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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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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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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晉江超人氣口碑作者Twentine繼《那個不為人知的故事》《打火機與公主裙》《熾道》後濃情之作,打動萬千讀者;
2.全文重新修訂,正背雙外封、簡約內封設計,力邀知名插畫師畫堂暮、Lewis、蕙婼繪製貴州-北京氛圍感對比圖;呈現阿南“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人物特寫大圖;還原書中名場景——阿南、成芸貴州小酒館夜聊及北京居民樓下定情圖,值得期待;
3.縱情者的一生,大夢一場。兩個一無所有、沒有退路的人,跨越貴州、北京,義無反顧地相愛。
4.經典語錄——
①黑黝黝的面孔如同侗寨裡那些樸素堅實的樑柱,承載住一切熾熱的感情。這世上真的有人愛得像獻祭一樣。
②大雨把一切都洗淨,只剩下赤條條的兩個靈魂,在冰冷的天地間戰慄地擁抱。我一無所有。所以當我愛你,我只能奉獻自己。
③“我來找你,我帶你回去,你跟我走才是結局。”
④我不會找你——
因為你一定會來找我。
⑤這出莊生曉夢裡,只有她貫穿始終,沒有人比她更懂阿南——包括她自己,每一個阿南。

山間的午後,波光粼粼的小溪,祥和寧靜的侗寨,風雨橋上的女人。
他不留後路,眼前燒起熊熊烈火。
這世上真的有人愛得像獻祭一樣。
她想起有人說過的一句話:相似的人才會相互吸引。
手緊了,眼也閉上了。
老天,求你保佑。
大雨把一切都洗淨,只剩下赤條條的兩個靈魂,在冰冷的天地間戰慄地擁抱。
我一無所有。
所以當我愛你,我只能奉獻自己。

作者簡介

Twentine

晉江口碑作者,文筆細膩,情節抓人,擁有超高人氣,多部作品以千萬量級簽約影視劇。已出版《那個不為人知的故事》《熾道》《打火機與公主裙》等。

名人/編輯推薦

你跟我走,才是結局。你是什麼人,就會遇見什麼人。所以楊昭遇見陳銘生,何麗真遇見萬昆,白璐遇見許輝,成芸遇見周東南,而朱韻必須屬於李峋。
——網友薇涼

一無所有的人碰到愛情,只能拿命去愛,阿南是,成芸也是。十二年了,她還是當初那個她,一碰到愛情,沒什麼能付出的,只有一條命而已。
李崇雲略變態,但角色塑造得相當棒,而成芸起初看起來無害,燒車的時候完全暴露了江湖氣。阿南真是太淳樸了,燒橋受傷,傾家蕩產,完全是對愛情獻祭。故事講太圓了容易讓人沒有回味的餘地,作者深諳此道,每一個故事都有大把空間給你遐想。
——網友染青

除了《那個不為人知的故事》外最喜歡的Twentine作品,最讓我難忘的竟是成芸給李雲崇的最後一吻,被那種悲愴的宿命感戳中。
——Leo Hepburn

花了幾個小時一口氣看完。這樣的開放式結局也挺好的,只是李雲崇這個人物讓人不能釋懷,最後甚至有些心疼他。他是卑鄙,但是他的愛也是隨處可見的。書裡的人物各有所求,比較起來周東南還是幸福的,起碼他得到了想要的。
——寶寶

成芸是冰冷決絕的,也是真性情的,她再次愛上了阿南,就像當初愛上另一個阿南一樣。阿南是成芸的毒,也是成芸的藥。
阿南愛成芸的全部,無論優點還是缺點,無論身體還是靈魂,他認定成芸,所以會追去北京,會一直等著她。就像,如果可以,成芸當初也會一直等著王齊南一樣。
——姬月梅

目次

【貴州】
第一章阿南
第二章凱裡
第三章侗寨
第四章風雨橋
【北京】
第五章北京
第六章馴鳥
第七章欲望
第八章十二年
第九章過往
第十章獻祭
第十一章自首
第十二章等我

書摘/試閱

第一章 阿南
一輛火車行駛在山間鐵路上。
天氣情況很不好,不只是這裡,全國的天氣情況都不好。今年最強寒流席捲全國,北京下了一場大雪,今早所有航班都停飛了。
Z54,剛剛開通的直達特快列車,從昆明到北京要三十幾個小時。
在列車停在第一站曲靖的時候,成芸有些疑惑——這是一種處在漫長的旅程中,可有可無、消耗時間的疑惑。
為什麼直達列車中途會停下?
她轉過頭,問旁邊的一位乘客:“你到哪裡?”
她身邊坐著一個抱小孩的男人,再旁邊是他的妻子,兩個人都是普通的鄉下打扮。在成芸問話的時候,男人正在拿一根叫不出名字的小食品條逗小孩,聽見有人問話,側過頭。
一個多小時的旅途中,男人曾經很多次地偷偷看成芸。
這裡是硬座車廂,雖然他們從始發站上車時,車還算乾淨,但是很快,這輛車就會變得無比肮髒,亂成一團。
他覺得這個女人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這個人看起來跟他們不太一樣——她沒有行李,只有一個小包,放在身側。
她穿著一件黑色風衣,裡面穿了一件灰色的短款毛衫、緊身褲,腳上是長筒皮靴。她頭髮披在肩頭,發質看著比一般女人的要幹一點兒、硬一點兒。
成芸看著男人,笑了笑,說:“你去哪裡?”
男人說:“去湘潭。”他只說了三個字,但是濃郁的鄉音已經藏不住了。
成芸點點頭,說:“這條線要停多少站?”
“不知道。”男人轉頭問妻子,妻子也說不知道。
剛好一個售貨員推車走過,成芸叫住他,問了同樣的話。售貨員業務熟練,回答道:“本趟列車途經二十一站。”
成芸問:“多少站?”
“二十一站。”
“那為什麼叫直達列車?”
售貨員似乎被這個複雜的問題問住了。成芸搖搖頭:“算了,我買瓶水。”
售貨員馬上抽出一瓶礦泉水。
火車重新開動,成芸從包裡拿出煙。
她站起身,身材勻稱高挑,風衣直垂至膝。
“借過。”
那對夫婦連忙讓開,成芸從旁邊走過去。
她來到車廂連接處,兩個男人靠在那兒,正一邊抽煙一邊聊天,看見成芸,不自覺地停下動作。
成芸靠在另外一面車廂壁上,手指一撥,叮的一聲,把打火機打開。
她點了一根煙,抽完一口,看向窗外。
旁邊兩個男人重新聊了起來。
外面還是陰沉沉的,山野間也沒什麼高樹,雜草叢生。
一根煙很快抽完,成芸又抽出一根來。
這回點了煙,她沒有再看外面,而是轉頭對那兩個男人說:“你們去哪裡?”
男人們一愣,相互看了一眼,一個人回答她說:“去安順。”
成芸點點頭,又說:“回家?”
“不是,上班。”另一個男人看著成芸,說,“你呢,去哪兒?”
“北京。”
“呀,終點站啊。”那男人打量了成芸一下,然後又扭頭看了看車廂裡面,說,“沒買到臥鋪票?”
“嗯。”成芸說,“買得太晚了,沒有臥鋪了。”
成芸皮膚很好,沒化什麼妝,單單描了眉,顯得眉更濃、面容更白。
男人總喜歡跟美人交談,而且成芸看起來給人一股通爽[ 通爽:豁達爽朗。]的感覺,他們緊著幫她出主意。
“你找列車員問一問,現在剛過一站,臥鋪那邊應該是有空位的。先調一下,等人上來再讓唄。”
成芸笑笑:“好,等下我問問。”
那兩個男人看起來還想找些話題聊聊,但成芸的手機振動起來。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轉到一側接聽。
“李總。”
“小芸啊。”電話裡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哪兒呢,剛才打電話怎麼不接?”
“沒聽到,我在火車上,信號不好。”成芸吐了一口煙,說。
“火車?”男人的聲音有些疑惑,“怎麼坐火車了?”
“今天北京下那麼大的雪,飛機停飛了。”
男人了然,又說:“那也別坐火車啊,多遭罪啊。多住一天,買明天的機票。”
成芸往前走了一步,高高的鞋跟踩在車廂地面上,清脆的聲響被轟隆隆的火車行進聲蓋住了。
“我這邊出差的事基本辦完了,多待一天也沒什麼意思。”成芸說,“你那事情麻煩嗎?”
男人笑了笑:“放心好了,沒事。”
成芸也不多問:“那就好。”
“火車幾點到北京?我去接你。”
“明晚九點半,我自己回去就行。”
“可別,你沒帶什麼行李吧,穿著件單衣就過去了。北京現在可冷壞了,你別折騰。”
成芸停了一下,說:“那好,我明天快到了給你打電話。”
“成。”
放下電話,成芸不想再抽煙了,一轉頭,那兩個男的還在看她。她沖他們笑笑,抽出兩根煙遞給他們。
“試試?”
兩人接過煙,聞了聞。
成芸說:“勁兒不大,抽著玩玩。”
“細煙啊,這還真沒抽過。”
成芸手插兜,開玩笑似的說:“女人煙,抽的時候別讓人看見笑話了。”
回到車廂,成芸對面的位置上來一個新乘客,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女孩子坐下之後就一直跟那對小夫妻聊天。
“哎呀,好可愛的孩子,多大了?”
“一歲四個月了。”
“這給他喂的什麼啊?”
“帶的吃的。孩子餓,可能吃了。”小孩媽媽說。
女孩看著那包小食品,眉頭一皺,開始細數這種垃圾食品的危害。小夫妻聽著頻頻點頭,說以後是得少吃一點兒。
成芸一語不發,閉上眼睛,在紛亂的聊天聲中漸漸入眠。
她睡得很快,但不是深睡,覺很淺,就好像把周圍的聲音蒙上了一層布一樣。
混沌之中,時間過得極快,車上的人來回走動,售貨員推著食品車已經走了好多趟。
手機在衣兜裡又振動起來,嗡嗡兩聲。
成芸瞬間清醒,睜開眼睛。
車窗外已經黑了。
旁邊的小夫妻還有對面的大學生都在打瞌睡,她拿出手機。
李雲崇。
成芸站起來,朝車廂連接處走去。
還是剛剛抽煙的地方,此時正空著,她頭頂的燈已經亮了。
成芸靠著車廂壁站,從旁邊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小芸。”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的原因,李雲崇的聲音比幾個小時前聽起來深沉了一點兒。
“李總。”
“到哪兒了?”
成芸一覺睡過來,還真不知道到哪兒了,旁邊也沒有抽煙的人。她前後看了看,車廂指示燈在另外一端。
李雲崇也沒等她回話,說:“小芸,晚點兒再回來吧。”
“嗯?”
“找個地方玩一玩,過段時間再回來。”
成芸安靜兩秒,然後說:“查得緊?”
李雲崇長舒一口氣,成芸能想像到他的狀態。此時的李雲崇應該坐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上,屋裡沒有別人。他整個人都陷在裡面,只要想,一分鐘就睡著了。
“是啊,來了一個記者。”
成芸聽到電話裡打火機的聲音,李雲崇點了一根煙。
“哪兒來的?”
“有備而來的。”
“哦?”
李雲崇哼笑一聲,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懶洋洋地道:“放心,轆轤斷了軸,他玩不轉的。”
“我要離開幾天?”
李雲崇的語氣又輕鬆了:“幾天都行,正好放個假。我知道你不喜歡跟媒體打交道,這陣子我頂著,路鋪平了你再回來。”
“那我等下就下車了,這車快熏死我了。”
“我就說讓你別坐火車,遭什麼罪呢。”
成芸拍拍自己的衣服,說:“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嗯,你好好玩,錢帶夠了吧?卡揣著沒?”
成芸咯咯笑:“別逗我。”
李雲崇聽見她笑,自己也笑了:“好好休息,別多想。”
“好。”
成芸放下手機,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她轉過頭,剛好在車窗上看到自己的臉。
腳下的車廂一陣一陣地晃動,成芸轉動了一下脖子,聽到關節嘎嘣嘎嘣地響。
這時,列車廣播響起:“各位旅客朋友,列車前方到站——貴陽站,正點到達貴陽站時間為十八點四十九分,停車二十分鐘。有在貴陽站下車的旅客請帶好您的車票及行李物品到車廂兩端等候……”
成芸向車窗外看了一眼,已經進入市區,外面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
她轉身回到車廂,拿起包。
貴陽站算大站,下車的人多,成芸拿包的工夫車廂裡就排了好多人。
她在隊伍裡等著,高挑的個子,分外惹眼。
火車停靠,車門一開,冷風就吹了進來,成芸跟著人流下了車,並沒有很快離開。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在站台上站了一會兒,火車已經開走了。
貴陽下著毛毛雨,雨非常小,小得幾乎感覺不到,淅淅瀝瀝地落在成芸的頭髮上、肩膀上。
已經是晚上了,貴陽氣溫不高,但也稱不上冷,或許是下雨的緣故,比北京潮濕很多。
成芸把風衣扣扣上,走出車站。
出站口擠了一堆司機和拉客的旅館人員,成芸好不容易擠出去,廣場上又是人頭攢動——現在是客運高峰期。
成芸連連拒絕拉活兒的司機,走到外面。
全國各地的火車站都差不多,人多,商販也多。貴陽站門口的街道上全是小吃攤,成芸路過一個攤位,低頭看了看。
賣東西的攤主聲音低沉,帶著一點兒口音。
“吃什麼?”
成芸伸出手,指了指熱爐上擺著的東西:“這是烤土豆?”
“三塊錢一個。”攤主說著就要拿袋子裝。
“不不不。”成芸擺擺手,“我不要。”
攤主手一拐,就要去裝旁邊的烤地瓜。
“不,我也不要烤地瓜。”
那只手頓了一下,攤主似乎在考慮接下來裝什麼。
成芸打消了他的念頭:“我什麼都不要。”
攤主把塑料袋放回去了。
成芸轉首,環視一圈。
她坐車坐得很累,又被毛毛雨淋得渾身不舒服,想儘快找個地方洗澡休息。
火車站旁像樣的酒店不多,成芸抬手看了看時間,心想:今天就湊合吧。
成芸找了一家快捷酒店,進屋洗了澡,又躺了一會兒,睜開眼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她拿包出門,本打算去商場買幾套衣服,可走出去沒多遠就覺得肚子餓了。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中午十一點多上的火車,一直到現在,只喝了一瓶水。
肚子餓了,她看什麼都香,所以以往絕對不會注意的路邊攤,現在一個接一個地往成芸的眼睛裡擠。
貴陽街頭的特色小吃攤跟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樣,尤其是火車站旁的,攤位帳篷一支開就是一宿,每個帳篷下面都是一排小吃。現在十點多,生意最為火爆。
這邊賣的東西都差不多,砂鍋、餛飩、米線,還有一些豬肉拌菜。
成芸站在一家攤位前,燈光照在砂鍋上,裡面切片的西紅柿看著都比往常豔麗了。
攤主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嬸,問了幾遍成芸都沒應聲,就不再理她了。
成芸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她不是沒吃過這種東西,只是最近幾年很少吃了,原因就是李雲崇。如果現在李雲崇站在這樣一個攤位前,臉上恐怕要皺出包子褶。
往前幾年,李雲崇偶爾還會帶她去解解饞,吃點兒燒烤什麼的,現在不行了。一過不惑之年,李雲崇跟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每天就是養生,一頓早飯要廚子四點起來煲粥。他不僅自己養生,還帶著成芸一起,抽煙這毛病兩個人這輩子都改不了了,只能在吃上下功夫。
成芸站了許久,大嬸又過來說了一句:“砂鍋,很好吃的,二十五一份。”
成芸回過神,點頭:“幫我來一份。”
她走進後面支起來的棚子裡,裡面有四五張桌子,幾乎都坐滿了人,只有靠邊的一張桌子旁只有一個人。她走過去,在那人對面坐下。
成芸兩腿交疊,雙臂抱在一起。
天色已晚,可像火車站這樣的地方天生有時差,街上全是人,熱熱鬧鬧的。
成芸單肘拄在桌子上,手輕輕地摸了摸下巴,想要趁著這段時間理一理公司的事情。可她發現每次剛開始捋清思路,就被對面吸米線的抽氣聲打斷。
成芸深呼吸,對面的男人吸米線吸得越發起勁。
她點了一根煙,轉過頭,男人吃得快把臉浸入碗裡,從成芸這兒只能看到一個黑腦殼。她哼笑一聲,說:“別嗆著。”
男人的抽氣聲斷了一下,然後他從面碗裡抬起頭,不,準確地說是抬起眼,眼睛以下的部分還埋在碗裡。
他好像不確定成芸是不是在跟他說話。
成芸幫他確定了:“我說,慢點兒吃,別嗆著了。”
這回男人的頭從碗裡出來了,他將碗放到桌子上,裡面就剩了一點兒湯。
他坐直身子,抹了一下嘴:“沒事。”聲音有點兒低,但聽著底氣還算足。
成芸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看著看著,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男人休息了幾秒鐘,然後把碗再次拿起,看樣子是想把湯喝光。
成芸看著他喉結一動,一口就喝完了。
她忽然就想起來了。
“你不是剛才那個賣土豆的嗎?”
男人把碗放回桌子上,說:“你也沒買我的土豆。”
“……”原來他也認出來了。
成芸笑了一聲,又說:“你自己賣土豆,為什麼到外面來吃東西?”
男人說:“那不是我的攤,我幫朋友看的。”
“你幫朋友看攤,他連土豆都不請你吃一個?”
男人說:“他請我吃這個。”
成芸低頭,看到桌上那份連香菜葉都吃光了的米線。
成芸忽然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男人喊來攤主大嬸,兩個人說起貴州話,男人掏錢,準備走人。
“等等。”成芸叫住他,男人回頭。
他皮膚黑,所以顯得眼睛格外分明,此時正帶著疑惑看向成芸。
成芸把煙掐了,說:“吃飽了嗎?”
“什麼?”
“你吃飽了嗎?我再請你吃點兒東西。”
男人蹙眉,好像不能理解。
成芸笑著說:“我是外地人,你聽出來了吧?”
男人點頭。
“我剛到貴陽,什麼都不知道,咱們聊聊。我看你好像沒吃飽,我剛剛點了兩盤拌菜,自己也吃不動……”她說著,一邊看向攤主大嬸,示意了一下。
大嬸跟她對視兩秒鐘,張口道:“你沒點。”
“……”
成芸覺得自己可能要換一種思路跟這些人打交道。
攤主大嬸仔細想了一遍,然後又確定地說了一遍:“你沒點。”
成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緩緩道:“那我現在點。”
大嬸一點頭:“好。”
成芸轉頭,男人已經坐回對面了。
“你要聊什麼?”
成芸也是臨時起意,想到哪兒問到哪兒:“貴陽有什麼好玩的?”
“沒有。”
“……沒有?”
“嗯。”
拌菜很快就好了,大嬸把盤子端上來,又把成芸的砂鍋拿過來。男人拿起筷子就吃。
成芸看著他,說:“一個有意思的景點都沒有?”
“沒有。”
“好看的呢?”
“也沒有。”
成芸冷笑一聲:“你是要白吃我的飯嗎?”
男人把頭抬起來,成芸看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本來還想再嘲諷幾句,卻沒說出口。
“真的沒有。”男人說,“貴州好玩的是有不少,但是貴陽沒什麼。你要是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以去花溪公園逛逛。”
“公園?”
“嗯。”
“遠嗎?”
“不遠。”
兩盤菜基本全進了男人的肚子裡。成芸又問了幾句,覺得耐性被磨得差不多了,就把注意力放到了砂鍋上。
吃完飯,成芸結帳,男人對她說:“謝謝。”
成芸笑笑:“客氣。”
回到賓館,成芸躺在床上,手機又響了。
成芸接起電話,對方還沒開口,她就說:“我剛回來,你時間趕得這麼准。”
李雲崇笑著說:“哎,你的事我當然清楚。在哪兒下車了?”
“貴陽。”
“貴陽啊,天氣怎麼樣?”
“還好。”
“在那邊休息休息吧,把酒店地址發給我,等下我找人聯繫你,明天帶你去玩。”
成芸坐起來,說:“不用了,我自己逛逛就行。”
“自己逛多累,發過來,我叫人陪你。好了,你早點兒睡吧,也累了一天了。”
“你那邊……”
李雲崇明白她的意思,讓她安心:“沒事,這麼多年,你不瞭解我嗎?”
成芸沉默了,半晌,說:“好,那你處理事情,我就休假了。”
半夜,成芸坐在床邊,窗簾被她拉開了。房間在七樓,是頂層,視野開闊,她遠遠望著依舊燈火通明的貴陽火車站,一時怔住了。
時間過去了很久,成芸將腳坐麻了,才垂下頭緩了一會兒,接著便去洗手間重新洗了個澡。
成芸睡眠很好,很少有夢,這對於她這樣的人來說,很不可思議。

第二天,成芸七點鐘準時起床,洗漱過後才想起來,昨晚忘記買衣服了。她一邊想著要買些什麼,一邊推開房門。
她根本沒注意到門口站著個人,一出去,嚇了一跳。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身工作裝,看見成芸出來,連忙上前:“領導好。”
“嗯?”
男人一臉笑容,自我介紹:“領導好,我叫劉傑,您叫我小劉就行。我是平泰保險貴陽分公司的部門經理,剛剛聽說領導來了,就趕快過來了。”
“哦。”成芸笑著點頭,“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您來貴陽,我們招待是天經地義的,就是您說得晚了,我們就怕準備不足,招待得您不滿意。”
“客氣了,我也是臨時決定要來的,麻煩你們才是真的。這樣吧,我也不用你們陪著了,我自己散心,有人跟著也不方便。貴陽有沒有靠譜的旅行社?你們給我包個車,再找個導遊。”
“哎喲,領導,車我們這兒有啊,不用包,至於導遊……我想想啊。”劉傑一邊想,一邊說,“要不咱們邊走邊想,先找個地方把早飯吃了吧?您剛起床,也餓了吧。”
“也行。”成芸跟著劉傑往外走,“找得到吧?”
“絕對找得到。”劉傑打包票說,“旅行社那還不多了去了,我現在就聯繫一個。”
劉傑的車就停在樓下,司機還在等著。成芸上了車,劉傑說了個酒店名,司機一語不發地發動汽車。
吃過早飯,劉傑這邊也聯繫好了。
車開到市中心的一家店面門口,劉傑介紹說:“這家是比較大型的旅行社,全國各地都有分部,他們的服務也比較到位,之前公司出去旅遊也是跟他們合作的。”
旅行社看起來還算正規,但是規模並不是很大,劉傑進去跟門口的店員打招呼,成芸坐在待客廳的沙發上等著。
不一會兒,劉傑出來了,旁邊還跟著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睛大大的,臉上帶著職業笑容,還有兩個酒窩。
“領導,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張導遊。您別看她年紀小,但整個貴州的景點沒有她不知道的,她在旅行社裡連續兩次被評為優秀導遊。”
張導遊笑得很甜美:“領導,您好。”
成芸點頭:“你好。”
張導遊主動問成芸:“您有什麼出行計劃嗎?”
成芸搖頭:“還沒。”
“那我可以幫您推薦一下,看您喜歡什麼樣的景色,我們這兒都可以安排。”
成芸嗯了一聲。劉傑見她還算滿意,也放心了:“這樣,咱們先進屋坐,細談一下行程。”
劉傑一邊說一邊伸手,想請成芸進屋,成芸卻抬起手:“等等。”
劉傑和張導遊停下腳步,成芸看向一旁,問:“那是什麼?”
劉傑和張導遊順著成芸的目光看過去……旅行社門口停著兩輛拉貨的小麵包車,幾個人正在卸東西。
“哦,是送貨的。”張導遊馬上回答,“他們這是要去凱裡的苗寨接人。我們社最近來了好多凱裡的團,您要是想去,我們馬上……”
張導遊說著說著,發現成芸根本沒有聽——成芸看著那邊,嘴角抿出奇怪的笑容。還沒等張導遊說完,成芸已經邁開步子走出去了,邊走邊說:“你們稍等一下。”
“哎。”張導遊想要跟過去,劉傑下意識地將她拉住:“別,讓等就是不讓跟。”
張導遊轉頭看劉傑:“你覺得她能答應嗎?”
“我也不知道。”劉傑說著,轉頭看向張導遊,一臉嚴肅地說,“我這邊找你也是因為之前公司旅遊時你安排得比較到位,這位是總公司下來的人,一定要好好招待。導遊費你不用擔心,主要是你得表現得熱情一點兒,把路線安排得合理一點兒,安全第一。”
張導遊使勁點頭:“好,您放心吧。”
另一邊,幾個幹活兒的男人正在專心卸貨,忽然聽到一聲吆喝。
“哎。”聲音不高不低,離他們挺近。
幾個人同時抬起頭看過去,一個女人靠在旅行社門口的玻璃窗旁,高高的個子,將將到肩膀的頭髮,高跟長靴,身上是一件過膝的皮風衣,腰帶一系,下擺就像是一朵即將綻開的黑色百合。
她抱著手臂,輕鬆地站著,容貌說不出地美。
她挑挑眉,半笑不笑地沖著其中一個人說:“我說,賣土豆的,怎麼哪兒都有你啊?”
成芸問完,幾個人都愣在那兒了,等他們相互看了一圈之後,就明白她嘴裡那個“賣土豆的”是誰了——因為就那個人誰也沒看,直愣愣地站著。
成芸抬抬下巴:“不認識我了?”
男人還在愣神,後面有人推他一下:“阿南,你認識?”
成芸輕輕地嗯了一聲,阿南。
他看起來跟昨天晚上稍稍有些不同,當然,皮膚還是一樣黑,只不過白天黑得比較均勻,不至於讓那雙眼睛顯得格外明亮。
成芸走過去,站到他面前,阿南眼神游離,看看這兒,看看那兒。
“哎。”隔了一夜,成芸重新覺得這個人有趣起來,“真不認識了?昨晚還白吃了我一頓飯呢。”
阿南一頓,眼神定住了,然後慢慢轉過頭來。
“不是白吃,是你要請我吃的。”他的聲音還是低低的,語調沒什麼起伏,平鋪直敘。
“對。”成芸大方地說,“我請你吃。”
阿南又看向一邊。
成芸低頭,看見地上擺著的一堆箱子,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呢?”她抬眼看他,“昨天幫朋友賣土豆,今天幫朋友卸箱子?”
阿南晃了一下頭:“不,這是我的工作。”
成芸說:“本職工作?”
阿南跟她對視了一秒,等了一會兒才說:“對。”
在成芸和阿南交談的時候,劉傑從後面過來了。
“領導。”
成芸轉頭,劉傑打量阿南,問:“你們認識?”
“哦,不認識。”成芸說,“見過兩面而已。”
劉傑一邊點頭,拿出手裡的一張紙給成芸看:“領導你看,這個是我們跟旅行社剛剛討論出的路線,從這兒出發,先去安順看黃果樹瀑布,然後……”
遊玩路線很長,足足列了半張紙,劉傑好像是專門負責做接待工作的,時間安排得確實到位,每個景點後面都寫了長長的備註。
“就是這樣,車子的話看領導的意見,可以用我們公司自己的車,也可以包旅行社的車,要是我們的車的話就是轎車,可能會擠一點兒。”
成芸說:“那就包旅行社的——”
成芸說著,覺得旁邊的人似乎挪了挪腳步。雖然他動作很輕微,但她還是察覺到了。她說完話,不動聲色地瞥過去,看見阿南用手拉了拉外套,又挪動了幾步,目光不經意間跟她對視上,又很快移開。
成芸的目光落到他身後,有點兒想笑。
“小劉啊。”
劉傑正在檢查路線安排,聽見成芸的聲音,馬上過去:“唉,領導,怎麼了?”
成芸說:“你進去幫我問問,都有什麼車型。”
“成!我這就去。”
小劉顛顛地跑回旅行社,成芸從懷裡掏出一包煙,拿出一根點燃,也不說話,好像就是在等劉傑回來。
阿南在旁邊低頭磨鞋底。
成芸神情淡淡的,一語不發。
他磨的頻率一點點變快,或許是心裡有點兒著急。
終於,在劉傑回來前,阿南猶豫著開口了:“你要包車?”
成芸轉過頭,好像沒聽清似的:“什麼?”
阿南說:“你要包車?”
“哦。”成芸點頭,“對。”
阿南往邊上探探頭,好像在看裡面的人出來沒有,見劉傑還沒影,小聲對成芸說:“這邊。”
“……”
成芸就跟著阿南,像做賊一樣來到一邊。
“什麼陰暗的交易啊?”成芸彈彈煙。
阿南微微低頭,在成芸身邊小聲說:“你包我的車。”
“你的車不是拉貨的嗎?”
阿南一怔,隨即說:“可以拉人。”
成芸沒回答,將煙捏在手裡來回滾了滾。阿南看她好像在考慮,又說:“旅行社給的車一天三百,我便宜。”
成芸嗤笑一聲,睨他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有多便宜?”
阿南說:“兩百。”
成芸淡淡地說:“哦……那還真是挺便宜的。”
生意談成,阿南上前一步,給成芸出主意,說:“旅行社的車都是中巴,你等下就這麼說,那車太大了,坐著……”
“等等。”成芸打斷他,“我什麼時候說要包你的車了?”
阿南又頓住,表情帶著十二萬分的困惑:“你不是說我便宜?”
成芸點頭:“是啊。”
“那不就是想包我的車?”
成芸高挑眉梢,做恍然大悟狀:“聽起來好像是這麼個意思呢。”
“……”阿南這回不接話了。
他只是不善交際,但腦子還是正常的,要是再看不出來成芸在逗他,那就真是傻子了。他退後一步:“你還是想包旅行社的車?”
成芸沒有回答,而是問他:“你這麼搶活兒,旅行社的老闆不會開除你?”
阿南搖頭:“我不是他們這兒的,只拉東西。他們有時候要接人,車安排不開就會找我。”
成芸往旁邊的街道上看了看,這條街上有好多家旅行社,門口停了一排小麵包車,看起來都是幹這個活兒的。
沒等他們說完,小劉回來了。
“領導!”劉傑滿頭汗地跑過來,“車已經聯繫好了,咱們進屋休息一會兒,司機師傅馬上就到了。”
阿南轉身離開。
“不用了。”成芸說。
阿南和劉傑同時停住。
劉傑說:“什麼不用了?”
成芸沖他笑笑,說:“不用麻煩了,我就想自己體驗體驗,你把張導遊叫過來,我自己找輛車就行了。”
“這怎麼能行呢?”劉傑驚訝地瞪大眼睛,“您自己找車也不方便啊,我們這兒……”
“沒什麼不方便的。”成芸側過頭,跟阿南的目光撞個正著,問:“你們等會兒去哪兒?”
阿南說:“凱裡。”
成芸點頭,對劉傑說:“這天太冷了,就不去瀑布了,我包他的車,等會兒一起去凱裡。”
“這……”劉傑還是沒緩過勁,看看阿南,又看看成芸。
成芸又說:“把那個張導遊叫著。”她問阿南:“你們什麼時候走?”
阿南說:“現在就要走了。”
成芸對劉傑說:“你進去叫人吧。”
“等……等等,領導啊,你……”事情發展得太快了,劉傑完全沒反應過來。
成芸沖他笑笑,說:“你們還得上班,總不能太麻煩了,我自己也可以。有事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劉傑沒轍,只能點頭:“可這車……”
“車不都一樣嗎?我隨處走走而已。”
“那行,我回去叫張導遊。”
劉傑又跑回旅行社,成芸看向阿南,道:“算照顧你生意了吧?”
阿南抿抿嘴,而後抬頭道:“我們是先算錢的。”
成芸撲哧一聲笑出來:“哦,怕我逃單啊?”
阿南低頭:“不是那個意思。”
成芸從懷裡拿出錢包,抽了幾張人民幣出來:“凱裡要玩幾天?”
“你想玩幾天?”
“一般玩幾天?”
阿南想了想,說:“兩三天吧。”
成芸又抽出幾張,遞給他:“一千,到時候多退少補。”
阿南接過錢,數了數:“好。”
成芸給完錢往外走,阿南抬起頭時剛好看見她的背影,她敞著風衣,兩邊衣角被風吹起了片刻。阿南看了兩秒鐘,然後移開目光。
成芸回頭:“這輛是你的車嗎?”她指了指那輛剛剛卸完貨的麵包車。
阿南搖頭:“不是,跟我來。”
“等一下。”成芸說,“還有個導遊呢。”
“哦。”
張導遊沒想到成芸這麼快就做決定了,在劉傑的催促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
成芸跟阿南在外面等著。
成芸同他閒聊:“抽煙嗎?”
阿南搖搖頭:“不抽。”
“到凱裡要多久?”
“沒多久,我開車快。”
成芸說:“我不趕時間,安全第一。”
阿南點頭:“放心。”
成芸站了一會兒,忽然轉頭看他。
阿南抬眼,同她四目相對:“怎麼了?”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愛說話?”
阿南微微愣住,在這短暫的時間裡,成芸第一次好好地將他打量了一遍。
說起來,他長得還可以。你第一眼看不出什麼,但是看久了,就會覺得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勁兒——不是帥,也並非周正,就是一股說不出的勁兒。
阿南還沒回答她的上個問題,成芸又想到了什麼,開口道:“你是少數民族的嗎?”
這回阿南沒停頓多久就回答了:“是。”
怪不得,成芸笑笑。
她還想再聊點兒什麼的時候,張導遊就沖過來了。
“好了好了,久等了。”張導遊換了一身運動裝,背著一個小包,“走吧,領導。”
阿南在前面領路,成芸跟張導遊說:“你也別叫我什麼領導了,我姓成,你喊我成姐就好了。”
“行行,那您喊我小張就行。”
“好,等下我……”
成芸拐了一個彎,話就停下了。她看著阿南走到車邊,把車門打開,然後看向她們。
張導遊也蒙了,指著車說:“這車?!”
阿南點頭:“嗯。”
“這什麼車啊?!”
阿南說:“微型車。”
“不是,我說你這車……這車還能開嗎?”
“我剛開過來的。”
張導遊太陽穴發漲,趕緊跟成芸解釋:“成姐,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安排換一輛車,這太不——”
“等下。”成芸一邊說,一邊走過去。
到底是看過大陣仗的,成芸站到車邊,跟阿南對視:“這車什麼牌子的?”
阿南想了一會兒,說:“沒記住,我從朋友那兒收來的。”
“你朋友還不少。”
阿南沒說話。
這時,劉傑跑了過來,看見這車,也嚇了一跳,連忙看了一眼成芸的臉色。
成芸一臉淡笑,裝啞巴。
張導遊在一邊看著,急壞了,使勁給劉傑使眼色——好不容易接到大活兒,要是成芸生氣了,就全泡湯了。
阿南在一邊說:“沒事的。”
“什麼沒事?”劉傑指著車,說,“反光鏡都沒了!”
阿南說:“不影響。”
張導遊在一邊沖阿南說:“沒有反光鏡,總得有個門吧!”
成芸的目光落在這輛灰色的微型車上,這車的破舊程度就不用多說了,副駕駛位置旁沒窗戶,門也是松的。
阿南走到門邊。他個子高,踮起腳從窗戶的位置探進半個身子,翻了一會兒,掏出一把大鏈鎖,從窗戶穿過去,繞到後面鎖住,然後使勁拉了拉。
車被晃下一層灰來。
阿南轉頭,看向他們道:“沒問題,放心。”
張導遊差點兒就暈過去了。
成芸撲哧笑出聲來。
阿南一動不動地看著成芸。
劉傑說:“不行,這個太不安全了。領導,你再等一下,我這就叫車來,非常快,就等十分鐘!”
“不用麻煩了。”成芸走到車旁,“就這個了。”
“一點兒都不麻煩,我們正好有要去凱裡辦公的車,順路。”
成芸轉頭看向張導遊:“小張,那你就別坐這個了,等下他們的車來了,你跟他們的車過去,我們在凱裡會合。”
“可……”
成芸又對劉傑說:“有我的電話吧?”
“有是有……”
“那就這樣了,你領她回去等吧。”
話說到這兒,劉傑也沒辦法了,帶著張導遊回到旅行社。
阿南好像松了一口氣,成芸在一邊調侃:“怕生意沒了?”
阿南彎著腰檢查輪胎,聽見成芸的話,嗯了一聲。檢查完,他直起身:“你先上車。”
成芸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阿南關上門,用鏈條把門鎖得嚴嚴實實的。
“哎。”
阿南正在弄手裡的活兒,聽見成芸的聲音,一轉頭,發現她的頭靠在車窗框上,離他的臉只有一拳遠,髮絲都看得清楚。
她輕聲說:“綁牢點兒,我不想死在你車裡。”
她或許是在開玩笑,阿南不知道。
黑色的髮絲被穿過夾縫的風吹得輕輕飄動,成芸的嘴角還帶著笑。
“不會的。”阿南低聲說。
“你叫什麼?”
阿南的手又頓住一下,然後他說:“周東南。”他用力拉了一下門,確保鎖緊後,又低聲說,“我朋友都叫我阿南,你也可以這麼叫我。”說完,他繞過車頭,從另一邊上了車子。
成芸靠在椅背上,側頭看著他:“阿南。”
汽車打火卡了一瞬,又順利點著了。
成芸轉過頭,看向窗外。


第二章 凱裡
車在市區裡開不了太快,成芸看著外面的街道。從這條街出去,不遠處就是貴陽站,到處都是熙攘的人群和叫賣的小吃攤。
過了一會兒,車上了高速後,車速就慢慢提上來了。
這車太舊了,剛剛阿南拉鍊條都能晃下一層灰,現在速度提到一百邁就已經開始亂顫了。成芸本想在車上睡一會兒,可架不住這車嘎吱嘎吱地響。
她轉頭,阿南開車,面無表情。
車剛好過了一片凸起的維修路段,兩個人都跟著車一起一落,成芸的屁股狠狠地坐在車椅上,尾椎骨又疼又麻。她再轉頭,阿南還是那副表情,目視前方。
“喂。”
阿南轉頭半秒,又轉回去:“嗯?”
“你平時也這麼開車?”
“嗯。”
“我說了我不著急。”成芸說,“你能不能開穩點兒?我要被你顛散了。”
阿南扭頭仔細看她,成芸趕緊說:“看路看路!”
“哦。”阿南又轉回頭去。成芸晃了晃腰,阿南開口說:“我儘量開穩一點兒。”
成芸說:“慢點兒也行。”
“我有事,要中午之前到凱裡。”
成芸看他一眼:“什麼事?”
“工作。”
成芸一愣,回身看著前方,又過了一會兒,再次轉過來。
“什麼工作?我可是包了你三天。”
阿南抽空說:“我知道,不會耽誤你。”
“你有沒有點兒職業道德?”
阿南頓住片刻,抿了抿嘴,似乎被這個強有力的控訴震懾了。思考了許久,他才慢慢說:“你到苗寨,肯定是要住在那兒的,晚上吃飯、睡覺總要時間,我就在那陣幹點兒活兒。”
其實他說的一點兒沒錯,但成芸現在太閑了,人一閑,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執拗,尤其是面對周東南這樣一個一根筋的人。
成芸笑了一聲,說:“好啊,那我要是需要用車,你總得在吧?”
阿南毫不猶豫地說:“對。”
成芸點頭,輕描淡寫地說:“到時候再看吧。”
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快行進,成芸睡著了。
條件這麼不好,她還是睡著了。沒辦法,右邊是千篇一律的風景,左邊是一棍子打不出一聲響的司機,誰來都會睡著。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們已經進市區了。
成芸從睡夢中醒來,頭腦還有些不清醒,看見外面又有人擺地攤,迷迷糊糊地問阿南:“還沒出貴陽?”
阿南看她一眼,沒回答,而是遞了瓶水給她。
十二月份,水是冰涼的。
你清醒清醒。
阿南接著開車,五秒鐘之後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伸過來了。他低頭,看見一瓶水抵在他的外套上,側頭,旁邊的女人閉著眼睛靠著椅背,似睡似醒地說:“擰開……”
“……”阿南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把水接過來,擰好蓋子,又還給她。
成芸喝了幾口水,總算是清醒了一點兒。
“到凱裡了?”
“嗯。”
成芸坐直,往車窗外面看:“幾點了?”
“十一點半。”
成芸回頭:“找賓館嗎?”
阿南猶豫了一下,說:“你跟那導遊是怎麼說的?”
“在凱裡見面。”成芸看著阿南的臉,又說,“不過也不是完全確定的,你有什麼意見可以說說。”
阿南轉頭對成芸說:“要不,直接去苗寨吧?”
“可以啊。”成芸反正無所謂,“不過我餓了,到苗寨要多久?”
阿南回答:“沒多久,我開車快。”
成芸撲哧一聲笑出來。
“怎麼?”
“沒什麼。”
車子很快出了市區,進入群山中。這裡的山都不高,山坡上就有人家。成芸順著漏風的窗子往外看,那些木制的小樓在陽光下也顯出別樣的情調來。
“那些是苗族的房子?”成芸問。
“嗯。”阿南在山路上開得沒有剛剛那麼快了,繞過一個彎,又碰見一個彎。
時值正午,凱裡陰了好多天,今日終於晴了。成芸靠在椅背上,時而看向外面,時而閉上眼睛。
她難得清閒。
“那個……”在山間開了將近半個小時後,阿南好像有話想說。他看了一眼成芸,後者閉著眼睛靠著椅背,聽見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
阿南問:“你在睡覺嗎?”
成芸睜開眼睛,頭沒動,斜眼看他。成芸從這個角度能看見阿南的側臉——或許因為是少數民族,阿南不僅膚色黑,臉上的輪廓跟漢人也不太相同,起伏更為明顯一些。
“有事就說。”
“那個……等下你進苗寨要買票。”阿南說。
成芸不知道他提這個是什麼意思,淡淡地說:“買就買唄。”
阿南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轉過頭,欲言又止。
成芸長歎一口氣,轉過頭:“有話你就說,你這樣我真想敲死你。”
這個男人對任何計劃外的聲音都不回應,抿抿嘴,說:“你在我這兒買吧。”
成芸閉上眼睛:“你又兼職賣票了?”
“不是……”
“那買什麼?”
“我有內部票。”
“哦。”成芸坐起身,看著他,“內部票多少錢啊?”
阿南考慮了幾秒鐘,說:“一百。”
“那正式票多少錢啊?”
“一百。”
“……你玩我是不是?”成芸真的是忍了很久,才忍住沒有說髒話,“你怎麼就能把這些欠嗖嗖的話這麼平淡地說出口?”
阿南表情木訥地看著成芸,嘴唇抿得緊緊的。
“沒。”他說,“你照顧一下我的生意。”
成芸啞然失笑:“又照顧你的生意……那你照顧我點兒什麼啊?”
阿南轉過頭接著開車,成芸不說話。想了一會兒,他重新開口:“等你到苗寨,想要吃飯的話……”
“你請我吃飯?”成芸接話。
“不,我幫你講價。”
“……”成芸臉一拉,“滾。”
阿南眉頭不經意地一皺,有些苦惱。
生意沒談成,他當然就苦惱了。成芸在一邊看著,覺得有趣,又覺得自己這樣實在是有點兒沒意思。這種有趣和無聊的感覺相互衝突,到最後,成芸掏出煙來,說:“行吧,內部票就內部票。”
峰迴路轉,阿南馬上應聲:“好。”
成芸剛想再損他幾句,阿南又說:“那等下,你要跟我配合一下。”
成芸一愣:“配合什麼?”
阿南說:“進寨之前要停一下,不過也沒什麼,你聽我的就行了。”
車又開了十幾分鐘。
外面已經有大片的建築了,不過也都是木制的二層小樓,來往的人多是少數民族打扮。女人的頭髮通通盤起,上面再插一枝鮮豔的大花,第一眼看豔俗,第二眼看有趣,第三眼看過去,就帶著點兒風情了。
她們背孩子也有一套,一塊四方的硬布、兩條帶子,孩子放到背後,隨便纏兩下就牢固了。
成芸看著,問道:“這些人都是這兒的居民?”
“嗯。”阿南在街道裡開不快,成芸轉頭,看見他微微伸長脖子,朝前方看。街上有來回跑的小孩和貓狗,阿南在避讓。
走過最堵的一截路,阿南才正經地回答:“這片的人基本都是少數民族,等下要去的苗寨很大,是全國最大的苗族聚居地。”
成芸長長地哦了一聲。
又開了一會兒,阿南漸漸放緩速度,把車開到一個偏角停下。
“下了。”
成芸往外面張望:“這也沒到啊。”周圍都是樹、山,一個人都沒有。
“快到了。”阿南一邊說,一邊下車,到成芸這邊把鎖門的鏈條打開,“你先下來,配合我一下。”
成芸不明所以,但還是聽他的話下了車。
坐了太久,成芸腿腳發麻,下車後舒展筋骨,打了一個哈欠。
“山裡的空氣就是好。”
阿南沒管空氣好不好,走到車後面,兩手一抬,把車後門掀起來,然後露出腦袋對成芸說:“來這兒。”
成芸走過去,阿南又說:“坐進去。”
“……”成芸看了一眼他示意的位置,就是平時小貨車堆雜物的地方。現在後座和車後身之間有一人寬的距離,上面鋪著一塊小毯子,毯子很舊,上面都是灰塵。
“你讓我坐這兒?”
“嗯。”阿南看著成芸,說,“配合一下。”
成芸看著他那張似乎永遠都不會有表情的臉,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瞬間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發現了譬如“誠懇”的意味。
成芸也不想看他了,轉頭坐到小毯子上。
阿南兩手扶著車門,逆著光。成芸更看不清他的臉了。
“把頭低下去,我不說話你就別出聲。”
成芸將手插在風衣兜裡,彎腰扭頭道:“你鬼主意這麼多呢?”
阿南想了想,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就嗯了一聲,然後後退半步,把車門關好。
車子再次發動。
這下成芸可難受了。
成芸在這一小塊空位裡坐著,抬頭就是車棚,兩邊都被擋著,什麼都看不見。外面的光透過遮光膜照在她的衣服上,把黑映成了紅。
阿南保持一貫的開車風格,根本不在意石頭和小坡。後座本來就顛簸,加上成芸現在相當於直接坐在車板上,手裡也沒有扶著的東西,更是被顛得七葷八素,尾椎骨鈍疼。
突然,車子猛地晃了一下,然後一瞬間自由落體,成芸的屁股差點兒被摔成四瓣,劇烈的撞擊讓她的臉在刹那間皺到一起。
車停了,阿南把車窗搖下來。
車窗外露出門衛的半張臉,阿南說:“裡面店裡的車,自己來的。”
門衛打著哈欠點頭,剛要招手,車後身傳來一聲忍無可忍的大罵。
門衛、阿南:“……”
車後門被掀開,成芸平靜地扭過頭,看著另外兩個人。
她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不過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這是生氣了。當然,阿南不熟悉她,門衛也不熟悉她。
阿南還是一臉面癱樣,看著成芸,說:“你被發現了。”
成芸氣到極點,居然還笑了,淡淡地說:“嗯,被發現了。”
旁邊的門衛看著這個窩在小毯子上的女人,說:“這是幹什麼?逃票啊?跟我來一趟吧。”
成芸轉身,長腿長靴,一隻腳落地,咚的一聲,然後下一隻落地。
她一站起來,居然比門衛還高出一點兒。
成芸長得很美,不過容貌漂亮倒是其次。她這個人早年經歷坎坷,一路摸爬滾打,氣勢是不用多說的。
她淡淡地瞥過去,門衛那些想催她過去買票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成芸轉頭看向阿南。她一直這麼看著,阿南躲也躲不開,最後只能跟她對視。
成芸緩緩道:“你等著。”
阿南雙唇緊閉,但是微微動了動,好像是在嘴巴裡面咬嘴唇。
成芸說完,就跟著門衛過去了。
門衛把她領到旁邊的一個小木屋裡。成芸進去前望瞭望,現在應該已經到苗寨了,不過還處在外圍。她遠遠看過去,一條街道兩邊是林立的小樓,上面有充滿民族特色的裝飾。這裡人不多,偶爾路過的婦女都穿著苗族的衣服,穿民族服飾的男人倒是很少見。
成芸進了小屋補票,門衛一邊開票一邊說:“以後可不能這樣啊。”
成芸笑著說:“嗯,確實不能這樣了。”
門衛抬頭看她一眼。
成芸雙手插在風衣兜裡,低著頭,半長的黑髮順著耳朵的輪廓落下來。她意識到什麼,抬起頭,剛好跟門衛對上視線,就沖他笑了笑。
男人對美女的招架力總是薄弱的,他看成芸態度這麼好,語氣也軟化了:“來這裡旅遊啊?”
“是啊。”
“那要看我們苗族的表演啊。”
“什麼表演?”
“每天晚上都有的,在裡面的表演中心那兒,很精彩的。”
票開好了,門衛遞給她,成芸接過,說:“行,我一定看。”她舉起票晃了晃,“不好意思了。”
門衛擺手:“哎喲,下次記住就好了,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會逃票的人。”
嗯,她不像。她半輩子的臉都被丟光了。
成芸走出小屋。阿南就等在外面,見她出來,很快迎上去。
“好了?”
成芸不說話,點了一根煙,看向一邊。
阿南往後看看,覺得離補票的屋子太近了,就拉住成芸的袖子往邊上站了站。
“走吧。”他說。
成芸沒應聲,也沒動,一語不發地吸煙,又輕輕地把煙吐出去。
阿南終於知道這件事情不能輕易地蒙混過關了。他又開始蹭鞋底,思來想去,說了一句:“你要是不出聲就好了。”
成芸一腳踹過去。
這不是在大腦中模擬的動作,她是真的踹過去了。
成芸穿的是秋冬新款的尖頭高跟長靴,鞋跟高七釐米,盡全力的話,不管是踹還是踩,都挺要人命的。
阿南反應倒快,一下躲到一邊去,眼睛盯著成芸的腳,見她放下了才抬起頭,還是沒什麼表情。
成芸緩緩抬起一根手指頭,輕輕點了點,說:“我告訴你,我以後要是再照顧你生意,我把成字倒著寫。”
阿南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成芸敏感地察覺到,問:“你歎什麼氣?”
阿南搖頭,成芸眉頭一蹙:“說話。”
阿南看她一眼,聲音有點兒低,說:“之前拉進來那麼多客人都沒被發現。”
成芸瞪眼:“哦,這麼說還是我的問題?”
阿南沒說話,不過沉默的態度已經從側面回答了。成芸掐著腰,頻頻點頭:“行行,來,你過來。”她招呼阿南,“你來。”
阿南不知道是被她這表情嚇到了,還是暗中察覺出一絲不對,總之,他沒動。他不僅沒動,還嚴陣以待,以防面前這個女人再踹他。
“你誤會了。”成芸看他這個樣子,笑笑,說,“我是讓你也體驗一下。”
阿南悶聲說:“體驗什麼?”
成芸指了指微型車的後身:“坐一次臥鋪的感覺。”
“……”阿南看著車,許久沒有說話。成芸走到車邊,自己上了駕駛位,阿南在後面,還是沒動。成芸從窗戶探出頭來:“去把自己裝進去。”
阿南定定地看著她,成芸說:“去啊。”
兩人離了兩三米遠,就這麼對視著。
山裡清涼,頭頂是陽光,旁邊是一條小溪,溪水潺潺。現在是旅遊淡季,遊客很少,住戶也不多,周圍靜悄悄的。這裡天氣實在是好,不是那種混沌的恒溫,要熱有晃眼的太陽,要涼有清風拂過。
或許在這樣的環境中,任何偶然而生的對峙和脾氣,都可以被人當成日後用來討閑[ 討閑:尋求安閒。]的短暫回憶。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阿南低了低頭,再抬起頭來問成芸:“你有駕照吧?”
成芸將胳膊肘搭在車門上:“我駕齡十二年了。”
阿南不動聲色地一梗脖子,盯著成芸:“你多大?”
成芸眉頭一挑,輕描淡寫地道:“滾蛋。”
阿南扭頭,自己鑽進後車廂,又把車門關好。
成芸在車裡扭過頭,看不到人,不過能聽見折騰東西的聲音。
“你坐好沒?”
阿南在後面悶聲說:“還沒有,毯子歪了,我……”
他話只說了一半,車一下子沖了出去。阿南就在那狹窄的空間裡做了一個側滾翻,當然,這點兒地方是不夠翻一個的,所以他轉了一半就撞在後門上了。
不知道他是碰到腰帶還是鑰匙扣了,總之是非常清脆的一聲撞擊。
發動機的轟鳴裡還夾著低低的女人聲:“沒有就好。”
他們過了檢查口,到寨子裡還有一段距離,一輛破舊的微型車在山路上飛了一樣地開著。
成芸坐在駕駛位上,嘴裡叼了一根煙,袖子擼上去一半。她一點兒安全措施都沒有做,別說安全帶,就連前面的遮陽板都沒放下來。
阿南本來就沒坐好,這回更是晃得四肢趴地,頭被磕了好幾下。
疼嘛,倒也不是很疼,但是他受不住驚嚇。
阿南這輩子沒見過這麼開車的女人,居然開得比他還快。他太熟悉這條路了,雖然看不到外面,但是每個彎道、每個下坡他都知道,照成芸這個開法,好幾處彎道,車沒有滾下山也是奇跡。
可阿南沒有爬起來阻止她,讓她停車。因為在她開過第一個彎道時,阿南就看出來了,這是一個會開車的人。
她將車開得飛快無比,並不是出於瘋狂的報復,而是一種壞心眼的惡作劇。換句話說,她有分寸。但是她膽子還是太大了。
等車開到寨子裡面,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的時候,成芸就停下了。
她停車後,並沒有下車,一支煙也沒抽完,剩下短短的一截拿在手裡。陽光照進車裡,她在煙霧中看見淡淡的灰塵。
阿南越過後座,爬到前面下車,繞過車頭,來到成芸旁邊。
車窗一直是搖下來的,成芸將胳膊搭在上面,手托臉看著他。
阿南的頭髮亂了,加上那張黑黑的臉和沒有表情的五官,看起來多少有點兒滑稽。
成芸微微歪著頭:“爽嗎?”
“……”阿南深吸了一口氣,成芸正好抽完最後一口煙,煙霧順著窗戶吹了出去,阿南沒喘勻氣,冷不防吸進一口煙,咳嗽了幾聲。
咳到最後,他就當清了嗓子,重新抬頭對成芸說:“已經到了,你要找旅店嗎?”
成芸把煙掐了:“怎麼,你是不是還開旅店啊?”
“不是,是……”
“是你朋友開的。”
阿南閉嘴了,成芸的臉上明顯帶著嘲諷的神色:“我剛剛說的話你沒聽到?”

我以後要是再照顧你生意,我把成字倒著寫。

阿南看樣子也想起來了,可是還想努力一下:“我讓他給你打折。”
“嗯,就打你內部票的折,打個十折是吧?”
“……”
比嘴皮子,阿南怎麼可能是成芸的對手?
成芸發現,一旦生意失敗,阿南便會低低地歎一口氣。
這回成芸沒有再給他機會,掏出電話,給張導遊打過去。
張導遊他們還沒到。
“還有半個小時左右,很快就到了。成姐,你先在寨子裡轉一轉,要不直接去賓館也行,在佳景客棧。我們已經打好電話了,都安排完了,你去的話直接告訴他們姓名就行。”
“那好,你們不用著急,慢慢開,我自己先逛逛。”
“好嘞。”
放下電話後,阿南對成芸說:“那我先走了,你自己逛。”
成芸做出疑惑的表情:“什麼叫你先走了?”
“我等下有事,要離開一會兒,你在寨子裡也不用車。”
成芸沒說話,臉色明顯有點兒冷。
阿南猶豫了一下,又說:“要不你先找家飯店吃飯?我等會兒就過去。”
成芸說:“一起找。”
阿南看了一眼時間,說:“行。”
車停在寨子邊上的停車場裡,成芸從車裡下來,看著藍天白雲、深棕色的木屋、空曠的山路,心情一瞬便暢快起來。
阿南用木板把那邊破了的玻璃從裡面堵上,弄好之後拍拍手,轉頭。
成芸站在陽光下,黑色的風衣反著亮光。
她沖他笑道:“要不,咱們吃土豆去?”
“土豆?”阿南望著成芸,“你想吃土豆?”他微微仰頭,好像在腦中搜索著苗寨裡哪家店的烤土豆比較好吃。
成芸本是玩笑話,沒想到他會當真,又說:“別想了,邊走邊看吧。”
兩個人走在寨子裡。這座苗寨已經是當地最有名的旅遊景區了,開發程度很深,維護得也不差,道路上鋪著石板,兩邊是各式各樣的商店,其中賣銀器的居多,門口都掛著巨大的銀頭飾,還有些手工藝品的店鋪和食品店。
成芸看了一路,對阿南說:“苗王是誰?”
“嗯?”阿南認真地低頭走路,沒注意,轉頭看了成芸一眼,“什麼?”
成芸放慢腳步,指著兩邊,說:“你看,‘苗王銀飾’‘苗王酥糖’‘苗王小吃店’……”
“哦。”阿南重新低下頭,“我不知道,應該沒這個人。”
“那都叫這個?”
“叫著好聽。”
“哦。”成芸半開玩笑地說,“我還以為這苗王是你們的寨主呢,勢力這麼大。”
轉了個彎,他們剛好到了一條小吃街。只是現在遊客少,街上顯得有點兒冷清。街兩邊是苗族人擺的攤位,成芸大致掃了一眼,糍粑、糯米飯、炒粉、烤黑豬肉……樣式不算多,但是看起來小巧精緻,搭配著周圍的山山水水,格外勾人食欲。
成芸剛好餓著,對阿南說:“吃這個吧。”
阿南沒意見:“行。”
街頭兩側分別是糯米飯和炒河粉,兩邊攤主都是苗族中年婦女,成芸左看看右看看,最後來到糯米飯那邊。
糯米飯被燜在一個大鍋裡,在十二月份的天氣裡冒著熱氣。小攤上還有幾個大碗,裡面放著各式各樣的鹹菜。成芸要了一份糯米飯,問攤主多少錢。攤主說五塊,成芸轉頭看阿南。
阿南還低著頭,雙手插在外套兜裡,不知道是在深思還是在發呆。成芸用腳碰了他一下:“喂。”
阿南回神:“怎麼了?”
成芸微微擺頭:“付錢。”
阿南困惑:“什麼?”
成芸接過攤主遞過來的方便筷子,拆開,先吃了一口,又說:“五塊錢。”
阿南困惑的時候嘴巴微微張著,成芸邊吃邊欣賞。
不知道阿南是真的覺得應該請她吃點兒東西,還是被她這種自然而然的態度感染了,愣了一下後,就從褲兜裡掏出錢來。
給完錢之後,阿南對成芸說:“你先吃東西,我去做事了。”
成芸手裡端著糯米飯,說:“去吧。”
阿南點頭,往外面走,走了幾步又停下,轉頭對成芸說:“我把號碼給你,你要是用車,就給我打電話。”
“可以。”成芸把手機拿出來,“自己輸。”
阿南走後,成芸坐在一家烤黑豬肉串店的帳篷裡,一邊吃東西,一邊翻開手機通信錄。
Z開頭,周東南,位於成芸通信錄的最後一位。
名字看起來方方正正的。
成芸發呆,心想,恐怕是因為阿南本人,才讓她瞧這幾個字都覺得乾巴巴的,沒靈氣。
成芸吃完糯米飯,張導遊的電話來了。
“成姐!”張導遊風風火火,“我們到了,你在哪兒呢?住進賓館沒有?吃飯了嗎?”
成芸把電話拿開了一點兒:“吃完了,還沒去賓館。”她聽著張導遊在手機裡不停地喘著粗氣,忍不住說,“小張,你慢點兒走,不用急。”
“那你在哪兒呢?我現在去找你。”
成芸左右看看,說:“我也不知道,這兒有一條小吃街。”
“哦哦,那我知道了,馬上到!”
張導遊說馬上到,還真的就是馬上到,成芸放下手機沒過半分鐘,就看見小路盡頭沖過來一個人。成芸站起來,張導遊跑到她身邊。
“成……成姐!”
成芸說:“都告訴你別著急了,怎麼還跑成這樣?”
“沒事沒事。”她歪了歪頭,看見旁邊小桌板上放著的空盒,說,“你吃過飯了?”
“嗯。”
“那現在是想先逛逛還是我帶你去住宿的地方歇一會兒?”
“去住宿的地方吧。”
張導遊帶著成芸往裡面走。整個苗寨依山而建,房屋大多是兩層的木質結構,鋪在山上。張導遊安排的客棧在高處,成芸穿著一雙高跟靴子,爬坡的時候難免有些累。張導遊見了,說:“上去的時候有點兒麻煩,不過在山上看下面非常漂亮,我們安排的房子能看到苗寨全景。”
成芸說:“不要緊,你帶路就好。”
客棧裡很空,似乎只有成芸這一位客人,張導遊很快拿到房間鑰匙,領著成芸來到一間房間裡。
房間是標準間,兩張床。
“成姐,這邊的客棧都是雙人間,不過屋裡大,你一個人住也方便。”
成芸問:“那你住哪兒?”
“我住下面,我們旅行社專門安排的住處。”
成芸也沒有什麼行李,人到了就算完了。張導遊看她稍稍有點兒疲憊,讓她休息一會兒,兩人定好下午三點半再出門。
張導遊走後,成芸在屋裡走了走。
屋子很舊,但是被打掃得很乾淨。成芸走到洗手間門口,腳下一軟,差點兒摔倒。成芸低頭一看,門口鋪著一塊小地毯。成芸拿腳移開,下面是爛了的地板,中間漏了一個洞,看起來是因為常年潮濕腐化了。成芸把毯子踢到一邊,跨過漏洞,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
空調把屋裡的溫度提了起來,成芸脫掉外衣,推開了陽臺的小門。
張導遊說得不錯,這間屋子能看到苗寨全景。山坡上全是木屋,看樣式和新舊程度,大部分是後建的,不過建得用心,雖然不是原汁原味的,但是也保留了大部分的民族特色。
陽臺也是木制的,成芸雙手撐在圍欄上,眺望遠方。
景區開發到這個程度感覺剛剛好。
成芸不是那種喜歡原始風景,甘願冒著嚴寒酷暑做背包客的文藝青年,這從她出門到現在還穿著一雙高跟長靴就能看出來。比起那種喜歡從極致的美景中尋找生命真諦的方式,成芸更願意接觸人——熱情的、虛假的、陽光得讓人想要擁抱的、肮髒得讓人心驚膽寒的……所有的人她都想接觸。
成芸背後吹著屋裡的熱風,面前是安靜的山坡。她點了一根煙,靠在一根木柱上,就當休息了。
她看見天上的雲,輕飄飄的,就像她現在的腦子。
這裡太安逸,太靜。天上的雲看久了,也起了催眠的作用,成芸漸漸有了困意。
她回到屋子裡,躺到床上。
被子上帶著山裡特有的輕微的潮濕,成芸剛躺下時摸上去,有點兒涼涼的,躺了一會兒後,被子也暖了起來。
她蹬掉靴子,翻了個身,進入夢鄉。結果她一覺睡過了,睜開眼時天已經漸漸暗了。
成芸看了看時間,五點。她又把手機拿出來,上面有兩個未接電話、一條短信,都來自張導遊。
成芸捂著頭坐起來,給張導遊回了個電話。
“成姐。”
“我睡過了,你在哪兒?”
“我就在你的客棧裡,你休息好了嗎?”
成芸想抽煙,翻了翻包,發現煙已經被抽完了。
“休息好了,我等下就出去。”
“好的。”
屋裡的空調還頂著三十攝氏度的熱風不停地吹,成芸口乾舌燥,拿起風衣也沒穿,直接出了門。
張導遊就在客棧大廳內等著,跟兩個客棧的工作人員聊天,看見成芸出來,連忙迎過去。
“成姐。”
成芸嗯了一聲。
張導遊微微停頓了一下。成芸瞥過去,她很快說:“是不是白天趕路太累了?”
她問話時聲音很小,又有點兒小心翼翼。
成芸知道是自己嚇到她了,沖她笑笑,說:“嗯,有水嗎?”
“有有有。”客棧的店員說,“這裡有。”店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聽口音是四川的。他遞給成芸一瓶礦泉水。
歇了一會兒,成芸緩過來,決定今晚睡覺不開空調了。
“太陽快落下了。”成芸跟張導遊往山坡下走的時候說。
“嗯。成姐,你餓嗎?要不要先吃飯?”
“不餓。”
走著走著,成芸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我聽說這裡晚上好像有表演,是嗎?”
“對啊。”張導遊說,“是有表演,是苗寨的藝術團,裡面全是寨子裡的人,就在中間的演出中心。”
“隨便看?”
“嗯,有票就行。”
票。
她一提起票,成芸就想起一個人來。
成芸拿出手機,給他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哼。”成芸本來也是抱著閑著無聊的態度,沒人接也不意外。
張導遊說:“要不咱們先去看表演?馬上就開始了。”
成芸說:“表演多久?”
“一個小時不到。”
“也行。”

演出中心外面站著一些遊客,看起來是一個旅行團的。現在還沒開始檢票,大家都等在外面。成芸一邊站著,一邊琢磨。
“小張,這寨子裡有沒有用車的地方?”
“寨子裡面?”小張想了想,“寨子裡沒有需要用車的地方啊。”
“哦。”
表演時間一到,遊客通道開放,兩個檢票員站在門兩邊,放一個人,在票上蓋一個戳。
表演中心是露天的,中間有一片寬闊的空地,後方是一個搭起來的高臺,檯子最高處兩旁有兩個巨大的牛角,角尖沖天而立。
觀眾的座位從三面圍著空地,沒有位置安排,大家隨便坐。
成芸找了中間的一個位置坐下,旁邊陸陸續續進來一些遊客,都是一個團的,擠在一起聊個不停。
天色還沒完全暗下去,觀眾已經進得差不多了。
成芸雙腿交疊,拿出手機隨便翻。
又過了幾分鐘,臺上傳來鈴鐺的響聲。成芸抬頭,一個苗族女孩穿著盛裝從後臺走出來。
成芸打了個哈欠,表演開始了。
與此同時,成芸的手機振動起來。
她低頭看,李雲崇的電話來了。
成芸接通電話。
“小芸。”
“李總。”
“幹嗎呢?”
成芸靠在身後的硬臺階上,說:“沒幹嗎。”
“沒幹嗎是幹嗎呢?”
“……”這是一通很沒有營養和內涵的電話,但是這種電話成芸已經從李雲崇那裡接過很多次了,多到數不清。
她每次出差,李雲崇都會每天打一個電話,有事就聊正事,沒事就像現在這樣亂扯。
臺上的主持人說完開場詞,第一個節目是舞蹈。
短暫的安靜之後,空曠的舞臺上響起細碎的鈴鐺聲。從舞臺兩側緩緩走出排成排的苗族少女,她們頭戴銀飾,身著彩裝,臉上帶笑。
“哎喲,我在這邊累得直不起腰,你旅遊倒是開心哦。”
成芸看表,這個點,按照李雲崇的養生策略,他應該已經下班回家了,聽他懶洋洋地說話,也的確是這個樣子。
成芸想了想,他大概躺在那張寬闊無比的大床上,等著廚子給他煲湯。
那張檀木床是今年年初李雲崇花了兩百萬元買下來的,他喜歡得不得了。
成芸不懂這些,李雲崇就慢慢跟她講。
她回想起就在不久前,臨出差的時候,李雲崇叫她到家裡吃飯,還親自下了廚。吃完飯後,喝茶閒談,他又提到了那張床。
“紫檀木是‘木中之金’,人睡久了身上帶香。而且紫檀木驅蟲,夏天都沒有蚊子咬。我這床做工考究,是銼草打磨的,銼草本身就能疏風散熱,打磨出來的紫檀木床更是能夠調理氣血、活血養顏。”他說到興起,非要拉著成芸進屋去看,“來來來,小芸,你看我那床頭的雕花,沒事的時候搓一下,就會發出木氧,不僅能安神醒腦,久而久之,還可以預防細胞衰老、減少皺紋,美容得很啊。”
成芸伸手摸了摸,轉頭開玩笑似的說:“你乾脆去賣床好了,店員都說不過你。”
李雲崇也笑了:“行啊,以後我退休了,就在北京的哪個胡同裡買個四合院,一年春秋出去兩次,找貨,剩下的時間就在院子裡過。”
“那怎麼賣東西?”
“這你就不懂了,真正的大買家都是自己找賣家的。那些上門去賣的,人家瞧不上。”
成芸說:“大買家?就像你一樣?”
李雲崇點點頭:“就像我一樣。”

太陽落山了,表演中心亮起燈火。
跳舞的苗族女孩下場了,換上一個男人,成芸只顧著跟李雲崇扯皮,沒有聽到主持人說這是什麼節目。她看了一會兒才知道,這個男人會用樹葉吹曲子。
成芸把手機拿開些,對著舞臺中央。
“聽到沒?”
“聽到了,那是什麼?”
“有個男的,會用葉子吹歌。”
李雲崇說:“葉子?那怎麼那麼大聲?”
“你笨哦,當然是拿著話筒。”
李雲崇頗為感慨:“唉,嫌我笨了。”
“……”
每次李雲崇這麼老氣橫秋地說話時,成芸都保持沉默。
她不是不知道應該接什麼話。她太清楚什麼話能讓他開心,什麼話能讓他憋屈,什麼話能讓這交談無休止地進行下去了。
可是最近幾年,她很少接話了,李雲崇也不在意。按他的話說——他們之間的默契,好多年前就已經定型了。
李雲崇今年四十七歲,這是個有點兒尷尬的年紀。
他小嗎?不小,怎麼說也年近半百;他大嗎?按他現在坐的這個位置來說,其實也不大。跟李雲崇一樣年紀的人,大多要比他低兩個級別。
“看你這麼悠閒,我也想出去玩了。”
成芸笑了:“你?你恨不得一輩子粘在屋裡,別人請你出去你都不去,還上哪兒玩?”
“什麼叫粘在屋裡?”李雲崇說,“我這是保養。”
“你那是懶。”
李雲崇耐心地解釋:“我這不是懶,你看現在北京這天氣,要人命一樣,我在屋裡加了那麼多層空氣淨化網,喘氣時還是覺得有沙子。這種天氣怎麼出門?”
成芸淡淡地說:“那搬家好了。”
吹樹葉的男人連著吹了兩首曲子,聲音悠遠綿長。
天越來越暗,旁邊的燈火顯得格外明亮,舞臺後面是照明的燈,前面則是真正的火把。現在太少見真火把了,成芸望著躥動的火焰,似乎入迷了。
李雲崇靜了一會兒,緩緩地說:“好啊,再過幾年,我退休了,就去個沒人的地方養老。你喜歡哪裡?”
成芸輕笑著說:“你找養老的地方,跟我喜歡哪裡有什麼關係?”
“那我想想我喜歡哪裡啊。”李雲崇長長地嗯了一聲,說,“最起碼環境要好,交通方不方便倒是其次,空氣得清新一點兒。最好冬天也別太冷,總下雪也不好,嗯……我想想還有什麼……”
看樣子他是沒事了。
成芸心想,李雲崇現在有工夫這麼暢想未來,就是說檢察院和保監局那邊的問題他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
下一個節目還是舞蹈,這回是男女群舞。天那麼暗,除了火把下面的人,根本看不清什麼。坐久了有點兒冷,成芸乾脆站起來,活動一下,準備離開。
“哎,你幫我想想,還需要點兒什麼?”
“還需要你退休。”
“……”
成芸坐在中間的位置,往外面撤,旁邊的觀眾給她讓開位置。她走到台子口,忽然停住了。
“的確是需要退休啊。”李雲崇在電話裡說,“現在退休年齡調整完,我這個位置得六十歲才能退了。要不這樣,我幹到五十五歲退下來,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怎麼樣?”
成芸往前走了幾步,來到看臺最前面。
不遠處,舞蹈正進行到高潮的部分。
這個舞蹈並沒有音樂,全部的聲音都是舞者發出來的,苗族女孩身上有很多鈴鐺和響片,手腕上、腳腕上、胳膊上,還有整個後背上都是。
男人則分兩組,有一組在吹蘆笙,笙枝有兩米長,又尖又細,上面綁著一條紅帶,人一晃,帶子也跟著飄動。另外幾個男人在跳舞,穿插在苗族女孩中間。
細碎的響片聲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好像整個山谷都跟著沙沙作響。
成芸的眼睛盯住了其中一個人。
“可以啊……”她輕輕地說,“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吧。”
“你推薦哪裡?”
那人穿著一身苗族服飾,青黑色的土布衣服,包青頭帕,雖是冬季,但出於表演需要,衣服並不厚實,上衣甚至敞開了懷。
“哪裡都行。你要空氣好,就去人少的地方。”
“你總不能讓我找個荒郊野嶺自己種地去吧?”
“那就雲南、四川……還有貴州。”
他似乎是所有表演的人裡個子最高的,所以顯得很突出。
他翻騰、跳躍,她看見他黝黑的皮膚,在火光的映照下,好似流淌的黑金。
“雲貴川啊。”李雲崇仔細考慮了一下,說,“也可以,要不我找人去那邊先踩踩點,勘察一下?我覺得最好是我們自己蓋房子。現成的我總怕風水不好。”
“蓋吧,你選好地方,蓋房子很快的。”
成芸靠在木欄上,靜靜地看著。
離得遠,天色又暗,她看不清他的臉龐,但是想來他跟白天時差不多,永遠面無表情。
她看著看著,就笑了。
她也分不清楚是被他的各種兼職逗笑的,還是被他白天、晚上的反差弄笑的。她只是覺得,自己好像錯了。這個木頭,也並非一點兒靈氣都沒有。
“小芸,早點兒回賓館吧,天氣那麼冷,你又總不願意多穿衣服。”
“好。”成芸說,“等下我就回去了。”
成芸掛了電話。表演已經結束了,她已經不想再去詢問他到底兼職幹了多少活兒。她現在只是想見見他。
這個舞蹈跳完,演出正式結束,主持人邀請全體觀眾下場跟演出團的演員們一起圍成圈跳舞。
成芸從看臺上下去,下面人挨人、人擠人。人群在演出團的帶領下漸漸圍成圈走起來,秩序是差了一點兒,但是好在熱鬧。
他並不難分辨,因為演出團的人一共就那些。他還穿著剛剛跳舞時穿的衣服,只不過現在手裡多了一個蘆笙,這讓他更容易辨認了。
阿南跟著人群繞圈走。手裡的蘆笙不輕,他得小心拿著,還得當心時不時擠過去的觀眾。
場地內太擠了,他身後的人踩到了他的腳,阿南往前快走了一步。
又被踩了一下,阿南往旁邊挪了挪。
他還是沒能倖免。
阿南感覺有點兒不對,回頭,一個高挑的女人站在他身後。
“你怎麼不跟著人家吹?嘴都沒放在上面,小心我告你狀,讓你沒錢拿啊。”
阿南愣住的片刻,成芸走到他身邊。
阿南看著她:“是你?”
成芸說:“是我啊。”
“你來看表演?”
“不然呢?”她瞥他一眼,“這就是你要幹的活兒?”
“嗯。”阿南應下,又說,“我不常來,今天正好他們缺人。”
“你真是一塊磚啊,哪裡需要往哪裡搬。”
阿南是典型的聽不懂或者不在意玩笑話的人。隊伍走著走著漸漸散了,阿南抱著蘆笙,說:“我要去站隊了。”
“戰隊?”成芸說,“上戰場啊。”
阿南也察覺到成芸總是擠對他,努了努嘴,也沒想到要怎麼頂回去,只能說:“不是,是站隊列,等下有拍照環節。”
成芸抬抬下巴,輕飄飄地說:“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好。”
全體演員被拉到一起,在領頭人的帶領下站成幾排。
阿南可能是因為形象比較好,被安排在中間位置,旁邊就是老年組,他個子高出人家兩個頭,往人堆裡一站,面無表情,看著愣愣的。
主持人還沒排完位置,就有遊客迫不及待地沖過去搶先合影,一個上去了,其他的也不甘示弱,大家一擁而上,照來照去。主持人看起來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了,拿著話筒說了一句“請大家不要擁擠”,就隨他們去了。
成芸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周東南的身上,他在演員隊伍裡是比較突出的,一來個子高,二來長得還可以。集體合完影,好多人來找他單獨合影,他來者不拒,被誰拉著都照。
成芸站在不遠處,看著兩個小姑娘跑過去,一人拉住阿南的一條胳膊,擺好造型。另外一個姑娘拿手機給他們照相,一邊照一邊說:“笑一笑啊,帥哥,快笑笑。”
她說了半天,阿南還是那個表情。他不是不想笑,而是實在不習慣,擠不出來,臉上還一抽一抽的。
照相的女孩無語了,“啪啪”快速照了兩張,就去換別人了。
成芸看了十分鐘,這樣的場面出現了好多次。她又看向一邊,同樣是少數民族,同樣是年輕男人,旁邊幾個人跟遊客玩得特別好,打成一片,翻著花樣地照,一會兒擺姿勢,一會兒勾肩搭背,有個男的玩得高興了,還給女遊客來了個公主抱,大家一邊起哄一邊拍照。
反觀阿南這裡,乾巴巴的,像照證件照一樣。
又過了一會兒,成芸看遊客照得差不多,都開始離場了,才走過去跟阿南說話:“你的臉是石膏做的嗎?”
阿南把帽子摘下來:“不是。”
“我勸你好好想想再說。”
阿南晃晃腦袋,額頭上出了一點兒汗:“真不是。”
有人來阿南這邊叫他,阿南把蘆笙遞給那人,又說了幾句話。成芸聽不懂,就看那人拿著蘆笙走了。
“幹完了?還有後續嗎?”
阿南擦擦臉:“沒有,結束了。”
“累不累?”
“不累,就跳一場。”
“還有跳得多的?”
“嗯,旺季的時候,一天要跳好多場。”
“你還挺忙。”
“不是,我也不常來。”阿南解釋說,“我是替補,今天有人病了,我才來的。”
“救場?”
“算是吧。”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隨著人流往外面走,成芸說:“我請你吃飯吧。”
阿南迅速轉過頭,看著成芸。成芸蹙眉,語氣不太滿意地說:“你那是什麼眼神?好像我給你設陷阱一樣。話說回來,你吃過飯沒有?”
阿南搖頭:“沒吃。”
“那我叫上張導遊,咱們一起吃。”
阿南最終還是同意了,有便宜飯吃沒理由拒絕。成芸給張導遊打電話,張導遊沒有進來看表演,一直在外面,接了成芸的電話,三個人在外面碰頭。
現在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寨子裡所有的人家和店鋪都點亮了燈。出了表演中心,成芸抬頭看,半個山坡上都是星星點點的燈光。
出了演出中心的人分成了兩部分,大多數向上走,上面客棧、旅店居多;少部分向下走,下面多是苗族的店鋪和飯館。
成芸他們便是往下走的。
路兩邊有不少飯店,張導遊站在成芸左邊,阿南走在偏前的位置。成芸問了一句:“這裡的飯菜有什麼有特色的?”
兩個人幾乎同時回答。
“酸湯魚啊。”
“沒有。”
“……”張導遊很無語。她趁成芸淺笑著低頭時狠狠地剜了阿南一眼,示意他閉嘴。可惜阿南走路時低著頭,什麼都沒看到。
成芸自動忽略了阿南的回答,問張導遊:“酸湯魚是什麼?跟酸菜魚一樣嗎?”
“不一樣的呀。”張導遊很滿意成芸沒有被阿南“拐跑”,“成姐,到貴州來,一定要吃酸湯魚!”
“怎麼做的?”
“酸湯魚最重要的就是這個酸湯,最開始的酸湯是用釀酒後的尾酒調製的,後來改成米湯發酵的手法,還有很多其他的方法,各家都有獨門配方。”
成芸說:“你瞭解得這麼多?”
“這是我們貴州的特色啊,肯定要瞭解的。”張導遊說著,若有若無地白了阿南一眼,“什麼都不知道,怎麼當嚮導啊。”
阿南還在悶頭走路。
“成姐,酸湯是經過微生物發酵的,健康菌群對人體腸胃非常好。”
“好好好。”成芸感覺再不答應,張導遊能說一晚上,“就吃這個吧,你推薦個館子。”
張導遊帶著成芸和阿南來到一家餐館,裡面的服務員都穿著苗族服飾,其中一個拿著菜單過來。
“你們點吧。”成芸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
“成姐?”
“沒事,很快回來。”
成芸出門,順著小路往前走,來到一家小賣店外。
小賣店門口有一個玻璃櫃,裡面擺著各種各樣的煙,成芸看了一遍,沒有自己要的。老闆過來問她一句:“買煙?”
成芸抬頭:“萬寶路,軟的,有沒有?”
老闆搖頭。
“愛喜呢?”
老闆搖頭。
成芸接連走了兩三家店,都沒有她要的煙。
成芸回到飯館,菜已經上來了,另外兩個人都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成芸。
阿南在盯著酸湯魚鍋,用眼神說話——“我想吃飯”。
張導遊在盯著阿南,也在用眼神說話——“不許動”。
阿南換了個坐姿,張導遊馬上說:“等成姐回來再吃。”
阿南剛要說什麼,一抬頭,看見成芸走過來。張導遊順著他的目光回頭。
“成姐!”
成芸笑笑,坐到張導遊旁邊:“怎麼不吃?不用等我的。”成芸看了阿南一眼,問:“餓了吧?”
阿南拿起筷子,成芸說:“吃飯吧。”
酸湯魚紅紅的,裡面下了不少菜,有點兒像火鍋的吃法。味道的話,怎麼說呢……對於成芸來講,稍稍有點兒怪。
但是具體哪裡怪她也說不好,跟東北的酸菜不同,跟四川的酸菜魚也不一樣,酸湯魚的酸味偏沉,不爽口,但是味道獨特,多吃幾口,能吃出醇香的感覺來。
阿南和張導遊吃得熱火朝天,成芸不算太餓,吃了幾口後就放下了筷子。旁邊還有幾桌吃飯的人,成芸看了一會兒,對張導遊說:“吃完飯你就回去休息吧。”
張導遊說:“行,今天也晚了,那明天早上我們幾點集合?”
成芸說:“到時候我打你電話。”
吃完飯,張導遊說什麼都要結帳,成芸笑著說:“劉傑怎麼跟你說的,這個是不是會報銷啊?”
張導遊剛吃完飯,臉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她沖成芸一笑,說:“不是啦,成姐,我們第一天玩,這頓我請客,就當認識好朋友了。”
成芸淡笑道:“好。”
張導遊說這話的時候,成芸瞄了阿南一眼,後者一副“我已經吃飽”的表情,聽見她們的對話也沒什麼表示。
怪不得他幹什麼都是臨時工,成芸心想。
出了店,成芸說自己想散散步,張導遊就自己先回住處了。
阿南也往回走。
成芸在他身後叫住他。
阿南回頭。他走了一段爬坡路,站的位置高,看見成芸仰頭看著他。
夜色下,成芸的臉龐看得不是很清楚,可阿南依舊能看見她白皙的皮膚和清晰的黑眉。
“你等會兒,幫我找點兒東西。”
成芸走到他身邊,阿南問她:“找什麼,用車嗎?”
“不用車就不能幫我找了?”成芸吊著眉梢,“又想白吃我的飯?”
阿南深吸一口氣,也不解釋到底是不是白吃。
“找什麼?”
“給我找家賣煙的。”
“這裡到處都有賣煙的。”
“我看了幾家,沒有我要的牌子。”
“你要什麼牌子?”
兩個人走在青石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晚上山裡冷,成芸將手插在衣兜裡,看著阿南那身演出服,說:“你冷不冷,要不要先拿件衣服?”
阿南說:“行。”
阿南帶著成芸來到剛剛的演出中心,現在裡面已經沒人了。阿南從後門進來,直接去了後臺,在一堆被堆起來的包裹裡翻出一個黑包,從裡面掏出一件夾克。
旅遊淡季的苗寨夜晚,靜謐非凡。成芸抬起頭,看見天上有星星,不多,但是都很亮。
她呼出幾口氣,沒有看到白霧,心裡卻覺得很通爽。
這兒到底不比北方,冷得那麼直白。
她轉過頭,旁邊的男人這回沒有低頭走路,他左看右看,在幫成芸找賣煙的地方。他披著一件夾克,但下面還是演出的褲子,看起來有點兒不倫不類。
走到路口,正好是個風口,冷風吹過來,成芸把風衣裹緊,一轉頭,剛好阿南也在避風。
兩人對著臉,都看見對方的頭髮被吹了起來。
黑髮在黑夜裡,看得並不真切。等風吹過去,阿南轉過頭,接著找賣煙的店。
“阿南。”
阿南腳步一頓,看向成芸,成芸指了指旁邊:“去坐一坐?”
阿南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在山路的盡頭,有一家小店,門口沒有燈,只立了一個牌子,月光下,他隱約能看見上面寫了四個字——苗家酒坊。
他一直在看,成芸說:“不抽煙,酒也不喝?”
阿南與她四目相對。
成芸淡淡地說:“你還是不是男人?”
阿南轉過頭,又轉回來:“你請?”
成芸一扯嘴角,走進酒坊。
這種小酒坊跟酒吧不同,倒有點兒像古裝電視劇裡的酒肆,不大,只有二十多平方米,不過起架比較高,整個屋子裡都是一股濃濃的酒香味。屋裡沒有明亮的燈光,只有木架上吊著一個小燈泡,瓦數也不高,屋內昏暗無比。
地面跟外面的路差不多,都是青石鋪成的,長板凳上擺著一個個黑黑的大酒罈,上面貼著紙,手寫著酒的類別,桂花酒、糯米酒、梅子酒……樣式繁多,酒缸上面都有開口器,方便打酒。
成芸來回看了看,敲了敲酒罈,沖裡面說:“有人嗎?”
不一會兒,裡屋有了動靜,一個胖胖的女人走出來。她穿著厚厚的睡衣,精神很不錯的樣子。
成芸笑著說:“關店了?”
“還沒。”女店主似乎沒想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來店裡,有點兒驚訝地說,“你們要買酒嗎?”
成芸說:“在這兒喝行嗎?”
“當然可以啊。”
成芸環顧一圈,說:“可這兒沒有坐的地方。”
女店主立刻從牆角搬來兩個小板凳,往門口一放,爽朗地說:“可以坐的。”
成芸咯咯地笑:“你這酒怎麼賣?”
“你要買多少?”
“我一樣要一點兒行嗎?”
“行啊。”女店主取來一些一次性塑料杯,“一杯七塊錢,不過你要是多種酒一起喝的話,可是容易醉的。”
“不要緊。”成芸接過杯子,說,“要不這樣,我一個杯子裝一種酒,到時候我們喝完你來算錢。”
女店主是個爽快人,也不計較什麼:“行,你們喝,到時候喝好了叫我就行。”
女店主回屋之後,酒坊裡就剩下成芸和阿南。阿南看著她手裡的塑料杯,說:“這酒後勁很足的。”
成芸拿著杯子在一排酒缸前面走:“喜歡哪種?”
“……”阿南看著她的背影,說,“糯米酒。”
成芸拿了兩個杯子,接滿糯米酒,遞給阿南一杯。
阿南看著手裡的酒:“我說真的,這酒後勁很足的。”
他再抬頭的時候,成芸已經一杯酒進肚了。
因為突如其來的冰冷和酒勁兒,成芸閉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兩隻手捏著塑料杯。成芸瘦,所以手指顯得格外修長,指頭削尖,乾脆又銳利。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再睜開眼時,一雙眼眸中好像蒙了一層冰。
成芸很快就緩解了酒勁,沖阿南晃了晃杯子:“來啊。”
阿南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說了一句“來啊”,才低頭,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冰冷的酒讓他也皺起眉頭,舒緩片刻才恢復原狀。
他轉過頭,成芸定定地看著他,目光帶著些微的懶散和冰冷。
“要不要嘗嘗別的?”成芸轉頭,把兩個空了的杯子收走,換了兩個新的,一邊低頭仔細看酒罈上的標簽,“你還喝過什麼?”
“都喝過。”
成芸扭頭:“都喝過?”
“嗯。”
“那除了糯米酒還喜歡什麼?”
阿南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得出結論,說:“其實都差不多。”
成芸笑著轉過頭,就近接了兩杯桂花酒。
兩人再把酒拿到手裡的時候,就沒有一飲而盡了。
成芸拿起杯子,坐到小板凳上,指了指身邊另一個凳子:“你也坐。”
屋裡實在太陰暗,成芸把凳子挪到靠門的地方,外面就是月光。成芸一手端著酒,頭向外探。
寂靜的石板路上,潮濕的水汽在月光的照耀下,像銀色的沙子一樣。遠處是錯落有致的小樓,分散在山坡上,家家都點著燈,與天邊的星光遙相輝映。
成芸回頭,對阿南說:“你看,這場景是不是很適合喝酒?”
阿南坐在她旁邊,肩膀旁就是門板。他手長腳長,屈膝坐著,聽見成芸的話,好像沒太懂,說:“因為冷?”
冷?
成芸笑著坐回來:“對啊,因為冷。”
阿南難得贊同成芸的意見:“喝酒暖身子。”
“沒錯沒錯。”成芸舉杯,“來,幹一杯怎麼樣?”
阿南這時候體現出一點兒男人灑脫的本性了,跟著成芸舉杯:“好。”
又是一杯酒進肚,成芸通體舒暢,將頭高高仰起,做伸展運動似的轉了一圈,最後歪在右側停下,目光落在阿南的身上。
阿南說:“你少喝一點兒。”
成芸沒說話。
阿南又說:“要不就喝慢一點兒。”
成芸沖他笑,阿南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成芸說:“又歎什麼氣?”
阿南站起身,換了個杯,又接了一杯糯米酒,還沒回身,一隻手從他身邊插過來:“給我也倒一杯。”
阿南給成芸也倒了一杯酒。這次,他沒有坐下,而是將凳子用腳鉤到一邊,自己靠著門板站著。
屋裡燈光昏黃,加之阿南的面部輪廓比一般人要深刻許多,所以看起來整張臉晦暗不明。他大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之中。
成芸仰頭看他:“怎麼不坐下?”
阿南沒回答,而是把手裡的酒喝了半杯。
成芸看著,興致也起來了,撇了撇嘴角就抬起手來。可這邊阿南喝完,第一件事就是對要舉杯的成芸說:“你慢點兒喝,不用跟著我。”
成芸停下動作,挑眉,淡淡地說:“為什麼?”
阿南低頭看手裡的空杯,塑料杯在他的大手裡顯得格外脆弱,微微動一下,就發出軟脆的響聲。
“我喝得多是因為我有點兒冷,你沒必要喝這麼快。”阿南說著,抬起眼。可惜屋裡太暗了,成芸只能看到他抬頭的動作,卻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沒騙你。”他又說,“這酒後勁足,你小心一會兒犯噁心。”
成芸回應他的方法是又喝了半杯酒。喝完之後,她好整以暇地看著阿南,輕飄飄地說:“我也冷呢。”
二人安靜了許久。
現在這個時間已經很晚了,加之這家店鋪處在山路的盡頭,外面除了關門的店鋪就是光線昏暗的燈籠,連個路過的行人都沒有,一切都靜得出奇。
三杯酒,算下來,一人快喝半斤了。
也不知道像這樣靜了多久,阿南忽然說了一句:“你真不像女人。”
或許是酒精作用,成芸的反應稍稍有點兒慢,她從嗓子裡擠出笑來,從小聲笑到放聲大笑,憋都憋不住。她一邊笑,一邊放鬆地靠後坐著。
“哦……是嗎?”她淡淡地說,“你看我不像女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好像真的要讓他看清楚一樣,坦然地張開了手臂,搭在後面的酒架上。
酒架很結實,成芸體重又輕,靠在上面像沒有重量一樣。
因為她張開了手臂,風衣敞開了懷,兩側落地。風衣的質感偏硬,堆疊得有棱有角,裡面是一件低領的灰色針織毛衫,在微弱的燈光下,紋路顯得格外細膩。
她的身體很美,尤其是在月色下,細而平整的腰身,隆起的胸口,一雙修長的腿。
成芸整個人半躺著,腿完全伸直,細長的鞋跟踩在門口的橫框上,黑色的皮子裹住小腿,形成一道淩厲的曲線。
她的頭髮散落在兩側,擋住大半張臉,露出的部分如月光般青白。
她看著他。在黑暗的屋子裡,她準確地找到了那雙逆著光的眼睛。
因為喝了酒,成芸的嘴唇比之前豔了一些,抿在一起,帶著些微的笑意。她的目光也如此——一分笑意,兩分挑釁,還有七分迷離。
可周東南知道,她沒醉。
她怎麼可能醉?
那他們現在又算什麼?是夜和酒的作用,還是這個女的本身就帶著一股魔性?
阿南靠在身後的門板上,高大的身體遮住了門板上的條條杠杠,只剩沾滿了灰塵的邊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比剛剛,更沉入黑暗了。
成芸一直任他看著。
過了一會兒,阿南動了動,硬皮的夾克在門上擦出聲音。
成芸的目光跟隨他來到酒罈旁,阿南把杯子放到上面,沖屋裡喊了一句:“老闆——”
胖胖的女店主一邊哎哎地應聲,一邊小跑出來:“喝好了?”
阿南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多少錢?”
女店主低頭看,驚訝地說:“喝了這麼多?!”
阿南一扭頭,從坐在凳子上的成芸手裡抽出酒杯,成芸喂了一聲:“還有一半呢。”阿南不多話,仰頭,把剩下的半杯一口喝光,然後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還有這個。”
杯子是塑料的,被他這麼用力一放,險些扁了。
“六杯,四十二。”
成芸收回腿,打算起來付帳。阿南已經開口:“四十吧。”
老闆娘乾脆地同意了:“行,四十。”
等成芸站起來,阿南已經付完錢了,自己往外面走。
“哎。”
成芸走在阿南後面,阿南從出了店門開始,腳步就沒停。任成芸怎麼叫,他都不回頭。
成芸喊了幾聲之後看到他沒反應,也不喊了。阿南走得快,她也不跟了,放慢腳步,看著前面悶頭走路的人慢慢消失在視野裡。
她走到路口,人已經完全不見了。成芸停住腳步,笑駡了一聲。
左右環顧,她想抽煙,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想抽煙。

阿南說得不錯,酒的後勁很足,雖然不至於讓人醉得不省人事,但讓你腳下打個晃還是綽綽有餘的。
成芸在往客棧走的途中就打了個晃,窄窄的山坡上,差點兒一腳踩空。她穩住身子,彎腰,就著黑暗眯起眼睛往下面看。她剛剛險些踩空的地方是一片菜園子,邊上圍著一圈籬笆,又尖又密,一根一根的。
成芸縮了縮脖子,嘿嘿笑了兩聲。
回到屋子裡,她懶得洗漱,倒在床上就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成芸睡了個懶覺。
她算是深切地體會了什麼叫休假,就是徹徹底底地沒有秩序。八點的時候成芸睜開眼睛,瞄了一眼手機,然後又蒙頭大睡,一個回籠覺直接睡到十一點半。
再爬起來,成芸看見窗外炊煙嫋嫋。
當然了,這肯定不是早飯,想來是寨子裡的人家開始做午飯了。
成芸起床,先跟張導遊約了時間,然後洗了個澡。
十二點的時候,她才打著哈欠出門。
張導遊還是等在客棧大堂內,見到成芸就打招呼:“成姐!”她蹦蹦跳跳地跑過來,“睡得好不好?”
成芸點頭:“挺好。”
“那咱們下去吧,你是想先吃飯還是先走走?”
“你餓嗎?”
張導遊說:“我還行。”
成芸一邊往外面走一邊笑著說:“什麼叫還行?出門在外,就我們兩個,你不用說這些模棱兩可的話,餓了就告訴我。”
張導遊到底年紀小,被成芸一說,臉有點兒紅,小聲說:“是有點兒餓……今天早上還沒吃東西。”
“那走吧,先吃飯。”
“好好好。”張導遊興致勃勃地帶著成芸來到山坡下,找了一家小餐館。
雖然已經十二點了,不過因為是旅遊淡季,家家戶戶的作息時間都往後推了幾個小時,到現在還有賣早餐的。
張導遊問成芸吃什麼,成芸說隨便。
張導遊沖店裡面喊:“老闆,兩碗牛肉麵。”
已經中午了,陽光將清晨的寒氣驅散了不少,成芸穿著這身衣服也沒覺得有多冷。等面的時候,她看向店外面。
小路上只能通過一輛車,兩個拉貨車的車主正在協商到底誰先過去。
旁邊是兩個苗族的老頭,坐在臺階上看熱鬧。
再旁邊是一隻黑山豬,沒被拴,但看起來完全不想動,閉著眼睛躺在牆腳,要是沒有喘氣時胸腔的起伏就跟死了一樣。
這間小店不大,事實上這寨子裡就沒有很大的店鋪,這家小餐館裡面擺著兩條長桌,成芸和張導遊坐在一起。
面很快端上來,張導遊把相鄰一桌的鹹菜盒拿過來,舀了一勺,又打開放在桌子前面的泡菜筒,夾了幾筷子泡菜。
“成姐,你也吃啊。”
“好。”
宿醉過後,其實成芸一點兒都不餓。她現在倒是很想抽根煙,可惜沒有,只能找點兒話題打發時間:“你經常帶團來這裡?”
張導遊說:“對,來貴州的話,這裡算是一個大景點,旅遊旺季的時候人特別多。”
成芸說:“確實是個休閒的好地方。”
“對了,成姐,昨天的表演你看了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
說起昨天的表演,成芸不得不想起一個人。而想起這個人,成芸忍不住樂了。
“小張。”
“嗯?”
成芸轉過頭:“我跟你說件有意思的事。”
張導遊下意識地看她,一臉好奇,成芸帶著笑意回想昨晚的場景:“我在那場表演裡,看見個熟人。”
她這麼說好像不對……
“其實也算不上熟人,但是……”
“周東南吧?”張導遊馬上接上了。
成芸有點兒驚訝:“你知道?”
“知道啊。”張導遊好不容易找到一件能抓住成芸好奇心的事,面都顧不上吃了,“他經常給我們旅行社幹活兒,我們互相都有瞭解的,我們社的司機跟他比較熟。”
“他一直在這邊演出?”
“也不是。”張導遊想了想,說,“看他的時間安排,他偶爾弄這個,偶爾弄那個,哎呀,反正都幹不長。”
“在你們那兒也幹不長?”
“幹不長,他是上個月才來的,之前都在別家幹。可現在弄了這麼一出,他回去也別想再……”張導遊忽然停下,看向成芸,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可成芸並沒有表示什麼,還是淡淡的神色:“因為他搶了旅行社的活兒?確實有點兒不懂事。”
張導遊看成芸沒有生氣,才說:“他這人吧……哎喲,我說不好。”她好像在回想周東南,臉都忍不住往一起皺,“成姐,我這可不是背後說人壞話啊。”
成芸看著張導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鼓勵她說:“沒事,咱們閒聊而已。”
張導遊湊到成芸身邊,一臉認真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小聲說:“你不覺得他這裡有點兒問題嗎?”
成芸哈哈大笑,旁邊坐著的幾個男人終於有理由光明正大地看過來了。
張導遊看她笑成這樣,又急著說:“我可不是亂說,你看他這人從來不笑,眼珠子轉得都比別人慢。”
“對。”成芸頻頻點頭,又想起什麼,問張導遊,“他家就是這裡的嗎?”
“家?當然不是啊。”張導遊看起來有些疑惑,“為什麼這麼問?”
成芸說:“沒什麼,我看他在這裡表演,難道那個表演團不是在苗寨裡選的人嗎?”
張導遊點頭:“對啊。”
“那怎麼……?”
“可他不是苗族人啊。”
“……”成芸一頓,“什麼?”
“他不是苗族人啊。”張導遊看著成芸,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跟你說他是苗族的?”
他倒是沒說。
“他說是少數民族的。”
“啊,沒錯,是少數民族。”張導遊了然,對成芸說,“他是侗族的。”
面前的面都坨成一團了,成芸也沒有要動筷子的意思。
“侗族?”
“對。”張導遊仔細想了想,說,“我好像聽我們經理提過一次……沒錯,他是侗族的。”
“那他怎麼在苗寨裡跳舞?”
“嗐。”張導遊無所謂地擺擺手,“這有什麼,他會跳就跳唄,反正也是臨時替補的,賺個救場錢。”
“……”
接下來的話題就不是周東南了。吃過飯,張導遊帶著成芸在寨子裡遊玩。今天難得是個晴天,張導遊飯吃飽了,勁頭也足,走一路說一路,看見什麼都介紹。成芸偶爾搭個腔,大多數時間是張導遊自言自語。
“這兒有很多銀店啊。”成芸看著一排的“苗王銀器”,開口道。
“對啊,苗族人很喜歡銀器的。”張導遊一邊走一邊說,“苗族的銀器分兩大類,銀具和銀飾,現在銀具少了,大多是賣銀飾的。苗族歷史上有很多關於銀器的神話,而且苗族人一生用銀器的地方很多。比如男女定情的時候啊,男的就得送女的銀鐲子一類的飾品;還有生小孩的時候,家長要給小孩買用新銀子做的鈴鐺或者菩薩、羅漢一類的;再有就是給老人祝壽或者送葬的時候,都要有銀器。”
“苗族人這麼喜歡銀?”
“是啊,在苗族,家裡存銀多是富貴的象徵。”
成芸點點頭,走進一家銀店。
門口有一個巨大的銀鳳凰,放在一個玻璃罩裡面,做工精細,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白亮無比。
張導遊見她進了銀店,以為她想買銀器做紀念,便想領她到買手鐲、耳環的地方。可成芸好似只對那只大鳳凰感興趣。
成芸在那只鳳凰前面站了很久。店員走過來,是個年輕的姑娘,說話帶著點兒地方口音。
“你喜歡頭飾嗎?我們這裡有小頭飾,很精緻的。”
成芸轉頭看她,指了指那只鳳凰:“這是頭飾?”
“對,但是是藝術加工過的。”
成芸開玩笑似的說:“那它被放在這裡,是用來鎮店的嗎?”
店員被她逗笑了:“是我們老闆放在這裡的,我也不知道是幹嗎的。”
成芸直起身,說:“這個賣不賣?”
“啊?”店員震驚地看著她,“你要買這個?”
成芸說:“我問一問。”
“這個……”店員有點兒猶豫,開店這麼久,好像還沒有人問過這個賣不賣,“我也不太清楚,我得問過老闆才知道。”
成芸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店員接過。
北京平泰保險代理公司總經理,成芸。
店員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公司,但是上面既標了首都,又標了總經理,店員的後背肌肉瞬間繃緊了。
成芸對她說:“你問好你們老闆,如果賣,打電話給我。”
“……好!”
成芸說完就離開了,張導遊在後面顛顛地跟上。
“成姐,你喜歡那個啊?”
“是啊。”
“那買了要怎麼拿走啊?那麼大。”
成芸笑笑:“郵回去就好了。”
兩人邊聊天邊散步。苗寨說白了,也就這麼幾個地方,她們走了幾個小時,基本逛完了。成芸跟張導遊來到河邊的長凳上休息,張導遊不愧是劉傑口中的優秀導遊,成芸都有些累了,她看起來什麼事都沒有,急氣都沒喘一下。
成芸看她跑來跑去,一會兒買瓶水,一會兒取個東西,忍不住問她:“你不累嗎?”
“不啊。”張導遊說,“我以前帶團去黃果樹,一天爬好幾個來回呢。”
成芸抬手,比了一個大拇指:“女中豪傑。”
張導遊嘻嘻地笑著。
“那成姐,這裡逛完了,你想去哪兒?”
成芸沒有馬上回答,緩緩地說:“我要再想一想。”她抬頭看向張導遊,“找個飯店吃晚飯吧,然後你就回去休息好了。”
“行。”張導遊轉身要去聯繫飯店,想起什麼,又問成芸,“要找周東南嗎?”
成芸正轉頭看著幾乎靜止的小河,河邊有幾個照相的遊客,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找吧。”
張導遊打了一個電話,等了半天,自動掛斷了。
“沒人接。”
成芸慢慢轉過頭:“那就算了,我們去吃。”
成芸雖然走了一天,但是依舊不怎麼餓,問張導遊有沒有想吃的,張導遊沒要求,說都可以。
成芸說:“那就隨便找個店吃點兒吧。”
結果這兩個人又去了中午那家店,又點了兩碗牛肉麵。
吃飯的過程中,成芸覺得有點兒冷。外面的風似乎大了一些。她往店外看,這個時間,天應該不會這麼黑才對。
旁邊的張導遊說:“要下雨了。”
幾乎在她說話的同時,成芸就看到一個遊客打扮的人從小店門口走過去,撐著一把傘。
成芸看看地面,好像沒有濕。正好已經吃完了,在等張導遊的時候,她出去站了一會兒。
還是那種毛毛雨。
“貴州經常下這種雨。”張導遊說,“其實這樣的雨,打不打傘都沒事。”
張導遊不想讓成芸久等,快速地扒了兩口麵條,道:“走吧,成姐。”
出了門,張導遊從包裡掏出一把傘:“我帶傘了,你拿著用吧。”
成芸說:“那你怎麼辦?”
張導遊指著下面的方向:“我很快就到了,就住在下面。”
“不用了,你自己拿著吧,這雨也不大。”成芸看了眼時間,說,“明早我醒了叫你,咱們再定去哪兒。”
“行。”
兩人在飯店門口分開,成芸收緊風衣,往客棧走。
結果成芸上到半山坡的時候,雨比剛剛大了一些。路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成芸加快腳步,回到房間。
成芸進屋開門的時候,手已經有些僵了。
成芸很抗凍,比起熱,更能忍受寒冷。可現在十二月份,凱裡的平均氣溫在六七攝氏度,本就稱不上暖,加上下雨、颳風,陰冷程度不亞於北方。
成芸穿得很少,回到房間先把空調開到最高,然後洗了個熱水澡。
她在洗手間裡待了許久,直到熱水將自己的身子完完全全地沖熱了才擦乾身體出去。屋子裡的溫度也上來了,成芸穿好衣服,躺到床上,伸手拿來手機。
手機屏幕上乾乾淨淨的,什麼提示都沒有。
成芸搜了一下當地的天氣,凱裡今晚有陣雨。她躺在床上,玩了一會兒遊戲後,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撥了個電話。
那頭響了五六聲,電話才被接通。
電話那頭有風有雨,還有一道低沉的聲音:“喂?”
成芸說:“你失蹤了?”
阿南好像在趕路,說:“沒有。”
“晚上小張打你電話,你怎麼不接?”
“哦,我沒聽到。”
“你又跑哪兒做兼職去了?”
阿南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沒有。”
成芸從床上坐起來:“沒有?我們要定明後天的行程,結果現在你人都找不到。”成芸下意識地要從風衣兜裡摸煙,結果兜裡空空的。她忍不住皺起眉頭,語氣更冷了:“你是不是覺得拿到錢就隨便了,我包下你的車,你第二天就見不到人影,打電話也不接。你什麼意思,覺得我脾氣好?”
成芸說了不少,但其實語速並不快,語調也不高。
她只是冷,那種打從心裡漠視的冷。
電話那頭的人一直沒有回應,只有嗚嗚的風聲,還有一閃而過的車輛的聲音。
成芸冷笑一聲,淡淡地說:“周東南,你別惹火我。”成芸本來想說的是“你別給臉不要臉”,可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住了。
安靜了許久,電話裡才傳來阿南的聲音,很簡短的一句話:“你等著,我很快回去了。”
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成芸聽著手機裡的忙音,聽了足足半分鐘。然後她將手機扔到床上,穿鞋下地,一把推開陽臺的門。
冷風瞬間灌入。
此時的雨比之前下得大多了,雨點劈裡啪啦地砸下來。除了雨聲,外面什麼聲音都沒有,山林像蒙了一層薄紗一樣。
面前是冷風冷雨,背後是燥熱的空調,冰火兩重天,可成芸覺得異常地舒服。
就在她在陽臺上吹風的時候,成芸的視線裡忽然有個東西一晃而過。
成芸往前走了走,快要走出遮雨的篷子時,半山坡的那條向上的狹窄山路進入了視線。天已經黑透了,那山坡上是沒有路燈的,成芸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她把目光投向山路盡頭,那兒有個彎,轉過來就是她住的客棧,那裡有燈。如果那人影是真的,他很快就會走到那裡。
成芸等待的時候,往後站了站,甩了一下胳膊上的水。
水還沒被甩完,那個人已經走過去了。很快,他從樹叢的遮擋中走出來,晃過那個彎,幾乎只有一秒鐘。
可成芸還是看清了那身深色的硬皮夾克。
成芸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幾乎與此同時,門被敲響了。
三聲,聲音不算小,應該是用指節叩響的。
成芸走過去,把門打開。
剛剛被截斷了的陽臺的冷風,現在又從正門吹進來了。
阿南雙手插在衣兜裡,幾乎渾身濕透。因為一路沒停,來到成芸的門口時,他已經氣息不勻,明顯喘著粗氣。他的臉上也是雨,頭髮一綹一綹地貼在額頭上。
他看著她,成芸稍做打量,之後便側過身:“進來。”
阿南沒動,好像在考慮什麼。
成芸穿著一身灰色的保暖內衣,緊緊貼著身體,腳上穿著賓館的拖鞋,頭髮還沒有徹底幹,披散在肩頭。
“我讓你進來。”成芸往屋裡走,等了一會兒,阿南還是沒動靜。她轉頭,對站在門口的人說:“怎麼,怕我扣你工資?”
阿南默不作聲地搖搖頭,而後聲音低沉地道:“不是。”
成芸耐不住性子:“那還不進來?!”
阿南終於邁開步伐,進了屋子。他反手關好門,屋裡又陷入了安靜。
外面的雨嘩啦啦地下,成芸抱著手臂看著他。
阿南沒有與她對視,而是低頭看著地面。過了一會兒,他從衣服兜裡掏出什麼,遞給成芸。
成芸接過,四方,白盒——軟包萬寶路。
成芸看到這包煙,沒作聲,下巴卻不由得抬起了一些:“你去買煙了?”
“嗯。”
“去哪兒買的?”
“凱裡市區。”
“你回市區了?”
“嗯。”
“有沒有順路再幹什麼活兒?”
“……”
阿南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抬起頭,看向成芸。
他頂著那張面癱臉,抬手,指了指那包煙:“你先抽根煙。”
成芸皺眉。
阿南又說:“你先抽一根,我們再說。”
成芸確實很想抽煙。她把煙拆開,打開蓋,拿出一根咬在嘴裡,剛要拿打火機點火的時候,忽然明白了阿南的意思,直接把煙從嘴裡拿出來了,反身指著他,氣勢如虹:“周東南,你是說我抽不著煙鬧脾氣呢是吧?”
阿南的嘴唇緊緊閉著,成芸又說:“你覺得我是犯煙癮了,跟你無理取鬧是不是?”
他不回答,成芸眼神淩厲,像訓下屬一樣,道:“我問你話,是不是?!”
阿南低了低頭,又抬起來,好像在措辭。
成芸知道他說話費勁,也不逼他,給他足夠的時間思考。
終於,想了半分鐘,阿南開口了:“你還是先抽根煙吧。”
成芸:“……”
他想了半分鐘,還是這句話。
成芸覺得自己這拳頭都不是打在棉花上,而是打在了年糕上,不僅打不動,還把自己粘噁心了。她瞬間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坐到床上,抽煙。
阿南就在一邊,耐心地等她抽完。
成芸抽著抽著,就覺得有點兒不對。為什麼她抽上煙之後,心情真的不那麼暴躁了?
現在再讓她厲害,她都懶得厲害。厲害什麼,她走了一天了,哪兒有力氣?
可她就這麼算了,不剛好驗證了阿南的話——你就是煙癮犯了而已,不要沒事找碴。
成芸還沒想好,一根煙已經抽完了。
成芸掐了煙,轉過頭,想隨便找個藉口搪塞過去,忽然發現了什麼,忍不住說:“你嘴唇怎麼黑了?”
阿南抿了抿嘴,搖頭:“沒事。”
成芸說:“中毒了?”
“……”
成芸不開玩笑了:“過來坐吧,我這兒有空調。”
阿南沒有拒絕,坐到床對面的沙發上。他看起來真的被凍壞了。
“剛回來?”
“嗯。”
“就去凱裡了?”
“嗯。”
“你除了嗯,還會別的不?”
“……”
“我扣你錢啊。”
阿南終於抬起頭,剛好看見成芸的眼睛:“為什麼?”
“為什麼?我包你的車,你不見人影,你還問我為什麼?”
阿南說:“你昨晚不是讓我幫你找煙?寨子裡沒有你要的煙,我只能去外面買。”
成芸說:“從這兒去凱裡市區,來回最多兩個小時,你走了一天。”
“……”
“你還去哪兒了?”
阿南低頭不說話。
“說吧,我不扣你錢。”
“……火車站。”
“接人去了?”
“嗯。”
“接了幾次?”
“三次。”
“掙了多少?”
阿南看向成芸,成芸笑了笑,說:“怎麼,行業秘密啊?”
阿南搖頭:“一人三十。”
“別人敢坐你的車嗎?”
“我借了朋友的車。”
成芸聽了這話,有點兒不滿:“你能借車還讓我坐你那輛破車?”
阿南看著她:“你不是不怕嗎?”
他背後就是陽臺,外面是青山煙雨。
阿南的聲音、表情和外面的景色一樣,低低的、淡淡的,甚至有點兒木訥。
“你要是怕,明天我就去找人借車。”
成芸歪著頭,餘光裡就是那盒剛剛拆開的香煙。她不知想到什麼,嗤笑一聲,說:“熱乎了就趕緊回去睡覺!”
阿南不多話,站起身,來到屋門口,成芸在他身後說:“明天早上七點。”
阿南打開門:“好,去哪兒?”
“侗寨。”
阿南霍然轉頭。
成芸盤腿坐在床上,看著他:“沒聽清?”她又說了一遍,“去侗寨。”
半晌,阿南才點點頭:“好。”
“哦,對了。”在阿南要走的前一刻,成芸又叫住他。阿南轉過身,等她說話。
成芸說:“明天給我買套衣服。”
阿南下意識地看成芸現在穿的這身衣服。
成芸說:“內衣。”
阿南別過頭,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後就走了。
成芸聽著外面的腳步聲漸漸融入雨中,慢慢地咧開嘴笑了。她一邊笑,眼珠一邊轉了一圈,從旁邊的凳子看到沙發,再到棚頂,最後看到空調和床頭櫃。
她一歪身子,倒在床上。
手頭就是那包煙,成芸把它拿過來,在她細長的手指裡,翻來覆去地看,好像第一次見到這個牌子一樣。
煙盒上有一處小小的折痕,成芸想像了一下阿南那只大手握在這個煙盒上,急著往回趕的樣子。他不抽煙,不瞭解也不習慣煙盒的軟硬程度,太著急,很容易將煙盒握出折痕來。
可這煙盒上雖然有折痕,卻沒有水珠,一點兒潮意都沒有,幹乾爽爽的。
成芸看了一會兒,翻過身,把煙放到床頭櫃上,拉過被子。
她蓋上被後,所有的雜念都沒了,成芸幾乎兩分鐘就睡著了。
那天,成芸做了一個夢。
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因為成芸很少做夢。
她夢見自己走在一片荒蕪的空地上,腳邊是一條長長的鐵道,鐵軌附近雜草叢生。她走了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人,也沒有看到房屋,好像全世界只有那條鐵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可在這個夢裡,她的腳步一直沒有停,就算沒有目的地,也在不停地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聽到從遠處傳來的火車鳴笛的聲音。
她轉頭看,並沒有火車。
那聲音越來越明顯,最後,成芸忍不住自言自語。
人在夢裡,是不能說話的。
成芸在說話的同時睜開了眼睛。她睜眼的時候,嘴也微微張著,可她已經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床頭的手機還在嗡嗡地振動。
成芸動作遲緩地拿過電話,眼睛依舊困得睜不開。
“誰?”
對面完全沒有料到她會用這種語調接電話,猶豫了一下,說:“我。”說完,他可能覺得成芸目前腦子反應比較慢,又補充了一句,“周東南。”
成芸捂著腦袋說:“幹什麼?”
“已經六點四十了。”
成芸緩緩地嗯了一聲。
“說好七點走的。”
“……嗯。”
“我們已經好了,就等你了。”
成芸深吸一口氣:“……嗯。”
連續嗯了三聲,放下電話,成芸坐起身,使勁揉了揉臉。
成芸洗漱穿衣,出門的時候,剛好七點整。
阿南和張導遊已經準備完畢,在客棧裡等她。
張導遊一如既往,在跟客棧的工作人員聊天。周東南一個人站在一旁。張導遊聊著聊著,工作人員示意了一下。張導遊轉頭,看見了成芸。
“成姐,醒啦,你要吃點兒什麼嗎?”
“不用了,我不餓,你們吃過沒?”她看向阿南。
“我們已經吃完了。”
“那就走吧。”
結好房錢,三人一同往外走,走下山坡,就看見了阿南的那輛破車。
昨晚被雨沖了一遍,車身比之前乾淨了一點兒,可這乾淨了還不如不乾淨——車身上一塊一塊掉漆,要不就是剮碰的痕跡。這車跟得了皮膚病似的,飽經風霜,傷痕累累。
成芸一邊往車那兒走,一邊看向阿南,感歎道:“一如既往啊。”
阿南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張導遊跟在後面,一臉“我不想坐”的樣子。成芸看出來了,跟她打趣:“小張,你別緊張,體驗體驗。所謂環境越是艱難,我們越是要迎難而上。排除千難萬險,最後就是柳暗花明。”
張導遊被逗笑了:“哈哈,好,咱們就排除千難萬險。”
成芸走過去,親自拉開了後門:“來,張導遊請。”
張導遊連蹦帶跳地上去了。
成芸一轉頭,阿南站在她身後。副駕駛的門開了,阿南看著她,朝座位示意了一下。
成芸坐上去,張導遊還在後面說:“成姐,你要是坐得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啊,我們旅行社在貴州的好多地方有分公司,調車很容易的。”
成芸喲了一聲:“大公司啊。”
張導遊不好意思地笑了:“跟成姐肯定沒法比啦。”
成芸坐在座位上,扭頭對張導遊說:“不用換車,你坐坐就知道了,咱們這車也是有好處的。”
張導遊問:“啥好處啊?”
成芸抬手,細長的手指在車裡轉了一圈:“通風啊,南北東西四方透氣。咱們出門在外圖個什麼,不就是順暢嗎?”
張導遊咯咯地笑。
成芸這邊說著,阿南就在旁邊鎖門。成芸在他鎖門鎖到一半的時候湊過去,逗他一般,說:“你說是不是?”
阿南沒回答,悶頭弄鎖鏈。
昨晚的雨半夜就停了,今天又是豔陽天,空氣清新,天空湛藍。成芸也不在乎他回不回話,心情舒暢地伸了個懶腰。
結果在懶腰伸完的一瞬,她就聽見旁邊一道低低的聲音。
“是什麼是……”
成芸扭頭,阿南已經鎖好門,繞過車頭往另一側走。她看著阿南面無表情地坐到駕駛座上,發動車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車在山路上行進。這個時候成芸剛剛說的“本車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成芸將半條胳膊搭在車窗框上,靠在靠背上,清爽的山風吹在她的臉上。她舒服地眯起眼睛,早晨那點兒朦朧的困意也徹底消散了。
張導遊扒著前座的椅子,問成芸說:“成姐,你想去哪個侗寨?”
成芸不動聲色地瞄了阿南一眼,可惜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盤山路上,似乎沒有聽到她們的對話。
成芸轉過頭,說:“哪裡比較有名?”
“有名的話,肇興侗寨和七星侗寨都不錯。”張導遊說,“肇興侗寨比較大,是全國侗寨裡數一數二的。”
車裡靜了一會兒,成芸睨過眼:“哎。”
張導遊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旁邊開車的男人。
這麼明顯的注視,是個人都會察覺,可阿南動也不動,兩眼直視前方,一點兒要加入話題的意思都沒有。
成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說:“我說周先生。”
張導遊撲哧笑出了聲。
成芸又說:“咱賞臉瞅一眼唄。”
她都點名了,阿南再也沒理由回避,看她一眼,說:“怎麼了?”
成芸說:“哪個侗寨有意思?”
“都沒意思。”
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張導遊跟成芸也熟了,沒有一開始那麼拘謹。聽見阿南的話,她忍不住直敲椅子背:“怎麼什麼在你那兒都沒意思啊?你去過嗎?就說沒意思。”
阿南從後視鏡裡瞄了她一眼,說:“去過。”
“你就是去送人的吧?”
“對。”
“你送人當然沒意思,得玩了才知道有沒有意思。”
張導遊眼睛一瞪,溜圓,像只鬥雞一樣。阿南又看她一眼,不作聲了。
張導遊打了勝仗,回頭對成芸說:“成姐,要不咱們就去肇興侗寨吧?”
成芸看向阿南:“你說呢?”
阿南轉頭,就看見張導遊在旁邊如臨大敵地看著他,點頭:“行。”
成芸笑笑:“就去那兒吧,遠嗎?”
這回阿南回答了:“不遠,在黎平,三四個小時就到了。”
一路上,張導遊興奮地跟成芸聊來聊去,介紹這個介紹那個。等他們進了凱裡市區,她的話慢慢就少了。上了高速以後,張導遊已經完全適應了阿南開車的方式,迷迷糊糊地躺在後座上睡著了。
車安安靜靜地在高速上行駛著。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成芸看向外面,千篇一律的景色讓人有些乏味。
驀地,她似有所感,轉過頭。
阿南在看她。
“你怎麼不睡覺?”
成芸說:“我為什麼要睡覺?”
她的反問強而有力,阿南回答不出,轉過頭接著開車。
車窗外的風把阿南的髮絲吹起。成芸看著他的側臉,看著他線條起落有致的下頜,還有黝黑的皮膚。
因為膚色深,他的唇色也比常人要暗一些,眉骨凸出,眼眶深凹。
“阿南。”成芸低聲叫他。
阿南嗯了一聲,成芸說:“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挺帥啊?”
阿南點頭:“有。”
成芸說:“是不是多害臊的話,你都能這麼面無表情地說出口啊?”
“不是。”
“你家在哪兒?”
阿南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路。
“不想說?”
“不是……”阿南低聲說,“你問這個幹嗎?”
“你不也是侗族的?”
“對。”
“你家在肇興侗寨裡面嗎?”
阿南搖頭:“不在。”
“住在城市裡?”
阿南提到自己的事情,反射弧似乎更長了。
可比起他的反射弧,這條路更長,成芸耐心地等著。
“不住城市,我家也在侗寨裡。”阿南說。
成芸問:“在哪個侗寨?”
“沒名的。”阿南說,“我們那兒很偏,沒有肇興那麼大。”
“也在黎平?”
“不,在榕江。”
“榕江還有其他侗寨嗎?”
“有個三寶侗寨。”
成芸轉過身,看著前方道:“去榕江吧。”
車還在平穩地行駛。阿南不作聲,不回話,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
經過剛剛那番談話,成芸這樣的決定似乎有些順理成章。可在這順理成章下面,是不是有更多其他的含義,阿南就不得而知了。
開了十幾分鐘車,阿南低聲道:“真的去?”
“嗯。”
成芸看著窗外。
速度降下來,車子從一個高速路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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