序 王邦雄
長久以來,只寫哲理性的文字,偶而在報刊翻閱文學性的散文,由於太現代新潮,或太都會迷幻,讀來總不相契,好像跟自家生命有隔,可以旁觀品味,卻難以觸動心弦。
這十幾天瀏覽了《九十九朵曇花》的三十二篇敘事兼抒情的文字,真是充滿了驚喜讚歎之情,好似久別的知己重逢的親切,這才是真正的鄉土文學,沒有意識形態的堅持,純然是生命真情的寫照。
作者何修仁先生,是我應聘到中央大學中文系任教的第一班學生,他當班代表,一臉鄉土,樸質無華。只聽聞余傳韜校長很喜歡他,說是大一報到入學,徘徊在校門口,流露不知何去何從的青澀惶惑,校長親自接引,就此展開了一個農村子弟的成長蛻變歷程。
做為他大四階段的導師,又在碩士班帶他們的道家哲學課程,說來慚愧,對他一路走來的心情故事,竟是所知有限;甚至兩度帶領「趙廷箴文教基金會」所支持的訪問團前往大陸觀光旅遊,朝夕相處前後有二十八天之久,也未能深入談心。他在聯合工專任教,校長邀請我連續做了四個講次的週會人文講座,由他引領校長座車接送,一路上也敘舊聊天,或許是做為學生的謙退,老是請益受教,師生間的雙向溝通之門,一直未充分開啟。
這樣的遺憾,在讀了他發表在各報副刊的鄉土親情系列,總算解消。師生十年,正如孔子所謂的「吾無隱乎爾」,彼此不做隱藏,真誠相見,卻被自己的學問進路與生命風格遮蔽,這是人與人間親情友好的無奈傷痛,總要在悲情痛感的時刻,才會有真情實感的生命對話。
他在屏東大武山下的龍泉村長大,六公里外的三地門,風光幽美,有如桃花源般,給出兒時歡笑的寬廣空間。三十二篇文字,構成一大幅鄉野圖畫,為失落的臺灣鄉土,留下了歷史的見證,讓失憶流落的現代人,保存年少根深的成長軌跡。
他寫紅瓦厝、木板屋的老家,寫黃泥路、後花園的童年天地,寫樵夫樵歌、灶火炊煙、大秤出豬的風土人情,寫伯勞鳥、白鷺鷥、麻雀的田園交響曲,寫父母教畫的樸拙野趣,寫姑婆妯娌的閒靜話語,寫醉酒小叔的狂歌,做山小嬸的壯碩,表妹美雲的破碎,與故土鄉情的失落,寫堂哥堂嫂的同甘共苦,無怨無悔,寫阿嬤的箱奩、父親的熱水瓶,在在都「在平淡中見出海闊天空」,讓人回味無窮。
或許是他的幸運,寫作路上出道稍晚,一者避開了寫男女愛情的濃冽黏著,二者深化了人生歲月的感受體驗,才能把親情鄉土寫得如此生動傳神,有如一幅幅活生生的畫面在眼前映現。寫得最溫馨的是〈九十九朵曇花〉,寫得最真摯的是〈鄉情是一間搖墜的木板屋〉,寫得最有趣味的是〈後花園〉的想像時空,寫得最富哲理的是〈沒有心靈界限的地方〉。
他寫的是親情跟鄉土,正是臺灣社會快速流失的兩大品質,讀其書如見其人,不僅打開了師生間心志溝通的大門,也為故土鄉情與家人親情,留下了群體的記憶。我個人深受感動,也願與天下有心人共同分享,盼望他在往後的歲月,仍以樸質無華的文筆,寫出野趣厚實的鄉土篇章,為臺灣文學開拓另一清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