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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三國前傳之孫堅匡漢(全五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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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三國前傳之孫堅匡漢(全五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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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本書是復旦大學哲學教授徐英瑾傾力創作的三國題材長篇歷史小說,全書共五卷,100萬字。以過往歷史所忽略的孫堅為樞紐,汪洋恣肆卻又細針密縷地編織了一個宏大的“前三國世界”,呈現了東吳政權波瀾壯闊的早期創業史,以及東漢帝國令人唏噓的衰亡歷程。

 

孫堅以吳郡小吏為仕途起點,在徐州三縣兢兢業業做了十年縣丞,而後緊緊抓住時代變動所提供的機緣努力積累軍功,迅速升遷至長沙太守,後又在漢靈帝駕崩後的政治亂局中以區區一方諸侯的肩膀,試圖承擔起匡扶漢室的歷史重任。他的結局雖然是悲劇性的,卻具有極大的啟發意義。

 

他讓我們看到,一個沒有“孝廉”“茂才”等名分加持的漢末庶民官吏,究竟能夠在那個重視門第的政治舞臺上跳出多麼炫美的舞蹈。比起自有皇家血統加持的劉備與天生就得到父親政治庇護的曹操來說,“從零做起”的孫堅的人生經歷,更反映出一種與宿命論斗爭的人生快意,以及此類斗爭終失敗所帶來的形而上的虛無。

 

在這部史詩般的鴻篇巨制中,既有冷酷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計算,又有充滿溫情的恩義觀;既談權謀與兵策,也談人間情義與政治倫理。在徐英瑾的筆下,沒有人是棋子,每個人都可能也必須選擇自己的路。而在面對抉擇時,只有避免落入“工具理性至上”或“道德感情泛濫”這兩個價值,才能成為一個“有謀有義”的“成熟的人”,做一塊不會碎的堅石。

作者簡介

徐英瑾,1978年生,上海人。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專業為英美分析哲學與人工智能哲學。業余愛好中外各國歷史。著有《用得上的哲學:破解日常難題的99種思考方法》與《人工智能哲學十五講》等。

獨家簽約於帆書APP(原樊登讀書)“非凡精讀館”,作為主講人解讀50多本哲學、人文歷史類書籍。在看理想APP有音頻課程“曖昧:給日本腦洞一個哲學解釋”“用得上的哲學”“哲學家的十種生活提案”等。活躍於抖音、小紅書、嗶哩嗶哩等視頻網站、APP(帳號:徐英瑾文史哲),2022年在嗶哩嗶哩視頻網站上線課程“認知世界的20個哲學命題”。

前 言

 

 

 

眾所周知,《三國演義》不僅僅是中國傳統歷史章回小說的重要代表,在泛東亞文化圈(特別是在日、韓)也有很高的人氣。譬如,在日本文學史上,早在1692年,《三國演義》就被一位叫“湖南文山”的隱士以《通俗三國志》的名目完整翻譯成日語,由此成為日本大眾文化的一部分。筆者在日本福岡市立博物館參觀江戶時代遺留的節日遊行用彩車時,就發現一臺彩車描繪了“劉玄德入贅東吳”的情節,不由得為日本普通民眾對於三國故事的熟稔感到震驚。更令人欣慰的是,目前三國文化的影響力正在向西方世界拓展。2019年,日本世嘉株式會社(株式會社セガ,SEGA Corporation)旗下的英國子公司“The Creative Assembly”開發了實時戰略遊戲《全面戰爭·三國》(Total War: Three Kingdoms),以電子遊戲為媒介,向英語世界好好普及了一下關於三國的歷史文化知識。借此機緣,很多西方遊戲玩家,也開始在網絡上用英文認真地討論“呂布與關羽哪個武力更強”“官渡大戰袁紹有沒有機會贏”這種非常東亞化的話題。這足以說明普泛意義上的三國文化具有超越時空、文化的魅力。

那麼三國文化的跨文化魅力究竟何在呢?依據筆者淺見,這便是“冷酷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計算’與充滿溫情的恩義觀之間所達成的某種微妙的平衡”。說得更直白一點兒,三國文化既談權謀與兵策,也談人間情義與政治倫理,而且還努力做到了二者的並行不悖。這種“並行不悖”,也使得讀者在閱讀或聽聞相關故事時,不至於落入“工具理性至上”或“道德感情泛濫”這兩個價值,進而成為一個“有謀有義”的“成熟的人”。

然而,無論從文學價值還是歷史教育的角度來看,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依然具有重大的缺陷。

從人物刻畫角度來考量,《三國演義》與其他中國古典小說名著(譬如同樣帶有豐富軍事斗爭內容的《水滸傳》)相比,是比較薄弱的,對劉、關、張等核心人物的刻畫,具有明顯的臉譜化傾向。從這個角度看,《三國演義》更應被視為一個允許大量二次、三次文學開發的母題框架,而不是一部已經完成的文學作品。

另外,與《三國志》《後漢書》《晉書》等反映這一段歷史的正史相比,羅貫中對於導致漢末亂局的複雜政治線索(如二次黨錮運動、漢羌戰爭等)似乎缺乏相關的歷史知識(譬如,他竟然將黃巾起義的領袖張角說成是落第秀才出身,這就說明他既不知道東漢的“秀才”叫“茂才”[1],也不知道東漢根本就沒有科舉考試)。羅貫中版《三國演義》摻雜了太多宋元以來的民間文學對於三國歷史的附會,反而遮蔽了對於三國歷史與東漢歷史之間密切關聯的可能的洞識。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精力閱讀文字相對晦澀的正史。故而,基於三國相關的正史資料—而不是羅貫中的《三國演義》—的文藝再創作,也就自然具有了重要的文化普及意義。

本小說對於三國東吳早期創業史的構造,便是基於《三國志》《後漢書》《資治通鑒》等正史資料而來。或許有讀者會問:為何要以東吳為基本視角?

容易想到的理由,當然是因為以東吳為視角的三國題材再創作,目前基本上還是一個空白,而既然是空白,就需要被填補。不過,這個理由本身,若無其他理由支撐,還是略顯單薄,因為畢竟中國歷史上沒有被嚴肅的文藝創作所覆蓋的空白實在是太多了。依此邏輯,也可以問:為何不去寫寫遼東的公孫度與嶺南的士燮呢?難道他們不是比東吳更為人所忽略的三國時期地方勢力的代表嗎?

第二個理由是:筆者是土著上海人,而上海雖然在東漢與三國時期基本上還處在海平面之下,但依然在廣義的文化地理上屬於“吳”。所以,吳人寫吳,天經地義。不過,僅僅以此為理由為筆者的取材正名,很難說服生活在別的文化與地理環境中的讀者。他們或許會問:我們又不是吳人,幹嗎要讀你們吳人的故事呢?

而真正觸發筆者創作的根本動機,乃在於這第三條:我在東吳帝國早期創業史中看到了“我們”的影子。這裡說的“我們”,泛指一切因為身份卑微而試圖在人生道路上顛倒歧視鏈的奮斗者,無論他或她來自古還是今、中還是西。具體而言,在東吳政權的代開創者孫堅所生活的時代,吳地遠非漢帝國的重要經濟文化中心,吳人很難不受到來自文化、經濟較為發達的中原人士的種種歧視。但孫堅卻以吳郡小吏為仕途起點,在徐州三縣兢兢業業做了十年縣丞,而後緊緊抓住時代變動所提供的機緣努力積累軍功,迅速升遷至長沙太守,後又在漢靈帝駕崩後的政治亂局中以區區一方諸侯的肩膀,試圖承擔起匡扶漢室的歷史重任。他終的結局雖然是悲劇性的,卻同時具有極大的啟發意義:他至少讓我們看到,一個沒有“孝廉”“茂才”等名分加持的漢末庶民官吏,究竟能夠在那個重視門第的政治舞臺上跳出多麼炫美的舞蹈。比起自有皇家血統加持的劉備與天生就得到父親政治庇護的曹操來說,“從零做起”的孫堅的人生經歷,更反映出一種與宿命論斗爭的人生快意,以及此類斗爭終失敗所帶來的形而上的虛無。出於人類命運的共通性,我在他的故事裡其實看到了很多重要西洋文學人物形象的聚合:司湯達《紅與黑》中的於連,狄更斯《遠大前程》中的皮普,海勒《第二十二條軍規》裡的尤瑟林,以及薩特《臟手》裡的雨果。

而孫堅從“江湖”到“廟堂”的人生經歷,恰好也展現了東漢晚期中國社會的經濟、政治、交通、民俗、飲食、法律、詩歌、音樂、體育、建築、醫學與宗教、哲學諸面相,所以這部小說的創作,同時亦具有展現“東漢帝國衰亡史”的附帶性意圖。為此,筆者在寫作過程中根據自己的能力,搜集了大量與東漢史(特別是器物、民俗歷史)相關的材料,以豐富小說的素材。但由於筆者不是專業的秦漢史專家,錯漏之處肯定難免,還望方家指正。

目前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堅》前五卷並不能算是孫堅的完整傳記,而只能算是半部。其涵蓋的時間範圍是第二次黨錮開始後第三年(171),至孫堅被封為長沙太守的187年。按照孫堅在此期間的活動區域,小說分為“破越”“案誅”“魚殺”“疫戰”與“封侯”五卷,地域跨度涉及今天的浙江、江蘇、河南、陜西、甘肅等省。由於《三國志》關於孫堅此間行止的描述非常簡短,小說中絕大多數內容均是相關歷史線索啟發下的發散性文藝虛構。現將本小說創作所參考的《三國志》中的三段直接史料羅列於下,以便歷史愛好者們查考:

 

史料一:孫堅字文臺,吳郡富春人,蓋孫武之後也。少為縣吏。年十七,與父共載船至錢唐,會海賊胡玉等從匏裡上掠取賈人財物,方於岸上分之,行旅皆住,船不敢進。堅謂父曰:“此賊可擊,請討之。”父曰:“非爾所圖也。”堅行操刀上岸,以手東西指麾,若分部人兵以羅遮賊狀。賊望見,以為官兵捕之,即委財物散走。堅追,斬得一級以還;父大驚。由是顯聞,府召署假尉。會稽妖賊許昌起於句章,自稱陽明皇帝,靈帝紀曰:昌以其父為越王也。與其子韶扇動諸縣,眾以萬數。堅以郡司馬募召精勇,得千馀人,與州郡合討破之。是歲,熹平元年也。刺史臧旻列上功狀,詔書除堅鹽瀆丞,數歲徙盱眙丞,又徙下邳丞。

中平元年,黃巾賊帥張角起於魏郡,讬有神靈,遣八使以善道教化天下,而潛相連結,自稱黃天泰平。三月甲子,三十六方一旦俱發,天下響應,燔燒郡縣,殺害長吏。漢遣車騎將軍皇甫嵩、中郎將朱儁將兵討擊之。俊表請堅為佐軍司馬,鄉裡少年隨在下邳者皆原從。堅又募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許人,與儁並力奮擊,所向無前。汝、潁賊困迫,走保宛城。堅身當一面,登城先入,眾乃蟻附,遂大破之。俊具以狀聞上,拜堅別部司馬。(《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

 

史料二:堅乘勝深入,於西華失利。堅被創墮馬,臥草中。軍眾分散,不知堅所在。堅所騎驄馬馳還營,踣地呼鳴,將士隨馬於草中得堅。堅還營十數日,創少愈,乃復出戰。(裴松之給出的來自《吳書》的補充材料,針對“史料一”中的後一個自然段)

 

史料三:孫破虜吳夫人,吳主權母也。本吳人,徙錢唐,早失父母。與弟景居。孫堅聞其才貌,欲娶之。吳氏親戚嫌堅輕狡,將拒焉,堅甚以慚恨。夫人謂親戚曰:“何愛一女以取禍乎?如有不遇,命也。”於是遂許為婚,生四男一女。(《三國志·吳書·嬪妃傳》)

 

史料四:邊章、韓遂作亂涼州。中郎將董卓拒討無功。中平三年,遣司空張溫行車騎將軍,西討章等。溫表請堅與參軍事,屯長安。溫以詔書召卓,卓良久乃詣溫。溫責讓卓,卓應對不順。堅時在坐,前耳語謂溫曰:“卓不怖罪而鴟張大語,宜以召不時至,陳軍法斬之。”溫曰:“卓素著威名於隴蜀之間,今日殺之,西行無依。”堅曰:“明公親率王兵,威震天下,何賴於卓?觀卓所言,不假明公,輕上無禮,一罪也。章、遂跋扈經年,當以時進討,而卓云未可,沮軍疑眾,二罪也。卓受任無功,應召稽留,而軒昂自高,三罪也。古之名將,仗鉞臨眾,未有不斷斬以示威者也,是以穰苴斬莊賈,魏絳戮楊幹。今明公垂意於卓,不即加誅,虧損威刑,於是在矣。”溫不忍發舉,乃曰:“君且還,卓將疑人。”堅因起出。章、遂聞大兵向至,黨眾離散,皆乞降。軍還,議者以軍未臨敵,不斷功賞,然聞堅數卓三罪,勸溫斬之,無不嘆息。拜堅議郎。時長沙賊區星自稱將軍,眾萬馀人,攻圍城邑,乃以堅為長沙太守。到郡親率將士,施設方略,旬月之間,克破星等。周朝、郭石亦帥徒眾起於零、桂,與星相應。遂越境尋討,三郡肅然。漢朝錄前後功,封堅烏程侯。(《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接史料一)

 

小說涉及的重大歷史事件的時間線,大致與正史描述吻合,但為了戲劇衝突的集中呈現,在個別地方,歷史事件的發生順序有所微調。譬如,按照正史,冀州刺史王芬陰謀廢黜漢靈帝之事發生在中平五年(188),筆者在小說中則將其挪移到中平四年(187)。不過,此類與正史記錄有所出入的情節,在全書中屈指可數。

由於涉及很多當代讀者可能不太熟悉的漢代地理名詞與器物名詞,筆者在小說中適當增加了一些注釋以及本人手繪的器物示意圖。為了方便讀者,小說中涉及的古地名與器物名,也盡量轉寫成現代通行的簡體字。譬如,東漢的首都“洛陽”,本書中就沒有寫成“雒陽”,盡管後一種寫法更能體現“東漢特色”[2]。又譬如,在歷史文獻中,“丹陽郡”也有寫作“丹揚郡”的,為求統一,本書統一寫為“丹陽郡”。另外,在漢代,下級對於太守這個級別的官吏的稱呼乃是“使君”,這個稱呼也會拓展到別的高級官吏上。但對於現代讀者來說,這樣的稱呼會模糊被稱呼者的真正官職。考慮到這一點,在小說中會統一採用“某某大人”的提法(“某某”指官職名)。

鑄刻文化的編輯在小說的編校過程中付出了大量的心力。羅三洋先生就一些器物方面的細節向我提供了有用的情報。鄔銀蘭女士向我提供了拉丁文方面的指導。在此一並表示感謝。

 

徐英瑾

2022年5月20日

於滬上寓所

 

[1] 為了避諱東漢開國皇帝劉秀。

 

[2] 東漢崇火德,而“洛”字有三點水,有克火之意蘊。為圖政治上的彩頭,在東漢,“洛陽”二字要寫為“雒陽”。

 

目次

前 言

楔 子 孫權思父

 

卷 破越

第二卷 案誅

第三卷 魚殺

第四卷 疫戰

第五卷 封侯

書摘/試閱

楔子 孫權思父

 

 

 

 

 

 

 

大吳黃龍元年四月丙申日寅時初刻[1],武昌[2]城外都亭[3]附近的皇帝營帳內。天依然漆黑一片,大吳開國皇帝孫權孫仲謀卻已早早起身,開始梳洗著裝。他頭戴十二旒[4]皇帝冕冠,一邊對著銅鏡反復端詳,一邊輕語:“這白玉珠做的旒著實太長了,遮蔽了朕的視線,難道就不能改短一點兒嗎?”旁邊的小黃門張幸小心響應道:“陛下,置旒的目的就是為了‘蔽明’,意思是天子視事觀物,只需抓住大體,細枝末節就交給我們這些下人去察看吧……”

孫權撩起玉珠旒,用犀利的目光盯住張幸:“區區一介閹人,也敢教朕怎麼做皇帝?你本家張讓也曾教漢靈帝怎麼做皇帝,你知曉他怎麼死的嗎?”

張幸聽罷,知道孫權說的是漢末“十常侍”之首張讓禍亂朝綱,後被袁紹、袁術逼死的舊事,嚇得魂不附體,立即跪下討饒:“小臣多嘴,死罪死罪!陛下恕罪啊!”

孫權哈哈大笑,指著張幸說:“朕故意嚇嚇你,看你小臉兒煞白的樣子!放心,今天是吉日,朕不會降罪於任何人!不過,這玉珠旒嘛……的確太重……只是今天是‘正尊號’[5]大典,就算了。以後朕每日要戴著它上朝,的確不方便,得另外打造一頂輕一點兒的。”

張幸擦擦冷汗,回道:“真嚇死小臣了。製造輕便旒冕的事情,小臣一定會去辦,陛下請放寬心。現在小臣還是去庖廚那裡看看湯餅[6]是否做好了吧!大典開始後,陛下可就好幾個時辰沒法用膳了。”

孫權點點頭:“湯餅多來一碗,過一會兒宛陵侯會來。”

“諾!”張幸起身,踩著碎步趕往庖廚的方向。須臾,但聽得營帳外有兵卒高喊:“宛陵侯求見!”

孫權拿起放在案幾上的一個丁字形木錘,敲了一下案幾旁邊木架上懸著的一個小號編鐘,示意叫宛陵侯直接進帳。兩個彈指之後,但見大吳帝國股肱之臣、頂著“左將軍”與“宛陵侯”頭銜的諸葛瑾,戴著祭祀用的爵弁,小心翼翼進了營帳。他見到孫權,立即下拜,大喊:“仙人在上,鑒觀四方。天贊人和,僉曰惟休。實在是堯舜之象!臣諸葛瑾在大典之前能獨見天子,幸甚,幸甚!”

孫權轉過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子瑜[7],別背《黃龍大牙賦》[8]了,大吳有今天,靠的不是文辭之功,而是兵甲之利、用謀之巧。你且先坐下,與朕說說,蜀漢[9]與曹魏那邊有何動靜?成都與洛陽方面有什麼消息?”

諸葛瑾跪坐下來,回道:“陛下,蜀漢目下正全力北伐[10],奪取曹魏武都、陰平二郡後,舍弟孔明也恢復了當年因失街亭而自廢的相位。留守成都的文武,對我大吳動向漠不關心,都在做入主中原的美夢。至於曹魏方面,昨夜從洛陽回來的細作報稱,大司馬曹真、大將軍司馬懿正調兵遣將圍堵蜀軍,對我吳方向兵力空虛。加之去年我軍曾在石亭大挫魏軍,目下曹魏更不可能侵犯我吳。現在確是陛下正尊號的絕妙時機啊!”

孫權擺擺手:“子瑜,別光揀好消息說。朕用自家年號已經七年,蜀漢卻一直自命尊奉漢祚。今日朕自廢‘吳王’號,正名號為‘大吳皇帝’,蜀漢豈能善罷甘休?”

諸葛瑾道:“陛下放心。孔明率軍北伐之前,便已與我方秘使談及此事。孔明的意思是,蜀漢對內當然會說天下只有劉禪才是唯一正統的皇帝,但對外卻與我大吳互相承認,相互支應,共拒曹魏。他還說,篡漢之責,首在曹丕。丕奪神器,妄覆漢統,而丕子曹叡,繼續淫名亂制,竊號自娛。故此,蜀漢即使對我吳有所不滿,其不滿程度,也不及忿恨逆魏程度之萬一!”

孫權瞇起眼睛,摸著胡子,問道:“孔明說一套做一套,就不怕蜀漢內部有人非議嗎?”

諸葛瑾笑道:“陛下勿憂。舍弟在蜀漢的真正政敵,乃前益州牧劉璋舊部李嚴等人。然當年劉璋被劉備、孔明驅趕出益州,恰恰是陛下收留了他,所以李嚴感激陛下還來不及,又怎會因陛下正尊號而忌恨我大吳?而除了李嚴,在蜀漢境內,誰還有膽指責孔明對我大吳內外有別、口風不一?”

孫權點點頭,突然話鋒一轉:“孔明在蜀漢的權柄,似可類比我吳的陸遜、步騭、朱然與你諸葛瑾四人各自權柄之總和。你這做兄長的,難道不嫉妒弟弟在蜀漢的成就嗎?”

諸葛瑾聽罷,頭冒冷汗,下拜驚呼:“大吳所有權柄都在陛下手裡!至於舍弟那樣的權柄,諸葛瑾想都不敢想!”

正在此時,小黃門張幸端著兩碗湯餅進了營帳,恰好撞見諸葛瑾誠惶誠恐跪拜在孫權面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孫權向張幸招招手,說道:“別愣著啊!朕與宛陵侯都餓了!”然後,他攙起諸葛瑾,說道:“子瑜啊,你人老實,沒野心,這一點朕是心知肚明的。來,先起來吃點湯餅墊墊肚子,我們邊吃邊談。”

諸葛瑾哆哆嗦嗦從張幸手裡接過置著湯碗的食案,高高舉起,大喊:“謝天子賜食!”

孫權笑著兀自坐下,開始窸窸窣窣吃起湯餅來。諸葛瑾也跟著坐下,一邊吃食,一邊小心觀察孫權表情的變化。孫權吃到一半,突然放下筷箸,對著諸葛瑾說道:“子瑜,朕剛才的話,愛卿真會錯意了。朕方才將卿與孔明相比,不是怕卿攬權,而恰恰是怕卿攬權不夠!”

諸葛瑾抬起頭,疑惑地問:“下臣駑鈍,請陛下明示!”

孫權點點頭,慢慢解釋道:“朕希望卿去攬權,就是為了去制衡陸伯言[11]!去年石亭大捷,功勞幾乎是陸遜一人的。加上八年前他在猇亭之役中又大敗過劉備,其在我軍中的威望,已無人可及。朕為了安定軍心,在正尊號之後,會加封陸遜為‘上大將軍’,地位高於三公,也要高於朕即將封你的‘大將軍’。不過,對陸伯言,朕還是不太放心。當年朕兄[12]攻打廬江郡時,陸家子弟死難甚多,陸遜是否陰懷報復之志,朕甚無把握。所以,對他,朕不得不用,又不得不防!而愛卿你就不同了。令尊諸葛珪與先帝武烈皇帝[13]交好,你們諸葛家又與吳郡土豪毫無羈絆,朕信任卿當然要遠超過信任陸家人。等到太子[14]駐守武昌時,朕會借口讓陸遜輔佐太子,隔斷他與吳郡的鄉土聯繫;屆時朕也會移駕建業[15],掌揚控荊,遙制全吳。同時,朕還會讓卿之長子諸葛恪來武昌做太子伴讀,作為你們諸葛家在太子與陸遜身邊的眼線。朕之用心,愛卿可明了?”

諸葛瑾放下碗筷,再次拜謝:“陛下對諸葛家知遇之恩,臣當以死相報!”

孫權擺擺手:“子瑜,你我君臣之間,就不必那麼客氣了!若論年齡,卿與朕兄相仿,算是比朕還大一輪。朕還依稀記得,朕兩歲時在徐州下邳,令尊諸葛珪帶著你們全家與先帝會面,愛卿當年還帶朕踢過蹴鞠。就是那種特別小的鞠丸,現在市面上都買不到了。”說罷,孫權還特意用手比畫了一下那鞠丸的大小,像孩子一樣笑了起來。

諸葛瑾也笑了起來:“當時舍弟孔明,與陛下一般大。他老是將鞠丸往自家門口踢,我怎麼教都教不會!”

孫權大笑:“難道孔明現在不是老往自家鞠門踢球嗎?他像瘋子一樣不斷北伐,消耗的是蜀漢的國力,而換來的,可是我大吳的安寧啊!”

諸葛瑾聽罷,也與孫權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孫權的臉色突然凝重了起來,俄而嘆氣道:“先帝與兄長若能活著看到朕之今日就好了。朕這皇帝,沒有他們的血與汗,本是做不得的。”

諸葛瑾點點頭:“先帝為大漢鞠躬盡瘁,灑汗徐州,征討黃巾,以一己之力討伐董卓,為孫家博得擁漢盛名,使得陛下今日之舉,有了名分的加持;長沙恒王[16]年少有為,在短短六年之內,就拿下江東六郡[17]之沃土,這又使得陛下今日之舉,有了立足之本。故此,微臣以為,陛下之成就,乃是集孫氏前二代之大成。武烈皇帝得其名,長沙恒王得其實,而陛下則是實至名歸!”

“子瑜說得好!”孫權一拍手,說道,“好一個實至名歸!不過,朕也記得,朕能走到今天,除了靠父兄在天之靈的庇護,也離不開那些比朕先走一步的群臣的輔佐。最早暗示朕可稱帝的魯肅、火燒赤壁的大功臣周瑜、襲殺關羽的呂蒙、鎮撫山越的朱治、輔佐孫家三代的黃蓋與程普、將太后救出陶謙魔掌的呂範、朕少年時拼死以背為朕擋箭的周泰,還有朕的舅父吳景、朕的叔父孫靜,都未活到朕正尊號的這一天,殊為可惜!”

“他們都在天上看著陛下呢……”諸葛瑾一邊應和著孫權,一邊擦著眼淚。原來,孫權提到的不少人,生前都是諸葛瑾的好友,孫權所言也讓諸葛瑾想起了那些崢嶸歲月、鐵血年代。

此時諸葛瑾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事,拍了一下腦袋,說道:“微臣在幾個時辰之前,遇到了張子布[18],他曾托臣與陛下說,正尊號大典時所要演奏的《炎精缺》,可能詞義略有不妥,等一會兒還是不要奏了吧!”

孫權眼睛一瞪,問道:“《炎精缺》追溯的是朕先父武烈皇帝匡漢盡忠的舊事,哪句唱詞不妥了?”

諸葛瑾搖搖頭:“子布未明說。我看他也就是吹毛求疵罷了!”

孫權冷笑一聲:“依子瑜見解,子布為何要吹毛求疵呢?”

諸葛瑾想了想,回道:“或許……或許這與作《炎精缺》歌詞的韋昭有關。子布批評《炎精缺》,只是借題發揮,不想讓韋昭出風頭罷了……”

“朕記得那韋昭不過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掾吏,張子布作為朝廷重臣,為何要與之慪氣?”

諸葛瑾想了想,小心回道:“聽說韋昭正在四處搜集史料,立志寫一部我大吳的創業史。最近還聽說他在搜集關於赤壁大戰的史料,對於張子布在戰前的降曹言論,亦多有關注。子布忌恨韋昭,怕就是因為這個吧!”

孫權哈哈大笑:“當年張子布當眾提出降曹,其中苦衷,哪裡又是那個二十多歲的韋昭能夠明了的?他四處搜集史料,記錄的只是當事人願意讓史家看到的言行,哪裡又是歷史的真相?你我都是親歷者,可都知道其中的利害啊!”

諸葛瑾點點頭:“陛下聖明!那就給子布一個面子,等一會兒就不要演奏《炎精缺》了?”

孫權擺擺手:“《炎精缺》還是好曲子,每次聽這曲子,先父的音容笑貌就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朕的眼前。至於子布嘛……你事後與子布說一聲,就讓史家按照他們所看到的史料去寫,不要斤斤計較。他既然是老臣了,就要有點兒氣量嘛!你再告訴那韋昭,要學漢代的太史公,秉筆直書,不要光寫朕打的那些勝仗,而朕經歷的那些敗仗,他也無需避諱。不過,他要是寫得實在太過分了,子瑜你就來把關,他大膽去寫,卿大膽來刪!”

諸葛瑾點頭道:“諾!微臣一定刪得幹乾淨凈!”

孫權笑道:“也別刪得太乾淨,那樣會顯得太假!像朕在逍遙津的敗績,我們這邊不說,曹魏那邊難道不會說嗎?光他們說,我們這裡卻沒一套能夠回轉的說法,若我吳民眾乍然聞信之,豈不是對我大吳更為不利?”

諸葛瑾頻頻點頭:“陛下真是目光如炬,深謀遠慮!”

“哦,這湯餅怎麼冷了?”孫權此時才想起他眼前的湯餅還沒吃完。他喚來張幸:“將朕與宛陵侯還沒喝完的湯餅送下去熱一下,再端上來!”

張幸收拾食案的時候,諸葛瑾插話道:“陛下,有句話,臣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孫權捋著胡子。

諸葛瑾小心說道:“陛下也是九五之尊了,這湯餅沒喝完冷了,就讓下面再做碗新的,何必再去熱喝過的湯餅?”

孫權笑道:“朕出生在下邳時,先父還只是下邳的一個小小縣丞,哪裡會想到自己的兒子會做皇帝?而朕的爺爺本也就是吳郡富春[19]一介普通瓜農,又何曾想過先父能夠做到縣丞?試問,當先父在富春販瓜時,可曾吃過如此鮮美的湯羹?朕現在做了皇帝,可不能忘本吶!對了,子瑜也不能忘記當年你們諸葛家在豫章郡顛沛流離的日子啊!”

“陛下所言,微臣謹記!”諸葛瑾再拜。

此時,孫權突然想起了什麼,對諸葛瑾說:“子瑜,等湯熱,還需要一小會兒。你先出去知會一下帳外的樂班,預奏一遍《炎精缺》,朕對這曲子就是聽不厭啊!”

待短簫鐃歌之音從帳外響起,孫權興奮地敲起了編鐘,大聲歌唱:

 

炎精缺,漢道微。皇綱弛,政德違。眾奸熾,民罔依。赫武烈,越龍飛。陟天衢,耀靈威……

 

諸葛瑾見狀,也立即跟唱了起來:

 

鳴雷鼓,抗電麾。撫乾衡,鎮地機。厲虎旅,騁熊羆。發神聽,吐英奇……

 

帳外的樂班聽到孫權的聲音,齊齊加大嗓門,合唱道:

 

張角破,邊、韓羈。宛、潁平,南土綏。神武章,渥澤施。金聲震,仁風馳。顯高門,啟皇基。統罔極,垂將來!

 

不知不覺間,天際線已在歌聲中微微發白。遙遠的東海之濤中,日神已破浪升空,用光劍驅散了籠罩在大吳所控扼的揚、荊、廣、交四州疆土之上的夜幕。在群臣與軍卒的歡呼聲中,四十八歲的孫權孫仲謀拾級登上高臺,祭拜天地,用洪亮的聲音大聲宣讀《大吳皇帝告天書》:

 

皇帝臣權敢用玄牡[20]昭告於皇皇后帝:……漢享國二十有四世,歷年四百三十有四,行氣數終,祿祚運盡,普天弛絕,率土分崩……權生於東南,遭值期運,承乾秉戎,志在平世……群臣將相,州郡百城,執事之人,咸以為天意已去於漢,漢氏已絕祀於天,皇帝位虛,郊祀無主……權畏天命,不敢不從,謹擇元日,登壇燎祭,即皇帝位。惟爾有神饗之,左右有吳,永終天祿!

 

讀罷,孫權眼角略有濕意。他透過微微顫動的珠旒,掃視臺下正在山呼萬歲的文武百官;繼而仰望蒼穹,閉上雙眸,任憑初陽將自己的濃眉染金,任憑江風將自己的胡須吹散。在他腳下,大江[21]之水從此浩蕩而下,流過荊襄沃地,劈開徐、揚二州,無視關羽在麥城灑下的血淚,曹操在赤壁留下的艦骸,劉備在猇亭遺落的儀仗,一直衝向東海,匯入大洋。

漸強的江風,吹動旒冕的玉珠,蹭癢了孫權的鼻翼。孫權微微張開眼,甩開珠旒,順風遠眺東南方向。他似乎看到大江之南的浙江[22],亦蜿蜒東向,與富春之土繾綣纏綿,留下一片“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23]的美景;而後,它終於自行覓到了入海的港灣,並在月神的幫助下掀起一年一度的潮汐,屢屢與北面的大江入海口一斗風騷。

“朕多少辰光沒回故土富春看一看了……”孫權喃喃自問道。

本回後記

 

《炎精缺》是東吳史學家與作詞家韋昭撰寫的《吳鼓吹曲十二曲》的第一曲,全套十二曲完成於吳永安年間(258─264)。第一曲《炎精缺》反映的是漢末朝廷衰微,孫權父孫堅竭力匡漢、鎮壓黃巾起義的故事。第二曲《漢之季》反映的則是孫堅兵討董卓、功敗垂成的悲劇歷程。韋昭在孫權死後加入了撰寫吳國國史《吳書》的寫作團隊,現該書的內容大部分已散佚。吳亡後,西晉史學家陳壽在撰寫《三國志》的《吳書》部分時,曾參考過韋昭的《吳書》,但陳壽以曹魏與西晉為正統的觀點,對他如何裁剪吳國史料,亦產生了影響。今筆者以小說體重塑東吳的早期創業史,並不求史料之真,蓋東吳史料已大量沒入黑暗的歷史長河,成為西哲康德所言之“自在之物”,不可追索也;然作為小說家,人性之真卻不可不察,蓋所謂歷史小說,無非普遍的人性戴著各色人格面具後所產生的不同戲劇衝突罷了。至於這些面具上的名字,既可以是漢尼拔,也可以是腓特烈;既可以是晉文公,也可以是亨利四世;既可以是曹操,也可以是孫堅。但歸根結底,他們就是我們—他們的故事,也就是我們的故事。

 

 

 

 

第一卷 破越

 

第三十四回 許韶授首

 

 

 

 

 

 

 

句章城偽越宮大殿內,孫堅孫文臺正孤身一人與偽越“大將軍”許韶對峙。但見披頭散發的許韶臉上帶著血漬,雙目發出困獸特有的異光,一手握著明晃晃的環首長劍,另一手則揮舞著火苗升騰的火把,對著手無寸鐵的孫堅喝道:“來者真是孫堅麼?”

孫堅沒有回話。他看了一眼鋪滿地面的柴薪,以及許韶身後三百多個正在低聲哭泣的偽越妃。她們身上都被傾倒了燈油,濕漉漉的衣服貼著一具具曲線畢露的身體,面對許韶手裡的火把驚恐萬分。而站在前列的那些女子見到孫堅入殿後,齊齊跪下,拼命磕頭:“孫司馬,救救小女子啊!”

孫堅對許韶背後的眾女子作了一個揖:“諸位姐妹,今日如果我孫堅的命換不來大家的命,那麼我就在此地與眾姐妹一起赴死!”

眾女子從孫堅的話裡聽出了絕望的意味,有些人開始號啕大哭。

許韶衝上前去,將長劍架在孫堅脖子上,舉起火把照著孫堅的臉,問道:“你為何要來送死?這三百女子裡可有你的相識?”

孫堅搖搖頭:“孫堅與她們素昧平生。”

“那你為何不留在殿外,任憑本將軍處置這些賤人?”

“因為剛才大將軍你已托人帶話,可以用我孫堅的命換她們的命。一命換三百命,孫堅認為這筆買賣頗為劃算。”

“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還在乎這些女子的死活做甚?”

孫堅沒有直接回答許韶的問題,轉而向諸女子作了一個揖:“今日諸位若得生還,而堅卻未能幸免,請讓吾弟孫靜從諸位之中挑選二人做妻妾,以便吾弟代我為孫家傳宗接代!此外,麻煩諸位遍告江東鄉黨,我孫堅今日是如何死的,又為何而死!”

眾女聽罷,哭聲漸止,只是含淚點頭。

許韶點點頭道:“犧牲你一人,為整個孫家賺得好名聲,也不算不合情理。不過,孫堅你有沒有想過,本將軍所說的交換條件,或許只是詐言。換言之,本將軍只是想利用這些女子為餌,誆騙你與其一起赴死罷了……哈哈哈哈!”

許韶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扭曲的臉。

孫堅平靜地看著許韶:“許大將軍若真要背信棄義,孫堅也毫無辦法。但人生無非就是一個‘賭’字。雖然許大將軍口口聲聲說要背約,但我孫堅卻敢打賭:大將軍不會!”

“何以見得?”許韶反問。

“那就請允許孫堅揣度大將軍心思一二:大將軍若想臨死前再找一個朝廷命官做墊背,為何要找一個區區別部司馬?為何不找一名兩千石高官?可見,大將軍與其說是想殺孫堅,不如說是想借機試試孫堅的膽量。”

“試出你的膽量又如何?難道這就意味著本將軍不會背約嗎?”

孫堅搖搖頭:“一個男人想試探另一男人的膽量,多半是因為他對其感興趣。我妄自揣度,大將軍可能對本司馬有興趣,或許大將軍舍不得那麼快殺我!”

許韶聽罷,哈哈大笑:“孫堅,你太自以為是了!”突然,他收起笑容,嚴肅地說道:“不過,今日你真賭對了!本將軍就是想用此計試你膽量。若你不敢進來,就算我許韶看錯了你,我將立即焚殺這些賤人,為越國殉葬;反之,若你敢進門,就說明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我也將踐諾放人!”說罷,他轉頭對著後面的眾女子大喊:“滾吧!都從這裡滾出去!”

眾女子呆若木雞,沒人敢相信許韶的態度會轉變得這麼快。孫堅瞪著兩個站在前列的女子,喝道:“快走!”這兩人正是那日與周昕嬉戲的三女子中的兩個。兩人急忙從許韶、孫堅身旁往大殿門口跑去,余下的女子看到許韶沒有阻攔此二人,立即爆發出一陣激動的歡呼,爭先恐後地向殿門涌去。

“避開殿內火燭!”孫堅沒有回頭,但大聲提醒著身後那些慌不擇路的女子。

此時,在大殿門外正等得心焦的祖茂與眾海賊,驚喜地發現殿門終於打開了,一群一群的女子爭相奪門而出。待所有女子出來之後,祖茂站在門口喊道:“文臺,你可安好?”

只聽得大殿深處傳來孫堅的聲音:“大榮,關上殿門!”

“文臺……”祖茂有些猶豫地把殿門緩緩合上。胡玉在一旁拍了拍他肩膀,說道:“大榮放心!看來,今天文臺又要建奇功了!”

胡玉話音未落,就聽見身後有女子的尖叫之聲。他轉過頭,只見海賊幫的弟兄們已忍不住對剛剛獲救、驚魂未定的偽越妃們動起手腳來。胡玉把臉一沉,喝道:“就算是狗和馬受了驚,也要喘口氣,何況是人!急什麼急!都給我一邊老實待著!”

迫於胡玉的權威,眾海賊都退到一旁。但他們依然用饑渴的眼睛不停地掃視著這些女子,與同伴交流著猥瑣的言辭。聽著海賊們的污言穢語,聯想到自己命運的凄苦,不少女子又開始低聲抽泣。

此時,大殿之內,許韶的劍還架在孫堅脖頸之上。孫堅指指許韶旁邊的一張黑色彩漆大食案,以及上面擺放的幾條烤狗腿,說道:“許大將軍肯定有話要對孫堅說,孫堅也有話要問許大將軍,咱們邊吃邊聊如何?”

許韶點點頭,對孫堅說道:“孫堅,我果真沒有看錯你。我許韶敗在你手下,無悔!也罷,上黃泉路前,先吃一頓飽飯!”說罷,他撤下環首劍,盤腿坐在食案後,抓起一條狗腿,大口啃了起來。孫堅也坐下來,與之分享盛宴。此時兩人均已饑腸轆轆,以至於將各自手頭的狗腿啃光之前,都沒空說哪怕一句話。

終於吃完了。打了個飽嗝的許韶將狗骨頭一扔,仰脖喝光了青銅酒樽裡的美酒,然後將酒樽往食案上狠狠一擲:“孫司馬,我許韶雖已敗,但目下仍有兩個選擇。一是與你孫堅捉對廝殺,或者點燃這大殿,與你同歸於盡;二是讓你孫堅砍了我的首級去換功名。你敢再次打賭,猜我會選哪一項嗎?”

孫堅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擦了擦嘴,回道:“此事不用賭,孫堅確信大將軍願意將自己首級借孫堅一用!”

“這又何以見得?”許韶一邊瞇眼盯著孫堅,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脖子。

孫堅答道:“其一,大將軍若想與孫堅共死,就不會允許我享用美食以補充體力,這顯然會徒增殺死我的難度。其二,大將軍分明是有話要對孫堅說,而一旦殺了我孫堅,還有誰能將大將軍所思所想傳諸眾人呢?其三,大將軍雖然提到獻首之可能,卻偏偏不提孫堅將你生擒之可能,可見大將軍並不想做困獸之斗。這又教我孫堅如何相信,大將軍欲與我共赴黃泉呢?”

許韶嘆了一口氣:“知我者,文臺也!”這是許韶今天與孫堅對話時,第一次用到了他的表字。不過,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還有一個想讓你活下去的理由,文臺你尚未猜中!”

孫堅揣摩著許韶的語氣,直覺這個尚未被他猜中的理由,恐怕就是這場談話的核心。

在他思忖之際,許韶已直奔主題,令孫堅心頭大驚:“文臺,我許韶已看出你心存反骨,而我作為反賊,卻與你是心懷異志之同道中人!越人滅不了漢,你們吳人卻可以試試。你孫堅現在做不了,可以以後做。你這輩子做不完,不妨生幾個同樣有反骨的兒子在未來繼續做。我許韶相信,自己終會在陰間看到漢室傾覆的那一天,而你,或許就是那傾覆漢室之人……”

孫堅猛地站了起來,指著許韶喝道:“反賊,死到臨頭,還要胡言亂語!……”

許韶苦笑著搖搖手,示意孫堅重新坐下。他緩緩說道:“文臺,這裡沒有旁人,你不用刻意裝出一副忠君匡漢的樣子!你這樣累不累?試問:你若沒有反骨,為何要如此急於立功—甚至不惜以陰謀詭計玩弄周氏?這難道不是打著忠君的旗號為己牟利,為你孫氏以後的霸業打下基底?這種事情,我許韶在洛陽還見得少嗎?”

孫堅沒有坐下,甚至有點兒激動,他以自己都不熟悉的口吻辯解道:“正因為此刻殿內沒有旁人,我孫堅才與你許韶說幾句真心話。目下不少人都說大漢宦官專權,朝政黑暗,但請問:推翻大漢就沒有專權的宦官與黑暗的朝政了嗎?一旦朝廷權柄散蕩、名器威儀喪失,必然諸侯蜂起,殺戮不斷,黎民流離,黔首困頓。王莽篡政代漢在先,綠林赤眉謀亂在後,殷鑒可謂不遠……”

許韶打斷了孫堅的發言:“黎民流離,與你孫堅有何關係?天下大亂,難道不正是你獲取軍功的機會?就拿目下的局勢來說,你能成為吳郡的別部司馬,難道不應當感謝我許韶這樣的反賊嗎?如果沒有這些戰亂,以你的家世,何時又能夠讓你成為孝廉與茂才呢?”

孫堅嚴肅地回道:“阻礙我孫堅升遷的是世家,而非朝廷。但即使有世家的阻隔,我孫堅也只是升遷得慢一點兒而已,而若大漢傾覆,何人印璽又可號令天下?除了做朝廷的犬馬,我孫家要出頭,還有別的機會嗎?”

許韶擺擺手:“何必舍近求遠?你自己若割據一方,再找個會刻印的人,很難嗎?”

“煽動一個郡反對整個朝廷,怎麼可能成功?你許大將軍的下場,難道不正說明了割據之不可行嗎?”孫堅寸步不讓。

許韶搖頭道:“文臺啊,你錯了!恰恰是我目下的下場,讓我更加堅信割據是對的!”

“怎麼講?”孫堅問道。

“我許韶起事後,本以為朝廷會派出重兵來克復會稽,不料堂堂揚州刺史臧旻,竟然只能調動區區兩郡兵馬入會,而洛陽方面也沒有下撥足夠的錢糧……一郡叛亂,竟然兩年不平,可見,大漢氣數恐已……”

“那是因為鮮卑人與羌人均在北方作亂,朝廷難以兩顧……”孫堅糾正道。

“對啊,文臺,你之所言其實正好印證我之所想。光武帝以降,漢之精兵大多用在邊塞對付羌胡,邊地之外的州郡則武備松弛,可謂‘外重內輕’。一旦內地有變而地方郡兵無法克復,或一旦朝廷閹黨與外戚在內斗中兩敗俱傷,邊塞的駐軍就會入京收拾殘局。此時,天下名器勢必落入非劉姓的武夫之手,漢室亦將隨之傾覆。而這,難道不正是像文臺你這樣的梟雄割據一方的絕佳時機嗎?”

孫堅聽著許韶的誘叛之言,竟無言以對。許韶對於天下大勢的了解,遠遠超出一郡一州的視野,可見此人來歷非同小可。聯想到自己在山陰城看到的那篇用篆體書寫的反漢檄文,孫堅不禁對許韶的底細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他避開許韶的問題,反問道:“許大將軍所言,暫且擱置一邊。不過,許大將軍是否方便告訴孫堅,反漢之前你是做什麼的?”

“我曾是洛陽的太學生,跟著名士陳蕃讀過幾年書。”

許韶的回答非常平靜,卻令孫堅異常震驚。從許韶的年齡來判斷,其自報為陳蕃弟子的說法,要比周昕之流的標榜更為可信,但孫堅心頭反而納悶起來:一個致力於大漢國運安泰的儒學大師,怎麼會有一個做反賊的學生呢?

看著孫堅疑惑的表情,許韶解釋道:“其實,陳蕃與我並不熟絡。京師太學生有好幾萬人,本人也就上過陳蕃三次‘大都授’[24]而已,課後問了幾個關於《公羊傳》的問題。按照洛陽太學的規矩,我也就勉強算是他的學生了。不過,我總覺得,他對經典的解釋過於迂腐。兩年一次的太學策試,我也始終未能通過,就這樣一直在京師待到了建寧元年。這一年,已成太傅的陳蕃聯合聞喜侯竇武,試圖用武力消滅曹節、王甫等當權宦官。不料竇武行事遲緩,機謀又遭泄露,終被閹黨矯詔誅殺。陳蕃得此噩耗,立即到太學率領八十名熱血太學生,各執刀劍,試圖入宮誅殺閹黨,當時我就在那八十人之列……”

聽到此處,孫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根據他閑時從徐真與祖茂那裡聽來的此事梗概,那日陳蕃的確帶著八十個太學生衝入宮門,但經過一番敵眾我寡的搏斗後,陳蕃以下八十人無人生還。為何唯獨這許韶能夠幸存呢?

許韶看著孫堅疑惑的眼神,不待他發問,自己便解釋道:“隊伍還沒有到承明門,我就借著夜色進了一條小巷,故而幸免遇難。”

“那你為何臨陣脫逃?”孫堅皺眉道。

“若當時你在場,你會逃嗎?”許韶反問。

孫堅凝視著面前被啃乾淨的兩根狗骨頭,默默不語。從軍謀角度看,靠八十個缺乏訓練的太學生就想去撼動樹大根深的京師閹黨,實屬自殺。但臨陣脫逃,卻又有失大丈夫威儀。許韶的這個問題,的確令人進退兩難。

“若將你換成我,那日你會逃嗎?”見孫堅不語,許韶又重復了一遍。

孫堅咬咬牙,回道:“我也會!韓信可忍胯下之辱,是因為他知曉成就大業不在一時一勢。若我當時從宮門前逃脫,也無非是仿效韓信當年的故事罷了。但我還是不明白,你逃則逃矣,為何謀反?”

“圖一時之快罷了!”許韶笑道。

孫堅大驚:“你煽動諸縣謀反,導致無數生靈塗炭,就為了圖一時之快?”

許韶回道:“且聽我細說。那日我從承明門逃走之後,便聽說陳蕃與八十同窗皆被宦官王甫屠戮。被殺的一些同窗與我皆為多年交好,一夜太學菁華盡失,血流宮門。經常資助太學的竇武全家,則在洛陽都亭[25]被梟首示眾,連奴婢、嬰兒也未能幸免。此事讓我許韶深感閹宦之殘忍、外戚之愚蠢、清流之輕率、人生之短暫、命運之無常,以及漢室復興之無望。為何要將自己有涯之青春,空擲入無涯的匡漢虛夢之中呢?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又何必糾結於《春秋》之義,而去做飛蛾撲火之事?”

“你樂則樂矣,又何必謀反?”孫堅再問。

許韶道:“吾非豪族世家,不謀反何以斂財行樂?此外,陳蕃、竇武被害後,士大夫與外戚力量均被削弱,但地方世家卻依然盤根錯節。我許韶空負一身才華抱負,是否能在這盤根錯節中殺出一片天地呢?於是,我利用會稽民眾對惡守尹端的不滿,利用山越人與漢人的對立,煽動諸縣反漢。我倒想看看,一介無足輕重的太學生引發的叛亂究竟能夠堅持幾年。你說說看,這是不是一件有趣之事呢?”說罷,許韶又哈哈大笑起來。

孫堅皺著眉,繼續問:“按照你的說法,你也是知道謀反遲早要失敗的,只是不知何時敗亡而已,那為何還要以卵擊石呢?”

許韶答道:“先與文臺說段故事。與光武帝爭天下的公孫述在自封‘白帝’前,曾做了一個夢,夢裡神仙托話給他:他若稱帝,便只有十二年帝命。他醒來將夢說給妻子聽,不料其妻卻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何況夫君還有十二年富貴呢!’於是公孫述聽其言,在蜀地稱帝。我許韶可是非常欣賞公孫述妻子的這段話的。是的,今日我兵敗了,但我在兵敗前睡過的女人、吃過的珍饈、得到的禮遇,卻是一個大漢的百姓一百輩子都享受不到的。既然如此,我今日就算授首,又有什麼可遺憾的呢?比起那些沒有享受過人生富貴就在承明門丟了性命的太學同窗來說,我許韶的人生難道不是異常幸運嗎?”

孫堅死死盯著許韶的眼睛,問道:“對於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兒愧疚嗎?對於像許桃花那樣的弱女子,你不是騙色就是利用,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兒天良嗎?”

許韶再度大笑起來:“看來你還惦記著許桃花!文臺你在山陰破了我的方略,斬殺顏虎,收降王獒、王舫,可你卻偏偏不提這些事,而只提那被我玩剩下的小賤人許桃花!可見你心裡真是放不下她啊!哈哈……對了,她是不是差點就要了你的命?她沒有你想的那麼傻吧,哈哈哈哈……”

“可惡!”孫堅的眼前又浮現出許桃花的無頭裸尸掛在山陰城外示眾的慘狀,凄苦與悲憤一起涌上心頭。他一把揪住許韶的衣領,罵道:“還有那個叫‘小蘭’的少女,竟然就被你活活燒死,你長的真是豺狼之心嗎?!”

許韶也不反抗,只是笑道:“文臺!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真是太有趣了!你在山陰的那些陰毒的布置,便是出於仁善之心;而我燒殺一個小賤人,就算是豺狼之心。哈哈!告訴你吧,即便今日我放過那三百女子,她們也不可能活到日落!”

“此話怎講?”孫堅松開了揪住許韶的手。

“待會兒官兵大部將至,全句章的控制權亦將為其接管。按照漢律,這些女子身為偽妃,定會被全數屠滅。而後,三百顆嬌滴滴的美人頭,都會被送到洛陽報功。而我之所以想燒死她們,本是為了讓她們少受凌辱—可惜啊,哈哈,是你孫文臺壞了我的謀算,反而害了那些女子……”

孫堅心中一驚。許韶所言可能真有道理,弄不好這些女子的性命還真的保不住。但許韶這話也提醒了孫堅,他立即問道:“偽越王現在何處?他到底是什麼來歷?”

“什麼來歷?兩個百戲班的倡優罷了,一個會噴火,一個會唱戲。我抓他們來扮王扮後,便是利用其專長裝神弄鬼,操縱越民。這幫愚民,幾塊豬肉、幾片桃花就讓他們相信了我編的胡話……那些人真是蠢得連人的年齡都看不出來,那越王怎麼可能是我爹……哈哈……”

“那偽越王與王後現在何處?”

“哦,那越後就在殿外的三百女子之中,你自己慢慢找。至於越王麼,可能與山越人一起逃到城南的群山裡去了……”

孫堅已問完了他最關切的問題。他心中正想,接下來如何處置許韶。豈料許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搖頭道:“文臺,你忘記了你我的約定了?要麼同歸於盡,要麼立即斬殺我,請勿將我活著交給朝廷!”

孫堅點點頭:“我沒忘。不過,你能再給我一個理由,說明你為何不想被生擒嗎?難道你不想再多活一會兒?”

“很簡單,與你談話很有趣,與臧旻談話則未必。為了延長必然會結束的生命而增加一些無趣的對話,本身就會成為一件無趣之事。現在我也活夠了,就由你孫文臺來了結我吧!”

說罷,他指指放在桌案上的環首劍,然後雙手撐地,伸長脖子,示意孫堅提劍動手。

孫堅緩緩舉起了寶劍。

須臾,孫堅一手執劍,一手提著許韶的首級,走出殿門。

“偽越大將軍許韶—已授首!”臉上濺著許韶鮮血的孫堅大聲喊道。

 

 

第一卷 破越

 

第三十七回 春秋大義

 

 

 

 

 

 

 

當孫堅騎著馬往城外臧旻的營帳奔去的時候,他留心觀察了一下城內目下的局勢。讓他略感欣慰的是,雖然官軍已控制了句章全城,但並沒有發生預想中的大劫掠。原來,臧旻已下令,全軍搜羅戰利品的範圍只限於偽越王宮殿附近,不得騷擾一般句章平民。而後全軍主力也不能在城內過夜,維持城內治安的任務則被委派給同為會稽人的周家部曲。當孫堅經過這些正在巡邏的周家部曲的時候,他們大聲向其致意:“孫司馬威震揚州,仁義無雙!”

孫堅向其揮了揮手,心中升起的滿足感稍稍平復了剛才郁結於胸的情緒。出了城門,天邊已經滾起了玫瑰色的火燒云,臧旻營帳附近兵卒的炊火也已冉冉升起。引路的親兵示意孫堅先沐浴更衣、進飧食,再見刺史大人。孫堅看了一眼已經裝滿熱水的大木桶,以及旁邊一只被烤得流油的山雞,點了點頭。

洗掉一身的血水與污濁後,孫堅換上了乾淨的白色葛布單衣,一邊就著酒水啃雞腿,一邊思索著臧旻找自己談話的目的。當大半只雞快吃光的時候,之前那個引路的臧旻親兵過來催促孫堅即刻就去見臧旻。

“可否容在下整理一下衣冠?”孫堅指指自己寬松的單衣。這衣裝只能做睡衣,穿著這個去見全州最高長官,實在是太失禮了。

那親兵搖搖頭:“大人只是想和您隨便聊聊,穿成這樣就可以了。您就隨我去吧!”

孫堅心中一驚。按照官場的規矩,不穿官衣的時候,官員互相見面,就算私交,說的話也不能作為行政執法的根據。莫非臧旻想與自己發展私誼?

正想著,他已經被引入了臧旻的大帳內。

不出所料,也已沐浴完畢的臧旻亦穿了一件寬松的米色葛衣,正在燭火下扇著扇子,手持一卷以竹簡編成的《春秋》。看到孫堅進來了,他立即和氣地向其招手:“文臺,不好意思,今夜你肯定已經非常勞頓了,還特意叫你來與我一敘!剛才吃得還滿意吧?”

孫堅聽了一驚。這是臧旻第一次叫他的表字。按照規矩,表字是平輩之間才能用的稱呼,而無論就年齡還是官職而言,臧旻叫他的表字,都無異於自降身份。孫堅有點兒結巴地回道:“臧刺史……”

臧旻擺擺手:“我現在又沒有穿官衣,就別叫我臧刺史了,而且這揚州刺史我可能也當不了幾天了,就叫我的表字‘云翔’吧。今晚我臧旻就想和你文臺喝喝酒,別無他意。”

孫堅剛想喊出臧旻的表字,但還是覺得不妥,轉而說:“請恕在下實在叫不慣。您是長輩,我怎麼好叫您表字,還是叫您‘臧大人’吧。”

臧旻笑笑,沒再堅持,但是他還是用“文臺”稱孫堅。他一邊給孫堅倒酒,一邊問道:“文臺,聽說你與吳家定了一門親事,為何還不讓吳家小姐過門?”

孫堅又是一驚。看來臧旻今天的談話是有備而來。真不愧是揚州刺史啊,已經派人去打探自己的底細了。不知道臧旻掌握了多少關於自己的情報,孫堅決定坦誠相告,將其與吳彪定下的婚約內容大致講給了臧旻聽。

臧旻邊聽邊點頭,然後大笑起來:“怪不得啊,怪不得!”

“臧大人,什麼怪不得?”

“老夫一直很奇怪,文臺你只是一個吳郡的別部司馬,自己的俸祿都朝不保夕,為何在剿賊大戰中一直如此賣力?原來是想抱得美人歸啊!”

孫堅馬上補充:“更是為了天子,為了朝廷!”

臧旻擺擺手:“這個‘更’字就有點兒虛了吧!就連見過天子的老夫,都不是特別喜歡他,你沒見過天子,卻口口聲聲說‘更是為了天子’,太虛了吧!……哈哈!”

孫堅倒吸一口冷氣。剛才臧旻的話裡顯然帶有對聖上不敬之意,真沒想到這樣的話竟然會出自名儒之口。他轉頭確定營帳外無人偷聽後,壓低聲音提醒臧旻說:“大人,您今夜是不是醉了?”

臧旻指指自己空空的酒樽:“文臺,你都沒給我倒一杯酒,老夫怎麼會醉?我看是你先醉了吧……”

孫堅急忙上前給臧旻斟酒。

“文臺,你多慮了。今夜我是以師長的身份與你說話的,而非上峰。作為上峰,就得說些場面上的話;而作為師長,卻要告訴你這朝廷實際上是如何運作的,否則,未來你又如何在官場上施展抱負呢?”

孫堅聽出了臧旻的潛臺詞。他其實是對自己早有提拔之心,所以今夜專門來傳授官場之道。領會到這一點後,孫堅方才臉上的緊張表情一掃而空,立即舉杯說道:“臧大人的教誨,肯定是千金難買,文臺當洗耳恭聽!”

臧旻喝幹了孫堅給他倒的酒,捋了一下胡子,慢條斯理地說道:“當今天子十二歲就登基了,如今也就大約和你一般大,實際上掌事的都是閹宦。建寧元年陳蕃、竇武舉兵反抗閹宦失敗後,外戚、清流都已在朝中式微,目前的真天子是不是姓劉,恐怕還真不好說……”說完,他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孫堅本來不敢接臧旻的話,因為這分明不像官場經驗之談,而更像臧旻在找人發泄郁積已久的負面情緒。但他又擔心臧旻酒喝多了,話越說越離譜,便主動將話題轉移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大人,我相信天子還是聖明的。當年第五種大人蒙冤,您給天子上的辯訴書可謂字字鏗鏘、名動天下,最後那通緝令不也被撤銷了嗎?”

臧旻搖搖頭:“文臺,有幾件事情你搞混了。第一,當時我上書的物件是先帝孝桓帝陛下,不是當今天子。第二,第五種大人是得罪了宦官才被陷害的,而即使是先帝,也是傾向於寬縱宦官勢力的。第三,那通緝令雖然被撤銷,但第五種大人一直沒有得到朝廷重新錄用,不久後就在家裡染病亡故了。”

孫堅追問道:“那麼,為何宦官的勢力那麼大?”

臧旻又抿了一口酒,說道:“文臺,這才是你該思考的問題。你倒說說,為何大家都那麼恨宦官,但宦官的勢力還那麼大?”

孫堅撓撓頭:“我是富春小地方的人,不懂京都的事情……只能根據道聽途說胡猜……”

“私下聊天,胡說無妨!”

“嗯!”孫堅的腦子迅速整理著從徐真與祖茂那裡聽到的關於京都官場的點滴信息,並按照自己的理解對其進行了加工,“就拿第五種大人來說,我聽說他在做兗州刺史的時候,得罪了宦官中的大紅人中常侍單超。而單超曾經幫過先帝除掉‘跋扈將軍’梁冀,先帝念其舊功才放縱單氏培養其私人勢力。至於第五種大人,雖然從其曾祖第五倫開始便一直是大漢忠良,卻對先帝個人並無恩情,所以在第五氏與單氏發生衝突的時候,天子便很難站在前者一邊了……”

臧旻點點頭,主動給孫堅倒滿一樽酒,繼續問道:“文臺,其實你知道的不算少啊!那麼你說說,單超除掉‘跋扈將軍’梁冀的事情,做得對不對?”

“對!”孫堅邊喝邊說,“外戚梁氏不遵本分,禍亂朝綱,理應翦除!”

“那麼皇家給單氏更大的權力作為回報,對不對?”

“也對!受人恩惠,應當……回報!”孫堅的回話有些猶豫了。

“那麼第五種揭發單超親戚單匡在濟陰郡胡作非為的行徑,對不對呢?”

“對!第五種大人當時是兗州刺史,對下轄的濟陰太守單匡進行監察,乃是其分內事!”孫堅回道。

“那麼天子偏袒單氏、打壓第五氏,到底對不對?”

孫堅沉默了。他發現自己支持天子報恩的理由,卻是否定第五種執行其職責的理由;而更讓人頭疼的是,第五種所試圖捍衛的,恰恰是天子自己的江山。

孫堅感到自己的頭有點兒發漲。經過一天緊張的戰鬥,他其實已經想不動如此艱深的政治難題了。半晌,他終於迸出了一句話:“大人,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問對錯還有意義嗎?”

“有意義!”臧旻的聲音突然變得斬釘截鐵,“因為你今天做的事,多少就有點兒像當年我在給先帝上書時所碰到的境遇。當年我運筆的時候,內心亦經歷了私情與公義之爭。論私情,我與第五大人素昧平生,卻對臧家宗族的興盛負有責任,不宜以身犯險;論公義,像第五大人這樣的忠良反遭奸人陷害,可謂漢室不幸。至於你文臺,難道今天就沒有經歷過類似的煎熬嗎?”

孫堅想起被自己親手斬殺的柳氏,點點頭;但仔細再想想,又搖了搖頭。他回道:“大人,孫堅殺柳氏,的確算是出於公務;但即使有救她之心,我也不是出於私情。我與她只有一面之緣,根本不算有私交,只是覺得她可憐罷了。”

臧旻擺擺手:“文臺你誤會了。我說的不是柳氏的事情,而是說你這兩年多來在會稽剿賊之事上投入的所有心力。你倒說說看,這事到底是出於你與吳小姐的私情,還是出於你對朝廷的忠心?”

孫堅臉一紅:“可……可我對吳小姐的私情,並沒有妨礙我執行公務啊。”

“對!”臧旻點點頭,“反而還促使你更為勇敢地面對反賊。”但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然而,假設你的私情妨礙了你對於朝廷的忠心呢?好吧,老夫就打個比方—僅僅是個比方,文臺你可別多心啊—老夫雖然相信你和那柳氏沒有私情,但老夫這把年紀了,還是看得出,你是有點兒喜歡她的。倘若是你先與柳氏定親,然後她叫你與她一起去做反賊呢?”

“孫家家貧,恐怕不會再找倡優做妻,讓子孫繼續受窮……”孫堅把話岔到了另一邊。

“好吧,”臧旻轉而提出了另外一種假設,“如果你看不上柳的身世,而與周家的某位千金定親了呢?那麼,你會不會聽周舫所言,在官軍剿越的戰事中繼續觀望呢?若這種事情真發生了,算不算私情與公義的斗爭呢?”

孫堅總算聽明白了:在臧旻看來,他對於朝廷的效忠只是出於偶然,而只要條件一變,他很可能會另投門庭。為打消臧旻的顧慮,孫堅馬上說出了一番他曾對許韶說過的言辭:“臧大人,如今雖然朝綱不振、閹黨肆虐,但大漢江山一旦崩塌,必然諸侯蜂起,黔首塗炭,民不聊生。到了那時候,天下可會殘留半瓦供孫氏安歇?人皆有私心不假,但若天下之公器崩塌殆盡,私利焉有安頓之處?”

說到此處,孫堅突然想起許韶臨死前引用的公孫述妻子的話,決定反其道而用之,進一步打消臧旻的顧慮:“孫堅聽說,當年公孫述在蜀地僭號為‘白帝’前,其妻曾慫恿他:‘朝聞道,夕死可矣,何況十二年富貴?’竊以為,這真是一派胡言。人生在世,當求的是封妻蔭子,香火延綿不斷,而非一人一生之痛快。想我孫堅,乃是兵聖孫武之後,雖家道中落,卻依然有振興孫氏之重責。既如此,吾等怎可學公孫之僭亂妄舉,為圖朝夕之樂而廢鴻鵠之志呢?既然天下大亂必將毀滅一切長遠打算,我孫堅又怎敢不為大漢江山永固奉獻綿薄之力?!”

臧旻聽了孫堅所言,滿意地笑了起來,他指指孫堅,又指指擺放在自己案頭的竹簡,笑道:“文臺,看來你是懂《春秋》的!”

孫堅搖搖頭:“大人,您不要取笑我了。孫堅讀書不多,《論語》也只讀了一半,《春秋》其實翻都沒翻過,只聽一些讀書多的朋友說過其中的一些片段。”

“此言差矣!”臧旻糾正道,“很多京都太學的腐儒研究了一輩子的《春秋公羊傳》,也僅僅是為了混得一個‘五經博士’的虛銜,而非真懂聖人的大道。而文臺你的所為,卻很符合老夫在為第五大人寫的訴狀中的一句話:‘《春秋》之義,選人所長,棄其所短,錄其小善,除其大過。’”

“大人言重了,孫某不敢當……”孫堅立即擺手推辭。

“哪裡言重了?眾所周知,周家在剿越戰事中曾首鼠兩端,胡玉之流曾在揚州地面上犯下不少命案,你卻都能選其所長,為官軍所用,大大減少了朝廷兵餉糧草的開銷。而且,你也給一些曾經的匪賊以新的出路。就拿那些偽妃來說,老夫不瞎,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因為好吃懶做才主動從了賊,而你卻給其以生機。這樣,既留下三百顆人頭積了德,又用三百個女人安穩住了匪心,真是一舉多得。這若不是《春秋》之義的體現,又是什麼呢?”

聽到臧旻對自己表現的這番肯定,孫堅激動得雙眼濕潤,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料,臧旻此時卻皺了皺眉頭:“不過……”

“不過什麼?”

“文臺的卓越表現,老夫肯定會在奏書中詳細匯報給朝廷。但你也知道,你非孝廉或茂才,即使有此番大功,老夫也只能保你做到縣丞。而且,本朝官制有回避制度,你做個假尉、郡別部司馬什麼的替補官員,不出家鄉也就罷了,而要升到縣丞一級,還一定要出揚州去做。你不會因此埋怨老夫刻薄吧?”

孫堅聽罷,知道臧旻已在大漢官吏的正式官職系統中,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安妥的編制。對於沒有家世背景的孫堅來說,這已經是非常好的結果了。孫堅二話不說,立即向臧旻下拜,大呼:“大人知遇之恩,堅沒齒難忘!”

臧旻點點頭:“文臺滿意就好。陳太守私下曾和我說過,你在揚州私人勢力過大,恐日後尾大不掉。對此,老夫是頗不以為然的。不過,你出了揚州做官,也正好順勢堵了這些人的嘴。至於張太守麼,他也曾建議你去荊州做官,因為他本就是荊州人。然而,依照老夫的意思,你還是去老夫曾經效力過的徐州當差吧!老夫在徐州曾留下的人脈,或許對你還是有用的。對了,你就先去廣陵郡鹽瀆縣做縣丞如何?老夫就出生在廣陵郡。”

鹽瀆縣是因煮鹽業而聞名的徐州富縣,臧旻舉薦孫堅去鹽瀆,顯然是扔了一塊大肥肉給他。孫堅這下真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只是伏地哽咽。

“男子漢麼,哭什麼哭!”臧旻又笑了起來,“不過,那偽越王還沒有找到,剿越戰事還不算徹底完結……”

孫堅抬起頭,擦擦眼淚:“大人,這不難。據在下所知,那偽越王是帶了財寶賄賂山越頭領,後者才願意庇護他的。只待這些財寶散盡,我們再威逼利誘山越頭領,他們自會送上偽越王首級,這期間不用打一仗、損一卒!”

“好!”臧旻點點頭,“這些事情,一定要在老夫調到邊疆前辦妥!”

“邊疆?”孫堅突然想起臧旻前面提到的不再做揚州刺史的話。那麼,他接下來要就任什麼官職呢?

看到孫堅疑惑的神色,臧旻解釋道:“朝中有人提議我出任匈奴中郎將,以後老夫可能會去邊塞處理漢匈關係,繼續為朝廷分憂!”

孫堅小心試探道:“大人不是說,朝中已經被閹宦控制了嗎?難道他們還會提議您去做匈奴中郎將?”

臧旻微笑道:“這又如何?外戚、宦官、清流雖然斗來斗去,不亦樂乎,但至少誰都不希望大漢朝廷船翻。我臧旻雖心系清流,卻不在黨錮名單之內,還能為朝廷做點小事。那些閹黨也不蠢,論撈財,他們肯定會派自己人,而論艱難的軍國大事,他們只能托付給我們這些還能做事的老人!”

“望大人能夠為朝廷立下霍去病、趙充國那樣的功勞!”孫堅忙給臧旻戴了頂高帽。

“豈敢!”臧旻擺擺手,“像霍去病、趙充國那樣再開與匈奴的戰端,已非當下國力所能及。老夫還將以《春秋》之義為指導,‘選人所長,棄其所短,錄其小善,除其大過’,爭取以最少的流血,為朝廷獲得最長時間的和平!”

“那……那就預祝大人能成就張騫、班超那樣的大業,促成漢匈友好,永固漢疆!”孫堅順勢改了口,再給臧旻戴了頂高帽。

臧旻聽罷,哈哈大笑。

與臧旻談話結束後,孫堅發現,帳外的月牙已爬上了隨風搖曳的樹梢。不知怎的,他的耳畔再次想起了許韶的話:“為何要將自己有涯之青春,空擲入無涯的匡漢虛夢之中呢?”孫堅淡然一笑。他相信,漢朝是不會亡的。一個經歷過王莽篡政的蹂躪、赤眉綠林的烽火而得到重建的王朝,一定受到了上天的庇佑。張伯路、許韶之流,是斗不過天命的。而只有順應天命,剿賊護民,孫氏才能興旺發達,重現祖先的榮光。

孫堅走上城外的一處土包,努力往北面的徐州眺望。他對著昏暗的夜色喊道:“鹽瀆!鹽瀆!我孫堅來也!”

 

 

 

本回後記

 

大漢熹平三年[26]十一月,承受不了官寺壓力的山越人部落,終於獻上了偽越王許昌的人頭。由此,從熹平元年十一月開始的會稽叛亂,終於被官軍完全鎮壓下去了。原會稽太守尹端因失土喪師,本該問斬,但在臧旻的暗中安排下,原會稽主簿朱儁赴京賄賂廷尉,使得尹端免於一死。新會稽太守徐珪在戰事平息後才到任,並將寶貴的孝廉名額留給了包庇其前任的朱儁。朱儁在日後剿滅黃巾的大戰中,又成了孫堅的上司—不過,這已是後話了。

會稽的戰事平息後,臧旻得到了朝廷的詔書,任匈奴中郎將,負責與南匈奴人溝通事宜。臧旻刻苦學會了初等水平的匈奴語,並在與匈奴大單於的交涉中獲得了後者的信任,使得朝廷在匈奴人中的募兵變得更為便利,臧旻亦因此成為一代名吏。

吳彪得知孫堅將會升任鹽瀆縣縣丞後,便按約將侄女吳甄許配於他。在吳景的堅持下,婚禮在吳家故地吳縣舉行,以便羞辱在分家中占得便宜的長兄吳熊慶。吳甄、吳景、孫堅的長侄孫賁與幼侄孫輔,後來均跟著孫堅去了徐州,孫堅的小弟孫靜則因為眷戀家鄉,和老父孫鐘一起守著富春的瓜田,不願北遷。

孫堅的小妹孫雯和徐真也成了婚。和孫靜一樣,徐真也因眷戀故土,未隨孫堅入徐。

祖茂因為沒有得到孫雯,情緒一度有些低落。對於是否要去徐州投奔孫堅,他尚在猶豫之中。

胡玉等人分了田、女後,海賊幫就此暫時金盆洗手,胡玉與其最貼己的幾個弟兄都去了遙遠的東冶。

至於臧旻對於“《春秋》之義”的解釋,則在他唯一流傳後世的文章《訴第五種書》中得到了保留。其中“《春秋》之義,選人所長,棄其所短,錄其小善,除其大過”一句,在漢末曾廣為流傳。

第一卷完。

 

 

 

 

 

第二卷

 

第十五回 河邊青草

 

 

 

 

 

 

 

當胡嬋攜著一具胡箜篌低頭碎步進入廳堂時,空氣瞬時凝固了。正在為祖茂斟酒的徐嬙咬了咬嘴唇。她大約知道胡嬋、孫堅與祖茂三人之間的關係,這次之所以同意祖茂帶胡嬋來孫家,正是為了將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清除出祖家。她將修長的玉頸略略轉了一個角度,瞥了一眼孫家女主人吳甄的表情。她很清楚,如果吳甄鐵了心不接受胡嬋,那麼胡嬋就將是她這個祖家新娘的麻煩。

不料,吳甄此時的表情既自然又隨和。她用寬袖遮掩好微微發顫的手,笑著對胡嬋說道:“這就是文臺經常掛念的胡嬋姐姐吧!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只見胡嬋將樂器擺放在一邊,伏地拜道:“縣丞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胡嬋哪裡敢讓夫人稱姐姐,只不過是主人們的一個玩物罷了!”

此時,計時用的銅漏壺的壺嘴裡滴下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擊著用來接水的赤漆碗的碗底,向廳內的眾人提醒著天地間時光的飛逝。而吳甄只是端坐在那裡,微笑看著伏地的胡嬋,既不繼續問話,也不叫她起身。孫堅剛想開口叫胡嬋起身,目光卻掃到了正朝他微微搖頭的老父孫鐘,以及一臉木訥的弟弟孫靜。孫堅將目光轉向徐真,發現他正在閉目養神。徐真身邊的妹妹孫雯則向他皺皺眉,表示愛莫能助。孫堅再去看吳景,卻見那吳景正在低頭擺弄他的篪笛。這也難怪,吳景自己也有把柄落在姐姐手裡,此時他又能說什麼呢?孫堅又轉頭看看同樣一臉尷尬、不便開口的祖茂,只好暗自嘆了口氣,將剛張開的嘴閉上了。

“十五、十六……”對數字敏感的小孫輔,一邊往嘴裡送牛肉片,一邊默默記錄著自胡嬋伏地下拜以來漏壺滴出的水滴數量。至於孫賁,則用一只手撐著腦袋,從側面欣賞著伏地下拜的胡嬋背部完美的線條,以及她那白皙頎長的後頸。他畢竟已到了能欣賞女性姿容的年齡了。

“三十!”小孫輔數到了三十,心中也開始驚訝為何吳甄還不叫胡嬋起身。他剛想低聲問賁哥,卻不料吳甄突然笑出了聲音。其銀鈴般的聲音在安靜的廳內回響—而在此刻的孫堅聽來,這笑聲如戰鼓般令人心緒緊張。

吳甄用一只袖子掩住紅唇之間露出的潔牙,笑著說道:“哎呀!胡嬋姐姐不要見怪。我只是見你伏地時,潔白的長袖如水銀瀉地一般鋪展,烏發若新出的墨汁一般四溢,實在是太美了,竟一時忘記叫你起身了!”

徐真睜開眼睛,掃了一眼這兩個女人,嘴角微微一揚,心中暗自冷笑。他在案幾下抓住身邊的妻子孫雯的手心,迅速寫了一個“詐”字。孫雯則在案幾下揪了他一下。

此刻,仍然伏地的胡嬋回道:“若夫人真喜歡奴婢這個樣子,奴婢願意保持此容姿,直到天明!”

吳甄擺擺手:“這哪裡使得!胡嬋姐姐的事情,我吳甄略有所聞。在會稽剿賊的時候,胡嬋姐姐的計謀可是幫了文臺的大忙。幫過文臺的人,我吳甄當然會看重!快快起身!”

“諾!”胡嬋甩袖起身,連舒展一下筋骨的小動作也沒有,便恢復了挺拔的身姿。她微笑著看著吳甄,眼睛裡沒有顯出哪怕一點點怨恨與不滿。因為夏夜炎熱,伏地頗久的胡嬋早已被憋悶得滿臉汗珠,發髻旁的幾縷青絲亦都緊貼著濕漉漉的臉頰。然而,她就這樣端莊地挺身跪坐在地上,任憑汗淌玉面,紋絲不動。這一幕,眾人皆看在眼裡。

吳甄心中一顫,有點兒後悔剛才對胡嬋的這般捉弄。她轉眼看了一下四周,發現就連她平時最寵愛的小孫輔也噘著小嘴看著她,眼裡透露出些許不滿。吳甄調整情緒,輕輕咳嗽一聲,瞥眼使喚四下:“你們都是瞎子嗎?胡嬋姐姐現在滿臉是汗,還不去弄點冰水浸潤的紗巾來!”

胡嬋謝過丫鬟送來的冰敷紗巾,優雅地擦拭起臉上的汗水,然後將紗巾認真地疊好,恭敬地還給那丫鬟。隨即再向吳甄與孫堅下拜:“奴婢胡嬋,恭賀祖大人榮升鹽瀆縣尉!恭賀縣丞孫大人大破青州反賊!恭賀縣丞夫人懷上將種!奴婢無能,略通音律,願彈唱一曲,為諸位主人助興!”

吳甄看了一眼胡嬋身邊的樂器,問道:“姐姐,這可是胡箜篌?”

“回夫人!是胡箜篌!夫人好眼力!”胡嬋低頭回道。

十四歲起,吳甄就開始學習彈奏中原臥箜篌,卻從未彈過胡箜篌。自小深受“夷夏之辨”觀念影響的她,內心深處對胡地器物一直有點兒抵觸。她略帶譏諷地說道:“胡嬋姐姐用胡箜篌,可真是相得益彰啊!”

胡嬋聽得清楚,吳甄剛才說這句話時,兩個“胡”字都加了重音。她不卑不亢地回道:“夫人說笑了,胡樂配猛將,這才是相得益彰。前漢金日磾[27]身為胡人卻效忠孝武帝,本朝張元節[28]身為漢人卻越境投胡,可見胡漢之分,不在名號,而在心意。胡嬋感謝當年孫丞、祖尉在錢唐水畔收留之恩,願以賤軀淺智略助孫丞功名,而孫丞未來官途,也未必在昔日胡將金日磾之下。日後孫丞運籌於羌胡之地,胡曲羌音恐怕不絕於耳,若獨熟中原雅樂,恐不利於成就將業。再者,據說當今天子亦喜西域月氏樂舞,孫丞若略通此道,日後或也可以此親近天子,封侯拜將!”

吳甄多少有點兒被胡嬋的應答之辭給驚到了。一個奴婢知道匈奴王子金日磾與被朝廷通緝的黨人張儉張元節也就罷了,就連天子喜歡大月氏樂舞這樣的消息,她竟然也能知曉—莫非是有人教的?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祖茂,發現他正在一邊默默咀嚼著拌了豆豉與涼藕絲的御米飯。吳甄回頭轉向胡嬋,說道:“姐姐還是抬起頭來回話。姐姐既不是胡人,又是從哪裡學來的胡箜篌?”

胡嬋抬頭回道:“這是奴婢在前兩個月跟一個流落到吳郡的胡人女子學的。彈得不好,主人們不要笑話。”

“你要彈奏的什麼曲目?”吳甄再問。

胡嬋回道:“蔡邕大人寫的《飲馬長城窟行》。”

聽到這裡,一直默不作聲的吳景突然好奇地站了起來。《飲馬長城窟行》這歌的曲子,他聽過瑟彈奏的,也聽過琵琶彈奏的,卻沒有聽過胡箜篌彈奏的。他開始下意識地將篪笛放在嘴邊,吹起這曲子的第一句來。孫賁聽到吳景吹出的熟悉的旋律,亦不由自主地哼出了第一句歌詞:“青青河邊草……”

吳甄輕拍桌子,叫吳景與孫賁分別收聲,然後和顏悅色地對胡嬋說道:“姐姐莫怪,我這弟弟看到美艷的女人就把持不住,聽到美妙的音樂也會接連三日忘卻肉味。下面你安心彈唱就是!”

胡嬋笑道:“看來文豪蔡大人的歌詞還真是深入人心!若吳功曹不嫌棄,待賤婢彈唱完‘展轉不相見’一句後,吳功曹就立即吹篪相和,如何?”

吳景點點頭,並對幾個樂伎吩咐道:“‘客從遠方來’一句後,調子會變得歡快,爾等不妨用鼗鼓伴音,並用兩個聲部合音!”

幾個樂伎立即喊“諾!”,並湊過來與胡嬋商量合音的細節。須臾,諸人就緒,胡嬋也架好了胡箜篌,準備彈奏。這時候她偷偷向祖茂眨了眨眼,祖茂則微微點頭。

所謂胡箜篌,形狀類似今日所說的豎琴,有人認為是從古波斯流傳到中土的。但見胡嬋手中的那胡箜篌,是用上等蜀桐做的三角框子,框間密布著吳絲做的二十三根琴弦。胡嬋將其豎抱於懷中,雙手齊奏,從低到高先調了一遍弦音。調試完畢後,身後樂伎輕搖鼗鼓,胡嬋開始正式奏曲。她順著指間流出的空山凝云的旋律,低聲唱出了啼竹湘妃的憂愁:

 

胡: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樂伎聲部甲:不—可—思—

樂伎聲部乙:夢—見—之—

胡: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

樂伎聲部甲、乙:展—轉—不—相—見—

 

當作為背景音的兩個聲部漸漸收音的時候,胡嬋的余音還在繚繞,凄苦中透著芙蓉泣露的妖艷,以及香蘭吐苞的誘惑。很快,這點誘惑漸漸消散在夏夜略略發悶的空氣之中。正當眾人意猶未盡之刻,吳景按約定站起,用篪笛吹起了第二個樂段的旋律,宛若空山玉碎時鳳凰的啼鳴。胡嬋重新彈起胡箜篌,弦音漸漸融入篪音,匯成一股情緒的溪流,衝擊著聽者的心房。胡嬋重啟朱唇,唱道:

 

胡: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樂伎聲部甲:知—天—寒—(高音)

樂伎聲部乙:知—天—寒—(低音)

胡: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樂伎聲部甲、乙:誰—肯—相—為—言—

 

當“言”音漸漸消散之後,吳景的篪音與胡嬋的箜篌音重新成為主角。接下來的曲調立即變得歡快起來,宛若震裂女媧補天用的五彩石後,迫不及待地撲向幹渴的大地的秋雨。但聽得胡嬋再唱道:

 

胡: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樂伎聲部甲:遺我雙鯉魚—(較快,較高)

樂伎聲部乙:雙—鯉—魚—(較慢,較低)

 

此時,一直作為聽客的祖茂突然伸出雙手,拍了兩下。得到信號的祖家婢女立即從廳下端來一個個漆繪食盒來,在每張案幾都放了一個。吳甄帶頭打開一看,發現其中還真有一條被荷葉包裹的清蒸的鯉魚。胡嬋再唱: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吳甄用雙箸挑開遮蔽了魚嘴的荷葉,果然發現一根竹簡伸出了魚嘴。她抽出一看,上面寫道: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此時胡嬋也帶著眾樂伎合唱: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長—相—憶—

 

奏唱結束了。廳堂內靜謐良久,隨即爆發出一片讚賞之聲。胡嬋放下胡箜篌,重新下拜。吳甄掃視了一下四周,心知除了自己,這廳內的其他人幾乎都希望胡嬋立即入孫府。剛才獻鯉魚的段落,想必是祖家事先的算計。實際上,吳甄在宴會前就看到祖家奴婢爭著去孫家灶臺蒸魚,現在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吳甄暗自嘆了口氣,臉上擠出笑容,對胡嬋說道:“姐姐快起身。姐姐歌若天仙,弦出籟音,要真是我們孫府的人就好了……”

祖茂立即接過話頭:“嫂子如果不嫌棄,我們祖家當然願意割愛,將胡嬋轉給孫家……”

吳甄哈哈大笑:“祖兄弟,一個成年奴婢雖然只要兩萬錢,但像胡嬋姐姐這樣色藝俱佳的,恐怕要兩百萬錢吧!我家孫堅可是個清官,兩百萬錢可能一時拿不出手哦……”

祖茂皺了皺眉。很明顯,吳甄此時提到買賣奴婢的價格,其實是在變相敲打胡嬋,教她不要因為有些本事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此時,徐嬙又在案幾下掐了祖茂一把,提醒他去接吳甄的話。於是祖茂硬著頭皮對吳甄說道:“嫂子說笑了。文臺動用臧旻大人的關係為我祖茂的官位說情,光憑這一件事,就遠遠超過二百萬錢了。區區胡嬋,不足掛齒。嫂子休要再說錢的事了。”

吳甄點點頭,對胡嬋說道:“姐姐勿要見怪。什麼兩萬錢、兩百萬錢的,皆是說笑之辭。平心而論,姐姐認識文臺在我之前,算是文臺的舊相識,哪有入府只做婢女的道理!我早就答應過文臺,應當大大方方地納你為妾。只是—”

當吳甄說“只是”時,所有人都望向她。富有經驗的孫鐘意識到下面的談話會涉及一些孩童不宜的話題,立即小聲叫孫賁帶著孫輔回到自己臥房。同時,吳景也小聲吩咐諸奴婢退下。

“只是—”吳甄看到無關人等都出了廳,便繼續說道,“既然以後共侍一夫,有些事情做妹妹的還是要先問清楚。”

“夫人問話,賤婢一定如實回答。”胡嬋低頭答道。

“姐姐是哪裡人氏?”吳甄問。

“會稽諸暨人。”胡嬋回道。

“怪不得姐姐相貌如此動人,原來是西施同鄉。那麼,為何不找良人婚嫁,而去從了胡玉海賊?”

孫堅在一旁聽了,氣得臉熱耳燙。吳甄當著眾人的面重提這段往事,顯然是想故意羞臊胡嬋。不料胡嬋早已胸有成竹:“稟夫人,無人願意天生為賊。賤婢的第一個丈夫死於戰亂,後賤婢又給曲阿一家富戶作小妾,但因未生下一男半女而被逐出家門,衣食無著,終被胡玉收留。那胡玉雖是海賊,但夫人您也見過此人,著實誠信仗義。明明有上百屬下,卻在與孫丞比武時恪守道義,毫不耍詐。可見,即使是從賊,賤婢也要從仁義之賊,絕不跟從蠅營狗茍之徒。後賤婢幸蒙孫丞、祖尉搭救,脫離賊道,為報大恩,便協助官軍策反胡玉,設計引會稽豪族周氏參與剿滅許賊,以圖洗清前孽。至於賤婢先前服侍於祖府,也僅僅是因為那時夫人未嫁孫丞,若奴婢鳩占鵲巢,便會失了尊卑之序……”

“姐姐說話真有意思,你入祖府時祖大榮也未婚配,難道這就不算鳩占鵲巢了?”吳甄冷笑反擊。

祖茂立即開口替胡嬋解圍:“嫂子啊,我怎麼能和文臺比!文臺是遲早要做兩千石的大器,弄不好後世會有個像太史公那樣的大文豪,將文臺兄的故事記載在哪部列傳裡呢!後人寫到文臺的家眷時,自然要把嫂子的名分寫得清清楚楚,這樣才能給孫、吳兩家長臉啊!至於我祖茂嘛,史家若能略提一筆,我也就滿足了,沒有人會在乎我家的鵲巢裡是鳩啊,還是鳩蛋啊……”

說到這裡,祖茂眼眉突然一擰,原來是新婚妻子徐嬙被其最後一句話氣到了,在下面狠狠又掐了他一把。吳甄被這對夫妻給逗笑了:“看來祖家的鵲巢容不下兩只鳳啊!”她轉頭再看胡嬋:“姐姐,幸好我們孫家的巢足夠大,也足夠溫暖。不過,它也不是大至無窮。”吳甄頓了頓,緩緩繼續說道,“聽說……姐姐最近……生了一個幼子?”

廳堂內的氣氛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

胡嬋臉色稍變,但她還是立即作答:“稟夫人,是的。”

“姐姐懷上那孩子時,還是祖家的御婢?”吳甄步步緊逼。

胡嬋回道:“稟夫人,是的。”

“孩子到底是誰的?”吳甄再問。

胡嬋沒有立即回答。但聽得銅漏壺的壺嘴裡淌下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擊著廳內諸人的心房。

“是我的!”孫堅站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是你的?”吳甄反問丈夫,“那時胡嬋姐姐難道不是祖家的御婢嗎?”

“但是那個月裡,我根本沒有碰過她!”祖茂也紅著臉站了起來,“此事天地可鑒,我祖茂絕不撒謊!”

吳甄冷笑著對祖茂說:“大榮的話,我信!”

然後她看向孫堅:“不過,那時你應當也已給吳家下過聘禮了吧!盡管那僅僅是一只大雁而已。難道你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意去找的胡嬋姐姐嗎?”

孫堅被問得一時語塞,滿臉通紅。

此時,胡嬋突然一反之前的恭敬,輕輕一笑,那笑聲雖微弱,卻清晰可聞。

“姐姐,你覺得我的問題很好笑嗎?”吳甄瞇著眼睛看著胡嬋。

“夫人莫怪,我只是笑夫人並沒有體會到孫丞對夫人的敬重之心。孫丞去找賤婢,並非出於對夫人的不敬,而恰恰是因為尊敬夫人。”胡嬋回道。

“此話怎講?”吳甄問道。

胡嬋回道:“那時山陰官軍雖已大捷,但句章賊寇未破,戰場兇險,不知生死,孫丞苦悶,找賤婢排解煩憂,亦屬正常。”

吳甄想了想,轉頭問孫堅:“我當時雖未嫁給夫君,但確實已心屬夫君。若夫君需要排憂解煩,為何當時不找我?”

不等孫堅回答,胡嬋便搶先回道:“夫人,孫丞當時不能找你,只好去找賤婢,理由有二!”

“但說無妨。”吳甄好奇地看著她。

“其一,吳家素尚儒風,吳地無人不知其清正。夫人當時還是處子,若有不利門風之事,恐有辱祖先。而賤婢本是河邊青草,早已不在意風言風語。其二,我胡嬋雖駑鈍,但早年混跡草莽,多少有點江湖見識,或有助於孫丞殺賊破寇。當時孫丞雖已給吳家下了聘禮,但按照吳家長老的意見,除非孫丞在剿賊大戰後立下殊功,否則婚約取消。孫丞找奴婢為其分憂,亦是在為夫人分憂。還望夫人體諒孫丞之苦心。”

吳甄被胡嬋的回答給噎住了,許久都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說道:“姐姐的厲害,吳甄領教了。看來你真會成為文臺的一個好幫手。不過,有兩件事,吳甄要求姐姐答應!”

“折殺奴婢了!夫人吩咐就是!”胡嬋回道。

吳甄點點頭:“我曾答應文臺納你為妾,我不會食言。但是,能否委屈你再等幾日,容我肚子裡的策兒誕生?”

“奴婢感念夫人寬容!當然得等小主人出世後再說。”胡嬋立即拜謝。

“這才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嘛,你與文臺的孩子,我會視同己出,你我一起撫養。但是在宗族關係上,孩子還得委屈一下,等到我為文臺生下四個孩子之後再入族譜,這時候恐怕孩子的年齡也要改寫,要寫到最末。你看如何?”

胡嬋猶豫了一下,還是咬牙答應:“夫人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喲!姐姐答應得似乎有點兒心不甘、情不願啊!你以為我吳甄沒能力給孫文臺生四個兒子嗎?”吳甄驕傲地撫摸了一下自己隆起的腹部。

“奴婢不敢!”胡嬋低頭答道。但想了一想,的確心有不甘,抬頭問道:“夫人,奴婢斗膽,也想提一個小小要求,希望夫人不要賜罪!”

吳甄笑了:“好,姐姐且說來。”

胡嬋回道:“既然尊卑有序,希望夫人以後不要叫奴婢‘姐姐’,就直呼奴婢之名吧。”

吳甄笑道:“姐姐要上好的廂房、漂亮的衣服,我吳甄都答應。但我就是要叫你姐姐!因為我吳甄比姐姐年輕,這是事實!”說到“年輕”二字的時候,吳甄收起了笑容,用自信的眼神端詳著胡嬋眼角淡淡的魚尾紋。

胡嬋不再說什麼了,拜謝而退。

宴會散場後,孫堅心事重重地跟在妻子身後,一起走向臥房。吳甄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對丈夫說:“夫君,你畢竟和胡嬋很久沒說話了,你先去看她吧,回頭再來找我!”

孫堅立即作揖:“夫人仁義!”然後撒腿就走。

吳甄對著丈夫急匆匆的背影,嘆了口氣,眼角泛起淚珠。

孫堅看到胡嬋後,什麼也沒問,劈頭蓋臉就一句:“孩子呢?”

胡嬋從一個祖家帶來的奶媽手裡接過襁褓,遞給孫堅,說道:“孫郎,這才是你的第一個兒子!”

孫堅打開襁褓,看著熟睡中的嬰兒甜美的嬌容,暗暗流淚。他呢喃著:“明明是我的兒子,但就是不能上戶籍……我堂堂一個縣丞,管著全縣父老的戶籍,竟然沒有法子給自己的兒子上戶籍……我對不起你……兒啊!”

眼圈同樣發紅的胡嬋抓住孫堅的手,說道:“孫郎,你至少得讓他有個名字!在上戶籍之前,家裡人得知道他的名字啊!”

孫堅一時沒了頭緒:“這……對啊……但……我一時沒想出應當叫他什麼名字好……”

“我已經想好了!”胡嬋堅定地說道,“叫孫朗!我希望終有一天他能立於朗朗青天之下!”

孫堅點點頭:“就依你,叫朗兒!”

兩人擁抱溫存片刻,孫堅便與胡嬋母子道別,匆匆趕回吳甄的臥房。為抄近路,他直接穿過日字院花園內的草叢,踩倒了幾株脆嫩的青草。被踩平的草葉,在孫堅走後,復又倔強地抬起自己的身姿,葉片上的水珠映現著掛在黑幕上的明月。

 

 

 

 

 

第二卷

 

第十八回 陽盛生鬼

 

 

 

 

 

 

 

臧家書房裡,臧洪、諸葛珪、孫堅、孫賁四人盤腿坐在席子上。奴婢們送上了冰鎮的寒瓜片、酸梅湯與梅子酒。每人後面都有兩個奴婢輪流用大竹扇扇著風,屋內四角也都放了剛從地窖裡取來的大冰塊,使人頓感涼爽。孫堅斜眼看到臧洪身後書架上那一卷卷包裹了各色布套的簡書,其量幾乎是吳甄書房藏書的六七倍之多,心中暗暗吃驚。不料,更讓其吃驚的是臧洪下面的話:“文臺啊,等一會兒你到書架上去翻翻,有什麼喜歡的書就拿去吧。本該帶你去我家最大的那個書房,只是仆人正在那裡將小弟最愛看的一些書裝箱,所以只好委屈兄臺到這間小書房了。”

不等孫堅回話,孫賁就發問了:“子源大哥,你們家到底有幾個書房啊?”

“五個。”臧洪回道,“兩個為家父所用,兩個為我所用,另有一間專供仆從奴婢閑時閱讀。”

孫堅默默不語。臧家連奴婢都有專屬的書房,真是奢侈。他轉臉看諸葛珪,卻發現他正滿不在乎地往嘴裡送寒瓜片,似乎並不為臧家的富足所動。孫堅試探性地問道:“君貢兄,明日是否還要回鹽瀆縣學繼續教課?若不嫌棄,明日你我同行回縣如何?”

諸葛先生擺擺手:“謝謝文臺好意!我要在此多留幾日,看看子源家裡的書。”

“那縣學的課怎麼辦?”孫堅再問。

“不上了!前幾日縣廷的門下祭酒田濤已經知會我說,鄉黨控告我在縣學散布謬說,荼毒人心,叫我立即離開鹽瀆另謀高就。這不,我就到射陽來了。”

孫堅、孫賁面面相覷。在漢代,縣裡的地方教育的行政管理由“門下祭酒”負責,而做門下祭酒的那個田濤又恰恰是縣內強宗田邈的小侄子。由此可見,趕諸葛先生出縣,最終乃是田家的意思。但孫堅想不通的是,此等事情,為何田濤沒有寫簡牘向自己稟報呢?看來即使在大破青州海賊之後,田家還是沒有把他這個揚州來的縣丞放在眼裡!

小孫賁雙眼泛紅:“先生,你怎麼說走就走?你上節課結束時,並沒有說過這是最後一課啊?!”

諸葛珪指指孫賁的腦門:“你沒專心聽講,我已經說了我要走。”

“你最後就背了一句《莊子》啊?”孫賁不解。

諸葛珪呵呵一笑:“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孫賁默然,這才理解《大宗師》中這句話的含義。

看著侄子的表情,孫堅安慰道:“小侄莫難過,門下祭酒的命令,我縣丞有權駁回。就憑田濤沒有上報這件事,我就可以收拾他!”他轉而又對諸葛珪說:“先生究竟說了些什麼,會被鄉黨控告?莫非是因為教了王充那本什麼……什麼《論衡》,才遭非議?”

諸葛先生點點頭,又送了一片寒瓜入口。

“那書可是《太平經》那樣的反書?是否教人謀逆?”

諸葛珪搖搖頭:“此書非但不教人謀反,而且教人明辨是非,肅清風氣,大破虛妄!若遍傳天下,定然有利於大漢長治久安!”

孫堅復問:“既然如此,這是好書啊!為何不讓人教?”他想了想,又說道,“不過,即使是好書,若不在太學的考試範圍之內,家長恐怕也不希望你占據課時……”孫堅指指臧洪身後的書架,補充道,“孫堅雖是個粗人,也知道洛陽太學定的‘五經’只包含《周易》《尚書》《詩經》《禮記》《春秋》這幾種,裡面肯定沒有王充的《論衡》。有錢人家都希望孩子能在太學考上郎官,若哪天朝廷定《論衡》為考試科目,君貢兄你再教也不遲啊?”

諸葛珪聽罷,哈哈大笑,幾顆寒瓜子飛出了嘴巴。

“我難道說得不對?”孫堅一邊問著,一邊盯著還留在諸葛珪下巴上的一顆寒瓜子。

“文臺所言,珪有兩點不敢茍同!”諸葛珪咽下寒瓜片,說道,“其一,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官。大漢朝光靠刺史、郡守與縣令是無法運作的,而要靠大量的郡吏與縣吏幫襯。就拿鹽瀆縣廷來說吧,在趙縣令、您孫縣丞與新來的祖縣尉之下,還有主簿、主記、賊曹、督盜賊、功曹等輔吏,每個輔吏下面又有很多小吏幫襯。令、丞、尉每天發的文牘,又要一級級傳到亭長與裡長手裡去,否則,政令又如何能得到執行呢?試問:對那些掾吏來說,關於《五經》的知識真的那麼重要嗎?知道在《公羊傳》與《左氏傳》之間,何者體現了《春秋》的真義,又有何用呢?請想想掾吏們要處理的那些事情吧—如何在糧倉裡滅鼠,蝗災來了如何抵御蟲害,如何計算甲地到乙地的關稅稅率,如何計算舂米的女犯每月可以舂出的精米,如何估量驛馬的馬力,並決定裁汰更新的時機—請問:所有這些事情,洛陽太學的十四個博士會教嗎?他們又能教嗎?由此可見,天下之弊乃在於所學與所用完全脫節,而我諸葛珪主張經世致用,恰恰是針對時弊,期望官、吏、民一體,天、地、人合一。而那些一心送孩子去太學的家長,滿腦子想的都是封侯拜將,枉顧‘人多粥少’的事實。他們也不捫心自問:富貴有命,違命強求,可乎?”

孫堅聽了,微微點頭,但還是心有不甘。老實說,他孫堅雖也輕薄五經,卻更不愛聽“富貴有命”這四個字。他若信命,就不會在會稽絞盡腦汁剿賊,在鹽瀆兢兢業業為丞。他要改變的,就是一個瓜農兒子的定命。

說得興起的諸葛珪根本沒理會孫堅的表情,喝了一口冰鎮酸梅湯後,繼續滔滔不絕:“至於文臺你剛才說哪天王充的《論衡》會進入太學,更是一廂情願。《論衡》確是一部對朝廷有用的書,卻恰恰因為如此而無法被朝廷所用!”

“這又是為何?”孫堅對《論衡》更好奇了。

“文臺啊,本朝開國皇帝光武帝是靠什麼起兵的?”諸葛珪誘導性地提問道。

“這……靠仁義為本……雄才大略……”孫堅隨意找了幾個詞搪塞諸葛珪。

諸葛珪嘿嘿一笑:“兄臺就沒聽說過‘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這句話?”

“這是《赤伏符》裡的話,預示光武帝劉秀會坐龍廷!”

諸葛珪瞇起眼睛:“文臺,你真的相信這《赤伏符》?”

聽罷此言,孫堅既緊張又氣憤,心中暗罵:好個瑯琊來的諸葛匹夫,竟敢在兩個朝廷命官面前非議本朝開國皇帝的道統!他斜眼看向臧洪,卻發現其面不改色,正笑瞇瞇盯著諸葛先生粘著寒瓜子的胡須。孫堅心中泛起了疑惑:他竟能夠容忍這個布衣說出如此大逆之言?臧家的家風真是古怪。

“哎!文臺,別看子源,我是在問你!”諸葛珪用手拍了一下孫堅的膝蓋。

“這個……我……我當然信《赤伏符》,否則大漢如何中興?”孫堅敷衍道。

“哈哈!”諸葛珪大笑,“有人就因為信這個而死了!”

“誰?”孫堅追問。

“劉秀啊!”說完,諸葛珪又哈哈大笑。

孫堅實在忍不住了,猛地站起來,指著諸葛珪:“諸葛君貢,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說罷,他朝向也在一旁偷笑的臧洪與孫賁,氣呼呼地問道,“諸葛先生的話很可笑嗎?”

臧洪努力收住笑容,指著諸葛珪說:“君貢兄,莫要再開文臺兄的玩笑了!”

他轉而對孫堅解釋道:“這是君貢兄想出的一個反對圖讖說的辯策。按照《赤伏符》的字面含義,得天下的人應當叫劉秀。但在王莽時代,劉氏宗親已經繁衍於各州郡,天下叫‘劉秀’的人不知有幾何,誰又知道哪個劉秀會得天下?於是乎,經學大師劉歆就在建平元年[29]將自己改名為‘劉秀’,並憑借此名帶來的蠻勇之氣,在地黃四年[30]反叛王莽。但因空等太白金星升天穹的吉兆,反被莽賊誅殺。試想:倘若這個‘劉秀’不信圖讖,好好算他的天文歷法,繼續注釋那本《山海經》,又怎能招來殺身之禍呢?”

孫堅聽了,搖頭道:“這話說服力不夠。劉歆是自己改名為‘秀’的,這可不算,而我朝開國皇帝本來就叫‘劉秀’。所以《赤伏符》還是應驗了!”

諸葛珪反問道:“與光武帝陛下一起爭天下的公孫述,在益州稱帝之前也做過一個包含讖言的夢,內容是‘八厶[31]子系,十二為期’。他據此讖言稱帝,最終卻敗亡。那麼,為何圖讖有的靈,有的卻不靈呢?”

孫堅頓時想起,那個會稽反賊頭子許韶也曾在敗亡前與自己說過公孫家的事。他回復諸葛珪:“‘八厶子系,十二為期’這八個字怎麼就沒應驗呢?公孫述在成都做了皇帝後,難道不正是在十二年之後敗亡於光武愛將吳漢嗎?”

諸葛珪迅疾反擊道:“文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建武十二年[32]十一月,吳漢率軍攻擊成都時,公孫述正是看到了‘虜死城下’這四個字的占卦辭,才愚蠢地出城與吳決戰,最後胸膛中矛而死。為何這占卦辭又沒應驗呢?”

孫堅的腦子快被諸葛珪繞暈了。他定定神,想了想,回復道:“這占卦辭應當還是應驗了!因為這‘虜’字指的是公孫述,而非吳漢!”

“哈哈哈哈!”諸葛珪又大笑,“文臺,我再問你,如果你這套辯解可以成立的話,我為何不能說‘八厶子系,十二為期’是指光武帝只能做十二年的皇帝呢?”

“這……當然不能這樣解釋,因為光武陛下實際上做了超過三十年的皇帝啊!”孫堅反駁道。

諸葛珪笑道:“光武陛下稱帝雖然超過三十年,但並非在稱帝伊始就已統治全天下。天下一統,以西域諸國歸附我大漢為標志。我算過了,從西域的鄯善、焉耆等十八國向大漢主動獻出人質表示臣服,到光武駕崩,正好十二年。”

正當孫堅掰著手指頭計算諸葛珪提到的這些年份時,諸葛珪自信地站起來,搶過身後奴婢手裡的大扇子,大力為眾人扇著,邊笑邊說:“清風能讓人冷靜。文臺,你冷靜想一想,如果你預先肯定所有讖言都是對的,你總能想到說辭來為其找到根據。譬如,你可以咬定《赤伏符》說的‘劉秀’就是南陽劉秀,而非那個改名為‘劉秀’的劉歆;你可以咬定‘十二為期’指的是公孫述的稱帝年數,而非光武帝的在位時間;你也可以咬定‘虜死城下’咒的是公孫述,而非吳漢。但若一開始就堅持所有讖言的解釋方向都錯了呢?即可以把‘劉秀’解釋為劉歆,將‘十二為期’說成光武帝一統天下的時間,將‘虜’字之所指視為吳漢。由此看來,到底哪些事實有利於你孫文臺,哪些事實又有利於我諸葛珪,不都是憑說話人的一己私念嗎?由此可見,若天下人都根據一己私念來解釋,這些圖讖不就成了天下禍亂之根嗎?”

孫堅聽到“天下禍亂之根”這六個字,心中不禁一震,立即聯想起許韶在會稽建立的桃花妖道,以及青州海賊所篤信的太平道教義。但他又覺得,諸葛珪這些攻擊圖讖的話雖然有理,但身為朝廷命官的自己卻很難說出口,因為光武帝劉秀本人恰恰就是靠圖讖起家的。也不知怎的,此時孫堅的心中漸漸浮現起一條大白蛇的形象:它正彎過脖子,試圖反咬自己的尾巴。很顯然,這條蛇試圖吞噬的,恰恰是它自己;而另一方面,正是這種自我反噬的行為,帶給了整條蛇繼續存在的動力。

看到孫堅發呆的眼神,諸葛珪知道自己的辯策已獲成效,隨即趁熱打鐵:“這些道理啊,王充先生在一百多年前就說過了,而且說得更透徹。文臺可想一聽?”

孫堅默默點頭。

看到有機會繼續賣弄辯才,諸葛珪興奮不已,盡管已滿臉是汗。他從仆人手裡拿過一碗酸梅湯一飲而盡,而後說道:“圖讖之說的根本,在於前漢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應’說。正是依據此說,人們才認為天意與人事互為因果,而二者之間的紐帶,則是圖讖之辭。王充先生卻不以為然。他認為,人間之言就是人間之言,人言既無法感動天意,天意也無法左右人事。舉例來說,不管天子是不是賢君,老天爺該幹旱的時候還是會幹旱,會有蝗災的時候還是會有蝗災!”

“按照王充所言,難道天旱之時,做土龍求雨也是虛妄的?”孫堅反問。其實他心裡非常清楚諸葛珪此言的政治殺傷力。按漢制,每遇大旱,天子都要制土龍以求天賜甘霖,而一旦此做法被揭為虛妄,整套朝廷儀軌恐怕都會被撼動。

“當然是虛妄的!”諸葛珪更為興奮,“《周易》裡確有‘云從龍’的字句,但那說的是真龍才能招來云雨,你做個土龍又有何用?—就像我諸葛珪即使渾身寫滿了‘二千石’,也依然無法成為二千石郡守一樣!”[33]

“圖讖既然不靈……大漢的赤德又怎麼會統治天下?難道光武陛下不是明主?”孫堅雖然已被諸葛先生說服,但是依然對其論的政治暗示感到擔憂。

“光武陛下當然是明主!”諸葛珪斬釘截鐵地說道,“光武陛下起於南陽布衣之家,與宗族好友舉義兵反王莽暴政。昆陽大戰,以一萬義軍破莽軍四十二萬,震動天下。後破赤眉、公孫述、隗囂,使西域臣服,一統天下。然而,這只是光武之德,非赤德也。試問:難道德性真有顏色嗎?難道人人都穿赤衣,天下就會隨之安寧嗎?如果德性真是依附於顏色,而顏色又是依附於萬物的話,難道就不會有人借口‘土克火’來宣揚黃土之德,最終撼動大漢社稷之根基嗎?”

孫堅嘆了口氣:“辯不過你啊,君貢兄!也辯不過你引的王充!”他想了想又說,“你雖然說服了我,但在外面可得當心。記得中元元年[34],光武帝據《河圖會昌符》封禪於泰山。那時官任給事中的桓譚就因不信讖,差點兒被斬。那做渾天儀的張衡,也因攻擊圖讖而在官場上一直不得志呢!”

諸葛珪點點頭:“官場一套話,心裡一套話,這理我懂。不過,道理就擺在那裡,拿殺頭嚇人,只能堵人嘴一時,卻不能堵一世。那桓譚、王充與張衡均不怕鬼、不信邪,而我諸葛珪也是這樣的人!”

聽到“鬼”字,孫堅突然想起孫賁曾提過王充對於鬼神之論的駁斥。他好奇地問諸葛珪:“說到鬼,我倒要請教諸葛先生了,世上真無鬼嗎?為何有人夢中能見到鬼呢?”

諸葛珪捋了一下被酸梅湯弄濕的胡子,慢慢說道:“這個道理,王充先生說得特別好。試想:天下已死之人的人數,恐怕至少百倍於活人之人數,若死人皆成鬼,為何我們見到的活人,還是遠多於夢中的或墳冢之間的鬼呢?再試想:如果真有鬼,且某鬼生前確是死於謀殺,那麼,為何天下審案的官吏從來沒有見過冤鬼來告狀呢?請再試想:為何夢中出現的鬼形近乎人形?鬼本該是脫離人形的氣啊,而夢中所見的鬼既然有形,恐怕就不是真鬼,而只是心象罷了!”

孫堅沉默須臾,復問:“什麼叫‘脫離人形的氣’?”

諸葛珪呵呵一笑:“這是《論衡》中最精妙的議論。王充認為,天地之間本有氣充塞,氣動則生陽,氣靜則生陰。人之血肉皮膚與骨骼均是陰氣沉澱而成,而貫穿陽氣後則有精神。但精神無法脫離陰之骨肉,一旦骨肉形滅,則陽氣耗散於宇宙,不再有形,也不再與原來的形體有任何關係……”

諸葛珪此番話,孫堅著實無法理解,額頭上都冒出了小汗珠。孫賁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孫堅的腰,小聲說道:“叔父,諸葛先生說得真好!雖然我也不是完全理解,但我至少知道了噩夢裡的倭國童子僅僅是我自己的心象罷了。知道這一點後,我便不再做噩夢了!”

孫堅沉思起來。他想到噩夢裡經常出現的許桃花,以及被自己親手斬下首級的偽後柳氏。孫堅閉起雙眼,心中默念:因為兵災而橫死的姐妹們啊,你們的形體湮滅後,真的還會有鬼魂遺存嗎?我孫堅反倒希望你們的鬼魂存在,這樣你們就能聽到我的解釋,看到那些因你們的死而活下來的男人、女人與孩子……

正當屋內人陷入沉默之時,門外突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高叫:“好一個諸葛珪!老娘終於找到你了!”

剛才還意氣風發的諸葛珪,聞聲嚇得立刻躲到書架背後,邊躲邊對孫堅與臧洪小聲說道:“賤內又來煩人了!”

 

 

 

 

 

 

 

第四卷

 

第二十回 箭在弦上

 

 

 

 

 

 

 

巳時三刻 [35],宛城渠帥府。

華佗以最快的速度,接連施術十三例,手已累得抽筋。他哆嗦著放下刀具,一邊嘆氣,一邊用力甩著右手。剛被處理好的一例傷患,咬著木棍,渾身疼得發抖—若不是被麻繩緊緊綁著身子,他早就掙扎著滾下施術臺了。華佗沒給他服用麻沸散,因為業已耗盡。胡嬋在這傷患耳旁小聲鼓勵,同時幫他擦拭冷汗—趁著這工夫,華佗終於有機會喝下今晨以來的第一口水。直到此時,華佗才注意到正堂外的嘈雜少了很多。環顧四周,他發現韓忠與步幸早已不見蹤影。他轉頭問言無名是怎麼回事。言無名小聲回道:“華施主,現在的宛城,除了庵廬裡的五百人,以及渠帥府外的一千八百人,已是一座空城了。黃巾軍的主力約五萬人,在一個時辰之前就已出城!”

還沉浸在自己天地中的華佗,突然意識到了外部世界的巨變。他一臉疑惑地問言無名:“他們出城做甚?”

胡嬋插話道:“日出時,漢軍大營響起哀樂,似在哀嘆主帥朱儁之死。隨後即有斥候來報,說圍軍已慢慢撤去。趁著圍軍撤去的機會,黃巾軍主力自然就出城逃命去了。”

華佗大驚:“朱儁死了?”

胡嬋沒有正面回答,嘴角卻蕩漾出笑意。

華佗甚是不解,追問道:“孫二夫人,朱儁是你夫君的上司,你怎對他的死如此冷漠?”

胡嬋看看左右,將華佗拉到一邊,輕聲問道:“華先生,您在七天前最後一次見朱儁將軍時,覺得其氣色如何?”

華佗想了想,回道:“如常!”

胡嬋笑道:“既如此,朱儁怎麼會不明不白地死了呢?難道你真相信軍中疫情會如此兇猛,最終害死主帥?倘若軍中真有大疫,昨夜漢軍箭雨如此之猛,又當作何解釋?”

華佗皺眉道:“你是說……這是漢軍的詐計?”

“嗯!”胡嬋自信地點點頭,“文臺未染疫之前,就不止一次與我嘀咕,說什麼‘圍師遺闕,窮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36]。我看目下漢軍所用的兵略,就是文臺所獻。決戰之刻恐怕已至!”

華佗依然緊鎖眉頭:“那麼……這就說明城外的疫情已被控制住了?”

胡嬋點點頭:“非但如此,料想我家文臺十有八九也已康復,否則,朱儁大人又怎麼會用他的兵謀呢?”

“那文臺的病……難道自愈了?他又是如何自愈的呢?”華佗喃喃自語,陷入沉思。

正在此時,隱隱約約的喊殺之聲從府門外傳來。渠帥府內所有尚能勉強一戰的傷患,都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拿起了四周能碰到的兵器。不久後,大家從喊殺聲中辨出了短簫鐃歌之聲,以及由遠而近的雄壯軍歌《上之回》:

 

上之回,所中益,

夏將至,行將北,

以承甘泉宮。

寒暑德,遊石關,望諸國,

月支臣,匈奴服。

令從百官疾驅馳,千秋萬歲樂無極……

 

胡嬋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看來,漢軍不僅已經入城,而且快要逼近渠帥府。辨出這軍樂的姜朗也激動地抱起了自己的兒子,在其耳邊輕語:“孩兒,再忍忍!王師馬上就會來救我們了!”

見大勢已去,一些黃巾軍傷患開始小聲抽泣。一個不服輸的小個子黃巾軍,高舉一把環首刀,吼叫著衝出府門:“小爺和你們拼了!”那小黃巾軍叫李丸,正是華佗進城後救治的第一個傷患的弟弟。然而,不過片刻,但聽門外漢軍一片歡呼:“都尉大人好刀技!”—李丸那顆已被昨夜的火攻燒得面目模糊的人頭,一路蹦蹦跳跳,噴濺著鮮血,重又滾進了府門。而他的身子,則留在了門外。

李丸人頭剛進門,滿身是血的大漢騎都尉曹操,便站到了府門口,他身後則是漢軍的劍林戟海。他沒有急著進門,而是雙手叉腰,盯著門內罘罳上所蓋的黃布,呵呵笑道:“蒼天已死?”然後,他示意左右用兩桿長戟高高挑起黃布,然後自己一躍而起,用佩劍將其凌空劈成兩片:一片留著“蒼天”二字,一片留著“已死”二字。此刻,恰好有一陣斜風吹過,寫著“蒼天”二字的那片黃布竟借著風勢,越飄越高,輕輕掠過滾著白云的天空,飄出城外,失去了蹤影。

一陣鼙鼓響起,兩列漢軍踩著鼓點,從左右兩邊繞過罘罳,進入庭院。發弩士端著弩箭,執戟士平放戟頭,立即震懾住了庵廬裡所有的黃巾軍。曹操威嚴地環視四周,得意地看著那一張張充滿恐懼的臉。隨後,他的眉頭又皺了一下,因為他在幾個傷患的眼睛裡看出了不臣的敵意。他冷笑一聲,突然將腳邊李丸的人頭高高踢起,隨即搶過身邊兵卒的弩機,扣動懸刀,射出弩矢—那弩矢穿透了半空下落中的李丸首級,將其死死釘在正堂的門楣之上。

曹操的一踢一射,幾乎嚇散了所有人的魂魄。須臾的寧靜之後,一片哀號便從庭院內響起:“饒命,饒命啊!”

曹操聽罷,哈哈大笑,隨後一揮手:“交出華佗、胡嬋與姜氏母子者,可免死!”

話音未落,華佗、胡嬋與姜朗母子便在眾人簇擁之下,來到曹操面前。曹操大喜:“該找到的人都安然無恙,這下朱儁將軍與孫文臺都無話可說了!”胡嬋剛想問曹操孫堅目前是否康復,便見曹操微笑著向她眨了眨眼,示意孫堅一切安好。曹操再向左右使了一個眼色,兵卒們立即會意,將華、胡、姜等人與黃巾軍分開。此時,華佗卻抵抗著兵卒的推搡,大喊道:“送我回正堂!我還要去施術!”

曹操拍拍華佗的肩頭:“元化啊,瞧瞧你自己,眼布血絲,一臉憔悴,我曹操看著心疼啊!你真這麼喜歡施術,我這就將你送城外去,想必那裡待你解救的漢軍傷患已有不少。但你在這裡算什麼?救治賊軍嗎?難道你不怕被安上‘通賊’的罪名嗎?”說罷,曹操將頭轉向胡嬋,“孫二夫人啊,你還愣著幹嗎?且幫我勸勸他。”

胡嬋剛想說話,華佗便用手勢示意她閉嘴。然後,他盯著曹操看了許久,突然伸手去摸曹操的脈象。曹操倒也配合,伸出手腕,讓華佗仔細診斷。他還故意吐出舌頭,指指自己的舌苔,示意華佗看得更仔細一點兒。檢查完畢,曹操笑著問華佗:“元化,你看我的疫病好了嗎?”

華佗好奇地問:“孟德,你是如何自愈的?”

曹操不知何時從手心中變出一小把桑葚幹,放在嘴裡,津津有味地咀嚼了起來,邊嚼邊說:“元化,我早就說過了,這病吃點桑葚就能自愈。”然後看看胡嬋,繼續說道,“其實你家文臺也是吃了我曹家的桑葚才康復的,你說你們孫家是不是得謝謝我們曹家啊?”

“文臺為何沒來?”胡嬋總算抓住機會問了一句。

曹操回道:“他目下在宛城縣寺[37]呢。其實在進城之前,我與文臺都不知道你們究竟是在縣寺,還是在這郡守府,所以就兵分兩路去找。瞧,還是我曹操運氣好,搶在文臺之前找到了你們啊!”

此時,曹操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言無名身上。

胡嬋見曹操眼神有異,便說道:“這就是西域高僧安世高的弟子言無名,幾個月前云遊至此,被賊人俘虜,孟德也順便救了他吧。”

“哦?” 曹操好奇地睜大了眼睛,“這就是言無名?他是如何被俘虜的?我怎麼聽說,他曾綁架過下邳王,行跡非常可疑呢?對了,孫二夫人,當時你就在下邳,關於這事的底細,你知道得比我多吧?”

胡嬋臉色一沉,不知如何回答。曹操見狀,哈哈一笑:“無妨!無妨!不管可疑不可疑,先救出再說。你孫二夫人的面子,就是孫文臺的面子。”隨後便向言無名招招手,“小師傅,來這裡吧!”

不料言無名雙手合十,一動不動。他只是問曹操:“曹都尉,這些傷患你當如何處理?”

曹操瞇起眼睛,說道:“等一會兒我會將此處交給孫司馬接管,你去問他便是。我得到的軍令僅僅是救出該救之人,余事不管。”

“曹都尉,你確定不會殺俘吧?”言無名懷疑地看著曹操,依然一動不動。

曹操將佩劍收回劍鞘,笑道:“小師傅,我真不想重復剛才說的話。如何處置俘虜,是孫文臺的事情,我把你們救走,立即就會帶兵離開此地。”

此時,胡嬋有點兒按捺不住了,對言無名喊道:“孫司馬為人仁義,斷然不會殺俘,小師傅快隨我們來!”

言無名猶豫了一下,開始慢慢往府門走去。幾個傷患見勢不妙,立即爬過去抱住他的腿,喊道:“小師傅,別走啊,你走了,我們心不安啊!”

曹操向左右兵卒使了一個眼色,隨後,一個大布囊被扔到了庭院內。布囊口慵懶地敞開,從中滾出了幾塊胡餅。庭院內的傷患見到有吃的,立即放開言無名的腿,去搶胡餅。胡嬋借機衝過去,一把就把言無名拉到門外。

曹操點點頭,叫所有兵卒也跟著出府門,再用一把自己帶來的新鎖具將府門給反鎖上了。曹操拉過身旁的一個百夫長,小聲囑咐道:“府門外的這些傷患,大都已受重傷,毫無戰力。等一下,讓那些剛補充來的新兵去了結這些賊人,也讓新兵練練膽。府內的傷患,就留給你們這些老兵了。趁著他們吃胡餅沒防備,先用弩箭射上幾輪,然後再進門補刀!”

百夫長點點頭。曹操再問:“弩矢夠嗎?”

百夫長輕聲回道:“都尉妙算,進城時我們每人都為自己補充了弩矢。昨夜射得城內滿地都是。”

曹操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環顧四周,突然大喊:“軍樂怎麼停了?奏樂!”

鼓手得令,立即又開始敲起鼓,鐃手也開始擊打起銅鐃。但吹簫手卻一時手足無措,因為他們尚不知曹操要奏哪個曲子。剛想問曹操,曹操卻已扯著不太動聽的嗓子,帶頭唱了起來:“春—華—競—芳—”

吹簫手立即會意,原來這是前漢蜀中大才女卓文君的《訣別書》,曹操最喜愛的樂曲。於是眾人立即奏鳴合唱:

 

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木—

 

唱到“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一語時,府門外的二十名弓弩手舉起了弓箭,對準青天。與此同時,所有弓弩手都用眼角的余光,看著曹操緊按劍柄的右手,就等他拔劍發令的那一刻。只要一聲令下,那些箭矢就會在天空中畫出高高的弧線,落入庭院之內!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

 

當曹操唱出“別”字時,他手指微動,劍已出鞘一寸,露出奪目寒光!眾人皆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第四卷

 

第二十三回 聖僧殉道

 

 

 

 

 

 

 

眾人隨著言無名上了闕樓,胡嬋示意祖茂關好門。言無名回頭對孫堅笑道:“孫司馬,那些金子你可藏好了吧?”

孫堅擺擺手:“目下這形勢,小師傅就別操心金子的事了,多想想你自己的命。”

言無名笑道:“金子未必就不如人命重要……”

孫堅反問:“何以見得?”

言無名回道:“眾生身朽後,前生所造之諸業,百劫而不毀;因緣聚合時,其果定成熟。譬如,數月前小僧與你分金,便是造業;雖然言無名今日就會死,但分金之業卻依然會蔓延至未來……”

孫堅聽得似懂非懂,反問道:“留金存人,難道不是更好嗎?”

言無名回道:“現在人定是留不住了。目下貧僧已是浮屠道在華夏生存的阻礙,必須殺身保道。”

胡嬋實在按捺不住,衝過去抓住言無名的手說:“孩兒,天無絕人之路,肯定有讓你活下去的辦法,肯定有的!”

胡嬋說的“孩兒”二字,孫堅與祖茂都聽得真切。孫堅先是愣在那裡,然後微微點頭,心中關於言無名身份的所有猜測都有了答案。他抓住胡嬋的手,指著言無名,問道:“這果真就是你當年在曲阿丟的孩子?”

胡嬋默默點頭。

“你何時確認的?”孫堅再問。

胡嬋輕聲回道:“這事……胡玉生前就曾告訴過我……不過,我是在昨夜才與孩兒當面相認的。”

“那在下邳的時候,你為何不告訴我?”孫堅捏疼了胡嬋的胳膊。

胡嬋哭訴道:“我那時告訴你又如何?我生的阿朗在家裡就已受盡白眼,難道還要再多帶一個孩子回去受更多的白眼嗎?”

言無名在一邊插話道:“胡施主說岔了,貧僧已出家多年,又能回何人的家?”

孫堅將頭轉向言無名:“小師傅,我雖然對你的身世有所猜測,但你為何不在下邳就將內情和盤托出,這樣,或許我還能幫你更多?”

言無名搖搖頭:“孫司馬,你在下邳已經幫小僧夠多了。再說,當時你若真確知小僧所有底細,恐怕就會為了踐行誓言,而忘了大漢下邳縣丞的本分,這反而對孫家不利。”

孫堅又聽糊塗了,反問:“什麼誓言?我又與何人立下過誓言?”

言無名笑道:“十二年前的熹平元年七月二十九日,偽越後柳氏被你斬殺之前,孫施主不是在她面前立下過什麼毒誓嗎?”

孫堅臉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來。他當然記得柳氏臨終前對自己的囑托,以及自己對她的承諾。祖茂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叫了起來:“小師傅,我想明白了,你本是胡嬋的親子,然後又成了偽越後柳氏的養子,她死後你又從了浮屠道?”說到這裡,祖茂轉而抓住了孫堅的手,問道,“那麼……文臺你在柳氏臨終前向她發的毒誓,就是關於言無名的?”

孫堅點點頭:“我向她發誓:若能找到其養子,必保其安康一世;若食言,最後必死於亂箭之下!”

祖茂又轉向言無名:“當時我的確看到柳氏在死前曾對文臺耳語,但你當時又不在場,如何知道她要文臺所立之誓的詳情?”

言無名回道:“句章城破前一夜,我養母通過占卜,已預知她翌日會死於曾搭救過她的一位故人之手,只是她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誰。她當時就對我說,無論那人是誰,都會逼其發下毒誓,保我平安!”

孫堅聽了一驚,再問:“她為何預判得如此之準?”

言無名笑道:“此乃天機……現在想來,定是孫施主在前生與養母有孽緣,必須此生再來了斷……”

祖茂皺著眉頭,喃喃自語:“柳氏……曾被文臺搭救……言無名為柳氏養子……怪不得連我也覺得小師傅有點兒眼熟,現在總算想起來了……對了,我第一次見小師傅與柳氏在一起,是在建寧四年!”

言無名接過話茬,說道:“祖施主好記性!建寧四年七月初八,從富春去錢唐的水路上,我與養母搭船,遇到了同船的孫施主、劫船的海賊,還遇到了拔刀相助的祖施主。那時貧僧還只是一介幼童!那日真是緣分齊聚!”

祖茂點點頭:“對!當時你的歌聲,我隔著很遠都能聽到。我還記得你唱的是卓文君寫的《白頭吟》—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言無名笑道:“祖施主著實好記性,當時我只是隨口唱的。現在想來,卓文君所寫的,其實也是竹竿與遊魚之間的生死之緣……”

“這樣的話……”祖茂的視線掃過了胡嬋,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轉而問,“小師傅的歌聲,當時你肯定也聽到了,難道你作為生母,竟辨聽不出?對了,我想起來,在二船首尾相續時,我發現你曾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後船,你當時可看見小師傅了?”

胡嬋被點到傷心處,不敢響應,捂住臉哭泣了起來。

祖茂已從胡嬋的反應中知道了答案。他抓住胡嬋的手,責備道:“你當時就該認他!我們祖家不缺這點錢,將其當作小奴婢買入就好。現在你看你的兒子,莫名其妙進了賊窩,滿腹塞的都是些不知所云的教義,竟放著活路不走,一心求死!”

祖茂還沒責備完,就被言無名打斷:“祖施主,同樣的話,昨夜我已經問過胡施主了。不過現在想來,當時母子未認,只是緣分未到,此事還真不能強求。再說,比起做祖家的奴婢來說,貧僧後來能去白馬寺接受安世高師傅的提點,領悟世界之真諦,難道不恰恰是人生之幸事嗎?”

孫堅搖搖頭:“小師傅既已得名師提點,就應在白馬寺安心譯經,侍奉浮屠,來下邳與南陽來摻和什麼俗事!”

言無名笑道:“踐行浮屠之道,譯經、誦經只是其一,普度眾生才是終極目的。在我教看來,眾生平等,無論官民,不分陣營,皆可救,皆值得救。而目下天下兵亂,黎民困頓,恰是我教大展宏圖之機……”

“小師傅說的到底是什麼機會?是代漢的時機嗎?”孫堅警覺地皺起了眉頭。

言無名哈哈大笑:“漢祚是否綿延,乃看大漢自身的壽緣,我教毫無興趣。我教更想追問的是:為何如此多的人對改朝換代如此執著?”

“這個問題,難道不該去問黃巾道嗎?”祖茂在一邊插嘴道。

“難道事情的根由,不更應去問大漢天子劉宏嗎?”言無名反擊道。

孫堅揣測言無名接下來就會枚舉天子的種種荒唐,便搶過話頭:“自光武中興以來,漢祚綿延十一帝,總不能指望人人皆賢明如堯舜吧?”

言無名笑道:“孫司馬誤會了。依俗人觀點,當今天子確實遠談不上賢明;然按我道觀點,當今天子才是天下最苦之人!”

“此話怎講?”孫堅瞇起眼睛。

言無名回道:“天子食盡珍饈,閱遍美色,看似不苦;卻也恰恰因此,他早已成為物欲、色欲與權欲之奴,所以才會以有涯之人生,不斷沉浮於無涯之欲海。賣官鬻爵、擅廢賢後[38]、壓制黨人,皆因天子有欲壑難填之苦,並因此導致天下人人皆苦。由是觀之,浮屠道的真正敵人實非天子,而是天子心中的苦,也就是人人心中都有的對欲念的執著……”

胡嬋插話道:“孩兒說得對,所以你更應當回白馬寺,那裡離天子更近,更方便開導他……”

言無名擺手道:“難道天子的執念消了,世人就不再愚蠢嗎?”然後他又轉頭看著孫堅,“孫司馬,難道你心中就沒有那種執著嗎?你捫心自問,你自己的志向,僅僅是二千石嗎?難道你就沒有周公輔成王之志嗎?想那當今天子,其欲海無論多麼廣袤,畢竟其生來就帶著皇家血脈,也有做迷夢的本錢;而你一介瓜農出身,卻想位列三公,難道你敢說你自己對於權力的執著,比那天子更少嗎?”

“我不想做三公,我的志向,僅僅是二千石而已……”孫堅陰著臉回道。

言無名笑道:“鴻鵠之志,豈可以燕雀之姿遮掩?遠的不說,你在下邳為攬大權,先後設計除掉傅、尉、相三個頂頭上司,如此謀略、手段,可是心中無大執念之人所能有的?”

孫堅立即擺手:“此言不確!是他們先算計我,將我逼上死路的……再說,我一直兢兢業業為朝廷辦差,我若真有野心,為何不早就從賊,做了渠帥,還用在這裡做一個區區佐軍司馬?”

言無名笑道:“你不投黃巾道,是你估算出黃巾道此次不能成事,而非你的野心在張角之下。漢廷對你而言,不過就是實現你企圖的器具罷了。貧僧真不知,若干年後,你若真得了二千石的俸祿,會不會再生得隴望蜀之念,掀起比黃巾道更大的風浪。”

胡嬋插話道:“那也是很多年之後的事了。不過,孩兒既知文臺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何不今日就保存性命,等文臺日後發達,再襄助浮屠教徒,扶助你去做大教主?”

言無名擺擺手:“孫司馬未來發達後能襄助我教,小僧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若小僧辛苦傳道,僅僅是為了將自己變成教主,這難道不正說明小僧心中也有對權力的執著嗎?”

“那你如何證明心中無此執著呢?而且,如果連這點執著也沒有,人活著又是為何呢?”祖茂皺起了眉頭。

言無名雙手合十,笑道:“貧僧確無此執著,其證據便是,今日我願意以身殉道!”

“僅僅為了證明自己無執,就要殉道?”胡嬋的聲音在顫抖。

言無名笑道:“當然不僅僅是為此。諸位已經聽到了,朝內有人在查小僧與我師父安世高的關係,為做切割,為護恩師,小僧今日必須赴死……”

“難道小師傅就不能先留下性命,讓朱儁先押你去朝廷交差?等我們花錢到洛陽的各個關節疏通,再幫你活命,難道不成嗎?”祖茂在一邊插話。

“萬萬不可!”言無名突然憤怒地打斷了他,“我道進入中土,肇始於孝明帝時期,至今二百年都不到。不少人至今都分不清我教與黃老之術之間的區別。若被天下蒼生看到我堂堂安世高的弟子,竟然上了刑車,一路被押解到京城,又會對我教產生多少誤解?就算承蒙諸位好意,用重金使我免死,我臉上若被打上囚徒的烙印,又怎有顏面以浮屠道弟子的名義茍活於世?所以,我今日赴死,無論對我教,還是對我自己,都是最好的選擇!”

“那麼,我再問那個老問題:早知今日,你在下邳分了金子,自行回洛陽便是,又為何來宛城?”孫堅再問。

言無名笑道:“就是為了傳道。這幾個月來,貧僧拿下邳之金購入大量草藥,以行醫為名,向宛城的黃巾道的弟兄們講道,成效真不知比在洛陽傳經好上幾倍、幾十倍!即使貧僧已看出黃巾道此次會事敗,但至少浮屠道的種子已在一兩萬農人心中種下,終有一日會抽枝發芽。果真如此,便是貧僧在宛城完成的大功德,死而無憾……”

“但若你在這些黃巾戰俘面前殞命,難道他們不會對貴道失望嗎?”祖茂瞥了一眼在一旁抽泣的胡嬋,還是沒有放棄勸說言無名的最後機會。

言無名笑著搖搖頭:“我道並未許諾信道者可不死,故此,我道信徒當然不會對貧僧的死感到失望。相反,若他們發現我道中人有殉道之勇氣,反而會更加篤信我道……對了,等一會兒,能麻煩祖施主送貧僧上路嗎?”

“啊?”祖茂驚得合不上嘴,“你是要我動手殺你嗎?為何是我?”

言無名笑道:“我道不許自殺,貧僧不能破戒。胡施主十月懷胎生下貧僧之俗體,貧僧當然不忍心叫她動手。孫施主與我養母有誓言,要保我安康,自然也不方便叫他動手。祖施主與我養母無約,所以只好麻煩祖施主了。”

祖茂瞬間呆住了,許久才問道:“在胡嬋與文臺之外,這闕樓下的軍士何止千百,為何找我?”

言無名笑道:“貧僧不想死在生人手裡。祖施主既然在去錢唐的水道上見過小僧,便是與小僧有緣。因此,由祖施主來了結小僧性命,是小僧所有死法裡最為圓滿的。”

祖茂猶豫了一下,看看孫堅。孫堅默默點頭,算是應允。此時,言無名已經盤腿坐好,手轉佛珠,念念有詞,伸長脖項,閉目等死。

祖茂咬咬牙,開始去解自己的佩刀。不料,他的手剛按到刀柄上,胡嬋就發瘋似的撲上來按住祖茂的手,不讓祖茂的刀出鞘。祖茂的殺意本不堅決,被胡嬋這一哭鬧,立即沒了主意,只好回頭望向孫堅,但見孫堅竟背過身去。

所有的男人都停止了言語,只剩下女人的號哭。

“你們幾個還有完沒完?”緊閉的房門突然被踢開。出現在門口的,乃是殺氣騰騰的曹操。言無名睜開眼睛,對曹操笑道:“曹施主來得正好!祖施主實在太優柔寡斷了,曹施主是否可來幫我了結此生,助我快快進入輪回?”

曹操舞起了不知從何處找來的斧子,呼呼生風,大笑道:“諸位剛才的對話,我曹操隔著門,大致聽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我就是來助各位放棄執著各安其位的。小師傅,你且閉眼,我下手會很快!”說罷,曹操衝到言無名面前,掄起了巨斧。

“曹阿瞞,你敢動我兒一下,我便與你拼了!”胡嬋掙脫祖茂的阻攔,直奔曹操而去。曹操的五六名親隨立即衝了上去,隔開胡嬋,然後直接將其架起,送下闕樓。只聽得胡嬋的哭號之聲越來越遠。與此同時,曹操的利斧已經舉起。言無名閉上雙眼,等待解脫。孫堅與祖茂都轉過身去,閉上眼目。

“咔嚓!”斧落之時,樓板上木屑橫飛,卻未傷及言無名分毫。言無名睜開雙目,略帶譏誚地說道:“曹都尉,你就這點斧功,也配做武將?”

曹操在其耳畔輕聲問道:“小師傅,殺比丘,果然不會有報應?”

言無名苦笑一下:“是小僧求你殺我的。再說,小僧剛才用箭鏃逼你,你難道不想殺小僧解恨嗎?”

曹操笑道:“好歹你也給我一個遺願,讓我去做,這樣事後我也可心安一點兒。”

言無名點點頭:“也好。看到你身後的一個布囊嗎?這是我留給華佗先生的,你轉交給他就好。此外,你日後要善待華佗先生,讓他多給窮人看病。”

曹操點點頭:“就這些?”

“就這些。”

言無名重新閉上了眼睛,臉朝地趴在樓板上,方便曹操下斧。與此同時,他的一只手飛快地撥轉佛珠,輕輕誦出人生中最後一段經文:

 

生死亦微妙,生死極末也。微明之諦達於末也……[39]

 

隨著曹操的利斧揮下,言無名的首級便被四射的血箭推動著,從樓板處躍起,穩穩落入曹操身邊隨從早就張開的布囊。但他斷頸處的鮮血依然在往外噴射,染紅了四周的樓板。曹部兵卒衝上前去,用早就準備好的清水開始衝洗樓板。清澈的井水澆在言無名的背上,衝開了他的袍子,露出了他背上的月牙形胎記。曹操蹲下來仔細驗看了一番,又仔細看了看那胎記上方用烙鐵烙出的安世高的梵文名字。他隨手拾起滾落在一邊的言無名的佛串,交給了在一旁發呆的孫堅,說道:“文臺,留個紀念吧!另外,勸勸你家阿嬋,叫她不要太傷心。”

言無名的無頭尸身被抬下闕樓時,方才因言無名的勇敢才得以活命的黃巾戰俘早已跪拜一片,紛紛號哭。華佗抱著兵卒們的腿,不讓其將言無名的尸體裝車。曹操拍拍華佗的肩膀,將言無名臨終前要求自己轉交給華佗的布囊遞給了他。華佗哆嗦著手打開布囊,但見裡面只是零散的竹簡與木牘,上面均是言無名這幾日與華佗行醫時所手寫的各種施術的要點,以及他所描繪的縫傷口所用繩結的圖樣。華佗懷抱著這一堆簡牘,對著蒼天大喊:“言無名,你若能活下去,便是第二個扁鵲啊!”

 

兩個時辰之後,城外的戰場,朝廷的南陽討賊軍與南陽黃巾主力之間的決戰早已結束。成堆的黃巾軍尸體與薪木重疊,被壘成了六座尸山,每座約兩千具尸體。滿身血污、步履踟躕的戰俘,在漢軍的呵斥下,列隊繞過層層疊疊的死人的手腳,丟下兵器,解下頭上的黃巾。騎著騮馬巡視戰場的朱儁則皺著眉頭,經過了這一張張或倉皇、或哀求、或乞憐、或痛苦、或不屈、或麻木、或失神、或癡笑的臉。他轉頭問身邊騎馬伴行的南陽太守秦頡:“果真沒有找到步幸的尸體?”

秦頡搖搖頭:“激戰時,卑職曾與步賊打了個照面,剛要去擒拿她,卻被敵酋韓忠橫戟擋下。卑職與他纏斗甚久,才斬下其首級,但步賊卻就此逃脫。卑職剛才又找人問了一遍,很多人都說看到步賊逃向北方了。是不是去冀州投奔張角了呢?”

朱儁嘆了口氣:“幸好她只是一介女流,方便你我在公文裡將其說得無足輕重—否則,朝中閹黨又要胡說我們剿賊不利,放走賊酋了。”

秦頡點點頭,不再說些什麼。此時,荊州刺史徐璆的坐騎也追了上來,在朱儁耳邊輕語:“朱大人,方才曹操已經遣人送來了暗通黃巾道的妖僧言無名的首級……”

朱儁一皺眉:“首級?為何不將其生擒?我並未說要將那比丘斬殺!”

徐璆回復:“據說是他自己求死的,曹都尉親自動的手……”

朱儁一捋胡子:“自己求死?曹操動的手?當時孫堅在做什麼?”

徐璆回復:“據說孫堅就在一邊看著,什麼也沒做……”

朱儁低頭沉思片刻,然後抬頭對徐璆說道:“孫、曹因投毒之事已生嫌隙,卻對殺言無名一事達成一致,可見,此人確是死了才好。也罷,你我就在公文裡對朝廷說,言無名被黃巾賊劫持,死於亂軍,其余旁枝末節,牽涉越少越好。”

“諾!”徐璆作揖領命。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問題,“都亭侯,這次能僥幸騙得賊軍出城與我軍野戰,全靠華佗深入敵營,散布關於我軍疫情的假消息。我們是否要上書朝廷,為華佗記功?”

“萬萬不可!”朱儁擺了擺手裡的小麾旗,輕聲囑咐道,“‘疫情’二字,無論真假,絕不能出現在公文裡!華佗與胡氏深入敵營的事,也絕不能提,防止有人居心叵測,就此來做文章!”

徐璆聽罷,點點頭,順著朱儁的思路說道:“甚是!畢竟疫源涉及曹都尉,頗為麻煩,最好不提。”

“只是軍中防疫之事,猶須外松內緊;用賊尸築京觀,更要焚後再築,以免形成新疫源!若真有了新病患,必須立即隔離!”朱儁不放心,還是多囑咐了一句。徐璆點頭稱是。

此刻,黃巾軍尸體所壘成的那六座骨肉之山,已被漢軍兵卒點燃。不久後,南陽的大地上便升起了六股高高的煙柱,逆著圓日西落的方向,將自己修長的影子投向東方,並借著晚風,將皮焦肉爛之味,飄向四下。

 

 

本回後記

 

南陽黃巾軍主力被殲滅後,殘部在孫夏帶領下繼續與朱儁部作戰,但已無法扭轉頹勢。到了同年初冬,南陽黃巾基本被肅清,朱儁部大功告成。與此同時,皇甫嵩率領的冀州剿賊軍也是凱歌頻傳。冀州黃巾軍領袖張角在秋天病死後,部下由其弟張梁、張寶接管。張梁部在十月的廣宗[40]戰役中被皇甫部殲滅,三萬人被官軍斬首,五萬人在逃命時溺水而死,張梁亦死。皇甫部掘張角墓,開棺戮尸,傳首京師。次月,在下曲陽 [41],張寶部也被殲滅,張寶死,皇甫嵩得俘虜十萬。至此,幾乎蔓延全漢境的黃巾大起義,基本被鎮壓下去了。漢廷為慶賀勝利,在是年年底改元“中平”。

雖然很多人都傳說步幸從宛城逃脫後投了冀州黃巾,但皇甫嵩部在冀州歷次大捷後,都未俘虜步幸,或是找到她的尸體。更沒有人知道她是否已經懷上了韓忠的骨肉,遑論知曉她是否生下了他的孩子。但可以確定的是,黃巾軍的余火,並未被漢廷真正撲滅。張燕、白波、黃龍、左校、青牛角、五鹿、羝根、左髭丈八、苦蝤、劉石、平漢、大洪、白繞、司隸、緣城、於毒等黃巾余黨,依然在繼續積蓄力量,隨時準備東山再起。其中張燕之部,竟在全盛時號稱擁有百萬之眾。但這已是後話了。

曹操在黃巾起義被鎮壓後,被朝廷派往濟南國[42],任濟南相,到任後就裁撤了八成不合格的屬吏,震動官場。不過,與其在戰時擔任的“騎都尉”相比,曹操的官秩依然還是二千石。孫堅在宛城利用黃巾戰俘補充己部的做法,對曹操啟發很大。黃巾余部再起後,他於初平三年[43]收編青壯黃巾俘虜數萬,訓成“青州軍”,後成為曹氏爭奪天下的重要武力支柱。而曹操在宛城抗疫的經歷,也使得他對於桑葚的功效產生了迷信。建安元年[44]他迎接漢獻帝劉協時,又運來大量桑葚以供養朝廷。是歲,天下早已大亂,糧食每斛暴漲到幾十萬錢,人相食之事已不絕於耳。但這也已是後話了。

華佗之後的日子過得並不舒心。醫術在當時屬於“方技”,類巫,雖然能救民於水火,卻不登大雅之堂。華佗因此時常借故脫離軍營,云遊四方給窮人看病,惹怒了已重兵在握的曹操。曹操遣人將其下獄,並拷打致死。不過,這乃是華佗在宛城深入敵營二十四年後的事情了。

宛城大捷後,孫堅因累積的戰功被朝廷擢升為“別部司馬” [45],秩比千石,折合每月發放八十斛 [46]的谷物。孫堅就此向著二千石的人生目標,又前進了一大步。諸葛珪則得到了兗州泰山郡丞的官職,秩六百石,就此與孫堅別過,去兗州上任去了。孫賁、孫輔、祖茂、吳景、朱治、韓當、祖茂、黃蓋、程普等人,則繼續跟隨孫堅征戰西北,以應對大漢帝國所遭遇的最新生存危機。

至於宛城的癘疾,因為根本沒有大規模爆發,故幾乎不為後人所知。但在此後,瘟神依然遲遲徘徊在漢境之內,不肯散去。黃巾起義剛被勉強鎮壓的中平二年[47]正月,天下又爆發大疫。此後,瘟神每隔幾年就會卷土重來,直至建安二十二年[48]達到高峰。是歲,“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 [49]。名噪文壇的“建安七子”,於同年竟殞落五人(陳琳、徐幹、王粲、應玚、劉楨)。不過,這已是宛城戰役三十三年之後的事情了。

言無名為之奉獻生命的浮屠道,則無疑比任何一個漢末梟雄都活得更長。他圓寂後,胡嬋性情大變,開始吃齋念佛,並由此影響了年幼的孫權。孫權稱帝後,禮遇支謙、康僧會等名僧,並建立江東第一佛寺:建初寺 [50]。江南佛事之興,乃始自孫吳。

 

 

 

第五卷 封侯

 

第三十六回 縣堂考校

 

 

 

 

 

 

 

袁術見過孫堅不到一刻,但聽得路上車喧馬嘯,另有大隊人馬直奔縣寺而來。領頭兩隊偽裝成商賈的羽林騎兵散開後,兩輛豪華的駟馬高車相繼在縣寺門口停下。從第一輛車上先下來兩位男子,其中一位目光炯炯、濃眉大眼、身長貌偉、行步有威。孫堅當然認得,這便是袁術的族兄袁紹袁本初,時任大將軍何進之主簿。至於他身邊那個面容猥瑣、獐頭鼠目的男子,孫堅也曾見過一面,他便是袁紹府上的得力謀士許攸許子遠。至於從後面那車上下來的,則是孫堅的老熟人中常侍宋嘉。不過,跟著宋嘉跳下馬車的,卻是一位面目清秀、模樣乖巧的女童,孫堅並不知其為何人。

孫堅見了袁紹,立即作揖行禮。不料,袁紹竟視若無睹,振袖就往縣寺內走。跟在袁紹身後的許攸也有樣學樣,不理孫堅。孫堅只好向跟隨而來的宋嘉行禮。不料,竟連宋嘉也不理他,只是在經過他時,暗自踢了他一腳,好像是在向他暗示什麼。唯一向孫堅行禮的竟是那女童,但聽她用清脆的童音說道:“前議郎蔡邕之女蔡琰拜見議郎孫堅大人!”

孫堅一驚。他只知道,大才子蔡邕因被奸人所害,目下一直流落江東,但並不知道其女兒在京都,更不理解袁紹調查朱諾身世,為何要帶上她。懷著這種種疑惑,孫堅也跟著一眾人等進了縣寺。

對於朱諾的調查便在滎陽縣寺正堂展開。原滎陽縣廷的一幹掾吏全部被排斥在外,縣寺上下的防務也被從東京來的虎賁、羽林所接管。待孫堅入堂,發現袁紹已坐在縣令之位,連宋嘉也只能在一側陪坐。看這架勢,孫堅猜測,本次調查是由大將軍何進在背後主謀的,未必是天子的本意。而本次調查的物件朱諾,則孤零零地跪在大堂中央,顯得落寞而無助。孫堅清楚,事到如今,他與朱諾二人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但聽得袁紹一拍案幾,發言道:“此次袁某受大將軍何進委托,調查胡女朱諾底細一案,此間亦受到中常侍宋大人的襄助。不過,在座恐非人人都知曉,為何調查區區一胡女背景,要調動這麼多人馬。此中緣由,且容袁某解釋一二。諸位皆知,十八年前,先帝孝桓帝陛下曾會見過一個大秦使團,但對此使團之真假,朝中素有爭議。為消爭議,先帝命人將使團帶來的大秦文書二十卷擇其要者加以抄錄,並讓東觀飽學之士錄其音韻。因使團成員漢言粗陋,先帝命其用安息語譯出文本。此事過去日久,本已近乎被人遺忘。然去歲東觀失火,小黃門在搶救文書時,偶然發現當年留下的這些大秦文本,並轉呈當今天子。天子對西域事務頗為關心,有心再行當年武帝遣張騫、明帝遣班超之壯舉。故此,天子曾多次過問這些大秦文書的翻譯事宜,並在天下懸賞真大秦人。不久前,在白馬寺安世高師傅的襄助下,這些文書的安息文譯文已轉成漢言。隨後,東觀儒士與諸番僧一起製作了秦漢雙言簡牘二千二百片,以便隨時校驗真假大秦人。然而,到目前為止,還未有人真正通過校驗。對此,天子頗為不滿。不久前,袁某從舍弟袁術處得知,孫堅曾親口對他說,他家一個叫‘朱諾’的婢女就是大秦人。對了—”說到這裡,袁紹轉向袁術,“折衝校尉,你是否親耳聽孫堅說這話?”

袁術看看袁紹,再看看孫堅,點點頭:“對,孫堅當時就是這麼說的,絕無虛言!”

袁紹再問:“你覺得當時孫堅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袁術點頭:“我覺得……他不像在開玩笑。”

袁紹轉頭問孫堅:“孫堅,方才袁術所說,可有半點虛言?”

孫堅低頭不語。

袁紹怒拍桌案:“孫堅,不要以為袁某的秩位不比你高,你就敢輕慢於我!再說一次,我是代表大將軍來問你話的。”

孫堅緩緩開口:“剛才折衝校尉所說……並無虛言……”

袁紹盯著孫堅:“你是否知道天子在辛苦尋覓大秦人?”

孫堅點點頭:“孫堅知道。”

袁紹“哼”了一聲:“孫堅,你既知天子在尋大秦人,又知自家奴婢是大秦人,為何不將其獻給天子?”

孫堅回道:“袁公有所不知!我本是想早早就將此女獻上,但無奈她手掌突生怪癰,無法入天子之眼。孫某因聽說華佗偶至滎陽,這才將她帶至此地治療。等她手癰痊癒,孫堅自會將其獻上。”

袁紹說道:“手癰事小,此女是否真是大秦人才是關鍵。我再問你:你從未去過大秦,如何知曉她是真大秦人?”

孫堅回道:“因為……馬市的市長簡雍曾用書有大秦文的簡牘考校過此女,此女對答自如……”

袁紹笑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孫堅答道:“兩個月之前的事……”

袁紹再問:“那時此女手上可有怪癰?”

孫堅答道:“尚無怪癰。”

袁紹再拍桌案:“當時她手上並無怪癰,而你已知她是大秦人,那為何不早早將其獻給天子?”

孫堅回道:“當時此女手上雖無怪癰,但背上卻是傷痕累累,我本想讓其養好了傷,再獻給天子的,以免驚駕。”

袁紹聽罷,嘴裡嘟囔了一句:“巧言令色!”

此時宋嘉在旁插話:“若孫堅所言不假,此女背上的傷痕還會留下淡淡的印記,一驗即知。”

見宋嘉發言,袁紹無奈,只好叫人驗看。由於此處只有蔡琰是女流,袁紹就叫她帶著朱諾一起到隔壁廂房去驗傷。不久後,蔡琰回稟袁紹:“回稟袁公,這位姐姐身上確有多處傷痕印記,看似是兩個月之前留下的。”

袁紹見此處攻不破孫堅的防線,便冷笑一聲:“孫堅,沒想到你在下邳那掩過飾非的本領,現在還日益精進了。”

孫堅也冷笑一聲:“袁公,我們目下在滎陽,而不在下邳。將軍府也似乎僅僅授權袁公調查胡女底細,這與下邳又有何關係?希望袁公就事論事,秉公辦案!”

袁紹笑道:“好,那便就事論事。孫堅,你的話,我問完了,下面就要問那胡女了。”然後,他看了許攸一眼,“許攸,還是由你來問這胡女吧!”

許攸領命。但見他一邊搖著竹扇,一邊對朱諾說道:“姑娘,別怕,只要你答得好,以後可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不過,下面我問你的每一個問題,你一定要先聽清再回,聽不懂可以讓我再問一遍,但回答必須慢而清晰,行不行?”

臉色慘白的朱諾微微點頭。

許攸轉頭對其身後僅有一步距離的蔡琰使了一個眼色。蔡琰隨即在案幾上鋪開一張白紙,提筆準備記錄。她身邊擺放著好幾個藤篋,其中堆放著大量的簡牘。

許攸想了一想,咳嗽了一聲:“我且就問了……姑娘可聽好了……薩爾維!”

“薩爾維!”朱諾不假思索地回道。但她好似突然領悟到了什麼,睜大眼睛看著許攸,心臟開始狂跳起來!

沒錯,絕對沒錯!許攸是在說大秦語!盡管剛才他只是在問自己是否安好,純屬寒暄之語。

這次許攸與袁紹顯然是有備而來。

許攸捋著胡子,閉眼睛想了想,隨後開口問道:“帕特圖烏思因馬奴思米艾思艾思特。”[51]

聽到這話,朱諾激動地站了起來,大聲而急切地問道:“帕特美烏思維維特維爾末爾土烏思艾思特農克?”[52]

許攸將頭後傾,小聲對蔡琰下令:“快譯!”不料蔡琰卻小聲抱怨:“那姐姐說得太快了!”

許攸再將頭前傾,笑著對朱諾說:“姑娘,我囑咐過你,說得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

朱諾咬著牙,點點頭,慢慢將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帕特—美烏思—維維特—維爾—末爾土烏思—艾思特—農克?”

蔡琰迅速在紙上用速記符號記錄下了朱諾所言之音韻。她皺眉想了一想,又翻看了藤篋裡的幾片簡牘,然後茅塞頓開,便前傾身子,在許攸耳邊輕聲譯出了朱諾所言。

許攸哈哈大笑,然後對朱諾回道:“維維特!”[53]

朱諾冷笑一聲:“廓莫多—號克—帕羅巴思?”[54]

許攸再將身子後傾,聽到蔡琰的譯語後,隨即從懷裡拿出一塊簡牘,扔給了朱諾。朱諾仔細辨認著簡牘上大秦文的字跡,淚水隨即充盈了眼眶。

許攸見火候已到,繼續說道:“色的德貝思法切類廓德德貝思。” [55]

朱諾用左手捋了一下自己略顯散亂的鬢發,以一種屈服的口氣說道:“喬奎德維思。” [56]

許攸聽完蔡琰譯語後,再問:“姑娘,你可聽好了,下面這問題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若是,就點頭;若不是,就搖頭—我可問了:土艾思維拉羅馬娜母理也?”[57]

朱諾聽罷,點了點頭。

許攸再問:“農克維思艾賽空愷撒雷?” [58]

朱諾再次點頭。

許攸大笑,然後轉向袁紹:“我問完了!”

袁術此時站了起來:“許攸,你剛才與這胡女嘰嘰哇哇說了什麼,能夠讓我們看看蔡琰小妹的記錄嗎?”

蔡琰剛想將這記錄遞給袁術,不料被許攸瞪了一眼。袁術見許攸這種表情,更是狐疑,搶過記錄就讀。不料,上面寫的都是蔡琰自創的速記符號,袁術看了,依然是兩眼一抹黑。

“文姬 [59],快將文錄口譯出來!”袁術將記錄丟回給蔡琰。蔡琰剛想譯出,記錄卻被許攸搶過去。他咳嗽了一下,說道:“還是我來譯吧!我首先問這胡女,身體可安好?她說,安好。我再問她,你的手好了嗎?她說,我的手好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有一點點腫脹,不過不礙事。對了,這句話她說太快了,所以我叫她再說一次。然後我說,這就好,身體要緊。她問我,若離開孫府,再有病了誰管治?我說,當然有人管治,無須擔心這事……”

袁術打斷了許攸:“你丟給朱諾的簡牘上寫的是什麼?”

許攸轉手將簡牘扔給了袁術:“你自己讀!”

袁術一看,上面全是自己不識的大秦文,便轉而去問蔡琰。不料文姬還未開口,許攸就將文牘搶了回來,說道:“這上面寫的都是關於大秦地理風土的介紹,我只是問她,這寫的是關於大秦之帝都街景盛況嗎?她說‘是’……”

“那……”袁術再問,“許子遠,你都問到這一步了,是否就足以證明朱諾是真大秦人了?”

許攸擺擺手:“還不行!聰明一點兒的胡人,學了一點兒大秦語之後,這些話或許都能答上—但下面的考校,卻只有真大秦人能通過。”然後,他對蔡琰使了一個眼色,“文姬,輪到你問了!”

蔡琰站了起來,面對朱諾:“姐姐,下面的問題,我用漢言說,你用大秦語翻譯就是了—但一定要答得快!”

“方才不是要我慢慢說嗎?”朱諾有些疑惑。

蔡琰笑道:“方才是方才,現在是現在。請聽好—翻譯:大漢天子英武神睿!”

朱諾迅速答道:“奧恩內思因佩拉拖雷思西納龍馬格尼孫特!” [60]

蔡琰再道:“大漢天子比大秦天子更為英武神睿!”

朱諾迅速答道:“因佩拉拖雷斯西納龍馬伊奧雷斯孫特因佩拉拖裡布思羅馬尼思!” [61]

蔡琰再問:“‘天子’大秦語怎麼說?”

朱諾答道:“因佩拉拖。”

蔡琰點點頭,突然又問:“‘我愛天子’怎麼說?”

朱諾回道:“狄利勾因佩拉拖楞。” [62]

蔡琰皺眉,問道:“為何有時你說‘天子’的時候發音是‘因佩拉拖楞’,而非‘因佩拉拖’?難道‘天子’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嗎?”

朱諾回道:“‘因佩拉拖楞’也就是‘因佩拉拖’。‘天子’若處於言法之主位,則被說成是‘因佩拉拖’;若處於言法賓位,則是‘因佩拉拖楞’。”

袁術聽罷,也一皺眉:“怎麼回事?既是天子,為何還會處於賓位?”

朱諾笑道:“天子雖有權位,但也必須守言法,故言法欲‘天子’為賓,‘天子’便為賓。大秦之所以強盛,便是因為絕不因人廢言,人人恪守法度,即使是天子,也不會拿人之短,化公為私。”說罷,她將犀利的目光投向主座上的袁紹。

許攸咳嗽一聲:“你說話小心一點兒,你現在可是在大漢的土地上!”

朱諾笑了起來:“難道不是這位大人剛才要我實話實說的嗎?現在怎麼又叫我掩飾真心實情了?”

“‘我要說出實情’怎麼說?” 蔡琰突然發問。

朱諾迅速答道:“沃洛狄切雷非楞。” [63]

“‘實情並非總是我所欲見者’怎麼說?”蔡琰再問。

朱諾答道:“非利它思農桑帕艾思特奎德沃洛維德雷。”[64]

蔡琰想了想,再問:“‘實情’一會兒發音是‘非利它思’,一會兒發音是‘非楞’,也是由於剛才的主賓置換之理嗎?”

朱諾笑道:“小妹妹真是一點就通。”

蔡琰又想了想,拿出一塊簡牘,遞給朱諾,問道:“姐姐可將其譯為漢言?”

朱諾看了看,想了想,然後譯出:“……如上所言,均被一一呈報於太祖,太祖閱後,面告三軍,聲淚俱下。太祖言:龐培小人,無中生有,造謠中傷,以德報怨,實‘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大秦共和法度,本有護民郎庇護黔首,以安民心,然龐培弄權,‘護民郎’一職名存實亡,天下盡龐培鷹犬耳……目下唯一可救社稷之作為,便是兵卒用心,將士效力,上下一體,護民除奸……” [65]

“姐姐說的‘龐培’,可是大秦的大奸臣?”文姬問道。

朱諾笑道:“是的。他好比前漢的王莽,沽名釣譽,似忠實奸,顛倒名實,禍亂朝綱……不過,他最後也像那王莽一樣,沒有什麼好下場……”說到這裡,她又將目光投向了袁紹。

蔡琰低聲對許攸說:“許叔叔,我沒什麼好問的了。”

“但我還有問題要問!”袁紹突然插話道,“朱諾,看來你的漢言也很流利啊!你怎麼會說這麼好的漢言呢?”

朱諾回道:“回大人,朱諾本就生在洛陽。十八年前,家父隨大秦使團赴洛覲見大漢天子,在海上卻遭遇風暴,帶來的貢品盡失。在交趾上岸後,家父建言采辦當地貨品上貢,不料整個使團卻因此在朝堂上被懷疑是假冒者。家父蒙羞,無法再回大秦述職,便留在洛京,隱姓埋名,以雕刻木人為生,並與家母相識,誕下小女。家母雖是康居人,但居洛京已久,故會漢言,並教會家父漢言。也是由此因緣,小女自小就同時學會了大秦言與漢言。此外,因小女所住之所接近太學書肆,小女也經常去翻書識字,班固先生的《漢書》小女便可通讀。不過,聽家父說,此書之《西域傳》對西域各國之記錄錯誤累累,幾乎不堪卒讀……可惜,去歲家父家母都在火災中去世,否則,家父定能考訂出《西域傳》中所有訛誤……”說到此處,朱諾眼圈又紅了。

“令尊叫什麼名字?”袁紹再問。

“馬庫思。”

“想必令尊姓‘馬’?你怎麼又姓‘朱’?”袁紹復問。

朱諾笑道:“家父不姓‘馬’,小女也不姓‘朱’。家父全名如下:馬庫思·圖利烏思·克勞迪亞,小女的全名則是朱諾·圖利烏思·克勞迪亞。小女與家父僅僅本名不同,但族名與宗族名卻完全一樣。”

袁紹大驚:“你們大秦人竟然將本名置於族名之前?竟然如此不分主次?”

朱諾輕蔑地笑道:“我們大秦人也很奇怪漢人為何在說話時主賓不分,毫無文法!”

“你這胡女……”被激怒的袁紹剛想起身斥責朱諾,卻被一邊的宋嘉勸住。

宋嘉笑道:“一般胡人說話,哪有這等口氣,想必是真大秦人才敢如此自信。我看,此女當是真大秦人無疑!”

袁紹轉頭問宋嘉:“宋大人也看不出此女的任何破綻?”

宋嘉笑道:“我確實看不出。”

袁紹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地嘆了口氣:“好吧,既然宋大人都這麼說,我就代表大將軍府,認定朱諾是真大秦人。”

聽到袁紹終於松口,袁術興奮地揮動了一下拳頭。他轉而去看孫堅,卻發現孫堅好似根本沒聽到袁紹的話,只是坐在一邊發愣。

見孫堅失神,宋嘉也有些奇怪。他走到孫堅身邊,用拂塵碰了他一下,小聲問:“文臺,朱諾已被勘驗為真正大秦女,你怎麼一點兒都不高興?這獻上大秦女的功勞,難道不正是你的嗎?”

孫堅看看左右,強裝歡笑:“孫某自然是比任何人都高興,只是方才朱諾所言,大秦言之主賓言法,甚是奧妙,孫某一時沒想通,這才一度失神,讓各位大人見笑了。”

許攸聽罷,哈哈大笑:“這琢磨文法的事情,還是交給文姬小妹吧!這裡我也向文臺你交個底,此次勘驗朱諾身份之所以叫上她,便是因為文姬小妹聰慧過人,對胡人音韻一聽便能誦讀,故三個月前就已在大將軍府的安排下協助整理秦語簡牘了。別看她只有十二歲,記憶力卻不輸太學的五經博士,頗有其父之風啊!”

孫堅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是啊!真神童啊!”

此時宋嘉突然俯身在孫堅耳邊低語:“文臺,還有一件事情,我只能問你—這朱諾還是處子嗎?”

聽罷宋嘉所問,孫堅十指在袖內緊緊相扣,低頭不語。

宋嘉臉色一沉:“你……你不會如此迫不及待吧……”

此刻,孫堅的腦海裡迅速浮現出他與朱諾在雨夜中擁吻的情形,以及那每一響指間的繾綣溫柔與綿綿情話。他定定神,咬咬牙,回道:“我並不確定她還是不是處子,但我肯定……我肯定……我自己沒碰過她!”

孫堅之所以敢這麼說,乃是因為這幾日他雖與朱諾多次親密,但念及她病體未愈,二人並未真有魚水之歡。

宋嘉看著孫堅遊移的表情,心中還是沒底,就在他耳邊說:“這事我先幫你兜著,萬一她不是,我就說孫議郎將其買下時,她就已然不是了……不過,如果她還是的話,文臺,那就恭喜你了!”

孫堅點點頭:“謝宋大人周全!”

見諸事均已安排妥當,宋嘉走到正堂當中,大聲宣布:“由大將軍府主簿袁紹與本中常侍聯合勘驗,胡女朱諾確是延熹九年訪京的大秦使團成員馬庫思後裔無疑。目下天子立即就要召見朱諾,向其詢問西域風土事宜,快給朱諾梳洗打扮!”說罷,宋嘉向門外人拍了拍手。須臾,十名宮女抬著步輦入堂,然後將朱諾引上步輦,就要往堂外走。

“天子現在就要召見她?怎麼是現在?天子難道不在東京嗎?”孫堅大驚。

宋嘉咳嗽了一下,壓低聲調說:“天子已微服私訪到了滎陽,行宮距此不遠,但具體在何處,乃是機密。”

孫堅一驚。眼見朱諾就要被抬走,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站起來,大喊:“且慢!”

“還有什麼事?”宋嘉回頭問道。

孫堅說道:“在將朱諾送走之前,再遣幾個人叫來華佗的助手阿嵐,將華佗先生留下的藥方與配好的藥取走,她的手尚未好透!”

宋嘉點頭,便叫兩個宮女去找阿嵐。趁著這當口,孫堅來到朱諾面前,本想開口和她說什麼,雙唇卻似有千斤之重。還是朱諾先開了口,她掙扎著從步輦上下來,向孫堅下拜:“謝孫議郎兩個月以來的照顧之恩,朱諾沒齒難忘!”說罷,她抬起頭,壓抑著心中的波瀾,努力向孫堅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孫堅也努力壓制住心中的不舍,笑著說:“別忘了服藥,拆線前千萬不要再用右手做事!”

袁紹一行人終於走了,只留下孫堅一個人空落落地留在縣寺的正堂。他在堂內來回踱步,反復思考著剛才勘驗朱諾過程中的蹊蹺。朱諾真是大秦人嗎?現在看來的確是的。但幾日前,她又為何說自己不是?這說明當時她不想入宮,而想與自己廝守終生—但今日她為何又突然變卦了?

“肯定是許攸的問話,話中有話!”孫堅喃喃自語。他清楚記得,許攸在向袁術解釋其與朱諾的對話內容時,曾粗暴地打斷了蔡琰的發言,這分明是怕她童言無忌說出真相。

“許攸到底問了她什麼呢?他給朱諾看的簡牘上寫的又是什麼呢?”孫堅陷入了沉思。

次日清晨,在縣寺留宿的孫堅早早被袁術派來的虎賁軍叫醒,叫他隨天子鑾駕一起回京。孫堅洗漱整冠後,便騎上袁術帶回滎陽的蒲梢驄,隨著嚴整的隊列,離開了滎陽。一行人快入洛陽縣地界之刻,洛陽城內高聳的北朱雀門闕已急不可耐地跳入了孫堅眼簾。但聽得三聲號令響起,全軍撤去商旅偽裝,一時間旌旗翻舞,斿帶招展。孫堅視野遠處的那輛駟馬豪車亦被迅速改裝為六馬之駕[66],車頂亦支起了代表天子的黃色傘蓋。但見一羽林飛馬來向孫堅傳令:“孫議郎隨我上前回話!”

孫堅策馬隨那羽林而去,一直越過了大半個車隊,直接來到天子鑾駕之側。但聽得車輿內傳來了天子的聲音:“車外是孫堅嗎?”

“臣孫堅死罪死罪,護駕來遲,現就在車外聽命!”孫堅大聲回道。

車輿側面的小門打開了一條縫,露出了天子慵懶的面容。他對孫堅笑道:“朕沒看錯你,你確是忠臣。”然後,拉門又迅速閉上了。

“臣誓死效忠陛下!”孫堅在馬上大喊。

“孫議郎,且聽我與你說幾句話。”孫堅身後傳來了宋嘉的聲音。

孫堅放慢馬速,漸漸與宋嘉的車輿平行。宋嘉站起身,湊近孫堅,輕輕說道:“恭喜孫議郎,那朱諾確是處子。從你獻上她到現在,天子已臨幸她三次了,對她贊不絕口。天子回宮後可能就會下詔,封朱諾為‘宮人’,直接跳過最低的‘采女’這個等級。天子對她的寵愛,就是對孫議郎的寵愛啊!以後孫議郎平步青云了,可別忘了我宋嘉啊!”

“是嗎?那就好……那太好了!”孫堅的眼睛不知怎的濕潤了。為了掩飾心裡的痛苦,他揉揉眼睛,喊道:“哎呀,宋大人,您也得小心這風沙!”

 

 

第五卷 封侯

 

第四十一回 君臣之誼

 

 

 

 

 

 

 

中平四年[67]深秋,長沙人區星自稱“大將軍”,發動叛亂。與此同時,區星又聯絡周朝、郭石分別在零陵郡與桂陽郡發動叛亂。由此,荊州七郡已有三郡反叛。面對如此危局,虎賁中郎將袁術薦議郎孫堅為長沙太守,天子準奏。為二千石秩位奮斗多年的孫堅,終於如願。

然而,此刻的孫堅並不快樂。原來,就在他接受同僚祝賀高升的當日,遙遠的泰山郡傳來了好友諸葛珪在郡丞任上病逝的消息。孫堅當場慟哭,弄得諸同僚在宴席上無所適從。

因軍務緊急,朝廷只給孫堅兩日的時間準備離京。而在孫堅離開洛京前的最後一個下午,他又突然得到密詔,命其入宮伴駕。

又是西園,又是少華山,又是天子亭—天子約定與孫堅臨行前最後一次密談的場所,便是一年多前孫堅剛入京時二人面談之所在。此刻天氣已冷,秋風瑟瑟,落葉鋪山。孫堅在少華山拾級而上,抬步尋石階,靴落脆葉響。行至半山中,他再轉頭往山下望去,但見山下的流香池內早就不見暢遊的宮女,南國進貢的望舒荷也已進入了休眠,只留下殘留的莖稈或直立或倒伏於像明鏡一樣的水面。再看山頂,原本用以遮蔽天子亭的兩片竹幕竟還未轉枯,宛若兩片在漫野的秋紅中預報來春的翡翠。

而當在前引路的蹇碩施動機關開啟竹幕之刻,天子亭上又一次傳來天子的玉音:

 

愛美人之婀娜兮,憶春宵之壓棠。

恨人鬼之道殊兮,怨盛年之彷徨。

揚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

悼良會之永絕兮,哀榮逝而異鄉……

 

孫堅知道,只要何後不在,天子便會低聲吟唱這首《令儀頌》,以表達對王美人的追思。而天子在今日與自己離別時,再唱此曲,又是何意呢?

孫堅正想著,伴奏的琴聲戛然而止。隨之而起的,竟是天子劇烈的咳嗽聲。孫堅大驚,在竹幕撤去後,立即快步上亭。但見亭內天子正在七弦琴前掩口長咳,而身邊竟無一人伴駕。蹇碩一個箭步跑了上去,一邊急著為天子捶背,一邊心疼地請示道:“陛下,此處風大,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天子終於止住了咳聲。他喝了口溫水潤了一下喉嚨,對蹇碩擺擺手:“此處甚好!話說‘隔墻有耳’,此處無墻,最適密談!對了,等一下朕與孫愛卿說話時,你也暫時退下!”

蹇碩勉強地點點頭,在退下前對孫堅說:“孫大人,陛下最近龍體欠安,等一下與陛下奏對時,您且要留心啊!”

孫堅點點頭,然後對天子下拜:“陛下龍體不適,本該靜心休養,竟還撥冗見臣,臣感激涕零!”

天子笑道:“孫愛卿,這是你去長沙前朕最後一次見你了,等一下朕能叫你‘文臺’嗎?”

孫堅聽罷,大駭,立即再叩首:“臣孫堅死罪死罪,哪裡敢讓陛下叫臣下之表字!表字為平級之友的互稱,臣怎敢僭越這君臣之大禮,讓大漢天子折威?”

天子嘆了口氣:“原來,連孫卿都不願與朕做朋友……”

孫堅聽罷,直起身,為自己辯解道:“陛下,臣不是這意思……”

天子苦笑道:“罷了!至少孫卿很誠實,孫卿剛才是想告訴朕:天子可以有廣沃的土地、美麗的嬪妃與強悍的軍隊,但天子是不能有朋友的,連一個真心朋友都不能有……”說到這裡,他突然抓住孫堅的手,“但是孫卿,你知道嗎?也正因為如此,朕是多麼羨慕你……”

“陛下,這從何說起啊?”

天子緊緊盯著孫堅的眼睛,說道:“據說昨日孫卿在同僚為你祝賀升遷的宴席上,竟然當眾哭了—而且不是那種喜極而泣的哭,而是那種傷心動情的哭,對嗎?”

孫堅緊張地回道:“陛下,臣哭,並非是對朝廷的拔擢不領情,而是因為……”

“因為恰好在此刻,你知道你的摯友諸葛珪死了……”天子將孫堅的話搶先說了出來,然後拍了一下孫堅的手背,“愛卿,你入京這一年多來,心裡有多盼望能得到這二千石的印綬,朕心裡是最清楚的。但目下你卻因為摯友之死而忘卻了升遷之喜,可見,你與那諸葛珪,彼此可是真朋友啊!這叫朕這麼一個孤家寡人,怎能不艷羨呢?”

看著天子那懇切的眼神,孫堅心如刀割。他順勢改口道:“陛下,千萬別這麼說!臣雖嘴上不說,但是臣早就在心裡把天子當成自己的摯友了。如若天子願意,從此之後,天子隨時可在這私下場合叫臣表字。”

“這就好,文臺!”天子笑著將孫堅另外一只手也合在自己手掌中。然而,孫堅此刻心中卻產生了一絲不安—因為他分明感到:天子的掌心,很涼。

“文臺,你的手好熱……”天子將孫堅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反復揉搓,宛若那是冬日裡初盈熱湯的暖爐。

“陛下,您一定要保重龍體啊!”孫堅關切道。

“朕能努力活到先帝的享年,就不錯了!”黯然神傷的天子苦笑道。

“不會的,不會的!”孫堅主動抓住天子的手,“天子一向龍虎體魄,只是入秋後略有小恙,來春必龍威堂堂!對了,臣的好友華佗能治各種雜病,陛下召他入宮如何?”

天子擺擺手:“那華佗乃民間遊醫,多用怪方,據說他竟給袁術之妾喝三升醯汁以解腹痛。其施方或偶爾奏效,但很難過太醫那一關,最終難免互推責任,彼此不睦。再說,若華佗真有文臺所說的大本領,他怎麼沒救活諸葛珪?”

孫堅默默不語。

天子繼續說道:“再說,朕這病,本是心病而起,那華佗如何解之?對了,文臺啊,你可知道朕之心病是什麼嗎?”

孫堅從先前天子所唱的《令儀頌》中,大略猜到今日奏對的主題,便慢慢回道:“陛下,今夏您與臣曾密謀以北狩河間為掩護,行立新君之大事。然不料先有王芬謀逆,後有張純叛亂,目下河間之行已不可行。陛下若要再行廢立大事,恐怕還得另尋機會。臣便斗膽猜測聖心,目下陛下正在為這下一步的棋如何走而煩惱。”

天子點點頭:“知我者,文臺!不過,關於下一步棋該怎麼走,朕也並非毫無頭緒!”隨後他指著少華山下的萬金堂說道,“文臺,那裡便有乾坤!”

“萬金堂!”孫堅一皺眉,“那裡有什麼乾坤?還請陛下點撥!”

天子笑道:“這萬金堂,素被民間視為朕橫征暴斂之證據,天下人一直盛傳朕在此堂中聚斂了從各州郡搜來的各種奇珍異玩。朕還聽說,在河南尹境內,最近就流傳著這麼一則童謠……對了,那童謠是怎麼說的來著?……哦,想起來了:‘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姹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石上慊慊舂黃粱。梁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

孫堅插話道:“陛下,這都是不臣之奸佞在民間播的妖言!臣請追溯謠源,殺一儆百!”

“不不不!”天子連續說了三個“不”,繼續解釋道,“文臺不知,這是朕故意給民間造成的印象,他們將這童謠傳得越廣,對朕就更有利!”

孫堅好奇地看著天子。天子笑著繼續解釋道:“就像前番朕造胡風宮殿以掩飾廢立之意一樣,這萬金堂貌似是朕貪財的象徵,其實質卻是朕從何家奪回軍權的憑倚!”

“哦!”孫堅將天子的話咀嚼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慢慢說道,“想必—陛下的真正目的是,通過萬金堂聚財以募新軍,借此弱化何家的兵權?”

天子哈哈大笑:“文臺真是聰明!何進、何苗兄弟目下已掌控天下兵權,虎賁、羽林中亦多其眼線,何家有這兵權在,朕便很難將王美人所誕之董侯立為儲君。另設一為朕所直接掌控的新軍,乃是唯一的辦法。”

“敢問這新軍需要多少人?”孫堅試探著問道。

天子反問道:“文臺本是領兵的,來京一年多,對洛京內外也算熟悉。你且說說,要控制京城各大要害,至少需要多少兵?”

孫堅想了想,回道:“若要考慮到虎賁與羽林中何氏黨羽可能的反撲,至少需要一萬五千人吧……”

天子笑道:“不錯,大約就是這數!但以防萬一,朕想募兩萬人,配上最好的馬匹、鎧甲與兵器!”

孫堅提醒道:“募兵雖然重要,但選將更緊要。不知陛下是如何選將的?”

聽到孫堅問及這關鍵的人事問題,天子慢慢從袖中拿出一卷絹帛,遞給孫堅。孫堅展開定睛一看,但見上寫:

 

西園八校尉:

一、上軍校尉:蹇碩

二、中軍校尉:袁紹

三、下軍校尉:鮑鴻

四、典軍校尉:孫堅

五、助軍左校尉:趙融

六、助軍右校尉:馮芳

七、左校尉:夏牟

八、右校尉:淳於瓊

 

當孫堅看到自己的名字時,疑惑地問道:“陛下不是已經任命微臣為長沙太守了嗎?臣又如何能兼職典軍校尉?”

天子嘆了口氣:“文臺你目下看到的,乃是朕半個月之前的布局。朕本想將文臺一直留在身邊。不料,荊州烽火突起,朕只能先遣文臺去長沙以解燃眉之急了。文臺莫怪啊!”

孫堅回道:“天子的布局,自然有天子的道理,孫堅無論在哪裡,都是大漢的忠臣!只是—”

“只是什麼?”

“臣留下的這個缺,陛下想用誰來補?”孫堅回道。

天子道:“這便是朕想找文臺來商議的第一件事。朕目下有兩個人選,正在猶豫不決,文臺是否能夠提一些建議?”

“哪兩個人?”孫堅問道。

天子伸出兩根手指:“一個是袁術,一個是曹操。文臺,你看誰更合適?”

“曹操!”孫堅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曹操?”天子疑惑地看著孫堅,“朕還以為文臺會推薦袁術。誰都知道你與袁術平時走動頗多。”

孫堅沉默片刻,回道:“陛下這西園八校尉的布局,明顯是想納入各方勢力互相掣肘。這樣,作為天子貼己人的蹇碩才能以‘上軍校尉’的身份壓住他們。而袁家在這八人中,已有袁紹,若再加一個袁術,臣怕袁家的勢力會因此變得太大,蹇碩控制不了他們……因此,安排曹操似乎更為合適。”

天子點點頭,又搖搖頭:“袁術與袁紹雖是兄弟,但彼此面和心不和,盡人皆知。而那曹操卻始終是袁紹的扈從,朕對曹操更不放心!”

“那曹操可真是忠臣啊!”孫堅幾乎是脫口而出。

天子懷疑地看著孫堅:“文臺你怎麼如此確定?”

孫堅本想說出曹操將回絕王芬的信抄送自己的事情,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此事必然會暴露王芬拉攏曹操在先,反而會讓天子疑心,於是他改口道:“臣在南陽剿黃巾時,曾與曹操短期共過事,相談甚歡。他曾對臣說過,大漢之危,在於宦官與清流彼此仇恨,殊不知內廷與外朝只有協心勠力,朝政才能安穩。而臣與袁術酒宴多次,他卻至多對臣抱怨過袁紹在袁家的跋扈,卻從未像曹操那樣,觸及朝政之根本。故臣以為,曹操比袁術更忠於大漢!”

“曹操真這麼說過?”天子的眼睛裡閃出了一絲激動。

孫堅肯定地點點頭。

“那就是曹操!曹操就是典軍校尉!”說罷,天子便自己拿起筆,在絹帛上塗掉“孫堅”的名字,在後面寫上“曹操”。

孫堅一邊看著天子寫字,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道:“臣剛才說袁術的忠誠不如曹操,並不是說他不忠。他忠於天子肯定是毫無疑問的,是不是也在這八校尉裡給他一個位置呢?”

“你方才不是說袁家不能放兩個人嗎?”天子反問。

“那就……”孫堅頓了頓,“用袁術換掉袁紹……”

天子將筆放下,想了想,回道:“文臺所慮,朕心亦知。袁紹與那王芬案是否有關,的確撲朔迷離,但朕也得吸取逼反張純的教訓。若不是朕在冀州追查王芬余黨那麼操切,張純或許不會那麼快反。同理,若朕設立西園新軍時,刻意排斥葉茂根深的袁紹,反而會讓袁紹起戒心,最終逼迫其與何進鞏固聯盟,這難道不是違背了朕設立新軍的初衷嗎?再說,若朕一方面將袁紹拉入伙,一方面卻又排斥何進嫡系,何進必然會對袁紹起疑。這樣一來,朕就可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總之,等到何、袁相互內耗之後,朕再抽空查清王芬案的根底,也為時不晚。”

孫堅勉強地點點頭:“陛下深謀遠慮,微臣不及萬一。”但他還是忍不住再補問一句,“但陛下為何覺得那何家人就一定比袁紹來得更可怕呢?”

天子抬起頭看著孫堅,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文臺現在繞著圈子幫何家人說話,是不是得到了皇后的什麼指示?是不是近日來她找你談話說了些什麼……”

孫堅急忙辯解:“臣與皇后說的任何一句話,可都是為了維護皇家的和氣啊!”

天子此時突然壓低了聲調,口氣中卻露出了殺氣:“文臺,別以為你能在劉家與何家之間兩面討好。朕不用兵,何進是不會交出兵權的,而他不交出兵權,我的協兒又怎能坐得穩這帝位?莫要以為這幾個月來朕寵幸何後次數多了,朕就是怕了那何家人了!當年何後背著朕毒殺王美人的事,朕是一輩子也不會忘的!”

“那……陛下對皇后就沒有一點兒感情嗎?”孫堅輕問。

“朕喜歡的,只是她的身子……”天子冷笑道,“朕百年之後,這身子也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陣寒意襲上孫堅的心頭。

看著孫堅魂不守舍的表情,天子拍了拍他的肩頭,寬慰道:“文臺,你沒親見當年王美人遇難時的慘狀,只見過何後今日的媚態,自然會覺得朕過於殘忍。但何後當年畢竟已犯下殺人大罪,朕能容她至今,已屬寬容。想當年武帝臨終前殺鉤弋夫人時,她又何曾做過什麼錯事?然而,武帝殺鉤弋夫人,難道殺錯了嗎?文臺,你說說,武帝錯了嗎?”

孫堅知道天子在逼著自己說他心裡想說的話,只能先順著他的話勢說:“當年武帝若不殺鉤弋夫人,則自己駕崩後,勢必帝少母壯。如此一來,年少的昭帝必然會受到外戚力量的牽制,長期難以親政。而鉤弋夫人既死,武帝便可不顧及外戚的掣肘,設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等數字輔政大臣,這才有了‘昭宣之治’的盛景……”

天子笑著點點頭:“對,除了翦除外戚之外,還得設輔政大臣。但這輔政大臣,也不是人人能做得的,否則難以服眾。朕派你去荊州剿區星,而不派你去冀州剿張純,便是考慮到區賊要比張賊更易平定,因此,文臺你在荊州更易建功封侯。等你封了侯,朕再找機會調你入京做輔政大臣,也便順理成章了。”

不想孫堅即使受到了封侯的誘惑,還是試圖將天子殺何氏的念頭往回掰:“恕臣直言,當年武帝殺鉤弋夫人之所以能成,是因為其族人尚無兵權,而目下何氏坐大,已是事實。若處之操切,恐生新的禍亂。依臣愚見,不如在西園軍控制皇城要害後,在大殿上公開考校兩位皇子學識,擇其賢者而立,同時也令何進心服口服。若何進不服,再行彈壓,也便有了名頭。”

天子低頭想了一想,說道:“若公開考校,董侯勝過史侯乃是無疑的,但又怕有人拿二人的長幼秩序來說事……”

孫堅笑道:“其實可以在考校之前,先行搜集何進家族貪腐的證據,散布於朝野,讓朝堂上下產生厭惡史侯的情緒。另外,方才那些對天子不利的童謠,臣下還是認為不能任其蔓延,而要找人在外邊傳一點兒對董侯有利的童謠,以便左右輿論……”

見天子似乎聽進去了,孫堅再建言:“另外,即使立了董侯,若何家不反,也不要斬盡殺絕,畢竟何進討黃巾還是有功勞的,何後亦服侍陛下多年……”

但聽得天子回道:“文臺不要為何後說情了。朕可以不殺她,但是她的後位朕是一定會廢除的,否則協兒登上皇位,她便成了太后,協兒恐怕會吃大虧。”

孫堅插話道:“陛下不是已經廢過一次皇后了嗎?若再廢一次的話,那誰再來做皇后?”

天子笑道:“這不就和文臺你商量這事嗎?”

孫堅反問:“這事微臣也有資格參與商量?”

天子笑道:“當然有,因為朕想的人選,便與你有關。朕以為,朱貴人可為新後!”

孫堅大驚:“陛下,這事可不能開玩笑!她可是胡人!”

天子笑道:“正因為她是胡人,她在中土便沒有根基,即使做了太后,也不會壓制新帝的……”

孫堅大力擺手:“萬萬使不得啊……這會在朝中引發爭議的……那……陛下乾脆就不要立新後了吧!”

天子笑道:“朕明白了,文臺是不是還在惦記著我們之前的約定,即朕在百年之後會將朱貴人還給你?你是不是想:若朕立朱貴人為後,文臺你就永遠得不到她了?”

孫堅急忙擺手:“臣不是這個意思!”

天子笑道:“其實,剛才朕確是與文臺開玩笑。朕知道,立朱貴人為後當然不妥,且後宮兇險,朕也不忍心讓她成天擔驚受怕。所以,朕自然會在恰當時機,將她放出宮的。文臺你方才也說得對,即使廢了何後,也未必要立新後,這樣對繼任天子反而最為有利。只是有一件別的事情,朕現在還需要向文臺交底:在朱貴人離宮之前,朕還要送她一件小禮物,這裡不妨就先給你看一件樣品。”

說著,天子便緩緩地挪開七弦琴下的琴案,但見其下還有一個檀木做的璽盒。他從盒內拿出一個帶有橐駝鈕的黃金璽,交給孫堅。孫堅自然知道這是王璽的規格,便畢恭畢敬地將沉甸甸的璽接過去,將其翻轉過來,但見上面寫了四個篆字:大秦王璽。

“這是……”

天子笑道:“朱貴人一直說,其父生前一直以未得到能證明漢秦交通成功的信物為恥,並因此不敢回國。朱貴人已與朕說過了,她願代父回國,並帶去此類信物,這樣才能洗刷父恥……而你現在所看到的這王璽,便是這信物。你瞧,因為大秦國力不比一般藩屬,這黃金璽配的可是真正的橐駝鈕啊,而不是一般的蛇鈕……”

孫堅一皺眉:“可大秦實在是太遙遠了,目下西域商路烽火綿延,朱貴人如何去得?”

天子說道:“她是胡人,自有胡人的辦法。據說從陸路走不如從海路走,可以從交趾郡坐上胡人的大船—若風順,幾個月後就能抵達大秦國境。對了,等到朕將朱諾放出宮後,文臺是否可助她回國?”

孫堅點點頭:“臣自當鼎力相助!”

“好!”天子收回王璽,重新裝好,輕聲說道,“以後文臺遇到朱貴人,只要看到她手裡有此印,便知她已經領了大漢使節的差事。但因為朱諾既是女流又是胡人,朕還是不方便在明面裡封她做大漢使節。所以,此事不會有聖旨,這印就是聖旨。對了,她最後拿到的印,還會與方才你看到的印有一些分殊,文臺你一定要看清!”

“哪些不同?”孫堅問道。

天子示意孫堅伸出手,然後用手指在上面寫了四個大秦言:

 

  1. P. Q. R.[68]

 

孫堅點點頭,說道:“這便是朱貴人在大秦館教過我的話,意思是‘賢達院與庶民共榮於大秦’。大秦國的錢幣上便鑄有此語……”

天子點點頭:“如若將這四言也刻在那王璽上,大秦王便知我中土天子已略知大秦風俗,並由此更加確定朱諾父女已完成當年大秦王安敦所下達的使命。這樣,朱諾歸國後,亦能為其宗族所重新接納。而後,她便可說服新大秦王再派新的使團來洛京……不過,彼時接待這使團的,恐怕就是協兒了!”

“陛下竟已開始為朱諾回國後的處境謀劃了,微臣……”孫堅伏地,開始小聲抽泣起來。

“文臺,你現在這麼哭,是不是在怨恨朕沒有兌現前言,讓出宮的朱諾做你的妾室,而是讓她再遠渡重洋,返回母國?”天子笑道。

“不是!”孫堅含著眼淚,抬起頭來,“臣是感動於陛下為大漢之未來的殫精竭慮!”

“文臺,你看出了朕欲與大秦交通的真正目的了嗎?”天子的臉上終於顯出了一點點紅潤。

孫堅點點頭:“大秦之琉璃器與火浣布為中土所未有,中土之絲帛之品為大秦所缺,若真能互通有無,必能增強兩國國力……”

“還有呢?”天子再問。

“還有,大秦可與大漢彼此夾擊威脅二國的胡虜叛賊,確保西域商路的通暢……”

“還有呢?”天子再問。

“還有……”孫堅想不出來了。

天子笑道:“文臺,與大秦交通,其實也是為了在根子上緩解宦官與清流的衝突!”

孫堅瞪大了眼睛:“這二者之間的關係……臣從未想過,請陛下再點撥點撥微臣!”

天子嘆道:“文臺暫時想不通其中的關聯,也並不奇怪,因為文臺畢竟不是朕啊!不過,這些事情,朕從十二歲就開始想了,日日夜夜地想。文臺你也知道,朕本是河間國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解瀆亭侯,本不知自己要做皇帝。十一歲時的那個冬夜,朕還在睡夢中,就突然被從洛京來的人給叫醒了,被匆匆送上馬車直奔京師,這才知道朕已被當時的竇太后選中立為新君。朕繼位後,垂簾聽政的竇太后又選定太傅陳蕃、大將軍竇武及司徒胡廣三人共參錄尚書事。當時朕高興啊,白撿了一個皇帝做,還有這麼好的大臣輔佐朕。沒想到,僅僅一年之後,陳蕃就與竇武聯手,發動太學生向宮內的宦官宣戰,事敗後二人都未得善終。當時朕還是一個孩子,根本不懂他們為何這麼恨宦官,朕也驚訝於這些宦官如何能如此快地從西涼調來張奐與董卓的精銳來鎮壓這些清流。朕只知道,以王甫為首的宦官連夜寫出了一道道殘酷清洗黨人的聖旨,並繞過朕用了朕的玉璽,就好像是朕在清洗他們一樣。其實,那一份份處決名單上的人,朕當時大都不認識。但是,朕漸漸知道了,從此之後,這些黨人就恨上了朕,覺得朕是他們的敵人……後來,朕經常在想:這到底是為什麼呢?為何那些嘴上都說忠於朕的臣子們卻總是在私底下互相仇恨,而不能彼此襄助呢?”

“那陛下想出了答案嗎?”孫堅問道。

“其實,答案非常簡單!”天子說道,“因為天下士人,都在做一件事:讀聖賢書,琢磨著怎麼治國平天下,然而,天下卻沒有那麼多官位來對應這幾萬太學生,所以,他們只有彼此撕咬才能在這逼仄的世上有立錐之地。他們要麼彼此撕咬,如同那袁紹與袁術;或者暫時團結起來,去撕咬那些與他們不同的人:今天是宦官,明日是外戚。他們的眼界實在是太狹隘了,如果他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別的世界的話……”

聽到此處,孫堅才略有所悟。他嘗試著接著天子的話頭往下說:“所以,陛下想打開輸入大秦制品的新商路,並借此探索仿制大秦器物之法,由此吸引一部分士人轉向工商,緩解黨爭的烈度!”

天子笑道:“正是此意!”他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太史公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話說得實在太好了!只要士人能從工商獲利,便能不謀官位、遠離黨爭;而只要他們全心經營工商,他們便更會渴望州郡之太平,以利商貨之長途販售。而消弭黨爭、天下太平,難道不正是天子之幸、百姓之福嗎?”

孫堅問道:“陛下如此深遠的聖意,為何不能在朝堂上告知於天下人呢?”

天子苦笑道:“朕其實已經說了,只是沒有明說罷了,因為以農為本,畢竟是大漢國策。朕為了作踐士人心中的秩位,其實已經做了不少事了:其一是鼓勵賣官鬻爵,讓人知道世上錢可買賣一切,並由此激勵士人深思取財之道;其二是設立鴻都門學,讓士人明白,除了讀經之外,書畫刻像也是正經的本領。但天下人還是不懂朕的心,罵朕貪財,罵朕荒淫。朕想,如若我們能得到更多的大秦制品充盈於市,讓更多的人看見大秦人之日用竟如此精美,或許便可啟發更多人去留心那些所謂的‘奇技淫巧’,而不要在區區五經之上空費青春。朕的意思,現在文臺明白了嗎?”

孫堅聽罷,大為感嘆:“陛下,您這是多大的手筆,多長遠的謀劃啊!”

天子笑道:“所以朕需要一個賢明聰慧的後繼國君,將這事繼續做下去!”

孫堅再問:“那就一定是董侯嗎?”

天子也肯定地點點頭:“一定是他!別看史侯虛長董侯幾歲,但他生來愚笨,缺乏主見,對其母言聽計從,毫無人君之相。多年後,朱貴人帶回的新大秦使團見到的新天子若是史侯,這是會丟大漢的臉的!”

看到孫堅將信將疑的表情,天子笑道:“方才,文臺不是說要考校兩位皇子嗎?要不,現在就考校如何?”

“什麼?現在?”孫堅大驚。

“對,你親自考校!就現在!”說罷,天子突然伸指撫琴,向竹幕後的蹇碩發出暗號。

不久後,蹇碩便帶著兩個衣著華麗的孩童來到亭中。不用說,那略為年長的孩童便是何後的兒子史侯劉辯,而另一位則是王美人的兒子董侯劉協。

天子也不說閑言,立即給他們出了考題:“兩位皇兒,這位是朝廷新拜的長沙太守孫堅。他明日就要離開洛京,去長沙剿滅叛賊區星。對於孫太守,你們可有何話要說嗎?”

胖乎乎的劉辯挖了一下左邊的鼻孔,笑嘻嘻說道:“剿賊?這有何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孫太守遇到反賊,見一個殺一個就是了。如果有什麼難處,我家舅父何進大將軍自會襄助你的!”

“就這些?”天子冷笑著問道。

“孩兒就想到這些。”劉辯翻著白眼,噘著嘴,又開始挖右邊的鼻孔。他藏在另一只手裡的蛐蛐,此時也開始不識相地鳴叫了起來。

“到你了!”天子轉向劉協。

劉協先向孫堅作揖行禮:“恭賀孫太守升遷之喜!”然後他慢慢說道,“孤未讀過長沙的軍報,過於詳細的建議,孤尚且無法給孫太守,還望孫太守隨機應變。但目下朝廷在冀州與涼州皆有戰事,還望孫太守速戰速決,以節省朝廷兵費。而要速戰速決,就一定要抓住要害……”

“這要害是什麼?”天子問。

“糧!”劉協回道,“窮人被逼造反,無非就是因為無糧。孫太守若能恩威並施,一邊剿賊一邊賑糧,賊勢自會潰散。”

“糧從哪裡來呢?朝廷目下也缺糧!” 天子再問。

劉協想了想,笑道:“荊州富戶甚多,孫太守不如用太守的官威,逼出他們的糧食來賑民,這樣就用不著向朝廷要糧了……”

“若那些大戶欺負孫太守是新來的官員,陽奉陰違,又該如何?”天子又問。

劉協想了想,回道:“其實這也並不難,官軍只去保護那些交了賑災糧的富戶,卻任憑其余富戶被賊人劫掠。這樣一來,任何一個聰明人最後都會知道該選擇站在哪一邊的……”

天子滿意地點點頭,叫蹇碩將二人帶走。然後他問孫堅:“文臺,你現在又選擇站在誰一邊呢?是十二歲的史侯,還是七歲的董侯?”

孫堅笑道:“不考校真不知道,二人真有云泥之判。這也真奇怪了,這史侯怎麼沒有皇后的半點聰慧呢?”

天子冷笑:“皇后聰慧?文臺啊,你是沒見過王美人生前的聰慧啊!後宮佳麗,唯她精通數術,甚至還會計算各種大小球的體積,她還算出自己會被毒殺!”

“什麼?既然如此,她為何未能避禍?”孫堅問道。

天子眼睛發紅,慢慢解釋道:“其實,她懷了協兒後,只要墮胎,便可保命。但是她夢見自己負日而走,醒來便算出自己所懷的乃是大漢王朝的命數。故此,她便堅持誕下協兒,分娩不久後就遭遇了何後的毒手。而協兒也僅僅因有太后的死保,才得以幸存……”

孫堅聽罷,長久不語。何後的美態,如同入秋的荷花,漸漸在他心中枯萎了。思索片刻之後,他對天子表明了自己的抉擇:“若微臣在長沙得到天子密詔回京襄助董侯,微臣將率精兵朝發夕至!”

天子再次抓住孫堅的雙手:“文臺,朕今日與你說了這麼多,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說罷,天子又咳嗽起來。孫堅慌忙喚來蹇碩,叫他帶天子回宮歇息。

 

次日清晨,洛京平城門,這正是一年多前孫堅入京初遇朱諾時所經過的那座城門。城門外,駟馬高車的華麗車輿內,新拜長沙太守孫堅滿身披掛,手按百煉劍的包金環首劍柄,沐浴著新升的秋陽恩賜的溫暖,遙望南面的荊襄沃土。他知道,那將是他人生的新起點—從此,他將不再是任何高官的佐吏,而將成為一名能真正獨當一面的地方大員,為大漢天子撐起一片天,為富春孫氏掙一口氣。從此,他再也不用看張溫、周慎之類的庸帥的臉色,而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想法,殺伐決斷,保境安民。他似乎已經隱隱看到了自己在青史上的位置:或許他不會如霍去病、衛青那麼顯赫,但至少也能躋身吳漢、班超之列,被後代史家說成是“後漢中興之臣”。

不知怎的,這一年來在洛京所經歷的點點滴滴,此刻全都涌上了孫堅的心頭,讓他雙眼發潤。他在駟馬高車的車輿上轉過身,躬身拜別為他餞行的宋嘉、袁術、趙云、簡雍與其他同僚,順勢再看了一眼高聳入云的南宮門闕。他心中默念:別了,南北宮門闕的雄偉;別了,東郊渴烏的妙思;別了,宣德殿前的銅馬;別了,濯龍園的林檎;別了,西園的大秦館;別了,平樂苑的異獸;別了,上林苑的珍禽……別了,從河間國走來的大漢天子;別了,從大秦國走進自己心裡的朱諾……伐勒忑,伐勒忑……

“文臺!文臺!”南面突然傳來故友熟悉的聲音。

孫堅轉頭一看,果然是祖茂祖大榮!

但見同樣也是滿身披掛的祖茂,正馬踏洛水浮橋而來,口中大喊:“文臺啊,我祖茂終於等到你做到二千石的這一天!”

“大榮啊,別的弟兄呢?”孫堅在車輿裡向著他興奮地揮著佩劍。

“你看,他們都在後面呢!”孫堅順著祖茂的手看去,但見洛陽浮橋之南,孫賁、孫輔、吳景在左,朱治、韓當、公仇稱在右,六人已帶領約一百名心腹家丁夾道而待。原來,他們在十日之前便已接到胡嬋的密信,叫他們速來洛京與孫堅匯合。此刻,祖茂也看到了孫堅身後的胡嬋、程普與黃蓋,興奮地在馬上打起了招呼。

“我不想再坐車了!”孫堅拍了一下正在為他駕馬的祖迅,然後吹了一聲口哨。馬車後的蒲梢驄聽到主人的召喚,飛奔而來,然後慢慢降低步速,以便與馬車平行。孫堅一個彈跳,便從車輿中跳至馬鞍,隨後策馬前驅,與祖茂匯合。

“文臺,怎麼近看你的時候,發現你這一年來長胖了?”轉過馬頭、與孫堅同向而行的祖茂打趣道。

“大榮,你難道不是嗎?”孫堅打量了故友幾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那正好你我兄弟此次同去荊州圍獵,打打身上的膘!”祖茂大笑道,然後用馬鞭抽了一下胯下坐騎的屁股,故意趕到了蒲梢驄的前面去。

“大榮,這是你新買的馬嗎?好快!”孫堅在後面驚叫。

“這是我從張飛那裡新買的紫燕騮,與‘漢文九逸’中的‘紫燕騮’同名!”跑在前頭的祖茂回首向孫堅炫耀道。

“哎,蒲梢驄,別被比下去啊!”孫堅夾緊蒲梢驄的馬肚子,也往它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蒲梢驄一邊嘶鳴一邊抖擻鬃毛,四蹄加快,瞬時就將紫燕騮拋至身後。孫堅興奮地控住馬頭,對蒲梢驄低語:“對,好樣的,就這樣!”

與此同時,浮橋南面那些親侄與摯友的面容也越來越清晰了。不知怎的,一看到他們,孫堅就想起了自己在富春老家料理的瓜田、在鹽瀆守衛的鹽田、在下邳深陷的陰謀、在宛城染上的癘疾,以及在美陽亭的麥田裡灑下的鮮血。孫堅也突然明白了昨日天子對他所說之言的真義:是的,與天子相比,他是幸運的,因為他有朋友,那些能夠一路見證自己浴血苦斗的朋友。

不知怎的,三日前在大秦館裡朱諾教他的最後一句大秦言,此刻從孫堅口中脫口而出:“韋尼、韋帝、韋齊!”[69]

“文臺,你方才嘴裡在說啥?”跟在孫堅身後的祖茂一臉迷茫。

孫堅哈哈大笑,然後在飛奔的馬鞍上向著洛水之南,扯開嗓子大喊:“韋尼—韋帝—韋齊!”

本章後記

 

中平四年十月,孫堅被拜為長沙太守後,恩威並施,在三十日內就平定了區星在長沙的叛亂。兵貴神速,他沒有等到荊州刺史王叡允許他出郡作戰的命令,就率軍進入零陵郡與桂陽郡,迅速撲滅區星同黨周朝、郭石的叛亂。至此,荊州三郡之亂,在五十日內被平定。孫堅威名由此遍及華夏。此刻,屬於揚州刺史部的廬江郡也遭遇匪患,廬江太守陸康暗示其侄宜春縣令陸云寫信給孫堅求救。孫堅接信後,立即率領長沙本部郡兵出州作戰,令荊州刺史王叡頗為不悅。但因為孫堅戰功赫赫,朝廷依然在中平五年初封孫堅為烏程侯,食邑烏程縣[70]。這也是大漢天子能封賞給異姓大臣的最高爵位。至此,孫堅完全實現了他封侯拜將的人生理想。

歷史的車輪就這樣駛入了中平五年。從這一年的二月起,黃巾軍的殘余力量開始組織起新的起義,其中以葛陂黃巾勢力最大。三月,太常劉焉上書天子,建議改刺史為州牧,由此提升州權,方便彈壓黃巾軍的反撲。天子準奏。至此,州權與郡權的矛盾開始激化,這亦為日後王叡與孫堅之間的不睦擴大埋下伏筆。在北面的冀州,朝廷派遣的中郎將孟益、騎都尉公孫瓚與張純的叛軍接連苦戰,互有勝負。公孫瓚的軍事才能也開始嶄露頭角,吸引了還在洛京做亭長的趙云去投公孫瓚部。而在孫堅曾經戰鬥過的隴西前線,韓遂與馬騰的同伙王國開始圍困陳倉,再次威脅長安。朝廷只好啟用老將皇甫嵩,與董卓合兵,竭力保衛西京。此時的西涼戰事,還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在這一年的八月,天子建立“西園軍”的計劃終於得以實施,並設立八校尉。旨在削弱何進兵權的西園軍成軍後,天子與何後的關係再度惡化。

而在這一年,荊州全境則太平無事,孫堅亦將遠在壽春的家人全部接到長沙,闔家團聚。孫堅老父孫鐘與小弟孫靜依然堅持在富春務農,不肯入荊。這一年,孫堅三十三歲,長子孫策十三歲、次子孫權六歲、三子孫翊四歲。孫堅與吳甄重逢後,吳甄迅速懷孕,孫堅料其腹中還是男孩,預賜其名為“孫匡”。對於孫門來說,在中平五年,他們已得到了他們所想得到的一切。

但此刻的孫門上下,卻無人能預料到:眼前這一切的美好,將在未來的幾年後被一場蔓延天下的殘酷內戰擊得粉碎。而後,對於大漢一等侯爵孫堅孫文臺來說,他為歷史所銘記的真正人生,才剛剛開始。

第五卷完。

 

[1] 此時間對應於公歷的229年5月3日凌晨3點左右。需要說明的是,中國古代歷法變遷非常複雜,折算成現代公歷日期的路徑也非常繁雜,故除非特別重要的日子,本書所涉歷史事件的時間,將只給出古代歷法(陰陽歷)所對應的月與日。大致來說,陰陽歷的日期,比現代公歷的日期早三周左右。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從東漢中後期到三國的這段時期,中國普遍採用的歷法乃是“四分歷”(陰陽歷的一種)。不過,在229年的東吳,當地政權已經開始使用一種叫“乾象歷”的新陰陽歷了。

 

[2] 今湖北鄂州,非今日武昌。

 

[3] 進出首都的重要樞紐。

 

[4] 旒,皇帝禮帽前後的玉串。“天子玉藻,十有二旒。”(《禮記·玉藻》)

 

[5] 孫權早在黃武元年(222)就已經有了自己的年號,當時他雖然頂著“吳王”的名號,但已經是實質上的皇帝。所以,黃龍元年的登基大典,從吳國立場上,便是“正尊號”,即將孫權實質上已具有的皇帝地位再予以正名。

 

[6] 面條的古稱。

 

[7] 諸葛瑾表字子瑜。

 

[8] 《黃龍大牙賦》是東吳御用文膽胡綜(183—243)的名作。

 

[9] 蜀漢政權自稱的國號是“漢”。但為了與作為統一王朝的漢朝相互區別,外人均稱之為“蜀漢”或“蜀”。

 

[10] 這是蜀漢進行的第三次北伐。

 

[11] 陸遜表字伯言。

 

[12] 指孫策。

 

[13] 指孫權父親孫堅,被孫權追封為帝。

 

[14] 指孫登。

 

[15] 今南京。

 

[16] 孫權內定給已故長兄孫策追加的封號。

 

[17] 長江在今日的江西九江以下,開始朝東北方向走。江水以東為“江東”,又叫“江左”。漢朝的江東六郡分別是吳郡(今蘇州市周邊)、丹陽郡(今南京市周邊)、會稽郡(從今紹興市往南覆蓋福建)、豫章郡(今江西南昌周邊)、廬陵郡(今江西泰和縣周邊)和廬江郡(今安徽廬江縣周邊)。

 

[18] 東吳重臣張昭表字子布。

 

[19] 富春,位處今杭州市富陽區,當時為縣。請參看圖2。

 

[20] 玄牡,祭祀天地用的黑色公牛。只有天子祭天時才有資格用“玄牡”。

 

[21] 長江的古稱。

 

[22] 錢塘江的古稱。

 

[23] 語出南朝吳均《與朱元思書》。

 

[24] 洛陽太學的大型講座類課程。

 

[25] “都亭”是進出洛陽的要害之所。

 

[26] 174年。

 

[27] “日磾”讀“密低”。

 

[28] 即被通緝的黨人領袖張儉,元節為其表字。

 

[29] 6年。

 

[30] 23年。

 

[31] “厶”為“四”的異體字。

 

[32] 36年。

 

[33] 相關討論見《論衡·亂龍篇》。諸葛珪對《論衡》此段文字的解釋加入了他自己的理解,未必是王充的本意。

 

[34] 56年。

 

[35] 約9:45。

 

[36] 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

 

[37] 宛城同時是南陽郡的郡治所在與宛城縣的治所所在,所以同時有郡守府邸(即黃巾軍的渠帥府)與縣寺。

 

[38] 這指的是漢靈帝廢宋後,立何後之事。

 

[39] 語出安世高翻譯的《人本欲生經》。

 

[40] 今河北威縣東。

 

[41] 今河北晉州市鼓城村附近。

 

[42] 約當今山東省省會濟南市及章丘、濟陽、鄒平等地區。

 

[43] 192年。

 

[44] 196年。

 

[45] 這不是孫堅當年在會稽剿“陽明皇帝”時隸屬於郡的“別部司馬”,而是隸屬於朝廷的“別部司馬”。

 

[46] 約折合160公升。

 

[47] 185年。

 

[48] 217年。

 

[49] 出自曹植《說疫氣》。

 

[50] 位於南京秦淮區,後歷經毀滅、改名,成為今日的報恩寺遺址景區的一部分。目前正在重建中。

 

[51] 拉丁語原文:Pater tuus in manus meas est.

 

[52] 拉丁語原文:Pater meus vivit vel mortuus est nunc?

 

[53] 拉丁語原文:Vivit.

 

[54] 拉丁語原文:Quomodo hoc probas?

 

[55] 拉丁語原文:Sed debes facere quod debes.

 

[56] 拉丁語原文:Scio quid vis.

 

[57] 拉丁語原文:Tu es vera romana mulier?

 

[58] 拉丁語原文:Nunc vis esse cum Caesare?

 

[59] “文姬”是蔡琰的表字。雖然蔡琰當時尚且沒有成年,但為了在文人圈子裡交際方便,已有表字。

 

[60] 拉丁語原文:Omnes imperatores Sinarum magni sunt.

 

[61] 拉丁語原文:Imperatores Sinarum maiores sunt imperatoribus Romanis.

 

[62] 拉丁語原文:Diligo imperatorem.

 

[63] 拉丁語原文:Volo dicere verum.

 

[64] 拉丁語原文:Veritas non semper est quod volo videre.

 

[65] 語出愷撒《內戰記》第一卷第七節。

 

[66] 在漢代,只有天子才能有六馬之駕。

 

[67] 187年。

 

[68] 拉丁文“Senātus Populusque Rōmānus”的縮寫。今譯為“元老院與羅馬人民”。

 

[69] 此話的拉丁文原文是:“Veni, vidi, vici!”(吾至吾地,吾見吾機,吾勝吾敵!)這本是愷撒大帝馳書元老院呈報其戰敗法爾納克二世之捷報的內容。一說是他跨過盧比孔河向龐培宣戰時所言。

 

[70] 位於當時揚州會稽郡,在今浙江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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