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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2(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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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2(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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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對於囂張慣了的成王世子藺承佑而言,滕玉意就是他“攻”不下的那塊玉。
2、甜美狡黠的名將之女×神采俊逸的天之驕子
滕玉意 藺承佑
晉江高人氣懸疑愛情作家凝隴繼《花重錦官城》後又一捉妖力作!

3、那麼他到底喜歡滕玉意哪兒啊?
這個他倒是很清楚,她好像哪兒都讓他喜歡。
4、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就得配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5、他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滕玉意更好玩的小娘子。
6、本書晉江收藏數36萬+,積分90億+,評論數17萬+,評分高達9.7分!萬千讀者傾情推薦,好評如潮!
7、全文無刪減!

妖邪頻繁現世,滕玉意災禍不斷。前有屍邪和金衣公子夜襲彩鳳樓,後有鬼王耐重現身玉真女冠觀,滕玉意和藺承佑能否成功抵禦妖邪,還長安城一個太平?

殺人案層出不窮,案情錯綜複雜。彩鳳樓裡接連有人被害,藺承佑能否抓住真凶、破解多年前的滅門慘案?數起剖腹取胎案震驚長安城,兇手究竟意欲何為?

與此同時,藺承佑發現自己似乎對滕玉意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愫。對付二怪時,為了幫她克化靈草,增加內力,勉強自己教給她《桃花劍法》;樂道山莊中,知道她的劍急需浴湯,他明明窩著一肚子火也趕回房裡洗澡;看出她喜歡赤焰騅,他就想方設法地把馬送到她手上;大隱寺中,看出她習練輕功沒有進展,他便親自教習、帶她入門……長安城內風起雲湧,二人命運也不知不覺牽連在一起。

作者簡介

凝隴
某省級三甲醫院的小醫生,麻醉專業。喜歡文字,嚮往自由,最大的心願是每天睡到自然醒。
曾憑藉《花重錦官城》一文榮獲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網絡作家”(玄幻類)獎。
代表作有《花重錦官城》《鹿門歌》《冬至》《紅豆生南國》《我想住在你心上》《攻玉》。

名人/編輯推薦

書的前半段從捉妖探案到後半段的愛恨瞭解人性揭露都非常棒!作者的文筆很細膩也很現實,每一個角色的結局都恰到好處,那些捉妖探案的劇情我晚上看是真的不敢睡覺了,寫的真的很好很好!以至於我看到最後該給長安雙邪的故事畫上句號時,仍然意猶未盡。但是接下來的路就是阿玉和阿大兩個人的生活了!我們能陪伴的就到這裡了!但是我和攻玉永遠不說再見!——薄玉紗

大大寫作真的很嚴謹,引用的部分都標注了。書裡的女性大多都很自信優秀。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愛一本小說,在看攻玉之前我有兩個月的瓶頸啥類型的書都看不下去,偶然之間,看到有人推攻玉,就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看了幾章,根本停不下來。看完之後心裡空落落的,真心是喜歡攻玉這本小說的,永遠的top1了。第一次為一本小說寫長評,我想之後再也找不到和攻玉一樣這麼好看的古言小說了。生活也慢慢開始步入正軌,希望我能越來越勇敢像阿玉一樣自信而強大,做“大女主”!——56258580

其實還蠻捨不得的,看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看完了反而有點空落落的,特別期待實體書的到來!(剛看完寫的長評希望還來得及哈哈哈哈哈)我一直都還挺懶的,看完文基本都不怎麼評論,這是看文以來第一次評還是個大長篇哈哈哈哈,所以就把營養液全部貢獻給大大啦!希望大大注意身體健健康康,也祝阿玉和阿大在我看不見的世界裡幸福生活,日常期待實體書!!!——聽過晚風

對我而言,一本書就是一個世界。我們在看他們的故事,我們也在經歷我們的人生。阿大和阿玉就仿佛是認識的朋友,我看著他們從針鋒相對到如膠似漆,看著他們遇難成祥從此一生順遂。長安雙邪的故事還在繼續,在他們的世界裡,我希望他們生生平安喜樂,世世相依相隨。——軟萌萌小甜心

祝那個世界的藺效和沁瑤相親相愛、永不分離,祝阿大和阿玉長命百歲、一生相隨!也祝凝隴老師不忘初心,不受干擾,順利地寫完自己想寫的故事。——槍槍

目次

第一章 真 相 1
第二章 降伏二怪 35
第三章 胎息羽化水 93
第四章 赤焰騅 133
第五章 跟蹤莊穆 166
第六章 月朔童君 195
第七章 夢中事 215
第 八 章 耐 重 237
第 九 章 大隱寺 270
第 十 章 月朔鏡 298
第十一章 無極門 329
第十二章 布 局 364
第十三章 皓月散人 390
第十四章 生辰禮 430
第十五章 香象書院 454

書摘/試閱

攻玉2
凝隴

第一章
真 相
那人盯著藺承佑,一言不發。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裡露了餡兒?”藺承佑攥緊銀鏈,含笑開了腔。
身後就是碧窗皓月,夜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那人無動於衷,唯有火苗在一雙幽暗的眸子裡跳躍。
“平心而論,你的確做得天衣無縫。”藺承佑道,“青芝和姚黃的事已然死無對證,一枚香囊說明不了什麼,洛陽的逍遙散人無跡可尋,就連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鍋。你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掃一遍,所有的罪證都將化為烏有,過幾日你走出彩鳳樓,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麼。”
銀鏈泠然輕響,賀明生像剛回過神來似的,一邊撫著胸口的痛處,一邊咳嗽道:“喀喀喀……世子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我剛才只是為了避禍誤闖進來……”
滕玉意藏在藺承佑身後,眼睛卻一直留意賀明生的神態舉止。聽了這話,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賀明生喉嚨一卡。
“你偷襲我的時候,出手何其狠辣。”滕玉意氣定神閑地打量對方,“從掌風和速度來看,你的功夫不在東明觀的五道之下,只要藺承佑進來得稍晚些,我這條命就丟在你手裡了。”
賀明生神態越發惶恐:“不是,王公子,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剛才錯將你認成卷兒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如果我想傷人……”
屋子裡的人議論紛紛:“人證、物證俱在,竟還敢狡辯?”
藺承佑抬手示意周圍的人安靜:“我剛才還在想你會不會痛快認罪,看來我想多了,一個已經走火入魔的凶徒,怎會俯首認錯?既然你有恃無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
說著他揚聲道:“把東西拿進來吧。”
立刻有兩名衙役捧著託盤進來了。
左邊那盤是一摞朱紅色的女子襦裙,右邊則是道士的緇衣紗帽。
藺承佑挑起朱紅襦裙,朝賀明生看了一眼:“其實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確定你究竟要殺卷兒梨還是萼姬。因為她們兩個都曾撞見不該撞見的東西,都有被你殺的可能,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見的女鬼是你吧?”
賀明生眼波微妙地漾了漾。
藺承佑含笑注視著對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為了佈陣害人,不料被萼姬給撞見了,她看你身著朱紅襦裙,誤將你當作了女鬼,以你謹慎的性子,照理不該放過萼姬才是,為什麼最後沒殺她?”
賀明生神態茫然,愣愣地搖了搖頭。
“你不說,那我就隨便猜猜。”藺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個話多之人,撞鬼之後到處與人說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沒。假如你在這個當口下手,很難不讓人將萼姬的死與小佛堂聯繫起來,萬一官府過來徹查小佛堂,你佈陣的事很有可能會露餡,與其冒更大的風險,不如按兵不動。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認不出你來。”藺承佑打量對方的身形,“女鬼身著襦裙,離去時身輕如風,就算萼姬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那是你。那日我告訴萼姬女鬼可能是兇手,讓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樣,她雖起了疑心,卻始終沒往你頭上想,想來一是因為你易容功夫相當了得,二是在她的心裡,你不僅膽小如鼠,身形還非常笨拙,一個輕飄飄的女鬼怎會是你?多殺一人,就意味著多擔一分風險,既然她懷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暫時放了她,我說得對不對?”
賀明生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我越聽越糊塗了,什麼女鬼?什麼朱紅襦裙?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
藺承佑嗤笑一聲,隨手挑起另一個託盤上的道袍:“那我們再說說這個。”
他提溜起領子一抖,淡黃的緇衣嘩啦啦垂下來,乍看去袍身異常寬大,只有身材高壯之人才能穿得上。
“覺得很眼熟吧?”藺承佑笑眯眯地道,“這是按照那位逍遙散人的穿著打扮搜羅來的,據說此人道術頗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導下建成的。奇怪這樣一位重要客人,樓中卻沒幾個人見過。我問遍了樓中的伶妓和廟客,自稱見過逍遙散人的不超過十五個,其中之一就是卷兒梨,而且她不只在彩鳳樓見過,過後還見過逍遙散人一次。”
他話音一頓:“上月初八,卷兒梨去菩提寺燒香,出來後在路邊胡肆歇息時,不小心看見逍遙散人從門口路過。這道士失蹤已久,突然在長安出現,難免讓人覺得奇怪。卷兒梨回來後與抱珠說了此事,結果被萼姬和青芝聽見了,這件事最終傳到你耳中,讓你萌生了殺害卷兒梨的念頭。”
賀明生臉上的皮肉仿佛凍住了似的,表情怔怔的。
藺承佑又道:“其實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見了逍遙散人嗎?何至於就招來了殺身之禍?為了弄明白這一點,我特意到菩提寺轉了轉,結果發現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館,還有一家首飾鋪,一問才知道,青芝那日帶著幾錠金子,在鋪子裡買了好些貴重首飾,而她的錢正是從你手中敲詐來的。”
賀明生猛地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擺擺手,滿臉寫著“冤枉”二字。
“你是不是想說,卷兒梨看見的是逍遙散人,為何又扯到你頭上?”藺承佑冷笑著把道袍擱回託盤,拿起底下的一張畫像,“自是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有所謂逍遙散人,這道士一直是你假扮的。”
此話一出,眾人耳邊如同響起一個炸雷。
“這……這怎麼可能?”
藺承佑瞟了眼畫像上怒目金剛般的道人:“光從這張畫像來看,誰能想到道士就是你扮的?你也知道自己易容功夫了得,在跟蹤青芝時特意扮成了逍遙散人,那時候你已經動了殺青芝的念頭,因為她一再勒索你,與其在彩鳳樓中動手,不如在街上找個僻靜處殺了她。初八那日樓中的伶妓們紛紛告假出門,青芝也不例外,你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於是就跟在青芝後頭伺機動手,怎知這一幕被卷兒梨給瞧見了。
“卷兒梨並不知你在跟蹤青芝,因為她只看到了扮成逍遙散人的你,卻沒有看到人群中的青芝,但你一貫多疑,老擔心她會想起什麼。青芝是必死無疑的,萬一卷兒梨想起青芝死前曾被逍遙散人跟蹤過,一定會引來官府的懷疑,真要查到逍遙散人的頭上,很多事就瞞不住了。”
說到此處,藺承佑把畫像扔回託盤上:“你心裡很清楚,逍遙散人子虛烏有,根本是經不起查的。當初你假扮成逍遙散人出現在彩鳳樓,無非是想借道家的名義蓋小佛堂。小佛堂名為鎮邪,實則是用來施展邪術的場所。”
賀明生仍將衣袖掩在唇邊做樣子,卻久久忘了咳嗽。
藺承佑眸中笑意加深:“至於你為什麼要選在此處,自是因為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有種種限制,頭一條規矩就是只能在死者咽氣的地點佈陣。田氏夫婦死在樓裡,你唯有在此處作法才能拘來他們的魂魄,我說得沒錯吧,彭大郎?”
燈芯爆了一下,燭光照亮賀明生額上一層白花花的油光,他靜幽幽地看著藺承佑,眸子儼然靜成了一潭死水。
藺承佑目光複雜:“如果我沒猜錯,你在謀害這對夫婦之前,就已經想好用七芒引路印淩虐他們,在二人死後不久,你故意引來好些鬼魂到樓中,當地人聽說此樓不乾淨,哪裡敢出錢盤下?等到時機成熟了,你再假裝成洛陽來的商人盤下此樓。你布的是邪術,自然不能找真正的道士出面,所以你一邊修葺,一邊假意尋覓高人。”
藺承佑頓了下,冷笑道:“到了某一日,你扮成逍遙散人出現,以高人奇士的身份,指導匠作們按照你的心意建造小佛堂。你易容術雖高明,幾位假母卻是目光如鉤,你怕她們發覺你身上的不妥,來之前有意支開她們,所以樓中見過逍遙散人的人屈指可數。”
“我說,”賀明生冷不丁開了腔,“你是怎麼發現小佛堂有七芒引路印的?”
滕玉意頭皮一麻,說來奇怪,這人的模樣明明未變,神態和語氣卻仿佛一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商人慣有的油滑不見了,身姿有種端方的氣度,說話時不緊不慢,平靜的聲音下仿佛蘊藏著巨大的波浪。
頭些日子進樓時,她曾無意中看見賀明生手中的賬本,記得她當時就奇怪,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竟能寫出一手好字,那手字瀟灑遒勁,絕非一日之功。
其實想要不引人懷疑,最好連這一點也做掩飾,但賀明生並未如此,可見此人哪怕習慣了處處偽裝,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東西不願割捨的。
“告訴你也無妨。”藺承佑取出一枚印章在手裡拋了拋,“我那兩個師弟在地磚上發現了一點兒淺痕,看著像七芒引路印的第一印,我查看之後才懷疑有人曾在小佛堂作過法。”
賀明生緩緩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那塊磚藏在香案底下的角落裡,印子又淺,我本想過幾日就找人換了,不料還是沒來得及。”
藺承佑一哂:“你已經足夠謹慎了。從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來看,你淩虐他們已經有些日子了,作了這麼多次法,只留下那麼一處破綻,要不是我那兩個師弟打掃了一整夜,估計也難以發現。不過說到這兒,賀老闆難道還不明白嗎?比起這個印子,另一處疏漏才是最致命的。”
賀明生平心靜氣地拱了拱手:“還請世子指教。”
藺承佑微微一笑:“幾個匠作幹活時,不小心砸得超出了你規定的深度,他們怕拿不到酬金,未將此事告訴你,你並不知道底下還藏著一個百年大陣,始終未做出預防之舉,等到半年後二怪逃出陣,一切都晚了。正因為要捉妖,我才會住進彩鳳樓。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我,憑你的種種手段,真相也許永遠都不會浮出水面。”
賀明生的樣子有些遺憾:“只怪彭某這些年一心鑽營邪術,正道上的修為太過淺薄,假如早察覺底下另藏有邪魔,也許我會等收服了二怪再動手。只要避過了這一陣,也就不會引起世子的懷疑了。”
藺承佑意味深長地看著賀明生:“其實你掩藏得夠好了,你當年的幾個鄰居辨認你的相貌時,竟無一人能認出你來。不過這也不奇怪,你的鼻子受過重傷破了相,你的身形也跟從前判若兩人了。”
賀明生:“我說下午為何突然把我叫到花園,原來世子特地找了人來指認我。”
“殺了這麼多人,你就絲毫不曾後悔過?”
賀明生笑容淺淡:“不曾。”
“你與田氏夫婦有仇也就罷了,為何要殺青芝和姚黃?”
賀明生長歎一聲:“她們壞了心性,活著也是害人,與其日後有更多的人遭殃,不如由我來除去這對禍害。”
藺承佑覺得這話很新鮮,抱起了胳膊道:“哦?此話怎講?”
“姚黃僅僅因為嫉妒就毀了葛巾的容貌,不夠壞嗎?青芝跟姐姐合謀坑害自己的都知娘子,不夠壞嗎?她窺見我的秘密之後趁機勒索我,不夠壞嗎?”賀明生搖頭歎息,“葛巾被毀容後日夜悲啼,姚黃和青芝卻絲毫不見悔意,小小年紀心思便如此險惡,日後為了逐利,只會更歹毒。”
藺承佑:“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她們害的葛巾?”
賀明生嘴角抿得緊緊的:“這樓裡就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
“青芝又是怎麼訛上你的?”
“那就說來話長了。”賀明生抖了抖衣袖。
多年來賀明生一直在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從南方尋到北地,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多以前,他終於打探到了消息。
某一日,他喬裝成商人到彩帛行裡買布,碰巧田氏夫婦不在店中,他便藉故向店裡夥計打聽田氏夫婦的日常起居。正在這時,有位毛手毛腳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潑到了他的鞋上。
適逢初秋,賀明生腳上只穿著一雙輕薄的軟鞋,那杯滾燙的茶,透過鞋面一直燙到了他的腳背上。
賀明生吃痛不過,忙要起身離去,旁邊的夥計嚇得不知所措,只好將此事告訴後頭的容氏。容氏回說趕快找醫工,還讓夥計從櫃上取了一雙新襪給客人。
賀明生只說不必請醫工,接過襪子之後,連鞋都未換就告辭離開了。
出來後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僻靜角落脫鞋換襪,殊不知這一幕被樓上的容氏看見了。
容氏因擔心得罪貴客,一直在樓上留意貴客出去時的情狀,冷不丁看見了賀明生腳背上有一塊碗口大的紅色胎記,當時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來長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她的記憶裡,渡口水天一色,是個遊樂的好去處,每逢盛暑時節,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結伴來玩耍,一眾小郎君裡,有位十六七歲的郎君最奇怪,來了也不下水,只捧著書坐在岸邊。
容氏聽大夥稱那人“彭家書癡”,還說他日後是要去長安赴考的,這樣的人沒準將來要做宰輔,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鬧呢?眾人七嘴八舌的,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憑夥伴們打趣自己,自顧自在一旁讀書。有一回有人使壞把彭家大郎推到水裡,彭家大郎遊上來後第一件事不是罵人,而是四處找鞋,很快摸到了鞋,他笑著把鞋往腳上一套,雖說動作快得出奇,還是叫容氏看見了他腳上的胎記。
彭家大郎腳上的那個胎記,就跟樓下這個商人腳上的一模一樣,就連躲到一邊穿鞋的情狀,也是如出一轍。
容氏嚇得渾身冰涼,因為她不可能在長安看見這個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爺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這個商人的身形卻異常肥碩,從五官到氣度,簡直沒一處相像。但容氏還是覺得不對勁,世上會有那樣相似的胎記嗎?
正當容氏納悶時,青芝來店裡找她了。青芝這幾年一直想打聽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時常偷偷來找容氏。
容氏問青芝知不知道當年彭家的事。青芝雖也是越州人,卻一向住在樂坊,聽容氏描述彭家的慘狀時,笑嘻嘻地說不知道。
沒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戚氏買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見了賀明生,她忙問身邊的青芝見沒見過這個男人,青芝自然說沒見過。
這麼一耽擱,容氏和青芝買回杏脯時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駡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辯解,說容氏並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個故人,還說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當時臉色就變了,拽過青芝就要細問。容氏因怕戚氏打罵,直斥青芝胡說。青芝不明就裡,忙改口說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闆姓程,只不過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來長安了。容氏謊稱在路上看見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蒙混過關,又趁戚氏分神,讓青芝趕快離開。
自那之後,戚氏變本加厲地打罵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殺了。
賀明生對容氏和青芝的這一段毫不知情,他如願謀害了田氏夫婦,又在數月後盤下了彩帛行。
彩帛行變成彩鳳樓那一日,沃姬帶著女兒們前來投奔。青芝擠在人堆裡,一眼就認出了賀明生。據容氏的說法,這個叫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這個人不但出現在長安,還自稱賀明生。
青芝只當容氏記錯了,卻忍不住留意賀明生的一舉一動。
數月下來她都未發覺不妥,直到上個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賀明生房中送東西,正趕上賀明生與採辦核對帳簿,或許是忙昏了頭,他在揮筆落款時,不小心寫錯了字。
帳簿上本該寫“賀”的地方,居然寫成了“彭”字,儘管賀明生很快就不動聲色地改了過來,青芝還是吃了一驚。一個人再迷糊,總不會寫錯自己的本姓。莫非容氏沒認錯,主家真是那個彭家大郎?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青芝開始製造機會,有一回在廊道裡遇見賀明生時,她冷不丁叫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賀明生面色當即變了。
青芝佯裝說錯話匆匆離開,心裡卻樂開了花,之後凡是有賀明生在的場合,她都會有意無意地提起容氏,不但提容氏,還提越州。
賀明生當時正暗中佈陣對付田氏夫婦的魂魄,萬沒料到這時候會蹦出個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原以為一切都天衣無縫,老天爺卻跟他開起了玩笑,一個人做過的事,終究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顯露出來。
賀明生開始與青芝周旋,結果發現她知道的並不多,並且光憑這丫頭一個人的說辭,遠不能證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挾,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打算找個藉口把青芝攆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賀明生的企圖,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樓問話之際,當面問了他一個問題:“主家,你認不認識戚氏?”
她說她不奇怪容氏記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聽到“越州彭氏”時的反應。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為何會那樣驚慌?
“主家你那時候總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認識戚氏?人人都說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官府?”
賀明生當場就明白了,這個青芝是個天生的敲詐犯,儘管她並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憑藉著敏銳的直覺,洞悉了他心裡最陰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間,賀明生下定決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給了青芝幾錠金子,背地裡卻開始跟蹤她,正要尋機會下手時,二怪就闖了出來。
“你們住到彩鳳樓之後,青芝覺得自己有了倚仗,開始加倍地敲詐我。”賀明生苦笑,“彩鳳樓裡到處住滿了人,連小佛堂裡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為我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我已經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術。那晚我約她出來,她估計是覺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麼樣,所以很放心地去了井邊。”
“一個人貪婪到極致時,往往會露出蠢相。”他唏噓,“如果青芝不變本加厲地敲詐我,也許我會放過她。可惜沒有如果,她死有餘辜。至於她那個毀人容貌的姐姐,同樣死不足惜。”
他平靜地做出總結,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昨晚的那場雨。
“原來是這麼回事。”藺承佑看著賀明生,“假如你殺死田氏夫婦之後就離開長安,也就不會橫生枝節了,但對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婦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頭之恨。”
賀明生嘴角幾不可見地牽動了一下。
“你很恨他們吧。”藺承佑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變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沒猜錯,她是你的姨母。”
賀明生身形一晃,原本平靜無波的一張臉,頃刻間佈滿了殺氣。
他陰森森地笑起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個字,他臉上就添一分愜意之色。
“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讓這兩個畜生多活了十年三個月二十天。”
藺承佑沒再誘使賀明生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賀明生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儼然陷入了回憶裡,兩頰隱約現出了鋒利的棱角,顯然正在緊緊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個片段,原本猙獰的五官鬆開,臉上慢慢浮現一抹蒼涼之色。
他再次開口時,平靜的嗓音裡多了些苦澀感。
“我本姓彭。”他抬眸靜靜地注視著藺承佑,“原名彭玉桂。”
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讓世子見笑了。”彭玉桂苦笑,“這是彭某的阿爺取的,他盼著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連名字也往這上頭取。我還有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寶嬌,也是阿爺取的。‘寶嬌’,自是心頭之愛的意思。”
他眉頭輕顫,猛然閉上雙眼,然而眼淚壓根兒不受控制,無聲無息地垂落下來。
藺承佑心中五味雜陳,突然聽到背後衣料簌簌響動的聲音,才發現滕玉意似乎也有所觸動。
“我阿爺是個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睜開眼,神態有些麻木,“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一事無成。在世人眼中,他顯然不大有出息,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說是開村學,阿爺收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時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錢,可阿爺毫不計較,開了幾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阿娘似乎從不懂得抱怨,為了貼補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針黹、洗衣裳,平日裡攢下點兒銀錢,都拿來給我們兄妹倆吃用了。積餘慢慢耗光了,日子越來越清苦。阿爺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關了,聽說捕魚頗能維持營生,他就白日裡替人寫字畫,半夜偷偷去學捕魚。”
他苦澀地笑:“縱算過得拮据,一家人也總是其樂融融的。渡口的富戶不少,但我和妹妹從未羡慕過別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會做‘冷淘’,每到夏天的時候,她用槐葉擰成汁和麵,把麵條下到井水裡淘過之後,再拌素醬給我們吃。冷淘碧瑩瑩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給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著給我擦。阿爺呢,一心要我好好讀書,只要有空,他就一筆一畫教我寫字。我學會了,再來教妹妹。”
彭玉桂攤開掌心,眼裡淚花閃爍,指節上的繭子尚在,那是當年苦練時留下的痕跡。爺娘沒在世上給他留下任何東西,除了手上這些繭子。
這些年他捨不得放下手中的那支筆,就是怕時光將繭子磨平,如果連這個也消失,爺娘留給他的最後那點兒念想也沒了。
“我比妹妹年長十一歲,她臨死前的那一天,剛學會‘兒’字,我把她的名字寫在紙上,告訴她:你是寶嬌兒。她寫了一整張的‘兒’字,笑得滿屋亂跑。”彭玉桂說著說著,臉上浮現一抹溫柔的神采,這讓他的臉龐看上去沉靜了不少。
屋裡人聽得入神,沒人忍心打斷彭玉桂。
“有一年因為阿爺救了一位富商,我們家日子好過了不少。那位富商迷信蔔筮,被阿爺救起後直說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喪命’,唯有遇到貴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堅信我阿爺是他的貴人,執意贈阿爺一百錠金。依著阿爺從前的性子,是絕不肯收這筆鉅資的,但或許是這些年一家人過得太苦了,或許是為著我日後的前程著想,總之最後阿爺收了。正是這一百錠金,引來了那對豺狼。”
彭玉桂攥緊了拳頭,臉色陡然陰沉下來。
“人常說‘積德累仁,積惡餘殃’。”他譏誚道,“我卻覺得這些話淨是騙人的,因為我爺娘那樣的好人沒能逃過惡人的殘害,田允德和戚翠娥這樣的豺狼卻過了那麼多年的好日子。”
說到憤慨處,他忍不住朝領口抓去,觸及脖頸上冰涼的銀鏈,才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了一瞬,仰頭大笑起來,笑聲斷續乾澀,說不盡的諷刺,放聲笑了好一會兒,嗓音漸漸低沉下來,末了化為鼻腔裡的一聲冷笑。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阿娘是個念舊的人,自從在越州定居,就經常讓阿爺替她給關中的長姐和么妹寫信,田允德和戚翠娥當時過得還不算太差,倒是陸陸續續回過幾封信。過了幾年,關中鬧饑荒,這對豺狼在家鄉活不下去了,便出來投奔親戚。戚家的長姐頭年就病死了,他們只得往越州來。
“阿娘收到來信自是高興,趕忙拾掇出一間寢房。一個多月後的某個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隨流民上了岸。我阿爺在渡口接了他們,把這對豺狼領到我們山上的莊子裡。”
彭玉桂一邊說一邊回想當時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發猙獰起來。
田氏夫婦到了後,很驚訝於他們家的富足,當晚一家人給他們接風洗塵時,田允德趁阿爺醉酒故意套話,彭書生一腔赤誠待他們,自是毫無防備。
兩口子聽說彭家憑空得了那樣一筆鉅資,眼饞得不得了。他們住了沒幾日,戚翠娥說打算在此定居,日後以販賣繒彩為生,無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借點兒銀錢。
“阿爺二話不說就借了十錠金給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婦得寸進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記得當晚田允德就開始勸說阿爺跟他們一起做買賣,說南下這一路他們看得明白,關中最缺上好的繒彩,如能將越州綾繚販到北地,必能討兩京貴要的歡心,買賣一旦做起來,往後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這營生的人太多,要想從中脫穎而出,必然要投大筆的銀錢。
“阿爺對生意一竅不通,自是一口回絕。田允德和戚翠娥拉著阿爺又灌了好些迷魂湯,怎奈阿爺就是不肯點頭。
“過了兩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說來了之後整日關在山上,今日難得有機會,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麼好去處。”
回憶到此處,彭玉桂眸中浮現濃濃的悔意。
當時他才十六歲,在他的眼中,姨父熱情和善,姨母直爽潑辣,加之又是遠道而來,他天然地對他們有一種親近感,聽到這話後忙出主意,說附近有個荷花塢,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蓮蓬。
“妹妹聽了高興得拍手大叫,阿爺也無異議,阿娘便歡歡喜喜地備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還在半路上,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說起了兩家合夥做買賣的事。
“阿爺斷然拒絕,說彭家絕不可能經商。”
彭玉桂當時在船舷上帶妹妹玩耍,聽到這話,心知阿爺這是擔心做買賣會斷送自己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時,歷來對商賈之子有諸多限制,彭家一旦淪為行商坐賈之流,很有可能影響他日後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勸了好一陣,阿爺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爺臉上有了慍意,田氏夫婦只好打住了話頭。
“阿娘怕一家人鬧得太僵,忙勸他們吃酒。然而沒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話頭,說既然姐夫不願意同他們做買賣,不如替他們引見一下那位贈金的巨賈。
“巨賈是本地豪富,隨便從手縫裡漏出一點兒小渣子,就夠他們兩口子把買賣操辦起來了。當然這事還得阿爺出面,阿爺是巨賈的救命恩人,只要他開口,巨賈必定肯依的。
“阿爺勃然大怒,說他們把他當成什麼人了,這種摧眉折腰的事他們自己做也就罷了,休想連累彭家的名聲。
“戚翠娥被阿爺劈頭蓋臉地指責了一通,嗓門也高了起來,說阿爺這也不肯那也不肯,擺明瞭就是嫌貧愛富,要不是他們窮酸,阿爺估計又是另一副面孔了。戚翠娥話越說越難聽,句句往阿爺心口上戳。”
他們這一吵,寶嬌嚇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著妹妹遠遠走開,又擔心爺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凶。
“忽聽見阿爺賭氣地說了一句:‘既把我當作小人,乾脆連那十錠金也別要。’阿爺一邊說一邊護著阿娘離開船艙。話音剛落,田允德霍然從桌邊站起,幾步追到阿爺背後,猛推阿爺一把。
“阿爺身軀瘦弱,田允德卻是高大威壯。甲板上本就潮濕,田允德這一下又使了十成力道,阿爺一時不防備,身子往前一栽,額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鐵鎖上。
“阿娘驚叫一聲,戚氏聞聲趕忙跑出來。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氣,嘴裡仍在咒駡著什麼。”
彭玉桂跑過去扶彭書生,才發現彭書生頭頂上豁開了好大一個口子,殷紅的鮮血汩汩地往外流,一霎兒淌滿了彭書生的整張臉。他探了下彭書生的鼻息,只覺得微弱異常,他一顆心直往下沉,怒聲道:“你為何傷人?!”
彭玉桂阿娘也看出阿爺情況不好,開始哭天搶地:“殺人啦!殺人啦!”
戚氏嚇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腳,本是盛怒之下的舉動,沒想到傷人這麼重。
船夫聞聲趕來,見狀手足無措:“夫人,要不要報官?”
彭玉桂阿娘滿手都是血,一個勁兒地用帕子死死捂住彭書生頭上的傷口,斷斷續續地哭道:“快……快回岸上找黃醫工,再晚老爺恐怕就活不成了。”
船夫越發急切:“黃醫工去城裡看病去了,這幾日不在渡口,這可如何是好?再遠就是春杏塢那一帶有醫工了,趕過去少說要一個時辰。”
彭玉桂的心揪成一團,彭書生的血根本止不住,別說一個時辰,半個時辰就會沒命。
他急聲道:“先回到岸上再說!快走啊!”
他們說話這當口,戚氏一直是一副緊張不安的模樣,田允德的神態卻越來越古怪。船夫惶然點點頭,起身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彎腰,抄起甲板上的鎖鏈,迎面重重地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個四仰八叉。田允德一個箭步沖上前,又補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蒙了,那聲音悶重難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聲響。他意識到田允德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時,忙拽著阿娘往後退。
“你瘋了!”他顫聲道。
然而田允德顯然殺紅了眼,徑直朝他們奔來。
後面便是江水,他留在船上未必打得過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寶嬌還站在田允德身後,她顯然被這一幕嚇壞了,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沖阿娘和彭玉桂張開雙臂。
就是這一猶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經奔到了眼前,彭玉桂阿娘厲聲道:“你這瘋子!翠娥,快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頭撞上田允德的胸口,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聲,轟然倒在了一邊。
彭玉桂拽著阿娘越過田允德身畔,一口氣跑到寶嬌面前,正要彎腰抱起妹妹,後腦勺忽然劇烈地痛了一下。
他腦中一響,田允德不會這麼快追上來,動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地道:“你這毒婦!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著脖子叫嚷:“田允德,快幫幫我,她快要咬死我了!”
彭玉桂拼死要站起來,然而腦袋仿佛有千斤重,後腦勺濕濕的,有熱乎乎的東西在往外冒,好不容易爬起來,雙腳卻軟得無法站立。
只聽阿娘淒厲地喊道:“大郎,快帶著寶嬌逃!”
正是這一聲吼,激發了彭玉桂體內殘存的力氣,他雙臂往前一探,顧不上回頭,抱住號哭的妹妹,搖搖晃晃地起了身。
他現在別無選擇,必須儘快找到稱手的東西還擊。自己身上帶著傷,船離岸邊尚遠,跳水的話,他們兄妹倆都活不了。
他正踉蹌著找尋鐵器之類的物事,後頭傳來熟悉的鈍重聲響,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腦仁上。
彭玉桂心臟猛地抽搐成一團,寶嬌在他耳邊尖叫起來,他隨手抓起腳邊碎裂的一塊酒壺碎片,發狂吼道:“我跟你們拼了!”
阿娘頭上已是血肉模糊,雙臂卻仍死死抱著田允德和戚氏的雙腳,彭玉桂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湧,他如野獸一般撞向田允德。
等到連他也被田允德和戚翠娥打倒時,眼前的景象已經看不大清了,鼻樑處劇痛難言,像是斷了骨頭。
他恍惚感覺寶嬌用小手撫摸自己的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兄,阿兄……”
突然那雙小手離開了他的臉,有人將寶嬌抱離了他身邊。
寶嬌的雙腿在他頭頂有力地撲騰,她哭得更大聲了。
戚翠娥驚慌地道:“怎麼辦?這孩子這樣哭下去,早晚把人引來。”
田允德把彭玉桂拖向船沿,彭玉桂勉強抬起頭,奄奄一息道:“求……放過寶嬌……”
田允德一聲不吭,彭玉桂下意識用指甲摳住甲板,因為扒得太緊,沿路發出刺耳的聲音。
“她還小……”彭玉桂呻吟,“什麼也……也不知道……”
“求……求你們放過她……”
“她不會……記得的……”
田允德動作一頓,似乎有些猶豫。
戚翠娥結結巴巴地道:“你又在發什麼瘋,都……都走到這一步了,別說這孩子已經記事了,就是不記事,這周圍誰不認識寶嬌?把這孩子帶在身邊,任誰都會知道是我們害的彭家。你……你快點兒動手吧,我……我害怕。”
田允德最終還是撇下彭玉桂,起身朝戚翠娥的方向走去。彭玉桂意識到田允德要做什麼,害怕得渾身抽動,試圖抱住田允德的一隻腳,卻被他輕易地掙開。
寶嬌的哭聲變近了,田允德抱她走了過來。
她哀哀哭著:“阿兄……阿兄……”
彭玉桂惶駭到要嘔吐,哪怕即刻死亡,也不會比這一刻更讓人絕望。他如一條瀕死的魚在甲板上徒勞地翻動,只求田允德和戚翠娥還有最後一點兒良知。
“姨母……”
寶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哭聲越發尖厲:“阿兄!”
彭玉桂使出渾身解數,只恨稍一動彈,嗓子裡就湧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一個傷重垂危之人,身體又豈受意識控制?等他好不容易挪到田允德的腳邊:“求求你,放過……”
沒等他把話說完,撲通一聲,寶嬌稚嫩的哭聲戛然而止。
額頭撲來一片涼霧,那是濺起來的水花。
彭玉桂耳邊一靜,心口仿佛被插入一把利刃,五臟六腑一瞬間被攪碎了,他徹底陷入了癲狂中。
他大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響,每呼吸一下,身體就痛得哆嗦一下,他無聲地號哭,拼了命朝船沿爬去。
寶嬌才五歲啊,他在心裡喊叫:老天爺,求求你開開眼!求求你給寶嬌一條活路,把我的命拿去,只要她活下來!
田允德似乎沒想到彭玉桂會一下子爆發出那樣的力量,趕忙從後面追上來,不等他在彭玉桂後腦勺再補上致命的一下,彭玉桂就頭朝下栽入了河中。
等到彭玉桂恢復意識,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河岸邊,頭頂星斗燦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水浪聲,夜風清涼,送來一聲聲幽遠的梵音,隔著水岸,隱約可見遠處月色下矗立的群山。
他輕輕抽動身體,立刻引發劇烈的頭痛。
難道自己沒死?他試著辨認自己在何處,鼻樑和後腦勺鑽心地痛,軀幹卻是麻木的,勉強挪動一下,才發現左邊臂彎裡有個東西。
他抬著脖子往下看,借著滿地星光,發現那是一個黑圓的濕漉漉的腦袋。
心直往下沉,他吃力地翻了個身,果然是妹妹寶嬌,他的手臂已經毫無知覺了,卻仍死死抱著寶嬌。寶嬌的身體早就僵硬了,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的臂彎裡,臉龐是那樣安靜,儼然往日在阿娘懷裡睡著的模樣。
彭玉桂的嘴唇開始顫抖,他摟緊妹妹冰涼的身體,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彭玉桂再次醒來已是半月後。他身受重傷,險些死去,是附近山上一座佛寺的小沙彌救了他。
佛寺裡只有兩個和尚,老和尚慈悲為懷,不單收留了彭玉桂,還幫著安葬了小寶嬌的屍首。
兩個和尚稟性純良,因為疑心彭玉桂正被仇家追殺,並未向人說起過他的下落。彭玉桂足足養了一個月才能下床,除了頭上的傷,鼻樑骨也斷了。
養病期間,他斷斷續續聽到了那樁駭人聽聞的滅門慘案。
田氏夫婦僥倖逃脫,自家財帛被洗劫一空。彭書生兩口子死得太慘,彭家兄妹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縣衙勢利昏庸,見遭殃的不過是一家庶民,本就不甚上心,查了一月沒結果,便宣稱彭家人是被作亂的流民所害,草草結案了。
彭玉桂麻木地聽著,心知即便自己去官府喊冤,對方也不過是敷衍塞責。田氏夫婦已逃離越州,官府絕不會再大費周章派人到外地追捕,況且人海茫茫,只要田氏夫婦改頭換面,也許永遠不會有落網的那一日。
彭玉桂等不起,他要親手斬殺這對畜生。他怕洩露自己的行蹤,求老和尚和小沙彌替他保守秘密,兩人體諒他的難處,一口答應了。
離開佛寺的那一日,彭玉桂在妹妹的墳塋前啞然佇立了許久,拿出自己在廟裡做的撥浪鼓,彎腰插到妹妹的墳塋前。
痛哭一場之後,他把那座小小孤墳留在青山翠穀之中,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
“這些年我一邊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一邊想法子謀生。”彭玉桂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離開越州沒多久,我僥倖遇到一位叫賀恩的洛陽商人,那一年他剛痛失愛子,看我聰明老實,又讀過一些書,就認我做義子,讓我跟著他做買賣。我在賀家期間,認識了一位江湖奇人,我看那人本事了得,想方設法拜那人為師,苦練數年,暗中習得了一身邪術。五年前賀恩身體每況愈下,看我在經營上頗有天分,臨終前讓我頂了他亡子的名字,正式把我變成了賀家的子弟。從那以後,我改名叫賀明生。”
藺承佑心情複雜,原來如此,當時他派人去洛陽打聽“逍遙散人”的底細時,也順便打聽過賀明生的身份,可光從賀家的戶籍上來看,賀明生沒有絲毫不妥,正因如此,他並未往下深查。
“等我找到田氏夫婦時,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彭玉桂嘴角咧開,綻放出惡魔般的笑容,“他們做了那樣的惡事,卻沒遭到絲毫報應。既然老天爺不肯動手,那就由我來!”
彭玉桂鼻骨折斷本就破了相,這些年來他又有意讓自己發胖,在他第一次在長安郊外的旅舍與田允德相遇時,田允德壓根兒沒認出他來。
他坐在旁邊桌上聽田允德和下人交談,才知道田允德年年都去越州採辦繚綾。不光如此,田允德還總去桃枝渡口,那位新納的小妾容氏,就是田允德在桃枝渡口意外遇見的美人。
彭玉桂聽了幾句,恨不得當場食其肉,寢其皮,看來田允德因為當年沒對自己砸出致命的那一下,心裡一直不踏實,年年去桃枝渡口,無非想打聽自己的下落,一旦得知他還活著,必然會先下手為強。
追蹤田允德幾日,彭玉桂陸續給田允德招來了附近最兇惡的厲鬼。田允德每晚都被各類殊形詭狀的冤魂糾纏,忍不住胡言亂語。
彭玉桂聽了田允德的胡話後才知道,田允德之所以懼妻,是因為戚翠娥把他們當年做過的事寫下來藏在某處。田允德膽敢負她的話,她就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田允德是什麼東西。
待到田允德被折磨得神思恍惚之際,彭玉桂又使計在田允德的杯底寫下血淋淋的“彭”字。不出所料,田允德當場被嚇得魂飛魄散,也不去越州買布了,連夜逃回了長安。田允德這些年食不厭精,本就患了頭風之疾,加上被厲鬼日夜糾纏,不到兩月就一命嗚呼了。
彭玉桂解決完田允德,就輪到了戚翠娥,於是就有了戚翠娥的自縊之舉,有了那封寫滿“我本狗彘”的懺悔書。
“可是光殺了他們怎麼夠?”彭玉桂目光慢慢掠過每個人的臉龐,“就這麼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換作是你們,你們會怎麼做?!”
眾人沉默著,因為沒有人能給出答案。藺承佑啞然望著彭玉桂,神色遠比平日複雜。
彭玉桂雖是詢問的口吻,但顯然有自己的答案。
“這些當然遠遠不夠,對我而言,殺死田氏夫婦的那一刻才是復仇的開始。”彭玉桂鼻翼翕動,愉悅地笑了起來,“我把這對豺狼的亡魂拘過來,每晚折磨他們,他們如爛泥一般跪在我面前,求我饒了他們。
“我問田允德,當年為何不肯放過我們?我揪住戚翠娥的頭髮,問她這些年可有過哪怕一絲愧悔?我阿娘待他們不薄,我阿爺贈金助他們渡過難關,寶嬌當年才五歲,出事前一口一個‘姨父、姨母’,他們把她扔到水裡的時候,可有過哪怕一絲不忍?!”
他眸中泣血,狀似癲狂。伴隨著他的控訴,夜風裡也開始夾雜著嗚嗚的聲響,乍聽上去,像有人在哀聲啼哭。
“還好世上有那樣高妙的邪術。”彭玉桂眼中閃動著淚光,“哧哧”地怪笑,“托賴七芒引路印,我可以不慌不忙地折磨他們。我挖了他們的舌頭,斬斷了他們的雙手。日後不論他們再投胎多少次,生下來都是殘缺的模樣。可惜我學藝不精,不知道底下還鎮著邪魔,不然只差一次,我就能把他們的雙足也斬斷了。”
彭玉桂每說一句,猙獰的五官就舒展一分。說到最後,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神色有些迷茫:“做完最後一次,我也就能收手了……”
“真停得下來嗎?”有人開口了。
彭玉桂怔了怔,緩緩抬起了眼。
“你的目標是田氏夫婦,但你也開始用邪術害別人了不是嗎?”藺承佑若有所思地看著彭玉桂,“你用邪術害死了青芝,用腐心草害死了姚黃。卷兒梨不過是不小心撞見你喬裝的模樣,也被你視作謀害對象。你先是藏下那包毒針,今晚又想假借屍邪的名義挖出她的心臟,倘或真叫你得了手,你的狠毒無情,已經快趕上當年的田氏夫婦了。”
“不!”彭玉桂的臉抽搐了一下,“我與那兩個畜生不同,我有苦衷。”
藺承佑一頓,嘴角慢慢流露出一絲諷意。
“我有苦衷!”彭玉桂目光散亂,勉強維持著鎮定,“青芝和姚黃早就該死,卷兒梨……卷兒梨,她如果把看到的說出去,你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了。我不想伏法,因為那樣我就回不了越州了。”
他失魂落魄地道:“我想回越州,回到桃枝渡口,回到一家人當年住過的地方。”
藺承佑暗覺淒惻,這邪術頗能害人心性,只要沾染上了,沒人能守得住本性。在彭玉桂大仇得報的那一刻,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敞開了。他殺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日後凡是觸犯到切身利益,彭玉桂都會習慣性地用殺戮來解決問題。
“這世上誰都有苦衷。”藺承佑歎息道,“但當你將屠刀揮向無辜的人時,你就回不去桃枝渡口了。”
彭玉桂目光一厲,右手掌猛然翻轉,指尖變得銀亮刺眼,射出一道銀絲般的長線。
長線直射向藺承佑的咽喉,藺承佑卻不閃不避。滕玉意瞳孔一縮,她認識這東西,細如雨絲卻鋒利異常,碰到即是一死。
“當心!”她把藺承佑往旁邊一拽,“這東西能要人命!”
哪知藺承佑早有準備,頭往左一偏,右手的銀鏈一抖,卻反手擊向窗外。隨後他一矮身,拽著滕玉意朝房中一滾。
彭玉桂心下起疑,難道藺承佑慌亂中使錯了方向?他來不及多想了,趁項上銀鏈鬆開,趕快逃出窗外才是正經。
他手上的銀絲能削金斷鐵,只要他先逃出去,到外頭再割斷脖子上的銀鏈也來得及。
哪知他剛縱到窗口,銀霜般的月光乍然變了色,一隻金色的闊大羽翼順著窗口探進來,看上去足有半丈寬,緊接著殷紅的巨爪一鉤,徑直抓向彭玉桂的脖子。
彭玉桂慌亂之下射出指尖的銀絲,只恨銀絲細小,翅膀卻太寬大,相觸的一瞬間,僅削下它的幾片羽毛。巨爪抓過來,彭玉桂脖頸上一陣鑽心般疼痛。
眼見要血濺三尺,彭玉桂心口一片冰涼,就在這時候,忽覺衣領被人一拽。藺承佑把他拖回了房中,同時右手燃起一道符,飛身拍向怪物。
“不請自來,想找死嗎?”
怪物猶如被火炭灼中,尖嘯著往後退去。
“是金衣公子。”藺承佑迅速在窗前貼上幾道符,回身囑咐眾人,“它們來了。此處要對付屍邪,你們趕快隨我去小佛堂。”
他又對滕玉意道:“絕聖和棄智馬上就過來,只要你們不出這道門,短時間內屍邪別想闖進來。”
滕玉意大汗淋漓,盯著藺承佑沒吭聲。
“放心。”藺承佑瞟她一眼,“我答應過的事絕對做到。”
滕玉意這才滿意地點頭,蹲到彭玉桂身邊,查看他手中的銀絲。
“他傷得很重。”
彭玉桂頸上鮮血淋漓,正痛苦地喘息。藺承佑從內袖撕下一條,蹲下來壓在彭玉桂的傷口處,又對滕玉意道:“壓著。”
滕玉意剛拿出自己的帕子,見狀,只好將帕子掖回懷裡,接過手重重壓住。
藺承佑又從腰間荷包裡取出一粒藥丸試圖塞入彭玉桂的口中。
彭玉桂臉色已是慘白如紙,小心翼翼地躲開那粒藥丸,苦笑道:“我剛才沒想傷人,只是想逃走。不過世子說得沒錯,我的所作所為已經背離了初衷,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死有餘辜,世子不必救我。”
藺承佑卡住彭玉桂的下頜,二話不說將藥丸塞入他口中,隨後收走彭玉桂手中的銀絲,起身道:“我只負責查案,不負責評斷你是善是惡。命留著,一切都有回轉的餘地。”
說完這話,藺承佑起身朝窗外擲出一物,伴隨著長長的尖嘯聲,那東西徑直躥到了半空中,很快廊道裡腳步聲響起,絕聖和棄智趕來了。
絕聖懷裡抱著藺承佑的箭囊,棄智肩上掛著藺承佑那把金燦燦的長弓。他們到了門口齊聲道:“師兄!”
藺承佑將箭囊斜掛在背後,又從棄智手中接過長弓,末了看了彭玉桂和滕玉意一眼,對絕聖道:“好好照管此處,兇手受了重傷,別讓他死了。”
他又對棄智說:“把嚴司直他們領到小佛堂去。趁屍邪還未來,我先去追殺金衣公子。”
說罷他躍上窗臺,雙臂一展,如白鶴般縱出窗外。
棄智高聲對嚴司直等人說:“快隨貧道走!”
人一走,屋子裡立刻恢復寂靜。絕聖怔了片刻,跑過來查看彭玉桂的傷情。
滕玉意唯恐壓不住傷口,手上一直不敢鬆勁,好在壓著壓著,那血流得緩了,許是吃了藥丸的緣故,彭玉桂的臉色也稍稍好了些。
“是被金衣公子傷的嗎?”絕聖只知賀明生是兇手,卻並不清楚來龍去脈。
滕玉意正要答話,外頭的聲音卻驟然雜亂起來,先是無數小孩子在廊道裡奔跑戲耍,接著又傳來女子的鶯聲燕語。樓裡絕不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人,那是什麼東西滕玉意心知肚明。
絕聖噓聲道:“別理會,不過是些煞魅,道行並不高,門上有師兄畫的符籙,它們闖不進來的。”
滕玉意松了口氣,卻又開始擔心程伯和霍丘的安危,先前為了引彭玉桂上鉤,她扮成卷兒梨待在這邊的廂房,而程伯和霍丘則一直伴著卷兒梨守在對面屋裡。程伯和霍丘此刻一定也擔心著她,萬一屍邪利用這一點設陷阱,不知他們能不能應對?
她對絕聖道:“程伯和霍丘在對面屋裡,我怕屍邪用這個做文章,得儘快給他們送個話。”
絕聖拍拍胸脯:“王公子放心吧,師兄早就想到這點了。待會兒棄智回來,就會去對面屋裡守著卷兒梨。你要是還不放心,等棄智來了,我去把程伯和霍大哥接過來。”
“那就好說了。”滕玉意凝神聽去,那些煞魅果真只敢在廊道裡撒野,想必只要不開門,妖魔鬼怪就闖不進去。程伯是個胸有韜略之人,一定早就覺察出了這一點。
她回眸看向彭玉桂,他咬牙流汗,儼然正默默忍耐傷口的疼痛。
滕玉意凝視著彭玉桂空著的右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種雨絲般的暗器她只見過兩回,一回是前世遇害前,她親眼看到那個黑袍男子用這種暗器殺害了端福,另一回就是在彭玉桂手中了。
可惜沒等她仔細查看,暗器就被藺承佑收走了。
她想了想,低頭從腰間蹀躞帶裡取下一個小小的漆盒,溫聲對彭玉桂道:“我這兒有些上好的胡藥,頗能止痛,這就給你用上吧,多少能舒服點兒。”
彭玉桂勉強笑道:“多謝王公子的美意,不過不必了,我剛才險些害了你,這藥彭某委實不配領受。”
滕玉意不容分說揭開布料,把藥粉撒到傷口上。
彭玉桂默了默,那藥有些麻痹肌體的作用,本來火燒火燎的傷口,立時清涼不少。
他試著昂起頭,艱難地道:“謝謝。”
絕聖忙將彭玉桂摁回地面:“當心扯動傷口。”
滕玉意重新給彭玉桂蓋好布料,心裡卻暗忖:往日只見此人油滑貪財,真到了傷重之時,倒是露出了幾分真性情。這種謙和的風度是刻在骨子裡的,任憑歲月如何摧殘也不會損折。可見當年彭家家境雖清貧,在教導子女上卻不曾含糊。
彭玉桂道過謝後,無聲地望向房梁,也不知想起什麼,神態有種異樣的空白。
光從這副神情來看,滕玉意完全看不出他有活下去的渴念。
滕玉意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彭老闆執意要趕回越州,是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彭玉桂怔了一瞬,苦笑道:“被王公子看出來了。”
然而他並未往下說,只默默轉眸看著窗外。
滕玉意順著往外看,恰好看見了前樓屋簷的一角,幽藍的夜幕下,一輪暗紅的圓月懸掛在廡梁上,那月色空前詭異,仿佛隨時能滴出血來。詭異的光輝灑落下來,給青色的琉璃瓦鋪上了一層赤色的薄紗。
她記得彭玉桂的臥房正設在三樓,他盯著那一處瞧,可是有什麼念頭?
看了一陣沒看出究竟,她只得另起話頭:“先前為了引彭老闆上當,藺承佑招了些厲鬼充作屍邪,這刻卻不同,二怪是真的闖進來了。看這天象,也不知現在誰占上風。”
彭玉桂自嘲道:“都怪我學藝不精,我看那東西怨氣沖天,只當是屍邪,哪知其中有詐。我要是功力再深些就好了,也就不會鬧出把尋常厲鬼當作屍邪的笑話了。”
“彭老闆何必自謙?”滕玉意說,“我在彩鳳樓住了這些日子,從未看出彭老闆身懷絕技。不只我,連藺承佑和五位道長也沒覺察出不妥。”
彭玉桂勉強笑道:“不過是些旁門左道,真論起道家功力,遠不及世子這樣的名門正道,我本領太低微,掩飾起來自然毫不費力。”
滕玉意訝異地道:“可彭老闆剛才使的那幾手功夫,已經令人刮目相看了。不知彭老闆學的是道家的哪派?先前扮作逍遙散人出門,僅僅……”僅僅是為了跟蹤青芝嗎?
彭玉桂臉色變了變,立刻垂目不答。
滕玉意跟絕聖對了個眼色,取出袖中的小涯劍,苦笑道:“實不相瞞,我近日因為誤服某種道家靈草,也在習練道家劍術,但哪怕最基礎的入門劍法,於我而言也頗為吃力。五道說我半路才開始學,再難也是應該的,但剛才聽彭老闆一說才知道,你認識那位異士時年歲也不小了?”
彭玉桂點了點頭:“彭某習練此術的時候已經二十歲出頭了。”
“所以照我說,一個人學得好與壞,與師父也大有關係。彭老闆入門的時候比我還年長幾歲,短短幾年就能習練出這樣一身功夫,足見那位異士本事了得。方才我看彭老闆使暗器的手法爐火純青,也是那位異士教的吧?”
彭玉桂略一遲疑,“嗯”了一聲。
滕玉意很是欽佩的樣子:“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細軟如雨絲的暗器,要是卷在手中,大約只有一團絲線大小。難怪藺承佑帶人搜查幾輪都沒能搜到,彭老闆一直把它藏在袖中?”
彭玉桂過片刻方答:“這是我用來防身的,平日就縫在袖口裡,若非性命攸關絕不會用。”
滕玉意好奇地道:“這東西非金非銀,不知用什麼做的?我聽人說,南詔國也有過類似的暗器。屍王作亂時,當地軍營的將領用‘琴弦’鋸斷了屍王的一對獠牙,聽說那對琴弦也極細極韌,不知與你這根是不是同一種?彭老闆,你這暗器是從那位異士處得的?”
彭玉桂思量片刻,淡淡一笑:“王公子學得再慢,也是東明觀的正派道術,邪術雖能速成,帶來的卻是無窮害處。實不相瞞,當初我要不是急於復仇,絕不會沾染邪術。王公子不必羡慕,慢有慢的好處。”
滕玉意頓了頓,點頭笑道:“彭老闆說得有理。”
滕玉意心中卻道:彭玉桂故意岔開這個話題,究竟是顧忌那位異士,還是顧忌旁的?
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她查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一個可能認識前世害她的那個凶徒的人,要是這次打聽不出來,往後她再上哪兒去找尋線索?
她小心翼翼地揭開布料,愕然發現彭玉桂的傷口還在滲血,幾處被巨爪撕得翻卷起來的死肉邊緣,已經隱約透出一種詭異的青金色。
看來彭玉桂是凶多吉少了,她一顆心直往下沉,怪不得藺承佑把彭玉桂留在此處,他是怕一挪動,彭玉桂的傷勢會加速惡化吧?
她忙將傷口重新壓住。彭玉桂慘然道:“王公子不必再費心了,我活不過今晚了,我自己心裡有數。人這一生,壽夭窮通早有定數。一切都是命。”
滕玉意冷笑道:“屍邪是沖我來的,今晚我胸膛裡的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眼下還說不準。我都還沒說什麼,彭老闆倒先喪氣上了。命,什麼叫命?彭老闆要是肯認命,當初也就不會臥薪嚐膽了。所以你不必跟我說這些喪氣話,我向來是不信命的,也不認命。”
彭玉桂愣了愣。他早就打聽過這位王公子的底細,她阿爺是滕紹,阿娘是太原王氏之後,這樣的名門之女,理應如嬌花一般被爺娘捧在手心裡長大,但這位滕娘子的果決沉穩,委實讓人覺得困惑。
看她年紀,也就是及笄之年,這種超乎年齡的沉毅,不知從何處來的。他忽又想到寶嬌跟滕娘子差不多大,倘若當初能活下來……
他心裡牽痛起來,搖搖頭道:“彭某倒不是想認命,只是我這傷……”
重傷之人能不能活下來,有時候全憑一口氣支撐。滕玉意正要拿話再激他一下,窗外卻傳來怪響,聽著像令箭發出的聲音,但鳴聲更綿長,也更高亢。
滕玉意和絕聖迅速一對眼:“屍邪來了。”
這是早前藺承佑和眾人約好的屍邪出現時的暗號,假如令箭只響一聲,說明屍邪露面時扮作了胡人,那麼它的第一個目標正是卷兒梨。
若是令箭響兩聲和三聲,目標則分別是滕玉意和葛巾。
剛才的令箭只有一聲,屍邪的目標自然是……
“卷兒梨!”絕聖又緊張又高興,“叫師兄和王公子猜中了,屍邪果真是按照順序來的。卷兒梨不能再在房裡待著了,得趕快到扼邪大祝中去。我這就去通知她,遲了屍邪就不會上鉤了。”
滕玉意忙拽住他:“別自亂陣腳,你師兄必定早有準備,這時候胡亂開門,當心被邪魔乘虛而入。”
絕聖一拍腦門:“王公子說得對,我急昏頭了。”
話音未落,廊道裡“吱呀”一聲,對面廂房的門打開了,有人“咚咚咚”跑了出來,緊接著就響起了敲門聲,一個少女在外顫聲道:“王公子、小道長,是我。”
滕玉意大吃一驚,卷兒梨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卷兒梨娘子,快回房!”程伯和霍丘也追了出來。
絕聖風一般奔到門口,急聲說:“回房待著,待會兒師兄會派人帶你走的。”
卷兒梨把手扒在門上,哆哆嗦嗦地道:“奴家聽到那聲令箭有些害怕,老擔心屍邪會從窗外跳進來,世子不是說要帶我走嗎?為何還不見人影?”
“這些娘子不要管,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絕聖急得跺腳,“你只要在房裡待著,任誰也傷不了你。”
這話頗能寬慰人,卷兒梨的語氣很快鎮定下來:“有小道長這話奴家就放心了,奴家這就回房去。”
滕玉意貼到門邊囑咐:“程伯、霍丘,待會兒趁棄智他們來接卷兒梨時,你們到這邊房裡來,省得我們主僕分作兩地,對彼此的情況全不知情,在那之前你們不論聽到什麼都不要開門,哪怕我叫門也不要理會。”
“老奴心裡有數。”程伯在門外道,“公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房門“砰”的一聲,三個人顯然又回到房裡了。
然而只安靜了一瞬,廊道又有人來了,見天和棄智敲門道:“卷兒梨娘子,你要的胡餅買好了,快出來拿吧。”
卷兒梨在房裡回說:“一緡錢夠不夠?”
“不夠,得再加一緡。”
這話沒頭沒腦,卻也是早前約好的暗號,只有兩方都對上,才能保證對方不是屍邪假扮的。
卷兒梨果然又開了門,趁棄智和她在廊道裡說話時,程伯和霍丘迅速移到了滕玉意這邊。
說了幾句話後,卷兒梨隨棄智等人走了,滕玉意側耳凝聽前樓方向的動靜。卷兒梨一出現,屍邪定會鑽入扼邪大祝中,只要他們及時收網,屍邪就別想逃掉了。
這幾日她老是提心吊膽,直到這刻才找回一點兒踏實感,低頭發現彭玉桂的臉色又差了起來,忙對程伯道:“你們身上是不是還有金創粉?快拿出來給彭老闆用。”
程伯取了藥,接過滕玉意手中的活計:“他頸上的穴道解了,光壓著不頂用,得重新封鎖穴道。”
滕玉意點了點頭:“他失血太多,若有酒水或是蔗漿就好了。”
說著她起身環顧房中,見桌上有個酒壺,急忙走過去,剛一拿起酒盞,腕子上的玄音鈴就響了起來。起先鈴音還算清脆,驀然尖銳起來。
滕玉意一驚,這串鈴今晚就沒安靜過,但響得這麼凶、這麼急,是頭一回。
絕聖拔出背上的佩劍,緩慢地直起身:“當心,好像來大傢伙了。”
仿佛為了回應這句話,寂靜的廊道裡,幽然響起了“刺啦”的怪聲。
那是長長的指甲刮過牆壁發出的聲音,明明離得夠遠,卻因為聲音極細,活像刮在心上,就在前不久屍邪闖入成王府時,滕玉意曾在黑暗中聽到過這個聲音。
“屍邪!”她如臨大敵,拔出小涯劍快速後退幾步,“它不是被卷兒梨引到扼邪大祝中去了嗎?為何會來此處?”
絕聖驚疑不定:“我也不知道!”
“會不會陣法出了差錯?”
“不會的。”絕聖急急忙忙摸向自己的前襟,“師兄明明檢查過很多遍了,況且陣法現有五位道長把守,他們不會放任屍邪到處亂跑的。”
滕玉意心亂如麻:“先不說這個了,你有沒有令箭?趕快通知你師兄!”
絕聖早將東西摸出來點燃,反手扔向窗外。
程伯沉聲道:“如果真是屍邪,留在屋中凶多吉少。公子,要不要先從窗口逃出去?”
“不行。”絕聖忙道,“師兄說過,留在屋裡最安全。屍邪的手段層出不窮,萬一外頭是障眼法,貿然跳出去反而會中計。”
他們說話這當口,走廊裡那東西越迫越近,奇怪馬上要到門前了,怪聲卻戛然而止。
滕玉意一顆心在腔子裡亂跳,那東西在門口徘徊,卻始終沒再進一步。
絕聖吞了口唾沫道:“門上有師兄畫的符籙,照理屍邪是闖不進來的。”
他們又觀察了一陣,屍邪似乎仍不敢硬闖。滕玉意稍稍松了口氣,身子一矮,便要把跌落在腳邊的茶盞撿起來,忽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讓她全身一僵。
不對。
“絕聖,”她驚疑不定地開了腔,“你覺不覺得屍邪出現的時機太湊巧了?”
“怎麼說?”絕聖漫不經心地擦著頭上的汗。
滕玉意緊張地望向門口,先不說卷兒梨已入陣,屍邪卻撇下她跑到了倚翠軒,單說頭先令箭響起的那一刻,卷兒梨竟自發從房中跑出來。
當時卷兒梨敲門說自己害怕,一改連日來的癡怔,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但事實上,自從卷兒梨被金衣公子擄走,回來後人就變得有些呆傻了,而且聽抱珠和萼姬說,她近來似乎有越來越癡的跡象,結果今晚屍邪剛一闖入府中,卷兒梨就乍然恢復了原樣。
“上回你師兄把樓裡的人挨個叫去泡浴湯,”滕玉意忽道,“是因為懷疑屍邪在樓裡安插了傀儡?”
絕聖一愣:“沒錯。”
“你師兄把樓中的伶妓都試遍了,為何獨獨漏下了卷兒梨?”
絕聖怔然:“因為你們三個都是屍邪的獵物,屍邪下手前喜歡讓獵物神志清醒,既然把卷兒梨當作獵物,就不會把她變成神志不清的傀儡。而且在那之前,卷兒梨曾經被金衣公子擄走過,救下她之後我們給她喝過幾劑符湯,如果她是傀儡,喝下符湯後當場就會有反應。符紙又是師兄親自畫的,所以他懷疑誰都不會懷疑卷兒梨。”
“假如一個人不是近日中的邪,符湯也能試出來嗎?”
“這……如果邪氣已經侵入了心脈,普通的符湯的確試不出來,不過那至少需一個月。”絕聖漸漸有些不安,“王公子,你該不是懷疑卷兒梨……?”
滕玉意仔細回想方才卷兒梨扒在門上的情形:“她今晚太不對勁了,你覺不覺得她剛才不像在敲門,反倒有點兒像……”
門外腳步聲響起,儼然那東西又逼近了一步,並且這一回,那長長的指甲悄悄摸上了門板。
絕聖大驚失色,滕玉意轉身就往窗前跑:“不好,這門根本攔不住屍邪,它存心在逗弄我們,程伯、霍丘,把彭老闆架起來,快走!”
絕聖猛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該死,我早該發現卷兒梨有問題,她扒在門上敲門時,就已經把符籙破壞了。”
“王公子,你們快走!”絕聖頭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淌,他飛速把符紙戳到劍尖上,“我先拖住它,五道應該快趕來了。”
滕玉意指揮霍丘背著彭玉桂往窗前去,口中卻道:“我想不明白,卷兒梨究竟何時變成的傀儡?”
“興許在金衣公子把她擄走之前她就已經是了。”絕聖快速在房中畫了一個拘魔陣,“王公子你想想,那晚金衣公子不擄別人偏擄走她,可不就是為了讓大夥不懷疑卷兒梨嗎?”
的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滕玉意飛快地攀住窗沿,口中不忘提醒霍丘:“底下就是水池,跳下去免不了沾染彭老闆的傷口,藥粉一被沖散,必定血流不止。霍丘你記得使輕功,莫要跌到水中。”
彭玉桂已如風中之燭,斷乎經不起折騰了。
彭玉桂的腦袋無力地垂在霍丘的肩上,他啞聲道:“王公子,你們先逃命。我身受重傷,行動又不便,非要帶上我的話,只會連累所有人。”
滕玉意並不答話,只用目光示意霍丘。霍丘兩手扒住窗櫺,不容分說往下跳,不料一下子,房門被人從外頭破開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閃現在門口,伴隨著“咯咯咯”的笑聲,一陣陰風直沖進來。
那笑聲歡快活潑,乍一聽像少女在春日裡嬉笑玩鬧。霍丘剛探出半截身子,就被一張看不見的大網給困住,一下子定在了窗前。
絕聖斷喝一聲,揮舞著符劍刺向屍邪,哪知還未挨到屍邪的面門,劍身就當空裂成了兩半,緊接著身體一輕,他整個人如同破布般飛了出去。
那東西快如旋風,迅即又掠到了窗前,直挺挺往前一傾,笑著將窗臺上的幾人統統揪了下來。
滕玉意身體僵硬如石,就這樣重重摔回了屋內,一時間頭暈眼花,胸口也悶得喊都喊不出來。
好不容易能動彈,她握緊小涯劍試圖爬起來,哪知項上一緊,有人拽住她的衣領把她提溜了起來。
滕玉意吃力地抬起頭,正對上面前少女的目光,一看清對方的模樣,她心裡就“咯噔”一聲。屍邪何止是扮作了胡人,扮相上幾乎與她一模一樣。
蕃帽和胡裳一樣也就罷了,就連臉上那副絡腮胡也如出一轍,恰好露出的那雙眸子也是烏黑溜圓,任誰都會把它錯認成自己。
滕玉意恍然大悟,屍邪把卷兒梨弄成傀儡安插在樓裡,就是為了提前掌握樓中的動向,所以它不但知道她最近的穿著打扮,也清楚藺承佑提前設下了埋伏,在所有人等待它入網之際,它將計就計耍了所有人。
五道沒能及時啟動扼邪大祝,估計也是被屍邪這副模樣給騙過去了。
想明白了這一切,滕玉意耳邊開始嗡嗡作響,難怪五道說“單一個‘屍’字,並不足以為懼,正因為有了‘邪’,才稱得上邪中之王”。
到了這一刻,滕玉意才算真正領教這個“邪”字了。
“你……”她佯裝虛弱地咳嗽一聲。
“你……”少女也咳嗽一聲,表情和嗓音與滕玉意極為相似,就連咳嗽的調子,也絲毫聽不出區別。
滕玉意脊背上猶如爬過一萬隻螞蟻,一時間說不出的驚怖噁心。
“你為何學我說話?”她右手握劍,暗中蓄滿了力道,猛力刺向屍邪,無奈剛刺到一半,劍尖就猶如被一堵鐵牆給擋住,再也前進不了半分。
“你為何學我說話?”少女微怒開腔,眉眼生動,模樣分外明麗。
“你這個怪物!”側邊刮來一陣涼風,程伯揮刀砍了過來,目標並非屍邪,而是滕玉意被屍邪揪在手裡的前領。他刀法奇准,將那塊布料削下,隨即一把抱緊屍邪的胳膊,喊道:“娘子快跑!”
滕玉意踉蹌一下,拔腿就往外逃,跑到一半扭頭看,屍邪對準程伯的天靈蓋抓下去,她心膽俱裂,這一抓程伯焉有命在?她趕回去施救已然來不及,電光石火間,她索性高聲道:“豐阿寶,你阿爺來了!”
屍邪的掌心已經貼到了程伯的發頂,它聽到這話臉色一陰。
滕玉意喘息著往後退,她聽藺承佑說過,屍邪是前朝那位末代帝王養在宮外的私生女,豐阿寶正是屍邪生前的名字。
“豐阿寶,”她堆起笑容,“你不是最愛學舌嗎?為何不學這句話了?”
屍邪果然撇下程伯,改而沖向滕玉意,就是這一愣神的工夫,斜刺裡飛來兩道身影。一道是霍丘,他握著匕首,狠狠紮向屍邪的眸子;另一道是絕聖,他手中夾著符紙,對準屍邪的額頭。
屍邪被兩面夾擊,卻絲毫不見慌忙,陰笑一聲,猛力將身上的程伯摔了出去,力道極大,正對迎面而來的霍丘,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兩個人撞到一處,連哼都沒哼就暈死了過去。
滕玉意埋頭就往外跑,眼下別無他法,趕快搬救兵才是正理。
孰料她剛到門口,就被一堵看不見的牆給彈了回來。
屍邪陰惻惻地笑著,另一臂抓向絕聖的脖頸。絕聖已經縱到了屍邪面前,情急之下沖屍邪吐了口唾沫,這一口口水也不知他蓄了多久,足有小半碗那麼多。
屍邪雖成了邪魔,卻還保留著生前的一些習性,迎面飛來那麼多唾沫星子,難免覺得噁心,它勃然大怒卻無可奈何,頭本能地一偏。絕聖趁它分神,抬手將一道符重重地貼在它的額頭上。
“急急如律令,定!”
屍邪的胳膊僵在半空中,它一動也不動了。
“幹得好。”滕玉意爬起來就往外跑,結果剛一動,又被彈了回來。
“沒用的,它在門口施了結界。”絕聖嚷道,“這符定不了它多久。王公子,趁它現在不能動,快幫我把它搬到剛畫的陣法裡去,眼下只有這個陣法能多困它一陣。”
滕玉意奔過去幫忙:“外頭不對勁,令箭已經發出去那麼久了,五道趕不過來也就罷了,為何連你師兄都沒動靜?”
“我估計我們這邊早成了結界。”絕聖吭哧吭哧地把屍邪往陣法裡拽,“令箭或許根本沒發出去,只是在騙我們自己而已。現在只盼著師兄能察覺這邊不妥,儘快甩開金衣公子趕過來,不過金衣公子也很難對付,如果五道還被困在前樓,師兄現在的處境大約也不妙。”
滕玉意幫著抬屍邪的另一邊肩膀,怪不得絕聖要她幫忙,屍邪看著是少女的身形,分量卻堪比一塊巨石。
“就不能在原地再畫一個陣法嗎?”她使出吃奶的勁。
“我的劍被它震碎了。”絕聖的臉憋得通紅。
他們好不容易把屍邪弄到了陣法中,絕聖擺擺手:“王公子,你先避一避,我來作法。”
滕玉意擦了把汗退到一邊,孰料絕聖剛彎下腰,屍邪的胳膊就揮下來了。
“它動了!”滕玉意跳起來就用劍紮向屍邪的臉頰,可沒等她靠近,一陣陰風襲來,將她連人帶劍遠遠震開。
好在有她這一擋,絕聖來得及再次把屍邪定住。
仰天倒下去的一瞬間,滕玉意絕望地道:“你的符就不能撐久一點兒嗎?!”
絕聖的胖臉哭得像個皺皮包子:“我也不想的!但它是屍邪啊!”
他抓緊速度驅動鎮壇木,手中符紙一拋,一道黃光慢吞吞地纏住了屍邪。他正待要念咒捆住屍邪,怎料屍邪的腦袋“咯吱咯吱”一轉,它驟然發出一聲嬌笑:“好玩,真好玩!”
滕玉意頸後一涼,忙要從地上爬起來。絕聖飛身就拍出第三張符。屍邪嘟起紅唇吹了口氣,符紙當空就被震碎了。
絕聖呆了呆,跳下來二話不說就往外逃。屍邪胳膊一撈,如同老鷹抓小雞一般把絕聖拎了起來。
滕玉意沖到近前,舉劍就紮向屍邪的臉頰,結果又如先前那樣,被那股熟悉的怪力攔在了陣外。
“我還沒吃過你這種小道士的心呢。”屍邪滿臉天真,“看你胖乎乎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不好吃!”滕玉意忙道。她竭力想衝破面前那股怪力,怎奈只能原地打轉,“他常年吃妖怪,五臟六腑都苦得很。”
“對對對。”絕聖兩腿在半空中亂蹬,“我的心是苦的,一點兒都不好吃。”
“你撒謊!”屍邪笑聲嬌稚,“我知道,你這種白白嫩嫩的小孩心最好吃了。”
說話間它已經抓向絕聖的胸膛。
絕聖手邊再無法器護身,放聲哭了起來:“王公子,它吃人的時候結界會消失一陣,你趁這個機會快跑吧。”
滕玉意也有些絕望,救兵遲遲不露面,程伯和霍丘都已陷入昏迷,即便他們還醒著,面對這樣的大邪魔也無能為力。
眼看屍邪的指甲已經貼上了絕聖的胸膛,她忽道:“喂,你的目標一直是我,你把他放下,過來吃我。”
屍邪動作一頓,轉臉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彎腰將小涯劍擱到腳邊:“你瞧,我連劍都放下了,沒有防身的東西,你動手的時候不必有所顧忌了。”
屍邪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到了那柄碧瑩瑩的小劍上。絕聖的哭聲哽在嗓子裡,他拼命沖滕玉意搖頭。
“別再拖延時間了。”滕玉意笑了一下,“藺承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的結界遲早會被他發現,如果你先吃絕聖再來吃我,不等你動手藺承佑就趕來了。你是個聰明人,何必因小失大?”
屍邪顯然有些鬆動了,看了看絕聖,又看了看滕玉意,模樣有些踟躕,好像在認真考慮先吃誰。
“我不會抵抗的。”滕玉意催促道,“第一顆心對你來說很重要吧?現在獵物就在你面前,沒人干擾你動手,再晚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屍邪“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扭頭沖絕聖吹了口氣。絕聖亂踢的雙腳一下子定在了半空中,他活像也被使了定身符,隨後就如木頭樁子一般被屍邪扔到了地上。
屍邪一轉身,逕自朝滕玉意走過來。
絕聖眼淚流得更凶了,無奈這回連頭都搖不了。滕玉意睫毛微顫,只盼著這時有人趕到。
屍邪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什麼,掉頭走回陣中,彎腰揪起絕聖的衣領。
“不行不行。”它苦惱地道,“道士最喜歡耍花樣了,我吃心的時候不喜被人打擾,還是讓他先死了吧,省得又吵我。”
說著它把手伸向絕聖的胸口,滕玉意斷喝道:“豐阿寶,你敢動他一下,我保證你絕對吃不到我的心了。”
或許已經被刺激過一遭,屍邪對這話全無反應,指甲暴長數寸,找准了絕聖心臟的位置便要下手。
眼看絕聖就要血濺三尺,有道身影忽然橫撲過去,左手拽過屍邪的胳膊,右手奮力把絕聖遠遠推了出去。
滕玉意雙眼驀然睜大,竟是奄奄一息的彭玉桂。
屍邪沒料到房中還有人敢暗算自己,惱羞成怒地拍向了彭玉桂的腦門。彭玉桂勉力往邊上一滾,到底因傷勢太重,被屍邪擊中了肩膀。
屍邪壓不住滿腔的怒意,釋出渾身陰力要把房中人都趕盡殺絕,只聽“嗖”的一聲,從門外射進來一支金笴,迅猛如疾風,正對屍邪的眉心,一箭穿腦而過。
屍邪被這股大力撞得往後一飛,穿過房間,撞到窗櫺上,“砰”的一聲被長箭釘死在窗上。
滕玉意身子得動,急忙扭頭看門外。
“師兄!”絕聖熱淚盈眶,一骨碌爬起來。
門外傳來打鬥聲,藺承佑的聲音多少有些狼狽:“趁它現在動不了,你們趕快挪到對面房裡,這回沒人能破壞門上的符籙了,待在房裡很安全。等我對付完這只金鳥,再來找你們。”
“好。”絕聖忙道。
滕玉意二話不說就要拖動彭玉桂:“快來幫忙。”
她心知彭玉桂多半活不成了,剛才那一下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個傷重之人。
房中陰氣一散,原本昏迷不醒的程伯和霍丘已醒過來了。屍邪面孔周圍繚繞著一團黑氣,拼命要把箭從眉心拔出,只恨拔不出來。
程伯和霍丘合力把彭玉桂抬到對面房裡,路過廊道時,只見藺承佑上縱下跳,邊打邊罵:“老妖怪,別怪我沒給你機會,你現在逃還來得及,非要跟屍邪攪在一塊,當心數百年道行毀於一旦。”
另一個則是三十歲出頭的俊面郎君,此人身穿淡金色襴袍,鬢上一朵碗口大的紅芍藥分外奪目,本是很體面的一身裝扮,卻活像剛遭烈火灼燒過,右邊的衣袖早就不見了,自肩膀往下只剩零星焦黑的碎布。
“臭小子,你自顧不暇,還想使離間計。”金衣公子答得很快,“你且看著吧,今晚誰也別想活著走出彩鳳樓。”
他笑聲放蕩,卻也透著幾分吃力感。
一行人挪到對面房裡,迅速把門關上。滕玉意蹲下來查看彭玉桂的傷情,只見他面如金紙,氣若遊絲,絕無活下來的可能了。
滕玉意望著彭玉桂,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絕聖蹲在另一邊,嗓音有些哽咽:“剛才……剛才多虧你……謝謝你……賀老闆。”
滕玉意歎氣道:“他姓彭。”
彭玉桂勉強牽動嘴角:“叫我彭大郎也行。”
絕聖手足無措,撕下一條袖子想要替彭玉桂壓傷口,但彭玉桂整個肩膀及頸部都血肉模糊,已經叫人無從下手了。
“道長不必忙活了。”彭玉桂道,“我……活不成了。”
絕聖狼狽地抹了把臉,腮幫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一時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滕玉意明知彭玉桂無藥可救,也就沒再張羅用藥。
“世子說得對,從我為了一己之私殘害無辜之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我了。”彭玉桂勉強擠出個笑容,“我這樣的罪人,死不足惜。”
“彭老闆……”滕玉意試著開口。
彭玉桂搖搖頭:“方才你和絕聖道長為了救對方,情願讓屍邪沖著自己來,不知怎麼,讓我想起了我爺娘和妹妹。我剛才那一下,不只是為了救小道長,也是為了……救當年的爺娘,救當年的寶嬌……和……
“我自己。”
他氣息不足,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很久。
“我怕我回不去桃枝渡口了。”他勉強抬起右手看了看,“這雙手現在沾滿了血,我怕就算在地下見到了爺娘和妹妹,他們也認不出我了。我這些年為了報仇,變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我爺娘是好人,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寶嬌她……”
他的嗓音漸漸跟笑容一樣苦澀。
絕聖含淚搖頭:“不會的,彭大郎,你們是骨肉至親,哪怕你變得面目全非,他們也會認出你的。”
彭玉桂面色一亮:“小道長……你是好心人,聽了你這話,我……我心裡舒坦許多了。”
他吃力地摸向前襟,誰知半途就無力地垂落下來。
滕玉意身子一動:“要拿東西嗎?”
彭玉桂感激地點點頭。絕聖探手摸了摸,摸出一個鹿皮袋子,解開繫繩,裡頭是一把鑰匙和一個匣子。
匣子又扁又長,內裡整整齊齊擺著三樣物件,從左到右依次是一枚紅玉印章、一枚翡翠珠花、一個活靈活現的髹朱漆的小木偶。
彭玉桂喘著氣道:“我心裡早有預感,我做的這些事遲早有暴露的一天,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事到如今……我只想請王公子幫個忙……”
滕玉意心中一震,他剛才救了絕聖,縱算要臨終托人,也是託付給絕聖更穩妥,但此人不知是不願意挾恩圖報,還是有別的緣故,竟轉而來求她。
她移目望向那幾樣物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彭老闆請說。”
彭玉桂眉頭一松:“這些東西是給我爺娘和妹妹準備的。田允德因為懷疑我沒死,年年都會回桃枝渡口暗中打聽我的下落,我為了隱藏行蹤,從未正式祭拜過我爺娘。如今大仇得報,我本打算帶著這些東西去祭拜他們,這木偶是給寶嬌的,印章是給我阿爺的,我阿娘生前沒戴過什麼好首飾,這枚翡翠珠花是給她老人家的……”
他猛地咳嗽起來,帶出喉嚨裡的大口黑血。程伯忙點住他胸前幾處大穴。絕聖慌忙用袖子替彭玉桂擦血。
彭玉桂喘息了一陣,慢慢緩過勁來。
“我爺娘就被埋在離桃枝渡口不遠處秋陽山的半山腰上,墳前豎著一塊簡陋的墓碑……”他胸膛起伏,說話聲斷斷續續,“沒有親人,鄰居也早把他們忘了,我這個做兒子的不能露面,多年來他們墳前連個祭拜的人都沒有。我偷偷去瞧過,老兩口的墳塋已經破敗得不像話了。”
他眼裡隱約可見淚花,語調越來越低微。
霍丘不忍再聽下去,默默把臉轉向一邊。程伯本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不免也淒惻地歎氣。
“寶嬌當年被埋葬在小淮山上,我一則憐她孤苦伶仃,二則怕日後找不到她的墳墓,因此頭幾年就悄悄把她的屍骨移了出來,現藏在我洛陽宅子的後院裡。”彭玉桂雙手顫動,費力地摸向那把鑰匙,“我想把我妹妹的屍骨移回越州,讓她跟我爺娘葬在一處。我也想在自己死後,托人把自己的屍骨移回家鄉。分離了這麼多年,一家人好歹要團聚。這些事本來應該自己安排……但我一心要用七芒引路印折辱那對豺狼的鬼魂,耽誤至今,只能拜託王公子了。我房間裡有個箱子,用這把鑰匙就能打開,裡頭放著我的畢生積蓄,王公子可以隨便取用。”
滕玉意心情複雜,彭玉桂是因為這個才拜託她嗎?越州遠在千里之外,不說修葺墳塋,光是將他兄妹二人的屍骨遷往越州,就得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這對一個小道士來說,委實太難辦了。
罷了,她接過那把鑰匙:“我答應你。”
彭玉桂擠出一絲蒼白的笑容:“王公子,說句冒昧的話,彭某總覺得你我二人有些相似之處,但王公子到底與我不同,你會有後福的。”
滕玉意眼睫一顫,這話聽上去分明意有所指。
彭玉桂試圖仰起脖子:“王公子,你附耳過來,彭某有件事想請教你。”
霍丘看滕玉意要俯身,抬手一攔:“公子,讓小人來。”
彭玉桂虛弱地搖了搖頭:“這話只有王公子知道。”
程伯拉開霍丘:“不必,讓公子自己聽吧。”
彭玉桂如果要暗算娘子,也就不會把那麼重要的事託付給娘子了。
“你說。”滕玉意俯下身。
彭玉桂費力地抬起腦袋,用很小的聲音道:“我知道王公子很想知道那暗器的來歷。”
滕玉意腦中一響。
“我不能告訴你我師父是誰,但我可以告訴你那暗器是從何處來的。你去西市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守著,若是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想法子套他的話,當年我就是從他手裡得到的暗器。”
滕玉意的心怦怦直跳,她本以為彭玉桂一死,線索徹底斷了,沒想到竟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驟然知道了暗器的來源。
難怪彭玉桂不求絕聖只求她,並且料定她會答應他的請求,原來他早就看出她想打聽暗器,他也投桃報李,把她想知道的答案準備好了。
此人當真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她定定地看著彭玉桂,心中五味雜陳。
彭玉桂無力地跌回地面,為了交代這些事,他使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的眸中原本有光,此時那點兒光卻慢慢要熄滅了,黑瞳像蒙上了一層白霧,變得越來越無神。
正當這時,門外腳步聲逼近,藺承佑霍然推門進來了。他滿臉是血,衣裳被劃爛了不少,進門時低頭咳嗽,本要說什麼,見狀吃了一驚,急忙奔到跟前蹲下來,欲要點住彭玉桂的幾處大穴,看到彭玉桂的模樣,動作驀然一頓。
“來不及了。”絕聖不忍道。
彭玉桂像是聽不到身邊的動靜了,呆滯地望著窗外,面容有些惆悵之色,這扇窗看不到明月,只有幽藍的夜幕和低垂的樹梢。
“‘昨宵西窗夢,夢入江南道’……”他的聲音虛弱得像一陣輕煙,“這是我阿爺生前最喜歡的一句詩,這些年我只要一想起桃枝渡口,耳邊就響起阿爺吟誦這句詩時的音調,我常想……如果那一晚我們一家人沒去摘蓮蓬就好了,也許……也許彭大郎永遠是那個彭大郎,我……”
他身體一顫,最後一個字淹沒在喉嚨裡。
 
第二章
降伏二怪
絕聖哭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只知道心裡絞得難受,非得馬上痛哭一場才行。
滕玉意表情木然,抬手想合上彭玉桂的眼皮,但那雙眼睛兀自睜著,試了幾次都沒法幫他合眼。
滕玉意的手於是懸在半空,不知怎麼,她驀然想起前世阿爺也是這樣死不瞑目。一時之間,多少前塵影事湧上心頭,她喉嚨開始哽咽,分不清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彭玉桂感傷,她佯裝平靜地轉過臉,卻揮不散心頭那股悲涼之意。
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張青色的符紙,自彭玉桂的腳邊起,沿路擺放到了窗口,而後盤腿坐下,低聲誦了一段經,末了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輕柔地攏了攏。
他的神態和動作都空前溫柔,不過他揚手一揮,地上的符龍就燃到了窗口,火龍方向正對南方,儼然在指引著什麼。
等到符龍消失在窗外,桌上的油燈倏地一亮。
絕聖的眼淚流得更凶了,這是一種護魂術,師兄手邊法器不足,只能將就著做個粗陋的長明燈。有了這個儀式,無異於上告三界,眼前這個遊魂要回歸故里了,請神佛垂憐,莫要半路攔阻。
他以往也見師兄做過這個儀式,如此鄭重卻是頭一回。只要長明燈不滅,就不必擔心彭玉桂找不到回鄉的路了。
做完這一切,藺承佑抬手幫彭玉桂合眼。滕玉意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次彭玉桂仿佛放下了生前的所有沉重包袱,眼皮終於被合上了。
“拿著吧。”藺承佑起身把油燈遞給絕聖,“別讓它熄了。”
絕聖抹了把眼淚,鄭重其事地接過油燈,然後起身用符紙做了個黃色的燈罩,小心翼翼地護住油燈的火苗。
門外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徑直往對面的房裡而去。
“都怪你,我和見仙都說那不是王公子,你們非說是,現在好了,上了屍邪的當吧。”
“我哪兒知道卷兒梨有問題!”
“王公子、絕聖!糟糕!人呢?”
“完了完了,一定出事了!”
那是棄智等人的聲音。
“這邊。”藺承佑快步過去開門,對方聽到身後的動靜,嚇得四散彈開,看清是藺承佑,趕忙湊過來。
“師兄、絕聖、王公子、程伯、霍丘。”棄智欣喜若狂,目光依次掃過屋裡的每個人,“太好了!你們都沒事。”
每個人的臉上都掛了彩,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惡戰,他們一面說一面要進來。藺承佑卻攔住他們:“慢著。”
他伸指在每個人的鼻端下探了探,確定噴出來的是熱乎乎的氣息才放行。
見仙進屋的時候問:“世子,你怎麼知道這邊出了問題?你不是在後院對付金衣公子嗎?”
棄智擦了把汗指向滕玉意:“王公子腕上綁了玄音鈴,她這邊持續示警的話,師兄那邊會聽到的。”
眾道的目光便落在滕玉意雪白的腕子上。
“屍邪和金衣公子呢?”見天瞥見地上的彭玉桂,駭然地道,“那不是賀老闆嗎?他怎麼……?”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藺承佑沉聲道,“金衣公子被九天引火環燒掉了一邊的翅膀,暫時飛不起來了。它與屍邪合練了某種秘術,哪怕被燒得皮開肉綻也能恢復如初。方才它為了及時養傷,帶屍邪先逃走了,此刻應該蟄伏在樓內某處。
“除此之外,屍邪有卷兒梨這個傀儡做內應,對樓裡的人和事已了若指掌,下一個會扮作誰,誰也預料不到。先前的法子已經不奏效了,得另用陣法困住它們。從現在開始,所有人不得分開。待會兒無論我發出多奇怪的指令,大夥不得有異議。”
“可是,屍邪會喬裝改扮,金衣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它們假扮成世子,我們又如何分辨真偽?”
“把這個系在腕子上不就成了?”
藺承佑撕下自己的一邊袍袖,將其扯成一條一條的,又從懷中取出青色符紙,把布料和符紙纏在一起分發給眾人。
“這種符紙浸泡過桃木汁,顏色與尋常符紙不同,之前我沒拿出來示人過,即便卷兒梨提前告訴屍邪我穿什麼衣裳,屍邪也沒法及時偽造同樣的符紙。大夥把這個系在腕子上,稍後佈陣時以此為證。”
“等一等。”滕玉意忽道。
藺承佑身上是件墨綠色衣裳,符紙的顏色則接近碧青,兩者纏在一起並不起眼,而房中其他人,不是著緇衣,就是著灰袍,不若她穿著紅色胡服顯眼。
“打鬥時若是在暗處,世子這衣料顏色不夠顯眼。”滕玉意用小涯劍劃破自己的窄袖,將其撕成一條一條遞給藺承佑,“換我這個吧,紅色與碧色混在一起才惹眼。”
藺承佑從善如流,當即從滕玉意手中接過布料纏了符紙系在自己腕上。
棄智忍不住發問:“師兄是想到什麼好法子了嗎?”
見喜憂心忡忡地在腕子上系布料:“連扼邪大祝都被破了,哪裡還有什麼好法子能對付它們?”
藺承佑轉眸看了眼滕玉意:“說起來這法子還是王公子提醒我的,姑且一試吧。”
滕玉意驚訝地問道:“我?”
“現在還不能說。”藺承佑古怪一笑,“屍邪太懂得窺探人心,萬一有人不小心被它蠱惑,再好的法子也會提前被它知道。”
滕玉意心裡好奇得要命,卻又聽藺承佑道:“只要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完好,我們就沒法困住它和屍邪,當務之急是在金衣公子傷癒之前,儘快把它引誘出來。”
“金衣公子一心要養傷,又如何把它引誘出來?”
“別忘了它是妖,《妖經》上關於金衣公子的記載那麼多,它的毛病是刻在骨子裡的,只要抓住它的那點兒喜好,就不怕它不上當。我們先去園中吧,小佛堂門口雖設下了盤羅金網,但也不是萬無一失。記住了,待會兒無論我做什麼,你們不要奇怪,只管配合即可。”
藺承佑率先走到門口,催促眾人出發。
滕玉意心裡只是納悶。她思索中回頭,卻見藺承佑返回了房中。絕聖口中喃喃有詞,正在藺承佑的指點下將那盞長明燈安置在彭玉桂的腳邊。
滕玉意深深地看上一眼,比起樓中的其他地方,這個貼滿符籙的房間顯然最清淨。藺承佑想必也是考慮到這一點,特意把長明燈和彭玉桂的遺體一併留在了房中。
回身時,她心中忽然一動,藺承佑想到的新法子難不成是……?
她再次扭頭望向地上的彭玉桂,如果真是這樣,真算得上陰錯陽差了。
轉眼他們到了園中,周遭卻出奇地寂靜,就連燈光如晝的小佛堂,也是安靜無聲。
這種詭異的平靜,無端讓人心慌。
絕聖和棄智踮腳張望小佛堂:“還好在小佛堂外設了盤羅金網,看樣子沒什麼事。”
藺承佑從背上的箭囊裡取出一支箭,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射出一道金影,眼前景象竟如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泛起了漣漪。
眾人再一眨眼,死氣沉沉的園子有了活氣,花葉在夜風裡簌簌作響,小佛堂裡也飄來嘈雜的聲響,仔細聽去,分明有人在哭。
“平日怎麼教你們的?連二怪設下的幻境都分不清,活該被妖物當點心。”藺承佑提氣一縱,騰身幾個起落,掠向小佛堂。
絕聖和棄智羞愧得不敢吭聲,拔腿就追了上去。
眾人趕到小佛堂,裡頭烏泱泱全是人,伶妓和廟客們戰戰兢兢地挨在一處。嚴司直等人也是滿臉異色,都駭懼地望著門口。
一看見藺承佑,萼姬就大哭起來:“世子,不好了,抱珠她們被妖怪擄走了。”
“還有綠桃和卿卿。”沃姬哆哆嗦嗦地用手比畫著,“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呢,她們就被帶走了。”
五道大驚:“怎麼會?門口有盤羅金網,二怪尚未捉到獵物,不會隨便浪費功力硬闖的。”
藺承佑飛快地檢視一番,確定那張網完好無損。
“卷兒梨來過了?”他厲聲問。
“是。”大夥驚惶地點頭,“得虧嚴司直攔了一把,不然被拉出去的人更多。”
嚴司直擦了把汗走到近前:“剛才外頭不斷有鬼魅想闖進來,但都被那張金網給攔住了,可就在方才,卷兒梨娘子突然過來尋我們,說世子讓她來告訴我們此處不安全,要我們去前頭會合,說話時拽了幾個小娘子朝外走。我想起她應該跟幾位道長在一起,不可能獨自出現,心裡起了疑,就上去攔了一把,就聽外面有個男人大笑,把卷兒梨和幾位娘子帶走了。”
萼姬哭道:“卷兒梨這孩子不知怎麼回事,活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有問題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五道懊喪地道,“只恨我們沒想到她上個月就被屍邪給蠱惑了。她現在雖為屍邪所用,卻還是血肉之軀,這張金網攔不住她的。”
藺承佑蹲下來查看,很快在門口發現了幾枚新鮮的腳印,暗嗤:“果然改不了老毛病。”
隨即他又回到小佛堂,站在眾人面前看了一圈,末了沖魏紫和軟紅道:“你們兩個出來。”
他又將目光投向後頭的幾位伶妓,隨意指了指道:“你、你、你……都出來。”
他一口氣點了四個,加上魏紫和軟紅便是六位美人。
美人們惶惑地從人群中挪出來:“世子,這是……?”
五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麼,心裡生出一絲不安。這可是一著險棋,不成功的話,只會讓自己陷入更狼狽的境地。
可等他們打量領頭的兩位美人,瞬間又添了幾分信心。
魏紫可是差一點兒就當了花魁的大美人,生得豐腴妖冶,姿色完全不輸葛巾和姚黃;另一位叫軟紅的,相貌雖不及前三位出眾,卻也是彩鳳樓排名靠前的都知。
藺承佑問她們:“沒有樂器在手,也能跳舞嗎?”
美人們忐忑地點頭。
“會不會跳《慶善樂》?”
眾人面面相覷,《慶善樂》是一種宮廷樂舞,民間聽過的人不多。
伶妓們齊齊搖頭:“不會。”
藺承佑隱約有些失望:“也罷,待會兒你們就……”
忽然有人道:“奴家會……”
滕玉意聞聲看過去,說話的是萼姬。她尷尬地舉著手,神色滿是不安:“奴家年輕的時候跟一位宮裡的樂師學過這個舞,不知世子為何要問這個?”
藺承佑一訝,旋即笑道:“萼大娘會就好說了,那你也出來吧。”
萼姬臉上登時閃過一絲懊悔,可藺承佑似乎根本不容她拒絕,她只得分開人群,蹭了出來。
五道追上藺承佑低聲道:“世子,萼大娘年紀會不會大了點兒?金衣公子雖說風流好色,可也不是來者不拒啊,聽說它只喜歡年輕婦人和少女,對年紀大的婦人絲毫不感興趣。”
“別囉唆,走吧。”藺承佑早走到門外了。
滕玉意心裡已經明白了,藺承佑要做的事顯然是另一樁。她邁步跟上去,卻發現身上又開始冒熱汗,於是一邊走,一邊取出帕子擦汗。
程伯在一旁瞧見了,心裡好不擔憂,看樣子娘子逃不過長熱瘡了,只恨眼下沒有餘力再想克化火玉靈根湯的事,一切都要等安然度過今晚再說。
到了外頭,藺承佑循著門口的腳印往前找,那腳印忽深忽淺,一路通往園門口。他追蹤到園外,那些腳印就像被憑空抹去,完全無跡可尋了。
再往前就是前樓了,這地方平日熱鬧非凡,此刻卻靜謐得如同一座孤墳,除了簷角上的鈴鐺偶爾發出幾聲輕響外,整幢樓都陷在啞默裡。
看地上,扼邪大祝陣已經被破壞殆盡,庭院裡活像被狂風暴雨席捲過,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幡旗。
五道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這兩個東西也太囂張了!”
見喜打開天眼看了一陣,恨恨然地道:“屍邪善於掩藏身上的邪氣也就罷了,金衣公子同它藏在一處,竟也沒洩露半點兒妖氣。這下可好,要儘快找到它們,就得分頭去樓裡找,但只要分頭行動,勢必有人被二怪剝皮拆骨。怎麼辦?我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就乾等著金衣公子傷癒吧?”
他越說心裡越沒底,扭頭找藺承佑,才發現藺承佑已經領著萼姬一行人走到庭院裡了。
藺承佑正笑著給伶妓們分發青符:“這個呢,是青雲觀的保命符,只要有此符在身,憑它什麼妖魔都無法近你們的身。待會兒你們只管載歌載舞,無論看到什麼都不必理會。”
萼姬等人何嘗見過這麼奇怪的符紙,只當是了不得的護身符,原本惴惴不安,這一下心安不少。
絕聖和棄智在旁直撓頭,師兄又睜眼說瞎話了,這不過是普通的護魂符,浸久了桃汁才如此,充其量擋擋普通邪祟,對付二怪卻是不行的。
“稍後我一咳嗽,你們就依照我的吩咐行事。”藺承佑走到前頭,“萼大娘領舞,剩下的人雖然沒學過《慶善樂》,但我知道你們長年習於此道,用不了幾遍估計就能學會。”
“排練一遍就能上手了。”萼姬這時多少恢復了常態,習慣使然,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裙裳,“這些孩子裡頭有一半是奴家教出來的,身姿、手法都有固定的樣式。”
“那就更好了。”藺承佑笑眯眯地道,“至於這歌該如何唱,有些講究。”
他低聲對萼姬說了幾句話,萼姬驚訝地點了點頭。
“絕聖、棄智,你們快把地上這些碎紙掃一掃,等萼大娘她們排練好,就要正式起舞了。”
藺承佑邊說邊點了火摺子,預備將廊廡下熄滅了的琉璃燈都點上。
見喜看了看搔首弄姿的萼姬,悄悄把藺承佑拉到一邊:“喂,世子,金衣公子雖是一隻禽妖,但它一點兒也不蠢。萬一失敗了,我們可就別想引金衣公子出來了,勸世子慎重行事。”
藺承佑不緊不慢地道:“稍後我會一直守在西南角的屋簷上,見天道長功力最深,守在東北角上隨時與我接應。
“見仙和見美兩位道長留在東邊廊下,負責保護伶人們的安全。
“見喜和見樂,你們二位重啟九天引火環對付金衣公子,這法子下午已經使過一回,再來未必能成功,但只有火環能灼傷它那身刀槍不入的羽毛,因此總歸要試一試。
“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啟陣的時候不能分心,你們負責幫他們守陣。”
安排完畢,藺承佑繞眾人踱了一圈:“加上我一共八個人,每個人都守好自己的位置。記得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自亂陣腳。”
五道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身上有股讓人折服的力量,再說目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悶聲答應了。
最後藺承佑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至於王公子主僕嘛,不指望你們幫忙,別添亂就成,稍後你們就待在我身邊吧。”
說畢,他回身看了眼前樓:“事不宜遲,趁萼大娘她們還未排練好,先到各自的位置上等著。”
程伯和霍丘帶著滕玉意率先縱上了屋頂,順著琉璃瓦走到西南角,依次坐下來。
其他人也各就各位。
藺承佑將簷下所有燈籠都點亮,一躍就飛到了屋簷上,而後一撩衣擺,坐在滕玉意身旁。
庭中燈火如晝,映得階前的牡丹花分外妖嬈。當空一輪明月,灑得滿世界銀輝。
只是那月光中透著異色,好似水亮的酪漿中摻雜了殷紅的血,鋪灑在庭前,儼然給地上蒙上了一層絳色縵紗。
“世子沒忘記之前的約定吧?”滕玉意眼睛望著庭中,“我幫你設局引出彩鳳樓裡的兇手,你幫我克化火玉靈根湯,趁現在有空,世子快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慢悠悠地擦拭箭囊裡的金笴:“急什麼?我既答應你了,自然會給你。”
“可如果我沒記錯,世子說最遲子時之前需練通。”滕玉意體內熱氣翻湧,“再拖下去熱瘡可就要冒頭了。”
藺承佑仔細檢查手裡的箭杆,聞言一笑:“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長熱瘡嗎?我答應過你不會讓你容貌受損,就一定會辦到。”
滕玉意腦中仿佛有根琴弦被撥動,霍地轉頭瞪向藺承佑,好哇,原來他早就留了一手。
下午她與藺承佑談判時,他原話是“好,我保證你不會因火玉靈根湯容貌有損”。
前一句話乍聽之下沒問題,細究起來卻有兩層意思。所謂克化,分主動克化和被動克化,前者指的是靠練功來克化,這樣不但可以避免長熱瘡,還能增長七八年功力;被動克化自然是指長熱瘡了,熱瘡一冒頭,體內多餘的熱氣也就被動消散了,但如此一來,也就別想增長功力了。
至於藺承佑所謂“不損容貌”,應該就是給她一些清熱養顏的靈藥,即便她長熱瘡,臉上也不至於留下瘡印。
這樣的靈藥不是沒有,但她想要的可遠不是不長熱瘡,還想要那七八年的內力。
“世子是故意的?”她壓著火氣問。這事不難想明白,下午她以佈局為餌逼藺承佑幫她克化,想來他不甘心被她要挾,於是在答應的同時索性擺她一道。
藺承佑笑著要開腔,不提防看見滕玉意白嫩的眼皮上透著桃紅的色澤,估計是被體內熱氣給鬧的,冷眼看像剛哭過,可仔細一瞧,恍惚又像喝醉了酒,那抹若有若無的淡紅,襯得她一對眼珠葡萄般烏黑瑩亮,他都懷疑她眼中的水也像葡萄汁那麼清甜了。
“火玉靈根湯如果那麼容易克化,也就不叫世間靈草了。”他忽然有點兒挪不開眼,一笑之下,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所謂解藥根本子虛烏有,要克化只能憑自己的功力。你不懂武功,眼下又來不及練通,為了不讓你容貌受損,我只能去幫你弄玉顏丹了。這藥你聽說過吧,長安只有一瓶,就藏在禁庭裡,我還沒想好怎麼跟皇后討要呢,想來少不得挨一通罵。可誰叫我答應王公子了,挨駡也要幫你弄來。”
滕玉意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不必這麼麻煩,沒有解藥無妨,貴觀不是有一套桃花劍法嗎?聽說只有幾招,轉眼就能學會。”
藺承佑面色變得有些古怪,看了滕玉意兩眼就扭過頭:“原來王公子打的是這個好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吧,這套劍法並不好學,我也教不了。”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絕聖和棄智親口說過,桃花劍法只有幾招,眼下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憑藺承佑的本事,誠心教她的話未必不能見縫插針。他分明是不想讓她占盡喝火玉靈根湯的好處,所以情願去弄玉顏丹也不教她武功。
早知道下午她跟他談判時就該另附一張紙,白紙黑字寫清楚,順便再讓他摁個手印。
難道她就這麼算了?她白遭了幾天罪,竟連一點兒好處都撈不到嗎?
半晌後她冷靜下來,罷了,且忍耐一晚吧,至少有人替她弄玉顏丹,好歹能省卻一番功夫,橫豎日後他也別想再招惹她了。
她冷哼一聲,把手肘擱在雙膝上,托腮望向庭中。
藺承佑余光瞥見滕玉意的動作,心裡有些訝異,原以為她還會糾纏不休,沒想到她挺善於自我調停。
也好,她要是知道桃花劍法是怎麼個教法,未必真肯跟他學。
就在這當口,伶人們排練好了。
伶人們在萼姬的指引下擺好陣形。萼姬當先站著,一隻肥白的手臂高高舉著,另一隻手在胸前拗成蘭花指,腰肢和圓臀也沒閑著,彎出了兩道讓人心動的柔軟曲線。
夜風拂過,翠綠的輕紗在她臂彎裡高高飄揚,配上她那高昂的脖子和柔媚的神情,活像一位即將飛天的樂妓。
滕玉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叫寶刀未老嗎?別說風流好色的金衣公子,她一個女子看了都心動。
只恨月光太亮,萼姬眉梢眼角的風霜藏不住,脂粉抹得足夠厚了,但還是能看出年歲不小了,遠不止四十歲,五十歲都有可能。
“萼大娘這是謊報年齡了吧。”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小聲飄來一句話,“不是說才三十歲出頭嗎?這……這看著也不像啊。”
萼姬嘴角抽搐了一下,藺承佑卻鼓掌道:“妙得很,萼大娘果然名不虛傳,照我看,完全不輸宮裡那位善舞的耶律大娘。”
萼姬神色重新靈動起來,腰肢一扭,當胸甩出臂彎裡的巾帔,紅唇輕啟,吐出第一句歌謠。
“聖超千古……”
萼姬一邁開輕盈的舞步,身後的伶人們也跟著翩翩起舞,有人著茜裳,有人著碧裙,隨著舞步織就出一幅絢爛的畫卷,輕曼的歌聲也開始隨風湧動,春水般撩人心弦。
“道泰百亡……”
第二句來了,伶人們盈盈淺笑,腰肢左右搖曳,才七個人的舞隊,自是不及宮廷樂舞那般氣象萬千,但因舞姿妖嬈輕盈,也足夠賞心悅目了。尤其是站在萼姬後頭的魏紫,此女膚色瑩潔,體態豐腴,每一扭動腰肢,胸前那飽滿的曲線就湧動不已。
滕玉意偷眼看了看,突然開始擔心眾人分神,瞄向廊下,那幾個老道果然都漲紅了臉。
她又好奇地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手中緊握弓箭,眼睛卻盯著對面的閣樓。
萼姬顯然也知道魏紫舞姿出眾,提前就做了安排,唱到第三句時,她和魏紫一個交錯轉身,乍然把魏紫變成了前排第一人,如此一來,魏紫胸前那抹霜雪般的豐潤更加奪目。
當魏紫開始在庭中飛快旋轉時,那串安靜了許久的玄音鈴終於有了動靜,圓溜溜的鈴鐺在滕玉意的腕子上輕輕地滾動,仿佛有人在旁邊輕輕吹氣。
滕玉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玄音鈴,莫非藺承佑要對付的真是金衣公子?看這架勢,此妖估計快憋不住了,她飛快地抬頭看對面,前樓卻依舊沉寂,而且玄音鈴只響了一下,很快又安靜下來。
庭中傳來說話聲,道士們分明有些失望。
藺承佑依舊穩如泰山,非但沒放下手中的弓箭,還從懷中取出一緡錢,將其撒到庭中。
錢幣落在地面上,發出叮叮噹當的清響。
“唱得好。”藺承佑沉聲道。
萼姬等人受了鼓舞,歌聲越發高亢了。
“皇帝萬年……”
歡快的調子嫋嫋升到半空中,驟然一拐,意外透出幾分悲涼之意。
“室祚彌昌……河山帶礪……”
滕玉意留神四周,藺承佑撒錢的舉動有點兒像暗號,錢一落地,歌聲就變了味。萼姬帶著伶人們,硬將一首歌功頌德的樂舞,唱出了國破家亡的淒涼。
“西台慟哭,轉眼成空……”第五句越發悲切。
“轉眼成空……轉眼成空……”
不只悲涼,還漸漸透出淒厲怨恨的況味。這一句剛起頭,玄音鈴就有了反應,抖動得又凶又急,像是隨時能爆裂而開。緊接著夜風湧動,一股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滕玉意一個激靈,還未看清對方是何物,藺承佑手中金笴離弦,一箭射了出去。
有東西從黑暗的閣樓裡縱出,伴隨著又急又厲的哭聲,直愣愣地穿過庭院,撲向滕玉意。
少女嬌稚的哭聲越來越近:“嗚嗚嗚……你們都是壞人,故意讓我難過,我要你們死!”
滕玉意汗毛直豎,那哭聲她再熟悉不過。
“糟糕,怎麼會是屍邪?”見仙和見美驚愕地拔出佩劍,躍到庭院中將眾伶妓護住。
等到屍邪再近一些,滕玉意眼睛驀然睜大,只見屍邪握住藺承佑的金笴,齜著牙兩手往兩邊一扯,“哢嚓”一聲,那支堅固異常的金笴被折成了兩段。
她拽過程伯和霍丘就跑。怪不得藺承佑千方百計要將二怪引出來,也不知二怪在習練什麼秘術,短時間內就能功力暴長,這支原本能將屍邪制住的金笴,轉眼就奈何不了它了。
見天駭然地站在對面屋簷上,作勢要飛撲過來幫忙,礙于藺承佑說過不得妄動,改而擲出數道飛符,口中吼道:“世子當心!這東西好像凶性大發了!”
滕玉意慌亂中扭頭看,今晚月光出奇地亮,她能清楚地看到屍邪那對雪白的獠牙,像是剛從牙床鑽出來,眼下還不算長。
眼看屍邪越逼越近,她衝口而出:“藺承佑!”都到這個當口了,他為何遲遲不見反應?她正覺得古怪,斜刺裡躍過來一道墨綠色的身影,藺承佑縱過來將她護在了身後。
“你哭什麼?”藺承佑譏誚的聲音陡然響起,“是不是剛才的歌舞叫你想起你那不堪的爺娘了?聽說你那個做皇帝的老子最喜歡在宮裡聽《慶善樂》,你阿娘呢?她喜不喜歡聽?”
他左手握著那把金弓,右手卻在腰後虛握。這話一出口,屍邪那對獠牙迅即暴長數寸,明晃晃地懸在殷紅的唇邊,足有半尺那麼長,配上它天真嬌俏的臉蛋,說不出地瘮人。
它淒厲地放聲大哭:“你壞透了!你壞透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碾成碎片!”
滕玉意躲在藺承佑身後喘息,可惜小涯劍太薄,碰上獠牙必定折損,不然可以用小涯劍試一試。
她擦了把汗,低頭才發現藺承佑腰後的右手露出一點兒銀絲。她心中一喜,果然是彭玉桂的那根暗器。看來藺承佑決定用這根銀絲試一試了。
當年南詔國屍王的獠牙一斷,屍王也就化作一攤膿水了。藺承佑想方設法激怒屍邪,估計就是為了這一出。
等到屍邪掠到跟前,藺承佑左臂攬著滕玉意往後一躍,同時右臂一揮,將一道雪亮的銀絲射向對面:“見天道長,接招!”
“好!”見天想也不想把那東西撈在手中,發現是根雨絲狀的暗器,末端還綁著一團用來使力的符紙球,來不及問是何物,猛地拽緊那東西。
藺承佑擲出去的力道和時機都准得很,見天這一接手,銀絲恰巧繃在屍邪那對獠牙底下,只要兩人同時往南拉動絲線,獠牙就會應聲而斷。
屍邪並未將一根細絲放在眼中,但也覺得硌在牙下好不礙事。它哭哭啼啼,抬手就要把絲線扯斷。藺承佑眼中露出一點兒笑意,暗中灌注全身內力到銀絲中。
“往南拽!”藺承佑低喝。
見天大聲說道:“是!”
滕玉意心怦怦直跳,憑這暗器的鋒利,兩人一合力,屍邪的一對獠牙必定不保。
半空中傳來兩聲怪響,屍邪本來作勢要抓藺承佑,聽到這動靜身子一刹,轉動眼珠往下一瞧,才發現那怪聲是從自己嘴裡傳出來的。那對它異常愛惜的獠牙,宛如被一股看不見的大力切割著,隱隱有斷裂之勢。
它這才意識到那根不起眼的銀絲竟是要命的東西。
“啊!”漂亮的五官陡然扭作一團,它徒手就要將銀絲從口中拽出來,哪知藺承佑和見天灌注了全身內力在絲線上,不等它用力,手指就被削斷了兩根。
皮肉可以再長出來,獠牙卻只有一對。屍邪心裡徹底慌了,情急之下往上躥,但只要它一動,藺承佑和見天也必定隨著往上一躍,銀絲如影隨形,力道絲毫不減。
“壞蛋!壞蛋!”它含含糊糊地尖叫著。藺承佑卻根本不容它逃,不論它如何縱躍掙扎,銀絲始終纏在它的獠牙上,不過一晃眼的工夫,獠牙已經越來越鬆動。
滕玉意心中大喜,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這邪物就要化為烏有了。可就在這時候,從前樓幽暗的軒窗處忽然躥出來一道金影,闊大的翅膀當空一展,直奔被困在半空中的屍邪。
金衣公子!
藺承佑似乎早有準備,想也不想就喝道:“九天引火環!”
“是!”見喜和見樂在庭中齊聲應道。
在藺承佑的安排下,庭中諸人各司其職,見喜和見樂早就蓄勢而發。
這一聲令下,他們揮動長劍直指雲霄:“急急如律令,去!”
兩團火環騰空而起,奔向金衣公子的雙翅。金衣公子卻並不急著遁走,而是將屍邪攬到自己懷裡,隨即扇動一對翅膀直沖青天。
絲線本就縛得不穩,這樣往上一拔,屍邪終於順利脫困,卻也因為耽擱了工夫,金衣公子被其中一個九天引火環追上,左翅上的羽毛燃了起來。
見喜和見樂大喜,忙又驅動另一個火環去燒它的右翅。金衣公子卻帶著獵獵燃燒的左翅,徑直俯衝而下。
“多少年過去了,長安城的道士還是只知道玩火的把戲。”它冷笑連連。
絕聖和棄智惶然大喊:“前輩快跑!別跟它硬碰!”
見喜和見樂慌亂之下沒能把另一個火環引到身前,只得放棄對抗的打算,可沒等他們跑遠,金衣公子俯身就把見喜撈在了手中。
見喜慌忙揮出一劍,卻連金衣公子的羽毛都沒沾到。他在半空中蹬著雙腿,慘叫道:“大師兄!世子!救命啊!”
就聽風聲獵獵,藺承佑從屋簷上飛縱下來,手中箭弦一發,正中金衣公子的右肩。金衣公子手上一松,見喜掙扎著就滾了下來。
“你這小子!”金衣公子橫空一拐,帶著烈火就要抓藺承佑,“剛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還敢來招惹我。”
“我還等著吃烤禽鳥的肉呢,肉還沒到口,怎能放你跑了?”藺承佑騰身而起,說話的同時射出第二箭,這次正對著金衣公子的一隻眼睛。
見天也從屋簷上跳下來,抖動長劍刺向金衣公子的另一隻眼,若能一下刺准,金衣公子一身妖力就喪失了,加上那根能鋸動屍邪獠牙的銳器,降伏二怪近在眼前。
他美滋滋地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刺殺金衣公子上,卻聽藺承佑喝道:“當心屍邪!”
說時遲那時快,金衣公子的翅膀底下冷不防探出一隻胳膊,手上蔻丹紅豔若櫻桃,憑空暴長數尺,徑直抓向見天的前襟。
見天臉色一變,改而刺向屍邪,可如此一來他不免露出了破綻。金衣公子趁機橫空一拐,險險躲過藺承佑的那支箭,爪子往下探去,追上還沒跑多遠的見樂,揪著他的衣領一飛沖天。
藺承佑迅即又補一箭,但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大得像衾被,完全打開的時候,足可以遮擋院子上空的月光,在昏暗中射出的這一箭,成功被金衣公子躲開了。
藺承佑乾脆屈指成環,發出一聲呼哨,聲音輕銳高亢,分明要召喚什麼,然而屋頂上靜悄悄的,連個鬼都沒召來。
藺承佑暗罵一句,不得不飛身縱上樹梢,口中厲聲道:“快攔住它們!”
前樓已然淪為了二怪修煉內力的老巢,它們進去之後,眾人再想引誘它們出來就難了。
藺承佑輕功出眾,說話間接連踩踏樹幹,一口氣躍上了樹冠。四道使出渾身功力,也先後躥了上來。然而到底晚了一步,不等他們進行圍攻,二怪就帶著見樂撲進了某扇敞開的軒窗。
窗子裡黑洞洞的,這一進去必定凶多吉少,見喜關心則亂,情急之下也飛撲進去:“樂樂!”
“別進去!”藺承佑神色一變,卻阻攔不及。
“見喜!”見仙等人落在樹梢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師兄,這可如何是好?快想法子啊!”
藺承佑凜然不語,一下子少了兩位道長,對付二怪的時候只會更棘手。好在金衣公子翅膀上還燃著火,功力一時半會兒恢復不了,況且又是在屋內,想飛也飛不起來,趁它們沒跑遠,儘快救人才是。
“人多施展不開,我進去把兩位道長救出來。”他神色如霜,“你們先回到原先的位置,隨時準備接應我。”
絕聖和棄智在底下急得大喊:“師兄!說好了大夥不能分開的,你不能一個人進去!”
藺承佑一躍就到了窗上:“師兄心裡有數。你們兩個別在庭中待著了,到屋簷上負責保護王公子主僕。”
可沒等他鑽進去,另一扇窗突然被人破開,兩道灰撲撲的影子從裡頭掠了出來。藺承佑二話不說擲出兩道飛符,卻聽其中一道灰影子大嚷道:“是我!”
藺承佑定睛望去,卻是見喜和見樂。
“見喜!見樂!”
見喜狼狽地抱著見樂,跌跌撞撞地落到了庭中。
“好險!好險!”他上氣不接下氣,“好歹搶回來了!”
見樂像是已經陷入了昏迷。見喜把他擱到地上:“金衣公子受了傷,把樂樂扔下了。”
見天等人大喜過望,跳下樹梢就要奔過去。藺承佑卻攔道:“當心有詐!”
滕玉意也在屋簷上斷喝一聲:“見樂道長腕上沒綁布條!假的!”
見喜這才發現見樂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嘴邊掛著一抹詭異的笑容,正古怪地看著自己。
他怪叫一聲拔腿就跑,可惜一轉身就被假見樂給揪住了。
見美剛跑到近前,也來不及刹步,假見樂左臂襲向見喜,右臂襲向見美,然而,沒等它將二人心臟從胸膛裡挖出來,一道飛符打了過來。
它面上驟然一痛,下意識松了手,一打岔的工夫,見喜和見美就被奪走了。
“你今晚到底準備了多少套裝備?”藺承佑意味深長地看著扮作見樂的屍邪,把右手負在腰後,不緊不慢地朝屍邪走去,“我知道了,這是你當年在行宮裡養成的習慣。你爺娘是不是不怎麼理你啊?所以你整天假扮別人,唯獨不肯扮自己。”
屍邪眸子如同被毒液浸泡過一般,迸射出寒冷刺骨的恨意,它突然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倏地閃進了前樓。
“你生得真好看,可惜你是壞人,我不會跟你玩的。”它邊跑邊笑,看樣子它剛才吃夠了教訓,絕不輕易被激怒,也絕不輕易露出獠牙了。
見喜和見美在地上直哼哼。
見天等人吃了方才的教訓,不敢再莽撞,直到確認師弟腕子上系著朱碧相間的布料,這才一窩蜂擁過去查看二人的傷勢。
兩人都受了傷,見美被藺承佑及時攔住了,卻也傷到了皮肉。見喜傷得更重,那一爪險些掏出他的心,雖說屍邪未能得逞,但背上皮肉缺了好大一塊。
絕聖和棄智從屋簷上跳下來,程伯和霍丘也護著滕玉意下了地。
見喜疼得臉色煞白,望著眾人哭道:“我……我……我這是活該!”
“這不怪你。”見天悲憤不已,哆哆嗦嗦地拿出藥粉給見喜上藥,“誰能想到那麼短的工夫,屍邪能搞出那麼多花樣?”
藺承佑倒出克制妖毒的藥丸給二人服下:“現在沒別的法子,只能由我進去引二怪出來了。金衣公子不怕九天引火環,說明它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痊癒。而屍邪不過修煉一陣,連我的天君伏魔笴都不怕了。不能再給它們機會養傷了,待會兒我一進去,你們就在外頭做好應對,一撥人負責點九天引火環,另一撥人準備跟我合力把屍邪的獠牙鋸斷。這次有經驗了,絕不能再讓它們逃了。”
“但是見樂被擄走了,見喜和見美也受了傷。”見天眼淚汪汪地道。
藺承佑沉吟片刻,開口道:“九天引火環必不可少。目下少了兩位前輩,可由見天和見仙道長頂上;棄智心細,負責照管傷者和伶人們;絕聖負責防備二怪招來的其他鬼怪。”
絕聖和棄智扳著指頭數了數:“不對呀師兄,見天道長得負責引火環了,誰來接應你丟出來的那根銀絲?鋸獠牙可是最緊要的事。”
這麼一算還是少了人。
“程伯和霍丘武功一流,使暗器也頗有經驗。”滕玉意忽然開了腔,“既要鋸斷屍邪的獠牙,不如讓他們接應世子。”
藺承佑望向滕玉意,面色有些古怪。
“不行不行。”絕聖頭搖得像撥浪鼓,“別忘了還有金衣公子,它不會看著屍邪的獠牙被鋸下,定會過來搗亂的。程伯伯和霍大哥不比方才的見天道長,萬一金衣公子撲襲他們,他們沒有道術,必然會被金衣公子所傷。”
“別忘了還有我。”滕玉意笑道,“金衣公子曾經被我刺中過,它好像很怕小涯劍。有我在旁邊護陣的話,不必擔心它搗亂。”
道士們驚訝得忘了哭:“王公子,你又不會武功,有小涯劍傍身又如何?頂多一兩招就會落敗。”
“事到如今,沒別的法子了。”滕玉意義正詞嚴地道,“只要能克化火玉靈根湯,這一切都不成問題。我有神劍在手,近日又學了不少劍招,如果能增加七八年的功力,護個陣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著她轉眸看向藺承佑:“世子,你以為如何?”
藺承佑盯著她不出聲。
滕玉意神色認真:“事不宜遲,還請世子儘快把那套桃花劍法教給我吧。”
“世子。”
“師兄。”
見天和絕聖、棄智也忍不住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法子,桃花劍法易學,幾招就能教會。他們損兵折將,目下急缺人手,就算不能幫著除妖,能多個擋架的也好。
沉默了好一會兒,藺承佑勉強“嗯”了一聲:“不錯,是個好主意。”
滕玉意忙道:“既然世子也覺得是好主意,那就請世子趕快把桃花劍法教給我吧。”
藺承佑心道:教就教吧,希望你日後別後悔。他看了看前樓,再猶豫下去可就錯失引二怪出來的良機了,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起了身,走到一邊停了步,扭頭對滕玉意道:“一共只有七招,但我們只剩半炷香的工夫,所以一遍你就得給我記住。”
滕玉意不讓心底的笑意蕩漾到臉上來,板著臉點頭道:“世子放心,我會認真學的。”
藺承佑又對眾人道:“青雲觀教武功的時候禁止旁人觀摩,請諸位背過身去。絕聖、棄智,你們也別看了。”
眾人依言轉過身,連萼姬等人也不敢偷看。
藺承佑把視線轉回滕玉意的臉上,她笑靨淺生,眼底是藏不住的興奮。
他仰頭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鎖魂豸,施咒讓這條蟲變成一柄短劍握在右手,左手負在腰後,右手揮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回身一旋,利落地朝身側一指。
“第一招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滕玉意點了點頭,便要繞到藺承佑身後比畫。
藺承佑卻攔住了她:“就這樣練。”
“就這樣練?”教劍術哪有面對面教的?
藺承佑自然知道滕玉意在疑惑什麼,他也很憋悶。
桃花劍法又名夫妻劍法,是終南山那位高人前輩專門想出來教妻子的一套劍法,一向只能由丈夫教妻子,換別人教是萬萬不成的。
教習時丈夫和妻子需四目相對,每一招都情意綿綿。
換作從前,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他總能笑著面對,此時面對著滕玉意的玉面桃腮,他竟連一絲笑意都擠不出。
滕玉意納悶歸納悶,但轉眼就想明白了,想來這劍法不同尋常,師父面對面教弟子的話,可以及時糾錯,難怪只需七招就能克化靈草的藥性。
這麼一想,她維持著與藺承佑面對面的姿勢,把剛才的劍招學了一遍。
“如何?”她殷切地看著藺承佑。
藺承佑默然片刻,“哦”了一聲:“臍下三寸為氣海,用招的時候,伏其氣於臍下,守其神於身。這是第一招的心法。”
說話間劍尖一抖,他先轉動劍柄在胸前比畫一圈,繼而刺向左方,不同于以往的輕捷淩厲,他招式柔和,曠逸如行雲。
“這是第二招。”他收劍看向滕玉意,“此招心法是神氣相隨,如影隨形。需記住,神行則氣行,神住則氣住。”
滕玉意暗暗記在心裡,動手的時候才發現,這劍法不但柔緩,還有種克制的意味,揮劍時劍尖始終不曾指向對面的人,不若程伯的克厄劍法和東明觀的被褐劍法,即便招式不甚淩厲,也以克敵攻敵為主。
藺承佑看滕玉意比畫一遍,眉頭稍稍鬆開,看來前幾日的苦學給滕玉意打下了不錯的基礎,至少她身姿板正,學得也夠快。
他把劍從右手丟到左手中,不緊不慢又使出一招,回身時劍尖揚起了一陣輕柔的風,撩動了滕玉意腮邊的落髮,像郎君故意逗弄自己的小娘子,繾綣中透著戲耍之意。
這回滕玉意隱約感到奇怪了,這招式竟有些輕佻的意味?
藺承佑只管看著自己的劍尖:“‘心不動念,風來無去’,第三招的訣竅在於‘氣’,把真氣化為劍氣,把無形化為有形。”
滕玉意壓下心底的疑惑比畫起來,劍招使到最後,她的劍尖也輕飄飄地從藺承佑身側往上挑。
藺承佑感覺自己鬢邊刮起一陣輕緩的風,像有女子在耳邊吹氣,癢到人心窩裡去。
這感覺極其陌生,他竭力忽略體內那種異樣的酥麻感覺,面無表情地收回劍。
隨後,他左手握劍,右腳空踢,旋身的工夫墨綠襴袍側擺露出裡頭的白花羅綾褲,長臂一展,姿勢說不出的瀟灑靈動,末了身子如醉酒般仰天一倒,再刺出一劍:“第四招的重點在下盤,記住左足躡陰,右足躡陽。”
滕玉意有些疑惑:“何為陰?何為陽?”
藺承佑起身將劍尖往前一送,挑起滕玉意的小涯劍,不等她往後躲開,就勢用自己的劍纏住她的劍,借著內力把她引到了自己身前。
“我為陽,你為陰。”他淡聲道。
滕玉意心裡“咯噔”一下,兩人未免也離得太近了,不說衣裳幾乎貼在一起,臉也只差半寸了。
她詫異地低頭看了看兩人交纏在一起的劍,又抬頭看看藺承佑。藺承佑並未看她,而是淡淡地望著她身後的某一處。
“這……”她眉頭微皺,下意識往後退,然而稍稍一動,就發現丹田處剛剛合聚在一起的真氣,隱有散亂的跡象,她驚疑不定,動作再次頓住。
藺承佑轉動眸子睇著她:“別動,我怎麼做,你就得怎麼做。別三心二意,否則別想練通真氣。”
滕玉意狐疑地看著藺承佑。藺承佑的神態與往日大相徑庭,他不大像要捉弄人的樣子,而且才學到第五招,她體內那股野馬般奔騰的真氣就有了歸順之感,可見藺承佑沒教錯,這桃花劍法正是克化靈草的法寶。
她神情一松,點頭道:“好。”
藺承佑鬆開她的劍:“這是第四招和第五招,你照著來一遍吧,此招的訣竅在於‘氣’,所謂元氣內生,和合陰陽。”
使完第四招,滕玉意便將自己的劍纏上藺承佑的劍,學著他方才的樣子,借劍勢把他引到自己身前,如此一來,只要一抬頭,她餘光就能瞥見藺承佑高挺的鼻樑。
她防備地扭頭看庭院,還好藺承佑提前令一干人不許看。五道那幫人要麼忙著幫師弟療傷,要麼在商量對付二怪,壓根兒沒回過頭。絕聖和棄智也忙著照拂眾人,顯然無心旁顧。
程伯和霍丘各自站在一邊,好像也未回過頭。
藺承佑看滕玉意已經學會了,迅即退開一步使出第六招,騰躍起伏間,他姿態異常靈動,豈知一旋身的工夫,那劍猝不及防從他手中脫出,筆直地落向滕玉意的腳邊。
滕玉意只當他手滑,正要幫著撿,藺承佑忽然屈膝一頂,滕玉意不及防備,胳膊被他頂得向上一抬,小涯劍脫手而落,不等她去撈,手中已然落入另一樣東西,定睛看去,卻是藺承佑的那把短劍,與此同時,藺承佑順手一抄,利落地把滕玉意的小涯劍撈到了自己的手中。
滕玉意訝異地看著手中的劍,這招式比前幾招更曖昧,這哪裡像教劍,分明像夫妻間打情罵俏,教著教著,兩人的劍就到了對方手裡。
不等她細想,手肘猛然發起麻來,藺承佑似乎借著送劍的力道點開了她右臂的某處穴位,熱氣順著心窩源源不斷地湧向指尖,才一眨眼的工夫,體內的燥熱便減輕不少。她心中大喜,看來很快就能克化火玉靈根湯了。
藺承佑握著滕玉意的劍,神色益發古怪,這第六招還有個膩人的名字,叫“念茲念茲”。
這個“念茲”,自然指的是夫妻之間的念想。丈夫的劍到妻子手裡,妻子的劍換到丈夫手裡,就如新婚夜的合巹酒一般,取永結同心之意。
他手中這把劍是翡翠所制,本該冷冰冰的,被滕玉意攥在手裡太久,已是溫熱一片,他握著這把劍宛如握著滕玉意的手一般,說不出的古怪,好在她身上氣息香甜,掌心也並無汗水,倒也不讓人厭煩。
他睨著滕玉意:“看清楚了?”
滕玉意正忙著體會腹內真氣的變化,聞言欣然道:“看清楚了。”
藺承佑把劍拋給滕玉意:“此招的要訣在於一個‘心’字,所謂心有所注,神氣相融。好了,你也來一遍。”
滕玉意依樣畫葫蘆使出第六招,只恨她身量比藺承佑矮上不少,在她屈膝頂藺承佑胳膊的時候,招式遠不如他靈巧,好在藺承佑故意鬆手讓劍掉落,兩人倒也順利換了劍。
到了最後一招,滕玉意格外留神藺承佑的招式,哪知藺承佑並未教習劍招,身形翩然一動,手中的劍猝不及防朝她刺過來。
滕玉意暗吃一驚,前頭六招都飽含柔情,最後一招為何如此淩厲?不容她側身躲開,錚然一聲響,藺承佑劍尖一挑,恰對準小涯劍的劍尖。
劍尖靜靜相觸,宛如夫妻二人指尖相對。
緊接著,滕玉意胸口一撞,一股熱力從藺承佑的劍尖奔湧而來,不偏不倚,正好灌進她的心窩。她承受不住這股熱氣,腳下差一點兒沒站穩。
“別動。”藺承佑面色無波,“這叫以陽濟陰。”
滕玉意竭力穩住身形,心裡卻慢慢明白過來,桃花劍法之所以學得快,不僅僅因為招式少,主因是到了最後一招,師父會直接給徒弟渡真氣。
難怪藺承佑死活不肯教她,他豈會願意用自己的內力幫她克化火玉靈根湯?
她默默忍耐著,體內真氣本來已經平順了不少,被藺承佑渡過來的內力一激,刹那間又亂起來,好似旋渦裡的亂流,一個勁地在她的五臟六腑中狂奔。這讓她汗珠冒得更凶,情緒也極為鬱躁,好在真氣亂了沒多久,就被一股雄渾的內力給壓制住,漸次匯往丹田,安安靜靜地儲藏在氣海內。
滕玉意四肢暖洋洋的,渾身毛孔愜意地舒張,她慢慢鬆開眉頭,原來克化火玉靈根湯是這般滋味,她現在心緒寧靜,連耳力和目力好像都好了不少。
藺承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暗自調勻內息,一言不發地把劍收了回來。
她很聰明,一共七招,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學會了。
滕玉意平復了呼吸,笑眯眯地對藺承佑一揖:“我現在方知道有內力是什麼感覺,多謝世子教我這套桃花劍法。”
藺承佑聽到“桃花”兩個字,胸口又發起悶來。他把鎖魂豸變回小蛇收回懷中,沒看她,只淡淡地說:“王公子受用就好。”
他自認無須再與她多說,掉頭就朝庭中走去。
他肆意慣了,平生第一次嘗到有苦說不出的滋味。他的真氣渡到滕玉意體內後,會纏纏綿綿護她一生,貼附在她的心脈、臟腑……猶如丈夫愛護妻子,在她體內天然地形成一層屏障。日後等她嫁了人,即便她的夫君想親自給她渡真氣,也沒法突破他先埋下的這層屏障,正所謂“一氣凝結,心不二受。思念必專,只此一人”。
記得當初他第一次看到那本桃花劍譜時,並不知只能由丈夫教妻子,見只有七招,好奇之下自學了一遍。過後知道了這劍法的玄機,他也沒放在心上,把劍譜扔到觀裡的寶庫,再也沒想起過了。
怎知有朝一日,唉,滕玉意日後要是明白真相,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只恨他不能言明,情勢緊急,又沒有更好的法子幫她克化。
哼,無妨,明日回去他就把那本劍譜燒了,或者乾脆給劍法改個名,總之不能讓人知道他教過滕玉意“夫妻劍法”,只要這世上沒人知道內情,他和滕玉意也就不必難堪了。
至於日後滕玉意的夫君若是察覺她體內有一股纏綿相護的陽氣……橫豎她聰明善辯,自己再找妥當的說辭吧。
絕聖和棄智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忍不住回了頭,就見師兄和滕娘子一前一後走過來。
師兄面沉如水,滕娘子色若春桃,從腳下的步伐來看,滕娘子顯然已克化了火玉靈根,走路時不再像頭兩天那般飄浮莽撞,輕捷中自有一股沉穩。
他們知道,這是元氣內固的徵象,可見學武的第一關,滕娘子已然順利通過了,而且有了火玉靈根的真氣佐助,起點比絕大多數人要高。
“師兄,”兩人高興地迎上去,“教好王公子了?”
藺承佑沉著臉看著兩人,要不是他們兩個胡亂給滕玉意喝湯,怎會有今晚這一出?
絕聖和棄智並不知師兄有苦難言,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們,莫名有些忐忑:“師兄?”
行,臭小子給我記住了。
藺承佑臉色淡淡地整理背上的箭囊,對眾人道:“我馬上進去引二怪出來,你們依照我剛才的安排重新各就各位。剛才見天道長所在的屋簷東北角,現在改由王公子主僕來掠陣。”
滕玉意神采奕奕地道:“全聽世子安排,我會和程伯、霍丘合力接應世子。”
藺承佑瞟她一眼,改而直視前方:“雖說閣下有內力在身了,但並未習練過正統劍術,別妄想主動出擊,用小涯劍做好防禦即可。”
滕玉意連連點頭。
藺承佑又道:“見天道長,你道行最高,雖負責九天引火環,但庭中還需你主事。”
見天應道:“世子放心。”
眾人眼中隱約有些憂色,藺承佑狡黠多智,道術也高超,但對方可是屍邪和金衣公子,他獨自進樓引怪,稍有不慎可能就會……
“師兄……”絕聖和棄智憂心忡忡地開口。
藺承佑卻已經提氣縱上了樹梢,在躍入三樓的軒窗之前,他仰頭朝閣樓頂端看了看。
滕玉意也跟著向上看了看,藺承佑好像不止一次往那處看了,但閣樓前只有清冷的月光,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不知藺承佑究竟在張望什麼,她思量間,藺承佑悄無聲息地躍入了軒窗。眾人不敢耽擱,趕忙各就各位。
滕玉意自覺身輕如燕,她畢竟尚未正式習練輕功,因此仍需在程伯和霍丘的護持下躍上屋簷,但能感覺到身軀比往常輕敏許多。
到了屋簷上,滕玉意料著藺承佑不會這麼快把二怪引出來,就對程伯說:“上回那套克厄劍法我只學了一半,我現在有了內力,趁藺承佑未出來,不如把剩下的幾招也教給我吧。”
程伯不假思索地拔出匕首,娘子只學了一套用來克化靈草的道家劍術,論防身的技巧仍差得太遠,真要跟金衣公子對上,起碼要有幾招用來進攻的劍術,於是當空挽了個劍花:“娘子看清楚了。”
程伯一連教了七招,招招都是刺、劈、斫之類的狠招式,原先滕玉意領悟起來極難,現在有了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打底,再看程伯的劍法,只覺得心開目明,本來一招要學半個多時辰,現在可以一氣呵成練下來。
她學完一遍又練一遍,很快就領略了精要。
程伯收了劍,眼裡藏不住笑意:“娘子這算是入門了。”
滕玉意一邊緩緩調勻氣息,一邊把小涯劍舉到眼前端視。怪不得練劍時小涯有異動,今晚這番際遇,算不算意外打開了一扇門?
樓裡忽有一道白亮的光芒劃過,主僕三人噤了聲。先前他們還能聽到夜風拂動枝頭的聲音,現在連風都靜止了,昏黃的燈光從前樓的隔扇透出來,為庭中幾株蓊郁繁茂的高樹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那裡未免太安靜了,滕玉意心裡直打鼓,藺承佑該不會被暗算了吧?
不知不覺間,汗水從額頭上滾落,只聽死氣沉沉的樓裡傳出女子的尖叫聲,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幾道人影從樓裡躥了出來。定睛望去,卻是幾名女子,這幾人像是嚇破了膽,邊跑邊叫。
庭中人頓時如臨大敵,萼姬等人更是縮成一團,等看清女子們的相貌,萼姬率先驚叫道:“抱珠!”
魏紫等人也驚訝萬分:“綠桃!卿卿!”
那幾個人正是先前被金衣公子擄走的幾個伶人,抱珠大聲哭喊道:“萼大娘。”
萼姬等人忙要迎過去。棄智攔住萼姬等人:“別動!”
緊接著又跑出來一個人,這人速度極快,面無表情地追上來,揚手就要抓住抱珠。
滕玉意心中一震,是卷兒梨,她的穿著與平時無異,但神情儼然變了個人。
抱珠慘叫著在庭中亂竄:“卷兒梨!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話音未落,一道符飛過去,正巧貼在卷兒梨的額上。卷兒梨的胳膊僵在半空中,她一動也不動了。
“哼哼,治不了屍邪,還治不了你個傀儡嗎?”見天“嘿嘿”笑著,但也不敢過去查看,唯恐眼前這個卷兒梨又是屍邪假扮的。
棄智趁機擲符把三個人試了一遍,確定她們沒有問題,這才迎上去:“是師兄救你們出來的?”
不等他靠近,半空中就撲下來一道碩大的黑影,撲棱聲帶起冷颼颼的風,震得樹葉颯颯作響。
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俯衝而下,瞄準的正是抱珠。棄智揮劍便要刺過去,卻另有一道身影如箭一般從樓裡縱出來,如影子一樣纏著金衣公子。
只聽藺承佑喝道:“九天引火環!” 
“起!”見天和見仙吃了先前的教訓,這一回使出了全部內力,兩個火環一下子躥到了半空中,準確無誤地撲上金衣公子的翅膀。
金衣公子速度絲毫不減,放聲笑道:“藺承佑,我知道你故意把她們放出來,就是想引我出樓,不過你別以為這些伎倆能攔得住我,我照樣把她們一個個再抓回去。”
藺承佑嗤笑:“一身羽毛眼看要被燒沒了,搶了這些女子回去又有何用?你一個沒有心肝的妖怪,只配與冰冷僵硬的屍邪為伍。”
金衣公子任由火環點燃自己的羽毛,笑著在庭院上空盤旋一圈:“你才是真正的白費力氣,就算你把我一身羽毛全燒了又如何?我還是能恢復如初。”
藺承佑冷笑:“那就要看你這一次回不回得去了。”
說話間他假意將弓弦拉滿,一箭射向金衣公子的後背。金衣公子修煉了這兩回,速度比剛才更敏捷,一偏,正好躲過箭矢。
緊接著它帶著一對燃燒的翅膀,俯身滑向抱珠。抱珠等人越發惶恐,嚇得抱頭鼠竄。
藺承佑彎弓再搭一箭,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去勢一減,落到樹丫上側耳細聽,嘴邊忽然浮現一抹笑意,屈指呼哨一聲。
金衣公子只當這回連藺承佑都無計可施了,笑得越發得意。自打出陣以來,它一直忙著與屍邪修煉秘術,也沒機會好好享用美色。趁眼下猶如闖入無人之境,把這些美人擄回去一一受用最要緊,等它玩夠了,再慢慢吸盡她們的陰元。
它思量間已經撲到抱珠背後,抱珠不由得大聲慘叫起來:“救命啊!世子、道長救命!”
見天和見仙為了能把九天引火環的威力催化到最大,恨不能拼上全身功力,現下滿頭大汗守在陣後,無力再分身去救人。
滕玉意主僕在屋頂上乾著急,他們時刻準備接應藺承佑擲出來的銀線,一旦妄動,極有可能被金衣公子所傷,那樣人手就更少了,因此他們也不能隨意離開原位去救人。
如此一來,離金衣公子最近的就是棄智和絕聖了,兩人斷喝一聲,齊齊揮劍刺向金衣公子,才擋了一下,金衣公子揮動翅膀激起一陣熱浪,將他二人彈得老遠。
金衣公子肆意笑著,殷紅的巨爪一張,就要扣住抱珠的肩膀。房頂上突然出現一道黑影,風馳電掣般撲下來,那速度快若閃電,幾乎一瞬就到了它的背後。
金衣公子察覺背後風聲獵獵,心中大感駭異,來者的氣息極為殊異,既不似人,也非妖類鬼類,熱乎乎、毛茸茸的,透著一種極為危險的氣息。它項上起了一層寒栗,不知怎麼的,它突然想起早年間還未修成人形時,每日都在山中躲避的……
它倉促間回頭望去,恰對上一對碧綠的眸子。
豹子!它瞳孔一縮,揮動翅膀往旁邊一躲。
此處為何會有豹子?!它駭然跌落到地上,兩隻胳膊肘撐在地上,驚叫著往後爬。
就在它一走神的工夫,藺承佑再射一箭,正中金衣公子的腹部。
金衣公子卻顧不得痛了,它渾身止不住地打戰。
它是禽鳥,天生怕獸類。哪怕它修煉成了人形,哪怕它如今法力高強,面對黑豹的兇猛氣息,依舊發自骨子裡地畏懼。
藺承佑射出那一箭後,沖那黑豹道:“小畜生,你要是再來晚些,往後可就沒人陪你玩了。”
黑豹“嗷嗚”一聲作為回應,語調中有些撒嬌的意味。
“俊奴!”絕聖和棄智大喜道,“你怎麼才來?!”
滕玉意在屋簷上看得真切,藺承佑屢次朝屋頂上張望,原來在等他的黑豹。說來也怪,猛獸終歸只是猛獸,面對妖物照理也會畏懼,這黑豹卻絲毫不懼,也不知本身就有靈力,還是被藺承佑訓練出來的特殊本領。
黑豹“嗷嗚”著跟絕聖和棄智交流了幾句後,無聲無息地朝金衣公子走過去,身形猛地一縱,再次撲住了金衣公子。
九天引火環只能焚燒妖物,對旁物卻是毫無損害的。它叼住金衣公子仍在燃燒的翅膀,猛力地進行撕扯。
金衣公子不顧皮肉被撕裂的痛苦,用巨爪拍向黑豹的眼睛,哪知黑豹速度驚人,一躍就躲開了,旋即又撲上來,撕咬它另一隻闊翅。
滕玉意看得膽戰心驚。金衣公子失了翅膀的優勢,轉眼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它拼死奪過半邊翅膀,咬牙一飛沖天,但黑豹這一咬,不像九天引火環只燒金衣公子的羽毛,還傷及了它的筋骨。它勉強飛到屋簷上,終因乏力跌落下來,再起身時它釋出渾身煞氣散向院中,隨後化作了人形,撲向離它最近的滕玉意。
今晚它已經敗了,儘快逃走才有活路,只要跟屍邪會合,再重的傷也能復原。但眼下這情勢,想逃不容易,若能把這小娘子抓在手裡當人質,不怕藺承佑不就範。
這樣想著,它鬼魅般縱到了滕玉意眼前,可沒等它震落她手裡的小劍,對面忽然一劍刺過來,出勢兇猛,徑直穿透了它的掌心。
金衣公子看著滕玉意那雙靜若寒潭的眸子,一下子愣住了。
怎會如此?
這小娘子不是不會武功嗎?
滕玉意沖它微微一笑,順勢加重手上的力道。兩名護衛急於護主,也揮舞刀劍砍中金衣公子的肩膀。
“你竟暗算我?!”金衣公子眼裡閃動著詭異的光芒,咬牙切齒地笑道。這劍極為了得,久不拔出定會損及內元。它發力將身邊的程伯和霍丘遠遠彈開,紅著眼睛探向滕玉意纖細的肩膀。這時滕玉意朝它身後一望,不知看到了什麼,稍稍一點頭,居然主動拔出小劍,自發往後逃去。
金衣公子心知身後有異,除了藺承佑,沒人能來得這麼快。它不由得暗罵,藺承佑這小子竟時刻留意滕玉意這邊的動向嗎?
它屈身就要躲開,後腦勺驀然一痛,右眼竟熱乎乎地淌下液體,滴滴答答,頃刻間就染紅了它腳下的那一片瓦當。
那顏色……好像不太對勁,它愣了愣,用完好的那只手一摸,摸到了滿手的血,登時慘叫起來。
“眼睛……我的眼睛!”
那可是它的要害!背後那一箭穿腦而過,藺承佑竟射瞎了它的眼睛!
“藺承佑!”金衣公子再也顧不上維持翩翩風度了,咬牙把那支金笴從後腦勺拔出,猙獰著嘶吼,“今晚我會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們一個也別想逃!”
它率先撲向滕玉意,誓要把她撕成兩半。
然而滕玉意主僕早就趁機跑遠了。
它剛要追上去,頸上忽被緊緊勒住,一股大力將它整個身子都拽向了後方。
換作平時,金衣公子既有飛翼又有妖力,根本不把這等法器看在眼裡,如今卻不同,它不光毀了一隻翅膀,要害也受了傷。
它能感覺到自己的渾身妖力正隨著眼眶裡流出的血液飛快流逝。
藺承佑站在庭院中一扯,毫不留情地將金衣公子從屋簷上扯落。俊奴再次撲過去,卻被藺承佑喝止。藺承佑同時揮出符龍,把金衣公子打得渾身一屈。
金衣公子撲在地上咬牙切齒地笑道:“這算什麼?連女人都用上了,你有本事把我放了,你我單打獨鬥,仗著人多圍攻我一個,未免太缺德。”
藺承佑先用符封住它的要穴,再用鎖魂豸將它渾身上下捆了個結實,直到確保它絕無逃跑的可能,才起身拍了拍手。
金衣公子目光閃過慌亂:“你要做什麼?”
藺承佑諷笑道:“我都被你罵缺德了,不真做幾件缺德事,豈不是白被你罵了?”
金衣公子面色大變,還沒反應過來,藺承佑就把手中的銀鏈丟給那只黑豹:“好好陪它玩。”
黑豹叼住那根銀鏈,歡快地繞著庭院跑了起來。
見天等人圍到藺承佑身邊,滿臉稀奇:“世子,這小豹子是你從小就養在身邊的嗎?怎麼如此聽你的話?”
藺承佑打個響指,讓俊奴跑得更快些:“別看它現在聽話,其實脾氣大得很。它到我身邊的時候才兩個月大,養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讓它學了些本領,偶爾也能幫幫我的忙,但前提得是它樂意,耍起性子來也夠讓人頭痛的。”
滕玉意在屋簷上好奇地張望,這等靈獸不知日後自己有沒有機會也養一隻,再難馴也不怕,反正她有法子讓靈獸聽話。她突然注意到藺承佑的右手始終負在背後,忙低聲道:“程伯,屍邪估計很快會被激出來了,我和霍丘護陣,你隨時準備接應藺承佑。”
程伯暗暗點頭。
金衣公子被拖得東倒西歪,心裡又怕又恨,只恨一絲妖力都無,否則怎會受這種奇恥大辱?它破口大駡:“藺承佑,你要麼把我殺了,要麼把我放了,這樣折辱我算什麼?”
藺承佑並不搭腔,只示意俊奴跑得更快些,黑豹跑得越快,金衣公子就越發難熬。這時金衣公子忽然聽到樓裡隱約有異動,它眸中妖光閃爍,一個此前沒有過的念頭驟然在腦海中浮現,藺承佑這樣做並非只是為了折辱它,他分明在用這個法子引屍邪現身。
金衣公子冷笑道:“藺承佑,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我與屍邪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係,一旦我不成了,它換個妖照樣可以修煉。別指望利用我對付屍邪,它才不會管我死活。”
藺承佑卻說:“你這麼一說,我更要試一試了。”
說著他吹聲口哨,讓俊奴拖著銀鏈往屋簷上躍去,這俊奴是僧伽羅國所貢,祖系中摻雜了別的靈獸血統,稟性與尋常黑豹不同,無論速度還是力量都異常驚人。
俊奴這一躍,輕輕鬆松就躍到了庭前一株梧桐樹的枝丫上,又借勢在樹枝間穿梭縱躍,讓銀鏈叮叮噹當在樹枝上纏了幾圈。金衣公子連聲怪叫,到底被活活吊在了樹上,角度對著前樓那扇敞開的軒窗,正好叫裡頭的屍邪好好欣賞它的慘狀。
俊奴忙活的這一陣,絕聖和棄智也沒閑著,依著藺承佑的囑咐重新在廊下布了一個赤子金尊陣,又取出藺承佑早前親自畫的符籙密密麻麻貼滿了整個廊道,最後把兩位受傷的道長和眾伶妓弄到廊下,這才松了口氣。
“藺承佑!”金衣公子在半空中狼狽地蹬著雙腿,“士可殺不可辱!我落在你手裡,是我技不如人,你痛痛快快散盡我一身妖力,何必這般折磨我?”
藺承佑一揚手,驅使符龍將金衣公子打回原形,一霎兒的工夫,樹上的男人就變成了一隻羽毛淩亂的巨大金鳥。
“俊奴,開始拔吧。”
金衣公子本想再次破口大駡,卻因化作鳥形只能厲聲尖叫,徒勞掙扎間,那只黑豹無聲無息地沿著樹枝朝金衣公子踱來。金衣公子力氣橫生之下,居然把梧桐樹搖動得嘩嘩作響。畢竟是道行數百年的大妖,它這一發狂,連院子裡的落葉都嘩啦啦地回旋起來。
藺承佑面上笑意不變,耳朵卻一刻不敢鬆懈。在金衣公子狂怒到失去理智時,前樓終於又有了異響,並且隨著金衣公子情緒越來越激動,那異響越來越大。
恍惚間像是有人飛快地從樓裡的廊道跑過,周遭的空氣倏地也變得陰冷起來。
藺承佑低聲道:“來了。”
見天和見仙心領神會。
藺承佑不動聲色地摩挲著腰後那只手裡的銀絲:“見天和見仙兩位道長看好金衣公子。絕聖和棄智只管守好受傷的兩位道長和萼姬等人。廊下已經備好了陣法和符籙,不到萬不得已,屍邪不會去招惹你們。”
見仙低聲說:“世子,屍邪可不比金衣公子。王公子主僕武功再了得,總歸不懂道術,要不要再調個人過去?省得屍邪一搗亂,王公子主僕就沒法接住世子丟出去的銀絲了。”
藺承佑抬眸看了一眼屋簷,正好滕玉意也在看著他們。
他目光在她身上轉了轉,屍邪的目標是金衣公子沒錯,但它只要出來,絕不會放過襲擊滕玉意的機會。方才滕玉意刺殺金衣公子那一招他瞧見了,又狠又刁鑽,看得出這幾日她學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功夫,但這些伎倆在屍邪面前顯然遠遠不夠。
可惜眼下已經沒有多餘的人可供調派了,他冷不丁想起俊奴,心中一動。
他忽仰頭看向樹端,沖俊奴呼哨一聲。
俊奴抬高一雙碧眸,好奇地朝屋簷上的滕玉意主僕睨了睨,緊接著從樹上跳下來,用腦袋拱了拱藺承佑的袍角,這動作親昵又頑皮,像是不明白小主人為何要指使自己到陌生人身邊去。
藺承佑蹲下來摸摸它的頭,俊奴是第一次離開他去保護外人,心裡肯定不樂意,但眼下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去吧。”他想起先前莫名其妙教滕玉意桃花劍法時,自己跟俊奴也是一樣的心境,不由得歎了口氣,“別任性,回來給你多弄點兒好吃的。”
俊奴這才扭過身子,不情不願地縱上了屋簷。
滕玉意萬萬想不到藺承佑會有這番安排,瞧小黑豹朝自己走來,自是喜不自勝,忙從荷包裡取出幾粒鹿脯,攤在手心裡要喂小黑豹:“俊奴,你好呀!”
俊奴連瞧都不瞧,把頭轉到一邊。
“不喜歡鹿脯嗎?沒關係,我這兒還有荔枝煎。”
俊奴無動於衷,埋下頭舔起自己的爪子來了。
滕玉意絲毫不覺得掃興:“你我初次見面,你認生是正常的,但你只要多跟我打打交道,就知道我這個人不壞的。”
藺承佑張望一會兒,收回視線:“都準備好了。屍邪馬上要出來了,為了擾亂各人心緒,它出來前一定會把庭院裡的所有光都弄滅。”
藺承佑沒料錯,這話剛出口,廊下那一排珠串般的燈籠無聲無息地熄滅了。窗櫺吱呀作響,陰風從四面八方灌入,倏忽之間,連頭頂的赤月都被掩上了烏雲。偌大一座庭院,說陷入黑暗就陷入黑暗。
伶妓們嚇得尖叫,藺承佑一左一右拎起絕聖和棄智,當機立斷把二人甩回廊下。見天和見仙摸黑飛到樹梢上,順著銀鏈將金衣公子的兩隻殘翅攥在手中。
藺承佑手持弓箭,在黑暗中聽聲辨息,忽覺背後有暗風襲來,急忙把肩一低,向後甩出幾道符籙:“原以為你走了,沒想到你竟為了金衣公子留下來了。豐阿寶,你如此在意金衣公子,是不是因為當年你被你阿爺禁錮在行宮裡的時候,只有這只金鳥肯飛進宮牆陪你玩啊?”
哪知背後卻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嗚嗚嗚,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它又來了。藺承佑譏誚道:“除了這一招,你還有別的花樣嗎?”
回身看清眼前的小女孩,他毫不猶豫地射出一箭:“扮得不像,重來!”
箭離弦而去,銳利地劈開夜風,眼看金鏑要射向小女孩的額頭,暗處突然又跑來一個小郎君,推搡一下小女孩的肩膀,恰好幫它躲開了這支箭。
“喂,你別跟著我。”小郎君似乎在沖小女孩發脾氣。
藺承佑耳邊炸開一道驚雷,那小郎君看著八歲左右,模樣和神態竟與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
很快,他回過神來,咬牙笑道:“這回總算有點兒新鮮花樣了,連我都敢假扮,經過你爺爺准許了嗎?”
他迅速穩住心神,飛快地再射出一箭,不料那箭一經觸碰小“藺承佑”的肩膀,就像碰到了軟布一般落到地上。
藺承佑暗吃一驚,他手中這把金弓和金笴都是特製的,碰到邪煞立即會像烈火一般開始焚燒對方的皮肉,前方這小“藺承佑”被射中還絲毫無損,莫非不是邪物?
就是這一走神的工夫,他面前的庭院越發敞亮起來,再一眨眼,竟變成了一座極為廣闊的花園。
面前是一碧萬頃的芙蕖湖,一陣清風卷過來,風裡夾帶了荷葉的清香,徐徐拂到臉上,有種沁人心脾的涼爽。
湖邊的翠柳下,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奔跑,前頭的小“藺承佑”比後頭的女娃娃足足高一個頭,邊跑邊說:“你別跟著我了。”
女娃娃手中舉著一包糖,在後頭追了幾步,眼看追不上了,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女娃娃看著小藺承佑遠去的背影,默默攥緊懷裡的布偶。
藺承佑心頭湧上一股濃濃的愧意,竭力想看清小女孩的模樣,但小女孩的周圍像是籠罩著一團薄霧,讓人無法接近。
小女孩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抱著布偶朝另一個方向走了,走著走著,有位老僕牽住了她的手。
藺承佑情不自禁地追上去,但一老一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濃霧裡。迷霧慢慢散去,廣闊的芙蕖池變成了一間臥房。
房間寬闊整潔,靠牆擺放著一張床。床前垂著兩道松霜綠的簾幔,床頭懸著一個小小的精巧香囊。
簾幔半掩,床上躺著個小女孩,女孩裹著衾被,像是生了病。
藺承佑看不清小女孩的模樣,但直覺告訴他,那就是芙蕖池邊上的女孩。
“阿孤。”他遲疑地吐出那兩個字。
床邊圍著不少下人,個個面有憂色。藺承佑莫名覺得眼前這場景很熟悉,忽地想起來,他曾不止一次做過類似的夢,在夢裡,阿孤也是臥病在床,只不過眼前這一切,比夢裡更逼真些。
他忍不住環視四周,才發現房裡有不少小娘子的玩具,離床不遠的桌上,擱著一架繡了一半的小繡繃,上頭赫然有個“李”字,他再看床頭那個小香囊,也繡著“李”字。
原來阿孤姓李嗎?
他大喜過望,試著朝床邊走去,面前卻像豎起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完全阻隔了他的腳步。他有些焦灼,好不容易找到了對方,總不能連當面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想當面對她說聲謝謝,他想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關鍵是,他想告訴她,他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那日他一換完衣裳就回去找她了,他沒有忘記帶她去找她阿娘的承諾。
這段回憶落到心上凝成了一道疤,幾乎成了他的執念。他只要想起這件事,就會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回蕩:你既然答應了帶她去找她的阿娘,就不該隨隨便便鬆手。
他急於確認她的病情,再次邁開步伐,哪知沒等他走到床邊,那些下人就無聲地哭作一團,他心裡一沉,該不會……?
那些下人哭得很傷心,他極力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哪怕離得這樣近,也一個字都聽不清。
再一瞬,面前變成了一張空床,人去樓空,小女孩不見了。
藺承佑額頭上冒出碩大的汗珠,衾具被撤走意味著什麼,他再明白不過了。怪不得他怎麼都找不到這個女孩,原來她早就夭折了嗎?
他渾身一陣冰涼,那是他第一次失信於人,沒想到這一鬆手,事後連個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耳邊有個聲音開始嘲笑他:你辜負了你的小救命恩人,你是個小渾蛋!你明明答應帶她去找她的阿娘,轉頭就把她甩開。別以為你能找到機會補救,你瞧,她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這些年你所謂找尋恩人的舉動,不過是場自欺欺人的笑話。
他捂住耳朵,但那聲音無孔不入,聽久了,他心裡愧怍得發酸,逐漸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滿腦子都是“不,不可能”。周圍陰氣加重,他毫無所覺,有東西靠過來,他也全無反應。不知不覺間,一隻染滿鮮紅蔻丹的手伸了過來,慢慢貼近他的胸前,輕輕撥弄他的前襟,眼看要刺破他的衣裳了,藺承佑掌中變出一把匕首,將其一削兩斷。
那東西來不及躲閃,淒厲地慘叫起來:“啊!”
藺承佑順勢將匕首向上一挑,迅即刺向它的臉,厲聲道:“就憑這種破綻百出的把戲,也想迷人心智?”
他可沒忘記屍邪只能利用活人的記憶做幻境。如果阿孤已經死了,屍邪如何能獲得死人的這段記憶?
如果阿孤還活著,屍邪卻謊稱它死了,那就更說明這一切只是屍邪單方面臆造出來的假像。
屍邪那張嬌俏的臉蛋被尖銳的法器劃出了好長的傷口,瞬間就破了相。
它舉起殘斷的雙手,恨不能叫破喉嚨:“你這惡賊!竟敢劃花我的臉!”
一股冷得刺骨的陰氣直逼藺承佑的面門,他急忙翻身一躍,可仍被震得渾身一木。好在有火玉靈根湯幫著固元辟邪,氣息只亂了一瞬,只恨到了這當口,屍邪的獠牙仍不見蹤影,那根銀絲已準備多時,卻不能趁勢扔出去。
他飛快地打量四周,廊道的燈依舊熄著,借著慘淡的月光,他瞧見兩位道長一動不動地端坐在樹上,像是陷入了幻境中。廊下的絕聖和棄智搖頭晃腦,也癡怔得像呆子。至於萼姬等人,更是窮形盡相,要麼揪著衣襟鬼哭狼嚎,要麼在地上爬來爬去。
一望之下,藺承佑暗暗火起,屍邪迷惑人的手段防不勝防,哪怕做了諸多準備,大夥還是著了道。他焦急地望向對面,驟然松了口氣,好在滕玉意還清醒,不知是有俊奴相護的緣故,還是她心性本就堅毅過人。
滕玉意和俊奴站在屋簷上,她焦聲道:“世子!”
“程伯和霍丘是不是被迷惑了?”藺承佑高聲問。
“是!”滕玉意急道,“無論怎麼叫喊都沒反應,推搡也不動。”
“刺破他們的天池穴。”藺承佑飛身一縱落到樹梢上,正要喚醒見天和見仙,不料這時候,迎面襲來兩道劍光,見天和見仙竟面無表情地朝他刺過來。
藺承佑心中一驚,見天和見仙來勢淩厲,竟像是把他視作仇敵。若說是傀儡也不像,屍邪只能把這個伎倆用在不懂道術之人的頭上,譬如卷兒梨,對道家中人卻是無可奈何的,何況見天和見仙此前還喝了能護心辟邪的火玉靈根湯。
他沉著地抬臂一擋,後仰躲開劍鋒,落到地上前,分別向見天和見仙擲出一個符紙揉成的紙團,力道如石,勁疾如風,恰中二人的風池穴。他本以為足夠把二人打醒,哪知見天和見仙絲毫沒有收劍的打算。
藺承佑越發驚愕,身子在半空中一旋,改而縱向廊道下。絕聖和棄智的情況也不妙,他必須趁他們徹底糊塗之前喚醒他們。
金衣公子看藺承佑被自己人襲擊,在樹上發出愉悅的鳴叫,身子動不了,便用半人半禽的聲音一個勁地催促屍邪。
屍邪興奮地在院中亂跑。
它一身皮肉能自我癒合,休整了一陣後,被砍斷的手又長出了一截,臉上的傷口也癒合於無形,跑了一陣聽到金衣公子的叫聲,便將雙腿併攏,蹦到了樹上。
它把金衣公子帶到樹下,讓金衣公子倚著樹幹而坐,自己則叉腰沖廊下諸人嬌聲道:“快幹活吧。”
這一聲令下,廊下以絕聖和棄智為首的眾人霍然站了起來。絕聖和棄智不等藺承佑縱到跟前,齊齊揮劍朝藺承佑殺去,就連受了傷的見喜和見美也從地上掙扎起來,紅著眼睛喊打喊殺。
藺承佑掠到眾人頭頂,像蜻蜓點水一般分別在每個人的後頸刺了一下,然而絕聖和棄智毫無反應,很快在原地掉了個頭,劍尖又刺向藺承佑的後背。
藺承佑心中警鈴大作,即便這些人被蠱惑了心智,也不至於如此失控。不容他多想,絕聖和棄智的劍已經逼近了他的要害。
藺承佑怕失手傷到他們,向後縱回屋簷上:“混帳東西,連我都不認識了!”
絕聖和棄智使出輕功窮追不捨:“別想跑!”
那邊見天和見仙也圍了過來,紛紛朝藺承佑使出殺招。藺承佑一邊應對,一邊厲目打量眾人:絕聖和棄智招招致命,臉上分明有種赴死的悲壯;見天和見仙滿臉怒容,活像要豁出老命似的;就連即將趕來加入圍剿的程伯和霍丘,眼神也是悲涼至極。
藺承佑只覺得這情形說不出的詭異,好不容易擋開第一輪攻擊,心中閃過一念。
原來如此!屍邪短短工夫內竟能想出這樣惡毒的法子。回身擋開一劍,他趁亂看向滕玉意,如果真是這樣,只能找滕玉意解局了。
屍邪蹦跳著給絕聖等人喝彩,金衣公子也是笑聲連連。兩隻怪物都快活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藺承佑被自己人撕成碎片。
屍邪看了半天熱鬧,忽將雙腿併攏,直愣愣地蹦到了屋簷上,對準遠處的滕玉意,歡快地狂奔過去:“你的同伴完了,該輪到你了。”
滕玉意早依照藺承佑的囑咐刺破了霍丘和程伯的天池穴,哪知二人不見清醒,在屍邪發令之後,兩人甚至直接跳到庭院裡去圍攻藺承佑。
“程伯!霍丘!”滕玉意在屋簷上厲聲喊道,怎奈二人全不聽使喚。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一定與屍邪有關。
藺承佑原本是眾人的主心骨,轉眼變成了被圍攻的對象,師弟對他的依賴、盟友對他的信任,一瞬間就冰消瓦解。人人都對他使殺招,人人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這對意志是一種極大的摧殘,沒有幾個人能頂得住。
好在藺承佑似乎並沒有一下子被擊垮,但他既要自保又不能傷人,既要脫困又要對付屍邪,這樣下去絕不是長久之計。她要不要上去幫忙?但她才完整學了一套劍法,即便只是跳下屋簷,尚且不能保證自己毫髮無傷。
不等她想明白,屍邪遠遠地奔她來了,她緊張地學藺承佑吹口哨,結果沒能吹出漂亮的口哨,反而變成了令人尷尬的噓噓聲。俊奴沖她翻了個白眼,滕玉意乾脆吼起來:“咬它!”
俊奴前身一矮,後腰一拱,不等屍邪活潑的笑聲飄到近前,便如閃電般撲了過去。
它勢如疾風,動作又快又猛,一口叼住了屍邪的脖子,甩動腦袋猛烈晃動,“砰”的一聲,竟活生生將屍邪摜到了瓦當上。
屍邪如木頭樁子般倒下,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鮮紅的指甲抓向俊奴的天靈蓋,口裡笑嘻嘻地道:“想吃。”
俊奴的速度遠遠快于常人,不等指甲抓下來,它往旁邊一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到了對面,這一回咬的是屍邪的腦袋。
滕玉意看得大氣不敢出,屍邪不像金衣公子這等血肉之軀,俊奴近身與其搏鬥,雖也咬下些皮肉,但屍邪非但不痛不癢,傷口還很快就能癒合。
俊奴似乎有些困惑,一分神就容易露出破綻,有那麼幾回,俊奴差一點兒就被屍邪的利爪給抓中,幸而俊奴的速度敏捷堪比雷電,不然早已落敗。
饒是如此,俊奴也抵擋不了多久。
滕玉意心下惶然,想看清藺承佑此時的處境,哪知一抬頭,迎面一道墨綠色的身影飛縱而來。
“世子。”
見天等人緊追不捨,但因藺承佑輕功卓絕,他們很快就被甩到了後頭。
藺承佑躍到近前,一把將滕玉意撈到懷裡,騰身幾個起縱,落到前樓的閣樓窗前。
滕玉意驚疑不定,屍邪還在與俊奴搏鬥,倒也不用擔心眼前這個藺承佑是假的,但他這是要做什麼?她沒敢在他懷裡掙扎,一雙眼睛卻飛快地打量他。他衣裳被劃破了,胳膊可見血痕,先前與二怪鬥了那麼多來回都不見他掛彩,結果一被自己人圍攻就受了傷,可見他就算再邪性,也沒法對自己人下手。
她心裡又驚又恨,屍邪算是找准藺承佑的弱點了,這樣下去藺承佑早晚會落敗。
藺承佑把滕玉意放到瓦當上,喘了口氣道:“俊奴撐不了多久,快!”
“要我做什麼?”滕玉意心弦繃得緊緊的。
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脖頸:“這兒是不是有東西?把它擦了。”
滕玉意定睛一望,果在靠近喉結的地方有一塊暗黑色的血跡,藺承佑本就皮膚白皙,因此格外觸目。
“沒錯。”
她忙要用袖子擦拭,哪知藺承佑冷不丁道:“用你的口水擦。”
滕玉意一驚,她的口水?
“快點兒,再拖可就來不及了。”藺承佑面色古怪,不斷扭頭看後方。
滕玉意不敢囉唆,連忙掏出帕子,可真等她往帕子上吐了點兒口水,又覺得說不出地難堪。
她真要這樣擦嗎?這句話差點兒就脫口而出,旋即她又忍住了,藺承佑怎會在這個當口同她開玩笑?
她用帕子沾了一點兒自己的口水,抬手擦拭藺承佑皮膚上那塊血跡,偏偏那血跡極不好擦,擦了一回不夠,她只得補了一回口水。
“世子不打算解釋兩句嗎?”
藺承佑臉色沒比滕玉意好看到哪兒去,這是屍邪的血。屍邪是世間至陰之物,最喜純陽之體,他自己擦是死活擦不下來的,只能借用滕玉意的口水了。
“這是屍邪的血,它先設下幻境,再將血塗到某個人的身上,這樣所有人就會將此人當成屍邪來攻擊。”
滕玉意恍然大悟:“我說絕聖他們神情為何那麼奇怪,屍邪也有血?它不是死物嗎?”
“它有血,但早就乾涸了,像硬痂一樣一塊塊附著在血管壁上,平日是不能流淌的,要將這些硬痂化成活血引出來,頗費一番功夫。它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想借力打力。”
他眉頭微蹙,任她用沾了口水的帕子在自己下頜下方搓來搓去的。她的口水先有點兒溫熱,很快就變涼了,好在沒什麼怪味,而且她的帕子上像是熏了香料,竟有一種細微的清香。
他正胡思亂想間,不經意垂眸一看,發現滕玉意的臉居然紅了,估計她也跟他一樣窘迫至極吧。
不是……他為何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是想想屍邪是怎麼對付他們的吧。
“适才每個人都遇到了幻境,但各人所見不同。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幻境,故意裝作被屍邪迷惑,哪知屍邪的真實目的不是蠱惑我,而是把自己的血塗到我身上,為了讓我放鬆警惕,不惜被我砍斷一手。
“與此同時,它給絕聖他們設了另一個幻境,讓他們在幻境中看到同伴被屍邪所害,把他們弄得痛苦不堪,所以一看到我這個屍邪,他們就恨不得千刀萬剮。至於你為何沒中幻境,我猜是屍邪得讓你保持清醒,不然不好取心。”
滕玉意點點頭,頭頂的髮絲不小心掠過他的下巴。
藺承佑心口一麻,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別躲,你這樣我怎麼擦?”滕玉意沾第三回口水了,一回生二回熟,現在已經有點兒心得了,知道豎著擦比橫著擦要快。
藺承佑只好一動不動,為了分神他試著留意四周的動靜,唯一慶倖的是院子裡的人都喪失了神志,他和滕玉意這情形沒別人看見。
“擦好了。”
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藺承佑沒看滕玉意,只從她手中接過帕子:“給我吧,我有用。”
他又對滕玉意說:“我想辦法把屍邪的獠牙逼出來,但見天他們未必能很快恢復神志,你能接住那根銀絲嗎?”
滕玉意心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忙說:“好,我試一試。”
藺承佑看她一眼,還要再囑咐幾句,這時見天等人殺了過來,藺承佑忙提溜著滕玉意的衣領,把她帶回了下一層的屋簷上。
滕玉意在半空中留神俊奴那邊的動靜,俊奴和屍邪搏鬥一會兒,已然現出了疲態。屍邪力大無窮,爪子更是堪比鐵鉤。俊奴久攻不下,又擔心小主人的安危,漸漸便有些躁動不安,一分神一煩躁,它攻擊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有那麼幾回,屍邪只差一點兒就能挖出俊奴的碧眸了。
金衣公子在樹下得意地大笑,這院中它第一恨的是藺承佑,第二恨的就是那只豹子,現在藺承佑被自己人圍攻,很快就要被碎屍萬段了,那只該死的豹子,也馬上要變成它和屍邪的盤中餐了。
他們一死,剩下那些人如螻蟻一般容易拿捏,它被傷到要害又如何,只要它與屍邪合練秘術,一轉眼又會變成往日那個風度翩翩的俊俏郎君。
它的笑聲震得樹葉“嘩啦啦”作響,它邊笑邊得意地環顧周圍,冷不防看見一道人影從屋簷上躍下來,看清是藺承佑後,它心裡只是冷笑,此子已是強弩之末,再也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了。
藺承佑瞬間就到了金衣公子跟前,金衣公子心中冷哼:他要做什麼?
藺承佑一笑,把手中的帕子纏到它的紅喙上:“來而不往非禮也,送你一樣好東西。”
他三下兩下綁好帕子,笑著拍了拍金衣公子的紅喙,隨即縱到一旁,掏出弓箭沖屋簷上的屍邪射出一笴,射的是連珠箭,“嗖嗖嗖嗖”連發四箭。
金衣公子不明就裡,這小子究竟要做什麼?它忽聽腳步聲奔近自己,疑惑地用完好的那只左眼一望,那幫道士竟沖它殺了過來。
它瞳孔一縮,這是怎麼回事?
這些人快去圍攻藺承佑,找它做什麼?
它思量間,一堆光芒刺眼的劍尖刺到跟前。它受了重傷無法使妖力,只能狼狽地飛速用雙翅爬動,哪知很快被圍住了。它無處可躲,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嘴上那塊沾血的帕子在作怪。
藺承佑,真該死!它狂怒地揮動翅膀,試圖把帕子從嘴上推下來,只恨系得太緊。而老道士和小道士出手太快,這群人眼睛裡藏著滔天的怒意,下手全是殺招。金衣公子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叫喊,另一隻眼睛就被刺中了。
眼前一下子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它渾身猛地一抽,這種黑暗讓它絕望,比身體上的疼痛更折磨人。一隻要害被刺中,總有痊癒的一天;兩隻要害都被損傷,連秘術都救不了它了。
它心底一片冰涼,儘管百年前的瞎眼道士打散了它和屍邪一身邪力,但道士自己也一命嗚呼。留下的兩個弟子不敢再把它們挖出來作法,只能在原地用陣法鎮壓,所以它們能枯木逢春,並在百年後重回世間。
而這一回,拜藺承佑這小子所賜,它要被挫骨揚灰了。
不,它不甘心,它還沒玩夠妙齡婦人,沒吸夠精元,沒幫豐阿寶實現夙願呢……
它慘叫著翻滾,撲騰起滿地的灰塵,這叫聲傳到屋簷上的屍邪耳朵裡,讓屍邪渾身一僵。
它緩緩地轉動僵直的脖頸,不敢置信地看著樹下,發現金衣公子雙眼均被刺瞎,不知是憤怒到了極點還是震驚到了極點,一時竟毫無反應,身上連中四箭也不動,被俊奴叼住脖子也不反抗。
直到金衣公子不再扭動,它才驚聲尖叫,這聲怪叫直沖雲霄,瞬間讓見天等人清醒了幾分,可是已經遲了,金衣公子渾身上下全是劍傷,再無一塊好肉。
屍邪狂怒之下用利爪摳向俊奴的眼珠,藺承佑哪容它出手,早射出了第五箭,那箭勢如破竹,把屍邪胳膊撞得一歪。
“俊奴,走!”藺承佑沉聲道。
俊奴像是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使命,不再與屍邪糾纏,而是朝遠處的滕玉意跑去。
藺承佑指了指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對屍邪笑道:“你的同伴完了,該輪到你了。”
這話是屍邪剛才對滕玉意說的,他複述了一遍。話音剛落,絕聖就因為神思恍惚身子踉蹌了一下,一不小心踩中金衣公子的腦袋。金衣公子被踩得兩隻鳥腿高高一抬,旋即又一動不動了。
滕玉意趁機在屋簷上笑起來:“哎,你朋友它好慘啊!”
屍邪的怒火被挑到了頂點,它陰著臉從瓦當上站起,戾氣從每個毛孔散發出來,頃刻間讓整個院落的空氣都涼了幾分。隨後它紅唇一張,吐出一對雪白的獠牙,死死地盯著藺承佑,直挺挺地從屋簷上跳下,宛如巨石墜地,震得地面嗡嗡作響。
“我要你死!”
它狂嘯著跑向藺承佑,邊跑邊將嘴大大地張開,看樣子盛怒之下忘了別的歪門邪道,竟要直接咬斷藺承佑的脖子來洩恨。
沒等它跑多遠,迎面射來一根細細的東西,它只覺牙下突然一涼,仰著脖子忙要躲開。藺承佑卻拽著那銀絲飛快地縱到另一邊,快速穿梭幾回,將它兩邊的牙槽死死鉤住。
屍邪心知中計,喉嚨裡狂怒地“咕嚕嚕”作響。藺承佑無辜一笑,揚臂將銀絲的另一端扔給滕玉意,自己也接連踩踏樹幹,一口氣縱上了樹梢,一個翻身落到屋簷上,口中道:“用全力,拽!”
“好!”銀絲的另一端系有符球,滕玉意接過那團符球,運出內力往後拽動,只聽刺啦刺啦,那根弦很快就嵌進了屍邪的牙體。俊奴咬住滕玉意的衣袍後擺,也幫她使勁。
屍邪心知這樣下去自己必定會化為一攤膿水,急忙使出渾身陰力騰躍到半空中,又是後傾又是搖動,試了無數種法子,都無法將自己的獠牙從銀絲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它眼珠子一頓亂轉,忽然瞧見了木然戳在院落裡的卷兒梨。
它靈機一動,這古怪的銀絲既然能鋸斷它的獠牙,削起人的皮骨來自然更不在話下。只要把這個傀儡叫到自己身邊,不愁不能把銀絲套到她身上。倘若藺承佑執意不肯鬆手,這個傀儡也得陪葬。
屍邪愉悅地笑起來,落到地上沖卷兒梨一招手,卷兒梨呆呆地朝它走去。
藺承佑一顆心直往下沉,只要這銀絲纏住卷兒梨的脖子,卷兒梨焉有命在?為了收服屍邪,罔顧旁人的性命,那他豈不跟妖魔鬼怪一樣毫無人性?
他手下力道不減,口中卻焦急地喊道:“絕聖!棄智!”
只恨屍邪先前已經用幻境控制了所有人,大部分人至今仍未清醒。屍邪暫時不能隨意跑動,但釋放出陰力散到身周不在話下。見天等人本就離它最近,被陰力一撞,重新恍惚起來。
萼姬等人因離得遠沒再迷糊,但她們既不懂道術,也不敢上前,只顧著在廊下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不一會兒的工夫,卷兒梨就離屍邪不遠了。藺承佑情急之下擲出一團符球,但卷兒梨被控制的時日太久,此刻屍邪又使出全力蠱惑她,她雖被符球打得一個趔趄,但依舊堅定地前行。
滕玉意放聲大喊:“程伯!霍丘!快攔著她!”
但眾人全無反應。
就在這時候,廊下突然沖出一道纖細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卷兒梨。
“你不能去!”那人驚聲道。
那人竟是抱珠。她像是怕到了極點,臉色白得像紙,但胳膊摟得死緊,拼命抱住卷兒梨。
卷兒梨腳步一頓。
屍邪臉色一陰:“殺了她!”
卷兒梨抬起胳膊,面無表情地掐住抱珠的脖子。
抱珠鼻翼翕動,艱難地道:“卷兒梨!我是抱珠,你忍心害我嗎?這幾年我們日日同吃同住,早已經情同姐妹了。”
卷兒梨一呆,手下力道似是松了幾分。抱珠試著扳開她的手,無奈扳不動。
“快鬆開我!走,我們回去!”
屍邪沒料到自己也有控制不了傀儡的一日,它的獠牙已被鋸斷了三分之一,再拖下去就遲了,它氣急敗壞地尖叫:“你在做什麼?趕快殺了她!”
卷兒梨身子一動,雙手重新鎖住抱珠的脖子,但她像是內心在極力掙扎,竟遲遲不肯用力。
“你認出我了對不對?”抱珠哭道,“我是抱珠啊!傻子,別去送死,跟我走!”
這麼一耽擱,藺承佑早已抽出空咬破手指,用指血以最快的速度畫了幾道正一符,依次擲向見天和棄智等人。幾人一愣神,終於徹底醒轉,看清眼前景象後,個個面色一變,忙將卷兒梨和抱珠拽回廊下。
“師兄!”
“王公子!”
幾個人抬頭確認藺承佑和滕玉意無事,很快就分作了三撥:一撥留在院子裡防著屍邪再耍花招,一撥縱到藺承佑身後幫忙,另一撥則跑到滕玉意那頭。
絕聖和棄智滿臉淚痕,他們先前在幻境中親眼看到師兄被屍邪所殺,心肝肺都碎了,只求將屍邪碎屍萬段,招招都拼盡了全力。如今他們清醒過來,自是又愧又悔。
“師兄,我們糊塗了,我們真該死!”絕聖和棄智望著師兄身上的傷口,暗猜哪一道是自己刺出去的,胸口酸痛難言,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藺承佑知道他二人年紀小,本就無力抵擋屍邪的酷烈手段,連見天和見仙都著了道,何況他們兩個?他哪裡忍心責怪他們,只說:“師兄沒事,你們做得很好,我這邊不用幫忙,你們去守著廊下那幫妓人。”
絕聖和棄智眼淚滂沱而下,迅速垂下腦袋含混地應了句,打起精神抹了把眼淚,默默地跳下屋簷。
藺承佑手下的力道始終不曾鬆懈,他努力這一時,屍邪的獠牙已被切斷近一半,牙尖向上歪斜,槽口也鬆動了。可惜滕玉意力道不足,俊奴雖幫忙,但也力量有限,他為了將就對面不能使出全力,不然還可以更快。
這回程伯和霍丘縱上了房梁,見仙也跑上去相助,四人一獸一合力,他手中的符球瞬間被繃得筆直。
“世子!”
藺承佑暗道一聲好,忙將全部內力灌注到銀絲上,兩下裡一配合,屍邪的那對獠牙竟從牙槽中翻轉出來,本來牙尖對著地面,如今直對前方,牙體搖搖欲墜,馬上就要徹底斷了。
滕玉意緊拽著手中的銀絲,勉力與藺承佑配合,她不過完整學了一套劍法,哪能與這等巨力相抵,好在身後有程伯等人不斷以掌灌注內力,才不至於被藺承佑的內力和屍邪的陰力摜到地上。
屍邪恨得厲聲尖叫,陰力如狂風般席捲庭院,花叢被掀翻,大樹轟然倒下,門窗破開,桌椅板凳發出一連串震裂的響聲。
廊下的妓人聽到聲音,頓時心神大亂,雙手捧著腦袋,恨不能癲狂亂哭。幸而絕聖和棄智高聲誦咒,她們才不至於被震碎心脈。
藺承佑屹立不動,汗珠卻滾滾落下。屍邪的掙扎越來越劇烈,它礙於那根銀絲才不敢貿然離開庭院,突然一下子,它像是橫下一條心,不顧牙齒被割得更快,從庭院裡一躍而起,猛地朝藺承佑撞過去。
“啊!”它含混地哭喊著,嗓音又甜又膩,“你是我見過的最壞的人,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滕玉意等人一驚:“世子!”眾人拼命加重手中的力道。
藺承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屍邪的身影逼近,暗中將內力催到極致,忽覺手下一松,兩道白影從屍邪口中飛出,落到了屍邪的腳下。
屍邪在半空中一頓,緩緩轉動眼珠朝下看去,看到那兩根雪白的利物,正是自己的那對獠牙。
它五官扭成一團,慌得揪住自己的頭髮:“我的牙!我的牙!”
可不等它用力發洩,手下一松,頭髮竟全數被它揪了下來。它愣了一下,再抬手一摸,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髮竟如落葉般紛紛脫落下來,接著是臉皮、指甲、胳膊……等屍邪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在融化時,它尖嘯著要抓向藺承佑。
“我就算死也要先吃了你……”它雙目猩紅,飛快地朝藺承佑爬去,可惜太遲了,它的胳膊和雙腿也融化了。
好不容易爬到藺承佑的腳邊,沒等它出手,它就在藺承佑滿含謔意的目光裡化作了一攤膿水。
“去死吧……”它的最後一句話淹沒在咕嚕嚕的水泡裡。
藺承佑垂眸看著腳邊的膿水:“這話該我說才對。”
眾人爆發出一陣重生般的歡呼聲。滕玉意踉蹌兩下,大喜,跌坐到屋簷上,望著頭頂的穹隆,一個勁地喘氣。
夜空中本來堆積著重重疊疊的陰雲,如今全部一掃而空,月亮重新在天幕上顯現,又晶瑩又皎潔,幽幽清輝灑落人間,為長安蒙上一層溫柔的光彩。
滕玉意注視著那輪明月,無聲地笑了起來。她的心保住了,她逃過了一劫,翻身爬起來,卻見藺承佑正查看腳邊那攤膿水。
絕聖和棄智在廊下手舞足蹈:“太好了!師兄!我們殺了屍邪!”
見天等人恨不得在瓦當上狂奔:“祖師爺,報仇了!徒孫幫你報仇了!”
眾人很快跑到前樓,把昏迷不醒的見樂給救了出來。
藺承佑比他們還高興,一高興也想像滕玉意那般躺到瓦當上好好打個滾,可惜現在還有要事,暫時還不能撒野。他在膿水周圍畫了個赤子金尊陣,又點亮符籙,將那攤散發著惡臭的膿水燒幹,然後翩翩落到庭院中,把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拽起來。
金衣公子昏迷了好長時間,被藺承佑一拽才醒轉。
“想不想活?”藺承佑言簡意賅。
金衣公子像是知道藺承佑根本不可能放過它,只是冷笑。
藺承佑笑道:“你是活不成了,但你這一身罪孽可不是一死就能償還乾淨的,我有法子助你早日洗清罪孽,但前提是你得告訴我,你和屍邪是如何從陣中逃出來的。”
金衣公子依舊不吱聲,但神態儼然有些鬆動。
藺承佑:“我知你貪戀紅塵,光看你這一身衣飾就知道了。你且想清楚了,說了,不必生生世世都活受罪;不說,從此化作一縷濁煙不說,日後就連重新輪回轉世的機會也沒了。”
金衣公子這回不再冷笑,而是沉默不語。
“想明白了?我先問你,你與屍邪是如何結識的?”
金衣公子用殘翅指了下自己的喉嚨,意思是自己現在是一隻鳥,沒法發出人聲。
藺承佑想了想,金衣公子現在一身妖力喪盡,他想幫它化作人形也沒法子了。
“無妨,我來猜,說對了你就點頭,不對就搖頭。”
金衣公子點點頭。
“百年前你被另一位叫清虛子的道人打傷,湊巧逃到了樊川的一座行宮裡,當時行宮的主人便是豐阿寶。豐阿寶當時還未死,身份是前朝那位末代皇帝的私生女,她好奇之下救了你,你從此與她結識了,這話對不對?”
金衣公子緩緩點頭。
“她一個人在行宮寂寞,而你正需找個清靜的地方養傷。她生性兇殘,而你心術不正,你與她一見如故,相處久了越發投契。等你養好傷之後,或許是為了吸取女子的精元,或許是待久了覺得無聊,總之你離開了樊川的行宮。等你再回來時,前朝滅亡,豐阿寶則被埋葬在行宮裡,你不甘心她死了,把她的屍首挖出來助她成為屍邪,對不對?”
金衣公子微弱地喘了口氣,再次點頭。
“你們作亂沒多久,被東明觀的東陽子道長打入陣中,就被鎮在平康坊的地界裡,一睡就是百年。前陣子你們破土而出,僅僅是因為陣法被匠作們不小心砸破嗎?有沒有別的緣故?”
金衣公子紅爪微微一蜷,似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說。
藺承佑心裡掀起了一陣狂風,二怪出陣果然另有原因,就像上回那個樹妖突然能成魔,分明也是經人點化。
只恨這妖怪擅長利用人性的弱點,他越想知道答案,面上就越需沉住氣。
金衣公子踟躕了許久,終於有了要抬起翅膀的意思,就聽院中伶人們哭成一團:“好了好了,別怕了,那個女鬼化成水了,再也不必擔心它作怪了。”
金衣公子一震,女鬼?化成水?
它昏迷時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篤信屍邪有逃生的本領,醒來後看藺承佑忙著追問它們出陣的原因,只當豐阿寶已經逃走了。
怎知豐阿寶……
它心裡亂成一團麻,若不是受它拖累,豐阿寶絕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
它渾身哆嗦著,抬翅惡狠狠地掃向藺承佑。藺承佑早防備它發難,雙指一豎,便將早就準備好的符籙貼到金衣公子的額上。
哪知金衣公子紅喙一張,身體竟自發焚燒起來。藺承佑心知不妙,急忙掰開它的紅喙,口腔裡溢滿了妖血,它竟一口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這回不只藺承佑吃驚,見天和見仙也嚇一跳,跑到近前蹲下來,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禽妖在舌下還暗藏一縷魂脈,這一咬破,何止是沒打算活,連魂魄也不想要了。
就因為屍邪因救它而死?
金衣公子連聲悶哼,一味在地上痛苦滾動。
藺承佑擋住身後的眾人:“別靠近它。”
金衣公子活像著了火的金絲炭,一轉眼就化作了一攤粉末,被風一吹,又成了一縷濁煙,揚到半空中,一霎兒就消弭於無形。
藺承佑心裡大感遺憾,本以為金衣公子即便聽到屍邪的死訊,也不至於萬念俱灰,誰承想妖怪自戕起來,竟也如此決絕。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問出它們是如何出陣的,線索竟這樣斷了。
滕玉意唏噓:“這妖怪作惡多端,竟也有講情義的一面。”
藺承佑正要答話,忽然眼前一黑,仰面倒了下去。耳邊只聽眾人驚慌的喊聲,他試著睜開眼睛,可惜眼皮死沉。再之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藺承佑上回在紫雲樓與樹妖交手時就受了傷,事後一直未好好將養。這陣子為了鎮壓二怪更是殫精竭慮,到了彩鳳樓之後本是為了引二怪入樊籠,哪知又遇到連環兇殺案。
他抽絲剝繭,日夜不眠,剛查出兩樁陳年大案的真相,又與二怪整夜作戰,其間幾經波折,橫生無數變故,早在被盟友圍攻時,他就心力交瘁,不過是仗著年輕體健強撐而已。等到收服二怪,精力早就到了透支邊緣,眼看二怪先後化為烏有,他再也支撐不住,精神一鬆懈,人便倒了下去。
這一覺睡得極沉,等他睜開眼,第一眼先瞧見了杏子黃的帳頂,鼻端有縷清淡的氣息,細聞才知是藥香。他轉動腦袋打量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彩鳳樓後院的某間廂房裡。
外頭日影西斜,濃濃的花香隨風送進濃綠紗窗。絕聖和棄智在外頭喁喁細語,像是在商量晚上給他弄什麼吃的。
他閉眼聆聽了一會兒,自覺渾身精力充沛,掀開衾被下了床,發現自己兩側胳膊上的傷都被纏了布料,想是昏睡期間醫工給他包紮的。
絕聖和棄智聽到房裡的動靜,忙跑了進來:“師兄,你醒了?”
兩人臉上仍有濃濃的愧色。藺承佑打量二人神色,若無其事地笑道:“這一覺睡得夠舒服的。什麼時辰了?別告訴我,我睡了一天。”
“都快酉時了。”絕聖湊近查看師兄的傷口,棄智端了茶盞過來,踮腳讓師兄喝茶。
兩人看師兄神采奕奕,心裡多少好過了一點兒:“醫工說師兄累壞了,叫我們別叫你。”
藺承佑低頭就著棄智的手喝了口茶,摸摸二人的腦袋:“你們睡沒睡?白日吃的什麼?”
“我們也睡了。滕娘子叫霍丘到外頭買了羹湯和胡餅分給大家吃,我們吃了東西,睡到下午才醒。”兩人一邊說,一邊摸摸自己蓬亂的頭髮。
藺承佑整理衣冠的動作一頓,他想起脖頸上還沾著滕玉意的口水,心裡頓時不自在起來,心虛地瞟了絕聖和棄智一眼,師弟們眼波清澈,也正好奇地望著他。
他定了定神,好在這件事發生的時候眾人都失去了神志,料著沒人看見那一幕,正所謂天知,地知,他知,滕玉意知。
“滕娘子還沒走嗎?”他裝作不經意地問。
“滕娘子也累壞了,頭先在前頭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被萼大娘她們抬到後院,聽說剛醒。”
藺承佑摸了摸脖頸那一塊,越試圖不在意,就越覺得那地方燙得慌,末了乾脆說:“你們讓人送點兒水來,我再好好淨淨手面。”
好好洗漱一番後,藺承佑換了件乾淨的緋色錦袍,精神抖擻地帶著絕聖和棄智往前樓去,邊走邊問:“彭玉桂的屍首移到前樓去了?”
絕聖黯然地點點頭:“畢竟是要犯,屍首被大理寺的官員看管起來了。我怕長明燈熄滅,拜託嚴司直和見天道長幫著看守。”
藺承佑腳步一頓:“去看看。對了,我這一睡,也不知道幾位道長恢復得如何?”
“見樂道長已經醒了,身上沒受傷,只是中了屍毒,剛吃下清心丸,不出幾日就能痊癒了。見喜和見美兩位道長的傷估計要養幾個月,他們說還有話要對師兄說,看師兄昏倒了,也找了間廂房睡覺去了,睡到下午方醒。”
他們迎面就看見嚴司直帶著一幫衙役過來,後頭跟著葛巾。
“正要去探望世子,身上可好些了?”嚴司直衣飾整潔,快步走近。
藺承佑拱手道:“昨晚讓諸位受驚了。”
“該我們謝世子才是。”嚴司直發自內心地感激和慶倖,“前幾日城郊的村莊死了那麼多村民,可見這二怪有多兇狠。還好很快就降住了,不然長安百姓就要遭殃了。世子的傷如何?有沒有大礙?”
“不過是些皮外傷。”藺承佑自小隨師公降妖除魔,一貫對自己的傷不在意。他惦記著彭玉桂一案,邊說邊要走,哪知葛巾忽然跪到了他腳邊。
“多謝世子殿下伸張正義,奴家大仇得報,特央求嚴司直帶奴家前來當面致謝,奴家卑賤之軀無以為報,只能給世子殿下多磕幾個頭了,還望世子莫怪奴家唐突。”
說著她“咚咚咚”磕起頭來。藺承佑讓絕聖和棄智把葛巾攙扶起來。葛巾垂淚起了身,默然退到一邊。
藺承佑看了眼她臉上猙獰的傷口,暗想此女心性還算堅定,昨晚為了引誘真凶,被關在大隱寺一晚也毫無怨言。她本就是歡場女子,不幸被人毀了容貌,日後怕是維持生計都成問題。這麼想著他動了惻隱之心:“賀老闆一死,彩鳳樓也就散了,待會兒我就把你們的身契還給你們,明日你去找萬年縣的司戶參軍把賤籍銷了,往後好好謀生吧。”
葛巾又驚又喜,再次跪下磕頭。藺承佑攔住她,從懷中取出一錠金:“你容貌已毀,日子比旁人艱難,拿著吧。”
葛巾含淚搖頭:“世子幫奴家銷了賤籍,對奴家已是莫大的恩德了。奴家先前還有些積蓄,日後維持生計不成問題,何況奴家目下成了自由身,光憑一雙手也能討活。”
絕聖和棄智一個比一個心腸軟,聞言自是松了口氣。藺承佑點了點頭,負手朝前去了。
一行人到了前樓,一進院子就看見滕玉意坐在廊下的石桌旁。
藺承佑忍不住瞧她一眼。她臉頰紅潤,雙眸明亮,這是內力驟升的表現,可見昨晚他教她的那套桃花劍法她已經融會貫通了,他渡給她的真氣她也全數受用了。
還好沒幾個人知道這劍法的真諦,滕玉意自己也不知道他渡給她的陽氣會一直纏綿相護,否則這事就說不清了。他決意把此事爛在肚子裡,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給劍譜改名。
他忽然瞟到她水潤的朱唇,喉結隱約發起燙來。他挪開視線,快步穿過庭院,哪知滕玉意摸了摸唇上的大鬍子,竟主動叫住他:“世子。”
藺承佑裝作才看見滕玉意:“王公子?”
滕玉意笑著走到近前,經過昨晚之事,她對藺承佑的感激遠大於厭惡,把兩手高舉到眉前,誠摯地向藺承佑行了個大禮:“昨晚多謝世子相護!”
藺承佑牽了牽唇:“我是清虛子的徒孫,本就以降妖除魔為己任,昨晚不過是分內之事,王公子不必言謝。”
滕玉意叉手又行了一禮:“二怪的道行大家都知道,我昨晚逃過一劫,全仗世子有一身降妖的好本領,這個‘謝’字,世子當之無愧。”
藺承佑:“獨木難支,我可不敢妄自攬功,能順利除去二怪,乃大夥齊心協力的結果。譬如拔下屍邪的獠牙,王公子就占了極大的一份功勞。”
滕玉意想了想:這人不存心刁難人的時候,倒是挺講道理的。
她笑道:“總之王某的命是世子救的,這份恩情王某銘記於心。”
說著她一抬眸,不經意間瞥見藺承佑的喉結,笑容不由得凝住了,那地方已經看不見痕跡了,但昨晚她用口水給他擦血的情形至今歷歷在目,還好藺承佑神態自若,不知是沒想起來,還是壓根兒不在意。
她悄悄打量他,不提防對上他黝黑的眼睛。
藺承佑自然知道滕玉意為何突然偷瞄他的喉結,不自在地睨她一眼,掉過頭若無其事地朝廳裡去了。
滕玉意也想掉頭就走,可惜話還沒說完,只好硬著頭皮追上去:“王某還有一事想請世子幫忙。”
藺承佑道:“王公子請說。”
滕玉意從程伯手裡接過一個小匣子:“想必絕聖同世子說了,彭玉桂臨死前托我把他和他妹妹的骸骨移回越州老家,為著此事,他把箱篋的鑰匙都交給我了。我先前打開瞧了,箱篋裡除了田契、房契和大量賬本,另有彩鳳樓一眾妓人的身契。王某知道此事還需稟告官府,故而想與世子商量,能不能把卷兒梨和抱珠的身契交給王某,從此還她們自由身。”
藺承佑腳步一滯,彭玉桂竟將遺骨還鄉這等大事託付給滕玉意。
昨晚之前彭玉桂整日戴著面具,料與滕玉意並無深交。彭玉桂死前又救了絕聖一命,為求萬無一失,理當仗著這份恩情讓絕聖託付他才是。他在大理寺任職,行事也會方便許多。
除此之外,歸葬需大量人力、物力,重新修葺彭家人的墳塋更非易事,滕玉意想必也知道會有多麼麻煩,竟也答應了彭玉桂的請求?
轉念一想,他趕過去時彭玉桂已經快咽氣了。絕聖畢竟太小,彭玉桂放心不下,轉而拜託滕玉意也不奇怪。
他壓下了心中的疑慮,頷首道:“我正要找彩鳳樓一眾伶人的身契呢,既然在王公子手裡,不拘卷兒梨和抱珠了,一併都發還了吧。”
這話倒比滕玉意料想的還要痛快,她忙道:“那再好不過了。聽說彭玉桂的屍首得先送去大理寺,到時候還請世子派人知會王某一聲,待大理寺辦完必要的手續,王某會親自前去收彭玉桂的遺體。”
藺承佑看她如此鄭重其事,暗想她果然重諾守信,應了一句“好”,接過滕玉意遞過來的匣子。
說話間他邁入大廳,抬目就看見彭玉桂的屍首被放在當中。屍首從頭到腳蒙了一塊灰布,腳邊放著一盞長明燈,見天和見仙盤腿坐在一旁,正低聲誦讀著什麼。
見此情形,藺承佑和滕玉意腳下同時一頓。彭玉桂犯了大錯,有這個結局並不意外,但此時看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心裡仍覺得悽楚。人性何其複雜,命運總是陰錯陽差,此人明明才二十七歲,卻因一場滅門之禍,用了近半生的時間在復仇。
他熬了這麼多年,淒苦又短暫的一生終是到頭了,這結局對彭玉桂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兩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大理寺的官員和衙役熱絡地迎上來:“藺評事、嚴司直。”
滕玉意帶著程伯和霍丘到一旁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一幫官員紅光滿面,圍著藺承佑絮絮而談:“沒想到這一查,竟牽連出四樁大案……十一年前越州桃枝渡口彭書生一家的滅門案、一年多前田允德夫婦被人謀害案、姚黃與青芝合謀毀壞葛巾容貌一案、姚黃與青芝被人謀害案……這幾個兇手如此狡猾,換個浮躁粗心的,斷乎查不出真相。寺卿聽聞後唏噓不已,直呼後生可畏,先前已經分別給聖人和越州府去信了,此刻還等著藺評事和嚴司直回大理寺呢。”
藺承佑一邊聽一邊敷衍地笑著,忽然一指萼姬,把手上的身契交給她:“把身契發還給她們,明日排隊去萬年縣找司戶參軍銷賤籍,往後各尋生路吧。”
伶人們聽了這話只當做夢,不是掐自己胳膊就是揪自己臉蛋,直到確認這一切是真的,這才痛哭著躬身致謝。
大廳裡很快就熱鬧起來,抱珠帶著卷兒梨找到滕玉意,埋頭在桌前跪下。
滕玉意喝茶的動作一頓,她忙讓程伯把二人扶起來:“這是做什麼?”
抱珠淚流滿面:“先前王公子專程向世子討要奴家和卷兒梨的身契,奴家都聽見了。奴家知道王公子面冷心熱,哪怕抱珠曾辜負王公子的相護之意,王公子也不曾與奴家計較。如今邪祟已去,奴家和卷兒梨怕日後再難見到王公子了,心中感念王公子這些日子的相護之恩,特來與王公子拜別,今日一別,萬望王公子珍重,珍重!”
卷兒梨面色有些呆呆的,一個勁地磕頭:“謝謝王公子,謝謝王公子!”
滕玉意再次把二人扶起來,昨夜屍邪操縱卷兒梨時,不論是抱珠不顧一切攔阻卷兒梨的舉動,抑或是卷兒梨變成傀儡都不忍心傷害抱珠的行為,都令她深受震撼。二人小小年紀就被賣到泥淖中,多年來相依為命,早把對方視作姐妹,這種生死關頭捨身相護的情誼,是多少銀錢也換不來的。
滕玉意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弄這麼大的陣仗。道長給卷兒梨看過了吧?她做了一個月的傀儡,體內餘毒如何清除?”
抱珠拭淚說:“兩位小道長說卷兒梨體內餘毒清起來比別人麻煩些,早上弄了些顏色古怪的符湯讓卷兒梨喝了,卷兒梨吐了好些黑水後,神志清醒了不少。但道長說要一年半載才能全好,給了半年用量的清心丸,讓卷兒梨每日服用一粒,半年後再去青雲觀瞧瞧。”
滕玉意忽道:“我有一事要問你。”
抱珠愣了愣:“王公子請講。”
“那一回你和卷兒梨在我房中奏曲,卷兒梨的琴音剛起了個頭,你臉色就變了,那是為何?”
抱珠羞慚地說:“奴家的這點兒小心思果然瞞不過王公子。奴家和卷兒梨日夜相伴,她調琴時的習性奴家一聽就知道。奴家當時就覺得她的曲子不對勁,不承想她那時候就被屍邪蠱惑了,只當她病中糊塗,怕她被萼大娘罵,忙用別的話岔開了。昨晚屍邪闖進來後奴家才意識到不妥,忙將此事告知五位道長,可惜說得太遲了。”
滕玉意暗歎:屍邪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善於利用每個人的軟肋和私心吧。
“罷了,過去的事不必提了。”她從袖中取出兩顆寶珠遞給二人,“你們還沒正式接過客,平日攢下的打賞不多,日後只能靠你們自己了,這個拿著吧。”
抱珠嚇一跳,急忙拉著卷兒梨起身:“絕不敢受!不讓我們賣笑賣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奴家有手有腳,年紀又小,針黹縫補、做餅烹粥,無論做什麼都能養活自己。”
滕玉意:“你們無依無靠,謀生哪裡有那麼容易?你們先用這筆錢渡過難關,回頭我讓程伯幫你們找個好營生。”
抱珠仍堅辭不收。
滕玉意故意把臉一沉:“我可不是菩薩心腸,再推託我就收回去了。卷兒梨現在可是連話都說不太明白,上哪兒去求活計?你不想著自己,也該想著她吧。”
抱珠這才紅著眼睛收了。
這時藺承佑已經把事情交割完畢,正要指引衙役們把彭玉桂的屍首抬出去,聽到這番話後朝滕玉意瞧了一眼,略一頓,扭頭對身後的絕聖和棄智道:“你們不是要去跟王公子話個別嗎?”
絕聖和棄智忙跑到滕玉意跟前:“王公子,我們得回青雲觀了。”
兩人心中萬分不舍,經過這幾日的相處,他們早把滕玉意視作同生共死的摯友。今日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遇。
滕玉意心裡又何嘗捨得絕聖和棄智,她回身打開包袱,把裡頭的果脯和素點一股腦塞到二人懷裡:“我們府裡廚娘做的,比外頭買的好吃。改日我再讓人送些你們愛吃的玉露團到青雲觀去,日後你們想吃什麼,只管讓人告訴我。”
絕聖和棄智紅著臉說:“王公子,往後我們能不能找你玩?”
滕玉意笑道:“就算你們不找我,我也會去找你們玩的。”
說著她讓程伯解下腰間的令牌遞給二人:“哪天你們想來找我玩,把這個給門口的侍衛看就成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地接過令牌,又各自從腰間摸出一塊髒兮兮的木牌:“王公子,你想來青雲觀的時候,帶上這個就成。”
一塊木牌歪歪斜斜地刻著一個“絕”字,另一塊是個稚拙的“棄”字,滕玉意忍笑收好:“曉得了。”
說話間她一抬頭,恰好碰上藺承佑的視線。他耐著性子等著,倒也未催促,眼看說得差不多了,這才道:“好了,外頭犢車候著了,該走了。”
恰在此時,霍丘也進來回稟:“公子,老爺來了。”
滕玉意忙同絕聖和棄智一道出了樓。
滕紹前幾日被困在大隱寺中,今晨得知二怪已除,登時放下了心中大石,告別了寺內眾僧,率眾趕來接女兒,不巧滕玉意昏睡不醒。滕紹便親自在門外守著,哪知晌午聖人突然派人召見,滕紹只得留下程伯等人照管女兒,自己先走了。
滕玉意出來就看見阿爺被一群官員團團圍住,寒暄聲不絕於耳。
阿爺想是擔心她的安危,短短幾日就憔悴了不少,好在精神頭尚佳,嗓音也清朗沉穩。
“幸賴世子與諸位道長傾力相護,我那王姓外甥及長安百姓僥倖逃過一劫……滕某略備薄酒,只望能酬君一局……”
滕玉意邊聽邊上犢車,簾子一放下,外頭的聲音小了不少,沒聽清藺承佑的答話,倒是聽到五道掩不住喜悅的笑聲:“哎哎哎,吾等身為道家中人,本就該扶傾濟弱,這些話折煞貧道了……當然滕將軍既是一番美意,貧道也不便推卻……”
程伯示意車夫駕車,滕玉意卻說“等一等”,掀開窗帷向外看,只見彩鳳樓的一眾伶人都出來了,擠在門口望著藺承佑等人,頗有依依惜別之意。
滕玉意心內有些唏噓,用目光跟眾人一一道別,視線落在萼姬身上時,忽然一滯,就見萼姬正眉飛色舞地與身邊的歌姬說話。
滕玉意不動聲色地端詳萼姬一陣,又覺得自己多心了,下意識地朝藺承佑望過去,正巧藺承佑也有意無意地朝萼姬看,目光輕飄飄地在萼姬臉上打了個轉,很快就移開了。
滕玉意放下窗帷時暗想:莫非藺承佑也覺得這婦人不大對勁?
滕紹與眾人敘過話後,便帶著女兒及家僕告辭離去。
藺承佑在樓前翻身上馬,揚鞭時瞥見滕玉意遠去的犢車,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串玄音鈴還在她的腕上,下意識要追上去,旋即又勒住韁繩。罷了,等她察覺,自會令人交還給他,若是她忘了,過兩日他再令人討回來就是了。

滕紹父女回到滕府時天色已擦黑兒,杜家一家四口都在府裡候著了,見滕玉意安然無恙地回來,自是喜不自勝。
滕紹面上不顯,心裡卻極其高興,欣然令程伯安排酒膳,一家人圍桌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晚飯。
飯畢,杜裕知同滕紹去書房議論朝中之事,杜夫人則帶著三個小輩去了內院閒聊。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向姨母和表姐、表弟展示了自己新學的劍法。當然,只演示了克厄劍法和學了一半的被褐劍法。至於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她因為隱約覺得不太對勁,也就沒公然演示。
杜紹棠原本不信火玉靈根湯能增長人的功力,怎知表姐一招一式都極為淩厲,他照著樣子出劍,連兩招都堅持不下來。
杜紹棠試完,杜庭蘭也搶過劍湊熱鬧,比畫到後頭,又成了花拳繡腿。杜夫人和杜紹棠笑得前俯後仰。滕玉意笑著奪回劍,再次在笑聲中示範了一遍。
恰巧滕紹和杜裕知也來了,抬頭見滕玉意握著把小劍在庭院裡奔來跑去,杜裕知嚇得腳下一個趔趄,滕紹卻是又驚又喜。
看了一陣,他忍不住走上前扳正女兒的胳膊:“此處不對,你練的雖是劍術,底下功夫也要跟上,出招時下盤一定要穩,如此方能把意念灌注到劍尖。”
滕紹心裡卻想著,他多少年沒在女兒臉上見到這般開懷的笑容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有些恍惚,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十年前蕙娘還在的那段歲月,女兒整日在府裡快活地奔跑,小小的身影就像春日裡一隻迎風飛舞的小蝴蝶。他既心酸又欣慰,指點時便格外用心。
滕玉意照做了一遍,結果還是不對。杜紹棠在旁捧腹大笑。滕玉意瞪了杜紹棠一眼,讓阿爺指出她的錯處,再出劍時招式便板板正正了。
滕玉意又拖著杜紹棠跟她一起學招。杜紹棠最怕吃苦,學了沒幾招,趁滕玉意不留神拔腿逃跑。滕玉意不肯罷休,撩袍在後頭直追,這情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一家人笑作一團,連滕紹都笑著搖頭。

當晚杜家人歇在了滕府,次日用過早膳才走。
滕玉意送走姨母一家人,讓春絨和碧螺取了一套男子衣裝來,預備趁程伯還未來,先到園子裡複習幾遍劍法。
換衣裳的時候發現腕子上的玄音鈴,她不由得愣了一下,糟糕,昨日竟忘記還給藺承佑了。這法器本是防屍邪偷襲的,如今屍邪已除,自然得還給原主人。
她輕輕試著往下褪,怎知褪不下來,這幾日在彩鳳樓長肉了?不對啊,她連日來吃沒吃好睡沒睡好,不瘦就不錯了,對著鏡臺照了照,臉蛋明明比剛來長安時清減了幾分。
滕玉意唯恐弄壞鈴鐺,小心翼翼地加大力道,可是那串鈴鐺就像長在自己腕子上似的,叫了春絨和碧螺來幫忙,兩個丫鬟竟也毫無辦法。一轉眼的工夫,一屋子的丫鬟都試了個遍,抹頭油的抹頭油,塗皂角的塗皂角,然而死活擼不下來。
“等等。”滕玉意思索著抬手,“這可是青雲觀的法器,弄壞了可就糟了。這樣吧,待明日我請人問問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怎麼褪下來再動,今日就先別妄動了。”
丫鬟們這才散了。滕玉意換好衣裳後,跑到園子裡溫習了一遍克厄劍法,回身看見程伯,一抖劍尖,冷不丁向程伯刺去。
程伯以掌化刀,輕輕擋開滕玉意的招式。
滕玉意高興地收回劍:“程伯,這套克厄劍法我已經徹底學會了,你接著往後教吧。”
程伯笑道:“正要與娘子說此事呢,老爺今早起來就吩咐老奴,說既然娘子在興頭上,不如儘快按照正統的法子幫娘子打好基礎。霍丘從軍前是逍遙門的嫡系傳人,輕功卓絕,劍法也不差,由霍丘來教娘子輕功和劍術正好。端福近身搏擊之術天下無雙,可由他來教娘子防身之術。”
他又悄悄地說:“老爺昨晚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好。”
滕玉意狀似不在意地咳了一聲,負著手走上臺階,一撩衣袍,盤腿坐到亭子裡的茵席上:“昨晚沒來得及跟阿爺說,我要幫彭玉桂兄妹歸葬的事阿爺知道了嗎?”
“老奴已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地稟告老爺了,老爺聽了倒也未說什麼,只說既然答應了人家的遺願,就一定要辦得周全妥當。今早老奴已經派人去洛陽了,等來日將彭玉桂妹妹的骸骨運回長安,就能籌備他兄妹二人歸葬越州的事宜了。”
滕玉意點點頭,轉眸看了程伯一眼,彭玉桂臨死前那番話是附耳對她說的,連程伯都沒聽見。
“程伯,還記得我曾打聽過那黑氅人和他手中的銀絲暗器嗎?”
“老奴記得。”
“昨晚彭玉桂使的暗器正是那黑氅人用過的銀絲,我猜藺承佑也正是因為聽了南詔國屍王的事,才想到用銀絲來鋸屍邪的獠牙。彭玉桂臨死前把這銀絲的來歷告訴我了。”
程伯神色一凜:“這彭玉桂與那黑氅人有淵源嗎?”
滕玉意蹙眉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猜彭玉桂也不認識那黑氅人,不然他不會主動將此事告知我。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條重要線索,說不定他與那黑氅人學的是同一宗邪術,查下去准有收穫。你馬上派人去西市盯著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若是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想法子套莊穆的話,當年彭玉桂就是從此人手裡得到的暗器,有什麼消息立即告知我。”
滕玉意這一等就是一整天,這期間霍丘正式開始教習滕玉意輕功。滕玉意因有了火玉靈根湯和桃花劍法打底,較之初學時輕鬆許多。饒是如此,一天下來一身骨頭也險些散架。
程伯傍晚過來回稟,說那家生鐵行關著門,別說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連主家都沒見到。他已經派人在附近盯著了,一有風吹草動馬上來回稟。
“此外,杜家娘子落在盧兆安處的信件全數取回來了。”
滕玉意拍手叫好:“繼續盯著盧兆安,西市那頭也絕不能落下。對了,兩位小道長在觀裡嗎?”
“不在。”程伯道,“洛陽的紫極宮舉行道家盛典,凡是兩京大觀都需前去參會,清虛子道長在外雲遊,世子也抽不出空,青雲觀只好派兩位小道長做代表去洛陽參會了,據說過幾日方能回來。”
滕玉意唇邊溢出笑意,她可想像不出兩個小胖子如何做一觀之表。這也就罷了,她本來還指望絕聖和棄智幫著取下玄音鈴,這下他們走了,難道她要找藺承佑說道此事?
程伯又將一張泥金帖子呈給滕玉意:“戶部的劉侍郎做壽,剛才給各府送帖子來了,聖人親自寫了賀表,壽宴設在禦宿川的別業,說是要宴飲三日,特邀各府的小娘子、小郎君前去玩耍。娘子,劉侍郎是當今國丈,此事萬萬推託不得。”
滕玉意展開泥金帖子,這位劉國丈先前就是大理寺卿,女兒嫁給聖人後,國丈依舊黽勉從事,不肯居高位,更不肯挾權倚勢,聖人多次要賜爵,均被國丈婉辭了。姨父每回提到此事,都稱劉公為百官之表率。
“阿爺去嗎?”
“老爺自然是要去的。”程伯笑道,“此外前去拜夀的女眷和小娘子一定不少,娘子還需好好籌備才是。”
“知道了。”心想阿爺忙著述職未必有閒心理會這些雜事,她又補充,“先好好準備壽禮吧。”
程伯便要告辭離去,滕玉意卻又叫住他:“對了程伯,你從庫房裡送些上好的衣料來,要男子穿的那種。”
程伯只當滕玉意要做些出門行走時穿的男子襴袍,應了一聲好,自行下去安排。
不一會兒,程伯帶著人回轉。滕玉意一瞧,幾個託盤裡放了五顏六色的衣料,想是來自江南各地。
她指了指寶藍色和赭色的兩塊衣料,沉聲道:“這兩色不要。”
程伯心中納罕,娘子自從到了長安,便極為忌憚寶藍色和赭色,哪怕只是府中幾位年長的管事穿,也勢必令其馬上換了。
“是。”他親自取出那兩塊布料,遞給身後的僕從。
滕玉意又補充道:“庫房裡若還有這兩色的布料,統統拿出去賞給阿爺的部下,往後也不要收這兩色的布料進府了。”
她挑揀一會兒後不甚滿意:“庫房裡還有旁的布料嗎?”
程伯忽然想起再過半個月就是老爺的壽辰,娘子如此鄭重,該不是想親自給老爺做衣裳吧?
他喜出望外,顫聲說:“庫房裡還有,老奴這就去拿。”
過了片刻,程伯帶人抱著布料趕回來,這回全是上等繚綾,另有吳越等地產的異樣紋綾紗羅,輕軟光潔,撫之如鏡。
這已是難得一見的上品了,滕玉意卻仍嫌不足,眼下已經仲春了,再過兩個月就入夏了,阿爺每日在軍中忙庶務,衣裳穿在身上自是越涼爽越好。
依她看,藺承佑身上那幾件就很好,可惜他那是宮裡之物,想搜羅都沒地方搜羅。聽說西市常有異國來的昂貴絹彩,她何不到西市去轉轉?
“這些都不夠好,過兩日我去西市親自挑吧。端福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吧,讓端福陪我去。我順便再到尤米貴生鐵行附近轉轉,最好能早日找到線索。”
做完這番安排,滕玉意回院子裡沐浴,出來後換了一套乾淨襴衫,只覺得渾身骨頭痛。
學武真不容易啊,她揉著酸疼的肩膀感歎道,摸到窗下的矮榻前,攤手攤腳躺上去,正要令春絨送“美人槌”進來,忽覺小涯劍發起燙來,她一愣,忙又揚聲道:“我要睡一會兒,你們別進來吵我。”
說罷她輕輕敲了敲劍柄,低聲道:“出來吧。”
小涯先沒動靜,過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地鑽出來。滕玉意一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你生病了?”
小涯眼窩凹陷,臉頰乾巴巴的,一雙綠豆眼本來精光四射,如今又小又無神。
小涯有氣無力地爬到矮榻上,像滕玉意方才那樣攤手攤腳一躺:“你總算想起老夫了。”
滕玉意心裡發慌,劍靈也會生病嗎?
“你哪兒不舒服?是不是要喝酒?我這就去給你拿。”
小涯努力抬起一隻小手,拽住滕玉意的衣袖微弱地搖頭:“沒用的,前夜我幫你抵禦屍邪和金衣公子,斬殺其中一隻邪物的功德落到了你頭上。我剛才聞過了,你身上的煞氣都小了不少,但我就倒黴了,殺死這等邪物最耗靈力,本來一個月供奉我一次即可,這下子提前了,你得趕快給老夫弄胎息羽化水,不然我靈力就沒法恢復如初了。快去吧,那東西就在青雲觀。”
滕玉意一愣,原以為小涯不過是戲言,竟是真的。
她蹲到榻前焦聲道:“非得藺承佑和絕聖、棄智的浴湯嗎?別人的成不成?”
小涯困倦得直打哈欠:“不成的,長安城裡只有他們師兄弟是三清童子身,胡亂弄別人的浴湯只會把老夫的靈力弄弱。”
滕玉意起身焦急地踱步,偏偏絕聖和棄智去了洛陽,不然還可以找他們想法子。現在怎麼辦?無論青雲觀還是成王府,守備都極為森嚴,偷是行不通的,難道要她當面向藺承佑討要他的浴湯?
這樣做也太厚顏無恥了,而且即便她討要,以藺承佑的性子,不但不會給她,興許還會狠狠排揎她一通。
“立刻就要嗎?”
“不能超過三日,你儘快想法子吧。”小涯越說越困倦,頭一歪,乾脆在榻上打起了呼嚕。
滕玉意焦灼地在房中打轉,忽然瞥見桌上的泥金帖子,聖人和皇后視藺承佑如親子,皇后的阿爺做壽,藺承佑理當前去賀壽。既然要宴飲三日,想必那禦宿川的別業有浴池,要不讓紹棠幫她……

藺承佑並不知道有人惦記他的浴湯,從彩鳳樓出來後,他先是帶著俊奴回青雲觀好好歇了一晚,次日一早送絕聖和棄智上車,叮囑他們別在道家盛會上丟臉,之後便到大理寺整理案宗,一忙就是一整天,出來時已是傍晚,找了侍從寬奴一問,滕玉意居然還沒把玄音鈴送還給他。
藺承佑暗想:有意思,都一整天了,滕玉意怎麼也該想起來了吧?
這東西世間僅此一串,本來藏在師公的百寶箱裡,那日他好不容易撬開百寶箱將其偷出來,本打算先借給滕玉意用幾日,過後再給阿芝,結果借出去就沒影了。
她該不是送到青雲觀去了吧?他正要派寬奴回青雲觀詢問,得知聖人牽掛他,只好先縱馬回了宮。
帝后這幾日寢食難安,唯恐藺承佑捉妖時有個閃失,昨日聽說已經順利降伏二怪,懸著的心勉強落了地,又得知藺承佑受了傷,當即派宮裡的幾位老人和余奉禦出宮,一夥人在大理寺堵住了藺承佑,重新給他包紮上過藥才作罷。
饒是如此,聖人依舊放心不下,藺承佑一進宮,便捉住藺承佑親自查看傷口,確認沒殘留妖毒才松了口氣。
“你這孩子。”皇后劉冰玉從聖人手裡接過藥粉,“師公不在長安,爺娘也不在長安,你說你有個什麼閃失,叫我們如何是好?”
藺承佑笑著翻身下榻:“侄兒錯了,本想著是些皮外傷,派人報個平安也就夠了。本意是不想讓長輩擔心,反害兩位長輩掛懷,都怪侄兒思慮不周,下回必定早些進宮。”
劉冰玉把嘴一努:“昌宜和阿芝得知你進宮,吵了一下午。今晚你就住在宮裡,哪兒也不許去,我讓他們準備傢伙什,今晚一家人吃點兒新鮮的。”
藺承佑知道皇伯母最熱衷搜羅天下美食,笑著應道:“侄兒還有一籮筐話要跟兩位長輩說呢,伯母趕我走我也不走。”
劉冰玉瞪他一眼,終究掩不住笑容,笑眯眯地領著宮婢們走了。
聖人有心把臉板得緊緊的,奈何在藺承佑面前慈愛慣了,揮手讓宮人下去,沉聲道:“今晨大理寺的張庭瑞回稟,案情是說明白了,捉妖的事情他卻不甚了了,你且把整件事細細說說。”
藺承佑就將始末緣由說了一遍。
聖人略一沉吟:“你懷疑這個萼姬有問題?”
藺承佑頷首:“早在調查彭玉桂一案時,侄兒就覺得萼姬說話漏洞百出。那晚金衣公子本來要鬆口了,這個萼姬突然說起屍邪已死之事,金衣公子受了刺激才會當場自戕。要說萼姬無意也說得通,但侄兒總覺得太巧了些。”
聖人思量著說:“照你說,二怪上月就已經破陣而出,若說彩鳳樓裡沒有人幫著遮掩,絕不至於風平浪靜,但她一個人能做的畢竟有限,估計另有人主事。”
“侄兒已經安排人在暗地裡日夜盯著萼姬,吩咐他們別打草驚蛇,等到弄明白與萼姬接頭的人是誰,再一網打盡也不遲。”
聖人近來為了朝中事夙興夜寐,眉頭隱約可見疲色,聞言點點頭:“最近進京述職的官員多,各地節度使也……”
這時殿外傳來稚嫩的聲音:“阿大哥哥來了嗎?”
宮人低聲攔阻,聖人搖頭笑歎:“讓她們進來吧。”
話音未落,兩個身著綺羅的小身影旋風般奔了進來,後頭跟著一大堆宮女,個個神色緊張。藺承佑懶洋洋地張開雙臂,等到昌宜和阿芝跑到跟前,一把將二人攔住:“慢點兒跑,當心摔著了。”
昌宜瞥見藺承佑胳膊上的傷,面色一變:“阿大哥哥,你受傷了嗎?”
阿芝小心翼翼地撫摸上去:“阿兄,你疼不疼?”
“阿兄不疼。”
阿芝清澈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抱住藺承佑的胳膊認真觀察他的神色,似乎想知道哥哥是不是真不疼。
藺承佑難得也認真一回,溫聲歎氣道:“阿兄真不疼。”
他說著點了點阿芝汗津津的鼻頭,又摸了摸昌宜的腦袋,從懷裡取出兩套從西市的薩寶處弄來的小玩意兒,笑道:“瞧瞧喜不喜歡?”
阿芝高興得不得了,一高興臉蛋就紅撲撲的,摟著哥哥的脖子親了好幾口,這才張開白胖的手指頭接禮物:“阿兄帶我玩。”
昌宜到底穩重些,見是一個渾身黑漆漆的小昆侖奴木偶,好奇地擺弄一會兒,把東西湊到聖人面前:“阿爺你瞧,它連手指頭都可以動。”
聖人慈愛地看著三個孩子,臉上的笑容柔和得像融化的酪漿,他接過玩具仔細看了看,俯身把昌宜抱在懷裡:“走吧,去瞧瞧你阿娘晚上弄什麼好吃的。”
阿芝因為心疼哥哥的傷不讓哥哥抱她,藺承佑便牽著阿芝的手在後頭慢慢走。
阿芝興高采烈地高舉手中的玩具小人:“後日皇伯母的阿爺做壽,我們可以出宮嘍!”
昌宜也在阿爺懷裡探出頭來:“阿大哥哥聽說了嗎?雲隱書院要開了,趁這回外祖父壽辰去的女眷多,阿娘要親自選一批小娘子去雲隱書院讀書呢。”
藺承佑邊走邊聽,不知不覺到了廊廡下,迎面吹來一陣風,風裡有種清淡的香氣。他暗覺這清幽的味道很熟悉,不由得心中一動,扭頭尋找花樹,卻不知香氣是從哪兒飄來的。他摘下落在肩頭上的花瓣瞧了瞧,漫不經心地道:“雲隱書院?”
聖人在前面歎道:“是啊,你阿娘和冰玉當年就是在雲隱書院相識的,往事如煙,一轉眼快二十年了。這次你伯母極力主張重開女子書院,我也極贊成。正好你爺娘下月回長安接阿芝,趁這個機會讓你阿娘也出出主意。”
忽然有個小宮人在廊道後頭探頭探腦,立即有老宮人低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小宮人戰戰兢兢地趴到地上:“寬奴有話要傳給世子殿下。”
藺承佑一聽是寬奴找自己,忙道:“估計是大理寺有事找我。伯父,我過去瞧瞧。”
他到了近前,叫那個小宮人起來:“寬奴怎麼說?”
“寬奴說,那位王公子沒把玄音鈴送到青雲觀。”


第三章
胎息羽化水
藺承佑仰頭想了想,滕玉意雖然脾氣大又愛記仇,見識和手腕卻不俗,明知這是他人的法器,沒理由不打招呼就偷偷昧下。
那她為何遲遲不還?
該不是那日他把玄音鈴給她時說得不夠明白,叫她誤以為這鈴鐺送給她了吧?
可就算滕玉意不懂道術,也應當能看出玄音鈴是世間罕有的法寶,他與她非親非故,怎會無緣無故送她異寶?
都一日一夜了,她縱算自己抽不出空,總能抽派出底下的人來送東西。
他琢磨來琢磨去,好奇心簡直壓不住。罷了,待明日出宮當面問個明白吧。唉,有點兒煩人啊,他本以為不會再與她有交集了,怎料還得去趟滕府。
小宮人半晌沒聽到藺承佑開腔,小心翼翼地問:“世子殿下?”
“知道了,讓寬奴不必管了,我自有計較。”
說罷他回了身,身後卻有人喚他:“阿大。”
藺承佑扭頭望過去,廊道盡頭走來一個人,端正的相貌,溫和的神態,正是太子。
“阿麒。”
太子關切的表情與聖人一模一樣:“阿爺給你瞧過沒?傷口有沒有大礙?”
藺承佑笑道:“瞧過了,傷口淺得很,白浪費了伯父的藥粉。”
太子作勢要給藺承佑一拳:“我還不知道你嗎?天塌下來也像沒事人似的。頭幾日總也找不見你,我本想著,見了面必定跟你好好打上一架,今日看在你受傷的分兒上,暫且放你一馬。”
藺承佑側身躲過太子的拳風,揚眉道:“太子這是學了新招了?這還沒比畫上呢,怎知到時候誰放誰一馬?”
“好狂的小子,受了傷也不老實,你也不必激我,今日我絕不跟你動手。”
宮人們抿嘴偷笑,太子平日最是寬和穩重,可一見成王世子就免不了打架、吵嘴。這也不奇怪,宮裡這一輩的孩子不算多,兄弟只有四人。聖人和皇后生了阿麒、阿麟兩位皇子,成王夫婦則生了阿大和阿雙兩兄弟。
四兄弟裡,就數剛被冊封為太子的阿麒和成王世子年齡相近,兄弟倆自小一處長大,吃穿住行就沒分開過,這架從小打到大,哪回見面不過兩招那才叫稀奇呢。
那邊早有宮人稟告聖人了,昌宜和阿芝欣然從廊道拐角跑出來:“太子哥哥。”
晚上的家宴就設在皇后平日起居的大明宮,皇后劉冰玉負責菜譜,尚食局負責烹飪,幾道點心均做得柔滑如膏,羹湯也是質白如玉。小輩們歡然雷動,吃得大汗淋漓。
膳畢,皇后自稱吃多了要消食,帶著阿芝和昌宜到碧波池前喂魚。太子則與藺承佑在迎翠亭裡下棋,聖人一邊飲茶一邊觀棋。
溫柔的夜風伴著花香,輕輕拂動水亭四周的酪黃綃紗,皇后立在一團皎皎月光下,彎腰把手中的魚食遞給兩個孩子。
忽聽迎翠亭裡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皇后起身看過去,原來是藺承佑故意要悔棋,太子一本正經將其拿住,卻敵不過藺承佑的胡說八道,聖人聽了幾句後撐不住,頭一個笑了起來,他這一笑,惹得藺承佑和太子也丟開棋子大笑。
皇后望著丈夫的笑容,由衷覺得高興,佑兒這孩子最會妙語解頤,這才進宮多久,都逗聖人笑多少回了。
她笑道:“我和聖人巴不得日日舉辦家宴才好,可孩子們一日比一日大了,哪能整日承歡膝下?去年靜怡嫁了駙馬,宮裡本就冷清了不少,你們兄弟四個又輪番去軍中歷練,阿麒和阿大才回來不久,今年又輪到阿麟了。阿雙雖沒到隨軍歷練的年紀,頭年卻跟他爺娘出去遊玩了。我算是想明白了,還是女兒貼心,阿麒、阿大,你們給我看好妹妹,日後阿芝和昌宜得晚幾年再挑駙馬才好。”
昌宜仰起粉嫩的小圓臉:“阿娘,你和阿爺為何突然要開雲隱書院?”
昨晚她聽阿爺和阿娘閒聊才知道,雲隱書院明面上是女子書院,實則暗藏給宗室子弟選妃之意,若是阿麒哥哥和阿大哥哥從書院的仕女中相到了合意的妻子,就更加抽不出空帶她和阿芝玩了。
皇后把魚食交給身後的宮女,牽起女兒和阿芝的手在蜿蜒的遊廊上漫步:“這事並非阿娘臨時起意,頭年就與你嬸娘她們商量過。雲隱書院最初是由開朝的穆皇后所創辦,旨在培育秀中之傑,書院裡的教典並非‘女訓’‘女誡’之流,而是與男子所學的一樣,以教讀經史子集為要義。雖說後世因種種關係屢屢中斷辦學,但經年下來也培育了不少閨中丈夫。若能在阿娘手中重開,實是惠舉一樁,而且這一回,所招的女學生不拘兩京高官的千金,外地官員的女兒也在其列。”
皇后的話聲透過紗簾斷斷續續飄入亭中,藺承佑先前還聽得心不在焉,聽到“外地官員”時卻一頓。
伯父竟是因為這個才答應重開雲隱書院嗎?凡是本朝官員,無有不知道雲隱書院的淵源的,若能借著招攬書院學生的名義將幾位節度使的女兒留在京中念書,再在恰當的時機為其挑選幾樁高門婚事,這對幾位強藩來說無疑是一種制衡之術。
太子也問:“阿爺打算趁這回百官入京述職時擬定此事?”
聖人神色凝重了幾分,揮手屏退亭中的宮人:“已經令中書省擬旨了,今晚再與幾位老臣商議一下。你晌午去進奏院,都見到了哪幾位節度使?”
太子回道:“兒子見到了淮南道的滕紹和淮西道的彭思順。滕紹率軍運送了十萬石江米進京,正好解了關中四鎮的兵糧之急。彭思順身子骨已經不大好了,頭童齒豁,出入皆離不開肩輿,依兒子看,恐怕活不過今年了。”
“難為他了。”聖人歎氣,“彭思順自從接管淮西道,外牧黎庶,內檢軍戎,把偌大一個淮西道治理得清平有序。不只阿爺,連文武百官都對其稱服異常。昨日他請旨要將兵權轉給長子彭震,阿爺已經准了。”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似乎頗感意外。
聖人朝藺承佑望去,每回說到朝政,這孩子從不胡亂插言,這便是皇權害人之處,就連骨肉至親都受其桎梏。他因早年的經歷深恨親情受皇權荼毒,尤其不願孩子們在他面前拘束,於是歎道:“在伯父面前有什麼好忌諱的,想說什麼儘管說。”
藺承佑想了想說:“彭思順極善治兵,淮西道如今雄踞一方,鄰藩皆畏之,若再由彭家人接管兵權,只怕會養癰成患,等到彭家的勢力一代代滲入中原,朝廷再想收回兵權恐怕就難了。伯父何不等彭思順病逝之後,將其長子彭震調回京中,委以官位,許以厚祿,如此既能撫恤忠臣之後,又能避免彭家人起異心。”
聖人目露贊許之色:“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甚難。先說一點,多年來彭思順不曾向朝廷討要過糧餉,你道是為何?淮西道的十來萬官兵,平日吃什麼?用什麼?”
藺承佑道:“這個侄兒倒是知道,正所謂‘急則為兵,閑則耕地’。彭思順麾下的忠義軍且戰且耕,頗能自供糧餉。”
“正是如此。此外彭思順為了穩定軍心,還有意令軍士同當地豪強和百姓結為姻親,多年下來,忠義軍在淮西道盤根錯節,早已是軍民一家。若朝廷擅自將彭家後人調走,又有哪位將領能順利接管這樣一支軍隊?如新帥不能鎮服當地牙將,嘩變是早晚的事。”
太子眉頭微蹙:“若將忠義軍拔離淮西道呢?”
藺承佑捏著棋子暗忖:這樣也不成,強行拔營的話,忠義軍非但不能繼續自耕自足,還平白多出來幾十萬張要吃飯的嘴。
聖人:“遷往他地的話,大批將士的妻孥也將隨行,朝廷光是填補十幾萬忠義軍的糧餉已非易事,這多出來的將士妻孥更需大批口糧。”
“所以伯父才想到重開雲隱書院?那……彭思順可願將孫女送入雲隱書院念書?”
聖人欣慰地道:“伯父令人徵集朝臣意見時,彭思順是頭幾個表態的,恰好彭震的妻女正在來長安的途中,彭震也極力表示贊成。”
太子和藺承佑對視一眼,彭氏父子主動把妻女留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也算是對朝廷表忠心的一種姿態。日後朝廷給彭家女兒和高門子弟賜婚時,彭家想必也不會有異議,都做到這份兒上了,怪不得阿爺這麼快同意彭震接管兵權。
“至於滕紹……”聖人又道,“正好江南西道的程守安告病辭官,阿爺打算將江南西道也交給滕紹統領。”
藺承佑有些吃驚,沒想到伯父對滕紹這般信重。淮南道不僅把控著江淮賦稅,轄內的壽州也至關重要,此州北連陳潁水路,南連廬州,正是中原通往江淮的一條重要“中路”。
況且壽州富庶,年年有大批茶稅收入,光此一州,供養滕紹的鎮海軍便毫不費力。
如果聖人再把江南西道劃給滕紹轄管,就連江夏交界處也交出去了,此地扼守著漢水運路,可謂重中之重。
聖人問藺承佑:“你且說說,伯父為何這樣安排?”
藺承佑笑道:“伯父的安排自是再妥當不過。江夏交界處統歸一人轄管,滕紹便能借夏口水運防遏淮西,往後彭家每有動作之前,首先需顧忌鄰旁的鎮海軍,兩藩互相牽制,對朝廷利多弊少。只是……侄兒聽說江南西道的武甯軍自李長青死後不服管束,短短三年便幾度易帥。程守安突然告病辭官,只因他在任上不能服眾,若貿然由滕將軍接管此軍,不知又將如何?”
太子溫聲道:“交給旁人轄管恐生滋擾,交給滕紹卻無此慮。阿大你未與滕將軍深交過,我卻親眼見過滕紹治軍,此人義薄雲天,軍中上下對其無有不欽服的。”
藺承佑頷首,他倒忘了,太子去歲曾去滕紹的軍中歷練,認真說起來,滕紹算太子的半個老師。
聖人:“這只是其一。阿爺讓滕紹兼管武寧軍,還因為武寧軍的幾個老將早年曾在滕紹的父親滕元皓麾下從軍,這些人見了滕紹,先得恭恭敬敬稱其一句‘三郎’,縱算再驍悍難馴,也不敢找滕紹的麻煩。你們兩個該聽說過滕元皓其人其事。”
太子和藺承佑正色道:“自然聽說過,此公實乃英雄人物。”
聖人點點頭:“當年胡叛圖謀江山,若不是滕元皓率軍死守南陽,江淮的糧運絕難保全。朝廷當時一心奪回兩京,對滕元皓的軍隊施援不夠及時,滕元皓帶著兩個兒子守城長達數月,歷經大大小小兩百多戰,斬敵近十萬人,終因兵竭城破,父子三人都死在了胡叛手中。”
說到此處聖人慨歎道:“細說起來,朝廷虧欠滕家良多。滕元皓和長子、次子殉國後,滕家的男丁便僅剩滕紹了。滕紹那年才三歲,未能上戰場。滕元皓臨難前夕手疏辭表,誡幼子以忠孝守節。滕紹成年後未曾辜負父兄的期望,早年間率軍戍邊,近年又駐守江淮,如今江淮民安物阜,滕紹厥功甚偉,江南西道的帥職一空,再也找不到比滕紹更合適的人選了。”
藺承佑暗想:鎮海軍和武寧軍這一合併,滕紹麾下的軍士便有近二十萬之眾,伯父即便再信任滕紹,也會在朝臣們的建議下採取些防患之舉。雲隱書院複開是個好法子,就不知道滕紹肯不肯將女兒送入書院念書。
他忽又想起滕玉意那雙水靈靈的狡黠雙眸,以她的性子,怎會願意讓朝廷擺佈她的婚事?
果聽太子問:“阿爺,雲隱書院複開一事,滕將軍是如何答覆的?”
聖人道:“幾位節度使先後都表態了,只有滕紹未作聲。他女兒自小與鎮國公府的段寧遠定親,但前些日子滕、段兩家已經退親了,我想他之所以踟躕,是不願意將女兒的婚事交與皇室來定奪。朝廷雖說重開雲隱書院,卻也不願強行賜婚,回頭我私底下召見滕紹與他好好聊聊,等他明白這只是朝廷的權宜之計,也就不會顧慮重重了。”
這時昌宜和阿芝跑進來拽藺承佑:“阿大哥哥,那魚一直不肯上鉤,你快出來幫我們瞧瞧。”
藺承佑不得已放下棋子起了身,剛走到門口,皇后進了水榭:“說起王氏姐妹,當年我與她們有過一面之緣,姐姐嫁給了名門杜氏之後,妹妹嫁給了滕將軍,只是我沒想到小王氏走得那麼早。我今日才知滕將軍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所以他這些年竟一直未續弦嗎?”
藺承佑腳步一頓,昌宜和阿芝愣了愣。
“阿兄,你怎麼了?”
藺承佑牙疼似的“噝”了一聲,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傷:“疼。”
昌宜和阿芝一下子慌了手腳:“呀,忘了哥哥的傷還沒好呢。”她們圍著藺承佑要看他的傷口,哪裡還記得去外頭釣魚的事?
就聽聖人道:“小王氏過世後,不少人勸滕紹續弦或是納一房妾室,可滕紹情願把女兒交給妻姐照管也不續弦,恰好他姐夫杜裕知被貶謫至揚州任文官,滕紹的女兒此後便一直住在揚州了。幾年後滕紹終於被調任淮南道任節度使,鎮海軍的治所卻一直在壽州,因此父女倆雖說同在一地,卻也是聚少離多。滕紹常年住在治所,又不肯續弦,自然無從添兒添女了。”
皇后歎息道:“前日我聽人說,滕將軍不到四十歲就華髮早生,想來與他這些年思念亡妻有關。”
太子扶著母親落了座:“對了,兒子今日在進奏院還見到一人,此人名叫李光遠。兒子去時,此人正與滕將軍寒暄,聽到雲隱書院重開一事,滕將軍不肯接腔,李光遠倒是滿面紅光,說他女兒若是也能有幸進書院念書,便能與滕將軍的女兒做同窗了。兒子覺得此人面生,打聽才知是浙東都知兵馬使。”
聖人笑道:“你不認識此人也不奇怪,李光遠原是滕紹手下的一名副將,五年前還在鎮海軍任營田支度和行軍司馬,浙東豪強作亂時,滕紹撥派麾下一支軍隊前去平亂,領兵的就是李光遠。李光遠用兵神勇,僅一個月就平定了浙東之亂,滕紹上奏為其表功,阿爺任命其為蘇州刺史。前年江浙水災,李光遠又立奇功,朝廷擢其為浙東都知兵馬使,後又令他兼任杭州刺史。當時天下苦旱蝗,獨李光遠的江東免於蝗災,此人為人精明強幹,也不擅自邀功,上任數年,浙東縑帛、船塢日益繁盛,這回他進京述職,朝廷少不了對其嘉獎。”
皇后忽道:“我說這個李光遠的名字為何這般耳熟,前幾日我恍惚聽說此人有個能預知災禍的女兒,李光遠屢次賑災立功,全賴他女兒事先提醒他做防範。”
聖人一愣:“這些人竟撥弄到你面前去了。天下的能人異士這些年我也見過不少,哪怕只是預知今年的雨水豐寡,尚且要費不少功夫,李光遠的女兒聽說才十五六歲,哪能預知吉凶?李光遠不比滕紹這些功勳子弟,他本是草莽出身,這幾年因為能力出眾比許多人擢升得快,招來不少人的嫉恨,這些人是怕他留任長安要職,故意在你面前散播謠言。”
皇后往丈夫口裡塞了一枚碩大的杏脯,笑眯眯地道:“上回我就痛斥了她們一頓,下回再敢在我面前使這些鬼蜮伎倆的話,我令人把她們打出宮去。”
聖人含笑吃了,柔和的目光與妻子的糾纏在一起。
藺承佑聽到李光遠時就已經提不起興趣了,這時透過軒窗瞧見帝后二人的情狀,笑著倒退了兩步,隨後一扭頭,對阿芝和昌宜說:“帶你們去麟德殿外的蓮花池釣魚啊?那裡的魚機靈點兒,比這裡的呆頭魚釣起來有意思多了。”
“哥哥能走動嗎?你的傷剛才還疼得不行呢。”
藺承佑面不改色:“方才是方才,反正現在阿兄是不疼了。”
聖人卻在水榭裡道:“你臂上有傷,今晚老老實實待在伯父、伯母面前,哪兒也不許去。後日國丈做壽,你幫著你伯母出些主意。”

次日一早,滕玉意托人去成王府遞帖子,明面上想拜謁阿芝郡主,實則想把玄音鈴的事告訴藺承佑,結果藺承佑和阿芝郡主都不在府裡。
她又讓長庚去青雲觀遞話,觀裡的老修士和老道士也說世子未回觀裡。
滕玉意心想:藺承佑要麼在大理寺,要麼去了宮裡,這兩處她都不能擅自造訪,只好暫時歇了去找藺承佑的打算。
眼看天色還早,滕玉意換了衣裳準備去西市轉轉。然而沒等她出門,小涯就爬出來告訴她近幾日最好莫要出門,他現在靈力低微,萬一她出門又遇到邪祟,別指望他能護住她。
滕玉意索性留在府裡讓霍丘教她練習劍法,傍晚時又把程伯請來,一邊拭劍一邊說:“方才我去瞧端福,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讓他同我去赴宴吧。”
端福不但武功出眾,還是閹人,跟著她出入內院時比旁人方便許多。
程伯忙應了。
滕玉意又道:“對了,你可打聽清楚了,這回國丈壽宴,盧兆安可在應邀之列?”
“邀了。不只盧兆安,今年的進士都會前去赴宴。”
“盧兆安上回在成王府被屍邪卸了一雙膀子,這麼快就復原了?”
程伯:“上回成王世子特地請了尚藥局的餘奉禦給盧兆安診視,估計已無大礙了,即便身子還有些不利索,國丈相邀也是一定要去的。”
滕玉意諷笑道:“好個假清高的大才子。阿姐的信雖然取回來了,盧兆安的嘴卻還長在他身上,此人心術不正,若任其留在長安,早晚會生禍端。”
程伯:“娘子是想……”
滕玉意想了想道:“前陣子我沒空理會盧兆安。程伯,你把他這些日子的行蹤都列出來給我瞧瞧。”

第二日天還未亮,程伯就派人催滕玉意起床,說老爺已經在中堂候著了,禦宿川在長安遠郊,車行至少要兩個時辰,既是去赴壽宴,當需早些出發。
過不多久,杜家人也來了。
杜裕知拉著滕紹寒暄,杜夫人帶著滕玉意和杜庭蘭同坐一車,端福坐在簾外,幫著車夫趕車。
車裡杜庭蘭幫滕玉意正了正頭上的碧羅冠子,又低頭看她身上的蓮子白煙雲錦襦裙:“這顏色我以前也看別的小娘子穿過,還是阿玉穿著好看。”
杜夫人輕輕捏了把滕玉意的臉頰:“越矜貴的衣料越是挑人,這孩子一身肉皮兒水似的通透,再刁鑽的顏色也不怕。方才你阿爺同我說,近日他政務繁忙,今日賀過壽之後,興許會連夜趕回長安,又說你難得同我們出來玩,他走之後,讓你只管跟著姨母和阿姐留在山莊裡盡興玩幾日……好孩子,別打哈欠了,你要是實在困得慌,就靠著姨母睡一會兒。”
滕玉意揉了揉眼睛,把腦袋靠上杜夫人的肩頭,哪知這一動,袖袋裡掉出好幾樣東西。
“這是什麼?”杜庭蘭把那幾樣東西撿起來,“阿玉,你在身上藏藥罐也就算了,怎麼還藏了支禿筆?”
滕玉意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很快又閉上:“那藥罐是阿爺給我的胡藥,據說能止血防毒。禿筆是東明觀的道長給的,別看它其貌不揚,上回在彩鳳樓我用它擋過禽妖呢。我被屍邪嚇怕了,這回到禦宿川一住就是兩夜,不多帶點兒防身之物不放心。”
杜庭蘭神色一凜,忙將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回滕玉意的袖袋:“哪兒來那麼多妖邪,再說這回壽宴人那樣多,即便真有邪物,也不敢前來冒犯的。”
車行足足兩個多時辰,眾人晌午才到禦宿川。此地依山傍水,向來是寄興幽雅的極佳處所,除了皇家林苑,另有不少公卿大族建造的別業。掀開窗帷往外看,遠可見晴嵐聳秀,近可聞泉流石淙。
滕玉意攬景於懷,漸漸連瞌睡都沒了。她聽說劉國丈的樂道山莊本是劉家祖上留下來的恆產,山莊占地雖不小,陳設卻破陋得很,前幾年聖人送皇后來此省親,看山莊裡外都寒酸得不像話,便下旨加以修葺。匠作們為討聖人和皇后歡心,著意對莊子進行雕琢,經過一年多的修繕,此地一躍成為禦宿川一帶別業中的翹楚。
今日樂道山莊熱鬧非凡,香車寶駒絡繹不絕,犢車到了近前,連個落腳之處都不好找。
滕紹和杜裕知父子在門前下了馬,另有僕從引滕家女眷的犢車從側門而入。
一路往裡行,只見曲沼環合,氣象萬千,除了竹館荷亭,另有萬株花樹,或隨山勢起伏錯落,或隨水流蜿蜒曲折,因水生色,變化無窮。
杜夫人一邊輕搖團扇一邊隔窗賞景,忽聽不遠處傳來話語聲,她訝異地道:“這聲音恁地耳熟。”
她定睛望瞭望,像是有些吃驚,旋即回過頭疑惑地打量滕玉意。
“怎麼了?”杜庭蘭和滕玉意把腦袋挨在一起朝外看,一下子也怔住了。就見一幫貴族子弟說笑著路過,藺承佑和淳安郡王並肩而行,那清朗的嗓音,正是藺承佑發出來的。
藺承佑腰束青綠玉帶,腳下穿著一雙如意雲紋纏金絲赤色長靿靴,那靴子顏色鮮紅奪目,向來女子穿得多,穿在他身上竟絲毫不損英邁之態,那高挑挺拔的好身段,在驕陽下尤為倜儻出眾。
關鍵是,藺承佑今日也穿了件蓮子白煙雲錦圓領襴袍,儘管前胸繡了一團蛟龍銜珠的金銀絲暗紋,但任誰都能看出顏色與布料與滕玉意的襦裙一模一樣。
杜夫人和杜庭蘭詫異不已:“這……這……可太巧了。”
藺承佑五感異常敏銳,餘光一瞥,扭頭朝滕家的犢車望過來。
滕玉意連忙往後一仰,險險躲過他的視線,的確太巧,活像跟藺承佑約好了似的,可惜帶來的裙裳在後頭車上,不然馬上換了才好。
“不必急著換,男賓與女眷是分開的,今日人又多,沒人會留意這些。待會兒下了車,回房先找機會換就是了。”杜庭蘭和杜夫人道。
“也對。”滕玉意安下心來,忽覺袖中小涯劍發燙,想是聽說藺承佑在附近,小涯提前就躁動起來了。她拍了拍劍柄,示意小涯別急。
杜夫人望見淳安郡王的身影,又道:“上回若不是淳安郡王幫忙,蘭兒也不能那麼快進入紫雲樓解毒,前幾日老爺帶著紹棠上門答謝,郡王不但不肯收禮,還設酒款待老爺和紹棠。老爺回來後讚不絕口,說郡王殿下詞學富贍,學問竟不比國子監的鴻儒差。”
滕玉意前世就聽說淳安郡王不苟言笑,為人卻很正直,然而直到她死前,也沒聽說郡王與哪家的娘子結親。
她好奇地問道:“淳安郡王一直未定親嗎?”
杜夫人含糊地道:“淳安郡王雖與成王是親兄弟,卻是繼室所生。前兩年那位繼室去世,郡王殿下為了守孝也就沒擬親。”
滕玉意忽想起前世有一回聽人背地議論過,淳安郡王的生母崔氏比瀾王小十幾歲,雖說嫁給了瀾王,娘家卻另有情郎。有一回崔氏夥同情郎陷害當時的瀾王世子藺效,被瀾王抓了個正著。
瀾王既恨崔氏不貞,又恨她陷害長子,大怒之下將崔氏逐出了瀾王府,為了顧全皇室顏面,對外只說崔氏患了重病。
此後數年,崔氏一直被軟禁在別院,別說親自撫養兒子,連兒子的面都見不著,頭幾年瀾王因病去世,崔氏也鬱鬱而終。
有這樣一位生母,淳安郡王的婚事難免會艱難些。
杜夫人又道:“郡王殿下年歲也不算小了,近來長安不少朝臣往宮裡托關係,有意把女兒嫁給郡王殿下。聖人和皇后卻說親事全看郡王自己的意思,郡王殿下潔身自愛,人品也貴重,也不知最後誰家的女兒有這樣的好福氣。”
那邊藺承佑遠遠覷了眼滕家的犢車,昨日他臨時有事沒顧上找滕玉意討要玄音鈴,今日她人都來了,總該不會拖著不還了。為這事他都好奇兩日了,非得當面問問她才罷休。
淳安郡王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奇道:“在瞧什麼?”
藺承佑:“在找南詔國的顧憲,這小子說要來找我,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他忽覺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抬頭一望,只見滕家的犢車前方另有幾輛犢車,犢車的窗帷還在微微擺動,顯然剛被人放下。
藺承佑自小到大沒少被小娘子偷偷隔窗打量,看是幾輛女眷的犢車,也懶得理會,邁步進了垂花門。

滕玉意果然來不及換衣裳,才與姨母、表姐下了車,就有下人引她們去與眾女眷相見。
國丈明日才過壽辰,今日並非正宴,午膳較隨意,就設在秋林園。
女眷席位分作兩撥:一撥是各府的夫人和老夫人,食案設在寬闊的林榭內;另一撥則是各府的小娘子,食案擺在外頭的花樹下。
杜夫人帶著兩個小輩獻過禮,很快被請到夫人們的席上去了,滕玉意和杜庭蘭則在僕人的引領之下相偕進入林中。
貴女們本在喁喁細語,一下子安靜下來,聽了下人稟告才知道,左邊那位氣質如蘭的溫柔美人是國子監杜博士的千金,右邊那位則是滕紹的女兒,姐妹倆都生得奇美,一來就把滿林春色壓下去了。
眾女好奇地端詳滕玉意,見她冰肌玉骨,光輝動人,目光竟有些挪不開,等滕玉意和杜庭蘭到了近前,女孩們便在席上欠身行禮。
這些女孩中,滕玉意頂多認識一半,比如前世就見過的戶部尚書柳谷應之女柳四娘,以及禦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綺。
不過她為了此次宴會,提前就讓程伯弄了份女眷名單,當即借著還禮的機會,試圖把這些人的名字與模樣一一對上,忽聽有人含笑道:“滕娘子、杜娘子,過來坐。”
她抬頭一看,卻是鄭僕射家的千金鄭霜銀。上回鄭霜銀和滕、杜二人在成王府的詩會上見過,彼此也算熟了。
杜庭蘭有些遲疑,滕玉意卻欣然拉著表姐入席。
膳畢,管事們過來安排眾女眷的寢處,一部分被安置在白露軒,另一部分被安置在月明樓。
杜夫人帶著滕玉意和杜庭蘭住在月明樓的一間廂房,鄰房皆是各官員的女眷。
滕玉意在廊上憑欄遠眺,遠處山水婉約,近處花樹如火雲一般映照著澄澈的天幕,面對這等曠麗的景色,再沉重的心事也暫時被拋卻腦後了。若不是她還得替小涯弄浴湯,真想放下所有顧慮盡興玩幾日。
碧螺找出條藤蘿紫的襦裙,滿臉遺憾地問滕玉意:“娘子,這條蓮子白的新裙子只穿了半日呢,真要換衣裳嗎?”
“換。”滕玉意回房道,“咦,我的布偶呢?”
碧螺往裡一努嘴:“春絨已經給娘子塞到枕下了。”
“我去瞧瞧。”
杜夫人坐了一日車,只覺得渾身骨酸,等下人們安置好,便要上床午憩。
她忽聽房門外有人敲門,卻是杜夫人身邊的管事娘子桂媼回來了。
杜夫人溫聲問:“老爺和大公子沒喝多吧?”
桂媼附耳對杜夫人說了幾句什麼,杜夫人神色一變:“這孩子!”
“姨母,出什麼事了?”
杜夫人揮退房裡的下人,含怒道:“老爺帶紹棠在廂房裡安置,結果發現紹棠在行囊裡偷偷藏了一個布袋,逼問才知道,紹棠聽說盧兆安也來了,要尋機會把盧兆安蒙起頭來打一頓呢。幸虧老爺及時發現了,今日各府人都來了,這要是鬧將起來可如何是好。”
杜庭蘭咬了咬唇:“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去說說阿弟。”
滕玉意拉住杜庭蘭:“阿姐,紹棠在你和姨母面前總有些小孩心性,有些話你們說他未必聽得進去,還是由我來說吧。”

杜紹棠父子被安置在野泉軒的廂房,野泉軒與月明樓只相距一座花園。滕玉意帶著碧螺和春絨在園中的甘菊亭等了一會兒,遠遠見一個身形單薄的華服少年急匆匆趕來。
“表姐。”
滕玉意示意春絨和碧螺退到一旁,開口就問:“那布袋呢?拿出來給我瞧瞧。”
杜紹棠眼角還有淚痕,悶悶地在對桌坐下:“被阿爺沒收了。”
滕玉意暗暗歎了口氣,他還是跟前世一樣,遇事只會啼哭。她問他:“為何不藏好?這下好了,還沒動手就被沒收了。”
杜紹棠驚訝地抬起頭:“玉表姐,你不說我?”
“我為何要說你?我比你更想教訓盧兆安。”滕玉意笑道,“但你想過沒有,一旦叫他察覺是你做的,他極有可能把阿姐的事抖摟出來。此事於他而言,不過是一樁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阿姐的名聲卻盡毀了。”
杜紹棠咬牙切齒地說:“我早已謀劃好了……絕不會叫他察覺的。”
“很好。”滕玉意欣慰地點頭,“你大了,知道謀定而後動了,但即便你得手了又如何,盧兆安充其量養上半個月的傷,過後還可以體體面面地做他的大才子。”
杜紹棠愣了愣。
“對付這種人,光打他一頓太便宜了,起碼也要讓他身敗名裂,滾出長安。”
“玉表姐!”
滕玉意起身踱步,前世表姐的死是她心頭的一根刺。依她看,那晚在竹林中勒死表姐的兇手極有可能就是盧兆安,否則表姐屍首旁的男人靴印從何而來?
而且那日據她觀察,盧兆安遇險時為了逃命不顧同伴的死活,足可見此人心腸歹毒,可惜此人如今在長安也算有名有姓,要對他動手絕非易事。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回身遞給杜紹棠:“你瞧。”
杜紹棠展開那東西:“這是……?”
“這是盧兆安這些日子的行蹤。”滕玉意點了點布上的幾處地名,“跟蹤盧兆安的除了我們的人,還有藺承佑的人,他應該是查到了什麼,不然早把人撤走了,我們不如再耐心等一等,假如藺承佑那邊久久沒下文,我們再好好謀劃也不遲。”
杜紹棠又驚又喜:“我只當藺承佑不管此事了,卻從沒想過去親眼確認一下……如果他肯出手,盧兆安絕對吃不了兜著走。玉表姐,還是你想得周到,我……我太莽撞了。”
滕玉意暗想:紹棠性子再懦弱,在姐姐的事情上還是有血性的,有血性就好說,他才十一歲,好好磨煉總有能頂門立戶的那一日。
“你要記住了,對付這種奸佞小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要擊中對方的要害,否則非但傷不到對方,還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滕玉意說完,看杜紹棠怔怔的,咳了一聲道,“當然這些歪話你自己聽過便罷,不必告訴姨父和姨母。”
杜紹棠忍俊不禁,若這些也算歪話,那玉表姐平日說的那些豈不句句都是歪話?其實他自小就喜歡跟玉表姐相處,可惜玉表姐嫌他愛哭,不愛帶他玩。
“我都記在心裡了。”杜紹棠笑道。他本就與姐姐長得像,一笑之下,秀麗的眉眼舒展開來,比方才的苦相不知順眼多少。
“這兩日你要是沒事,就多往藺承佑身邊湊湊,除了旁觀他對盧兆安的態度,我還有一事要交給你辦。”滕玉意取出小涯劍,“你瞧,這劍是不是黯淡了不少?”
她順勢把弄藺承佑浴湯的事說了,杜紹棠的嘴越張越大:“我……這……”
滕玉意比杜紹棠還要窘迫,只恨小涯所剩時辰不多了,於是虛張聲勢,把杏仁眼一瞪:“怎麼?難道你忍心看著表姐的神劍淪為一件廢品?”
杜紹棠的眉眼再次擰成一團:“當然不……可是藺承佑並不住在野泉軒,而是跟其他皇室子弟住在飛逸閣,我恐怕不好進去……哎……好……我姑且試一試吧。”
滕玉意咳了幾聲:“記得表姐教你的,越不好做的事越要有耐心,一次未必成功,慢慢等待時機便是。”
杜紹棠挺起胸膛:“一定給表姐辦成此事。”

晚膳由僕從送到各房,滕玉意剛用完膳就有管事過來相邀,說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來了,先前已經令人在瀑泉外架了篝火,邀小輩們前去玩耍。
滕玉意和杜庭蘭便辭了杜夫人,自行往瀑泉走去,出來在二樓廊道遇到鄭霜銀等人,一行人便相攜而行。
滕玉意邊走邊四處留意杜紹棠的身影,才走到瀑泉附近的花蔭下,便有一位宮女模樣的人過來道:“請問哪位是滕娘子?阿芝郡主有事找。”
眾女驚訝互望。滕玉意仔細看那宮女,確認是成王府的下人,接著又抬頭找尋,就見杜紹棠站在一棵柳樹下。她不動聲色地沖杜紹棠使了個眼色,對杜庭蘭道:“興許是問詩社作業的事,我去去就來。”
宮女領著滕玉意七彎八拐繞過花庭,越往裡走越僻靜。滕玉意心知端福就在不遠處跟著她,但仍不時瞄一瞄腕子上的玄音鈴,還好有這東西傍身,提前就能知道附近有沒有邪祟。
她到了一處玲瓏的山坳前,宮女含笑道:“滕娘子,到了。”
她說完這話,不等滕玉意多問,躬身退下了。
滕玉意駐足環顧,周遭連一個人影都不見,側耳聽了聽,前方傳來細小的水聲,繼續往裡走,迎面撲來細密的冰涼水霧。
原來前頭不遠處藏著一眼碧清的水潭,上方有數尺寬的水瀑飛流直下,岸邊則栽滿了花,妖嬈的花朵伴著氤氳繚繞的水霧,恍惚有種仙境般的況味。
藺承佑閑閑地坐在泉邊的一塊山石上,像是等了有一陣了,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把手裡的樹枝扔到水潭裡,扭頭朝滕玉意看過來,腰間玉佩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叮噹的輕微聲響。
滕玉意望著他身上那抹蓮子白,暗中慶倖自己提前換了裙裳,不然此刻兩人碰面,彼此都會覺得古怪。
“世子。”她笑吟吟地行了一禮。
藺承佑看慣了滕玉意穿男人衣裳,驟然見她穿件婉約的煙蘿紫高胸襦裙,居然覺得有點兒晃眼。他咳嗽一聲:“滕娘子要是不托人給我遞話,我都忘了還有一串玄音鈴在你身上了,你直接令人把這東西送給我就是了,何必專程約我見面?”
為此他還得費心安排一番,真夠麻煩的。
滕玉意歉然道:“我也不想如此。世子你瞧,這鈴鐺我取不下來了。”
她邊說邊朝他走去,不經意瞥見藺承佑身後銀光粼粼的潭水,臉色刹那間一變,腳下活像被絆住了似的,無論如何邁不動了。
藺承佑心裡暗覺古怪,她面色慘白,看樣子嚇得不輕,莫非瞧見了什麼?他順著她的目光往自己身後望,除了水潭和花叢,別的一無所見。這就奇怪了,她膽子不算小,何至於一驚一乍?
滕玉意很快就恢復了常色,卻仍不敢往前走,只將雪白的腕子舉起來:“不瞞世子說,自打那晚從彩鳳樓回來這鈴鐺就取不下來了,我試了好多法子,這鈴鐺竟越纏越緊。”
藺承佑暗自留意滕玉意的神色,看她說話時目光始終避開水潭,腦中冷不丁冒出個念頭:她該不是怕水吧?
他狐疑地看了看她的手腕,起身朝她走去:“真取不下來?我瞧瞧。”
滕玉意當著藺承佑的面輕輕往下擼,但那圓滾滾的鈴鐺活像長在肉裡似的,死活擼不下來。
藺承佑看得直皺眉:“哎,再扯就該崩斷了。”
滕玉意無奈地道:“我正是因為怕把鈴鐺弄壞,才托人給世子遞話。”
藺承佑就著她的手腕瞧了瞧,怪了,沒聽說玄音鈴認主。他從懷中取出一瓶東西遞給她:“把這個抹在腕子上再試試。”
滕玉意見是一瓶藥水,料著這東西抹在肌膚上有滑潤之效:“我在府裡的時候就拿澡豆試過了,照樣取不下來。”
藺承佑揚眉:“這可不是澡豆,這叫葦餌,若是抹在法器上,能叫法器的靈力消失一陣。我雖然鬧不明白玄音鈴在搞什麼鬼,但舉凡道家異寶,都有些古怪習性,它在青雲觀被鎖了這些年,誰知是不是養出個器靈來。你先抹上再說,對了,你帶了帕子嗎?”
“帶了。”滕玉意取出帕子。
這時她已經把藥水抹在鈴鐺上,正要試著往下褪,藺承佑卻說等一等,把帕子疊了厚厚好幾層遞給她道:“先把帕子纏上去。”
滕玉意不明就裡,依言做了。
“得罪了。”藺承佑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滕玉意一驚,忙要把手抽回來。
“別動。”藺承佑有點兒不自在,“光抹上葦餌沒用,還得念咒才行。”
原來如此。滕玉意赧然咳嗽:“明白了,世子請開始吧。”
藺承佑本來很坦蕩,她這話一說出來,倒像他真要對她做什麼似的。
他瞟她一眼:“你打量我會對你怎麼樣?”
滕玉意奇怪地道:“當然沒有,我只是……”
“沒有就好,少胡思亂想。”
滕玉意一噎,誰胡思亂想了?
藺承佑瞬間恢復了正色,隔著那層帕子幫她往下褪,還好帕子疊得甚厚,手指感覺不到對方肌膚的溫度。
可鈴鐺儘管滑不溜秋,依舊牢牢地戴在滕玉意的腕子上。
藺承佑顛來倒去念了好幾遍咒,怎知全無效用。
“怪了。”兩人齊聲道。
藺承佑鬆開滕玉意的手腕:“罷了,興許有什麼緣故,等我回去查一查再說,這東西就先放你身上吧。”
滕玉意怔了一下,只求這幾日沒有邪祟來找她,不然她這邊鈴鐺一響,藺承佑馬上就會知曉。
“對了,這藥水塗久了會損壞玄音鈴的靈力,你趕快到水潭邊把鈴鐺上的藥水洗了。”
滕玉意沒急著把那瓶葦餌還給藺承佑,而是先揭開腕上的帕子,果見藥水都滲進肌膚裡了。她不瞧那邊的水潭,只說:“好,我回去就洗。”
藺承佑卻說:“來不及了,拖得越久越會損壞靈力。再說這藥光洗了沒用,還得念一段咒,不然只要賊子偷了這藥去害人,世間法器豈不是都失效了?所以就算洗淨了,還得再解個咒。”
滕玉意連靠近水潭都不敢,怎肯去水潭邊潤濕帕子?但藺承佑前不久才救了她一命,這串鈴鐺更是為了防備屍邪才給她戴上,若因為她損壞了靈力,她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她抬頭打量藺承佑的神色,看他不像說謊的樣子,心裡疑慮消了些。她向來是恩怨分明的,儘管心裡怕得要死,仍點點頭道:“行。世子且等一等,我馬上去洗。”
說著她朝水潭邊走去,邊走邊告訴自己,只是個小水潭,沒什麼好怕的,然而才走了幾步,雙腿就不受控制地抖起來。
她流著冷汗想:假如隱去前世溺死一節,只說自己來長安途中落水留下了畏水的毛病,藺承佑多半也不會起疑,但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何不借這個機會把這毛病改了?
藺承佑目光複雜地望著滕玉意的背影,他沒猜錯,她果然極怕水。其實憑她的聰慧,真不想去水潭邊的話,不愁找不出推託之詞……他忽又想起那晚她和絕聖被屍邪困住時,她或許是憐惜絕聖年幼,或許是出於義氣,居然豁出性命去救絕聖,那一刻她是放下了所有的盤算,全憑本心在行事。
而且,自從經過彩鳳樓的那一晚,她對他似乎也友善了不少,此刻想是把他當作了救命恩人,所以情願為難自己,也不想在他面前耍心眼。
他竟覺得這樣的滕玉意有點兒可愛。
滕玉意總算又挪動了兩步,臉色卻越來越差,這時藺承佑忽然從後頭走過來,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意大感意外。
藺承佑蹲下身把帕子在水裡潤濕,起身把濕帕子遞給她:“你怕水嗎?”
滕玉意回過神來,一面接過濕帕子仔細擦拭鈴鐺上的藥水,一面感激地說:“前陣子來長安途中落過水,至今一看到水都發怵。”
她暗忖:藺承佑看出她怕水卻也沒存心刁難她,可見此人雖然性情囂張,也很講道理,要不乾脆如實以告吧。於是她試探著說:“上回絕勝和棄智說法器大多藏著器靈,我本來不信,但照今日這情形來看,好像連玄音鈴都有脾氣,聽說有些法器需用人的浴湯來供奉,不知此事確否?”
“浴湯?”藺承佑一嗤,“法器喜歡潔淨之物,怎會用浴湯來供奉?別說青雲觀的那些法器,就連專門記載道家寶物的《無極寶鑒》上也沒說過。該不會是有人打歪主意,故意用這等無稽之談來糊弄你吧?”
滕玉意把嘴閉得緊緊的,的確有人在打歪主意,這個人就是她。她本來想與他商量商量,但看藺承佑這嗤之以鼻的態度,估計就算她說破喉嚨,他也絕不可能把浴湯給她。
兩人因為一串玄音鈴已經牽扯不清了,萬一藺承佑誤以為她覬覦他……
再說就算他最後相信了她的說法,浴湯是何等私密之物,把浴湯交給一個不大相熟的女子,任誰都會覺得羞恥、尷尬、惱怒吧……
倘或絕勝和棄智不小心知道此事,她還要不要在他們面前做人?因此她非但不能公然向藺承佑討要,還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行。
藺承佑到水潭邊又潤濕了一遍帕子回來,狐疑地打量她:“你在琢磨什麼?”
滕玉意笑道:“出來有點兒久了,我擔心表姐尋我。”
藺承佑等滕玉意將藥水全部擦掉,豎起兩指滑過鈴鐺,低聲念了一遍咒。
鈴鐺轉眼就澄亮起來,映得滕玉意細白的腕子越發瑩透。
藺承佑想起懷裡的那塊應鈴石,滕玉意再倒黴也沒有接連撞見邪祟的道理,這東西暫時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必擔心晚間吵鬧。
“好了。你沿著來路走吧,會有人領你出去的。”
“嗯。”滕玉意沖藺承佑點點頭,走了兩步似是才想起手上的葦餌,忙又回過身,“這個忘還給世子了。”
不料腳下一絆,身子徑直朝藺承佑摔去。滕玉意大驚失色,拼死護住手上的那瓶葦餌,結果因為太用力從袖中甩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恰巧撞到了藺承佑的腿上。
那是一袋胭脂色的汁水,即便藺承佑躲閃得夠及時,依舊濺了滿身。
兩人都愣住了,藺承佑低頭看著狼狽的衣裳,沉默了好一陣,抖了抖衣袖上的汁水,淡淡地道:“滕娘子這幾日沒怎麼練功夫吧,身手還是這麼糟糕。”
滕玉意頭一回因為暗算藺承佑心感愧疚,可誰叫小涯急等著浴湯呢,她把手中完好無損的葦餌遞給藺承佑,懊惱地踢了踢腳下的尖石:“被這石頭絆了一下……世子,實在對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罷了。”藺承佑沒好氣地說,其實他本可以躲開,正因為看見腳下的那些尖石才猶豫了,滕玉意下盤功夫夠穩或許不至於摔倒,但一旦摔到地上,這些尖石可夠她受的了。
他一言不發地把葦餌塞入懷中,意外聞見空氣裡甜甜的酒香。
他嗅了嗅,面色益發難看:“別告訴我這是蒲桃酒……”
滕玉意赧然點頭:“世子這衣裳恐怕……”
這酒又甜又黏,光換衣裳可不夠,若不儘快把浸透到肌膚上的殘酒洗了,不論換多少件新衣裳都會黏糊糊的。
藺承佑笑了:“滕玉意,真有你的。你隨身帶毒藥暗器也就算了,居然還隨身帶蒲桃酒。”
他瞪她一眼,邁步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滕玉意愧疚地目送他離去,僥倖這次沒讓藺承佑起疑心,但再來一次她可就不敢擔保了,心裡只盼著紹棠一次就得手,千萬別再出什麼岔子。
不一會兒,方才那位宮女再次出現,領著滕玉意沿來時的路走了。
她到了花圃前,各府的郎君和娘子早已坐滿了茵席。
藺承佑安排得天衣無縫,滕玉意剛走過去,阿芝郡主就從另一側走來,兩個人幾乎同時出現,活像約好了一起出現似的。
杜庭蘭生恐藺承佑又假借阿芝郡主的名頭為難滕玉意,原本一直等在原地,後來紹棠過來告訴她說玉表姐另有安排,讓杜庭蘭先回到席上等。杜庭蘭這才惴惴地入了席,可心裡始終不曾踏實過,這刻見滕玉意出現,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席上已經非常熱鬧了,只是還有幾個空著的席位,像是在等什麼人。打聽後才知道,有幾位外地節度使的女眷因為剛到長安沒能準時赴宴,目前正在趕往禦宿川的路上,看樣子要等這些人來了才會正式開筵。
滕玉意一邊與表姐閒聊,一邊不露聲色地朝來路張望。
沒多久杜紹棠果然來了,他不去男席,反而徑直走到滕玉意和杜庭蘭身邊坐下,眾人也不以為意,一來杜紹棠年紀尚小,二來都知道他是二人的弟弟。
杜紹棠的手微微發抖,他悄悄將一個竹筒樣的物事遞給滕玉意,慶倖且緊張地說:“玉表姐的安排萬無一失,端福的身手更是了得,東西順利取來了。”
滕玉意大喜過望:“好。”
她暗中在袖中摸摸劍柄叫小涯放心,過不多久就感覺袖中有東西拱起,小涯像是迫不及待地抱著竹筒聞了起來,結果才安靜一瞬,小涯就飛快地在她手臂上寫起字來:不好!這裡頭摻了別人的浴湯,髒了髒了,不能要!
滕玉意一愣,難不成搞錯了?飛逸閣只有皇室子弟住,藺承佑又是何等身份,他要是想沐浴,必定是下人新燒的浴湯。
但小涯不至於在這個關頭耍脾氣,她低聲問杜紹棠:“紹棠,你確定這是藺承佑的浴湯嗎?”
杜紹棠驚訝地放下酒盞:“沒錯,我一看見藺承佑進溫泉池就告訴端福了。”
飛逸閣竟有溫泉池?!溫泉池的水互相流通,並無一人一池之說,若在藺承佑之前另有王公大臣沐浴過,對小涯來說自然不算純粹的胎息羽化水了。
杜紹棠不安地道:“那溫泉池雖大,但當時只有藺承佑一個人進去了,難道不成嗎?”
從小涯的反應來看,恐怕是不行的。滕玉意思量片刻,寬慰杜紹棠說:“你辦得很好。今晚各方英傑來了不少,正是歷練的好機會,你快去男席吧,記住大丈夫心中要能藏事,待會兒見了藺承佑莫要心虛。”
杜紹棠因為自己一出手就幫上了大忙,早就備受鼓舞,高興地點點頭,起身闊步去了男席。
杜庭蘭拽住滕玉意的衣袖:“你和紹棠在搞什麼鬼?”
滕玉意附耳告訴杜庭蘭其中緣故,小涯突然在滕玉意手臂上用力寫了幾筆:來了!
滕玉意抬頭看過去,恰好一行貴族公子來了,藺承佑走在最後頭,身邊簇擁著一大幫膏粱子弟。
藺承佑新換了一件竹青色襴袍,鬢邊還有些濕意,說笑間朝滕玉意的方向遠遠瞧了一眼,很快就扭過頭去了。滕玉意眼皮一跳,藺承佑機敏過人,該不會起了疑心吧?
小涯為了逼滕玉意再想法子,不斷推搡她的胳膊。滕玉意無奈地在劍柄上寫道:商量一下,能不能換個人?
小涯似被這話惹毛了,非但不肯答話,反而在滕玉意手臂上重重地跺了幾腳,然而只踩了兩下,就虛弱地倒下來了。
滕玉意愈加不安,小涯的靈力顯然正在飛快消失。
她耐心哄小涯:他的不好再取,旁人的我都可以想法子。
她等了不知多久,就感覺小涯輕輕劃著寫了個字:淳。
淳安郡王?
小涯似乎妥協了:他的浴湯比不上那三個人,但也能湊合用一用了。
滕玉意硬著頭皮用目光找尋,就在不遠處的寶翠亭看到了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盤腿坐在亭中的茵席上,面前對著一把漆光油潤的琴。他一貫不苟言笑,撫琴時臉上也不見笑意,但那種瀟瀟如竹的風度,實在引人注目。
亭內另有不少文人雅士,或坐或臥,或吟詩或品茗,無不愜意風流。
亭外的遊廊裡駐足著幾位貴女,狀似在迤邐漫步,目光卻時不時朝亭內的淳安郡王掃去。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酒筵結束後淳安郡王少不了沐浴更衣,大不了叫端福用同樣的法子偷一回浴湯,可如果藺承佑真起了疑心,再來一回無異於自投羅網。
不行,她不能再讓紹棠和端福冒險了。
而且,萬一淳安郡王也像藺承佑一樣去溫泉池沐浴,他們豈不是又白忙一場?
她想來想去,眼下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讓阿爺托詞向淳安郡王討要浴湯。淳安郡王為人謙和,想必比藺承佑好說話許多,何況阿爺本就與淳安郡王交情不錯。
念頭一起,滕玉意忙令碧螺去給阿爺遞話。
碧螺回來卻說老爺已經走了。
“霍丘說老爺走前留下了大部分護衛,讓他們這幾日照料娘子……老爺用過晚膳就走了,國丈帶著幾位國舅親自送到山莊外。”
滕玉意眉頭蹙了起來,小涯這個小老頭子,也不早說淳安郡王的浴湯能湊合用。這下怎麼辦?難道要請姨父出面?可是比起阿爺,姨父出馬顯然要麻煩得多,她低頭看袖中,小涯已經一動不動地躺了許久了,真怕他挺不過今晚。
她焦灼地思量一番,帶著碧螺和春絨起了身。
杜庭蘭訝異地道:“要做什麼?”
滕玉意低聲道:“還是這劍的緣故,小涯快不行了,我得儘快去尋姨母幫個忙。”
杜庭蘭也起身:“我陪你去。”
滕玉意搖頭:“姐妹倆一起離席太打眼,阿姐留下來幫我遮掩遮掩,橫豎端福不會離我太遠,我去去就回。”
那邊藺承佑想起方才的事,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雖與身邊人玩樂謔笑,眼睛卻時不時瞄一瞄對面的滕玉意和杜紹棠。
忽然發現滕玉意探究地望著前方,他不動聲色地看過去,發現她竟暗暗打量皇叔。
下一瞬,他就看見滕玉意帶著婢女離席而去。
藺承佑琢磨一番,決定先靜觀其變,喚人把桌上的鎦金鴻雁銀匜拿來,淨了手給阿芝剝胡桃吃。
這時外頭忽有幾名僕從匆匆過來。
藺承佑見是幾位國舅身邊的常隨,蹙了蹙眉:“出什麼事了?”
領頭的中年漢子附耳對藺承佑說:“傍晚小人奉國丈之命去迎接南詔國的顧憲太子和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碰巧半路遇上了。小人們便在前帶路,哪知穿過一片林子時,後頭那幾輛犢車一下子不見了,顧憲太子唯恐是鬼祟作怪,自己帶護衛在原地找尋,讓小人趕快回來找世子殿下和郡王殿下。”
藺承佑詫異莫名,此地是皇伯父和伯母禦幸之所,年年都有僧道隨行,不遠處還建有一座皇家寺院,寺中梵音不絕,即便附近有鬼祟遊蕩,也往往避之不及,況且來時路上他也瞧了,方圓左右都“乾淨”得很,怎會突然冒出鬼祟?
他霍然起身:“人在何處?”
阿芝一訝:“阿兄,出什麼事了?”
藺承佑摸摸阿芝的腦袋:“前頭有人找阿兄,阿兄去瞧瞧。”

滕玉意回到月明樓,把事情原委告訴了杜夫人。
杜夫人雖然覺得荒謬絕倫,但小涯劍遠不如當初在紫雲樓澄亮是事實,她上回見識過這劍斫殺妖邪的本領,心知阿玉離不開此劍,當即與滕玉意商量起來。若說是為了女孩子的貼身物件向男子討要浴湯,別說丈夫絕不會同意,淳安郡王也會覺得被冒犯。
於是她托人給丈夫帶話,只說桂媼的某位親戚重病不治,要丈夫幫忙向淳安郡王討點兒浴湯做藥引。
坊間為了治病常有古怪之舉,有人自割雙耳做藥引,有人取了馬尿來喝,比起這些荒誕不經的藥引,一罐浴湯算不了什麼。
杜裕知聽了果然深信不疑,回說既是為了救命,只等散了筵,他立即開口向郡王殿下討要。
滕玉意聽到回話才放心,杜夫人把滕玉意摟到懷裡,心裡暗暗歎息著,玉兒想是前陣子嚇壞了,好不容易有把護身的劍,自是千珍萬重,唯恐出岔子。這孩子自懂事起,無論遇到何事,總是習慣自己一個人應對,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求到姨父、姨母身上。
她心軟得一塌糊塗,摸了摸滕玉意烏黑的頭髮說:“這下可以放心了,一切交給姨父、姨母。等討到了浴湯,姨母再與你姨父說明原委,你姨父心裡很疼愛你,不會怪咱們騙他的。今晚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在場,各府的小娘子也在,你離席久了會顯得失禮,先回席再說。”
滕玉意在姨母懷裡膩了一會兒,戀戀不捨地走了。她回到水瀑邊,淳安郡王卻已經不在寶翠亭了,她詫異地用目光找尋,不只淳安郡王,連藺承佑也不見了。
她悄聲問杜庭蘭緣故,杜庭蘭搖了搖頭:“想是前院有什麼事,郡王殿下和藺承佑被叫走了。”
她忽聽笙鼓喧嘩,第一輪酒令開始了。眾人玩了一個多時辰,滕玉意別說沒看到藺承佑和淳安郡王返回,連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也遲遲不見入席。
杜紹棠起身離了男席,坐到兩位姐姐身邊,疑惑地說:“都戌時中了,再晚就該散席了。”
滕玉意讓春絨去找端福打聽出了何事。端福卻回說只知道藺承佑和淳安郡王出了莊子,同行的還有幾位國舅,但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也不知。
昌宜和阿芝少了哥哥和皇叔的陪伴,便有些意興闌珊,又玩了一會兒,懨懨地下令散席了。
貴女們聽了,只好回各自的院落歇憩。
杜紹棠送兩位姐姐回了月明樓,因為不便進內院,只送到院門口就走了。她們上了二樓,杜夫人尚未歇息,迎出來道:“總算散席了。你姨父還未睡,姨母馬上讓桂媼遞話。”
滕玉意搖頭:“淳安郡王被人叫出去了,聽說還未回來。”
杜夫人:“何時才能回?都這麼晚了……老爺若是夜半去拜謁,未免太唐突。”
滕玉意心裡油煎火燎,小涯發了那通脾氣後便再無動靜,照這個情形看,小涯未必能等了。
她絞盡腦汁想對策,因為太出神沒接穩春絨遞來的蔗漿,杯子裡的甜液一下子灑在身上。
“呀!”
杜庭蘭一驚:“當心粘到腿上,快把衣裳脫下來。”
杜夫人說:“今晚也不會再出屋子了,直接換寢衣吧。”
滕玉意卻擔心浴湯能不能順利取來:“我還得等消息,拿件乾淨襦裙換上吧。”
碧螺到行囊前隨手一拿,卻是那件晌午滕玉意剛換下的蓮子白襦裙。
滕玉意皺眉:“怎麼又是這件?快換件別的。”
“明日才是正式壽宴,奴婢晚間才把娘子的幾件衣裳熨過了,橫豎這件娘子明日不會穿,先將就一下吧。”
滕玉意只好接過裙裳穿了。藺承佑早在被蒲桃酒弄汙衣裳後就把他那件換了,再說已經深夜了,這裙子穿在身上料也不會有人留意。
屋裡正亂著,樓下的院子裡突然傳來喧嘩聲。桂媼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兒回房說:“樓下來了好些夫人和小娘子……聽說是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今晚也要在月明樓安置。”
滕玉意一喜,照這樣說,淳安郡王和藺承佑應該也回來了。
她忙令春絨去前頭打探消息,杜夫人把簪環插回髮髻上:“國丈府對這幾位女眷這般重視,想必是朝中重臣的妻女。我們房裡還亮著燈,不過去問候一聲的話,未免有些失禮。走,去瞧瞧。”
她拉過女兒和滕玉意瞧了瞧,還好兩人衣飾齊整,三人下了樓,花廳裡燈光如晝。
榻上坐著好些女眷。
左邊坐著一位夫人和一對孿生姐妹,夫人三十多歲,面容威嚴,身段瘦削。
那對孿生姐妹與母親生得很相似,身形卻比母親足足豐腴一大圈,配上銀盤般的圓臉、細長的鳳眼,倒比母親相貌更端麗些。兩人十五六歲,裝扮一模一樣。
滕玉意又看右邊那對母女,女孩身上披了件水色披風,裡頭隱約露出鵝黃色襦裙,額間貼了水粉色的花鈿,唇邊也點了兩團紅色的胭脂,生得秀美絕倫,姿色遠勝那對孿生姐妹。
滕玉意越看越覺得這少女面熟,李淮固?
李淮固依在母親懷裡,眼裡還含著淚,抬頭看見滕玉意,先是一怔,隨即綻出驚喜的笑容:“阿玉。”
滕玉意詫異地點頭:“李三娘,好久不見。”
“阿娘,是滕將軍的女兒。”李淮固驚喜地扶著母親起身,又欣然對滕玉意說:“我還以為你不認得我了。”
滕玉意欠身給李夫人行禮:“怎會認不出,也就四五年沒見,你跟小時候模樣差不多。”
李淮固握著滕玉意的手仔仔細細打量,又低頭看她身上的裙裳,不住地點頭稱歎:“這衣裳真好看!早就想去找你了,但我才到長安,今日一整日都在趕路,路上還在想,不知能不能在壽宴上見到你,怎知真讓我見著了。”
李夫人與杜夫人見過禮,含笑凝視滕玉意:“這孩子越生越好看了。你阿爺可好?府上可好?”
滕玉意一一回了。
李夫人比對著自己女兒和滕玉意,笑歎道:“這麼一比,還是阿玉強點兒。”
李淮固微微一笑,矜持地問杜庭蘭:“蘭姐姐,你是不是沒認出我?”
杜庭蘭“撲哧”一聲笑起來:“小時候那樣熟,早就認出你了。”
她說著溫柔地點了點李淮固的臉頰,李淮固一左一右拉住滕玉意和杜庭蘭:“今日太高興了,你們住在哪間房?我與你們同住吧。”
杜庭蘭遲疑了一下,滕玉意卻歉然道:“哎呀,怕是不行。房裡只有三張床,都這麼晚了,姨母她老人家不便挪動衾被……”
杜夫人和李夫人笑著搖頭:“這些孩子,一見面就膩在一處。今日太晚了,有什麼話改日再說吧。”
李夫人又引她們到榻前,指了指那位瘦削的夫人:“這位是淮西節度使彭將軍的夫人,這是彭家大娘、彭家二娘。”
滕玉意笑容微滯,先前她在席上因為惦記小涯的事並未細聽,原來晚到的女眷裡竟有淮西節度使的妻女。
她前世並未與彭家的女眷打過交道,此刻端詳彭氏母女,腦中一下子湧出來好多早已淡忘的記憶。
記得前世駐守淮西道的是名將彭思順。彭思順病逝後,接掌兵權的是彭思順的長子彭震。彭震狼子野心,不久之後便集結鄰近藩道發動了兵變。
前世阿爺之所以率兵出征,正是為了剿平淮西之亂。
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按照前世來推算,彭思順早在去年就過世了,等到阿爺出征之際,淮西道、淄青、山東南道已作亂半年多了,儼然有愈演愈烈之勢。
但她這陣子從未聽說淮西有叛亂,而且從彭夫人和彭小娘子的裝束來看,也不像在服重孝的樣子。
莫非彭思順還活著?
滕玉意思緒紛亂起來,該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否則為何今生有這麼多與前世不同之處?
彭夫人對杜夫人說:“這是我們大娘,名叫花月。二娘嘛,名喚錦繡。”
兩方見過禮後,各自回到榻上落座,幾位夫人輕聲寬慰:“彭夫人、李夫人受驚了……所以竟是路上遇到鬼祟了嗎?”
李夫人臉色發白:“突然刮來一陣怪風,犢車就走不動了。外頭有女人在哭,拍打窗櫺想進來,那情形簡直嚇死人,還好成王世子和郡王殿下及時趕到,不然還不知會怎樣。”
彭夫人畢竟出身貴要之家,此時已經鎮定了不少,苦笑道:“當時看到一道銀鏈子打過來,我們只當又是鬼祟,哪知周圍的鬼影一下子全不見了,才知有人相救……都說成王世子師從清虛子道長,學了一身好本領,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這小郎君好俊的身手。”
李淮固垂下眼睫,神色寧靜,也不知在想什麼。彭花月和彭錦繡似是想起當時的情形,嚇得再一次縮在母親身後。
她們正聊著,管事過來說廂房裡的寢具已經安置好了,請彭、李兩家的女眷回房安歇。
滕玉意隨姨母和表姐回了二樓,碧螺已經打探消息回來了,說淳安郡王才回來,方才桂媼已經托人給杜老爺帶話了。
三人舒了口氣,滕玉意催杜夫人和杜庭蘭歇息:“姨母、阿姐,你們先睡,我一個人等消息就是。”

藺承佑一行在門前下了馬,把馬鞭扔給侍從,徑直回了飛逸閣。
顧憲邊走邊與淳安郡王說話,無意間一轉頭,就見藺承佑仍若有所思地擺弄著手裡的小荷包。
“女鬼都被你收進荷包了,還有什麼不對勁嗎?”
藺承佑:“我怎麼覺得,這鬼像是被憑空投在此處的?”
顧憲“哦”了一聲:“何謂憑空?”
藺承佑把荷包往懷裡一塞:“這鬼凶厲無比,死前必定懷著極大的怨念,它不似那等漫無目的的尋常遊魂,飄蕩到此處總要有個緣故,可剛才我問它從何而來,為何在此作祟,它竟一概不知,像是被人抽掉了幾魄,存心引到此處似的……”
淳安郡王詫異地道:“存心如此?那人的目的是什麼?”
三人一默,指不定是奔著車裡的那些女眷來的,一邊是彭震的妻女,另一邊是李光遠的妻女,這二人……
一個是雄踞一方的強藩,另一個是頗蒙聖寵的新貴,京中有人因為嫉妒而生事,倒也不奇怪。
淳安郡王思量著說:“還好車裡都是將門之女,膽子不算小,若是一下子嚇得神志失常,那可就麻煩了。”
顧憲想了想:“說起車裡的女眷,那位李娘子當真沉穩聰慧,當時承佑一到就問出了何事,大多數女眷嚇得口齒不清了,只有她還能勉強說清來龍去脈。說起來也夠險的,女鬼回來撲襲李娘子時,還好承佑帶著一根能長能短的法器,否則也不能及時把人救下。”
剩下的話不必說,今晚只有藺承佑一個人會道術,為了救人勢必要追出去,在外耽擱久了,不但李娘子名聲有損,藺承佑自己也麻煩。
這時院子裡有位管事迎過來說:“郡王殿下總算回來了,先前小人出去佈置夜宵,回來房裡就多了些香囊、團扇、香餅、詩箋……看著像女子之物,不知該如何處置?”
顧憲驚訝地道:“該不是對王爺示愛吧?”
管事垂首表示默認。
顧憲笑起來:“沒想到長安的娘子跟我們南詔國的女孩一般直率大膽。承佑,你房裡該不會也堆了一大堆吧?”
藺承佑正要接話,管事又說:“國子監的杜博士有事求見,殿下見還是不見?”
淳安郡王一怔,點點頭說:“若非急事,杜博士也不會這麼晚來拜謁。快請杜博士進來。”
顧憲便自行回廂房了,藺承佑原本也要回房,想了想,忽又負手跟上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奇怪地道:“你不回房歇息嗎?”
藺承佑隨叔父進了房間,徑直在一旁榻上撩袍坐下,笑道:“我餓了,到皇叔這兒討點兒夜宵吃。”
不一會兒杜裕知隨下人進來,簡單寒暄幾句後,就直率地稟明了來意。
淳安郡王驚詫莫名,然而沉下心來一想,杜裕知一向是京中最正直、最有傲骨的文臣,若非急等著救命,絕不至於厚著臉皮深夜過來討浴湯。
他咳嗽兩聲道:“既是為了救人,杜公不必覺得難為情。我正要沐浴焚香,杜公在此稍候片刻就是。”
杜裕知自是感激不盡。
淳安郡王一走,房裡就只剩藺承佑和杜裕知了。
杜裕知拘謹地飲了一口茶,不經意一抬頭,就見藺承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杜裕知早知道藺承佑頑劣不羈,當即戒備地掃了他兩眼,確定他不像要刁難自己的樣子,這才重新坐直身子。
可就在這時候,藺承佑和顏悅色地開了腔:“敢問杜公,貴府那位老媼的親戚是突發急病嗎?”
杜裕知茫然地思索起來,來時還未聽說有此事,晚間妻子才突然令人傳話,嗯,應該是突發急病沒錯。
“回世子的話,正是急病發作。”
藺承佑:“頭一回聽說用浴湯做藥引,可知是哪位醫工下的方子?”
杜裕知搖頭:“這……杜某也不知,只知急需藥引救命。”
藺承佑笑了笑,沒再接著往下問。
杜裕知暗松了口氣,就聽耳房門響,淳安郡王像是怕杜裕知久等,很快就沐浴完出來了,他將手中的水囊遞給杜裕知,正色道:“也不知夠不夠,我令人在浴斛旁守著,若是不夠,杜公只管令人傳話。”
杜裕知肅容接過浴湯,千恩萬謝地告辭了。
這時管事領人送夜宵,淳安郡王讓管事去鄰房邀顧憲,又對藺承佑說:“你不是早說餓了,這會兒倒不見你動了。”
藺承佑把茶盞擱回案幾上,笑道:“不成了,我才想起還有點兒事要交代阿芝身邊的人,還得出去一趟。皇叔,你們吃吧,不必等我,我回來就歇了。”

滕玉意在房裡等了一陣,遲遲不見姨父派人回話,乾脆坐在桌前,從鏤空牙筒裡取出一根牙箸,蘸了水寫寫畫畫。
杜庭蘭在鏡臺前卸了簪環,走過來一瞧:“在寫什麼?”
滕玉意若有所思地把那個“三”字抹去,托腮歎道:“今日見了李淮固,我倒想起不少小時候的事。”
杜庭蘭思忖著坐下:“我記得李淮固小時候靦腆多了,今日看她說話,倒是比從前沉穩不少。聽說她阿爺如今也是一方要員,想來這幾年沒少在阿爺身邊歷練。”
滕玉意歪著頭想了想,李淮固的父親擢升比前世快多了,如果她沒記錯,她前世死的那一年,李光遠還只是阿爺淮南道轄治下的蘇州刺史,沒被調任浙江,更沒升任浙東都知兵馬使……
今日這一見,她才知李淮固的父親已是小有名氣的藩臣了。
不過經過這幾樁事,她早已習慣這一世的事與前世的記憶不同了,只是內心深處,仍隱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這時外頭忽有人敲門,滕玉意等不及,親自去開門,果然是碧螺回來了。
碧螺微微喘著氣:“不好了,中門全落了鑰,聽說禦宿川出了怪事,幾位國舅怕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受到驚嚇,下令在女眷的院落外嚴加看管,選的都是一等護衛,嚴禁各院串門。奴婢沒法托人傳話,也不知道杜老爺在前頭如何了。”
杜庭蘭“啊”了一聲:“這可如何是好?”
滕玉意心亂如麻,走到暗處輕輕敲了敲劍柄,劍身幾乎只是溫熱了一下,就冰冷如水了。
“來不及了。白日我同端福說好了,他晚間會在月明樓東北角牆外的中巷裡等消息,只要姨父取到東西,碧螺就會給端福送話。現在中門一鎖,兩下裡都得不到消息,我得趕快去傳話,省得端福和姨父一直苦等。”
她摸了摸懷中那支東明觀的禿筆,隨意找了件披風披上了。杜夫人和杜庭蘭見狀忙說:“你別去,讓碧螺她們去。”
滕玉意說:“碧螺不會翻牆,我多少懂點兒招數。再說端福性子謹慎,如果不能確定是我,未必肯現身。假如碧螺高聲叫嚷他的名字,定會引來護衛,所以還是我去最好。”
她不容分說掩上門,下樓尋到東北角,果見牆外有一株柳樹,低聲就要喚端福,恰巧外頭窄巷裡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想是護衛巡防。
滕玉意斂聲屏息,等牆外回歸安靜,兩手向上一攀,悄悄爬上了牆頭。
她自從練了桃花劍法,身姿就比從前輕捷許多,回來後又跟霍丘學了不少招數,爬牆完全不在話下。
攀到牆頭坐直身子,她迅速朝四下裡一看,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莫非端福方才為了避人躲開了?
她正猶豫著是跳下去還是翻牆回去,就聽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是個男人,而且只有一人。
滕玉意二話不說就要往回跳,那人卻冷不丁叫了一聲:“滕娘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險些掉下去,竟是藺承佑。
她坐穩身子扭頭朝下看,就見藺承佑在巷中負手仰頭望著她。
她心中驚疑不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世子?”
藺承佑笑了一下:“你是在找端福嗎?”
滕玉意想了想,乾脆跳入巷子裡:“世子瞧見端福了?我有事要找他,哪知各處都落了鑰,婢女送不出話,又不會爬牆,只好我自己來了。”
藺承佑懶洋洋地舉起一樣東西:“你在等它吧?”
他手裡拿的是一個水囊,似乎為了證實她心中的猜測,還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水囊。
滕玉意聽到水聲,臉驀然一紅。
“你……”
“這是皇叔的浴湯。”藺承佑一哂,“下午你讓端福潛進飛逸閣,原來是為了偷浴湯,偷了我的還不夠,連皇叔的浴湯都騙。”
滕玉意窘得無地自容,左右瞄了兩眼,打著哈哈笑起來,然而從臉頰到脖頸,皮膚幾乎一霎兒就變紅了,被月光一照,像染了胭脂似的。
藺承佑睨了幾眼,莫名覺得眼熟,咦,她身上穿的布料竟跟他白日裡穿的那件襴袍一模一樣。
他挪開視線:“你一個小娘子,弄這麼多男人的浴湯做什麼?別告訴我是為了好玩,我都替你臊得慌。”
滕玉意原本還想好好解釋解釋,被他毫不留情地指責一通,越發恨不得鑽進地縫裡,瞪他一眼道:“當然是為了辦正事,緣故嘛,下午我已經跟世子說明了,怎奈世子不信。”
“為了供養你那把劍?劍裡的器靈說的?”
滕玉意沒吭聲。
藺承佑譏諷道:“你就不會好好同我說嗎?非要偷我的浴湯?”
滕玉意奇怪地道:“如果我好好同世子說,世子就會把浴湯給我?”
藺承佑一噎,他見過無數道家至寶,頭一回聽說要男人的浴湯供奉的,假如滕玉意照直同他說,他定會因為覺得荒謬而斷然回絕。
他呵了一聲:“滕、杜兩家那麼多男人,為何偏要偷旁人的?”
“因為只有你們的浴湯才算胎息羽化水,旁人的浴湯會損壞我這劍的靈力。”
“又是劍裡的器靈說的?”藺承佑哼笑一聲,“行吧,你既然偷到了我的,為何還要找皇叔討要?”
滕玉意:“下午世子在溫泉池裡沐浴,水裡不小心摻雜了旁人的浴湯,器靈不肯洗。”
這器靈可真是好矯情。藺承佑只要想到滕玉意又一次暗算他,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假裝在他面前絆倒,暗中卻把一整袋的蒲桃酒灑到他身上。
滕玉意瞧他一眼,低頭行禮道:“我不該令人偷世子的浴湯,這是我的不是,我自願向世子賠罪。我這劍剛從彩鳳樓回來就不行了,事情來得太急,我也想直接跟世子討要,可是又……又……實在說不出口。我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藺承佑一哼,說得好可憐見。
滕玉意把小涯劍取出來給他瞧:“世子瞧瞧吧,我的劍靈快要死了。”
藺承佑:“器靈死不了,最多靈力大幅減弱。”
滕玉意一愣,死不了嗎?她沒好氣地說:“世子手邊的法器數不勝數,損壞一兩件對你而言算不了什麼,可是小涯劍既然認了我做主人,我就得好好護著,在我手裡別說損壞靈力,渴一點兒累一點兒都是不成的。”
藺承佑摸摸耳朵,自從與她打交道,沒少見識她身上這股軸勁,對身邊的人和物看得極重,簡直比他還要護短。
滕玉意理直氣壯地向藺承佑攤開手:“世子問完了吧?淳安郡王既然已經把浴湯給我姨父了,這東西就是我的了,世子可以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了嗎?”
藺承佑沒吭聲,話是問完了,看她手中黯淡的劍光,劍靈的確也撐不了多久了。
可他心裡還是覺得不對勁,滕玉意令人偷他的浴湯,卻讓她姨父當面向皇叔討要浴湯,莫非她之前就打聽過皇叔的為人,確定皇叔一定會給?
他想當面問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又覺得好像沒必要。
而且,他一想到滕玉意用皇叔的浴湯泡她的貼身小劍,心裡就說不出的古怪。
罷了,他先把這法器救“活”再說,至於她又一次暗算他的事,稍後他再跟她清算。
他把水囊遞給她:“拿著吧。”
“多謝世子!”滕玉意高興地伸手去接,誰知還未接到手中,水囊就摔到了地上,蓋子一松,囊中的浴湯瞬間淌了一地。
滕玉意一呆,急忙蹲下來去撿,可終究遲了一步,囊中的浴湯很快只剩個底了。
滕玉意抓著水囊看了一會兒,再抬頭時,杏圓的眼睛裡已然有了淚花。
“藺承佑!”她咬牙切齒地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
藺承佑望著水囊發怔,鬼知道他剛才在想什麼,居然沒拿穩水囊。眼看滕玉意一下子氣哭了,他竟有些無奈。以他的身手,要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別說滕玉意不會相信,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滕玉意氣得臉都白了。依她看,藺承佑就是故意的,這樣做無非氣她下午暗算他,但她如果能當面討要來浴湯,何至於出此下策?
看樣子小涯的靈力是救不了了,即便小老頭活著,她的劍也會變成一件毫無法力的廢品。她心中恨得不行,虧她前幾日還覺得藺承佑是好人。錯,此人何止性情囂張,簡直可惡至極!
“藺承佑!”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胸膛劇烈起伏著,要不是尚存最後一絲理智,她真想抓花他的臉。
藺承佑像是猛然回過了神:“我的浴湯是不是也能用?”
滕玉意眼睫上還掛滿淚珠,怒容卻一滯。
“我賠你就是了。不能要溫泉池裡的,只能要浴斛裡的對不對?”
滕玉意喜出望外,忙含淚點點頭:“是的,不過得快點兒。”
“你在此處等著,我先前做了安排,短時間內不會有人來此巡查,我稍後就來。”
藺承佑邊說邊向後退了幾步,一個鷂子翻身,身影消失在屋簷上。
滕玉意望著空蕩蕩的窄巷,心裡七上八下,藺承佑真願意把浴湯給她嗎?他不會又打算坑她吧?而且她來了這麼久,一直沒看見端福。她滿腹疑團,在原地乾等了一會兒,唯恐被人撞見,翻牆回到月明樓的院牆裡,直到再次聽到腳步聲,才把腦袋探出牆頭,確定是藺承佑後,她悄悄從牆上跳下來。
藺承佑換了衣裳,鬢角還是濕漉漉的,臉上掛著水珠,眉目精緻絕倫,一從屋簷上跳下,就沖滕玉意招手:“你身手不行,翻牆當心水灑出來,就在這兒供奉吧。”
他手中端著一個酒甕,足足比淳安郡王的水囊大一倍。滕玉意快步走到他跟前,還沒開口說話,先聞到他身上清馥的香氣,似竹非竹,清幽絕俗,自小她也算見過不少名貴香料,從沒聞過這樣好聞的澡豆。
藺承佑揭開甕蓋,裡頭盛著一大甕清透的水。滕玉意聞了聞,湯的香味與藺承佑身上的澡豆香味一致,果真是他的浴湯。
藺承佑把甕身放到地上,湯麵受震,泛起一片片漣漪。
兩人對著浴湯,都有些不自在,末了還是藺承佑臉皮更厚,主動開口說:“把劍放進去吧。”
滕玉意“嗯”了一聲,拔劍出鞘,小心翼翼地把劍沒入湯中。
他們等了片刻,小涯劍毫無動靜。藺承佑狐疑地說:“器靈怎麼跟你說的?是這樣供奉的嗎?”
“小涯只說要用胎息羽化水洗身子,論理泡進去就可以了。”
話音未落,湯麵劇烈地蕩漾起來,只一個錯眼,小老頭就從劍裡鑽出來了。
“喲!”小涯歡快地攪動浴湯,“哇!太舒服啦!”
他邊說邊往水裡猛地一鑽,旋即又探出身子,原本青灰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又紅又亮。
“嘻嘻!好舒服!真痛快!”小涯舀了大把浴湯使勁搓自己的胸膛,口中怪笑聲不斷。
“這湯真香,嘻嘻嘻嘻嘻,老夫從來沒有泡過這般正宗的胎息羽化水。藺承佑,你小子不錯,好神力!”
藺承佑面色古怪地看著小涯,來時路上他設想過滕玉意劍裡的器靈是什麼模樣,本以為是漂亮的精靈之流,萬沒想到是個糟老頭子。糟老頭子也就算了,做派還這般不正經。
他觀摩了一陣,忍不住說:“喂,你叫什麼名字?”
小涯如一條活魚般在浴湯裡興奮地翻來滾去:“滕娘子沒告訴你嗎?老夫叫小涯,‘知也無涯’的那個‘涯’。老夫在劍裡幾百年了,靈力從來沒恢復得這麼快過,你這浴湯至純至陽,能把妖邪的陰穢臭氣清洗得乾乾淨淨,哈哈哈哈,我可太喜歡你的浴湯了!”
滕玉意:“……”
藺承佑:“……”
他瞥了眼滕玉意,這就是你當作寶貝的器靈?這器靈有點兒為老不尊啊!
滕玉意早就覺得丟臉,蹙眉敲了敲甕身:“你洗澡就洗澡,能不能……別那麼多話?”
小涯乾脆把胳膊枕在腦後,優哉遊哉地在水裡仰面漂浮,口裡得意地說:“滕娘子,我以後只要他的浴湯了,別人的我統統不要。”
藺承佑揚了揚眉,他真夠得寸進尺的,這回還沒供奉完,就惦記上下一回了。
他毫不留情地打斷小涯:“別癡心妄想了!今日只是權宜之計,下回可不成了。”
滕玉意也在心裡說“休想”,為了弄藺承佑的浴湯都快把她累死了,絕對沒有下回了。橫豎過幾日絕聖和棄智就回來了,浴湯自有著落。
小涯不樂意了,身子往水裡一鑽,咕嘟咕嘟喝了好多口浴湯,很快又把水淋淋的腦袋探出來:“老夫不管,我就要這個。”
滕玉意睨他:“你紅光滿面的,靈力想必全部恢復了,出來吧,再晚可就來人了。”
小涯戀戀不捨地猛搓一通,並再次把頭栽下去喝浴湯,灌了一肚子浴湯,這才意猶未盡地鑽進劍身裡。
滕玉意撈出小劍,擦拭乾淨收入袖籠裡。經過這一遭,她是真相信藺承佑方才是失手了。她只是有些意外,原來像他這樣的好身手也有走神的時候。還好他願意及時補救,不然小涯就遭殃了。
她望向藺承佑,他臂上的傷大概還未好,衣裳裡頭像是纏著紗料。
想了想,她從袖中取出她那罐寶貝似的胡藥,其實自打上回平安從彩鳳樓出來,她就想報答藺承佑來著,可惜一直沒找到機會。這藥極為珍異,連阿爺都只搜羅了一罐,本來她想留著防身,不如就借這個機會贈給藺承佑吧。
“世子。”她把藥罐捧在手裡,很和氣地開了腔。
藺承佑端起濕淋淋的酒甕,起身道:“好了,這事算辦完了。忘告訴你了,你那個叫端福的老奴被我扣住了,他膽敢偷我的浴湯,我可饒不了他,今晚先把他關到柴房裡再說。”
滕玉意笑容一滯,她早奇怪為何一直沒看到端福,原來端福被藺承佑困住了。以端福的身手,絕不可能被幾個護衛拿住,定是藺承佑為了對付端福提前設下了陷阱。
眼看藺承佑揚長而去,她忙追上去:“藺承佑,偷浴湯是我的主意,端福只是奉命行事。”
藺承佑笑道:“你們主僕一個比一個可惡,主人要偷浴湯,底下人不說勸阻主人的惡行,竟助紂為虐。這等刁奴替主受過,難道不應當嗎?既落到了我手裡,少不得讓他狠狠吃一次苦頭。”
滕玉意一驚,被關在柴房裡稱不上吃多大的苦頭,難不成他還要對端福行刑?
“端福在我身邊十年了,一向忠心耿耿,只要是我的吩咐,哪怕刀山火海他也會去,這事真不怪他,你想找麻煩,直接沖著我來好了!何況我們主僕也不是存心要暗算世子,緣由你也知道了,我實在是不得已才……”
藺承佑腳步一頓,下午兩人相見時,她面上笑吟吟的,心裡卻在琢磨如何設計他,先用蒲桃酒潑他一身,接著又讓僕人潛入飛逸閣偷他的浴湯,可恨他對她毫無防備,還因擔心她被腳下的尖石傷到故意沒躲開她的酒囊。
他一想到這事,心頭的火就噌噌往上冒。
“滕玉意,我還不知道你嗎?眼下說得再好,下回照樣敢暗算我。今日就算你說破天,這事也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滕玉意噎住了,藺承佑明知她護短,偏拿端福開刀,哪怕他像上回那樣直接毒啞她,她也不會像眼下這般煎熬。
她又羞又惱,然而細一想,偷浴湯的確讓人難堪,換作是她,說不定比藺承佑更覺得羞辱。
她一覺得理虧,聲音也就不那麼理直氣壯了。
她瞄瞄他的背影,追上去攔到他身前,笑道:“世子,我敢保證絕不會有下次了。你不知道端福的脾性,他心裡、眼裡只有主人,你再怎麼懲罰他,他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世子既要杜絕後患,不如直接同我這個做主人的清算。”
藺承佑不肯停步,只笑道:“你這麼護短,懲戒端福不就等於同你清算了嗎?”
滕玉意同他講理:“律典還分主使和從犯呢,主使在此,世子又何必為難一個下人?說吧,這事怎樣才能作罷?只要世子馬上把端福放了,我都可以認罰。”
罰她?他怎麼罰?他把她關到柴房裡還是再把她弄啞?
他什麼都做不了,也只能罰罰端福了。
他扭頭看著她:“你要是再囉唆,我就把你的好忠僕投到大理寺的獄裡去。”
“你……”滕玉意心頭火起。
藺承佑正要扭過頭,忽見她手裡捧著一個東西:“這是什麼?”
滕玉意低頭一瞧,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握著藥罐,早知道藺承佑要折磨端福,她才不把藥拿出來。
她想把藥罐收回去,忽又改了主意:“我看世子的臂傷還沒好,想起身上帶著一罐胡藥,這是我阿爺軍中常用的,說是能止癢去腐。”
“給我的?”
滕玉意“嗯”了一聲,把藥遞到藺承佑面前,看他遲遲不接,沒好氣地說:“放心吧,不是毒藥。上回世子救了我一命,今晚又幫了我和小涯的大忙,我早就想回報一二了。這藥性子剛猛,但療愈效果極佳。世子要是不嫌棄,不妨拿回去一試。”
藺承佑沉默了一會兒,接過那圓滾滾的藥罐,看她一眼,忽然掉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把藥罐塞入懷裡:“謝了。”
“世……”沒等滕玉意追上去,藺承佑縱上牆頭,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滕玉意氣得直瞪眼,你收了我的禮,倒是把端福放了呀。
這下怎麼辦?藺承佑軟硬不吃,端福落到他手裡,不知會遭怎樣的罪,就算她馬上想出對策,首先得把消息遞出去,可今晚四處戒嚴,根本沒法調動手下的那些人。她惴惴地踱了幾步,忽聽見巡衛的腳步聲走近,縱算再擔心端福,也只能先翻牆回去。

藺承佑剛回到飛逸閣,寬奴就過來問道:“世子,柴房裡的那個下人如何處置?”
“放了吧。”
寬奴一愣,世子為了捉這個人,特地調動了數名身邊武功最好的護衛,幾人裡外合作,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此人抓住,還沒問罪呢,就這麼放了?
他狐疑地抬頭,一眼就瞧出小主人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敢多問,說了聲“是”,自行下去安排。
藺承佑躺到榻上,順勢舉起手裡的藥罐端詳。罐身小小的,甚是精緻可愛,釉身冰瑩清透,飾以紅碧粉彩。罐身摸上去有些溫熱,應是被滕玉意攥在手裡好久了。
他旋開罐蓋聞了聞,誠如滕玉意所說,裡頭是上等的胡藥。
先前沐浴完他因怕來不及,只在臂上胡亂纏了一層紗料,外頭再罩上衣裳,不留神很難看出端倪,可看滕玉意那架勢,不但看出他傷未好,而且早就想把藥罐給他了。這樣的好藥滿長安也找不到幾罐,滕玉意大可以留著防身,即便為了報答他的浴湯,也完全可以拿別的相贈,結果她還是把胡藥給他了。
他摩挲著藥罐想:她壞的時候夠壞,好起來也夠好的。
不過嘛,他傷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藥再好他也用不著了。
他翻身而起,把藥罐擱到一邊,自顧自到浴房裡洗漱。
他出來時腦子裡本在想旁的事,結果一個沒忍住,眼神又溜向榻幾。那罐圓潤的小東西,正安安靜靜地立在窗外投進來的一方皎潔的月光裡,仿佛在對他說:喂,你把我扔在這兒,就不怕我摔碎嗎?
藺承佑看了一眼。
不一會兒,他又看一眼,終於忍不住走到榻邊拿起藥罐,暗想:這藥他雖用不上,但摔碎了未免可惜,明日壽宴人多眼雜,最好找個地方鎖起來。
他在屋子裡轉了兩圈,一時沒瞧見合適的箱篋。要不他湊合放在身上一晚吧。這麼想著,他心安理得地把藥罐放入懷裡,倒頭就睡下了。

滕玉意抱著布偶迷迷糊糊睡了半夜,因為心裡放不下端福,早上天不亮就起了,下了樓親自去打探消息,端福竟主動來月明樓找她了。
端福把昨夜的事說了。
藺承佑的確設陷阱困住了他,但只關了一小會兒就把他放了。
滕玉意對著端福左看右看,端福竟毫髮無傷。
她疑惑了,照昨晚藺承佑那架勢來看,端福必定逃不過一頓折辱,怎知藺承佑就這樣作罷了。她尋思了一晌,雖然沒鬧明白藺承佑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過這件事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藺承佑要是誠心為難他們,偷浴湯的事指不定會演變成什麼樣。
“好吧,我們主僕算是又欠了藺承佑一份人情,加上彩鳳樓的事,我們日後見了藺承佑,要比頭幾日更客氣才行。以後他有什麼急難,我們絕不能袖手旁觀。”
端福應了,問:“淳安郡王的浴湯昨晚被藺承佑搶走了,還要老奴去弄嗎?”
“不必了,小涯劍已經沒事了。”
“浴湯未送到娘子手裡,為何這劍會無事了?”
“這……”滕玉意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旋即若無其事地說,“總之沒事了就是沒事了。端福,你做得很好,這些事你不用管了。你先去用早膳,今日你只需盯著盧兆安就好,別的我自有安排。”

今日正式舉行壽宴,下人們天不亮就忙活起來了。偌大一座別業,一大早就笙歌鼎沸。
晌午時分,忽有一列金吾衛疾馳前來報信,說是聖人和皇后親來賀壽,禦輦不久就要到別業了。
眾賓客唯恐御前失儀,嚇得各自回房整理衣冠。拾掇好後,各人依照品階在中堂前靜靜跪候,過不多時帝后到了,國丈率眾出門迎接。
帝后待人親厚異常,一來就令人開席,宴設芙蓉池畔,特賜臣眷同座。
賓客裡不少頭一回面聖的,入席後嚇得連杯箸都不敢妄動,坐得久了,聽帝后語調和悅,漸漸也就不那麼拘束了。
皇后又令宮女們把宮裡新摘下來的櫻桃捧出來。
“往年要四月初才熟透,今年也不知什麼祥瑞,居然三月中就得了。拿下去分了吧,果子新鮮時比醃酢了好吃。”
宮女們提著竹籠,把枝葉上猶帶著露水的櫻桃分發給席上諸人。有幾位外地官員的妻女坐得較遠,料定自家未必能得賞賜,哪知皇后賜物並非做做樣子,席上不分親疏尊卑,幾乎人人都有。眾人見皇后如此慈厚,不免又敬又愛。
這一整日,君臣在芙蓉池畔觀百戲、聽絲竹、品芳肴、嘗美酒……可謂其樂無窮。
傍晚宴席仍未散,皇后似乎覺得乏了,對眾女眷說不必拘坐在席上,趁天色不算晚,不妨四處走走,說完這番話,便率宮人們離了席。
過了沒多久,陸續有女眷藉故回房換衣裳。
杜夫人早覺得頭昏腦漲,便也帶著杜庭蘭和滕玉意回了趟月明樓。
她們回房喝了茶又換了衣裳,杜夫人靠在窗下矮榻的扶手上,輕搖著團扇說:“這樂道山莊如此壯麗,來了之後也沒好好逛逛,晚間要是無事,你們姐弟幾個盡興四處走一走才好。”
杜庭蘭說:“阿娘要是歇夠了,待會兒同我們一道下樓逛逛。”
“今日累壞了,我就不去了。”杜夫人奇怪地問滕玉意道:“這孩子,一回來在房裡找什麼?”
滕玉意負手在屋子裡打轉,先是把目光落到桌上的琉璃盞上,搖了搖頭,又扭頭打量那邊床架上的衣裳,再次搖了搖頭。
聽姨母問話,她應道:“我欠了別人一份人情,我在想送點兒什麼禮物能叫對方瞧得上。”
門外有人道:“阿玉、蘭姐姐,你們歇好了嗎?”
原來是李淮固母女來了。
李家的門第與今日一干公卿大族比起來,固然毫不起眼,但因李淮固的容貌氣度在小輩中出類拔萃,一度也頗受矚目。
李淮固外頭新換了一件輕似霧的淺緋色縠衫,一身裝扮明淨雅潔,進來後先給杜夫人行了禮,隨後對杜庭蘭和滕玉意道:“剛才幾位管事來樓下傳話,說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說昨晚玩得不夠盡興,令人在水煙湖裡擺了畫舫,邀各府的小輩前去玩樂呢。”
杜夫人笑說:“這樣正好。你們快去吧,我同李夫人好好說說話。”
三人便告辭出來,李淮固道:“你們在房裡商量給人送禮嗎?”
滕玉意信口胡謅:“我府裡有位老管事要過生辰了,他是我的老忠僕,我想好好犒賞他。”
李淮固溫聲說:“我從杭州帶來了不少綢緞,現堆在房裡,本來是要送禮的。阿玉你要是瞧得上,拿一匹賞你這位老管事好了。”
杜庭蘭並不知昨晚小涯用的是藺承佑的浴湯,只當滕玉意要借姨父的名義給淳安郡王送禮,忙道:“阿玉這位老管事脾性古怪,不喜錢物,未必瞧得上綾羅錢財,所以阿玉才發愁賞什麼好。”
李淮固笑著說:“原來如此。我還覺得奇怪呢,阿玉自小到大也不知見過多少寶物錦綺,這世上怎會有人瞧不上她送的禮?”
滕玉意靜靜地瞧她一眼,忽然一指李淮固的裙角:“三娘,小心你腳下。”
李淮固低頭瞧去,原來是一隻飛蟲,她嚇得面色一白,連忙躲到杜庭蘭身後:“哎呀!”
滕玉意慢條斯理地替她驅趕那蟲子:“沒想到你都這麼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樣怕蟲子。”
李淮固驚魂不定地撫著胸口,自嘲道:“可不是,一看到這些東西我就發暈。”
突然鬧這麼一出,自然沒人再提起送禮的事。
三人很快到了水煙湖,遠遠就聽到笑語熙熙,各府小輩們今日在席上被拘壞了,一聽說要泛舟遊樂,早就迫不及待地上船了。
滕玉意邊走邊賞景,只見湖中畫舫點點,岸上竹疏桃紅,頗有江南春日勝景的況味。
她們到了岸邊,恰有一艘畫舫緩緩駛來,畫舫朱鏤銀漆,船身又頗大,似能容納不少人。
宮人笑道:“這是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的船。”
話音未落,窗口探出一隻白白嫩嫩的小圓胳膊:“滕娘子、杜娘子,快上來。”
“阿芝郡主。”
畫舫上跳下來兩名宮人,把船板放到岸邊,小心翼翼地扶三人上船。
船上嘰嘰喳喳,全是各府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阿芝一直在等滕玉意和杜庭蘭,看到她二人過來,高興地拍拍身邊的茵褥:“滕娘子、杜娘子,過來坐。”
她上回就跟滕玉意和杜庭蘭熟了,尤其對滕玉意憑一柄小劍逼走屍邪的事記憶深刻。
李淮固笑容不變,矜持地留在原地。
阿芝這才意識到她們三人是同來的,忙又對宮人說:“替這位……”
李淮固垂眸行禮:“見過郡主殿下,我叫李三娘。”
阿芝笑呵呵地點頭:“好,李三娘……你們替李三娘找個好位子。”
彭花月和彭錦繡招手道:“三娘,快來這邊坐。”
待三人坐定,有人道:“陳家二娘,該輪到你們了。”
陳二娘靦腆搖手:“哎呀,我說不上來。”
“不行不行,今日在座人人都得講一則近日聽到的奇聞詭事,否則就要罰酒。陳二娘你又喝不了酒,要是再不講故事就沒勁了。”
陳二娘絞了絞垂在臂彎裡的披帛:“好吧。假如說得不好,你們不許笑我。我乳娘上月回了趟老家,回長安的途中聽說了一件怪事。說是前不久她路過的那家客棧有一對夫妻投宿,妻子懷胎四五個月了,本是來長安投奔親戚的。結果當晚才住下,這對夫妻就被人害死在床上。那妻子死狀很古怪,肚子裡的孩子不翼而飛。”
“呀,這是偷孩子的吧。”
“不對,常言道‘懷胎十月’,這麼小月份的胎兒,被偷出來也活不了。”
陳二娘說:“我……我還沒說完呢。我乳娘說,這還不算怪,出事的那一晚,隔壁廂房的客人說,他清清楚楚聽到孩子的哭聲。”
眾人倒抽了一口氣,這也太詭異了,四五個月大未出世的胎兒,再怎樣也不可能發出哭聲。
阿芝和昌宜出了一陣神:“這個故事聽著簡單,但越琢磨越瘮人呀。”
說著她隔窗朝後頭甲板上一望:“阿大哥哥一定聽說過這種偷人胎兒的妖怪。陳二娘,你先停一停,等阿大哥哥進來了你再說。”
甲板上的人不比船艙裡少,不過大多是王孫公子,吹簫的吹簫、飲茶的飲茶、鬥詩的鬥詩,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阿大哥哥在哪兒呀?”
“釣魚的那個不就是?”
船頭有人手持一根釣竿,吊兒郎當地釣著魚,眾人定睛一瞧,那少年朗若朝霞,可不就是藺承佑?
藺承佑身邊坐著盧兆安,兩人說說笑笑似乎很投機,然而仔細瞧去,盧兆安背上已然濡濕了一大塊。
滕玉意疑惑地盯著盧兆安的背影,眼下才仲春,處在這樣一個四面來風的舒爽環境裡,論理不會汗流浹背,除非……那人正感到害怕或是緊張。
恰在此時,湖邊送來一陣風,風裡夾裹一縷似有似無的藥香,滕玉意聞了聞,這不正是她昨日送給藺承佑的那罐胡藥的氣味嗎?看來藺承佑正缺金創藥,所以已經用上了,就不知藥效如何。
昌宜忽然嗅了嗅:“阿大哥哥換藥了嗎?藥味好沖。”
阿芝說:“阿兄說他的金創藥用完了,一時找不到稱手的,只好臨時用別的藥湊合一下。”
這時候婢女無奈地進來回話:“世子不肯進來,他說他要釣魚,忙著呢,要兩位殿下自己玩。”


第四章
赤焰騅
昌宜只好對陳二娘說:“要不你先接著往下說吧,回頭等阿大哥哥閑下來了,我們再問問他這個妖怪是什麼來頭。”
陳二娘搖了搖頭:“剩下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我乳娘只告訴我這些。”
阿芝很好奇:“出事的那家客棧離長安遠嗎?”
“不算太遠,我乳娘是同州人,那家客棧就在同州來長安的半路上。”
昌宜問:“出了這樣的人命案,客棧一定有人報官,你乳娘可聽說當地州府是怎麼說的?”
“聽說官府正四處找尋兇手,不過好像沒什麼頭緒。”
“兇手?”眾人疑惑,“官府懷疑是凶徒做的?”
陳二娘漲紅了臉:“興許是吧……我乳娘說官府查到那對夫婦在家鄉跟人結了仇,丈夫帶著懷孕的妻子來長安就是為了避難。官府懷疑是仇家追來下的手,那幾日盤查了不少過往的行人……我乳娘也是被官府攔住詰問才知出了事。”
有幾位膽子大的小娘子忍不住議論起來:“如果不是妖怪害的,凶徒明知殺了母親胎兒也活不了了,何必把胎兒也偷走,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而且當晚鄰房有人聽到嬰兒的哭聲,哭聲斷不可能是胎兒發出來的。兇手既是來尋仇的,也不會把自家孩子帶上,所以那哭聲究竟是誰的?”
大夥越想越覺得後頸發涼:“快別說了吧,不論是妖邪做的還是凶徒做的,這……這都太邪門了。”
滕玉意面上在聽故事,注意力卻全放在甲板上的盧兆安和藺承佑身上。兩人還在聊,並且似乎越聊越投機。平日不見得藺承佑對盧兆安這般熱絡,他突然如此定是查到了什麼。
可惜她離得太遠了,不然還可以偷聽幾句。
她左右瞄瞄,咦,紹棠跑哪兒去了?他一心要替姐姐出一口惡氣,機會這不是來了?
船艙裡已經開始討論下一個該輪到誰講故事了,可惜不少小娘子被剛才的故事嚇破了膽,早就不敢再聽了,唯恐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不肯罷休,趕忙轉移話題:“兩位殿下,我阿娘說,今日皇后在席上說要重開雲隱書院,不知此事是不是真的?”
昌宜性情同父兄一樣寬和,聞言頷首道:“阿爺和阿娘是有這個打算,不過書院不在原來雲隱書院的舊址,而是選在了金仙女冠觀,書院名字也不叫雲隱了,新名字還沒擬定。”
眾人心裡隱約能猜到緣故,雲隱書院當年發生過不少詭事,據說與聖人的生母蕙妃有關,書院被關閉這麼多年,正因為那是聖人的傷心地,即便朝廷出於種種緣故重開,聖人也斷不可能同意沿用原址。
這時坐在昌宜身邊的一位紅衣小娘子開了腔:“殿下,聽說當年書院招學生有種種定例,譬如只招六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名額也有限制,不知這回遷址後,招學生的規矩是否還跟從前一樣?”
說這話的是禦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綺,她生就一對飛揚的鳳目,性子極颯爽,說笑時語調清脆圓潤,仿佛珠翠撒落玉盤。
滕玉意前世就在大明宮見過武綺,那時武綺同她一樣,名字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武綺似乎酷愛朱紅色,在大明宮覲見皇后那次就穿著紅裙,今日又穿一身石榴紅花鳥金絲紋紗籠裙。
昌宜對武綺說:“我也不大清楚。阿爺和阿娘一貫不喜這些迂腐的規矩,但新書院只有那麼大,要是來者不拒,書院就該塞不下了,所以我猜人數是有限定的,頂多百八十人吧。”
這些女子進了書院念書,也就意味著可能被朝廷賜婚,別的世族也就罷了,說起皇室子弟……當今聖人不充內宮,兄弟子侄也少,真正到了賜婚年紀的,只有太子、二皇子、藺承佑和淳安郡王了。
女孩們的臉龐慢慢爬滿了紅霞。
滕玉意卻暗暗蹙眉,誰願意被朝廷賜婚?她的親事只能她自己說了算,阿爺必定早就聽到了風聲,待明日回了長安,她需得問問阿爺才好。
她忽覺船身輕輕晃動,昌宜和阿芝問出什麼事了。
宮人進來笑說:“皇后和太子殿下也來水煙湖了,太子殿下令人在岸上掛了字謎燈籠,說今晚要猜字謎玩。”
昌宜和阿芝當即歡呼起來:“快令人把船靠到煙霞台,順便在屋裡搭個炙肉架。阿大哥哥釣魚釣了這麼久,魚簍裡應該有不少魚了,待會兒就讓太子哥哥和阿大哥哥替我們烤魚吃。”
此話一出,艙中人也隨著起了身。滕玉意和杜庭蘭出了艙,藺承佑和盧兆安早就不在甲板上了,迎面瞧見了杜紹棠。杜紹棠昂著腦袋在人群裡找尋什麼,冷不丁看見滕玉意和杜庭蘭,忙逆著人潮迎過來。
滕玉意心中一動,看來紹棠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果不其然,一上岸,杜紹棠就把滕玉意和杜庭蘭拉到一邊,悄聲說:“藺承佑跟盧兆安說的那番話我聽見了幾句,他問盧兆安跟胡季真熟不熟。”
杜庭蘭:“胡季真?”
“你們應該在成王府見過他。他是我國子監的同窗,也是靜德郡主四季詩社中的一員。”
滕玉意訝然:“原來是他。阿姐,你還記得我們上回在成王府遇到屍邪,我和你把青雲觀的符籙分發給眾人,盧兆安和這位胡公子本是共用一張,可真等到屍邪來時,盧兆安卻搶走符籙,只顧自己逃命,害得胡公子被屍邪指使的傀儡捉住,險些丟了性命。”
她原以為,胡季真出府後定會與人抱怨盧兆安的人品,為此還令程伯留意胡家的動靜,結果過了好幾日,長安竟無人議論此事,也不知道胡季真是被屍邪嚇破了膽,還是性情太老實,不敢公然拆穿盧兆安的真面目。
“我記得他。”杜庭蘭問杜紹棠,“這位胡公子怎麼了?”
杜紹棠說:“季真頭些日子就沒來上學,聽說是生病了。我與他交情不錯,還曾約幾位同窗到他府上探望他,他阿爺是兵部的給事中,家就住在義寧坊。他府中下人說,頭幾日季真隨友人出門踏青,回來後突然一病不起。”
“藺承佑怎麼說的?”
杜紹棠:“藺承佑說郡主想好好興辦四季詩社,問盧兆安可有什麼好提議。聊到詩社中的這些人時,藺承佑就說胡季真生了怪病,他問盧兆安可知道這事,盧兆安說不知道,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滕玉意跟杜庭蘭對視一眼,藺承佑不會無緣無故提起不相干的人,以盧兆安的城府,也不會隨隨便便在人前失態。
照這麼看,藺承佑是懷疑胡季真的怪病與盧兆安有關了。
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那晚盧兆安拋下胡季真的事只有她瞧見了。胡季真突然患病,論理懷疑不到盧兆安頭上,也不知藺承佑究竟查到了什麼……
“藺承佑還問了什麼?”
杜紹棠搖頭道:“沒別的了,無非問盧兆安來長安後吃住可還習慣,盧兆安只在聽到胡季真生病的時候有些失態,聊起別的事倒是泰然自若。”
杜紹棠眼裡湧起憂慮:“說到季真,他是個性子很迂直的人,有時候甚至過於較真,但只要相處久了,就知道他這人稟性純良。同窗們很喜歡他,不然也不會專程到他府上探病,可惜上回沒能見他一面,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杜庭蘭疑惑:“你們上回沒見到胡公子?”
“他家下人說季真病容可怖,怕嚇到我們,不讓我們進去瞧他。”
滕玉意皺了皺眉,這段時日她已經把盧兆安的底細查了個底朝天。此人祖籍揚州,祖上也曾在當地州府任過官,可惜他七歲就喪了父,家境自此一落千丈。這些年他與寡母相依為命,為了念書幾乎變賣了家中所有恆產。
為了這次進京應考,她聽說盧兆安已是負債累累,如能高中,盧氏母子算是熬出頭了,萬一落第,盧家今後的慘狀可想而知。
可無論前生還是今世,盧兆安都一舉奪了魁,而且為了儘快入仕,他毫不猶豫地捨棄了表姐,改而攀上鄭僕射的女兒鄭霜銀。
她曾疑心那樹妖就是盧兆安招來對付表姐的,可程伯派人盯了盧兆安許久,從沒見盧兆安與邪魔外道打過交道。
如今這位深知盧兆安人品的胡季真,又莫名其妙地罹患怪病……
“阿姐,”滕玉意低聲問杜庭蘭,“你在揚州與盧兆安往來時,可曾見他舉止有異?”
杜庭蘭心驚膽戰地回想一陣,搖頭道:“只知他很用功,除了日夜苦讀,平日只與揚州城中的文人墨客交往,沒見他有什麼不妥之處。”
滕玉意再次陷入沉思,盧兆安是去年十月來的長安,當時表姐對他一片癡心,盧兆安功名未定,表姐論理對他還有些利用價值,可他來長安沒多久就冷淡了表姐。
莫非盧兆安幾月前就預料到自己會高中?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宮人過來說:“滕娘子、杜娘子,郡主殿下正尋你們呢。”
滕玉意忙撫住額頭欲稱病,宮人卻又笑道:“兩位殿下說滕娘子有把能辟邪的小劍,皇后興致很高,令人問滕娘子在何處呢。”
三人一怔。滕玉意這病是裝不成了,只好隨宮人去煙霞台拜見皇后。
他們走了幾步,杜紹棠扭頭要與滕玉意說話,猛不防被嚇了一跳:“玉表姐,你的臉怎麼了?”
杜庭蘭聞聲回頭,就見滕玉意凝脂般的臉蛋上一瞬長滿了小紅點,她驚慌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滕玉意疑惑地撓臉蛋:“先前在船上吹風就有些不適。”
“像是犯了風疾,一下子長了好些小疹子,快別抓了,當心留印子。”杜庭蘭心疼地拽住滕玉意的手,“這可如何是好?公公,莊子裡可有醫工?”
宮人急聲道:“皇后身邊就有女醫官,先去拜見皇后吧,正好讓醫官給滕娘子好好瞧瞧。”
宮人說著這話,心裡卻好生替滕玉意惋惜,皇后分明有意替兩兄弟相看仕女,滕娘子花容月貌,說不定會被皇后一眼瞧中,現在無故變成這副模樣,為免驚到幾位殿下,只能先用帕子把臉遮起來了。
“滕娘子,先用帕子擋一擋吧。”
滕玉意趁取帕子的當口眺望煙霞台,恰好望見太子一行人進去,回想前世那一幕,今生可不想再與太子有什麼瓜葛了,這藥粉藏在她身上的機關裡,隨便抹上一點兒就能激起一片風疹,雖說只能維持幾個時辰,不過也足夠了。
她順理成章地用帕子覆了面,打算見過皇后就借病告退。
他們才走到岸邊,就見幾位小宮人遠遠牽著一匹漂亮神氣的紅色馬走來。那馬四蹄如雪,鬃毛如綢緞般油光發亮,滕玉意一望就知是極難得的名駒,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杜紹棠也很驚豔:“為何突然牽了匹馬過來?”
宮人在前頭笑道:“是皇后今早從宮裡帶來的,說是要做賞賜。”

煙霞台裡燈火如晝,諸人早已落座。皇后坐在上首,身邊依偎著昌宜和阿芝。
東側各有兩扇玳瑁六曲屏風,屏風前依次坐著淳安郡王、太子和藺承佑。
藺承佑面前擺著個紅泥爐子,上頭架著銅絲炙烤架,爐旁的竹簍裡有幾尾泛著銀光的活魚,看樣子都是先前釣上來的。
昌宜和阿芝滿臉期待地看著烤架,架上烤的那條魚已經半熟了,正冒著油,好在夜風把油香氣都吹散了,而且爐子裡也不知用的什麼好炭,水閣裡竟半縷明煙都不見。
太子為了讓兩個妹妹儘快吃上魚肉,半開玩笑地幫藺承佑扇火。
女官指引公子和貴女們參見皇后,皇后詢問:“彭老將軍的兩位孫女在何處?聽說是一對孿生兒,白日人太多,我也顧不上細看。”
彭花月和彭錦繡惶恐地上前叩拜:“臣女參見皇后殿下。”
皇后一貫風趣,邊打量二人邊說:“矮個的那個是姐姐花月,高個的是妹妹錦繡。猜對了?看來我眼力不差。”
她忽又想起什麼,問:“浙東都知兵馬使李將軍的女兒聽說詩才出眾,今日可也來了?”
李淮固垂眸出了席,逕自到案前叩拜:“臣女李三娘見過皇后殿下。”
皇后眼前一亮,這孩子貌美出塵,裝扮也大方,往燈影裡一站,宛若一株幽然盛放的玉蘭。
她想起那些關於這孩子能預知吉凶的傳言,不由得暗暗搖頭。李光遠屢立奇功,膝下又有個如此出色的女兒,那些人怕李家得勢,竟能想出這樣的謠言。
“起來吧。”皇后問李淮固,“你叫三娘?可有大名?”
這廂說著話,那廂藺承佑耐心烤著魚。
煙氣一陣陣飄上來,熏得他眼睛疼,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帶來的藥膏快用完了,臨時找不到稱手的,他只好隨便抹了點兒滕玉意給他的藥膏,哪知那藥膏氣味不但刺鼻,還經久不散,這一下午無論他走到哪兒,都會招來關切的問詢。他統一回說是餘奉禦新調的藥膏,但被問得多了難免心煩。
這煙氣熏得久了,說不定能把他身上的藥味遮一遮。
李淮固回皇后道:“回殿下的話,臣女大名‘淮固’,取‘淮揚永固’之意。因臣女上頭有兩個姐姐,小名就叫三娘。”
皇后還待細問,宮人領人進來:“滕娘子、杜娘子和杜公子來了。”
皇后看著三人行止,暗贊滕、杜兩家子弟出色,待三人到了近前,忙溫聲道:“免禮。咦,這孩子臉上怎麼了?”
藺承佑忍不住抬頭,滕玉意臉頰上系著一方水色綃帕,只露出額頭和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額頭上滿是又紅又腫的小疹子,哪裡還看得出平日的姣好模樣?
他狐疑地望著她,昨晚她還好好的,怎麼臉突然腫成麵團了,而且還是粘滿了紅點的白麵團?
太子和淳安郡王聽說是滕紹的女兒,早把目光投到滕玉意身上,一望之下也都有些詫異,這模樣著實有些駭人。
宮人忙說:“滕娘子才下船臉上就起了紅疹子,像是犯了風疾。滕娘子怕驚了娘娘,只好用帕子遮一遮了。”
皇后擔憂地對身後的女官說:“快給滕娘子瞧瞧,天氣雖然見暖了,畢竟還未入夏,湖風吹久了,身子弱的人難免受不住。”
滕玉意斂衽道:“勞娘娘掛懷,臣女這風疹每年都會發一回,不大礙事的。”
女官過來替滕玉意把了脈,也說不大妨事,開了方子請皇后過目,讓人送到廚下煎藥去了。
皇后喚了滕玉意和杜庭蘭到近前,只遺憾滕玉意突然壞了容貌,沒法好好端詳,好在杜庭蘭溫然如美玉,實在讓人心生歡喜。
末了皇后牽著滕玉意的手說:“你阿娘與我年紀相近,當年她未出嫁時,我們也在一處玩過幾次。來長安幾日了?可還住得慣?”
她態度親厚,待滕玉意又與旁人不同。
滕玉意頓覺四面八方投來無數道視線。
她前世就與劉皇后打過幾回交道,心知劉皇后平易近人,於是含著笑意回道:“來長安快一個月了,吃住上都很習慣。”
皇后滿意地點點頭:“別大意了,這病雖說是面上的事兒,飲食上尤需留心,這幾日你仔細將養,要是覺得身子不適,就先回房歇息。”
滕玉意就要告退,昌宜卻興致勃勃地說:“滕娘子,剛才我們說到邪祟,阿芝說你有一把能辟邪的小劍,上回還用它逼退了屍邪?”
滕玉意欠身:“回殿下的話,這劍沒那麼神通,上回能逼退妖邪,全因有青雲觀的符籙相護。”
“話雖如此,用翡翠做劍也不常見,我和阿芝好奇很久了,滕娘子能不能給我們瞧一瞧呀?”
藺承佑眼皮一跳,那劍昨晚才泡過他的浴湯,浴湯裡的澡豆尤其不常見,萬一讓人聞出來,他和滕玉意就別想說清楚了。
他揮了揮面前的煙氣,若無其事地要拿別的話岔開,滕玉意卻坦然地從袖中取出小劍遞給身邊的宮人,謙恭地說:“粗鄙之物,只怕入不了殿下的眼。”
宮人把劍呈上去,昌宜和阿芝小心翼翼地把玩了一陣,又把劍遞給母親瞧:“滕娘子,你這劍從何處得的?”
滕玉意說:“此劍是我阿娘的遺物,我來長安之前整理箱篋時偶然翻出來的,只因懷念母親,才時時帶在身上。”
昌宜和阿芝又問藺承佑:“阿兄可聽說過這樣的翡翠劍?”
藺承佑笑了笑:“沒聽說過。這東西既是人家心愛之物,摔碎了就不好玩了,還給人家吧。你們想要道家的法器玩,阿兄替你們搜羅便是了。”
昌宜和阿芝高興起來:“我們也要能認主的那種!”
滕玉意悄悄瞄了瞄藺承佑,她自然知道他為何替她遮掩,其實劍上已經沒有他的澡豆香味了,小涯恢復靈力之後不肯再老老實實在劍裡待著,早上才跑出來向她討了酒喝,現在劍上全是桑落酒的香氣。
皇后讓宮人領滕、杜二人入座,扭頭才發現李淮固還在身邊靜立,方才只顧著同滕家的孩子說話,倒把這孩子忘了,於是笑道:“回去坐吧。”
李淮固輕聲應了,款步回到席上。
昌宜和阿芝問藺承佑:“阿兄,陳二娘的故事你聽了,究竟是什麼妖怪偷胎兒?”
藺承佑:“光聽故事可聽不出什麼,阿兄又沒親眼見著那對夫妻的屍首,而且同州離長安不遠,這案子若有詭異之處,早該傳到大理寺來了。照我看,要麼凶徒已經被當地州府抓住了,要麼這傳言有些失真之處。”
阿芝歪著腦袋想了想:“那先前輪到許公子說詭事時,他說鄉間有個人一年內撞見了好些妖怪,阿兄為何也說這種事不大會出現?”
藺承佑往竹簽上穿上一條新魚,耐著性子回答妹妹:“妖異逢異而生,所圖各不相同。人呢,稟天地陰陽二氣而生,自有乾坤相護,有句話叫‘幽而能明,否極泰來’。一個人再倒黴,也沒有接連撞見妖祟的道理,明白了吧?”
這話傳到下首,有位頭戴金冠的小公子漲紅了臉說:“世子殿下,許某絕沒有說謊。在下說的那個人是我們家鄉的一位親故,那人習過道術,有一年突然遇到好些邪祟,莫名慘死不說,死後連墓穴都被雷劈了。不過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家鄉還能看到那人墳前的半截墓碑呢。”
藺承佑笑道:“許公子誤會了,我不是說你扯謊,只是說這種事極少發生,而且一旦發生,那人自己多半也有問題,或者習練邪術,或者命格不對,或者行逆天悖理之舉,難免會招致凶厄,再遇上天象異常之年,引來再多邪祟也不奇怪。”
他每說一句,滕玉意背上的汗就多一層。
許公子說的那人,想必也像她一樣借命而生,結果到頭來沒能逃過厄運不說,連墓碑都被雷劈了。要不要這麼慘?她臉上的笑意幾乎維持不住了,而且她聽藺承佑這語氣,顯然對借命之術相當不屑。
她暗自覷了一眼腕子上的啞鈴,這東西只需再響一回,藺承佑勢必對她的來歷起疑心,這法術絕非正道。藺承佑又自奉名門正道,她不怕別的,就怕連累替她借命的那個人。
只恨那日藺承佑幫她擼了半天都沒能擼下來,也不知這鈴鐺還要在她腕子上待多久。
她無意間往上一看,就見皇后凝神望著她腕子上的玄音鈴。滕玉意心中一緊,下意識想垂下袖子,又知道這樣做反而顯得心虛。
藺承佑看了皇后一眼,冷不丁對阿芝和昌宜道:“你們別纏著阿兄說這些了,方才不是說要幫著伯母給書院取名字嗎?”
皇后回過了神,滕玉意腕子上的那串金色小鈴鐺看著莫名眼熟,恍惚在青雲觀的《無極寶鑒》上還是在何處見過,只因時日太久,她一時想不起來了。
應該是她記錯了,青雲觀的東西怎會跑到滕娘子的腕上?小娘子用鈴鐺做飾物不算罕見,沒准只是相似罷了。
藺承佑這一打岔,皇后的興趣便轉移到擬名字上去了:“席上小娘子也可以幫著想一想,只要擬出別出心裁的好名字,我有好物相賜。”
女官把皇后準備的賜物捧出來,第一個盤裡是藥瓶和一根鑲滿瑪瑙珠玉的馬鞭;第二盤是一對天水碧的白玉臂釧;第三盤稍次些,然而也極難得,是一匹透骨紗和幾鈿上好的螺子黛。
皇后興致盎然:“能想出頭一等名字的孩子,必定錦心繡口,我除了要把這瓶玉顏丹賞賜她,另有一匹千里小紅駒相贈。第二和第三等只拿來做書院裡的院舍之名,但也各自有賞。孩子們自可隨意,能被選中自是好,沒被選中也未必不佳。”
席上嗡嗡作響,聽說玉顏丹是駐容聖品,怪不得分量壓過了那對白玉臂釧。
滕玉意卻目光炯炯地望著那根馬鞭,她早就想尋一匹名駒了,岸邊那匹小紅駒漂亮非凡,這下有機會了,這等品相的名馬,連程伯都未必能尋來。
淳安郡王隔窗朝岸邊看了看,問太子:“阿麒,那匹小紅駒是你選的?”
藺承佑歎口氣:“是我選的。”
太子忍笑搖頭:“堂叔不知道,阿娘為了給書院擬名字,頭幾日就開始選賜物,好不容易擬了幾等,又嫌玉顏丹不夠新鮮有趣,於是想再添一匹適合女子騎的小千里駒,可宮裡凡是體格小點兒的名駒,如今都成了昌宜和阿芝的坐騎,臨時再買又來不及,碰巧阿大才從宮外搜羅來一匹千里小紅駒,阿娘就逼著阿大把寶駒獻出來了。”
眾人越發躍躍欲試。
宮女們把箋紙發到各人案前。
杜庭蘭向來不露圭角,對於爭奪寶物也不大有興趣,靜靜坐了一會兒,打算隨便寫個名字呈上去。滕玉意卻在條案下拉了拉她的衣襟,接著又在她手中寫道:佛。
杜庭蘭疑惑:這是何意?
滕玉意補充:皇后禮佛。
杜庭蘭驟然明白過來,阿玉是在提醒她擬什麼名字會討皇后歡喜。
她素來心思敏銳,頓時想到,姨父手握重兵,近日又逢朝廷內外官員更替,書院即將重開,太子選親看來也不遠了,阿玉應該是有所顧慮,才會有今日這場突如其來的“風疹”,可是看這架勢,阿玉明明想得第一等的獎品……
杜庭蘭哭笑不得,你不想被皇后注意,就讓姐姐幫你出面?
滕玉意理直氣壯地點點頭。
杜庭蘭有些為難,她也不想出這個頭,可還未對妹妹使眼色,腦中就浮現一個念頭,阿爺只是個國子監太學博士,太子妃人選怎麼也輪不到她。即便她得了頭一等,也不會因此被皇后屬意,阿玉這是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她無奈地擰了把滕玉意的胳膊:你呀!
既然妹妹想要,做姐姐的只能幫著謀奪了。杜庭蘭認真思量一番,在紙上鄭重寫下兩個字:香象。
滕玉意眼裡滿是笑意,揮筆在自己的箋紙上隨便寫了個:行遠。
兩人把箋紙一起交給女官。
等眾人交齊,女官們就開始一一念名字,皇后認真聽下來,欣然環顧四周:“你們以為如何?”
諸人議論一番,一致認為三個名字最好:東遊、自牧、探驪。
皇后問:“這幾個名字是誰擬的?”
某位小娘子欠身:“回皇后殿下的話,‘自牧’是臣女擬的。”
武綺也起了身:“‘探驪’二字是臣女取的。列子有雲:‘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依臣女的皮相之見,學問就如‘千金之珠’,念書好比‘探驪得珠’。”
皇后拊掌:“也算是別出心裁了,‘自牧’樸實內蘊,‘探驪’氣勢飛遠,難得都無脂粉氣息。”
她又問:“‘東遊’又是誰擬的?”
鄭霜銀起身:“‘東遊’二字是臣女擬的,取自‘雲將適遭鴻蒙’的典故。”
皇后“哦”了一聲:“雲將求知,從‘不知所求、不知所往’,到‘有問而應之’,恰與書院的宗旨相合。‘東遊’二字尤其貼合當今萬國來朝的盛世景象,是難得的好名字。”
眾人欽羨地看著鄭霜銀,看樣子這頭一等的賜物要歸她了。
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剛才她眼睛那麼亮,擺明瞭想把玉顏丹收入囊中,可她不知取了個什麼糟糕名字,連頭三名都沒入。
即便她自己不想出頭,可為何連杜庭蘭也沒動靜?
她心思那麼靈透,就不知道伯母禮佛嗎?
瞧她這一臉疹子,再不好好想法子,藥丹就歸別人了。
他取下腰間的匕首剔魚骨,剔了兩下又停下,看在她昨晚送他胡藥的分兒上,他勉為其難地替她想想主意吧。於是他不動聲色地把烤魚放入盤中,就要招阿芝過來說話。
哪知這時候,皇后一指案幾上的另外兩張箋紙,笑問:“這‘香象’二字是哪兩位小娘子取的?”
杜庭蘭早在聽說自己取的名字沒被選上時,就遺憾地握了握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卻始終胸有成竹,前世在大隱寺,她曾陪皇后齋戒數日,皇后禮佛如此虔誠,絕不會瞧不上那兩個字的。
皇后這話一出,滕玉意剛浮到嘴邊的笑容凝住了,兩位?除了她和表姐,還有誰想到了這個名字?
杜庭蘭起身回話,恰巧李淮固也同時起身,兩人錯愕地對望一眼,旋即又微微一笑。
皇后:“你們為何想起這名字了?”
杜庭蘭柔聲說:“回娘娘的話,《優婆塞戒經》有雲:‘如恒河水,三獸俱渡,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盡底。’可見香象能悟道,全在‘盡底’二字,悟道有深淺,求學亦一樣,書院以‘香象’命名,也警示做學問時應當‘沉心盡底’。”
太子一直在留意滕玉意,他在滕紹的軍中歷練時,常見滕將軍把女兒在家中默寫的一些字帖拿出來看。滕將軍似乎很思念自己的女兒,對著字帖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
那字很神氣,可惜不夠整齊,老師明明畫好了框子,字卻不肯老老實實在框子裡待著,不是飛到一邊,就是歪斜如小蝌蚪,不知她是為了氣老師,還是為了氣阿爺,總之一看就是個不守規矩的孩子。
這讓他想起阿大,小時候他和阿大同入崇文館念書,阿大也是這樣淘氣。
自打見了滕玉意的字,他就對滕玉意萬分好奇,字已如此,不知人會怎樣活潑精怪,今日倒是如願見著了,可惜滕娘子突然生了風疹,連模樣都瞧不清。
聽到杜庭蘭那番話,太子這才轉眸看向杜庭蘭,愛讀佛經的是不少,大多只知照抄照讀,這位杜娘子年紀不大,倒把佛經裡的典故都吃透了。看她溫柔如蘭,應是個時時心存善念之人。
李淮固莞爾:“杜娘子說的,也正是臣女所想。”
“難得你二人有如此巧思。不只念書,世間萬般學問皆如此。”皇后興致勃勃,“‘香象’書院……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就知這名字取到皇后心坎裡了,忙道:“這名字典雅雍容,寓意深遠,當屬今夜之冠。”
昌宜說:“阿娘,這下怎麼辦?有兩位女才子想到了一等好名字,可玉顏丹和小紅駒各自只有一件。”
女官們:“娘娘悉心籌備,臨時也不好再添別的寶物,要不請杜娘子和李娘子各取所需吧。”
滕玉意心裡貓抓似的,可惜這麼好的名字,叫李淮固也想著了,她當然更想要那匹小紅馬,但她臉上還長著“疹子”,在旁人眼裡,顯然玉顏丹對她誘惑更大,若一味慫恿阿姐討要名駒,沒准會露出馬腳。
眼下她只能先看李淮固怎麼選了。
李淮固懇切地開了腔:“能得皇后賜物,是臣女一生之幸。容臣女斗膽一言,玉顏丹僅此一瓶,杜娘子與滕娘子又是姐妹,滕娘子臉上生了風疹,比臣女更需要這瓶靈藥。”
皇后頷首。
“杜娘子,你以為如何?”
杜庭蘭只當妹妹想要玉顏丹,李淮固這話正合她心意,便也說:“一切全聽皇后殿下安排。”
藺承佑心裡好不奇怪,他原以為滕玉意得了玉顏丹會藏不住喜色,可她眼中竟平靜無波。
怪了,難道她不想要玉顏丹,而是瞧上了那匹小紅馬?
那馬剛從大宛國而來,日行千里不在話下,滕玉意性子與尋常小娘子不同,一眼瞧上倒也不稀奇。
皇后扭頭問藺承佑等人:“你們幾個以為如何?”
藺承佑笑著開了腔:“伯母,觀裡還有一瓶雪蓮丹,珍異不在玉顏丹之下。”
皇后微露笑意,這孩子聰明到骨子裡去了,既是皇室賜物,拆開賞賜顯得何其小氣,有了雪蓮丹就好說了,只需再添一匹好馬就成了。
淳安郡王閑閑地擱下茶盞:“皇嫂,南詔國為了給國丈賀壽獻了一批好馬,現被養在馬廄中,為弟稍後去找顧憲,請他再挑一匹體格嬌小些的。”
皇后暗暗點頭,南詔國太子也是挑馬的個中好手,這下好了,杜娘子和李娘子依然是各人一套賞賜。
“那就有勞敏郎了。”
淳安郡王垂眸欠身。
皇后笑著說:“你們可聽見了?玉顏丹給杜娘子,雪蓮丹給李娘子,至於兩匹馬,岸邊那匹小紅馬給李娘子,回頭南詔國挑的那匹就給杜娘子。”
眾人益發稱羨。李淮固和杜庭蘭出席謝恩。
皇后把第二等和第三等的珍寶分別賞給鄭霜銀等人,便令散席了。
路過岸邊時,滕玉意眼巴巴地望著宮人們把馬牽走,枉她花了這麼多心思,這可愛的小紅馬還是歸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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