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又止

每個女巫都有
一個古老的靈魂
她的記憶已不屬於個體
而是一個族群
一個物種

「一切都已發生過
我預言的能力
來自我的記憶」

《預言又止》基本上是針對某些特定主題長期觀察與省思而來的組詩，每首詩各自獨立，同時又和其它作品有著節奏、主題、情緒、結構或邏輯上的聯繫，所以也帶著某種複合詩體或劇場的氛圍。
這次的主題重返詩人最為關切的文明與人性，不過由於對現實世界以及相關議題有了更直接而深刻的認識，所以減少了長久以來的浪漫憧憬與豪情壯志，顯得沉重、悲觀而殘酷。
開啟這本詩集書寫的另外一個有趣的概念，就是「下一本詩集」；正如以往的每一次，它是詩人突然發現了某件事情的弔詭的修辭，或一次成功地命名。它是一個複雜的象徵，一步一步反應詩人對詩作趨勢的觀察，對詩本質的了解與掌握，以及某種在創作中不停被新發現擠迫的焦慮。「下一本詩集」後設於此刻的書寫，後設於詩人所觀察的一切主題，讓詩人長期陷入一種無所憑依的觀察位置或窘境。

羅智成，詩人、作家、媒體工作者。
台大哲學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碩士、博士班肄業。著有詩集《畫冊》、《光之書》、《泥炭紀》、《傾斜之書》、《寶寶之書》、《擲地無聲書》、《黑色鑲金》、《夢中書房》、《夢中情人》、《夢中邊陲》、《地球之島》、《透明鳥》、《諸子之書》、《迷宮書店》、《問津─時間的支流》、《荒涼糖果店》、《個人之島》等，散文或評論《亞熱帶習作》、《文明初啟》、《南方朝廷備忘錄》、《知識也是一種美感經驗》等。
羅智成的文字風格整體而言神祕、深邃、原創、多元。一方面以獨特的語法和驚人的想像力創造出各種文學勝境；一方面以精緻的自省與洞察力從容出入於自我意識的邊陲與核心。此外，他也擁有文學創作者少有的知性能量與思維訓練，又廣泛涉獵當代生活與文化議題，以進行他所謂「豐盛人格」的自我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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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我始終懷著對下一本詩集
永遠熱切的期待
不切實際的狂想
書寫著……
然而宿命地
我唯一能實現它的方式
是讓它成為上一本詩集
002
我如何確定
它就是我的下本詩集？
而非正在寫的這一本？
我沒有心情寫這一本
迫切想省下為這一本
耗費的時間與心智
去預支下一個未知
因為這本還沒完成
甚至還沒發生
就已經陳舊了！

它跟不上我心情的反覆
跟不上新的發現與覺悟
它跟不上文明的變遷
阻撓又激發我的
無窮誘惑與慾念
雖然騷動與誘惑
也許也還沒發生
003
但是我急於訴說
還沒寫下的故事

我急於訴說
他們並不知其實
已經知道的事實
急於訴說
我以為可以掩飾卻
掩飾不住的憂思

我甚至想過我的葬禮
和各種版本的墓誌銘
想找尋死後最適切的位置
發表生前隱忍的感慨
這些許久以後的題材
不時闖入此刻的書寫
又被新的想法覆蓋
004
我急於訴說
還沒發生的故事

急於訴說多年後
基因突變的杜鵑
將開遍無數巨大彈坑
憑弔滿目瘡痍的聖城
帝國子民在各地嘔吐池
競相掏空剩下的貪婪
為了吞嚥不下的美食
精進的謊言備受擁戴
成為粗劣真理的替代
美麗的詩句將由
善感的人工智慧開採

然後我們將停止爭辯
目送我們的話題消失
在每一座由市場價值
決定對錯的城市
005
龜甲裂出第一個象形文字
離奇的徵兆觸動著我
不靈驗的預言
選中了我
我急於在知道之前將它說出
因為知道之後
一切法力將消失

但守候的聆聽者
他們的眼光已飄向它方
新的疑問已經產生
新的經驗與態度
新的語言與形式
已將他們帶走

我才發現
這次的預言
是靈驗的
006
檢讀寫下的詩行
說不出熟悉的疲憊與索然
就在上一秒才因
掌握住它而欣喜不已
此刻已在掌中奄奄一息

啊書寫出來的
只是文字能寫出來的
我說出來的
都不再是我想說的

只因那人不在現場
只因文字只對對的人
說出對的祕密
007
說出的過程裡
遺落了什麼？
是誰？只能倖存於靜默？

啊書寫出來的
只剩片鱗半爪
失去那瞬間的完整
都已乾涸定型
失去最後一次的不確定

像鸚鵡螺圓睜巨大的眼球
卻無法再現那
幽深壯闊的旅程
像大海只留下碼頭
和遲到的水手
008
我渴望書寫的當下
目撃下本書的發生
目撃文字尚未知曉的預言
先於作者的意圖現身

雖然那也許又是一個
被晦澀隱喻過度保護
不確切的感受
或思想的瓶頸
沙丘上載沉載浮的蜃樓
或龐然星雲照射下
幾乎被光線蒸發的
勇敢卻徒然的觀測
009
「曾有那麼一瞬
我覺得最好的作品
快要出現了……」

我已觸及那核能般的磷火
那令神靈徹夜騷動的咒語
在千頭萬緒的漢字
反覆排列 組合中
不傳之祕漸被測繪出來
足以洞穿所有心事的射線
讓一意孤行的書寫裂變
這些被喚醒的深層意識
誘發的憂傷與連鎖反應
將比鈾的半衰期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