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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八年未見,我很想你。
映漾繼《嗨,你的鍋鏟》後深情力作,
暴躁美女法醫沈驚蟄vs斯文記者傲嬌弟弟江立。
超甜互寵姐弟戀,新增獨家出版番外!

他想理直氣壯地向沈驚蟄告白,等他終於挽回一切,並且有能力保護她的時候。

八年了,在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在這樣一個連路燈都無法全部亮起的西北縣城裡,那雙眼睛仍然清澈得讓他無法呼吸。
所以,他像是被妖精蠱惑的書生一般,怔怔地接過她懷裡的糖,跟在她的身後,繞過七拐八彎的巷子,走進深夜裡唯一的光亮中。
他恍惚地覺得自己似乎就這樣跨過了八年的時間長河。
“你好好的我找你幹嗎?”沈驚蟄把凳子挪到了他身邊。
“我很想你,我沒有好好的。”江立的聲音仍然有些啞。
他一直,很想很想她。

作者簡介

映漾

晉江文學城人氣作者。作者擅長描寫甜暖治癒現代言情小說,憑藉新奇的設定、細膩的文筆和有趣的情節獲得了眾多讀者的關注和喜愛。已出版作品《洋房裡的貓先生》《下一座島嶼》等。

名人/編輯推薦

1、長毛狗終於找到姐姐了!重逢的場景我好感動!時隔八年,沈驚蟄再見到江立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就從江立的暗戀慢慢變成了雙向奔赴的愛情。沈驚蟄直來直去,江立傲嬌腹黑!歡樂又甜蜜,這對姐弟戀我好愛! ——讀者三天不醒
2、雖然沈驚蟄做法醫是因為她的弟弟,但她工作起來的樣子真的超級颯。雖然江立做記者和線人是因為他的好朋友,但他專業的樣子真的超級帥。沈驚蟄本以為江立對她的感情只是青春期荷爾蒙作祟,卻沒想到他從未忘記並且一直在尋找她,更沒想到自己很快愛上了長大後的江立。他們是彼此的救贖,更是彼此的命中註定。 ——讀者燒麥

 

目次

第一章 重逢不知少年情
第二章 女法醫
第三章 我記得你說過喜歡我
第四章 粗線條和少女心
第五章 可是我很想你
第六章 我只是發現你變帥了
第七章 “長毛狗”的約會計劃
第八章 怎麼哄
第九章 愛心郵件
第十章 冒險
第十一章 我的英雄
第十二章 只要是你
番外一 老嚴&鄒婷
番外二 沈宏峻&曹香香
番外三 江小立的日記本
番外四 那些過去和未來

書摘/試閱

 第一章 重逢不知少年情
X縣很普通,毫無特色的西北小鎮,荒蕪的黃土坡圍繞著並不大的縣城,一條主道開車從頭到尾也就二十幾分鐘,縣政府、公安局、電力局、水力局、電視臺一字排開,一目了然。
這幾年縣城改建,馬路整體拓寬了很多,縣政府周圍好多樓房是簇新的,可是留鎮的年輕人越來越少,簇新的馬路和大樓看起來反而更加空曠蕭條。
只是今年春節有些不同。
憑藉衛視選秀節目紅爆全國的歌手季星劍失蹤一個月後,在臘月二十八那天,保潔人員在X縣賓館的衛生間內發現了他的屍體。
X縣經濟和文化並不發達,很多保潔人員大字都不識幾個,更沒有法律意識。保潔人員的尖叫聲引來了更多圍觀群眾後,也沒有人立刻報警,現場被嚴重破壞,而季星劍的死狀也迅速地被散播到了網絡上。
爆紅的男明星失蹤一個月,全身赤裸死在小鎮賓館的衛生間內,後腦勺重傷,滿地鮮血,死狀淒慘,這些內容足夠讓媒體、粉絲們瘋狂。
向來門可羅雀的X縣賓館在正月裡迎來了生意高峰,整個X縣能住人的招待所、賓館幾乎全滿,所有人都在等著法醫的驗屍報告。
除夕之後大家都很清閒,季星劍死亡事件被一些網友一傳十、十傳百地加了很多恐怖元素。這件事情在網上變得越來越玄幻、詭異,和季星劍有來往的明星都紛紛中槍,各路粉絲在各種社交媒體上吵得一塌糊塗。
整個春節,網絡熱搜榜單上有一大半是和季星劍的死亡相關的關鍵詞。
大年初五,X縣公安局大廳內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各路記者,鬧哄哄地占位置、搶機位,交頭接耳,互通有無。
刑警大隊隊長老嚴叼著煙靠在門邊,看沈驚蟄皺著眉頭把警服襯衫最上面一顆扣子扣緊,然後低著頭開始綁馬尾。
“我怎麼覺得你有點兒緊張?”老嚴開口道。
沈驚蟄的嘴皮子厲害是X縣出了名的。和一般技術人員都比較木訥的刻板印象不同,沈驚蟄說話特別能帶節奏,真真假假忽悠得人頭暈。
她實在不是會在這種時候緊張的個性。
沈驚蟄嘴裡咬著皮筋斜看了他一眼,聲音含混不清:“家屬還沒簽字。”
老嚴一怔:“報告不是早上就出來了嗎?”
“報告出來後家屬就暈倒了,小丁和婷婷現在還在醫院陪著。”沈驚蟄頭髮濃密,用皮筋繞了幾圈後看起來仍然很蓬鬆,氣得她皺著眉使勁拽。
“要不新聞發佈會往後挪挪?”家屬都沒簽字,這報告也不好對外公開,老嚴個子高,站直了指著沈驚蟄的後腦勺,“後面一大綹頭髮都掉出來了。”
“……”沈驚蟄洩氣,鬆開了皮筋,低著頭認命地繼續和頭髮做鬥爭。“局長早上發話了,一定要搞好警民關係,要控制好輿論,要提高作為人民公僕的自覺。所以這次發佈會一定要準時,我們態度要好,對記者要有問必答。”她說話語速很快,聽起來心情並不太好。
“答什麼?”老嚴嘴裡的煙一抖一抖的。
屍檢報告的結論是季星劍在浴室滑倒後,後腦撞擊大理石檯面致死。
雖然沈驚蟄沒說,但是老嚴也知道,死者家屬暈倒並不是因為這個結論,而是因為季星劍身上的舊傷。
季星劍的胃是空的,將近三天未進食。他身上有不少舊傷,肋骨處有骨折後自愈的痕跡,喉管有尖銳物體殘留,甚至內臟也因為長期被毆打出現過不同程度的出血。
季星劍雖然不屬�他殺,但在失蹤期間甚至早在失蹤之前,就一直被虐待。
這一點才是家屬暈倒的原因。
可是季星劍失蹤案的報案地點不在X縣,案件的負責人也不是沈驚蟄,屍檢報告中所有和失蹤案有關的問題,都不允許公開。
所以沈驚蟄除了排除他殺這個結論以及致死傷口和致死原因之外,其他的一個字都不能說。
這很難。
尤其是在輿論已經妖魔化的現在,大家對公職人員的信任度本來就已經降低了。一句排除他殺就等於終止了這次網絡上傳播得越來越驚悚的“死亡盛宴”,她要讓遠道而來的記者們一點兒料都挖不到還能甘心離開,真的很難。
“陳舊傷口真的一句都不能提?”沈驚蟄終於打理好了頭髮,馬尾梳得一絲不苟,戴好帽子後瞄了一眼老嚴,一副眼巴巴求助的樣子。這是沈驚蟄式示弱的樣子。
沈驚蟄是美女,且美豔得不可方物,娟媚入骨,舉手投足間全是風情,難得的是她的這種風情是仿佛刻入骨髓的,天生如此。
她的五官分開看明明都不是特別出挑的,組合在一起卻偏偏有了傾國傾城的氣質。
沈驚蟄,專業法醫,雙一流大學臨床醫學五年本科畢業,招警考試中筆試、體能都是當年的第一名,放棄了省會直接申請來了貧困縣X縣,四年時間立了兩次大功,三十歲就已經升為三級警督,前途大好。
一個美得讓人招架不住的高智商女人,老嚴卻完全招架得住。他吐了口煙圈,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去年那起販賣人口的案子,線人是Y市公安局提供的。”
Y市公安局,就是負責季星劍失蹤案的那個公安局。
“那你問什麼!”沈驚蟄當場翻臉,把手機攥在手裡,深呼吸了一下,擦了擦警服上的灰色肩章,推開了門。
門外就是鬧哄哄的大廳,瞬間亮起來的閃光燈晃得老嚴眼睛一花。他眯著眼睛又吸了一口煙。
“笑的時候眼睛別盯著人,年輕人不耐勾。”老嚴叼著煙在沈驚蟄關門前又關照了一句,語氣帶著笑意。
沈驚蟄停住腳步,在閃光燈下轉身對著他露出鄙夷的表情。
老嚴吐了口煙圈,五官隱藏在煙霧中晦暗不明。
他很相信沈驚蟄,這樣的困境對沈驚蟄來說根本不是事兒。
但是他心裡仍然有些不舒服,像是把戰友推到了前線擋槍一樣。
時代不一樣了,他知道自己的心態仍然有些止步不前。
這幾年他們這些在一線拼死拼活的刑警,明明仍然很努力地破案,工作不分晝夜,甚至因此家庭失和,可有時候仍然抵不過有些媒體記者添油加醋的幾句話。
因為那麼幾句話,他們就變成了“沒事在局子裡虐待嫌疑犯的老流氓”。
老嚴眯著眼睛狠狠地抽完了最後一口煙,把煙頭在垃圾桶上摁滅,跟著推開門,冷著一張臉,門神一樣靠在一邊,打算幫沈驚蟄撐撐場面。
他面對著記者一瞬間又開始狂閃的閃光燈,完全不為所動,一臉不好惹的神情。
他就是討厭記者,討厭所有片面、斷章取義地誤導人的記者,討厭那些滿肚子算計、毫無道德的傢伙。

沈驚蟄打開門後筆直地站在臺上,等所有閃光燈暗下去,等現場鬧哄哄的氣氛慢慢地變得安靜、嚴肅。
對本地記者她大多熟悉,但是這次生面孔很多,發佈會前她大致看了一眼與會人員登記表,其中不乏各地新聞衛視的大記者,月薪抵得上她半年薪資的那種資深記者。
作為法醫,她在季星劍失蹤的案子中能幫的忙不多。死者大部分傷口陳舊,死的時候全身赤裸,現場收集到的衣物和DNA也都是他自己的,除了判定季星劍之死排除他殺外,她能提供的驗屍結論也就只有身上那些傷痕的發生時間和施暴手段了。
這些情況目前還不允許公開。
春節前後向來是公職人員最忙的時候,交通事故頻發,昨天晚上她接連出了兩次現場。
她站在這裡,已經將近四十八個小時沒有合眼,身體很疲倦,脾氣很暴躁,自控力幾乎為零。
老嚴剛才問她是不是緊張,被她轉了話題搪塞了過去。
她確實有些緊張,緊張的不是這次新聞發佈會,而是在精神極其疲勞、情緒十分不穩的情況下,非常擔心自己今天有可能會闖禍。
她本來不像老嚴那樣對記者這個行業存有偏見,但是近幾年真的看到太多為了點擊量掐頭去尾地煽動輿論的報道了——它們顛倒黑白,誤導群眾。
就像這次季星劍的案子,明明他只是在浴室滑倒,她在勘查現場的時候已經很明確地透露過一次,但是網上的輿論仍然往詭異的方向越鬧越大。很多新聞字裡行間暗示著季星劍的死背後藏著肮髒的交易,季星劍死的死狀更像是一種獻祭儀式。
獻祭……個頭,沈驚蟄翻了個白眼。
X縣的記者她大多認識,對他們的脾氣也基本瞭解,可是對外地的那些記者,她內心的排斥程度和現在正站在門口充當門神的老嚴是差不多的。
尤其這些記者看到她之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樣子讓她內心的暴躁升級,頭也開始痛,情緒越來越不受控制。
沈驚蟄深呼吸,在情緒失控之前,直接開口切入正題。
“屍檢的最終結論和之前現場勘查的初步結論是一致的,死者季星劍的死因排除他殺,根據死者肛溫的數值推算,死者死于2018年2月13日淩晨兩點前後。”沈驚蟄的普通話帶著南方人特有的鼻音,在西北這地方顯得非常突兀。她語速略快,開口之後就一直看著報告,沒有再往台下看一眼,“死者的致命傷口為後腦右側的鈍器傷口,顱骨損傷,腦脊液鼻漏,當場死亡。傷口的形狀和賓館衛生間檯面角吻合,創腔內的石屑成分和衛生間的仿大理石檯面一致,傷口為顱內對沖傷。其頸部第三和第四椎骨骨折錯位,該處骨折是因為頭部受到猛烈撞擊突然拉伸所導致的。毒品分析沒有發現死者的血液樣本中有明顯的酒精和成癮藥物或毒品成分。綜上所述,屍檢報告的最終鑒定結果為死者季星劍淩晨在浴室洗澡時滑倒,撞到了後腦右側,當場死亡。”沈驚蟄劈裡啪啦地說著,沒有絲毫停頓,“2018年2月20日,司法鑒定人:沈驚蟄。覆核人:姚石。”
現場一片安靜。
老嚴又想抽煙了。
原來沈驚蟄不是緊張,是困了……所以她打算速戰速決……
瞭解沈驚蟄脾氣的本地記者摸摸鼻子都沒出聲,外地記者愣了一下,發現臺上那位美女法醫乾巴巴地讀完鑒定報告後居然轉身就想走,瞬間急了。
哪有這樣敷衍的發佈會?她連自我介紹都沒有,一上來就快速地讀了一堆專有名詞,然後就打算撤了?
小地方的人真的是沒見過世面,哪怕美成這樣的女法醫也一樣。
衛視和大報過來的幾個老記者心裡其實是不太高興的。
季星劍出事的時間特殊,大過年的,他們這個資歷的記者其實大可不必折騰十幾個小時親自跑來這樣的小地方採訪。
現在年輕有闖勁兒的記者很多,這種娛樂明星的新聞交給年輕人其實更合適。
他們過來是因為姚石。
姚石算是法醫界的傳奇人物,跑社會線刑事案的記者多少聽過他的名號,最出名的莫過於三十年前那起震驚全國的殺人案,四十八具屍體,有三個埋屍坑,裡面是無數屍塊殘骸。姚石帶領一隊技術人員一一鑒定了每個死者的死因、年齡、性別以及被害時間,確定了全部無名屍的身份。
如果不是季星劍的事情鬧得這麼大,估計誰都沒想到銷聲匿跡多年的姚石居然窩在這麼偏僻的縣城裡,管著連他在內只有四個人的刑警大隊技術室。
記者們來之前還特意查過這個縣公安局的組織架構,這裡甚至沒有獨立的宣傳部。所以季星劍的屍檢報告新聞發佈會的事,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是由姚石出面處理的,結果出來的卻是個年輕女人。
眾人看她警服上的灰色肩章,還是個技術類的三級警督,美女法醫。
幾個老記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意味不明。
他們並非歧視女性,而是警察這個職業立功、積累資歷是必須經歷的過程,年齡某種程度上等同於資歷。
而法醫這個職業,一直存在性別歧視——你總不能指望一個纖弱的女子進入深山挖腐屍,背屍體,二十四小時待命,身上常年有奇怪的消毒水味道吧?
所以沈驚蟄站出來的那一瞬間,老記者們都沒了採訪的興趣,想的都是接下來如何想辦法把姚石約出來做個人專訪。
於是,發佈會現場安靜了一瞬。
“現場被破壞得那麼嚴重,請問你們判定季星劍死於意外滑倒的主要依據是什麼?”第一個提問的是個年輕記者,脖子上掛的牌子上面寫著某娛樂大報字樣。
沈驚蟄微微揚起嘴角。
像這種刑事類的新聞發佈會一般不會提供問答環節,就算有,記者問的也都是新聞發佈人沒有在報告裡提的內容。敏銳、老練一點兒的記者會從一堆專有名詞裡面找有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而記者這個行業,其實很講究輩分,也有業內規矩。
刑事類的新聞發佈會,先問問題的通常是資歷深的老記者,娛樂記者需要等到最後大問題問完了才會開始提問。
今天這場發佈會的第一個問題,提問的人是娛記,問的問題是在質疑新聞發佈人本人的結論。
她意識到自己被歧視了,還是和性別有關的那種。
來X縣四年,她已經快忘了這種感覺了。
沈驚蟄怒了。
“死者的顱腦損傷是對沖撞擊造成的,對沖傷造成的骨折線清晰可見。”沈驚蟄看著那位記者,放慢了語速,“鈍器擊打造成的傷口和摔倒造成的傷口是有明顯區別的,鈍器擊打不可能會形成對沖傷,所以死者的致命傷是摔倒造成的。X縣不大,我們在接警十分鐘內到達現場,第一時間封鎖現場並留下了當時圍觀的所有群眾。”沈驚蟄看著那位記者的臉慢慢漲紅,面無表情地把語速放得更慢,“第一現場確實被嚴重破壞,血跡被踩踏,有多人的腳印甚至多人的指紋。
“但是死者的屍體沒有被移動過,經過檢測,現場的血跡都是死者的,現場沒有打鬥痕跡,死者身上也沒有第二個人的DNA。關鍵地方的腳印和指紋都采了樣,對應鞋印和指紋的圍觀群眾我們也都詢問過,均有不在場證明。
“證明死者死于摔傷並不是用的這些被污染的現場證據,直接證據就是他的致命傷。況且大家應該都知道,第一現場被破壞幾乎是常態,目前國內基本不會採用指紋做直接證據。”
沈驚蟄用餘光掃到靠在門邊的老嚴,他將手握成拳放在嘴邊咳嗽了一聲。沈驚蟄頓了下,語速恢復正常,語氣不再嘲諷。
“另外,屍檢報告的結論是死者洗澡時滑倒撞到了後腦右側,當場死亡,並沒有‘意外’兩個字,請記者們不要隨意添加帶有臆斷的詞。”
她發火了。如果不是老嚴的那聲咳嗽,她本來想多嘲諷一會兒的。
這些人來聽屍檢報告卻不瞭解什麼叫作對沖傷,面對這樣的鐵證居然還會提出質疑。
而那些懂行的老記者沒有吭聲,都在看戲,想走個過場,然後私下再去挖消息,就因為她是女法醫。
偏偏局長早上叮囑她讓她有問必答,她不敢太造次,發完火看到那幾個原本不打算吭聲的老記者現在居然煞有介事地拿出了紙筆。
沈驚蟄更頭痛了。
真是要命,估計這幫老狐狸發現她是有話語權的了……
她真的是自己挖坑自己跳的典範。
“您的意思是……季星劍不是死於意外?”那位小記者漲紅著臉又問了一句,不過這次用了尊稱。
他剛才被沈驚蟄盯得全身都在冒冷汗,這女人在臺上一字一頓用專業詞匯回答他的問題,打臉打得啪啪響。
他對屍檢知識確實一竅不通,也沒打算去學。他的任務就是找新聞爆點,沈驚蟄剛才說的對沖傷、骨折線什麼的,不是買他們報紙的讀者能懂的。
他本來都有些惱羞成怒了,結果她最後居然要求結論裡面去掉“意外”這個詞。
他興奮得像是聞到血腥味的狼。
“屍檢報告裡永遠不會出現帶有臆斷的詞,死者季星劍並非死於他殺,屍檢報告的結論是洗澡時滑倒撞到了後腦右側,當場死亡。”沈驚蟄耐心極好,第三遍一字一頓地重複了結論。
“……”覺得自己被耍得團團轉的小記者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站在他前面的衛視記者拉了一下。
“請問季星劍身上其他的傷痕和他的死亡有沒有關係?”那位衛視記者不緊不慢地問道。
在觀察了沈驚蟄和小記者之間不對等的單方面碾壓後,他終於覺得自己可以開口了。
沈驚蟄在X縣公安局應該不是個花瓶,應該還是有話語權的。
她剛才遊刃有餘的回答和嘴角的譏諷、言語中的自信騙不了人,這種自信通常來自對專業的瞭解。
沈驚蟄抽了抽嘴角,自己圖爽快挖的坑最後還得自己填土埋好。
老記者在這樣的對比下顯得特別專業,問的問題一針見血。
“並不是致命傷,也不是在死亡當天造成的,和死者的死亡沒有直接關係。”沈驚蟄謹慎地答道。
“那麼是否可以理解為季星劍在死亡之前,曾經長期遭受過虐待?”衛視記者幾乎是在沈驚蟄話音剛落就馬上拋出了第二個問題。
“今天的發佈會只是公佈死者的死因,排除他殺。”沈驚蟄答得也很快,“季星劍失蹤的案子並沒有結案,所以除了死因之外其他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死者家屬目前的情況如何?”另一個大報的記者在衛視記者低頭記錄的時候接了上來。
沈驚蟄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實話實說只會讓這群人精越問越深入,將事情鬧大。
但是死者家屬確實還沒在報告上簽字,她放在臺上的手機一直沒動靜,看樣子小丁和婷婷那邊還沒有搞定。
她猶豫了下,模棱兩可地答道:“死者家屬的情緒一直不太穩定。”
大報記者皺眉,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可他的嘴角開始上揚。
他們在X縣待了五六天,連姚石的影子都沒見到,不知道專訪做不做得成,這個年過得有些憋屈。
沈驚蟄算是意外之喜。
一個專業能力極強的女法醫說話滴水不漏,瞭解採訪節奏,一出手就把娛樂報紙的記者帶到溝裡去了。
而且她長得極美。
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年輕,沈驚蟄這種長相,相當出挑。
這種人身上的新聞點,絕對不會比姚石少。
其他幾個老記者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場交鋒之後,大家的問題越來越多。
不怕她滴水不漏,做記者的人有的是套路套到想要的答案。
沈驚蟄感覺頭更痛了,這群記者再這樣問下去,自己很快要拋掉局長的囑咐直奔檢討書去了,尤其這幫人居然開始問她開顱的工具,以及她這樣的體形能不能做這種重勞力活兒……
她好想罵人……
沈驚蟄又低頭看了眼手機。家屬的問題是這次發佈會最難過去的坎兒,她拖了十分鐘,同事那邊仍然沒拿到簽名。
這幫記者在繞了幾圈之後,安靜了一會兒,由之前那位衛視記者帶頭又繞回了原點。
“這份屍檢報告,家屬簽字了嗎?”衛視記者問完,給了沈驚蟄思考時間。
這情景像是高手過招放大招前的蓄力。
沈驚蟄腦子裡迅速把關於季星劍所有的問題過了一遍,挑了幾個能引起討論的點,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記者。
家屬還未在屍檢報告上簽字這件事,媒體只要稍加渲染就會帶來更多的麻煩,這種時候她也只能放棄對老嚴的義氣了。
大不了下次Y公安局遇上輿論危機的時候,她幫著過去應付應付記者。
“請問,網上傳的那些和獻祭有關的問題是不是真的?”問問題的是個看上去有些怯怯的女生。有趣的是,她這話聽起來很沒底氣,但是聲音特別大,“我是指最近網絡熱搜裡面的那幾個事發地點的視頻。”
視頻裡有蠟燭、白花,死者的血跡還被畫成了詭異的圖案。
沈驚蟄很快把剛剛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挑挑眉看向提問的方向。
那是個老熟人,本地電視臺的記者。
對方和她關係不算太好,也不算交惡,領頭的是負責同她對接的記者老錢,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每次出事情,他永遠是第一個脫身的,實在不像是會讓手下提出這種問題幫她解圍的個性。
沈驚蟄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看向老錢身後那位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躲到人群中的男人。
他胸前的牌子和老錢是一樣的,同樣的X縣社會線記者。
他個子偏高,縮在人群當中,她仍然能很清晰地看到他的半個腦袋以及很有記憶點的單眼皮。
他和她對視一眼之後就迅速地別過了臉。
居然是他……沈驚蟄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你不是X縣人吧?”沈驚蟄很快恢復到工作狀態,這種遞到面前的臺階,又是他給的,她接得很順手。
那位鼓起勇氣問問題的小姑娘漲紅著臉點頭,然後因為她的領導老錢臉色不好,又偷偷地瞄了眼退到人群裡的男人。
這些人居然找了個新手出來擋槍。
沈驚蟄在心底輕斥了一聲。
“網上和獻祭有關的視頻一部分是合成的,另一部分是直接找的恐怖電影素材。”沈驚蟄抿了抿嘴,繼續道,“X縣的賓館是沒有電梯的,可所有的視頻都取自電梯前面的攝像頭。
“屍檢報告的最終結論我已經說過三次,現在還是需要鄭重聲明,季星劍死亡當晚,排除了所有他殺可能。
“我只是法醫,不負責闢謠。
“關於家屬情況如何、網上的傳言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請大家採訪到當事人後再確定是否要寫入新聞。
“如果對死者的致命傷和死因存在疑問,可以走正規的申訴渠道,X縣沒有,但是出了X縣,法醫鑒定機構有很多。”
沈驚蟄一直放在檯面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她低頭看去。
“對這份屍檢報告,死者家屬已經簽字,相關內容會和這份報告一起移交給專案組。”沈驚蟄再次抬頭的時候,本來就動人的五官看起來居然豔麗得讓人有些無法直視,“謝謝大家。”
發佈會結束。
因為那個脖子上掛著實習證的姑娘的一個外行問題,老記者們臨時起意挖坑的思路被生生打斷了。
“這X縣……”衛視記者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
一個姚石,一個沈驚蟄,明顯都是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小地方的人物啊……

晚上十點。
沈驚蟄靠在公安局大院角落的牆腳,嘴裡叼著煙,低頭看著手機。
她穿著一件很大的黑色羽絨服,戴著羽絨服上的帽子,整個人只露出了一張臉,臉很小,在手機屏光線的照射下看起來有些蒼白。
老嚴拎著一袋子東西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拿起手裡的煙就著沈驚蟄嘴上的煙頭借了個火,吸了一口才把手裡的袋子丟給沈驚蟄。
“怎麼又還回來了?”沈驚蟄低頭看了一眼,皺眉道。
“正常人送禮都不會送八斤軟糖。”老嚴吐了口煙圈嫌棄地道,“我家閨女還在換牙,這八斤糖吃下去估計直接可以裝一副假牙了。我給她留了一半。”
沈驚蟄笑了,吸了口煙,眯了眯眼,把手機揣到兜裡,將那一袋子花花綠綠的軟糖隨意地丟在腳邊。
“那小子還在?”老嚴用餘光掃到公安局門口晃過去的身影,看身形應該是他。
沈驚蟄點頭。
院子裡沒什麼燈光,老嚴在煙霧下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手裡的煙忽明忽暗。
“我問了老錢。”老嚴和沈驚蟄一起背靠著牆,面對著公安局大門,“老錢年後要調走了,這小子是過來接他的位子的。”
沈驚蟄指間的煙顫了顫。她又狠狠地吸了一口,呼出的煙圈迷了眼。
“很不錯了,老錢快四十才爬上的那個位子,這小子三十不到就能接了。”老嚴攏了攏身上的軍大衣,縮了縮脖子,有些感慨,“當年我調查他的時候,他還是個沒腦子只知道硬沖的愣頭青。”
沈驚蟄靠在牆上的姿勢沒動。她看著外面又一晃而過的身影眯起了眼睛。
他現在仍然是個愣頭青,都不敢跟她對視,大冷天的在外面徘徊了一個小時,看到她在院子裡也不敢進來跟她打招呼。
他現在倒是知道怕了,早幹嗎去了?!
“是個有心的孩子,你也別太為難他。”老嚴歎了口氣。這算是沈驚蟄心裡最大的隱痛了,他也只能言盡於此。
一個女人放棄了大城市外資醫院臨床醫學研究的高薪職位,跑到這窮鄉僻壤做法醫自然是有原因的。而門口那個晃得他眼暈的男人,也算是名校畢業,這幾年做記者也做得風生水起,同樣是大好前途下突然辭職跑到這裡,原因和沈驚蟄顯然是一樣的。
X縣就是個普通的西北窮鎮,沒有金山,沒有銀礦,可這是沈驚蟄的弟弟沈宏峻在徹底失蹤前露出行蹤的最後一個地方。
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因為叛逆和家庭矛盾離家出走。
他走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他的姐姐沈驚蟄會因此和家裡斷絕來往,休學一年,沒日沒夜地找了他三百六十五天,最後大學畢業選擇了和死人打交道的法醫工作,只是因為警察體系得到的消息總比一般的老百姓多一些。
他走的時候也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江立,會在八年後放棄一切來到X縣,為了他放棄自己參軍的夢想,選擇了社會線記者這條路,也僅僅是因為通過記者渠道拿到的消息會比普通老百姓快一些。
老嚴很難判斷這兩個人這麼做是不是值得。
他見過太多因為人販子拐走孩子而毀了兩個成年人甚至毀了三個家庭的例子。
這樣的悲劇在X縣貧困的山村裡幾乎每個月都會上演,頻繁到讓他這個遲鈍的大老粗發現感情是不會麻木的,只是會埋起來,慢慢地變成身體裡的隱痛。
做了多年刑警,有這種隱痛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所以當初面試沈驚蟄的時候,他和老姚一樣都簽了同意。
這個長相極美的姑娘,眼底的隱痛太強烈,強烈到他這樣的大男人在面試完之後躲在牆角抽了半包煙。
老嚴是X縣人,土生土長的那種。
他人生經歷坎坷,現在愛如珍寶一樣養著的那個七歲多的閨女其實並不是他親生的,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也早就變成了一抔黃土。
他很照顧沈驚蟄,卻在局裡和市里領導有意撮合他和沈驚蟄的時候當眾翻了臉。
沈驚蟄對這個消息的反應是笑得前仰後合。
她臉皮很厚,厚到完全不像個姑娘,幫他去接閨女放學的時候,對幼兒園班主任面不改色地自稱是他閨女的親媽。
縣婦聯大媽忙著幫沈驚蟄找佳婿,想借此讓沈驚蟄這輩子落戶X縣的時候,沈驚蟄總是把他拉出來做擋箭牌。
她太光明磊落了,所以他知道,他們兩人從來沒有對彼此心動過。
一方面是他就沒打算結婚,另外一方面,卻是因為沈驚蟄這個人。
這個看起來對誰都笑呵呵,和誰都能稱兄道弟的姑娘,其實心很冷。
她太淡漠,把自己人生都押在了找弟弟上——她沒有自己的人生。
警察這個行業,尤其是刑警,平日裡接觸的都是人性極惡的一面。有些案子結了案,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都扛不住,有些新人甚至會因為持續做噩夢而不得已到市里做心理治療。
但是沈驚蟄不會。
再難挨、再毀三觀的事,她抱著自己的寶貝軟糖,嚼幾顆就能跟沒事人一樣。
可她並不是沒心。她對屍檢的細心程度,連老姚那樣從來不誇人的老前輩都忍不住在私下裡誇沈驚蟄是他見過的最好的苗子。
老嚴看過她為了辨別腐屍摘下防護罩聞味道的樣子,那張美到讓人恍惚的臉安靜、認真得像尊雕像。
她對自己太狠了,狠到他這種覺得女人就應該在家相夫教子,再不濟也應該坐辦公室吹空調的傳統男人,在與她共事四年後也徹底忽略了沈驚蟄的性別。
沈驚蟄是他的兄弟,是他可以放心把自己的後背徹底交給她的那種兄弟。
所以私心裡,老嚴對江立的到來是開心的。
江立是沈驚蟄的過往。他和沈宏峻在一起孟不離焦,所以沈驚蟄八年前的人生裡幾乎有沈宏峻就有江立。
終於有人可以時刻觸碰沈驚蟄的感情。
老嚴看著沈驚蟄很煩躁地又點燃了一根煙,咧嘴笑了。
這件事上他只是個旁觀者,沒辦法把沈驚蟄從泥潭裡拽出來,但是他覺得對沈驚蟄知根知底的局內人江立一定可以做到。
為了幫沈驚蟄找沈宏峻,他曾經把江立查了個底朝天。
這個長相斯文、內心執拗的男孩子,不見得能讓沈驚蟄好過一點兒,但是一定能讓她多點兒人氣。
沈驚蟄沉默地抽完第二根煙,抱起腳下花花綠綠的軟糖宣佈下班。
“我明天要去Y市出差,你和婷婷輪班的時候幫我接一下閨女。”老嚴沒動,靠著牆很愜意地吸著最後一小截煙頭。
季星劍的案子因為屍檢多了不少線索,他于公於私都應該去幫忙。
沈驚蟄晃了晃手表示聽見了,頭都懶得回。
“那小子在門口徘徊一個多小時了,估計被凍壞了。”老嚴依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請他吃個砂鍋吧。”
沈驚蟄停住腳步,從袋子裡抓了幾顆軟糖往老嚴頭上砸。
老嚴不以為忤。他五官剛毅,沉下嗓音說話就莫名地會讓人覺得值得信賴:“記者的線索來源和我們不一樣,多個人多條路。”
沈驚蟄知道,他這已經是規勸了。
老嚴自從跨過了她美貌的坎兒之後,對她的關心越來越像是對他閨女那種。
他怕她遷怒江立。
畢竟當年她弟弟能成功離家出走,和“土豪”朋友江立提供了一筆逃跑資金脫不了關係。
老嚴和老姚一樣,私下裡一直勸她隨緣。
她知道隨緣其實就等於放棄。做警察之後,她也知道全中國上下每年有多少起失蹤案子最終其實都只能隨緣。
她聽進去了,也認過命。
所以這四年,她一直在努力學著隨緣。
只是今天在人群中猝不及防地看到江立,那一刻她的心情簡直像家長看到自家孩子偷偷幹了逆天的壞事被逮個正著一樣,那一刻的恨鐵不成鋼、那一刻的怒火中燒簡直無法形容。
她是沈宏峻的親姐姐,她那個傻弟弟從小到大護了她多少回她已經數不清了,到最後為了不讓父母偏心選擇了離家出走,從此音信全無。
江立為他提供了逃跑資金。
也因為這樣,他在沈宏峻失蹤後偷偷地找過她。當時她正在休學,兩人錯過後還是老嚴在幫她找弟弟的時候才發現江立曾找過她。
她今天看到他,對視的那一刹那他愧疚得無法抬頭。
沈宏峻的枷鎖,她一人扛著就夠了。
一個少年好友而已,這江立,有病吧?
八年了,他放棄前途跑到這種地方來,也只是為了尋找她弟弟?
沈驚蟄停住腳步,抱著軟糖看著陰影中仿佛做錯了事無法和她對視的江立。
難道事情還有其他隱情?
江立除了提供逃跑資金外,和她弟弟還有瞞著她的事?

江立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念頭。
他完全沒料到會在X縣看到沈驚蟄,也沒料到相隔八年,他居然一眼就認出站在臺上那位穿著警服的女人是沈宏峻的姐姐沈驚蟄。
八年時間,她除了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之外,幾乎沒怎麼變,穿著一件從頭包到腳的黑色羽絨服,捧著一大袋子五顏六色的軟糖,從光亮中走向他的時候,腳步沒有任何停頓,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江立的頭皮麻了。
從在發佈會上看到沈驚蟄開始,他整個人都處在游離狀態。見她被記者追問,見她眼底熟悉的不耐煩情緒,他就下意識地暗示了實習生小劉跳出來救場,為此得罪了老錢,發佈會結束吃飯的時候被狠狠灌了幾杯酒。
然後他就開始在公安局門口晃,根本沒膽子進去找她,哪怕被灌了幾杯燒刀子後酒勁上頭,只夠讓他在門口晃晃。
這近乎“近鄉情更怯”的心情,像是孤獨了很久的人意外看到了和他一模一樣的影子。
結果她就這樣走了過來,懷裡的軟糖糖紙因為她的動作發出沙沙的聲音,在昏黃的路燈下閃爍著迷離的光芒。
“夜宵?”她問。
她問話的時候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微微揚起,眼底卻沒有熟人重逢的喜悅。
她的五官裡面,眼睛一直是最具攻擊性的。
八年了,在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在這樣一個連路燈都無法全部亮起的西北小縣城裡,那雙眼睛仍然清澈得讓他無法呼吸。
她的眼睛太亮了……
所以,他像是被妖精蠱惑的書生一般,怔怔地接過她懷裡的糖,跟在她的身後繞過七拐八彎的巷子,走進深夜裡唯一的光亮中。
“這是正月裡縣城唯一一家會開到淩晨的餐飲店。”沈驚蟄進門後讓他隨意坐,自己熟門熟路地拐進了廚房。
“姐,兩個砂鍋,一個加辣,一個不要豆芽。”她笑嘻嘻地進去,然後笑嘻嘻地被看起來四五十歲的老闆娘從廚房裡推了出來,舉止輕鬆、神態自然,卻讓江立更加局促。
她還記得他不吃豆芽,或者,她還記得他和沈宏峻一樣不吃豆芽。
八年……
砂鍋上得很快,很普通的那種粉絲鍋,老舊砂鍋的鍋底已經被炭化成純黑色,上面漂著賣相一般的大白菜葉子和臘腸,加了一層辣油,熱氣騰騰。砂鍋的餘熱讓湯仍然咕嚕嚕地冒著氣泡,蒸汽熏得他眼眶開始疼。
沈驚蟄一直沒有再開口,沉默地喝了一口湯,微微皺了皺眉,伸手去拿桌上的辣油。
江立的動作比她快。他迅速把他們桌上的辣油放到了別的桌上,動作有些大,在一旁收拾桌子的老闆娘看到了,“撲哧”一聲笑得毫不遮掩。
“是該管管,她吃得太辣了。”老闆娘搭腔。
她和沈驚蟄應該很熟,眉眼裡全是關心。
“老鄉。”沈驚蟄轉頭解釋了一句。
這個帶著陌生感的稱呼,卻讓江立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看到了老闆娘對他擠眉弄眼的樣子。
實在太尷尬,他低頭掩飾性地喝了一口湯,卻因為湯太燙喝得又太急,到最後只能紅著臉咽了下去,喉嚨火辣辣地痛。
沈驚蟄沒說話,只是拉開椅子,把江立拿到隔壁桌的辣油又拿了回來,加了兩勺。
本來就一片紅的砂鍋變成了猩紅色,她喝了一口湯,終於滿足了,脫了厚重的羽絨服,眯著眼睛開始埋頭吃起來。
這其實是她今天第一頓正兒八經的熱食,胃早就隱隱作痛,剛才江立拿走辣油的時候她恨不得拿砂鍋砸他的頭。
饑寒交迫讓本來就容易發火的沈驚蟄脾氣愈發暴躁,喝湯的動作大了一點兒,屁股下面的椅子在深夜的餐館裡發出“刺啦”的聲響,聲音刺耳而充滿攻擊性。
 “你的胃不好。”江立皺眉道。
北方的燒刀子上了頭就不容易散,他的酒意還在,頭還是很痛。八年後重逢他開口的第一句話裡面深埋的熟悉程度讓他自己都有些愣怔。
沈驚蟄只穿了一件煙灰色的毛衣,中領,沒有花紋,樣式普通。她向來不白,皮膚是略淺的蜜色,鼻尖上有幾顆雀斑。
這個西北小鎮離他們老家有一千多千米。
他在開著暖氣、霧氣彌漫的餐館裡看著眼前的女人,恍惚覺得自己似乎就這樣跨過了八年的時間長河。
“你管得太寬。”沈驚蟄頭都沒抬,語氣自然,聽不出情緒。
江立拿筷子扒拉了下自己的砂鍋。八年了,他仍然能分辨出她現在已經接近暴怒的語氣。
可他不能分辨出他自己的情緒,因為此刻他心跳如擂鼓,大腦一片空白。

沈驚蟄吃得很快,風捲殘雲般挑完裡面的粉絲,又開始用毛巾包著砂鍋喝湯,全程沒有看江立,也沒有說話,一副餓急了的樣子。
江立也沒開口。他並不餓,但是剛才在外面徘徊的時候被凍狠了,連著喝了好幾口湯才緩過來,動了動手指,呼了一口氣。
“什麼時候來的?”沈驚蟄還在捧著砂鍋喝湯,問話的時候砂鍋遮住了她的半張臉。
“大年初四——昨天。”江立咽下嘴裡的湯。
這砂鍋不怎麼好吃,除了鹹、辣沒有其他味道,但是沈驚蟄狼吞虎嚥地吃著,甚至把桌上冷硬的饅頭掰碎了放到湯裡。
江立又喝了一口湯,心底苦澀。
他記憶中的沈驚蟄其實味覺靈敏,甚至能分辨出野菜和大棚菜的不同口感。
“住哪兒?”沈驚蟄專注地掰著饅頭,看起來問得漫不經心。
“台裡提供宿舍。”江立放下勺子。
沈驚蟄停住動作,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江立低頭垂下眼簾,掩飾眼底的情緒。
“縣電視臺沒有宿舍。”沈驚蟄淡淡地揭穿他的謊言,吃了一口被泡軟的饅頭,又放了一勺辣油,“哪家賓館?”
“友誼招待所。”江立看起來並沒有謊言被揭穿的窘迫,注意力都在辣油上。他看著沈驚蟄把已經變成深紅色的饅頭塞到嘴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胃疼。
“簽了多久?”沈驚蟄也沒打算繼續糾結這個話題,問了第三個問題。
“三年。”江立忍了又忍,仍然沒忍住,頂著沈驚蟄透著涼意的眼神把桌子上的辣油放到遠遠的櫃檯上,然後微紅著臉強裝鎮定地坐了回來,“吃這個,我用的公筷。”
他把自己還剩下一大半的砂鍋推給她。
他一直用的小碗,吃的時候用另外的勺子和筷子把砂鍋裡的東西放在小碗裡,端著砂鍋放到她面前的時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的緊張太過明顯。
他到底在緊張什麼?
沈驚蟄眯起眼。
她對江立的印象還停留在八年前,十八歲的少年看起來很斯文,其實脾氣很不好,性格執拗,雖然一直比同齡人早熟,但是和她那個讓人頭痛的叛逆弟弟湊在一起,天天討論的也無非誰家的閨女胸大、誰家的閨女腿長。
那絕對不是這個看都不敢看她的少年。
她清楚地記得當年他逼著他父母到她家裡找她父母讓她做家教的那件事。
那時的他,完全是飛揚跋扈、唯我獨尊的“中二”少年。
八年時間確實很長,江立的外表其實變了很多,如果沈驚蟄不是當了幾年警察,老姚又有意讓她把空餘的時間用在刑偵學上,她不見得能第一時間認出他。
少年的青澀模樣已經全不見了,現在的江立看起來比他這個年紀的人更成熟一些。
他那雙曾經很招人的丹鳳眼不再清澈,年輕衝動時偶爾翻湧的狠戾全消失無蹤。現在的他眼底甚至有些晦暗,眼神閃爍,臉上的表情滿是心虛。
“我陪你去招待所收拾收拾,你先住到我那邊。”沈驚蟄沉默片刻後說道。
她沒有吃江立推過來的砂鍋,起身找老闆娘結帳,無視了江立看起來完全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走不走?”結完賬回來穿羽絨服的沈驚蟄蹙眉。長時間沒合眼讓她耐心有限,她問的時候已經帶著不耐煩。
他怎麼就變成了猶猶豫豫、戰戰兢兢的樣子?
江立迅速站起身,動作很大,板凳滑出半米遠,在深夜裡聲音顯得特別大。他懷裡還抱著沈驚蟄之前丟給他的軟糖,因為用力,軟糖糖紙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低下頭才發現,軟糖的包裝很眼熟,是他們當年常常吃的那個品牌。
“老錢外調還需要一陣子,這幾年我也認識了一些記者,頂替他的事,我會幫你想辦法。”沈驚蟄走出店門後才開口,“春運期間票不好買,你先在我家住幾天,什麼時候買到車票什麼時候回去。”
“什麼?”江立停住。
“聽不懂?”沈驚蟄懶得重複,轉頭看向他。
江立不再說話,也不再往前走,抿著嘴沉著臉不說話。
巷子裡老舊的路燈閃了幾下就滅了,只有積雪的反光有些微微的亮光。深夜的X縣安靜得連狗叫聲都沒有,兩人隔著兩三米遠沉默地走著。
他的個子比她記憶中的高,但是他發脾氣的樣子仍然和她記憶中一樣,狹長的眼睛瞪著她,昂著頭抿著薄唇。
這倒是讓她想起了過去的時光,心也有了一絲軟化。
“走吧。”語氣終於不再強硬,沈驚蟄戴上羽絨服的帽子向招待所的方向走去,腳步不再停頓。
一如八年前江立每次發脾氣時那樣,她都是冷處理,不哄他。
身後的男人在半分鐘後果然又追上來,仍然一言不發,只是這一次站在了她邊上。

江立從招待所裡拿出那兩個超大號的拉杆箱看著她的時候,因為緊張再加上急速喘息,致使鼻翼翕動。他舔了舔嘴唇,急促又堅定地說道:“我不會走的,台裡簽的三年合同,如果違約我就要賠付一年的年薪。
“是真的,因為他們幫我付了上家的違約金,我沒錢付違約金。”
見沈驚蟄眯眼,他迅速補充了一句。
“呵。”沈驚蟄盯著他的眼睛冷哼,話都懶得再說,扭頭就走。
身後的男人拉著拉杆箱跟在她後頭。他似乎在表達完自己的立場後,就安心了。
他一言不發、亦步亦趨地跟著她,打到出租車後還很熟練地幫沈驚蟄打開了車門。
“……”沈驚蟄動作一頓,到底還是坐了進去。出租車啟動後,她才開口,咬牙切齒地道,“多少違約金?”
她倒想知道江大少爺都付不起的違約金到底有多少。
“……”江立扭頭看向車外,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有些局促。
沈驚蟄看了一眼一直很八卦地看後視鏡的出租車司機,也閉了嘴。
X縣太小,出租車司機顯然是認識她的。
罷了,她有的是機會問他。

二十年前,沈驚蟄十歲,江立和沈宏峻六歲。
N鎮在二十年前還是傳統古舊水鄉的樣子,白牆灰瓦,有些破舊,兩三戶人家擠在一幢樓裡,用小而潮的天井隔開。
那時候房間裡沒有衛生間和下水道,自來水和廚房還是公用的。夏天的時候,男人、女人會默契地錯開時間,在那個小小的天井裡洗澡。
沈驚蟄十歲,被劃到孩子洗澡的時間段,下午四五點放學後,洗澡的時候天還是大亮的。她一直覺得很正常,直到這兩天總是隱隱覺得背後發涼。
她赤著腳站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因為那點兒怪異的第六感,咬著嘴唇猶豫到底要不要脫衣服。
炎熱的暑天,下午又上了體育課,她覺得自己動一動身上就飄出酸臭的汗味。
黏膩難受的感覺最終還是戰勝了第六感。
沈驚蟄皺著眉頭咬咬牙,脫下了校服襯衫,正準備脫背心的時候,圍牆外面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然後是男人的慘叫聲和小孩子的嘲笑聲。
沈驚蟄反應很快,披上已經弄濕的校服襯衫快速爬到圍牆上,看到地上躺著個男人。
男人捂著下體打滾,嘴裡罵罵咧咧的。
那是個熟人——他們鎮上出了名的鰥夫,非常猥瑣,前陣子還因為不穿褲子在馬路上嚇唬行人被關了好幾天。
“他偷看你洗澡。”沈宏峻奶聲奶氣地告狀,覺得自己做了好事,挺著胸直著腰昂著頭。
小小的江立沒說話,拿著手上的木棍子更用力地捅那鰥夫的下體,鰥夫又是一陣慘叫。
“以後姐姐洗澡,我們兩個就守著。”沈宏峻手裡也拿著木棍子,揮了兩下,一副男子漢的樣子。
這件事最後怎麼解決的沈驚蟄其實已經有些忘了,卻記得一聲不吭的江立在她打算跳下圍牆的時候向她攤開手掌,掌心裡有幾顆軟糖。
白嫩的小手,映襯得那幾顆軟糖更加誘人。
“我爸爸在外面買的。”江立踮著腳,“你吃。”
果味香濃的軟糖,放在嘴裡可以嚼很久,這個牌子的糖現在已經不好買了,沈驚蟄每次一買就是十斤。
那是她童年裡為數不多的善意,她記了一輩子,不管是軟糖的味道,還是那兩個無所畏懼的六歲孩子堅定的眼神。

沈驚蟄住的地方很大,一個人住著三室兩廳的房子,屋子沒怎麼裝修,看起來只比毛坯房多了些家具,供暖倒是很足,進了屋子就是一股撲面而來的熱氣。
江立什麼都沒問,進了門後就低著頭把兩個箱子推到客房,然後再也沒出來。
而沈驚蟄的情緒一直處在暴躁的邊緣。
江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她的弟弟。
從吸鼻涕的年紀開始,他和沈宏峻就孟不離焦,連帶著她也一起參與了這兩個孩子的所有青春。
兩人糾纏太深,所以哪怕八年沒見,她對他仍然感覺熟悉。
只是這個弟弟變了,不再飛揚跋扈,眼神晦暗不明,表情欲言又止,一整個晚上只有想住到她家的時候積極一點兒,其他時候都畏畏縮縮的。
沈驚蟄莫名地有種自己帶大的孩子長歪了的感覺。
“我去夜跑。”沈驚蟄換了運動服後敲響客房的門,“冰箱裡有吃的,你餓了自己煮。這屋子有兩個衛生間,你用你隔壁那個,我房間的那個上了鎖,你別進去。”
“今天很晚了。”沈驚蟄交代完就去玄關處換鞋,低著頭專心系鞋帶,因為低著頭,語氣聽起來格外低沉,“我明天休息,明天你給我好好解釋一下前因後果。”
客房的門開了,江立站在門口,皺著眉道:“快十二點了你一個人出去夜跑?”
沈驚蟄直起身,挑眉看著他。
她倒是忘了,重逢後的江立除了對住她家很積極外,對管她這件事也相當積極,有些欠揍……
“帶運動服了嗎?”沈驚蟄重新彎腰去系鞋帶,“睡不著就一起。”
江立迅速回房間換衣服,幾分鐘後出來就已經穿戴整齊。沈驚蟄是內行,看了一眼他的行頭,心情總算好了一些。
那一身像是個常年堅持鍛煉的人才會買的行頭,而且明顯是舊的。
他們三人以前喜歡夜跑,那時候都還在讀書,晚自習結束後總會繞著小鎮跑幾圈,然後去吃街頭的炸臭豆腐。
他總算還保留著這個習慣。
“你還是經常夜跑?”江立陪著她繞著小區跑了四千米後問道。
“嗯,只是這裡沒有那麼地道的臭豆腐。”因為提起過去的事,沈驚蟄說話時的語氣好了一些。
江立笑了,呼出一團白氣,加快腳步跑到了沈驚蟄前面,然後轉身倒跑看著她。
“我在S市把夜跑改成了去健身房,住的地方車子太多,不適合跑步。”可能因為運動後分泌的腎上腺素讓他放開了一些,也可能是因為沈驚蟄變好的語氣讓他受到了鼓勵,他的語氣輕鬆了不少。
沈驚蟄白了他一眼,加快腳步超過他,沒理他這句意圖明顯的開場白。
“我不會回去的。”江立又追了上來,這次沒帶任何試探和藉口,只是陳述事實,語氣堅定無比。
“一個人夠了。”沈驚蟄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重新戴上耳機開始專心跑步。
江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夜色中沈驚蟄的背影,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跟了過去,不快不慢地踩在沈驚蟄的影子上。
一個人夠了,他一直也是這樣想的,沈宏峻……其實也是這樣想的。
但是八年了,現實仍然是一個僵局。
而他一個人太久了,久到現在踩著沈驚蟄的影子都覺得雀躍。
他身邊終於有一個能夠完全理解他在做什麼的人了。
一個人……其實不夠。

江立那天晚上又做了那個夢。
夢境太熟悉,N鎮沈家祠堂門口,那些圍著的模糊身影和婦女淒厲的哭聲太熟悉了,夢境中的江立第一反應就是看向人群中的那個女孩。她倔強地站著,被推搡得頭髮淩亂,臉上有紅色的傷痕,全程沉默地咬著嘴唇。
夢裡,她沒哭。
“你就是掃把星!”老年婦人哭著用自己粗壯的手一下下地打著女孩的頭,“當初就不應該生你!為什麼離家出走的人不是你?”
夢裡的畫面太模糊,除了這樣的哭聲和女孩媽媽坐在地上邊哭邊拍大腿的樣子,他看不到周圍人的表情。
只有女孩子臉上的傷痕、被拉扯的頭髮和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無比清晰。
他們逼她跪在祠堂門口,拽著她單薄的身體,而她唯一的反應就只有咬著嘴唇,像破布娃娃一樣被拽得東倒西歪。
夢的結尾,她的外套被扯破了。
一直沉默的女孩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推搡她的沈家人——那是她的家人,跟她血脈相連的人。
然後他就醒了。
他急促地喘息著,眯著眼睛看著窗外接近藍紫色的天空。
淩晨了……江立呼出一口氣,狹長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居然找到了沈驚蟄。
在這個噩夢纏了他八年後,他終於有機會彌補這一切。
那個夢是真實的回憶。
當年沈宏峻離家出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封信,要求沈家父母和奶奶對沈驚蟄好一點兒,家裡的愛如果只夠給一個孩子,他希望這個孩子是沈驚蟄。
他是個男人,保護姐姐是他的責任。
這種念頭太過強烈,所以他十八歲那年,選擇了離家出走,用這種方式保護姐姐。
沈驚蟄的奶奶知道後瘋了一樣,叫來了沈家的族長,拽著沈驚蟄要她跪在沈家祠堂門口。
沈驚蟄的奶奶要把沈驚蟄從族譜裡除名,說沈驚蟄是掃把星,挑撥沈宏峻和自己兒子之間的父子關係,說沈驚蟄是不安分的狐媚子,在大城市裡讀了大學,腦子裡都是讓沈家從此絕後的歹毒念頭。
江立當時是想沖過去的,卻被爸爸和叔叔扛了回去。
江家在N鎮是外姓人,如果是沈驚蟄的奶奶當街暴打沈驚蟄,他們作為鄰居可以過去勸解,但是這一次扯到了沈家,而且自家孩子居然還給沈宏峻提供了離家出走的資金。
所以他們只能回家關好門,生怕那位動不動就哭天喊地、滿地打滾的老太太鬧到他們家來。
江立被五花大綁。他聽著窗外面的哭聲,聽到沈家族長在煩不勝煩之後,真的答應把沈驚蟄從沈家除了名。
他全程沒有聽到沈驚蟄的聲音,哪怕是哭泣的聲音也沒有。
那天之後,沈驚蟄就再也沒有在N鎮出現過。
江立家在N鎮算有錢人,父母在鎮上還有些聲望,欺軟怕硬的沈家人即便後來知道了沈宏峻離家出走時,江立給他提供了資金,也只是在他們家門口吐了幾口唾沫,指桑駡槐地罵了幾天就不了了之了。
而沈驚蟄狐媚子的名聲卻被坐實了,大家私底下都認為是沈驚蟄引誘江立,才讓江立拿出那麼大一筆錢給沈宏峻離家出走。
那陣子江立經常打架,但凡聽到有人說沈驚蟄的壞話,他就拿著磚頭砸過去,卻沒想到他的行為讓謠言看起來越發真實。
半年後,這件事才漸漸消停了。
沈宏峻的父母從遠房親戚那裡過繼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陰雲籠罩的家瞬間變回了父慈子孝的滿足狀態。
除了江立,再也沒有人去找過沈驚蟄,甚至都沒有人提起過她。

江立揉著臉坐起身,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兒。
他和電視臺簽的合同是從元宵節後開始上班,昨天只是想去X縣公安局混個臉熟,讓自己以後的工作能順暢一點兒。如果沒有遇到沈驚蟄,他今天的計劃是找房子。
但是他居然遇到了沈驚蟄,她一點兒都沒有變,強勢、心軟、漂亮……
她居然做了法醫。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醫療系統裡打聽沈驚蟄的消息,卻沒想到她沒做醫生,而是做了法醫。
法醫,還是病理鑒定的法醫……她和他一樣,沒有放棄過尋找沈宏峻。她選擇做法醫,從常理來推斷,她對沈宏峻離家出走後做的那些事可能也已經有所耳聞。
她料到了沈宏峻可能的結局。
這樣的念頭讓江立又使勁揉了揉臉,然後終於掀開被子起床。
他動作很輕,不想吵醒沈驚蟄。
昨天她眼底的血絲和黑眼圈還有暴躁的脾氣告訴他,因為季星劍的案子和過年頻發的交通事故,她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
社會線的記者,其實很瞭解法醫的工作情況。
因為瞭解,江立的動作更輕。
他打算煮點兒粥。
他對沈驚蟄的所有虧欠都無法挽回,所以覺得他現在只能賴在這裡,賴在她身邊。
六點十分,沈驚蟄家的大門被敲了三下。輕手輕腳的江立被敲門聲嚇得一激靈,下意識地看了眼沈驚蟄緊閉的房門,毫不猶豫地沖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是個小女孩,最多八歲,披散著頭髮,手裡拎著兩個熱氣騰騰的袋子。
“姨,雞蛋灌餅!”小女孩笑嘻嘻地舉高袋子,然後看到開門的江立後愣了一下,隨即一邊改口一邊閃身鑽進屋子,“我媽呢?”
好像剛才那聲“姨”不是她叫的一樣。
江立正想回頭叮囑那孩子聲音小一點兒,卻發現女孩已經熟門熟路地把手裡的早餐袋子放到盤子裡,蓋上瓷碗保溫,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陽臺,對江立彎了彎食指。
“小聲點兒!”她甚至皺著眉低聲呵斥他關門的聲音太大。
心情有些複雜的江立跟著小女孩進了陽臺,看著她踮著腳關好門,然後兩手叉腰,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
“你是誰?”她聲音不大,嫌棄意味十足,“眼睛真小!”
江立不可能同一個孩子置氣,所以眼皮用了點兒力,讓眼睛看起來大一些。
“會梳頭嗎?”小女孩似乎對他突然變大的眼睛撇了下嘴,然後就失去了興趣,從書包裡掏出一把小梳子指了指自己的後腦勺,“高一點兒的馬尾。”
“……”這個要求很詭異,更詭異的是,江立會梳頭。
沈驚蟄從小就是長頭髮,因為頭髮太多,每次綁高馬尾都是大工程,他和沈宏峻為了她上學不遲到,都學了一手快速綁馬尾的絕活。
所以一大早還帶著點兒困意的江立很自然地接過梳子,然後熟練迅速地幫女孩綁好了馬尾,全程只用了十幾秒。
“……”這回輪到小姑娘無語了。她偷瞄了江立好幾眼,終於沒忍住,“媽媽的弟弟眼睛原來這麼小嗎?”
“媽媽的弟弟應該叫舅舅,還有今天的雞蛋灌餅沒加辣。”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在陽臺門邊的沈驚蟄咬著雞蛋灌餅走了進來,抽走了江立手裡的梳子,敲了敲小姑娘的頭,“你再叫我媽,你爸會把你打得屁股開花。”
“明明是你先開始說是我媽的。”小女孩噘嘴,“還有,姚爺爺說你再吃辣就不給你走醫保。”
“我是大人,你爸打不了我的屁股。”沈驚蟄很嫌棄地咬著手裡的雞蛋灌餅,拉了下小姑娘剛紮好的馬尾,對江立介紹,“同事的女兒,嚴卉。”
然後她就叼著雞蛋灌餅把嚴卉的書包拿過來,熟練地找到作業本,走到屋子裡開始簽字。
“那他呢?”嚴卉覺得自己受到了年齡歧視。
“你舅舅。”沈驚蟄答得自然,低著頭轉筆,“昨天是陰天,你這日記抄的去年的吧?”
“……”嚴卉迅速地忘記了年齡問題,跑過去遮住日記內容,臉有些紅。
“昨天幹嗎去了?”沈驚蟄挑眉,氣勢很足。
江立在一旁莫名地眼眶一熱。他像是看到了當年沈驚蟄給他當家教時檢查他作業的模樣,一樣的挑眉,一樣的氣勢。
“大過年的要被送到學校托兒所本來就不人道。”嚴卉試圖講理。
但是沈驚蟄沒聽,開始去書包裡找其他的作業本,翻了兩本之後放下筆,兩手環胸地靠在椅背上。
“楠楠昨天出院。”嚴卉在原地磨了幾次腳之後終於說道,“我去了她家……”
沈驚蟄一動不動。
“她爸爸在家……”嚴卉憋出了最後幾個字,就再也不說話了,低著頭開始前前後後地用腳磨地板。
 “你爸爸知道嗎?”沈驚蟄抬腳用拖鞋壓住嚴卉前前後後晃動的腳丫。
嚴卉搖頭,表情忐忑。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讓你不要一個人去她家?迫不得已的話,你也一定要通知我或者婷婷阿姨?”沈驚蟄又說道。
嚴卉不說話了,低著頭撇著嘴,眼眶開始泛紅。
“給我個不跟你爸爸告狀的理由。”沈驚蟄歎口氣,沒有了吃早飯的心情。
“我沒有進門,就是把你之前送給我的軟糖包了一點兒送給楠楠,然後在她爸爸面前告訴楠楠,我爸爸是刑警大隊的隊長。”嚴卉一字一頓地說道,小小的孩子條理卻非常清楚,“你們沒辦法把她爸爸關進去,可我還是想告訴她爸爸,楠楠仍然是有人關心的。”
沈驚蟄很久沒說話。
江立也一直沉默。他意識到,嚴卉太早熟了。
他是記者,對事情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聽過剛才兩人的對話,他已經猜到嚴卉說的那個叫楠楠的孩子,應該是遭遇了家暴。
很多人骨子裡有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想法,對有離婚訴求的成年人,第一步總是規勸。
哪怕一方遭遇了家暴要離婚,大家也仍然是規勸。
而目前的法律對未成年人是否遭受家暴的界定相對模糊,除非是嚴重到危及生命或者致殘的重傷,不然一般的瘀青、傷痕,甚至骨折,只要家長說服了孩子,哪怕警察手裡有鑒定報告,也無法將施暴的一方繩之以法。
他不知道那個楠楠住院的原因,但是也能猜到,沈驚蟄不允許嚴卉私自去楠楠家裡,應該是擔心楠楠的父親會連嚴卉一起打。
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還在上小學一年級,沈驚蟄居然以成人對談的態度對待嚴卉,平等且透明。
八年了,沈驚蟄變得更成熟,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到他幾乎要仰望她。
“楠楠的爸爸沒有被關進去的原因,我跟你說過。”沈驚蟄很平靜地陳述著事實。
“因為楠楠腿骨骨折是逃跑的時候摔傷的,楠楠的媽媽告訴楠楠如果爸爸坐牢了她們母女就失去了經濟來源,所以楠楠告訴你們她身上的傷都是自己摔倒弄出來的。哪怕你提供了傷口成因,她也堅持認為是她讀書讀不好應該被打。”最後一句話,嚴卉說的時候有了鼻音。
她記憶力非常好,複述的原因裡面有一堆不應該是八歲孩子能懂的詞,但是她說得非常自然。她也很倔,明明眼眶已經微微泛紅,用力地深呼吸之後,居然也慢慢平復了。
因為沈驚蟄和她平等的交流方式,她沒有像一個八歲的孩子那樣撒潑打滾。
她在努力講道理。
“楠楠身上除了骨折,其他傷痕等級只有輕微傷害,這些傷害不夠刑事處罰。”
“哪怕他構成了刑事罪,虐待罪致被害人重傷、死亡的,才處以二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七年後,楠楠仍然未成年,她爸爸出獄後楠楠仍然是他的女兒。而且這七年,楠楠的媽媽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拿什麼來養楠楠?”沈驚蟄繼續補充,“楠楠的爸爸是成年人,知道楠楠的社交情況,也知道你爸爸是誰。你這種示威一樣激怒楠楠爸爸的行為,只會讓她爸爸在毆打楠楠的時候更用力,非常幼稚。”
嚴卉又紅了眼眶,這次沒倔,由著眼淚往下掉。
“這不是動畫片裡面簡單的打壞人,要考慮現實情況,你的幫助不能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裡舒服。”沈驚蟄抽了兩張面巾紙遞給嚴卉。
“那我能做什麼?”嚴卉擤了鼻涕。
“你什麼都不能做。”沈驚蟄甚至沒打算讓自己的用詞委婉點兒,“除了安慰她、給她軟糖、幫她記筆記、做她的朋友,其他的你什麼都做不了。”
剛剛還在江立面前神氣活現的嚴卉此刻蔫得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
“但是我和你爸爸可以做很多事。”沈驚蟄給完棒槌之後終於開始給糖,“你爸爸已經在幫楠楠的媽媽找工作,等她媽媽有了工作能夠獨立,下一步就可以向法院申請離婚。”
“要讓楠楠遠離她爸爸,還需要一段時間,大人們要做很多事。你作為孩子,能幫的只有陪著她,而不是激怒她爸爸。”沈驚蟄摸摸嚴卉的頭,“她爸爸的工作一個月在家十天,這十天時間你可以讓楠楠住到你家,等楠楠的媽媽工作穩定下來,我和你爸爸會幫她們找到暫時居住的房子。要慢慢來,明白嗎?”
沈驚蟄抬腳踢了踢嚴卉的腳丫。
嚴卉扭捏了兩下,終於繃不住吸著鼻涕笑了出來。
“上學去,再逃學我就把你所有的小秘密全告訴你爸爸。”沈驚蟄幫她擦乾眼淚,拍拍她的屁股,“婷婷阿姨在樓下等很久了。”
“今天你接我放學嗎?”嚴卉把沈驚蟄簽好字的作業本往書包裡塞。
“嗯。”沈驚蟄皺著眉頭用筷子撥袋子裡的雞蛋灌餅,真的一點兒辣椒都沒有。
“那他呢?”嚴卉指了指江立。
她有些臉紅,剛才她沒忍住流眼淚的事情都被這“小眼睛”看到了。
“你一個小屁孩要兩個人接嗎?”沈驚蟄瞪眼,“還有,叫舅舅!”
“叫叔叔就可以了,我姓江。”江立被沈驚蟄亂七八糟的輩分扯得腦仁疼,開口自救。
“看,不同姓!”嚴卉像是逮到了沈驚蟄的小辮子,然後躲過沈驚蟄作勢要打她的手,邁開小短腿跑到玄關處穿好鞋,走之前又回頭和沈驚蟄確認,“楠楠會沒事嗎?”
“會。”沈驚蟄看著她的眼睛點頭。
“那江叔叔是你的男朋友嗎?”楠楠在開門之後又探出小腦袋問道,然後迅速關上門,門外隨即響起一陣嗒嗒嗒的腳步聲。
江立耳朵有點兒紅,沈驚蟄睨了他一眼。
“你害羞?”往雞蛋灌餅裡加了一勺辣椒醬,沈驚蟄終於滿意地咬了一口。
“你不睡了?”江立幫她倒了杯熱水,拒絕回答她的問題。
“吃完睡。”沈驚蟄又咬了一口,還想再去拿辣椒醬。
“我準備煮粥,雞蛋灌餅涼了別吃了。”江立拿走辣椒醬,順便拿走了沈驚蟄準備咬第三口的雞蛋灌餅。
“睡了一覺,你的膽兒就肥了?”沈驚蟄有些無語地看著他,明明昨天晚上他還很怕她。
“我昨天只是害羞。”江立面不改色地說,“再睡會兒吧,你的起床氣還沒消。”
“……”他果然膽肥了。
“還有楠楠的事其實記者也能做些事。”江立看著沈驚蟄,強調道,“我是社會線的記者,這類的家暴,製造些輿論會讓楠楠的父親有所顧忌。”
“你知道楠楠的爸爸是做什麼的嗎?”沈驚蟄挑眉笑道,“記者,市電視臺的社會線記者,姓李。”
“……”江立頓住。
“粥裡面加點兒玉米碎,邊上的罐子裡有。”沈驚蟄站起來,似笑非笑地拍了拍江立的肩,“我去睡了。”
“記者……”江立在她身後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道,“也不是所有的記者都是這樣的。”
“我知道。”沈驚蟄回頭看著他,“我只是告訴你,這裡不是大城市,縣電視臺黃金時段的廣告費價格低到你無法想像。你考慮下,是要在這樣的地方製造輿論,還是回到你那車水馬龍的大城市,在健身房裡當精英?別急著回答我,我知道你來這裡的目的,但你自己考慮考慮是不是值得。”沈驚蟄頓了下,微微歎口氣,“遇到你,我很高興,你留下或回去,都是江立,我的弟弟。”

我的弟弟……
這四個字讓江立的嗓子像是突然被糊上了黏稠的糨糊,他發不了聲,張了張嘴,嗓子裡都是苦澀的味道。
沈驚蟄進了房間,關上門,然後睡了一整天,下午的時候出了趟門把嚴卉接回老嚴的家,回來的時候帶了一桌外賣。
她從地下室裡搬來一壇女兒紅,煮沸,打了生雞蛋,還加了幾顆話梅。
這是他們老家的喝法,冬天喝幾碗能讓人一晚上手腳都是暖的。
一碗黃酒沖蛋下去,江立知道他擔心了一整天的坦白時刻終於到了。
“四年前我找人調查過你。”沈驚蟄先挑起了話題,“我知道宏峻離家出走的錢是你給的,知道他走的那一年你們兩個之間還有聯繫。”
酒有些燙,夾雜著雞蛋和話梅的香味。八年前他們分開的時候,他還沒到可以正大光明地喝酒的年紀;八年後,他這輩子第一次和沈驚蟄一起喝酒,卻是在北方開著暖氣的屋子裡,女兒紅甜膩得讓人心裡難受。
“當然……”沈驚蟄又喝了一口酒,“我也知道他在X縣的時候做了什麼。”
江立悶著頭喝掉了碗裡的酒,用滾燙的液體壓下湧上來的窒息感。
“不只是第一年,後來的幾年我和他一直有聯繫。
“最早計劃離家出走的時候,宏峻只是不滿意你爸爸……不是……是沈元忠偷了你那幾年所有的積蓄。那天我們偷喝了點兒酒,酒勁上頭就想了個蠢辦法,想讓家裡人急幾天受點兒教訓他就回來,但是沒想到你當天就在祠堂門口被除名了。”
他們也沒想到沈驚蟄居然就此離開了N鎮,和他們徹底失去了聯繫。
“宏峻一氣之下就去了廣州。他之前和我一起學了駕照,到了廣州後機緣巧合認識了幾個做生意的老闆,然後就幫著這些老闆做一些南貨北運的事情,收入還算穩定。
“你離開N鎮後那半年,鎮上鬧得很凶。我媽心思重,被人背後說了幾次之後病倒了。
“半年後我去你的學校找過你,你查過我,所以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你應該都知道了。那一年我沒找到你,大學也沒考上,所以就複讀了一年。”
江立低頭笑了笑,為自己和沈驚蟄又滿上了酒。
那一年他過得太慘,所以印象深刻。
想想沈驚蟄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全中國從南到北大海撈針般找弟弟,那一年她過得估計比他還慘。
“我那時候在複讀準備高考,我爸發了狠把我丟進了全寄宿制學校,手機被沒收,信件也需要老師過濾後才能拿到手,所以那一年我和宏峻失去了聯繫。
“等我考上大學再次找他的時候,發現他的手機號碼已經停機。之前的郵箱、通信軟件和其他的網絡社交賬號都沒有再登錄過,而他只在我的通信軟件空間裡用自己的小號評論了一個‘L’。”
沈驚蟄眯起眼。
這件事她是知道的。為了知道這個L的含義,她找了很多解密的方法,這個字母算是她最終選擇進入公安體系的重要原因。
但是八年了,哪怕拉上老嚴和師父老姚,也沒人能解開這個字母的含義。
“宏峻一直很介意家裡從來不給你學費和生活費這件事,那陣子網絡遊戲盛行,搭建遊戲私服,改一些遊戲數據吸引小部分的遊戲玩家賣私服點卡可以賺不少錢,所以我們搭過私服賺錢,在裡面他的遊戲ID第一個字母是L。”
沈驚蟄忍不住罵了一句,很熟練地抽出一支香煙點燃,惡狠狠地吸了一口。
八年……她完全沒想到這居然就只是個遊戲ID。
“你還在抽煙?”江立皺眉。
“你見過哪個法醫不抽煙?”沈驚蟄隨手拿了個紙杯子彈煙灰。
沒有人會習慣屍體的味道,哪怕沒有腐爛,死者體內的胃液和體液的味道也絕對不是正常人能夠忍受的。哪怕她穿著防護服,下了解剖台脫了衣服仍然會覺得身上沾了味道。
所以很多做病理鑒定的法醫煙不離手,只為了去味——心理上的和身體上的。
“繼續。”沈驚蟄舉起碗碰了碰江立的酒碗,不想被轉移話題。
“那個網絡遊戲內部有郵箱系統,我和宏峻這幾年都是通過私服裡的郵箱系統保持聯繫。我問過他為什麼要這麼小心,他說他過年的時候和人打架差點兒闖禍,受傷的那個人在廣州有些勢力,他惹不起就躲了一陣子。
“他所在的運輸公司的老闆幫他弄了一個新身份,名字、年齡、戶籍都改了,他不希望節外生枝,索性把自己過去的所有聯繫方式都換了。”
“你信?”沈驚蟄嗤了一聲,吸得更凶。
“一開始我真的信了。”江立苦笑,“其實我從來沒想過他會做壞事。”
哪怕後來出事,江立在內部資料裡面看到沈宏峻的照片,也無法相信那案子裡面居然有他。
“但他確實慢慢地有些不對勁,每次我跟他提起你的時候他都會轉移話題,甚至跟我說你離開沈家肯定能過得更好,讓我不要再想辦法找你,破壞你的生活。然後漸漸地他發郵件的頻率越來越低,前年他生日的時候給我發了最後一封郵件,告訴我他結婚了,找了個X縣的女孩子,婚後打算直接出國。他說他賺了不少錢,等出國安定下來之後再找我。”
然後,事情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最後一點兒黃酒也進了肚子,江立酒量一般,酒氣慢慢上頭,臉開始變得血紅,連帶眼睛裡也全是血絲。
沈驚蟄的臉卻越來越白,隔著煙霧看起來情緒不明。
“八年,你居然從來沒問過他具體在做什麼?”
兩人一直在拼命喝酒,桌上的菜幾乎沒動過。
江立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沈驚蟄點燃了第三支煙,他才開口。
“我在找你。”江立嗓音沙啞,“他出事之前我從來沒有擔心過他,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找你這件事上。”
“為什麼?”沈驚蟄隔著煙霧輕飄飄地問道。
“我當時想讓他離家出走。”酒意上頭,江立說話不再小心翼翼,也不再關心邏輯,“你過得太苦,有他在一天,沈家就會一直剝削你。”
他做了幾年社會記者,也不是沒有看到過重男輕女的案子。但是像沈驚蟄這樣,爸爸是賭鬼,媽媽沒有工作,一個女孩子從小學開始就靠著撿破爛、洗衣服、做來料加工養家,負擔兩個孩子學費,最後還考上醫科大學的只有她一個。
她從不抱怨,堅硬得像塊磐石。
他知道,沈驚蟄對沈家早就沒了感情。她從小恩怨分明,沈家那個只會毆打孩子又嗜賭如命的父親和天天裝病、毫無責任感的母親對她來說其實早就已經失去了做父母的資格。
她一直咬牙堅持的原因,是沈宏峻。
可她不要江立給的錢,不要他家裡人的資助。他想了很久,似乎只有沈宏峻離開了,她才能徹底解脫。
所以那一天沈宏峻提出離家出走的計劃時,江立沒有勸阻,甚至興致勃勃地幫他計劃好了路線,提供了錢,還幫他解決了離家出走後那幾天的住宿問題。
哪怕知道這個計劃幼稚、不靠譜,他仍然支持沈宏峻這麼做。
他知道沈宏峻走了以後,沈家必定大亂,而沈驚蟄也一定不會再對那個家有任何留戀。
但是他沒想到沈驚蟄離開的方式會那樣慘烈,沒想到沈宏峻因為這件事會徹底暴怒,更沒想到沈驚蟄會因為這件事背上狐媚子的駡名,而江家會被人指指點點大半年,他媽媽會被氣到生病臥床。
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破壞力能有多強,一個人為了一己私欲,一念之差會釀成多大的禍事,在那一年,江立對此有了深刻的認知。
他一夜長大。

沈驚蟄終於懂了。
這就是江立看到她之後無法直視她的原因,這就是江立在零下二十攝氏度的雪夜裡只敢在室外徘徊的原因。
他有勸住沈宏峻的機會,但是放棄了。
八年裡,他有無數次可以拉住沈宏峻的機會,但是他忽略了。
而原因,是她。
沈驚蟄煩躁地抽出了第四支煙。
她理不清現在的思緒,成年人的世界最看不破的就是灰色地帶。
警方辦案的時候,最容易辦的就是天生反社會人格的人所犯的案子,他們天生喪心病狂,做的那些滅絕人性的事情不需要任何理由。警方抓捕犯人、審問犯人、搜集證據的所有過程,都可以按部就班,結案的時候心裡面會有種懲奸除惡的快感。
而警方最難辦的,就是普通人的案子,不是真的壞人,是有著喜怒哀樂的普通人的案子,看著他們因為一念之差造成的悲劇,搜集證據的時候發現他們的生活、愛好可能和自己一樣,他們在作案之前,都是普通人。
他同情她的遭遇,繼而做了自以為是的判斷,然後因為這樣的判斷,八年來飽受煎熬,所以不再飛揚跋扈,所以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為什麼來X縣?”沈驚蟄最後問了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她本來以為她知道答案。江立和沈宏峻一樣,都有些衝動,她以為江立是看到了沈宏峻的案子後想來找他。
但是江立在案發之前其實一直和沈宏峻保持著聯繫。六年間,他從未想過去見沈宏峻,不可能沈宏峻出事後突然想見沈宏峻了,況且沈宏峻所做的事並不光彩。
“我不相信宏峻會參與走私。”江立一字一頓地道。
“我們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小時候的大部分時間在一起,我瞭解他。
“會為了某些私欲選擇鋌而走險的那個人是我,不會是宏峻。”
從小到大,做壞事、有壞心思的人向來是他,不是沈宏峻。
兩年前的文物走私大案,警方抓了兩個主謀,跑了幾個走私網的分支小頭目,而沈宏峻就在通緝名單內,他負責運輸。
江立一遍遍地研究那個案子,案子裡記錄的沈宏峻做的那些事,沒有一件是他做得出來的。
“我跟了一年多的走私案,對西北這邊的所有案子和關係網都了如指掌。”江立看著沈驚蟄的眼睛,“所以我十分確定,沈宏峻其實是警方的線人,不是犯人。”
對江立的這個猜測,沈驚蟄最終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她只是又去地下室抱上來一壇女兒紅,這次沒有加雞蛋和話梅,直接掀開了黃泥封。
“這裡的人大多喝不慣這種酒。”沈驚蟄給江立倒酒的時候扯了扯嘴角。
沁涼的女兒紅入口有股獨特的澀味,江立喝了一口,終於開始動筷子。
安排線人,屬�特別偵查措施。因為特別,它的內涵界定一直模糊不清,特事特辦,公安內部經常把線人稱為特情或者耳目。
沈驚蟄警齡只有兩年都有自己的消息網,這些消息的來源,就是各行各業的線人提供的。和電影中的線人不同,國內的線人身上不能背著案子,刑警和線人的接觸過程也必須有旁證。
文物走私不像毒品走私或盜獵走私那樣危險,倒賣文物的那群人大多有家族淵源,有些文化,自視甚高,不會動不動就動槍動刀,所以辦案時警察的傷亡率同那兩類走私比低了很多。
但是兩年前那起特大文物走私案非常特殊,這個案子抓捕犯罪嫌疑人175名,追回涉案文物1168件,僅一級文物就有125件。這驚人的數據背後,警力網鋪設了十幾個省。整個抓捕過程中,犧牲刑警四名,其中有一名就是負責和沈宏峻聯絡的原B市刑警大隊隊長趙博群。
而趙博群的線人沈宏峻,也在那次抓捕行動中失蹤。
這個案子從立案到結案都在B市,小小一個西北縣級公安局在這場抓捕行動中並未直接參與,沈宏峻做線人的事情,沈驚蟄一開始是不知道的。
她知道這件事的起因有些巧。
趙博群有個異父異母的哥哥叫趙博超,是X縣公安局裡的普通刑警,而法醫界傳奇人物——她的師父姚石就是趙博超的親生父親。
趙博超的媽媽因為姚石常年不著家,在趙博超兩歲的時候和姚石離婚,嫁給了現在的丈夫。
因為這層關係,趙博群的烈士追悼會姚石也去了。
作為刑警老前輩,姚石除了法醫專業技術過硬外,偵查能力同樣一流。
B市的刑警大隊隊長在追悼會後邀請姚石以專家身份加入了這起案子後續的結案掃尾工作,也讓姚石在漏網名單中看到了長得幾乎和沈驚蟄一模一樣的沈宏峻——他當時已經改名叫趙磊。
得到B市刑警大隊許可後,姚石叫來了徒弟沈驚蟄,確定了這個失蹤後遭到通緝的線人趙磊就是當年離家出走的沈宏峻。
所以這兩年找沈宏峻的事情,除了她自己私下找線索,B市那邊仍然有警力投入。
這是內部信息,沈驚蟄自然不會和江立說。
“這是這幾年我和宏峻在遊戲中互通的所有郵件內容,每封郵件後面都附有我查過的IP地址,都在裡面了。”江立顯然也沒打算讓沈驚蟄回答他,遞給沈驚蟄一個小小的銀色U盤,“加了密,密碼是我們三個人的生日組合,以前常用的那個。”
銀色的U盤閃著光,簇新的,明顯是他剛剛準備的。
“你還有沒有什麼事沒告訴我?”沈驚蟄接過U盤,銀色的金屬圈在她的指尖轉了一圈。
文物走私案涉及文物保護,牽扯甚多,記者能查到的信息比其他案子少很多。
江立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說已經瞭解了西北這邊所有的關係網,並且確定沈宏峻是線人而不是犯人。他已經不是十八歲的孩子,剛才說出那句話的語氣和神態,沒有任何試探,是相當肯定的。
江立有一件事情沒有說錯,他做事情喜歡追根究底。
所以,她不怎麼相信江立方才說的那段話是他所瞭解的全部信息。
“能說的都說了。”江立探身,拿過了沈驚蟄面前的香煙和打火機。
江立看了一眼煙盒,焦油含量11毫克,很野蠻的重口味烤煙,這幾年在大城市抽這種煙的年輕人幾乎已經沒有了。
他點了一支,吸了一口就嗆得鼻腔裡都是苦味。
“不能說的也說說吧。”酒過三巡,沈驚蟄語氣有些慵懶。
跟工作相關的事情,她的情緒向來藏得很深。江立坦白自己支持沈宏峻離家出走,然後又坦白了自己這幾年其實有很多次機會拉住沈宏峻不走走私這條路,這些事情,她都不置一詞。
她也沒有解釋為什麼八年來她查過江立,卻從來沒有出現在江立面前。
整頓飯,她一直都是詢問的那一方。
很明顯,她只希望江立坦白,而她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沒打算告訴江立。
江立很配合。
“我辭職來X縣從一開始就不是一道選擇題。
“你是為了找親弟弟,而對我來說,宏峻失蹤我有責任。
“我必須得做點兒什麼,不然我會被愧疚感壓垮。”
沈驚蟄似乎抬頭看了他一眼,餐廳的燈光不算明亮,煙霧繚繞再加上女兒紅的後勁,江立看不真切她的樣子。
“要做到什麼程度?”沈驚蟄問話的語氣沒什麼波動。
江立斂下眼底的情緒,或許剛才沈驚蟄並沒有抬頭看他。
她應該是怪他的,怪他當年的一念之差,怪他這幾年對沈宏峻的放任不管。
“我喜歡過你。”江立不再抬頭,盯著那根香煙煙頭暗紅色的火光,黃褐色的煙絲在火光中捲縮變紅,“應該說,我一直喜歡你。”
他又抽了一口煙,任憑苦澀嗆人的味道滲透口腔的每個角落。
“所以,等我能理直氣壯地面對你的時候吧。”
沈驚蟄動了一下,或許只是想調整坐姿。他低著頭聽到了椅子和地面之間因為椅子挪動而發出的很輕的摩擦聲,然後是倒酒的聲音。
他清楚自己的酒量,所以伸手蓋住了碗。
不能再喝,在沈驚蟄面前,他需要保持十二分的清醒,理智這根弦永遠不能斷。
“你洗碗吧。”沈驚蟄沒有勉強,放下筷子,“這房子是我買的,兩人住空間足夠了。
“我明天會把鑰匙給你,你記得不要進我房間的衛生間,其他地方都無所謂。
“我們兩個職業敏感,縣城裡的案子禁止在這裡互通有無,如果讓我發現你套我的話,你就自覺一點兒,收拾東西走人。
“其他的,都再說吧。”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有些疲憊。

那天晚上沈驚蟄沒有夜跑,躺在浴缸裡給老嚴打了個電話,手裡拿著那個銀色的U盤。
老嚴接得很快。
“去年開始活躍在走私黑市的文物鑒賞家三石先生姓什麼?”沈驚蟄的聲音有些冷。
“你等等。”老嚴那邊傳來翻資料的聲音,半晌他才回復,“姓連。”
“是不是叫連立?”沈驚蟄的聲音更冷。
“是。”老嚴點頭。
沈驚蟄找到了他的遊戲賬號。
連立,江湖人稱三石先生,最近在走私黑市聲名鵲起。
見過他的人很少,一般人只知道他鑒定文物的本事奇高,很多東西到他手裡半小時內一定能精准地被鑒定出真偽、年代和品級。
最關鍵的是,他手裡有能讓走私的文物走正規拍賣渠道的關係網,出於這個原因,西北黑市沒有人敢得罪他。
而這位三石先生,最近正高調地打聽一個遼早期綠釉雞冠壺的下落。
綠釉雞冠壺,就是兩年前大案裡遺失的文物之一。
她弟弟沈宏峻化名趙磊,江立化名連立,綽號三石,這兩個傢伙的遊戲名一個叫連三,一個叫趙石。
她就知道江立絕對不可能只是老老實實地走記者消息網。
“怎麼了?”老嚴隔著手機都能感覺到沈驚蟄的怒火。
“江立就是三石。”沈驚蟄眉心直抽,“能不能查到他是誰的線人?”
江立能進到文物黑市並且能在短期內打出名號,官方一定提供了一些便利,能做得那樣天衣無縫,那只能說明那人的警銜不會太低。
江立還真是出息了啊!
沈驚蟄恨不得沖到江立的房間裡拿皮帶抽他。
“他為什麼會文物鑒賞?”老嚴還在消化這個信息。
“他外公是專家,上過文物鑒定節目。”沈驚蟄感覺頭更痛了。
“挺牛。”老嚴簡直有些想笑。
“滾。”沈驚蟄掛了電話。
這件案子搭進去了兩個人,算上她,搭進去三個。
沈驚蟄捏住鼻子潛進浴缸的熱水中,臉上的皮膚因為高溫而有些火辣辣地痛。
酒後泡熱水澡,她快要窒息了,但是極度缺氧的情況讓她能更清晰地感覺自己心裡最想要的東西。
她必須得抓住,必須得把所有的漏網之魚一網打盡,也必須得找到沈宏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浴缸裡半天不動的沈驚蟄突然動了下,嘩啦啦地站了起來,胡亂擦了下,套了件浴袍就沖了出去。
江立的房間門沒鎖,她直接打開門,看到這熊孩子戴著金絲邊眼鏡人模人樣地坐在筆記本電腦前,表情嚴肅得不像她認識的江立。
江立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門口這個全身濕漉漉的女人,但是不管怎麼形容,她都絕對不會是為了誘惑他。
“停水了?”
“沈宏峻結婚了?”她一直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信息。
江立晚上說了太多事,她只消化了重點,又忙著分析眼前這人到底有多少事情瞞著她,然後就忽略了她弟弟結婚了?!
“嗯……”江立點頭。
眼鏡片的反光讓沈驚蟄沒有看到江立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
她還是這樣,對有些事情的反射弧太長。
“娶了誰?”沈驚蟄渾身滴水,走進江立的房間。
“我有照片。”江立調出畫面,“不過沒查出來到底是誰。”
沈驚蟄瞪著電腦照片又開始說髒話,頭髮還滴著水。
“你要不要擦乾了再來?”江立把筆記本挪遠了一點兒,不知道這種小縣城能不能找到修筆記本的地方。
“她是嚴卉的幼兒園老師。”沈驚蟄舉起濕漉漉的手。
江立的手停住了。
沈驚蟄長髮精准地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滴了幾滴水。
筆記本鍵盤冒了幾縷青煙,她弟弟的老婆——嚴卉的幼兒園老師,就這樣閃了兩下變成了黑屏。

沈驚蟄稍稍收拾了一下,換了一身寬鬆的煙灰色家居服。
頭髮又長又多,她懶得吹,用一塊白色的大浴巾包好就放任不管了。
屋裡暖氣開得足,所以她赤著腳,大大咧咧地坐在江立的床上,抱著膝蓋發呆,又像是在醒酒。
美麗的女人之所以致命,就是因為她們每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能讓人產生壓力,還因為那種渾然天成到不管在哪兒都可以立刻變成焦點的氣場。
但是沈驚蟄顯然對此毫無察覺,盯著江立在鍵盤上來回敲擊的手,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你帶了幾台筆記本過來?”剛才那台報銷之後,江立一秒鐘都沒有猶疑地直接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台新的。
全新的,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撕掉外面的塑料包裝,插上電源,然後開始雲同步資料。
“四台。”江立的視線沒離開屏幕。
大少爺仍然是大少爺,她有些不知道該誇他心細還是罵他鋪張浪費。
“對記者來說筆記本很重要。”江立盯著進度條解釋道。
他不敢看近在咫尺的沈驚蟄。
他晚上喝多了,沈驚蟄身上散發的沐浴露香味讓他心跳加速。
他迷迷瞪瞪間居然想不起來這沐浴露到底是屬�哪種香味,只是覺得這若有似無的味道變成了看不到形態的絲線,纏繞得他呼吸困難。
於是他拿著筆記本,挪了幾下屁股,遠離沈驚蟄。
“好了。”同步資料完成後,江立把筆記本遞給沈驚蟄,“再確認一下。”
照片裡的女人坐在公園裡巧笑倩兮,不知道他從哪裡找到的。
她剛才看過他和沈宏峻之間所有的電子郵件,確定沈宏峻根本沒提他老婆是誰,也沒提老婆在哪裡工作。
“怎麼查的?”沈驚蟄又把筆記本還給他,“不用確認了,我對這老師印象很深。”
四年前她第一次去幼兒園接嚴卉的時候,嚴卉正在哭。四歲的小女孩,哭的時候居然不是號啕大哭,只是低著頭啜泣,動作幅度不大,害怕被人看到,哭得傷心了就兩手握拳冷靜一下,然後偷偷地擦掉眼淚。
她當時初來乍到,欠了老嚴不少人情,又因為嚴卉看著實在可憐,於是冷著臉就找了班主任要求見領導。
“孩子哭成這樣了,你做老師的都不管嗎?”她的樣子應該是咄咄逼人的。
班主任盯著她愣了半天,才帶著疑惑和莫名激動的語氣問:“您是?”
“她的媽媽——親媽。”沈驚蟄記得自己應該是這樣回答的。
然後這位看起來特別溫柔的班主任居然“撲哧”一聲笑了,眉眼彎彎地解釋:“小卉只是鬧彆扭了。她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嚴警官了,下午的時候嚴警官又說自己要加班,所以她才哭的。”
現在沈驚蟄回想起這件事,覺得班主任發愣的時間和表情都有些怪異,解釋完之後她看自己的眼神也熟絡得不像是第一次見面。
她和沈宏峻長得挺像,如果這班主任真的和沈宏峻結婚了,那麼這些怪異就全能解釋通了。
“我看了你給我的U盤,郵件裡面宏峻根本沒提過他老婆的事情,你怎麼查的?”沈驚蟄又問了一遍。
她覺得江立變得很遲鈍,是晚上女兒紅喝多上頭了嗎?
“給你的U盤裡面是和案子有關的全部內容,有很小一部分涉及我個人隱私的內容我刪了。”江立轉頭,看了沈驚蟄一眼又迅速轉回去,“都是你沒有興趣的跟我個人有關係的隱私,很少,最多兩三封郵件,對找他沒有任何影響。”
他是在堵死她的後路嗎?她總不能說她對八年未見的江立的隱私也有興趣吧……
“如果放到資料裡作為尋找他的證據,我可能需要你把剩下的郵件也給我。”沈驚蟄並未上當。
“舉證的時候我會提供私服登錄賬號和密碼,裡面有全部內容,數據庫有所有更新的記錄,我作不了假。”江立又一次特別配合。
沈驚蟄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心。
他配合得讓她覺得不太舒服……
“嚴卉的班主任兩年前就已經從幼兒園辭職。”因為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沈驚蟄下意識地打斷了自己一個晚上像是刑警拷問的節奏,“走私文物案案發之前一個月她就離開了X縣。我和她只有在接送嚴卉的時候有過一些交集,要瞭解她這個人還需要去幼兒園找園長要資料。”
沈驚蟄包在浴巾裡的頭髮因為她說話的動作有些鬆散,幾縷頭發散了下來,貼著她精緻魅惑的下頜曲線,發梢的水珠順著蜜色皮膚滑落,流連於她的脖頸間,消失在讓江立心頭跳得更厲害的深處。
“睡吧。”他突然覺得口渴,“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電腦。
沈驚蟄黑黝黝的眸子盯著他。
“明天我去一趟幼兒園。”江立不自在地別過臉,拍拍床上的枕頭開始趕人。
“你要怕我怕到什麼時候?”窩在他床上的沈驚蟄一動不動,“我是他姐姐,他是為了我離家出走的,照你這種邏輯,我現在應該都不用抬頭做人了。”
她誤會了。
或者說,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深夜剛洗完澡窩在成年男人的床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什麼不妥之處。
江立苦笑。
沈驚蟄居然還是這樣,對男女之間的事情遲鈍得不像是個正常人。
這其實是有原因的。
沈家重男輕女,沈奶奶不但重男輕女還封建迷信,是那種看到女孩子被強姦的新聞,會一邊念著阿彌陀佛,一邊指指點點地說“女孩子就應該多穿點兒,穿成這樣真的是自作自受”的可怕婦女。
所以沈驚蟄在十幾歲叛逆的時候穿得很少,身邊的男性朋友很多。
他也是成年很久之後才發現,沈驚蟄那時候的叛逆行為其實也是被沈奶奶洗了腦的。
物極必反,沈驚蟄更喜歡和男人稱兄道弟,內心深處排斥男女有別的觀點。
沒想到八年後她仍然是這樣。
身處幾乎都是男人的刑警大隊,她對男女之別的事仍然無可救藥地粗神經。
這樣很好……
起碼說明沈驚蟄沒有他和沈宏峻這兩塊狗皮膏藥,身邊仍然沒有不安好心的人。
“不是怕你,我二十六歲了,男女有別。”江立實話實說。
何況他還一直那麼喜歡她。
他非常清楚,沈驚蟄一直把他的喜歡歸到了青春期激素太多,看到母雞都是雙眼皮這一類的感情上。
沈驚蟄眯起眼。
如果不是手機突然響了,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揍他。
記憶中穿著開襠褲天天耍酷的小屁孩居然一本正經地跟她提男女有別。
她還記得這傢伙變聲期時的嗓音,還有青春期額頭上冒出來的痘。
一個哪怕脫光了站在她面前,她也只會覺得這娃最近吃得不錯的孩子,跟她提男女有別?
電話是老姚打來的,高速閘口發生車禍,幸運的是雙方都只是輕傷,不幸的是其中一方不肯罷休,要求做活體損傷鑒定。
她住的地方離公安局不遠,這種半夜接到任務的事對她來說是常事。掛了電話居家服都沒換,她只是在外面套上那件“巨無霸”黑色羽絨服,然後拿了一頂很醜的毛氊帽子戴好,防止自己半幹的頭髮在夜色中被凍成冰。
“我和你一起過去。”江立也跟在她後面穿衣服、換鞋子,手裡拿著一塊快幹布。
“采新聞?”沈驚蟄的臉都藏在了毛氊帽子裡,披散的頭髮遮住視線,她吹了兩口沒吹開,直接皺著眉忽略,開始和腳上的雪地靴做鬥爭,“我記得春節你們台安排了記者在局裡值班。”
所謂的值班就是他在休息室裡待著,看到民警值班室裡鬧騰了就沖進去瞅兩眼有沒有新聞點。
江立沒回答她,低頭把沈驚蟄的毛氊帽子摘下來,用快幹布迅速地擦了幾下她的頭髮。
他手大,擦了兩三下沈驚蟄半幹的頭髮就接近全幹了,然後江立又順手梳了兩下,熟練地給她紮了一個髮髻,再幫她戴好毛氊帽。
沈驚蟄喜歡長頭髮,原因是懶。
短髮需要定期去理髮店修理,不然就得經歷不長不短的尷尬期,她向來很煩一動不動地坐在理髮店裡剪頭髮這件事。
這算沈驚蟄為數不多的和女人嬌氣相關的習性了,江立很樂意縱著。
他縱得太久了,沈驚蟄已經習慣。
所以此刻她也只是懷念地揚了揚嘴角,就沒心沒肺地出了門,留下身後的江立偷偷地把手放到了外衣口袋裡握成拳,手指上仍然殘存著沈驚蟄頭髮微涼的觸感。
這件事情,不太妙。
江立皺眉。
從意外遇到沈驚蟄開始,他壓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緒似乎每時每刻都有噴湧而出的跡象。
他到X縣不是做記者的,也不是來圓自己年少時期的女神夢想的。
他看著前面這個一直往前走的女人,她絕對不會回頭看他,即使看他,也是目光坦然。
二十二歲到三十歲,八年的光陰,在沈驚蟄身上似乎沒有造成任何困擾。
她甚至沒把他當男人。

公安局大院裡停著一輛拖車,拖著一輛殘破的出租車和一輛車尾燈報銷了的阿斯頓•馬丁。
市價三百多萬元的跑車,被刷成了蘋果綠。
沈驚蟄和江立在彼此眼底都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嫌棄之色。
民警值班室裡面坐著四五個人,其中一個身形魁梧,穿著夾克外套的男人正坐沒坐相地仰著脖子大聲嚷嚷。
“你們這兒居然還有法醫?屁點兒大的地方,居然還禁止吸煙,你們逗我玩呢?欺負我沒見過世面?”那人嗓門很大,一眼就能看出是那輛蘋果綠的車子的車主。
因為這人染了一頭綠毛。

第二章 女法醫
“綠毛”中氣十足,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
沈驚蟄覺得老姚說得太委婉了。什麼叫作輕傷?她連個像血的紅點兒都沒看到。
“怎麼回事?”她問的是假裝自己正在打字的民警小張。
“綠毛”聽到聲音轉身,正好看到沈驚蟄走進值班室,摘下毛氊帽。
“綠毛”還準備說話的嘴半張著,手在半空中揮了兩下,說了個髒字。
沈驚蟄皺眉看著他。
“綠毛”往椅子上一靠,再次罵了一聲。
這小縣城什麼情況,居然有這種姿色的女警察?!那些天天往他床上爬的小明星整上天也整不出這種效果啊!
“交通事故,這是報案記錄。”小張像是看到了救星,趕緊繞過桌子雙手遞上報告,壓低聲音道,“要求鑒定的就是這個人,綠色的,省城來的。”
這就是一起極其簡單的交通追尾事故。
阿斯頓馬丁在高速上緊急刹車導致後方出租車追尾,幸運的是出事地點靠近高速收費站,那輛出租車的車速並不快,但車子受損嚴重,所幸出租車司機和乘客都只是輕微扭傷。
這種情況簡單明瞭的情況下,阿斯頓馬丁車主還提出要做傷殘程度鑒定。
沈驚蟄抬起頭,和“綠毛”對視。
四目交接,“綠毛”噝了一聲低下頭,居然臉紅了。
這人真的是腦子抽風……
“做過酒精測試沒有?”沈驚蟄繼續問,余光看到江立已經自動去了記者常常待的休息室,心裡一松。
她不是特別想讓同事們詢問她和江立的關係,至少不是現在。
“做了,還去醫院驗了血。”小張臉色不太好,“交警來了之後他們就去醫院做檢查了,一切正常,但他就是嚷著要做鑒定,縣人民醫院的值班醫生被鬧得沒辦法了才給姚老師打的電話。”
X縣的醫院沒有司法鑒定資質,“綠毛”在急診室大吵大鬧,值班醫生索性打電話報了警。
反正公安局裡有法醫部門。
小張給的資料很詳細,出租車司機和乘客以及“綠毛”都做了全身體檢。出租車司機脖子有輕微扭傷,乘客和“綠毛”身上沒有擦傷、挫傷,顱腦、內臟都正常,神經反射也正常。兩位司機都沒喝酒,也沒有毒物反應,行動能力正常。
“按尋釁滋事處理吧。”沈驚蟄直接把資料還給小張。
“怎麼就尋釁滋事了?”“綠毛”從位子上跳了起來。
小張過去用筆敲了敲桌面:“坐好、坐好,再報一遍姓名、年齡、住址、工作。”
“我是守法公民,坐在這裡除了說話大聲一點兒之外,我連手指頭都沒動過,怎麼就尋釁滋事了?”“綠毛”梗著脖子嚷道,“我就是要找法醫,我要求鑒定。”
“你要鑒定什麼?”沈驚蟄皺眉問道。
“你是法醫?”“綠毛”哼哼,乍一見到美女的驚豔都被她那句“按尋釁滋事處理”給破壞了。
“是。”沈驚蟄眼睛都沒眨一下,又問了一遍,“你要鑒定什麼?”
“綠毛”愣了。他塊頭很大,眉毛濃黑,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絕對是個狠角色的長相。
估計他長這麼大都沒有被一個女人用三兩句話壓下氣場的經歷,所以愣的時間有些久。
“沒有東西鑒定就按照尋釁滋事處理,急診室報了警的。”沈驚蟄沒打算等他回神,交代完轉身就走。
她有些煩這種胡攪蠻纏、浪費資源的人。
“哎、哎、哎!”“綠毛”站起身,因為腿長,兩步就走到沈驚蟄面前,想拽她的胳膊,被她一瞪,手又縮了回去。估計覺得沒面子,他嗤了一聲:“誰說我沒東西鑒定的?我都放在院子裡了,那麼大一個你看不到?”“綠毛”走到院子裡指了指自己那輛阿斯頓馬丁,“這東西比人值錢,這一個車燈值多少錢你知道不?”
“綠毛”眼睛一瞪,黑眼珠往上一翻,轉身對沈驚蟄比畫:“我在匝道口緊急刹車,是因為你們縣收費站的燈光太亮,我有青光眼,突然看不見了,你說我不刹車難道要撞上收費站嗎?
“追尾我有保險,也不用賠,但是你說說你們高速公路收費站是不是也有責任?
“你們縣收費站的燈光亮度明顯超過了高速標準,我是讓你檢查我的眼睛,懂不懂,美女警官?”
或許是沈驚蟄一直沒說話,也或許是院子裡光線暗讓沈驚蟄身上的氣勢沒那麼強,“綠毛”說完自己的訴求後有些得意,最後那聲“美女警官”還帶上了曖昧的語調。
“青光眼?”沈驚蟄冷笑,點了點頭,“跟我來。”
“喲,你們這兒還真有眼睛檢查儀器啊?”“綠毛”覺得事情越來越有趣了,一個鳥不拉屎的小縣城,這裝備比一般的四線城市都齊全,還有這水靈靈的女法醫。
嘖!
這趟他真沒白來。
“有。”沈驚蟄面無表情地用長棍子點了點走廊盡頭的視力表,然後用下巴示意“綠毛”,“站黃線邊上。”
一旁看戲的小張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綠毛”臉漲成豬肝色,戳在原地一動不動。
“法醫鑒定呢,配合點兒。”沈驚蟄不耐煩地用棍子敲牆。
鬧著要鑒定的人是他,他說有青光眼,她也確實在檢查——視力表這東西只能檢查眼睛視力。
“綠毛”憤憤地咬著牙站到了黃線邊。
“用邊上的勺子蓋住眼睛,從左眼開始。”沈驚蟄一句廢話都沒有。
接著所有人都看著剛才囂張無比的“綠毛”像小學生一樣站好,捂著眼睛老老實實地辨認著視力表上的字母。
出租車司機和乘客面面相覷,搓了搓手,想笑又不敢笑。
檢查結果出乎意料,“綠毛”左眼視力0.8,右眼幾乎看不見,0.1的那個大E他咬著牙猜了兩次才猜對。
“交通法規定裸視力或矮正視力要達到視力表5.0以上或4.9以上。”沈驚蟄放了棍子拍了拍手,“你視力不達標,還沒戴任何矯正視力的工具。”她懶得理一動不動的“綠毛”,對小張點了點頭:“小張。”
小張動作迅速地又坐回電腦前:“來、來、來,姓名、年齡、住址、工作。”
“你們兩個錄完事發經過,簽完字就可以回去了。”沈驚蟄已經走到門口,突然想到什麼又回頭道,“追尾的情況他不要求你賠償,他有保險。”
“好……帥。”那位年輕的乘客嘟囔了一句。
“那是,沈警官出馬沒有擺不平的事。”小張崇拜地說道。
“全名是什麼?”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老老實實地坐在小張面前的“綠毛”突然問道。
“幹嗎?你還想打擊報復?”小張冷冷地說道。
“綠毛”沒搭腔,就是隨口一問。以他的本事,他想打聽個女警察的名字還是挺簡單的。
打擊報復什麼的太小肚雞腸,他就是有點兒想追人。
那麼厲害的妞,在床上應該很過癮。

沈驚蟄有些尿急,終於發現自己可能喝了太多女兒紅。幸好老姚在實驗室,要不然她哪怕酒醒了,也一定會被罵到寫一個月的檢討。
院子角落裡似乎有個人。
沈驚蟄轉頭看去,看到江立靠在角落的牆邊對她晃了晃手機。
她懶得理他,低著頭沖到女廁所裡,“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角落裡的江立等著門被關上後才把手機拿起來,說道:“是他。”
手機亮起的屏幕把他的臉襯得很冷,晚上沒來得及換的金邊眼鏡微微閃著光。
“喬裝了,但是是他。”他很肯定地道。
柳志勇,前兩天在黑市裡打聽綠釉雞冠壺的人,上個月從挪威回國,下了飛機後就立刻找人做了四五個假身份。
出了那麼點兒車禍硬要鬧到公安局來,這人肯定是想乘機踩點。
他行事詭秘,看到沈驚蟄之後臨時改了計劃,要不是他自己提到了青光眼,江立也不會注意到柳志勇幾乎要瞎掉的右眼,更不會看到他彎曲角度不正常的左手小拇指。
“我明天會去一趟幼兒園。”江立繼續彙報,看到女廁所的門動了下,迅速掛了電話,低著頭開始玩遊戲。
沈驚蟄縮著脖子從他面前跑過,他長臂一伸拽住她羽絨服的帽子。
“回去不?”他問。
“你不值班了?”沈驚蟄有些詫異。
“我元宵節後才正式上班。”
“那你過來幹嗎?”沈驚蟄不能理解,零下二十攝氏度啊,他在家裡待著不好嗎?
“看看這裡休息室的條件怎麼樣。”江立隨口找了個理由。
最開始他只是想送她過來,倒是沒想到會遇到柳志勇。
“閑的。”沈驚蟄翻白眼,跺了跺腳道,“走了,我明天還上班。”
“那‘綠毛’不管了?”江立回頭看到柳志勇百無聊賴地趴在辦公桌上。
小張問一句,柳志勇答一句。他沒朝院子裡看,表情看起來似乎漫不經心。
“我只是法醫。”沈驚蟄晃頭,“鬧事這種案子有民警呢。”
“他會被關起來嗎?”江立加快兩步走到她面前。
“套我的話?”沈驚蟄睨他一眼。
“這都夠不上刑事案。”江立喊冤。
“夠不上刑事案你管他會不會被關起來?”
“這綠色真醜。”
“別轉移話題,再讓我發現你套我的話,我就把你的東西都丟出去。”
“……”
“聽到沒有?”
“哦……”他的聲音悶悶的,有些委屈。
“你為什麼會對‘綠毛’感興趣?”
“一個把頭髮染成綠色的男人總是有點兒新鮮。”
“……”
天上稀稀拉拉地又開始飄雪。
北方的雪和南方不一樣,碎碎的,更幹更輕。
江立幫沈驚蟄戴好了羽絨帽,自己縮縮脖子把羽絨服的領子豎好。
他見沈驚蟄看他,就彎了彎狹長的眼睛,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怪冷的。”雖然他是抱怨,但聲音裡都是喜悅。

“綠毛”的事對沈驚蟄來說只是一個小插曲。第二天上班小張笑嘻嘻地跑過來跟她提“綠毛”的時候,她都已經有些忘記“綠毛”的長相了。
“那人叫柳志勇,居然是挪威的外籍華人,昨天晚上兩點多還來了個律師,居然是個黑人!”小張連用了兩個“居然”,年輕的臉因為興奮漲得通紅,“老黑老黑了,真的黑。”
“後來怎麼解決的?”沈驚蟄很配合地接話。
“按規定交了罰款,賠了錢,那老外哇啦哇啦地說了一堆,然後‘綠毛’一拍桌子,就掏錢了。”
X縣很少能見到外國人,更何況是這樣膚色純正的黑人,剛剛工作沒多久的小張覺得新鮮極了,臨走還和人家拍了個合照。
“看!黑不黑?”小張拿出自己的手機,將照片放大了給沈驚蟄看。
沈驚蟄覺得好笑,接過來看了一眼,眼神一凝,把重點放在了角落的“綠毛”身上。
“他在看什麼?”照片裡“綠毛”只露出半個腦袋,面無表情地站著,沒有看向小張,一直盯著一個方向,從值班室往那個方向看……那裡唯一值得看的地方就是證據房。
“不知道啊。”小張撓頭,“不過他的問題很多,對咱們局很感興趣的樣子。”
“問了什麼?”沈驚蟄蹙眉。
“你的名字,他還問了我們局除了法醫還有沒有其他特別厲害的部門。”小張興奮勁還沒過,想了想道,“對了,他還問了老嚴。他說他知道老嚴,還問我老嚴身上的子彈疤痕是不是真的。”小張說完後張了張嘴,拍了拍腦門,疑惑地問沈驚蟄,“為什麼一個挪威華人會對我們局這麼熟啊?”
“還行,你還有救。”沈驚蟄把小張手裡的照片發到自己的手機上,交代他,“把他昨天問的所有問題和你的回答都給老嚴打份報告,這人有問題。”
“是!”小張立正站好。
“我的名字說了沒?”沈驚蟄又問。
“沒有!”小張立正的姿勢沒變。
“中午可以加菜。”沈驚蟄終於笑了。
“是!”小張回答得更響了。
小張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二十出頭,警校畢業,這輩子沒出過省,喜歡籃球、女明星,怕痛,普普通通的年輕小夥子。
他在精力最旺盛、物質需求最多的年紀,兢兢業業地窩在幾平方米的值班室,處理著鄰里鄉親酒醉鬥毆、老婆爬牆這些瑣碎而又負面的事,一做就是一年多。
他仍然每天樂呵呵的,工作本子裡記著幾個寡居老年人每個月的吃穿用度。快到時間了,他就背著大米和油上門幫他們修修電燈、拉拉電視天線。
沈驚蟄喜歡這樣的同事。
這樣的同事溫暖得讓她可以熬過西北每個冷得像刀割一樣的日子。

老嚴在正月初八的時候回來了一趟,只給老局長打了一個報告,又急匆匆地出了門。
“綠毛”的事情沒有了後續,雖然老嚴和沈驚蟄都覺得這人有些奇怪,但是因為他再也沒有在X縣出現,過了一段日子,兩人也就把這件事放到了遺留案宗裡。
沈驚蟄的日子仍然一如往常,只是她身邊多了一個江立。
江立的存在感很強,這個號稱為了贖罪才來到X縣的男人,在這幾天裡讓她感覺到了八年時間確實可以滄海變桑田。
除了第一天手足無措外,江立之後的表現一直很淡定。
他同意她所有的要求,哪怕無理的,他也同意,只要她提,他就一定點頭。
沈驚蟄卻開始看不懂他。
他一直待在家搗鼓他的筆記本電腦,房間從不上鎖,沈驚蟄闖了幾次發現他的電腦屏幕上基本都是寫稿頁面。
他好像真的就是來做記者的,連著幾個晚上和老錢吃飯交接,認識各路領導,偶爾喝多了回來,半夜她會聽到他嘔吐的聲音。
那一次之後,他很少再提沈宏峻。
他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只要她沒有在局裡加班,回家的時候,家裡必然備著熱飯熱菜,是南方老家的飯菜味道,微甜,口味清淡。
哪怕他連著幾天出去和老錢那撥記者應酬,也會在走之前做好飯菜,九分熟,等她回來熱一下正好可以吃。
家務被他全包了,除了她的臥室和衛生間,屋子裡乾淨得像是沒人住過。
每天晚上只要他在家,就一定會陪著她夜跑,速度不快不慢地跑在她身後,他和她保持著距離,也不說話。
她不主動說話,他就絕對不會煩她。他半夜回來的時候怕吵到她,都是在外面脫了鞋才開門,絕對不會開燈,黑咕隆咚地摸進自己的房間。
他把姿態放得太低,低得沈驚蟄全身都不舒服。可他又低得太理所當然,她甚至找不到機會跟他聊一聊他所說的愧疚感。
更何況她其實也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怪江立的。
理智告訴她,沈宏峻當時已經年滿十八歲,是個有民事行為能力且可以對自己負責任的成年人,江立和他雖然要好,但是沒有必要負責他的人生。離家出走不願意回來是沈宏峻自己的選擇,江立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幾年時間天天盯著沈宏峻。兩人相隔那麼遠,他不瞭解沈宏峻到底在做什麼很正常。
但是情感上……她知道自己心裡怨過江立。
如果江立只是提供了資金那也就罷了,沈宏峻是很容易被人說服的個性,江立在他離家出走的時候推了一把,在他孤立無援的時候又沒有細問。
他們兩人有多瞭解彼此,沈驚蟄是知道的,沈宏峻並不是個乖孩子。他們未成年時期大部分時候是江立把沈宏峻拉回正軌的,沈宏峻有異樣,她總覺得江立不可能感覺不到。
所以理智上,她知道江立說得沒錯,沈宏峻出事他有責任。
可她作為這一切的起因,難道就沒錯嗎?
向來不喜歡把事情想得太複雜的沈驚蟄覺得自己也需要時間消化一下江立的愧疚感。
於是她只能忍著彆扭,對江立所有的低姿態都保持沉默,包括他就是三石先生。

正月十五那天,輪到沈驚蟄值班,下班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江立一如既往地準時出現在公安局大院裡。
門衛大爺早就認識了這個小眼睛、高個子的男孩子,雖然沈驚蟄一直說江立是她的老鄉,但是大爺覺得這兩人有戲。
大爺活了大半輩子,覺得自己看人很准。
像沈驚蟄這樣比男人還強勢的女人,需要一個像江立這樣的人——姿態放低,看起來沒有攻擊性,在她身邊事無巨細地照顧她。
這人哪,最怕的就是習慣,習慣了就拿下了。
但是總有人不懂,就像現在買了一大束刺眼的紅玫瑰斜靠在銀色跑車上的銀髮男人。
那人太顯眼了,江立眯起眼。
柳志勇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沈驚蟄其實一開始沒認出這個銀髮男人是誰。她看過去只是因為這人的配色太驚悚。
紅色的玫瑰加了銀光閃閃的包裝,不是白色,是真的會發光的銀色,全身黑色西裝搭配銀色頭髮,再靠著同樣銀光閃閃的阿斯頓馬丁,有一種昂貴的非主流感。
然後這位“非主流”把手裡那捧巨大、豔俗、散發著香水氣味的玫瑰遞給了她,沖她邪魅地一笑。
沈驚蟄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想拉著他的胳膊來一個過肩摔。
“給個面子。”柳志勇還在笑。
“‘綠毛’?”沈驚蟄瞪大眼睛,終於認出他來了。
這人喜歡用頭髮和跑車配色……多麼……有錢又有病的愛好。
“我姓柳,想請沈小姐賞臉陪我吃頓飯。”柳志勇聽到“綠毛”兩個字之後眉心跳了跳,但到底沒有發火,壓著脾氣、壓著嗓音還很紳士地彎著腰。
他很……有禮貌,和那天晚上簡直不是一個人。
沈驚蟄把自己打算攻擊的手縮了回去。
這人有問題,故意鬧大交通事故以及她那天晚上剛剛到值班室就聽到他借著火氣一直在探聽局內組織架構。這麼多年的刑警經驗告訴她,這人有大問題。
“可以,去哪兒?”沈驚蟄幾乎沒有考慮,就繞過車子打開了副駕駛座的門。
柳志勇愣了下。
江立不聲不響地跟在沈驚蟄身後,伸手把她打開的車門又關上了。
“……”沈驚蟄差點兒忘記後面跟著的這個人,低聲警告,“別鬧,你先回去。”
“你想知道的事我都知道。”江立盯著她的眼睛,“別跟他去。”
沈驚蟄沒有馬上回答。
這是江立這段時間唯一一次主動跟她說話,壓低了嗓音,語氣有些急切,仿佛她坐上這輛車就會出事一樣。
所以,他知道這人有問題。
他那天晚上甚至沒有進過值班室,只是路過門口的時候看了一眼,真是出息了!
“你是誰啊?關你什麼事啊?”柳志勇回過神,丟了花,跑過來拽江立的胳膊。
他和江立身高差不多,只是身形比江立魁梧得多,用力一拽,居然沒拽動江立,於是更氣了,動作粗暴。
江立還是沒動,盯著沈驚蟄,眼底有乞求。
“你放手。”沈驚蟄看著柳志勇,聲音很冷。
柳志勇停住動作,卻還是拽著江立的胳膊。
“多帶個人吧,他也一起去。”沈驚蟄拽走了江立的胳膊,“介紹一下,我男朋友,江立。”

柳志勇的心情十分複雜。
追沈驚蟄這件事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來X縣,是聽說失蹤的趙磊在這裡結過婚。
他自視甚高,因為家學淵源,在外經常自稱有文化的生意人,手裡動輒幾百萬美元的生意,覺得自己除了所做的事見不得光之外,其他的都算是成功商人的典範。
所以他不屑於玩那些黑道的把戲,懲罰不累及家人算是他給自己定的原則之一,可趙磊逼得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原則。
這傢伙趁著混亂卷走了四件文物,黑白兩道都對他下了通緝令,可是找了一年多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眼看著案子過去一年多了,黑市慢慢有了一些鬆動的跡象,柳志勇的心思又開始動了。
再加上那位神秘的三石先生一直放出風聲想找綠釉雞冠壺,報價高得他心肝亂顫,於是他也就顧不得什麼原則問題了。他知道趙磊的老婆不知道趙磊的下落,但是抓到趙磊的老婆換幾件文物還是很划算的買賣。
他說了,他是生意人。
他來X縣的時候鬥志昂揚,結果真的來了,卻發現柳家這幾年是真的在挪威待得太久消息閉塞了,趙磊的老婆早就從幼兒園辭職。他派下去一直跟著她的那兩個人居然一年前就已經把人給跟丟了,後來每週給他發的行蹤都是他們編的。
知道他來X縣,他們全腳底抹油跑了,他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他白給了他們一年多的薪水。
這年頭混社會的人越來越沒有職業道德了,柳志勇有些惆悵。
找趙磊的老婆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搞定的,該花的錢已經花了,該派的手下也都已經派了,柳志勇大晚上閑得無聊就想起了沈驚蟄。
蜜色的小臉藏在羽絨服下,一雙漆黑的眼瞳勾人魂魄,這是第一次,他在沒見到女人的身材情況下就已經心猿意馬。
於是隨心所欲、閑到長毛的柳志勇決定給自己在這窮鄉僻壤裡找點兒樂子。
結果他遇到了比他還隨心所欲的沈驚蟄。
誰見過一個男人拿著九十九朵玫瑰花靠在跑車邊約了一個女人,結果這女人帶了男朋友一起赴宴的?
而且這還不算最荒謬的,最荒謬的是這女人嫌棄他那輛幾百萬的跑車坐三個人不舒服,從公安局裡開出了一輛破桑塔納,她做司機。
她都沒問他,直接將車子開到了一家火鍋店。
於是他現在坐在萬分嘈雜的大堂裡,一言不發地看著紅通通的牛油全辣鍋底——她甚至都沒有問他到底吃不吃辣。
真是……很好,柳志勇覺得自己動心了。
“沈小姐找男朋友的眼光不怎麼樣。”柳志勇搖搖頭,假裝沒看到江立很自然地幫沈驚蟄端了一碗火鍋蘸料過來,沈驚蟄看了一眼,嘴角就開始往上揚,一直冷冰冰的表情緩和了一點點。
沒人理他。
沈驚蟄很餓,加上江立擺明瞭對柳志勇了如指掌,她倒是沒有那麼急切地想要去套話了。
柳志勇這人瘋瘋癲癲的,這頓飯她權當和他互相認識一下,心裡有個譜就行。
她現在更關心江立到底牽扯進去多少,對沈宏峻的下落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她。
被喂了一嘴“狗糧”的柳志勇吃了一筷子涮羊肉,從嗓子到胃都是火辣辣的,但是過癮,像沈驚蟄這個人一樣。
“柳老闆打算來這裡做什麼生意?”最先開口的人反而是江立。
他不想沈驚蟄吃得太辣,但是她現在顯然在氣他知情不報,點餐的時候他不敢攔著,現在只能儘量往她的蘸料裡面放香油和蒜泥,又點了一杯熱豆漿。
他沒戴眼鏡,微微近視的眼睛眯起一點兒,問這話的時候表情不變,狹長的眼睛盯著柳志勇,眼底的深沉讓沈驚蟄覺得陌生。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成年後的江立對待外人的樣子。
他沉穩、主動且極具城府,讓人很難捉摸。
“你怎麼知道我是做生意的?”柳志勇對江立完全沒有對待沈驚蟄時的禮貌,濃眉一挑,又是那天晚上的地痞模樣。
“我是記者。”江立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過去,“我知道柳老闆正在談的買賣。”
柳志勇接名片的手頓了下。他看了江立一眼,抽走了名片。
“江立?”他挑眉,“縣電視臺的啊?”
江立對他點頭,微微一笑。
“那麼點兒工資怎麼養活你?”柳志勇突然就換了話題,把江立的名片往油膩膩的桌上一拍。
“……”沈驚蟄看著那張被拍在油污裡的名片,心裡不知怎的就很想抽死柳志勇。
他懂不懂得尊重人?
反倒是江立眉毛都沒動一下,慢悠悠地涮了一片毛肚,放到油碟裡滾了一圈才遞給沈驚蟄:“柳老闆不打算談談你的買賣嗎?”
“談什麼談,跟你談?”柳志勇怒了,要不是看在自己確實對沈驚蟄有了點兒意思的分上,早就拍桌子走人了。
“我是記者,有職業病。”江立笑道,“我只是想知道柳老闆既然想建希望小學,為什麼又對幼兒園有興趣?”
沈驚蟄放下了筷子。
柳志勇愣住,咽了口口水。
“希望小學和希望幼兒園本來就應該一起建。”他迅速反應過來,回答的時候梗著脖子。
“所以我想邀您做個採訪。”江立點點頭,接得也很快。
而柳志勇終於沒有了泡妞的興致。
他一開始以為江立說的是他作為僑胞投資超市的生意,這不算秘密,這幾天各種媒體都在報道,江立作為業內人士知道這些也很正常。
結果江立居然提到了希望工程。
這是他私下找趙磊的老婆時打的幌子,沒有公開過,知道的人也就那麼幾個。
江立知道這個也就罷了,記者圈子的消息有多靈通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但是江立居然還提到了幼兒園。
這就不是一般記者知道的問題了。
“採訪隨時都可以。”柳志勇咧嘴笑了,把那張油膩膩的名片拿起來放進了皮夾。
他兩眼視力相差很多,平時不樂意戴矯正眼鏡,所以笑起來會變成鬥雞眼,配上他的濃眉和一臉橫肉,這笑居然透著詭異的殺意。
是他大意了。
走私案是在B市辦的,離X縣十萬八千里,他到了這個小縣城後就沒把這裡的公安局放在眼裡。
那天晚上他借著車禍去看了一圈,除了沈驚蟄這個女法醫讓他頗感意外之外,這個公安局和走私案的關係並不大。他在口供裡用的是真名,看起來公安局裡似乎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家後人。
這幾年國內的形勢他哪怕遠在挪威,也是多少有所耳聞的。
國內對僑胞招商引資的要求越來越嚴,政策越來越多,門檻越來越高,也只有這種接近貧困縣的地方才會對他笑臉相迎。
他被久違的笑臉弄得有些膨脹,低估了這小縣城裡的人的智商。
找幼兒園的事他是昨天做的,結果今天一個貧困縣電視臺的小記者就已經知道了。
“喝酒、喝酒。”柳志勇主動舉杯。
沈驚蟄他自然還是要追的,但是當務之急,他得搞清楚面前這個記者的身份。
這個記者看著只是個普通的文弱書生而已,說的話卻一點兒都不像。
這個飯局被江立攪和得氣氛詭異,最終結帳的時候江立站起了身,柳志勇居然沒有起身去搶著結帳。
“留個聯繫方式吧。”柳志勇趁著江立結帳的空當不死心地對沈驚蟄說道。
沈驚蟄直接報了手機號。
她這幾天對“幼兒園”三個字很敏感,江立和柳志勇太古怪,她都沒辦法裝沒看到。
柳志勇存好手機號,看見沈驚蟄冷著臉,尷尬地笑了笑。
他真的喜歡這妞。
她太不按牌理出牌了,太刺激了。
只是她的男朋友……
柳志勇沒送沈驚蟄他們。等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火鍋店,他蹺著二郎腿又點了一盤羊肉。
中餐館裡,尤其是生意好的中餐館,位子靠得都很近,他的聲音不大,隔壁桌的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找他老婆的事情先緩一緩。
“去弄清楚剛才那小子的身份,查查誰把這事洩漏出去的。
“別以為事情過去一年多就可以放鬆了,在弄清楚真相之前,都給我好好待著不要惹事。
“只要有風吹草動就馬上走人,就這點兒錢小爺我還犯不著用自己去冒險。
“你們也一樣。
“讓我知道你們誰跟那姓趙的小子一樣吃裡爬外,他的下場絕對不會比姓趙的好。”
火鍋還在咕嘟嘟地冒熱氣。
柳志勇覺得鼻根有點兒癢,但是又不敢去抓。柳家世代都做這倒騰寶貝的買賣,祖傳了一些易容的法子。
他在鼻根和下巴處都貼了東西,水蒸氣一蒸就免不了發癢,真是煩躁。
他把一盤羊肉都扔進了鍋裡,也不攪拌,看著紅白相間的生羊肉在紅油火鍋裡一點點泛白,剛才在沈驚蟄和江立面前裝出來的和善也一點點消失,最後只剩下眼底的狠戾和殺意。
那個案子啊……
五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人裡面就有三個是柳家人,拔出了他們放在博物館的連絡人,那個案子讓柳家傷筋動骨。
要不是趙磊,要不是那貪心的、破壞行規的許成龍……
他捏著酒杯惡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這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一動不動地坐著,等著火鍋湯燒幹了,裡面的羊肉一點點變成焦黑色。
被拿走的文物、被抓進去的長輩、損失的錢財和被拔出的連絡人,他都得奪回來。
還有沈驚蟄,這個連正眼都不看他的女人,第二次,他仍然沒看到她的身材。

十年前,N鎮,沈驚蟄二十歲。
考上醫科大學之後的第二個暑假,她忙著四處打工賺學費,她弟弟沈宏峻忙著四處打架。
N鎮中心唯一的一家肯德基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沈驚蟄三班倒,晚上八點正好下班,拎著一袋漢堡出門,不出意外地看到江立戴著耳機靠著牆等她下班。
“給你。”沈驚蟄遞給他漢堡袋子,然後從他手裡拿過臭豆腐盒子。
“你弟給的。”江立從書包裡抽出一枝玫瑰花,裝在盒子裡看起來挺精緻,他說話的聲音是公鴨嗓。
十六歲的變聲期少年,額頭上有幾顆痘痘,因為說話難聽會刻意說得簡短一點兒。
他遞給她玫瑰花的時候臉很可疑地紅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怕看到熟人。
“七夕?”沈驚蟄今天在肯德基店裡看到好幾對年輕人手裡拿著玫瑰花。
江立點頭,不願意說話。
“花是你買的吧?”沈驚蟄吃了一口臭豆腐,被燙得呼哧呼哧地吐氣,但表情是滿足的。
江立轉頭看著她。
“我弟最近所有的錢都拿去追你們班的班花了。他會送我玫瑰?”沈驚蟄笑了,沾了臭豆腐汁的手蹭了蹭他的T恤,“怎麼樣,他追上沒?”
“沒。”江立言簡意賅地道,往邊上讓了讓,躲過她微涼的手指。
沈驚蟄又吃了一口臭豆腐,皺眉嫌棄自己沒用的弟弟,然後用手肘碰了碰江立,下巴指著街對面看著他們的男人。
“這人……”她靠近他壓低聲音道,“跟了我三天,今天過來問我要電話號碼了。”
“……”江立認命地伸出一隻胳膊。
沈驚蟄笑,掏出紙巾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然後熟練地伸手挽住江立的胳膊,拉著他過了馬路。
“介紹一下,我男朋友,江立。”她笑了笑,披散的頭髮拂過他的手臂,令他一陣戰慄。

江立的嘴緊得跟河蚌一樣。
沈驚蟄從一開始的和顏悅色到後來忍無可忍,甚至拿出了審訊的那一套,根據江立的回應表現,除了確定他絕對做過相關線人培訓之外,其他的什麼都問不出來。
他像是沒脾氣,不管她問什麼他都會回答,答案卻都不是她要的。
最後避無可避了,他拿出筆記本電腦求饒一樣看著她:“我明天要上班,第一天報到。”
沈驚蟄沉默。
江立比她剛看到的那天瘦了很多,也不過十天的時間,整個人就瘦得下巴的棱角更加分明。
他變得非常陌生,在她面前隱忍、退讓,在外人面前暗藏鋒芒。
他很安靜,那雙她記憶深處見過的最清澈的眼睛現在看起來像藏了一個世界,漆黑且情緒難懂。
“柳志勇的信息都是老錢給我的,他拿著挪威國籍又說要投資本地超市,這種新聞縣電視臺不可能放過,所以他一到X縣老錢就找我了。”江立的回答有理有據,“而且他拿著玫瑰來接你,我也不可能讓你一個人過去。”
這是他們過去常做的事,只要有人追求沈驚蟄,他就一定會扮演她的男朋友的角色,她懶得跟那些人周旋,拉上他做擋箭牌簡單又方便。
“萬一我喜歡他的玫瑰呢?”什麼都問不出來的沈驚蟄決定換個角度攻破這人。
結果江立不說話了。
“我三十歲了,不是以前的小姑娘,我要談戀愛,也要結婚。”沈驚蟄淡淡地陳述事實,“挪威的環境不錯,柳志勇有錢沒腦,挺好。”
“你要談戀愛,要結婚,為什麼要親近老嚴的女兒?老錢也給你介紹過對象,你當時的回答是已經打算和老嚴結婚了。”仿佛被那句“挺好”刺激到了,江立抬頭的時候漆黑的眼眸裡有了些情緒。
“所以你不但調查了柳志勇,還調查了我。”沈驚蟄迅速找到了他的破綻,“我身上有新聞點嗎?”
江立直直地看著她,又一次沉默了。
沈驚蟄嗤笑。
“去洗澡休息吧。”她不想繼續問下去了,不管她說什麼,江立都不會把自己是三石先生的事情告訴她。
既然他不說,那她也肯定不會把自己已經在調查三石先生的事情告訴他。
警方的線人是自願性質,江立隨時可以退出,她本來想直接一點點迫使江立自行退出的,現在卻有些麻煩。
以老嚴的權限,他居然只能查到江立一定是警方的線人,卻查不到和江立對接的人到底是誰。
所以她又把這件事托給了老姚,結果老姚把她單獨叫到了辦公室,讓她不要再管這件事。
“你弟弟的事已經不是單純的失蹤案了,他是上一次案件中的關鍵線人,目前為止還找不到他沒有叛變的證據,所以你再參與進去不合適。”老姚很嚴厲,他不是和善的人,教導沈驚蟄的時候也從沒有把她當成女孩子,“江立是不是三石,有沒有在做線人都與你無關。這個案子如果需要X縣配合,我們會全力支援;如果不需要,你就不能再參與進去。這是命令。”
通常老姚說出“這是命令”四個字時,就代表她什麼都不用再提了。
她首先是人民警察,其次才是沈宏峻的姐姐,這個主次關係,從她進入刑警大隊第一天開始就已經十分清楚。
老姚的這個命令,等於堵死了她想通過內部資源找沈宏峻的路,也等於暗示她,她對江立的調查也需要止步。
而今天晚上她和江立的對話,再一次告訴她,她希望江立自己坦白這條路也一樣被堵死了。
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望,本來心裡還隱約期待她和江立之間還能像八年前那樣親如家人、無話不談。
八年,就像一道鴻溝一樣橫在他們之間。
他們兩人在一起接觸得越多,江立帶給她的陌生感就越強。
他真的不再是那個小屁孩了——十天時間,用他的安靜、沉穩、低姿態,準確無誤地向她傳遞著這個信息。
江立把找沈宏峻這件事牢牢握在自己手裡,她這個親姐姐卻因為身份和命令被排除在外。
她要找也行,只能脫了警服,用沈宏峻姐姐的身份去找。
沈驚蟄又把自己埋進了浴缸裡。
她喜歡在窒息感中梳理案子,缺氧狀態能讓她更集中精神,更有效率。
柳志勇是在聽到江立提到幼兒園後改變態度的,假設柳志勇和案子有關,那麼柳志勇應該也在找沈宏峻的妻子。
這個幼兒園老師自從辭職後就回到了二十千米外的家鄉,之後就一直生活得很低調。她老家就在菜市場邊上,每天除了買菜、買生活日用品就不會再出門。
然後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和每天一樣出門買菜、回家,到了晚上家裡卻沒有點燈。
就這樣她家安靜了整整四天。
左鄰右舍覺得奇怪,踹開門之後發現早已經人去樓空。
沒人看到她怎麼出門的,也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
沈驚蟄在浴缸裡憋得臉有些紅,吐出了幾個氣泡。
從今天在火鍋店的表現看,江立和柳志勇應該是對立的。柳志勇這人身上的痞氣太重,眼神狠戾,作奸犯科的事情肯定沒少做。
這樣的人要找她弟弟的老婆。
沈驚蟄在水裡的表情變得更冷。
她在極度缺氧的情況下,一幕幕地回想著火鍋店裡江立和柳志勇之間的對話,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都沒放過。
柳志勇今天最開始想找的人是她,捧著玫瑰看起來像是追求她的樣子。
江立在飯桌上自我介紹,得不到重視後主動提到了幼兒園。
如果柳志勇是涉案人,那麼今天江立主動送上去做了靶子,提供了自己的工作單位和手機號碼。
一個線人,一個有雙重身份的線人……
沈驚蟄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披上浴袍又一次沖進了江立的房間。
江立反應很快地把手裡的筆記本挪開一些,有些無奈地道:“擦乾淨再過來其實用不了多少時間。”
他又戴上了那副金邊眼鏡,隔著鏡片她更看不清楚他的情緒。
“我不想跟你拐彎抹角。”沈驚蟄說話還有些喘,剛才在浴缸裡憋得太狠了,“我做了四年多法醫,這四年多,幾乎每天早上醒來都會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我會遇到一具無名男屍,面目全非、高度腐爛。
“等我驗完屍,發現那一具屍體就是我弟弟沈宏峻。
“我告訴自己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他身上所有傷痕的來源,把所有傷害過他的人都繩之以法。”
她又喘了一口氣。
“可是四年了,我至今還沒有做好這個心理準備,所以我無法接受又有一個熟人出現在我的驗屍名單上。
“如果你敢和沈宏峻一樣人間蒸發,如果你敢讓我在可能的驗屍名單上多加一個人,我會崩潰。
“不管宏峻最終出走是不是因為你的慫恿,他離家出走都是為了我。
“不是只有你才覺得愧疚,作為時刻準備著給親弟弟驗屍的我來說,愧疚感是撐著我走下去的理由。
“我繃得很緊,所以不能承受更多的愧疚感。”
她臉上還有水漬,說話的時候滴滴答答的,一地都是水,亂七八糟的,很像她此刻的表情。
八年後,她終於對他露出了最情緒化的表情。
“我不會,也不敢。”江立站起身走近她,“找到你之前,我不能失蹤;找到你之後,我不可能讓自己失蹤。”他像是承諾又像是告白,“我不能給你太多希望,但是覺得宏峻沒有死。
“我想把他帶回來。”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已經和她靠得很近。
他慫恿沈宏峻離家出走的事,想親手挽回。
如果他能有這個運氣,挽回的那一刻,會想理直氣壯地向沈驚蟄告白。
等他終於挽回一切,並且有能力保護她的時候,再許她未來。
沈驚蟄的心跳突然停頓了一下。她憋氣憋得太久,頭很暈。
江立藏在金邊眼鏡後面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和她記憶中一樣清澈,帶著她不太看得懂的情緒。
她居然有些想相信他,相信這個小她四歲,在她眼中毛都沒長齊的熊孩子。
所以她第一次裹住身上已經全濕的浴袍落荒而逃。
如果不逃,她可能會點頭,告訴他,她相信他。
那麼主觀又幼稚的承諾,他說的時候胸有成竹,似乎自己是超人。
她不可能會相信的,但是剛才她差點兒就信了。
大腦缺氧之後,她衝動了。
她跟他說的那些話,她選擇做法醫,埋在心裡最深處的那些話,沒有和無數次同生共死的老嚴說過,也沒有和對她像親生父親一樣的老姚說過。
江立之於她,到底是不同的。
吹頭髮的時候,沈驚蟄看到了自己眼底的猶疑之色。
她居然有些弄不清楚,江立對她的不同到底是基於家人,還是基於他剛才靠近她的時候突然而至的壓迫感。
“我男朋友,江立。”這六個字,她是不是說得太順口、太習慣了,而忽略了男女有別?
江立畢竟二十六歲了,真的到該找女朋友的年紀了……

沈驚蟄向來是忙碌的,法醫不見得每天都會遇到意外死亡的案例,也不可能天天有無名屍體等著他們鑒定。她每天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在臨床鑒定上,鑒定事故中活人的傷殘程度,這種看似煩瑣的工作,其實有時候會左右一個人的命運。
一個因為事故致殘的普通人,能不能得到相對應的賠償以及以後是否有經濟保障,所有的依據都在沈驚蟄的鑒定報告中。
元宵節剛過,鄰縣一處黑煤礦發生礦震,死亡兩人,重傷、輕傷加起來十幾人。
新聞剛剛爆出來,刑警大隊技術科的四個法醫已經就位,沈驚蟄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記者群。
江立在那裡。
他站在以前老錢的位子上,沖她咧嘴笑著。
那天落荒而逃之後她已經有兩天沒和他說過話了。
沈驚蟄別開眼,用力抿起嘴角。
他笑個屁!

X縣周圍雖然地廣人稀,可好多土地並不適合耕種,這麼多年來最暴利的營生也就只有煤礦和不合法的盜墓。
隨著這幾年煤礦安全成本越來越高,小煤窯時代徹底結束,一些想謀求暴利的煤礦老闆就偷偷地開始搞黑煤礦。
這次出事的就是打著蔬菜大棚的旗號招商進來的黑煤礦,因為各方面措施不完善,前兩天一次震級很小的地震直接引發了礦震,元宵節後第一天上班的工人們幾乎半數被埋在了裡面。
鬧出了人命,本來打算大賺一筆的煤礦老闆自然被抓起來了。季星劍事件讓全國好多媒體知道了X縣這個地方,這次的煤礦礦震塌方,事故處理的速度堪稱飛快。
申請傷殘鑒定的人分了三撥,一撥傷勢較輕的直接被送到了市里的鑒定機構進行鑒定;傷勢中等不太適合舟車勞頓的,被分到了隔壁X縣;還有一部分重傷的,要等到傷勢穩定後,再由X縣的法醫出差去當地醫院進行鑒定。
畢竟偌大的一個Y市,法醫力量最雄厚的就是X縣了。
民商律師助理開車載著七個礦工傷者進來的時候還引起了一陣小騷動,原因是某個外地記者因為搶拍攝機位差點兒撞到剛被扶出車子的傷者,其中一個頭部包紮著繃帶的礦工當場坐到了地上,哭著讓記者們一定要去查查黑煤礦,為他們死去的同事伸冤。
一個四五十歲的大老爺們兒涕淚橫流,幾個資歷淺一點兒的記者都紅了眼眶。
沈驚蟄卻一臉凝重。
傷殘鑒定非常容易起衝突,尤其在這種群情激憤、義憤填膺的氣氛下,這些本來就受了委屈的礦工更難接受賠償金額比他們預估的少。
而實際上,大部分的傷殘鑒定結果出來後,賠償金額會比當事人預估的要少。鑒定結果出來後的安撫維穩,甚至幫忙找民商律師,有時候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可這七個礦工傷者一出場氣氛就徹底一邊倒了,她十分擔心結果出來後的現場秩序。
“把幾個調休的人都叫回來。”沈驚蟄扭頭低聲吩咐趙博超,“另外大隊裡的人都看著點兒,我怕出事。”
趙博超體形微胖,長了一張白皙的娃娃臉。
現在他也是一臉凝重,重重地點了下頭就離開了,離開的時候手一直放在警棍上。
他隱隱有些不安。
沈驚蟄的眼皮跳了跳。她笑著起身迎接剛進來的律師助理。
“把身份證件、醫療資料按順序放在這裡。”她指了指辦公桌,“這裡有七張表格也麻煩您填一下。”
“我們一共有四位法醫,所以你們會被分成四組。”沈驚蟄趁著律師助理填表格的空當和傷者們介紹整個流程,“鑒定的過程會根據大家帶過來的醫療資料進行一對一的傷殘檢查,其間我們也會問一些問題,一對一的過程在二十到三十分鐘之間,當然,這個過程中你們如果有問題也可以隨時提問。
“鑒定結果會在五個工作日內出來,到時候會電話通知給你們現在的律師。如果你們對結果不滿意,也可以和律師提出重新鑒定的申請,律師會把鑒定報告再提交給高一級的鑒定機構鑒定。
“整個過程會非常公開透明,所以你們不需要擔心。”
她說的時候一直嘴角帶笑,聲音溫和,努力想安撫傷者的緊張情緒。
情況真的有些不對勁,沈驚蟄暗暗皺眉。
他們在她提到醫療資料的時候,臉上露出的驚慌讓她心裡咯噔了一下。
而且這群人從一開始看見她時,臉上就充滿了敵意和排斥。
“律師錄入資料需要時間,你們如果有問題,現在提也可以。”沈驚蟄決定再摸摸底。
“由你來給我們鑒定?”他們果然有問題。問問題的人看起來很年輕,普通話很不標準,但是並不影響他不屑的語氣,“一個女娃娃?”
“我們還有兩位男性法醫,如果你們對鑒定過程中出現異性感到不自在,可以在分組的時候提出要求。”這個問題沈驚蟄倒是並不意外。
越是落後的地方,往往越重男輕女。
她這個天天摸屍體的女法醫,剛剛出現在X縣的時候甚至被人用石頭砸過車窗玻璃,理由只是那人覺得女人做這些太晦氣。
“你不會是糊弄我們的吧?”年輕人顯然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我跟你說,我們的事情都上電視新聞了,隨便糊弄可不行。”
“傷殘鑒定都有非常嚴格的對應項,這是糊弄不了人的。”沈驚蟄臉上仍然帶著笑,心裡卻警鐘大作。
一定有人在他們過來的時候說了什麼。
黑煤礦的礦工普遍沒有文化,很少會在毫不知情的時候公然挑釁公職人員。他們對公職人員直接提出質疑,絕對是有人在私下對他們說了什麼。
“哎呀,你們胡攪蠻纏一路了,怎麼就是聽不懂人話呢?”律師助理放下筆,顯得有些頭疼,“公安局和你們煤礦礦主沒有關係,他們吃公家糧的,沒道理糊弄你們好不好?”
“而且你別小看人家沈警官,看到她的肩章沒有?三級警督!知道三級警督什麼概念不?”律師助理敲了敲桌子,“就是當官的,知道不?”
還只是科員的沈驚蟄默默地翻了個白眼。
助理倒也確實是個有經驗的人,跟這些人說什麼資歷、資質、工作業績都沒有用,簡單粗暴一句當官的,他們就立馬明白了。
“一個當官的為什麼要糊弄你們這些人?”助理說話聲音很大,又敲了敲桌子,把那些人的氣勢暫時壓了下去。
“他們過來前醫院裡有幾個挑事的記者,跟他們說鑒定可以作假,讓他們發現問題一定要大聲嚷嚷。”律師助理在提交表格的時候壓低了聲音道,“都是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
“謝謝。”沈驚蟄接過資料,然後誠心道謝。
要不是他這樣簡單粗暴地壓制住這些人,估計今天還沒開始鑒定就要鬧騰了。
記者啊……
她睨了一眼院子外黑壓壓的人群。
托律師助理的福,後面的分組很順利。
新人小丁因為還是實習期,分了個傷勢最輕的,剩下的六個人,沈驚蟄、老姚和婷婷一人兩個。
這幾個人的醫療資料其實很翔實,X光片、病歷本、診斷證明書、檢查報告一個都不少,而且基本沒有爭議。
沈驚蟄做事喜歡速戰速決,分給她的兩個人第一個她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鑒定完了。
而第二位,就是之前在院子裡痛哭流涕的中年男人。
他看到沈驚蟄的時候笑了笑,有些緊張靦腆,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
沈驚蟄禮貌地沖他點點頭,示意他坐。
他傷在頭部和後背,報告內顯示沒有骨折,大部分是擦傷,有少部分不足8 cm的創口,一共縫了六針。
沈驚蟄在確認了他的聽力、視力沒有出現損傷後,就知道結論基本是輕微傷了。
沒有傷殘,也就意味著他拿不到傷殘津貼或傷殘補助金。
中年男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在回答了沈驚蟄幾個問題之後,突然動手開始拆頭上的紗布。
“你幹什麼?”沈驚蟄一直溫和的臉沉了下來。
她戴著口罩,語氣沉悶,突然暴喝一聲讓中年男人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後動作更快了。
“我頭上有傷。”頭上的紗布已經被拆得七七八八,中年男人略過擦傷和還紅腫的縫針傷口,指著自己右邊額頭一處明顯的凹陷,“我這裡有傷。”
“那是三年前的傷,和這次礦震無關。”沈驚蟄看過他的X光片,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這不是他第一次經歷礦難,第一次更為嚴重,三年前的一次塌方讓他當時出現了外傷性腦積水,脊椎損傷導致排尿功能出現障礙。
那一次應該構成了輕傷一級,他能夠拿到少量的傷殘津貼或傷殘補助金。
“可是又砸了一次!”中年男人強調,聲音有點兒大。
“這次礦震並沒有砸到您的舊傷,我們這次鑒定只鑒定這一次礦震造成的傷殘。工傷傷殘鑒定要求必須在事故發生一年內提出申請,您這已經是三年前的了。”
“我當時沒有勞動合同,也沒有證明身份的證件,沒有辦法申請工傷鑒定,等我出院,再申請勞動仲裁確認勞動關係就已經是一年後了,你們已經不受理了。”中年男人的臉漲得通紅,呼吸開始粗重,頭上的紗布亂七八糟地散著,有一部分因為血跡粘在額頭上,看起來更加恐怖。
“您這舊傷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的,這次鑒定結果出來,案子結束後,您可以再找律師進行上一次的申請。”沈驚蟄的語氣聽起來很溫和。她已經看了好幾眼檢查室角落的監控,知道很快就會有人過來幫忙,“煤礦主不是同一個人,您把上一次的傷算到這次上,也不合適對不對?”
“你們就是在糊弄我。”中年男人一邊搖頭,一邊喃喃自語,眼神開始不對勁,“又是找律師、找鑒定,一兩千塊錢就這樣沒了,我找了兩年,到最後還是只能去礦上上班。
“傷不夠是不是?!”
他情緒極其不穩定,瞪著沈驚蟄,似乎只要沈驚蟄點頭,他就會立刻當場發瘋。
沈驚蟄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檢查室的門。不太對勁,公安局並不大,從值班室到檢查室只要一分多鐘,她已經連發了好幾次需要支援的信號,可是門外到現在都沒有聲音。
“是不是?!”中年男人惡狠狠地捶著桌子。
沈驚蟄咬牙。她學過擒拿術,能制服一個受了傷的中年壯漢,現在更擔心的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中年男人從暴起到被她制服其實只用了幾十秒,同時,外面傳來了尖叫聲。
“炸彈、炸彈!那個人身上有炸彈!!”
沈驚蟄一愣。剛剛被她反手制住的中年男人突然發力,她只覺得脖子上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今天,是驚蟄啊……暈過去之前,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
難怪江立那小子剛才沖她笑得那麼開心……

沈驚蟄是被熏醒的。很重的煤油味,熏得她皺眉咳嗽了幾聲。
她雙手被綁在後面,和同事鄒婷一起背對背坐在大廳正中央,背後有一塊很硬的東西,摸不出形狀。
那個打暈她的中年男人和另外一個看著三十多歲的壯年男人——壯年男人手裡拿著幾根用水管纏繞在一起的黑色物體——正在大聲地說著什麼,語氣激動,手裡的打火機搖搖欲墜。
她和鄒婷身上都是濕的,黏膩的觸感和刺鼻的味道告訴她,她們兩個身上都被潑了煤油。
她的同事,刑警大隊除了出差和身上有案子不在現場外,其餘十七人全在場。見她醒了,離她最近的趙博超對她打了一個暫時安全的手勢。
她看了眼配備,幾個三年以上資歷的刑警拿著92式手槍,趙博超對她打完手勢後還給了她一個眼神。
特警來了。
看來事情鬧得很大,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結合自己暈過去前外面尖叫的內容和她醒過來後現場的情況來看,那兩人手裡拿著的水管肯定是土制炸彈,她知道這裡有不少人會做土制炸彈,平時炸魚、炸礦什麼的。
她和鄒婷被挾持,身上被潑了煤油,背後的東西摸起來也是圓管狀的土制炸彈,一根火柴就能要了她們的命,根本不用她背後的炸彈,因為她們身上都被潑了易燃的煤油。
奇怪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現場的記者居然都還在院子裡。
這種情況,警方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疏散人群,沈驚蟄看了一眼院子裡面如土色的眾人,皺起了眉。
再扭頭看那兩名礦工的時候,她才發現他們身邊坐著個熟人。
江立……看到她看過來他還笑了笑,安撫她一樣。
他身上比她還濕……
這是什麼情況?
“醒了?”鄒婷感覺到沈驚蟄的動作,輕聲問道。
“嗯,什麼情況?”沈驚蟄也壓低聲音問道。
兩位礦工此刻正在唾沫橫飛地控訴煤礦礦主的罪行,並沒有注意這兩個已經被五花大綁的女人。
“你暈了兩個小時。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姓張,檢查的時候,我發現他懷裡有東西,我想讓他拿出來。”鄒婷的聲音冷靜裡面透著無奈,“結果他直接就沖了出去,在院子裡揚言要和大家同歸於盡。”
“都是輕微傷?”沈驚蟄歎氣,難怪她提到醫療資料的時候,這群人臉上的表情不太對。
“嗯。”鄒婷低低應了一聲,“有點兒麻煩,他們守在門口不讓記者出去,想把事情鬧大。”
難怪一群記者都沒走,一個個面如土色。
“那他呢?”沈驚蟄沒看江立,醒來看了一眼周圍的情況之後,就一直低著頭,身後的手和鄒婷一起摸索著身後的繩子結。
“他們需要有個記者做記錄、寫書面要求,這位記者主動舉手的。”鄒婷頓了一下道,“你之前昏迷,被潑煤油的時候他幫你擋了下。”
沈驚蟄眉心一動,但是到底什麼都沒說。
背後的繩子打的死結,麻繩綁得很牢。
可畢竟都是受過訓練的人,鄒婷和沈驚蟄動作迅速地把外結都打開了,剩下的內結一直不敢動,怕動了引起那兩人的注意。
“往邊上挪一挪?”沈驚蟄提議,想退到這兩人的視線之外。
“我們後面是土制炸彈,你敢挪?”鄒婷鬱悶地道。
一身煤油再加上極其不穩定的土制炸彈,她確實沒膽子動。
她只能抬頭又瞥了一眼趙博超,想知道特警的準確方位。
用土制炸彈在公安局內挾持人質,她幾乎可以肯定這兩人會受到應有的懲罰。
談判成功的話,他們放下武裝就是漫長的牢獄生活;談判不成功,那他們就是被狙擊手一槍斃命的結局。
“對方要什麼?”她迅速盤算著。
現在最麻煩的是他們幾個人身上的煤油,然後就是兩人背後綁著的土制炸彈和壯年男人手裡的土制炸彈。
萬一談判不成功,狙擊手會因為他們身上的煤油受到牽制,而土制炸彈的不穩定性,也會加大這次救援行動的風險。
更何況現場除了他們和江立,外面還有一大群媒體記者。土制炸彈的威力尚不明確,他們沒有辦法在保證人員安全的情況下引爆炸彈。
所以目前的情況,談判成功是損失最少、風險最小的選擇。
“他們要見煤礦礦主。”鄒婷平日裡脾氣很好,現在說話卻已經帶著怒意,“這次礦震沒那麼簡單。”
沈驚蟄皺眉,摸著身後的死結,拉著鄒婷的手按到靠近鄒婷的那一邊。
“喲,醒了。”中年男人湊近,頭上的紗布被他胡亂綁了個結,臉上早就沒有了一開始的憨厚。
沈驚蟄和他對視,沒說話,兩手拽緊了身後的繩子,生怕外結打開後突然變長的繩子激怒對方。
“還需要寫什麼?”一旁一直不說話的江立突然說道。
中年男人轉身,低頭看了一眼江立的筆記本電腦。
“你來看,老子不識字。”他推了推邊上的年輕礦工。
沈驚蟄注意到,江立在把筆記本電腦遞給礦工的時候看了她一眼。
他在幫她們吸引注意力。
沈驚蟄迅速捏住鄒婷的大拇指,開始解鄒婷那邊的死結。
“解一邊。”她低聲說了三個字。兩人同時解綁時間太久,為了保險她決定先解開鄒婷的結。
剛才中年男人敲暈她的那一下讓她現在還有些噁心,鄒婷沒受傷,解開鄒婷的繩子勝算更大。
鄒婷配合,微微側身擋著。
江立正低頭在和礦工們說什麼。為了拖住他們,他很有耐心地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一段段詳細地解釋著。
他一邊解釋,一邊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的衣服避開筆記本。
沈驚蟄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想笑,想起他帶來的四台筆記本電腦,今天估計又要報銷一台。
“那位記者……”鄒婷的死結終於松了,最後關頭她緊張得後背都是汗,為了轉移注意力,開始找話題,“感覺不錯。”
“怎麼?”沈驚蟄十根手指的指甲都翻了,碰一下都痛。
“聰明冷靜,還不怕事。”鄒婷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他住你家了,嚴卉那丫頭嘴巴大著呢。”
沈驚蟄低頭笑了,與有榮焉。
他們是警察,遇到這種危險情況後背都在冒冷汗,江立只是個記者,卻挺身而出,言談舉止還十分鎮定,確實不錯。
“最後一圈。”鄒婷咬牙道。
麻繩解到最後都散了,最後一個結被拽得越來越緊,她索性繃緊了手臂開始硬拉。
老姚在沈驚蟄和鄒婷都能看到的角度比了一個手勢,兩人同時一僵,手上的動作更快了。
礦工見礦主的要求無法實現,談判失敗。
江立已經把兩人引到了離她們三四米遠的地方,鄒婷背後的繩子在兩人使了全力的情況下一縷一縷地繃斷。
還被綁著的沈驚蟄悄悄地往前挪了幾釐米,和鄒婷隔開距離。
兩手恢復自由的鄒婷把土制炸彈挪到自己背後,兩人神經繃緊,蓄勢待發。
不管這兩人有多少冤屈,也不管他們到底有多可憐,現在的事實就是他們正拿著兩個不知道威力多大的土制炸彈威脅公安局裡的公職人員和二十幾個記者。現在談判失敗,他們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只能被擊斃了。
沈驚蟄和鄒婷服從命令,她們需要第一時間配合特警狙擊手,保護群眾。
鄒婷又花了半分鐘時間活動了下幾乎麻痹的四肢,把散開的繩子重新歸位到正常長度。這半分鐘內,沈驚蟄的背後死結也已經被解到了最後兩個結。
兩人背靠著背,握了握手。
“江立。”沈驚蟄開口喊他。
江立抬頭,那兩個礦工也轉過身來。
“給我看看。”她懶洋洋地抬抬下巴,“你那個文檔。”
她和鄒婷是有優勢的,這幾個人不太看得起女人,從一開始排斥女法醫,到他們綁了她們之後就再也沒有關注過她們就能看出來。
所以她的聲音有些弱,還刻意“噝”了一聲。
“認識?”那兩人問江立。兩個大塊頭壓著坐在地上的江立的肩膀,語氣緊繃。
“女朋友。”江立適時地紅了臉。
“嘿,你可以啊。”
中年男人一個巴掌拍在他頭上,很響,江立半邊耳朵瞬間被拍紅了。
“摸死人的女人你也敢要,她剛才給我檢查的時候我都不想讓她碰。”
江立沒躲,任憑他又拍了自己一巴掌,笑得很。
“我拿過去給她看看?”他跟這兩人商量著。他坐著那兩個人站著,所以看起來像是在仰視那兩人。
一個電視臺記者,被他們拍得臉上都是紅痕,卑微地笑著仰視他們,這樣的感覺讓兩人很舒服。
那個礦主在明知道地震可能會引發礦震的情況下,還要求大家不要出礦,礦裡被埋了好多兄弟,還死了人。
他們幾個被救上來時,其實挺開心的,大難不死、劫後餘生。
但是他們隨後就發現,身上的傷太輕了。
他們肯定得不到賠償,問了律師,律師也說醫療費和誤工費是肯定有保障的,但是傷殘賠償需要看鑒定報告。
不用鑒定他們都知道自己得不到賠償,因為那礦挖得不深,他們又在上方,沒有被壓到,最多就是些石頭掉下來後躲避不及造成的擦傷。
可這樣他們怎麼能消氣?
這些人哪裡知道他們拿命換錢的辛苦?哪裡知道自己被埋在礦場下的恐懼?
中年男人笑著踹了下江立,讓這個貨把那些記錄給他的法醫女朋友看。
他們笑嘻嘻地看著江立一步步走過去,在那位女法醫面前蹲下,迅速地抱住她往邊上滾。
一句髒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們就聽到了西瓜破瓢的聲音,特別清脆,然後就看到了大廳裡的水泥地板。
他們有冤。
他們拿著土制炸彈,還給人質潑了煤油,所有人都很怕他們,所有人都任憑他們打罵。
那是他們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礦工手裡的打火機掉在了地上。
周圍好安靜,安靜到他們只聽到了沙沙聲,像是被困在礦井裡時一樣。

兩名礦工手握土制炸彈挾持人質,被狙擊手一槍斃命,出事地點在公安局,被挾持的還是兩名在職法醫,這件事哪怕是在西北也是頭一回遇到。
各種批評和檢查肯定是免不了的。
只是老姚到底心疼自家的徒弟,讓沈驚蟄和鄒婷兩人在這之前先把手上的傷養好。
“法醫的手不能出事,你們倆的檢討自己口述,讓小張幫忙寫吧。”他皺著眉背著手道。
看到沈驚蟄臉皮很厚地對苦著臉的小張齜牙咧嘴,老姚走過去拍了一下她的頭。
他也要回去寫檢討,這麼一鬧估計今年局裡的業績也別想了。
誰能想到呢?來驗傷的礦工居然帶了兩個土制炸彈,特警來拆彈的時候說這炸彈要是兩個一起爆炸,估計現場立刻就塌了。
“他們這是把炸山用的炸彈拿來了啊。”特警一頭冷汗地道。
局長和老姚也是一頭冷汗。
“傷殘鑒定處還是得設置個安檢點。”局長痛定思痛地道。
這要求老姚前幾年就提過,都被局長用經費、人手不足給擋了回來。
局長倒不是捨不得錢,主要是他知道技術部那三個人的戰鬥力,沈驚蟄每年體能測試成績都是前三,三四個壯漢赤手空拳跟她打都不一定能占到便宜;老姚是老刑警,體能各方面從來都在基本水準以上;就連看起來最弱小的鄒婷,也是實打實地跟著刑警大隊上山下海做過兩年體能訓練的。
老姚手下無弱兵。
所以局長就把經費用到了更需要的地方,結果卻出問題了。
看著手下愛將一身煤油,苦著臉用白酒去味的樣子,他氣得直哼哼。
“那礦震到底怎麼回事?”沈驚蟄動作大,拿著幾斤白酒就往身上倒,倒完了原地跳兩下,把自己當成人形洗衣機,自動甩幹。
“地震的時候一開始並沒有發生礦震,礦主為了趕工把跑出來的礦工又趕了回去。”局長體形略胖,走路的時候刻意避開了大廳正中央,“被擊斃的兩名礦工裡年紀大的那一個,就是你鑒定的那個,年後回老家帶了自家的侄子出來打工,兩個侄子全死在礦難裡了。”局長歎息,“所以他氣不過吧,再加上醫院裡那些不嫌事大的記者不停地跟他們說他們是弱者、他們需要社會輿論的支持才能拿到更多賠償,所以人就失控了。”
而且這人還經歷過一次礦難,那一次算是死裡逃生。
沈驚蟄又甩了甩頭髮。
“我說你能不能學學鄒婷,老實地去浴室洗澡?”局長終於看不下去了,“甩什麼甩?你又不是狗!”
“就一間女浴室,你又不准我去男浴室。”沈驚蟄又甩了兩下。
“去、去、去,記得反鎖。”局長被甩煩了,趕鴨子一樣把沈驚蟄往男浴室趕,趕了一半想起來,“裡面沒人吧?我記得還有個男記者。”
“沒了,他去電視臺趕新聞稿了。”沈驚蟄關門前答了一句。
他走得可急了,都沒來得及跟她打招呼。
沈驚蟄調高水溫,在熱水裡仰面體驗窒息感。
所有的驚嚇、疼痛、憤怒、惆悵,都隨著熱水和窒息感一點點被壓了下去。
白酒可以去除煤油的味道,而白酒的味道則需要過幾個小時才能慢慢消失。
大廳裡的血跡早就被清洗乾淨,但是每個人似乎都還聞得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沈驚蟄的心情很平靜,做他們這行的人看過太多這樣一念之差導致的悲劇。
只是她總會想到那一刻的畫面。
江立被打紅了半張臉,抱著筆記本往她這邊走來。他那一刻面無表情,腳步沉穩,狹長的眸子黑漆漆的,緊緊地盯著她。
他靠近她,假裝要給她看文檔,手卻悄悄地伸到了她背後,半摟著她,他手裡的刀片飛速地割開了她身後的繩索。
“又報銷一台。”他抱著她往旁邊滾的時候語氣嚴肅地道。
那時候,狙擊槍彈正無聲地從他們耳邊劃過,身後是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重物墜地的聲音。
“別看。”他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捂住了一名法醫的眼睛,怕她看到死亡,或是看到屍體會感到不適。
在那樣的情況下,她還穿著警服,那是非常突兀的動作,可是沈驚蟄居然沒有掙脫。
她就安安靜靜地被他抱在懷裡,黏膩的煤油嗆得她鼻腔、喉嚨都開始痛,但是她一動沒動,安靜得近乎乖巧。
她為什麼不動?
她仰著頭看淋浴頭,浴室裡的熱水永遠不夠用,洗了一半這水就漸漸開始變涼了。
“我要凍死了!”沈驚蟄大吼。
“我也快了!”隔壁的鄒婷跟著吼。
“你們兩個能不能不要老用那麼燙的水洗澡?!”跟她們對吼的是趙博超,“老子才燒了兩百升開水啊,燙豬都夠了!”
“去你的!”沈驚蟄踹門,“再去燒!”
局裡一切如常。
所有的人都如常。
只是每個人都得寫檢討,苦命的小張得寫三份。
都說做警察的壓力太大,但是沈驚蟄知道,每次辦案回來局裡才是最能解壓的地方。因為大家都明白警察的苦,根本不用交流,甚至不用對視就知道對方要做什麼。
沈驚蟄等著熱水的空當一直抬著頭,嘴角噙著笑。被打暈、被挾持、被放炸彈,她已經沒事了,不需要安慰。她已經被鍛煉得洗個澡就能讓這些負面情緒消失無蹤。
可是她很困惑,在他的懷裡那一刻,她為什麼不動?
“聰明,還不怕事。”這是鄒婷對江立的評價。
他何止是聰明。
剛才江立彎腰幫她割開繩索,帶她滾開的動作明顯是經過訓練的。
也就是說他知道狙擊手的射擊方向。
她一開始喊江立過來,只是想讓他離開危險區域,卻沒有想到江立會如此冷靜、專業。
他身上的疑點越來越多,可她的反應居然變成了乖巧地一動不動。
那一瞬間她甚至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女人味。
沈驚蟄對著剛剛流出來的熱水罵髒話。
“洗澡都洗不乾淨你的嘴。”鄒婷在一牆之隔的女浴室說道。
“婷婷。”沈驚蟄終於開始認真地搓著黏在身上的煤油,“我覺得我不太對勁。”
“哪方面?”鄒婷一邊問,一邊繼續用白酒沖身體。
“各方面。”沈驚蟄氣餒地道。
“思春了?”鄒婷很瞭解地挑眉道。
“你能不能委婉點兒?”沈驚蟄簡直無語。
“挺好的呀。”鄒婷笑道,“你再不談戀愛我真的擔心你以後會站著尿尿。”
“……”沈驚蟄決定不說話了。
“說起來,你覺不覺得男女浴室的隔音效果有點兒出乎意料?”鄒婷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
然後兩個女人又開始扯著嗓子大吼:“局長你怎麼連建浴室都這麼偷工減料?!”
這人摳門死了啊!
想想自己在女浴室裡洗澡的時候哼的那些歌,鄒婷都有些想辭職。
辦公室裡的男人都在哄笑,局長臉色漲紅地命令小張過去把浴室門給鎖死。
“我凍死這兩個死丫頭。”局長覺得自己簡直被氣成氣球。
他那麼摳門還不是為了能給大家多發點兒安全勞保!

洗完澡,折騰完指甲和手腕的傷口,武力鎮壓了小張試圖反抗不幫她們寫檢討的心思,沈驚蟄回到家時已經快晚上十一點。
她開門的時候動了動脖子,才發現自己一直忘記了之前被打的那一下。那礦工下手太重,她扭了兩下覺得應該是傷著肌肉了。
“江立!”燈都沒開她下意識地閉著眼睛喊道,“幫我找點兒紅花油揉後背。”
燈被打開了,不過不是她打開的。
客廳裡站著兩個人,一大一小,表情尷尬。
“我去拿紅花油。”江立迅速轉身,把嚴卉一個人丟在那裡,嚴卉旁邊放著蛋糕。
“……”沈驚蟄捂著脖子傻眼了。
“姨,你讓一個男人幫你揉後背?”嚴卉小臉嚴肅地道。
“你一個新時代的弄潮兒能不能不要那麼古板?”沈驚蟄湊過去看了眼蛋糕,還不錯,水果的。
她想都不想就伸出了爪子。
“點蠟燭、許願、吹蠟燭!”嚴卉沖上去抓住沈驚蟄的爪子,“你過生日啊,能不能不要掃興?!”
“我從來不過生日。”沈驚蟄拍拍嚴卉的頭,挑了一塊黃桃心滿意足地塞進嘴裡。
“你不過生日為什麼要吃蛋糕?!”嚴卉覺得大人真的太任性。
“因為我餓了。”沈驚蟄又拿了塊火龍果。
等江立拿了紅花油出來,那個不大的蛋糕上面已經被沈驚蟄弄得坑坑窪窪的。
江立揉頭:“你就不能按順序吃嗎?”
挺好看的水果蛋糕,現在被她吃得跟月球表面一樣。
“我先把這丫頭送回去睡覺,你別睡,我有事找你。”沈驚蟄沒接話,切了一半蛋糕讓嚴卉拿著,拎著她的書包出門。
“你怎麼能讓一個男人等著你別睡?”嚴卉一臉嫌棄地道。
“你省省力氣,你爸說了不娶我,我絕對做不了你的後媽。”沈驚蟄拍滅了嚴卉蠢蠢欲動的火苗,“還有你最近是不是看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臺詞?
“我的後媽為什麼不能我自己選?”嚴卉十分鬱悶地問道。
“你忍忍,等你長大了你老公一定能讓你自己選。”
沈驚蟄走遠了,“教壞”小孩子的話慢慢地就聽不見了,江立笑著搖了搖頭。
她真的沒怎麼變,八年了,連腰部曲線都熟悉得讓他有些恍惚。
她又想找自己談什麼呢?
剩下的內容似乎都是他不能提的了……

沈驚蟄很不愛過生日,但是因為名字,每年一到驚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生日到了。
所以沈驚蟄非常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提醒著她很多事。
因為她是女孩兒,家裡人不重視她,一直到要上戶口了才根據她出生的日期隨便起了個名字,不像沈宏峻這個名字,家裡人特意找算命先生算了八字,花了大價錢才定下來。
奶奶迷信,媽媽軟弱,覺得女孩子在驚蟄這天出生不吉利——哪有女孩子出生的日期正好是蛇蟲出洞的節氣?這娃一定是個掃把星。
所以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提醒她的都是不好的事。
她很討厭過生日。
但是沈宏峻覺得不管她怎麼討厭,十八歲的生日也應該過。
兩個十四歲的熱愛玩遊戲的少年存下買生日禮物和蛋糕的錢其實很難,尤其是沈宏峻這樣從小到大都是自己打零工賺零花錢的孩子。
那時候的江立對天天追在他們屁股後頭讓他們不許逃學的沈驚蟄很反感,買生日蛋糕的時候一直嘀嘀咕咕。
“明知道會被她打還硬要買。”江立簡直無法理解沈宏峻的行為。
“十八歲呢。”沈宏峻那張酷似沈驚蟄的臉笑得得意揚揚,“我姐說等到她十八歲,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工賺錢了。”
“賺了錢給你爸賭?”心情莫名不爽的江立有些刻薄地道。
他的心情真的很差,為了這個蛋糕和那塊女式手錶,他和沈宏峻忍了兩個月沒去遊戲機房。
“你再欺負我弟弟,我就閹了你。”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沈驚蟄直接往江立胯下踹。
江立習以為常地躲開,再一次腹誹:他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凶的女人。
“你又不愛過生日,沈宏峻就愛瞎折騰。”江立手裡拿著的蛋糕因為躲避動作有些歪,他心疼得直抽氣。
鮮奶做的啊,他都捨不得吃。
“不吹蠟燭就不算過生日。”沈驚蟄笑嘻嘻地摸了摸沈宏峻的腦袋,“我喜歡蛋糕,也喜歡手錶。”
她知道他們偷偷攢了很久的錢。
這是她唯一一個想要收到禮物的生日,不是因為十八歲,而是因為她知道他們兩個真的用了心。
哪怕其中一個“中二”少年正彆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吃蛋糕的時候,她使壞抹了江立一臉,沈宏峻在邊上吃著蛋糕笑得很大聲。
“謝謝。”她笑嘻嘻地說,鼻子、額頭上沾了奶油。
江立滿臉蛋糕,一身狼狽地愣在那裡。
那一年,沈驚蟄剛剛滿十八歲,而他只有十四歲。
那一天之後,他的幻想對象從明星變成了沈驚蟄。
夢裡的她笑嘻嘻的,蜜色皮膚,奶油在她身上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她就像是鮮奶做的……

第三章 我記得你說過喜歡我
回憶可以使人變得柔軟。
沈驚蟄在走廊上抽完一支煙,腦子裡想的都是江立曾經的樣子,張揚跋扈,因為被家裡寵著有一些不懂事,但是心地善良。
她怎麼都無法將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和現在這個看到狙擊手都能面無表情的男人重疊。
那是一雙見過死人的眼睛。
人的本性很少會變,所以她從來不相信她弟弟會走私文物,但是現在對江立,她居然有些猶疑。
這八年,在尋找她和沈宏峻的路上,他到底經歷過什麼?
而她應該怎麼處理他捂住她的眼睛後的心潮翻湧?
一個她分不出忠奸的男人,一個小她四歲、在十幾天前她還把他當孩子的男人。

她再次回屋,客廳的燈還亮著。
江立坐在客廳裡,膝蓋上放著他的分身——筆記本電腦。
他洗了澡,頭髮微濕,又戴著那副金邊眼鏡。
十幾個小時前他才經歷過被人潑煤油、當眾抽巴掌,見過槍擊過程,此時卻極其平靜,不像正常人。
看到她進門,他甚至合上筆記本對她笑了笑,像每一個她晚歸的平常夜晚。
“不吃蛋糕嗎?”她注意到桌上的蛋糕和食物都沒動過。
“我刷了牙。”江立回答得很乖巧,絲毫不見白天拉著她滾向安全區時的樣子。
話題進行不下去了。
沈驚蟄有些焦躁,靠在門邊沒進來,也沒換鞋。
“出去跑一圈?”沈驚蟄側頭指了指門外,想把他吊起來用鞭子抽一頓。
她有種預感,哪怕用鞭子抽,這個男人都不一定能說真話。
他的外殼太堅硬了,這樣的江立讓她有些心猿意馬。
“你的手好了嗎?”他皺眉拒絕,把客廳茶几上的紅花油拿起來,又示意她過來,“我幫你擦後背。”
“……”
她能接受八年前的江立幫她買衛生巾,卻不能接受現在的江立碰她的後背,任何肢體接觸都不行。
她進門之後,下意識地讓江立幫她擦紅花油,反應過來後已經有些窘迫。在槍擊現場,江立捂住她的眼睛,之後,她再回想那幕,她承認她心動了,但具體的事,還沒想清楚。
“你爸媽最近好嗎?”她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在兩人重逢的第十四天,在兩人白天經歷了生命被威脅之後,她突然問了這麼個問題。
這有點兒好笑,所以江立笑了,沈驚蟄也沒繃住。
“還不錯,他們的感情向來很好。”江立的笑意染進了眼底,狹長的眼睛微微彎起,看起來又變成了八年前的少年。
“他們對你來這裡沒意見嗎?”沈驚蟄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並沒有多想。她很少這樣拐彎抹角,所以並不擅長。
江立卻因為她這個問題,眼底的笑意變成了苦笑。
“你還在想著怎麼趕我走嗎?”
她找了各種藉口想趕他走,今天主動提出要和他談一談,一開口又繞回到這個問題。
在經歷了今天的死亡威脅之後,在他已經十二分努力之後,她仍然想讓他走嗎?這次的藉口變成了他父母?
“你知道的,我父母向來不怎麼管我,我考上大學之後他們就更不管我了。”江立覺得自己已經無奈到苦澀,“他們從來不是問題。”
他家境不錯,母親是小有名氣的黃梅戲表演家,父親算是當年第一批下海經商的個體戶,他家的文化和經濟地位在N鎮都算是頂尖的。
如果不是家境不錯,沈驚蟄的爸爸就不會把主意打到他們家身上。
而沈驚蟄可能就不會因為惱羞成怒,一氣之下跑到市里打工,被在家的父親搜刮了所有積蓄。
沈宏峻或許也不會出走。
這些事他們都心知肚明,所以江立不明白沈驚蟄現在為什麼突然又提出這個問題。
她想趕他走,他家人這個理由很難成立。
其實沈驚蟄自己也不明白,但是問都問了……
她下意識地用了談判的招數,想通過閒話家常來降低對方的防範心理。
只是問出口後她就已經有些弄不明白,她想要降低的是他的防範心理還是自己的。
“抱歉,我今天有點兒亂。”沈驚蟄揉揉眉心,動作緩慢地脫鞋、脫外套。
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走私的案子她不能再問,感情的事發生得太突然,她還沒有想清楚。
她知道江立喜歡她,可是她一直把他當孩子,從來沒往心裡去。她認為江立對她的喜歡,只是激素作祟。
江立對她並沒有強烈的佔有欲,她也從來沒有在江立眼裡看到和男女欲望有關的情緒,所以她真的沒有把這種喜歡當回事。
她長得好看,這點她心裡清楚得很。
她身邊其實有很多喜歡她的人,大部分人是因為她長得好看,第一眼就被她吸引了。
她想,她現在對江立可能也只是八年後發現少年已經長大後的悸動吧。
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屍體的行為讓她悸動了,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江立。
她強迫自己想通了,脫外套的動作就快了。
“我房間裡有紅花油,這瓶你自己用。”礦工下手不輕,她注意到他耳後的皮膚有些青紫。
沈驚蟄的語氣已經徹底恢復正常。
“很晚了,睡吧。”她徑直走進自己的臥室,不再去看江立的表情。
“驚蟄。”江立在她關門前一刻突然出聲喊道。
沈驚蟄故作正常的眉眼抖了一下。
“今天的新聞報道出來可能會對女法醫不利,稿子我已經儘量客觀公正,但是報道出來了,我擔心會被有心人士借題發揮。
“可是我仍然去爭取了頭條,這個報道涉及黑煤礦的問題,我想把它報道出來,抱歉。
“如果真的被人借題發揮,我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不會讓他們把焦點放在女法醫身上。”
沈驚蟄轉身。
“今天被挾持的事,你爭取到了頭條?”她是真的有些意外。
“嗯,晚間十點的新聞。”江立點頭。
沈驚蟄不是第一年做刑警,這類新聞通常都是不會上頭條的,看今天那些記者最後都懶得拍照了就知道,很多媒體是不打算去惹這身腥的,因為太難掌握這個尺度了。
媒體把當時的情況說得太兇險,就凸顯了刑事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出現問題;不說得太兇險,特警又當場擊斃了兩名暴徒,這兩個暴徒還是因為礦難才鬧事的可憐人。
就像他們局長一天到晚念叨的那樣,現在利用輿論煽風點火的人太多,這個新聞不管從哪個方向報道都太危險。
可江立居然拿到了黃金時間段的新聞頭條,電視臺居然肯批?
“八年不見,你現在的本事大了。”找到了聊天的話題,沈驚蟄也不急著進臥室了,經過餐廳的時候把蛋糕和一盒滷味放到茶几上,又開始用手指挑蛋糕上的水果吃。
“黑煤礦牽涉好幾條人命。”江立靠在沙發上看沈驚蟄挑挑揀揀地最後還是選了黃桃,眼底的笑意漸漸暖了,“我不想讓事情就這麼被蓋過去。”
“工作上的事情你自己決定,我的手沒那麼長。”沈驚蟄看著他,既然他都考慮過了,還花了大力氣去申請頭條,就說明他已經權衡過利弊,“我對記者這個行業沒有偏見,你不用太小心翼翼。”
江立動了動脖子,終於切了一小塊蛋糕。
他是在擔心這件事?擔心他的新聞報道會給她帶來麻煩?所以他看似平靜地在等她,買了蛋糕還叫上了嚴卉?
他怎麼……又幼稚了?
沈驚蟄簡直看不懂了,白天那個面對暴徒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男人,現在因為擔心他的工作會給她帶來困擾,竟局促不安得直到她表示不介意才放下心開始吃東西。
她看起來有那麼可怕嗎?
沈驚蟄不爽了。
“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我。”她決定用自己最擅長的直來直去的方式跟他說話,不再考慮他的想法,也不再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有點兒女人的樣子。
“……”江立一塊蛋糕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臉漲得通紅。
“你確定你對我是喜歡不是怕?”沈驚蟄翻著白眼給他遞水。
“這兩種感覺並不衝突。”江立對待這件事從來都很坦白。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的坦白也是一種無奈——沈驚蟄不會當真的。不管他說得多認真,沈驚蟄都會以為這只是小孩子的那種喜歡,並不成熟。
“我說我今天有點兒亂,不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沈驚蟄看著他,收起了開玩笑的心思,“重逢後,你這段時間的表現,讓我覺得你和八年前不一樣了。
“好的壞的都有。而且你自己應該也明白,今天白天你的表現實在不像一個普通記者。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對我的喜歡,是男孩子早上起來洗內褲的那種。你和宏峻在一起的時間太久,而我是唯一一個一直在你們身邊的異性,你對我產生這種感覺很正常,畢竟我們不是真的姐弟。
“我並沒有將這種喜歡當回事,你明白嗎?”
他們認識這麼久,她從來沒有把這件事當回事。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你用十幾天的時間明白地告訴我,你長大了。
“你現在的喜歡,會影響我的判斷力。”
她做出最後總結,語氣認真嚴肅得像是他高中時期的班主任。

江立已經一個人在客廳呆坐了半小時。
沈驚蟄語重心長地總結後就去睡了,關門的時候他居然聽到她鎖了門。
一個洗澡洗了一半披件浴袍就往他床上四仰八叉一躺的女人,現在居然鎖門了。
這算是好事吧……江立迷糊了。
他一直試圖讓她知道他是認真的,現在做到了,沈驚蟄給他的回復非常清晰明瞭,和她的性格一樣,沒有絲毫拐彎抹角。
那麼下一步呢?
她就這樣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去睡了?那他怎麼辦呢?
“驚蟄?”江立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敲門。
“睡了。”沈驚蟄在裡面飛快地答道。
“……”江立頭抵著門笑出了聲。
他知道答案了,起碼她並不反感他。
這種感覺真好……
他的時間不多了,撒好的網漸漸收網,柳志勇已經出洞,剩下的人也快了。兩年時間他們慢慢撤掉黑市的警力,兩年都沒有大筆錢款進賬的柳家人和許成龍早就已經等不及了。
遇到沈驚蟄是意外,為了確保她的安全,他還需要在X縣多留一段時間,所以難免激進了一點兒,和他對接的人已經頗有微詞。
確實是他的問題,所以他只能把計劃做得更加天衣無縫。
知道她對自己並不反感,已經是他這段日子以來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其他的,等他帶著沈宏峻回來再說。

沈驚蟄很想罵人。
她知道這次被挾持事件肯定不會只用檢查和自我批評就能糊弄過去,她和鄒婷私下裡甚至商量過如果一定要背鍋,就她們兩個背著。
老姚過完年就要升職了,她們兩個小科員,肩膀上一顆四角星花也就影響點兒工資,大不了去老姚家裡多蹭幾頓飯。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他們家腦子向來不怎麼開竅的領導,在這關鍵時刻突然就開竅了。
他樂呵呵地把沈驚蟄喊進辦公室,然後搓著手用她中獎了的語氣通知她,會有一個媒體團隊將對她進行長達半年的跟拍,內容就是她的日常工作。
電視臺要做紀錄片,關於法醫的紀錄片。
“我不去。”她坐在凳子上怒目圓睜。
紀錄片是什麼情況,還要跟拍半年,她不用幹活了嗎?
“不去也行。”局長特別好說話的樣子,每次事情毫無回旋餘地的時候,就會這樣,肉嘟嘟的臉上都是慈祥的笑容,臉上的褶子因為笑得太開心縫隙深得跟大海溝似的。
吃過很多次虧的沈驚蟄不上當,維持著暴怒的表情。
“老姚說了,這次你要是不去的話,那就只能他去了。”局長慢悠悠地抬手,“要不要喝茶?你上次砸了的那個普洱,我又讓人買了。”
她真想再砸一次。
“你也知道,鄒婷的家裡並不同意她做法醫,這麼多年了對外一直說她在做醫生。這電視節目是要放到省台播的,衛視台!據說還是週末晚上九、十點鐘的黃金檔!”局長誇張的表情讓沈驚蟄恨不得把熟普洱餅摁到他臉上,“你覺得她家裡人要是看了這個電視節目,會不會來鬧?來鬧了你去攔,還是說讓小丁上?”
局長像是很誠心地幫她想主意,語氣真誠得不得了。
“我是無所謂的,小丁長得挺討喜,上鏡也不丟人。但是他這不是還沒過實習期嘛,你覺得他專業度夠上電視嗎?不過這樣其實也不錯,萬一他出錯了,我們還能說這是臨時工幹的。”
沈驚蟄:“……”
“所以要麼老姚,要麼你。”局長兩手一攤說道。
“為什麼就非要去錄這個破紀錄片?”沈驚蟄咬牙切齒,拿著熟普洱餅把桌子拍得梆梆響。
“因為你們被挾持了啊!”局長一邊心疼自己的普洱,一邊跟著拍桌子,“縣電視臺這次的新聞很給面子了,沒有強調被挾持的是女法醫。但是作為在職刑警,你們在公安局裡面被挾持夠不夠丟臉?現在輿論焦點都在無良黑煤礦礦主身上,還沒人跳出來說這件事,萬一有個搞事的跳出來,這事那麼多記者看著呢,你以為能善了?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和鄒婷商量好了準備背鍋是吧?我們這裡是公安局,你們是刑警,你以為義氣能當飯吃?你那房子還在按揭對吧,給你降級那點兒工資夠你平時吃飯嗎?
“還有,你跟熟普洱到底有什麼仇?敲碎了你賠!我給你鏈接!”
“……”沈驚蟄只覺得自己被越罵越,到最後張了張嘴默默地把敲碎的普洱餅塞了回去,用手歸攏成一個餅形,蔫不拉幾地坐回凳子上。
“咱們局今年五個工作目標之中最難的目標是什麼?”局長語氣有點兒得意地道。
了的沈驚蟄聲音很小地嘀咕:“搞好警民關係,矯正輿論方向。”
“你的記性真的不錯。”局長真心誇道。
沈驚蟄:“……”
她不可能讓老姚去錄紀錄片。老姚留在X縣公安局其實是為了趙博超,平日已經非常低調了,她不想去破壞他這幾年慢慢攢下來的父子情。
所以真的只能是她去錄,爺爺不疼奶奶不愛。
“有獎金的,我把這件事當項目報上去了,已經批了。”局長開始給甜棗,“到時候反響好的話,項目獎金應該能有三位數。”
他還真……大方。
沈驚蟄撇了撇嘴。
“會跟拍到什麼程度?結案前都不能公開案子,怎麼保證這群記者不會洩露消息?”沈驚蟄連白眼都懶得翻了。
她這輩子最怕兩個人,一個是老姚,他只要冷著臉宣佈這是命令,她立刻就了,還有一個就是笑面虎局長大人。她脾氣暴躁,有一次因為現場被人破壞弄得她屍檢沒了方向,氣得在局長辦公室摔桌子跳腳。這老胖子就坐在窗臺上笑眯眯地看她摔,摔完了給她一張清單,賠償價格寫得清清楚楚,於是她老老實實地吃了兩個多月的白饅頭。
這件事應該是真沒回旋餘地了,不然局長也不會親自出馬。
“都走項目了自然是有合同的,和我們合作的保密協議有一大摞呢,你沒見過?”局長笑呵呵地說,“跟拍的重點是傷殘檢驗,不是病理鑒定。當然,如果這半年內有非自然死亡的屍檢,他們肯定也會拍,出現場也一樣。片子放出來之前市裡面的宣傳部會過一遍,保密的事情你可以放心。而且老趙推薦了新來的那個江立做主跟拍記者,聽說這人是你的老鄉?”局長突然想起來了,“你們那麼熟了,你就當他不存在唄,該幹嗎幹嗎就行了。”
沈驚蟄的嘴角突然揚起。
“局長。”她看著局長,不顧局長有些驚恐地看著她笑眯眯的樣子,“有件事我忘記彙報了。
“那個江立跟我住在一起,我會鎖門的那種住在一起。”
看著局長越來越驚恐的表情,沈驚蟄覺得自己的氣終於順了。
“你這樣安排,弄不好我會撲倒他,到時候算記大過還是降級?”
“那得……”局長咽了口口水,很為難,“那得把他保護起來啊。”
沈驚蟄:“……”
“能讓你鎖門的男人啊!”局長強調,“我就說這小子不簡單啊,被挾持事件就能看出來了。我說鄒婷怎麼對他讚不絕口,鬧了半天他把你搞定了。”
“……”
為什麼局裡面就沒有一個正常人?
“你的專業度我信得過,萬一你真忍不住撲倒人家,人家不樂意,我們‘強買強賣’一回也行。
“能把你嫁出去,我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沈驚蟄帶著一臉吃屎的表情走出了局長辦公室,然後遇到了江立。
他帶了一個攝像師、一個助理,此刻正坐在接待室裡喝茶,看到她來了,笑著站了起來。
“我說了我會有辦法的。”他居然樂呵呵的,“我保證會把你們平時的工作狀態拍出來,也保證會讓大家消除對女法醫的偏見。”
當著他的其他同事的面,江立居然遞給她一張名片。
沈驚蟄都快被氣笑了。
她終於知道是誰擺了她一道。
那天晚上他一副連塊蛋糕都不敢吃的小綿羊樣兒,就是為了今天吧。
她都差點兒忘了,扮豬吃老虎這招嚴格意義上說起來,是江立教給她的。
“跟拍我也是為了找沈宏峻嗎?”她倒是想看看他還打算怎麼編。
“為了解決後顧之憂。”江立壓低聲音,表情笑眯眯的,瞳仁黑漆漆的,“女法醫這個身份在這種小縣城一直被人鄙夷,我不想你的車窗玻璃再被人砸了。”
解剖死人的女人,身上有屍臭味道的女人,晦氣的掃把星……他那時候還小,沒辦法幫沈驚蟄摘下“掃把星”的帽子,現在他終於有了武器,要幫沈驚蟄正名。
沈驚蟄又一次愣住了。
然後她一把拽過江立的腦袋,兩人距離近得讓他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那幾顆比蜜色皮膚顏色略深的雀斑,在她微微翹起來的鼻尖上,誘人得讓他呼吸一窒。
“如果讓我知道你作奸犯科,在把你抓進去之前,我會親手廢了你。”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
她非常認真,甚至說得有些咬牙切齒。
她在他面前一直有些懶洋洋、漫不經心的,然而此刻她的警告像一句承諾。
“好。”江立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很乾脆地答道。
他不問她為什麼突兀地說了這樣的話,只是直視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也像是在承諾。
一旁調整攝像頭的攝影師搓搓手和助理對視。
他很想把這一幕拍進去,但是感覺這位美女法醫一定會抽他。
這畫面感太好了,這位美女法醫有些淩厲的氣勢被他們家江大記者的一個眼神直接給消融了。
不是壓過,而是消融。
有些藝術感的攝影師默默地偷偷拿出了手機。
不能拍進紀錄片,他就拍一張照片珍藏算了,實在是太和諧了……

沈驚蟄看過江立做的那次新聞頭條,做得……和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用詞有些像她做的鑒定報告——中立、沒有臆斷、沒有任何煽動性。
整條新聞舉證翔實,從招商引資到用菜棚種植做幌子的黑煤礦礦主的背景,再到鬧事礦工在醫院裡被人唆使,他描述得都很中肯,卻力度十足。
新聞裡描述了一些黑煤礦安全設施不完善的現況以及黑煤礦工人艱難生存的現狀,在結尾的時候才提到了在公安局裡被擊斃的兩名礦工。
整條新聞翔實說明了警方談判失敗,再分析了局勢,選擇擊斃鬧事礦工——院子裡被困了二十幾名記者,礦工手裡拿著的自製炸彈極其不穩定。
這是一條能讓人深思的新聞,沒有煽動性,只是很認真地把所有的線索都攤開給民眾看。
民眾有思考的權利,不同立場的民眾也有不同的思考方向。
這條新聞很快火了。
像江立說的那樣,也確實有人質疑公安局的安全隱患,但是因為整條新聞方向太多,這小小的質疑聲並不突出。
“民眾對新聞的關注度不會超過兩個月,把所有的問題全展現出來,反而讓大家失去了好奇的焦點,沒有了好奇的焦點,新聞的熱度就會消散得更快。”江立對沈驚蟄解釋,“公職人員的安全問題,等這個新聞平靜後肯定會有人再提,女法醫是不是造成安全隱患的最大漏洞也一定會有人提出來,但是那時候紀錄片就要開始播了,所以也不怕。我會處理好的,你只要安心上班就行。”
江立保證的時候,狹長的眼睛亮晶晶的,和當時抱著她滾到安全區的江立,還有對柳志勇點頭哈腰遞名片的江立,完全不同。
而且所謂的跟拍也不是二十四小時的,江立他們和她保持聯繫,一般只有她手上有存在新聞價值的工作時,他們才會出現,跟拍的時候也很安靜,並沒有打擾到她的工作。
唯一讓沈驚蟄覺得困擾的,是每次跟拍結束後的訪談。
每次訪談,江立會坐在她對面,由江立問問題,她來回答。
那些都是有腳本的問題,訪談前江立就已經把採訪稿給她了,並且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注明了各種注意事項,甚至包括眼神和表情。
可第一次,她破天荒地卡殼了,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坐在對面的江立。
他很專業,低聲和攝像師討論採光和收音的問題,然後又低頭和助理過了一遍採訪話題,在幾個需要拉近鏡頭的設定上看了她幾眼,然後繼續低聲和助理溝通,並隨時在採訪稿上寫寫畫畫。
然後沈驚蟄就走神了。
她在想江立到底有幾面,他看起來很喜歡做記者,和她一開始以為江立為了找沈宏峻放棄前途的想法不一樣,江立做記者的時候是享受的。
他提到民眾擁有思考權利的時候,眼裡的光騙不了人。
所以當江立問她為什麼會選擇做法醫的時候,她的表情有點兒蒙。
真實的原因江立當然是知道的,但這是電視訪談,她事先都已經看過稿子,局長也批過,可這一刻她有點兒忘了。
她忘了那些官方的臺詞,也忘了加這個問題背後的意義,一直在回想江立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江立的眼底有些笑意。他沒有重問,而是換了個問法。
他問她,當了法醫之後覺得這行是不是符合她之前的想像。
問完後,他對攝像師比了個暫停的手勢。
“我們錄兩版吧,一版是採訪稿上的,一版隨意一點兒。”他同沈驚蟄商量,姿態放低,語氣輕鬆地道,“採訪稿太官方了,我擔心效果不會太好。你應對媒體的公關技巧很好,其實隨意一點兒效果反而好。”
沈驚蟄微微眯起眼睛,一版她就有些煩了,他居然還想拍兩版。
“我知道你煩這些東西,我這次問得全一點兒,剪輯一下可以用在整部紀錄片裡,後面就不用再做採訪了。”江立給沈驚蟄遞水。
沈驚蟄繼續眯眼。
江立幫她把礦泉水的瓶蓋擰開,晃了晃。
“你悠著點兒問。”沈驚蟄終於不眯眼了,接過水氣哼哼地喝了一口。
“好。”江立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攝像師又開始搓手。
沈警官脾氣不好,第一天跟拍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沈警官看著笑眯眯的,但耽誤到她工作進度或者問題太多讓她煩的時候,她就眯眼,眯完眼就開始不說話。
江大記者的脾氣其實也不太好,只是在沈警官這裡他毛順得很。
這兩人,攝像師有時候看不出到底誰在讓著誰,但是親昵得要命,偏偏還故意裝作不認識。
他們真當他瞎嗎?
不認識的人能那麼親密?兩人的頭都快挨在一起了。

江立讓她隨意一點兒錄的那個訪談版本真的挺隨意,江立問的問題也沒什麼章法,幾乎是在閒聊。
“您不後悔做法醫嗎?”江立在鏡頭前的普通話腔調和平時不一樣,非常標準,完全聽不出南方口音,只是“您”這個字讓沈驚蟄渾身不舒服。
“每個人都會有後悔選擇自己的工作的時候,刑警應該是最容易後悔又最容易愛上的工作。現在這個時代,有使命感的工作很少,能夠賺錢又能夠讓人有些信仰的工作,哪怕偶爾會後悔,也能做得很開心。”沈驚蟄覺得自己回答得比官方答案還要空泛,但是江立似乎挺開心。
“能說說您做法醫時印象最深的事嗎?”江立又問。
“您”個大頭鬼,沈驚蟄內心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沒什麼印象最深的,這幾年病理鑒定做得最多的就是交通事故,珍惜生命吧。”她答得更敷衍。
“背著腐屍下山這件事印象不深刻嗎?”
江立在沈驚蟄有些犯懶的時候突然提問,臉上的笑容沒怎麼變,但是沈驚蟄敏感地發現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我看過那起案件,七八月份炸山的時候發現的屍體,已經高度腐爛,出現場的時候您身邊還帶著搬運屍體的助理,但是為什麼最後是由您背著腐屍下山的呢?”
“據我所知,那個案子當時並沒有記者跟拍。”沈驚蟄沒有馬上回答,開始皺眉。
她並不喜歡提這些,這都是最普通的工作,可是經過鏡頭渲染往往會變成某種典型,再渲染一下那就可以煽情得讓人潸然淚下。
她不希望這部紀錄片出來的效果是那樣的,因為那真的只是工作,環衛工人難道會因為廁所太髒就不去打掃廁所嗎?
“可以回答嗎?”江立沒有讓她回避。
“那並不是助理,而是和我一起出現場的實習生。
“屍體高度腐爛,放在裝屍袋裡味道仍然很重,實習生第一次看到高度腐爛的屍體,嘔吐之後中暑,這類事情每個實習生都經歷過,我也經歷過。
“這並不是一件值得採訪的事情,這只是工作。現場法醫只有我,我不背屍體下山,後面的工作就無法進行。”
那個實習生最終沒有做法醫。那次事情之後他就提出了結束實習,事後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這樣的事其實經常發生,如果不是為了尋找沈宏峻,沈驚蟄可能一開始也不會那麼拼命。
只是拼命之後,她慢慢地愛上了這個工作。
“您不怕屍體腐爛的味道嗎?”江立又問。
沈驚蟄有些不耐煩。
江立應該知道她很不喜歡提這些,無名屍體又腐爛到最噁心的狀態,職業生涯中她總共也沒碰到幾次,殺人拋屍這種事情不可能經常發生,這並不是法醫工作的常態。
“怕就不做了嗎?”她反問的時候語氣不怎麼好。
然後這個看起來像是江立臨時起意——隨意一些的訪談版本就結束了。
江立在攝像頭關閉的那一刻就跑到攝像機後面看訪談效果,而沈驚蟄因為有了點兒脾氣沒打招呼就走了。
到後來她甚至都忘記了這場訪談。
直到這個紀錄片播出,在衛視收視火爆的時候,她才發現江立把她那句“怕就不做了嗎”剪到了最前面。
鏡頭裡的她穿著警服,眉毛微微挑起,表情帶著怒意和不滿。
整個紀錄片的風格都很“江立式”,不特意煽情,用詞中立。
沈驚蟄一個人看完了紀錄片,眼眶居然有些酸澀。
這個男人,說了要幫她摘下“掃把星”的帽子,結果真的做到了。
他其實做到了很多事,每次看著她的眼睛,讓她相信他的時候許下的那些承諾,都做到了。他那麼小的年紀,卻極其沉穩可靠。
所以她應該能相信他的吧,相信他真的會把沈宏峻帶回來,相信他失蹤前跟她保證的他會回來,會四肢健全地娶她。
她會嫁給一位英雄,只是在剛剛重逢的時候,她並沒有認出這位英雄。

正月結束,瘦了整整一圈的老嚴歸隊了。
老嚴歸隊後和局長以及老姚開了半天的會,會議結束的時候把沈驚蟄叫進了辦公室。
彼時沈驚蟄已經知道季星劍案件的結局。
季星劍在參加選秀節目前就有一個秘密情人,這個秘密情人有錢並且有虐待傾向,用自己的手段和金錢把季星劍推上了國民歌手的位置。
而大火後的季星劍希望抹掉自己和這個秘密情人的過去。
他怕被粉絲們知道他的性取向,也怕自己曾經被包養、長期遭受虐待的事情被狗仔查到。
那個秘密情人自然不可能放過他,甚至都沒有出面,在X縣賓館裡,只是用一個個匿名電話、一次性手機裡的照片以及送過來的動物屍體,就讓季星劍的精神徹底崩潰。
最後季星劍甚至不敢進食。
警方結案的時候,很多細節沒有爆出來,那個秘密情人被警方以虐待罪和間接故意殺人罪逮捕。
老嚴把沈驚蟄喊進辦公室,就是因為這個秘密情人是許成龍——兩年前走私案的漏網之魚,因為缺乏證據許成龍一直逍遙法外。
有傳言他和沈宏峻是一起逃走的。
也有傳言,他殺了沈宏峻。
老嚴回來的同一天,江立向電視臺請了半個月的事假,然後就失蹤了。

老嚴帶回來很多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兩年前走私案的漏網之魚開始蠢蠢欲動,新的案子已經立案,而X縣會安排警力參與到這次的新案件中。
沈驚蟄因為沈宏峻的關係,不能直接參與案子,但是可以以專家顧問的形式掛名。
雖然不能參與但起碼可以知道大概情況,沈驚蟄樂得差點兒失去理智,打開購物網站就給局長買了兩塊普洱熟餅作為賠償。
因為掛了名,沈驚蟄也終於弄清楚了江立在這個案子裡的身份。
嚴格意義上來說,江立不算警方的線人,他在這個案子裡是有頭銜的——古玩專家顧問。
他的頭銜,和她的頭銜如出一轍。
“和他接頭的都是處級正職三級警監以上的警員,資料全部保密,咱們肯定查不到。”老嚴有些惋惜。
沈驚蟄沉默了。
他們整個公安局也就局長是三級警監,居然還不夠格。
“不過有件事,咱們倆猜錯了。”老嚴抱著茶壺一通牛飲,余光看到局長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訕訕地把剩下的茶倒到茶杯裡,雙手遞給局長,倒還是沒忘記要說的話,“江立應該沒參與什麼違法的事。他的來頭有點兒大,這次被調到X縣頂老錢的位子,還是上頭直接下的文件。
“背景白得很,你別擔心了。
“而且他應該做過臥底特訓,應付一般的匪徒問題不大。”
沈驚蟄繼續沉默。
她確實一直擔心江立會作奸犯科,因為擔心,和老嚴聊天的時候沒少抱怨。
但是那天拽著江立的脖子警告他之後,她就已經清楚他應該沒讓她失望。
只是對視就能讓她確認的信賴感,說明她對江立的那點兒心思還真的發生質變了。
老嚴之後說的內容,就全和走私案有關了。
文物走私案說到底也是買賣,所謂買賣就有供有銷。兩年前的案子,被抓進去的大部分是供貨方,也就是盜墓的。
涉及古董文物行業的人都特別講究家學淵源,盜墓的這行用命撈偏門就更講究了,南北方式不一樣,家裡長子教育不一樣,甚至出生時辰都是有講究的,這麼多年下來,留下來的真正有手藝的,且能鬧出大動作的也就那麼幾家人。
兩年前的走私案,最大的收穫就是一舉搗毀了國內最大的以盜墓為營生的柳家,五個被判無期徒刑的人裡面有三個姓柳,分銷窩點和埋在各地的釘子也基本被鏟掉了。
沈驚蟄做了四年多刑警,很清楚這種結果的案子大多是因為犯罪團夥內裡出現了黑吃黑的情形。
據老嚴帶回來的情報,那次黑吃黑能成功,她的弟弟沈宏峻在裡面功不可沒。而江立這次似乎打算依樣畫葫蘆,把水攪渾,讓剩下的那撥人徹底離心。
道理很簡單,那次案件之後,這夥人剷除了勢力最大的柳家人,上繳了一大批文物,被拔掉了大部分的釘子,陷入困境的他們在這兩年內更加謹慎、團結。
打擊一窩抱團的團夥很難,但是逐個擊破就相對簡單了。
局都布好了,可兩年前的大力度打擊讓很多人嚇破了膽,江立雖然放出了高價收綠釉雞冠壺的誘餌,那撥人也確實開始蠢蠢欲動,卻沒有後續行動。
犯罪團夥觀望的時間太久,事情反而陷入了僵局。
誰都沒想到季星劍的死亡會為這個案子的僵局打開一道口子。
當年黑吃黑打擊柳家人的人就是許成龍。柳家被連窩端起的時候,他帶著文物和手下全身而退,這兩年隱姓埋名、私下佈局硬是把自己從一個靠柳家人過日子的許成龍,變成了黑市裡響噹噹的“許爺”。
“這人陰險狡詐,反偵查能力很強,B市的人跟了他兩年都沒有找到他走私文物的直接證據。
“他和季星劍的事情也非常隱秘,如果不是你在屍檢報告上詳細記錄了季星劍每一條舊傷的形狀,以及可能使用的器具和時間,估計他們也不會發現季星劍身上那些紅色的條狀燙傷居然是用一條仿製的鎦金銅蠶燙的。”
而且這條仿製的明朝銅蠶其實也是大有來頭,這條銅蠶在黑市的鑒定是由江立經手的,和正品九個腹節不同,這條銅蠶一共打了十八個腹節,每個腹節下面還用行書刻了密密麻麻的經文。
沈驚蟄在屍檢的時候發現季星劍前胸和大腿內側有多條類似的陳舊燙傷,還特意採集了皮下組織進行化驗,查到了燙傷他的武器有青銅成分。
燙傷的傷疤不容易好,這些燙傷是在當事人神志清醒的時候進行的,當事人掙扎後,刻在腹節下的經文字跡不明顯,但是沈驚蟄把所有類似的傷痕都拍了高清照片一起提交了上去。
Y市的刑警就根據她提供的這條線索,把調查方向轉向了文物古玩。
“柳家好幾代人在做這種營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兩年時間居然也緩過來一些。”老嚴描述案件的時候喜歡把所有的線索列出來,沒有優先級,只是羅列,“我們在黑市調查傷痕的時候,暗示我們傷痕是用銅蠶造成的人就姓柳,他甚至向我們透露了許成龍的行蹤。”
之後的事情就很順利了。
一直擔心自己走私文物被抓的許爺沒料到會栽在一個當紅明星身上。他行事向來謹慎,威脅季星劍的時候從來沒有親自出面,之前的虐待也大多是通過器具進行的。
X縣在大年初五召開的屍檢報告新聞發佈會,也讓他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那麼小的一個縣城,能整出什麼東西來?
“搜查許成龍家的時候,我們找到了大部分虐待季星劍的器具,許成龍這次的故意傷害罪肯定是跑不了了,比較麻煩的是間接故意殺人罪。
“你也知道這罪難判,哪怕要判,時間也很久。”
許成龍這次被抓,在走私黑市上刮起了大風,很多人知道風向要變了,柳家人又要回來了。
“江立把柳家人透露了許成龍行蹤的事情散播了出去,黑市這幾天看著是要大亂了。”老嚴最後搓了搓手,“我們也可以大幹一場了。還有,你之前讓小張留意的柳志勇,他雖然易容了,但是可以確定也是柳家人。”老嚴把一份資料遞給沈驚蟄,“這也是X縣公安局要加入這次案子的主要原因,我們需要派警力跟蹤柳志勇,他是外籍人士,跟蹤的時候務必不能打草驚蛇。
“根據江立的情報,他來X縣應該是想找沈宏峻的老婆。柳家這次出洞,報仇和奪回地盤是首要任務,而我們的任務,則是把這條黑市走私線上的所有人一網打盡。”
老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工作狂。
這種準備收網的事情,他最愛做,做起來可以廢寢忘食,從他現在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已經陷入了亢奮狀態。
局長無奈地收好手裡的普洱,悄悄地往茶壺裡倒涼白開,反正老嚴也喝不出來。
會議結束的時候,老嚴先一步出了會議室。
老姚在老嚴走之後才拍拍沈驚蟄的肩膀:“鑒於你之前提供的情報,你在這個案子中除了做顧問之外,你和柳志勇之間的所有接觸,都需要打報告上交,原則只有一個,這些人蟄伏了兩年才肯出洞,我們這次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再縮回去。”
老姚的年紀和局長其實差不多,看起來卻要比局長老很多,因為精瘦,五官淩厲,看著就不容易接近。
“另外你和江立的事情,寫一份檢查交上來。
“簡直是胡鬧,居然和電視臺記者住在一起,他如果不是江立,只是個普通記者,局裡的案子被洩露出去怎麼辦?”
“……”沈驚蟄一頭霧水地點頭。
她明明第一時間就跟老姚打過招呼了。
“順便讓他過來一趟,吃頓飯喝個酒。”老姚說完就走了,給她留了個背影。
“這是幹什麼?”沈驚蟄看向局長。
局長撓頭:“老姚得給你把把關啊,你沒來的時候他差點兒把江立的祖宗八代問一遍。”
“那為什麼要寫檢查?”沈驚蟄還是無法理解。
“換成你是他,女兒要嫁人了心裡能爽嗎?你多久沒寫過檢查了?小張都快因為一天到晚幫你寫檢查辭職了。”局長用指頭戳沈驚蟄的額頭。
被戳紅了臉的沈驚蟄一出辦公室大門,就看到老嚴在拐角處抽煙等她。
“禁煙啊,你錢多啊?”在室內抽煙,沈驚蟄皺著眉頭走過去,順手拐走了老嚴的香煙,走到院子裡點了一支。
“給你。”老嚴手裡拿著一個銀色的U盤。
“……”沈驚蟄沒接,這東西有點兒眼熟,那天江立把他和沈宏峻交流的郵件給她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銀色的U盤。
他們搞批發呢?
“江立這幾年做的事和三石先生接手的所有東西,都在裡面了。”老嚴解釋道,抽了口煙。
沈驚蟄眯起眼睛。
“不要?”老嚴引誘一樣晃了兩下U盤。
“結案了再給我。”沈驚蟄抬腳就往老嚴的膝蓋上踹。
老嚴也不躲,反而咧嘴大笑:“你行啊,居然沒被誘惑。”
“……”沈驚蟄都懶得翻白眼。
有意思嗎?他們同事那麼多年,她會不知道他剛才在給她下套?
她要真拿了那個U盤,這案子的顧問名頭也就沒了。三石先生在這案子裡太關鍵,她和江立以及沈宏峻的關係擺在這裡,她知道得越少,對案子越公平,等她全部知道了,估計就可以打報告申請離開這個案子了。
老嚴很少跟她走這種形式,這事估計是上頭要求的。
只是她也看出來了,老嚴剛才居然希望她接這個U盤的。
她甚至都不用費腦子去想老嚴這樣做的原因。
案子很危險,只有這一個解釋。

老嚴回來那天臨下班的時候,沈驚蟄出了一次現場。
交通事故,黃沙運輸車在下高速匝道的時候撞向護欄,後面的轎車刹車後,因為刹車距離太短仍然撞向了運輸車。黃沙運輸車因為劇烈撞擊側翻,一車黃沙傾倒到轎車的擋風玻璃上,擋風玻璃破碎,轎車司機當場死亡。
現場很混亂,小丁一邊拍照,一邊把趕過來的死者女朋友拉到警戒線外。
沈驚蟄在漫天黃沙下戴著防護面罩看著被小丁拉走又想往裡面沖的女孩,不知道為什麼,正在進行的屍表鑒定動作停了兩秒。
她做法醫看到過太多的意外死亡,看得多了會發現其實很多人在悲劇發生之後並不會號啕大哭,甚至有部分人完全不哭。
他們會像這個女孩子一樣,一言不發,悶頭就沖,不管警戒線,也不管身邊的警務人員,似乎唯一的執念就是沖過來看一眼。
她一直不太理解這種執念,一開始以為這是中國人對最後一面的執念,但是老嚴告訴她並不是。
“據說嚴卉她媽走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老嚴只有提到那個女人的時候,才會露出那樣的笑,“其實我不記得了,但是他們說醫生宣佈死亡的時候,我不管不顧地想往前沖,也不說話,就是推開所有攔著我的人,看起來就像想去見她最後一面的樣子。
“事後我想了想,那時候其實大腦一片空白,那些肢體動作都是下意識的。”
沈驚蟄又看了那個女孩一眼。身體為了抵抗巨大的悲痛,命令大腦做出來的防衛動作。
死者很年輕,二十五歲,X縣趙家坪鄉人。
死者父母接到消息趕到現場時,沈驚蟄的工作已經收尾。她用餘光看到那對中年夫婦一邊無聲地哭著,一邊用手捶打那女孩的身體。
“聽說是為了幫她買禮物出的事。”小丁不勝唏噓地道。
“當事人的八卦消息可以聽,但是不能當八卦消息談。”沈驚蟄摘下防護面罩,用面罩打了下小丁的頭當作警告。
法醫聽完每家的悲劇都歎氣,那麼這心理基本也就廢了。
法醫可以一絲不苟地幫助死者還原死前所有的畫面,卻要做到儘量不同情對方——同情會破壞判斷力,也會讓人衝動。
小丁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他確實同情對方了,這姑娘在他們趕到現場的時候就已經在了,不管身邊的警務人員說什麼,她就一直埋頭清理車上的沙子。
一車的黃沙全倒在了轎車上,轎車其實已經被壓扁了,她一個人的力量杯水車薪。
瘦瘦小小的一個姑娘,眼神空洞,不哭不鬧,於是他就動了惻隱之心。
現在被沈驚蟄教訓了,他只能收起這點兒同情心,幫著沈驚蟄把收尾工作做完。
臨走的時候,小丁看到沈驚蟄的腳步停了一下,然後她轉身從車裡面拿出了一瓶水遞給那個小姑娘。
“漱漱口。”沈驚蟄低聲提醒那個姑娘。
然後她頂著一臉“老子可以放火,但是你不可以點燈”的表情,在小丁的控訴下,臉皮很厚地回了公安局。
經過那女孩身邊的時候,沈驚蟄聽到了那女孩嘴裡呢喃的話。
“早知道,就對他再好一點兒了。”
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那一瞬間居然想到了江立。
重逢後她擔心他曾經作奸犯科,也對他支持沈宏峻離家出走心裡有氣,所以她對他一直不好。
今天意外去世的那個男孩子,也就比江立小一歲。
沈驚蟄很少有這樣惆悵的時候,下班的時候甚至推了老嚴的接風宴,開著那輛黑色的破桑塔納回了家。
家裡居然沒人。
沈驚蟄皺眉看了眼客廳的時鐘,八點四十。
飯桌上倒是有飯菜,用綠色的菜罩罩著,盤子上面還扣著碗,菜罩邊上貼了一張便利貼。
江立的字龍飛鳳舞。
他說是家裡臨時有事請了十五天事假,然後讓她記得把菜熱一下,冰箱裡還有啥啥啥……
那個啥啥啥看得沈驚蟄腦仁疼。她放下便利貼直接就撥了江立的手機號。
江立接起電話的時候問候聲音帶著笑,聽得沈驚蟄耳朵發癢。
“到家了?”他問,電話背景音有大車經過的喇叭聲,像是在路上。
“嗯。”她只是聽到他的聲音,對他不告而別的怒氣居然就不見了,沈驚蟄掀開菜罩準備吃飯。
“菜都熱一下再吃,我走了三個多小時了。”江立聽到手機裡清晰地響起了動筷子的聲音,歎氣道,“葷菜不熱,上面那層油你看著不噁心嗎?”
“不噁心。”沈驚蟄嚼著紅燒肉,歪著頭夾著手機去盛飯。
江立輕笑,揉了揉眉心。
“你在國道?”又是一陣嘈雜聲傳來,她聽著像是不能上高架的拖拉機引擎聲。
“嗯。”江立應了一聲,然後不說話了。
“我進那個案子了,專家顧問,和你一樣的身份。”沈驚蟄放下碗,拿起手機貼在耳邊說道。
X縣真的沒什麼人,過完年,年輕人都去外面打工了,不到晚上九點,縣城安靜得像在宵禁。
沈驚蟄耐心地用筷子戳開熱氣騰騰的白米飯,然後把凍冷的紅燒肉塞到白米飯裡,熱氣慢慢化了白色的油脂,一碗米飯漸漸散發出誘人的肉香。
她在等江立開口。
但是他那邊很安靜,她只能聽到邊上突突突的拖拉機聲。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我現在這個身份也不能多問,你不用嚇得連話都不敢說。”沈驚蟄有些好笑地說道。
剛才他還挺得意地在電話裡又是輕笑又是壓低嗓音地撩撥她,現在又被打回原形,一副心虛氣短的少年樣子。
“你……為什麼……”江立吞吞吐吐地組織了一下語言。他確實很意外,也很無力。
沈驚蟄出現在X縣是他計劃裡的最大意外,但是他以為他能夠做到讓她不要被牽扯進去的。
“季星劍和柳志勇。”沈驚蟄並不隱瞞。
這個案子江立知道的消息比她多很多,他既然不屬�線人而是專家協助,那就代表這個案子裡他可能還是她的領導。
“柳志勇暫時沒空過去找你。”江立皺眉。
“他會來的。”沈驚蟄對這種人的心理很瞭解,柳志勇狠戾、暴虐,自信心爆棚,想要的東西志在必得。
“十五天之內他一定不會有空去找你,十五天之後我就回去了。”江立打斷沈驚蟄的話,語速很快,“你等我回去。”
“你……很沒大沒小。”沈驚蟄微微挑起了半邊眉毛,語氣似笑非笑地道。
江立又不敢說話了。
沈驚蟄剛才那句話的語氣太奇怪,“你”那個字被她嚴肅地強調了之後,後面那句“沒大沒小”就帶著笑意了。
她調戲一樣笑著,像是打情罵俏。
他耳根迅速泛紅,扯了扯脖子上的圍巾。
“平安回來,我有賬跟你算。”沈驚蟄終於用白米飯焐熱了自己要吃的菜,準備掛電話。
“算什麼賬?”江立因為那句平安回來覺得更熱了,問得小心翼翼。
“江立。”沈驚蟄放下筷子,停頓了片刻,後面的話她說得很慢,也很謹慎,“做這行我看了很多事情,沒人知道自己明天會發生什麼,所以過好今天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嗎?”
“……”江立握著手機的手開始出汗。
“宏峻要找,案子也要破,但是我覺得我們兩個的事也可以同時進行。”沈驚蟄的語氣又開始帶著笑意。
她有些遺憾,這些話當著江立的面說可能效果會更好。
只是今天交通事故現場的那個小姑娘,老嚴、老姚的那些話,以及她心裡面其實早就已經默認了的質變都成了催化劑。
從弟弟到江立,這傢伙其實只用了十天。
江立那邊傳來很響的“咚”的一聲。
“撞哪兒了?”沈驚蟄這回直接笑出了聲。
“你……我……”江立覺得自己像是被捏著下巴玩弄的小妞,手足無措外加後腦勺劇痛。
“自己揉揉,我掛電話了,平安回來。”沈驚蟄不想多說,幹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她點到為止就行了,畢竟他還有任務。
留下江立拿著手機風中淩亂。
情況怎麼就又變成這樣了?!
她自己總結之後就不問問他的感受嗎?他現在離X縣一百多千米,往回趕也太不現實了。
“女朋友?”江立身邊的司機長著一張黝黑的臉,說話的時候嘴裡都是煙草的味道。
江立穿著黑色的衝鋒衣,戴著棒球帽,眼睛看起來比平時大一些,下巴更方,膚色黝黑。
易了容之後的他氣質和記者江立完全不同,甚至連身形看起來都比當記者的時候魁梧。
這輛大貨車是他中途攔下的,普通的運輸司機,他給了一條煙當路費,司機就不再收他的錢了。
普通話不標準,但是“兄弟”兩個字司機說得特別清晰。
江立笑著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還沒追上。”
“那是你沒本事了。”開夜路的司機最喜歡聊天,因為解乏,時間過得也快。
江立又笑了。
“要不要我教教你?”司機咧嘴,笑彎了眼睛,“我跟你講我家裡那個一天沒我都不行。我追她就用了一句話。”司機沒打算讓江立回答,自己一個人樂呵呵地回憶著,“我啊,就站在她家門口,然後大吼了一聲‘俺要跟你困覺(方言,相當於普通話的“睡覺”)’!”
“他們家人沒打你?”江立被逗樂了。
“打了啊,打完了,我媳婦就心疼了,這不就娶上了嗎?”司機又咧嘴,吐著煙,笑得特別開懷。
大貨車在國道上繼續晃晃悠悠地行駛著。
江立也點了一支煙,笑著聽司機顯擺自己的老婆。
司機以過來人的身份教他:“這女人呢,最喜歡直白的男人,你喜歡她,就跟她困覺,啥問題都解決了。”
司機說得真沒錯……
心潮澎湃的江立最後下了結論。
他沒道理比女人還扭捏……

沈驚蟄十六歲之前,經常被她爸爸打。
她爸爸賭輸了打她,賭贏了也打。她性格倔,稍微有點兒力氣了就開始和他對打,然後在奶奶一迭聲的“作孽”“阿彌陀佛”中被打得鼻青臉腫。
那時候鎮上的人甚至沒有家暴的概念。家裡的孩子不聽話了就打,“棍棒底下出孝子”是很多家庭的教子理念,所以被打的沈驚蟄很憤怒,卻又很難說出自己憤怒的原因。
她最後一次被她爸爸毆打,是十六歲那年的暑假。
她弟弟已經十二歲,開始長個子,也開始叛逆。
看著她被爸爸打的時候,他眼底困獸一般的狠戾神色讓沈驚蟄有些心驚。於是在又一次因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被打腫了半邊臉後,沈驚蟄悄悄地跑了,在鎮上的水庫邊上,用冷水敷臉消腫。
“這個。”江立遞給她一根冰棍,很便宜的那種白糖棒冰,“敷臉。”
沈驚蟄齜牙咧嘴地往臉上貼冰棍,嘴裡含含混混地道:“別跟我弟弟多嘴。”
她心裡隱隱約約地覺得,她弟弟再這樣狠戾下去,叛逆期會有些危險。
江立點頭,低頭踢腳下的石頭,然後被石頭撞到了大腳趾,痛得原地跳起。
“……”這人蠢得她都沒眼看。
“你不能總這樣被他打。”江立跳了兩下,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
“我快長大了,總有一天能打過他的。”沈驚蟄看了看自己的細胳膊細腿,心想她應該加大食量。
“我沒見過能打過男人的女人。”江立偏頭說道。
沈驚蟄有些氣餒,瞪了一眼梗著脖子的小屁孩。
“其實你可以哭。”江立提議。
沈驚蟄這次連白眼都懶得給他。
江立卻說得特別認真:“真的,他一抬手你馬上就躲起來,然後開始哭。我看過隔壁二狗家,他爸爸也打人,但是二狗會哭。”
二狗哭得一條街都聽得到,他爸爸就下不去手了。
“……”沈驚蟄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一個十二歲的小屁孩解釋自尊心的問題。
“哭了總比臉腫好。”江立像是看出她想說什麼,強調道,“而且大人要面子。”
沈家那個男人,他那麼點兒就已經看透了。
那男人特別要面子,容不得別人說他半句不好。
他看了眼又陷入沉思的沈驚蟄,不服氣地又踢了一下石頭,然後不出所料地繼續痛到跳腳。
一個那麼蠢的人的提議,不知道為什麼沈驚蟄居然聽進去了。
學會示弱,這是她十六歲的時候,十二歲的江立教給她的。
識時務者為俊傑。
細胳膊細腿擰不過大人的時候,她學會了用腦子。

沈驚蟄在半夜迷迷糊糊的時候收到了江立的短信,裡面有個郵箱地址,他說他自己的這個號碼不方便開機,她如果有事可以給他發郵件,他每天都會看。
隔了兩分鐘他又發了一條短信:“一定要發,哪怕不能每天發,兩三天或者一個星期發一次也好。”
也好……個頭。
沈驚蟄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時間,淩晨三點十分。
她鎖屏,把手機丟遠一點兒 ,臉埋進枕頭裡繼續睡,嘴角卻微微揚起了一點兒。
真是奇怪,江立總能很精准地戳中她的點。
他看起來專業冷靜的樣子,為了撩撥她故意壓低嗓音的樣子,還有現在這種可憐兮兮地耷拉著腦袋的長毛狗的樣子,都讓她動心。
發郵件嗎?
除了工作,她似乎好多年沒做過這種事了,得寫些什麼呢?

柳志勇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季星劍和許成龍的事,他們做得很成功。許成龍這傢伙現在全部的精力都在訴訟案上,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通常不能成大器,這算是柳家祖訓,此刻放在許成龍身上也很合適。
柳志勇對許成龍陰溝裡翻船這件事挺不屑的,可不屑的同時,又想到了沈驚蟄。
火鍋店那頓飯之後,他就再也沒去找過那個女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老是想到她。
蜜色的皮膚,強烈的距離感,反應永遠出人意料,很野的女人,他想到就覺得腮幫子酸酸的,特別帶感(網絡用語,蠻有感覺的意思)的女人。
可他不能去找她。
他知道自己最近應該是被人盯上了,只是不知道盯他的人是沈驚蟄的小男朋友還是警察。
他找人調查的江立的背景資料明顯是有問題的,太乾淨了,乾淨得不像是會威脅人的人。他不會看錯,江立說到幼兒園時的言下之意和眼底的威脅,明顯就是知道他的底細。
這樣的能人,他居然查不出背景,這件事情讓他更加警惕。
接近江立的女人,他只能暫時壓下去了。
這本來就讓他覺得非常憋屈,卻偏偏尋找趙磊的老婆的事也毫無進展。
一個幼兒園老師,還是個這輩子都沒出過省的女人,怎麼就人間蒸發了?
他做事喜歡花錢找專家做,可是最近花出去的錢都跟打水漂一樣,想要江立的背景要不到,想找個女人找不到。現在許成龍的事情終於成功了一半,於是柳志勇在X縣快要窩出毛來的時候,決定拋開專家親自動手。
他是外籍人士,並沒有直接參與兩年前的案子。當時大追捕的時候,他還在挪威。
他身上沒有背案子,來X縣的時候還帶了不少投資資金,全身上下白得很,這個身份萬一出了什麼事,後路也都鋪好了。
哪怕這兩年因為柳家的關係,他的名字估計早就掛到了公安局內部系統裡,他也沒什麼好怕的。
沒證據,這些人奈何不了他,更何況他還易容了。
他問手下要來了趙磊老婆的資料,除了再一次確定趙磊的女人真的就只是個普通的小鄉村女人之外,還看到了趙磊的照片。
他並沒有見過趙磊,只是柳家出事的時候頻繁地聽到這個名字。
他知道趙磊是司機出身,做事穩重利落,話不多,在四叔手下做了一年多普通貨車司機,因為救了四叔一命才慢慢地被帶到他們柳家的生意裡。
和趙磊接觸過的人都說趙磊為人老實、忠厚,值得相交。
可就是這麼個老實人,私下裡居然和許成龍搭上了線。柳家這幾年來的幾樁大買賣,他都偷偷地跟許成龍交了底價,抽取買賣成功後的差價額分成,做了快兩年,居然沒人發現。
這種事如果被柳家發現,最多也就廢了他丟到海裡而已,誰知道這趙磊慢慢地開始不滿足于抽成,居然想到了截和。
也就是他那次截和,讓警方有了可乘之機,一舉端掉了他們家在國內搭好的大部分銷售網絡,損失慘重。
再加上許成龍在同一時間釜底抽薪,一向高高在上的柳家居然陰溝裡翻船了。
所以趙磊現在算起來也是柳家的頭號敵人,追殺令都下了好幾次,但是柳志勇其實連這個人的照片都沒有見過。
因為趙磊負責的就是運輸這塊的事,接觸的人很多,道上大部分人認識趙磊,追殺令也好,找人也好,為了避免被警方看到,大多沒有貼照片。
這是柳志勇第一次見到趙磊的樣子。
看到照片後,他皺著眉,惡狠狠地罵了一聲。
趙磊長得跟沈驚蟄太像了。
柳家差點兒被一個司機覆窟傾巢,這件事他一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如果這個司機是沈驚蟄的親人,那麼這件事就可以解釋了。
趙磊是不是警方處心積慮安插在柳家的線人?
沈驚蟄這個南方人跑到X縣,是為了當法醫,還是為了趙磊?
還有那身份乾淨得跟白紙一樣的江立,又是什麼身份?
柳志勇的眼睛越來越亮。他來到X縣以後的憋屈一掃而光。
他就覺得奇怪,這麼個小地方,怎麼從他進來的那一刻就開始各種不順心?他承認自己行事高調,到了公安局看到沈驚蟄的美貌後直接報上了真名。
他下了飛機後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跑到公安局裡大吼了一頓。這件事讓他爹斷了他一個星期的經濟供給,就差沒飛過來拿拐杖敲斷他的腿了。
但是他一直覺得沒啥。
中國那麼大,姓柳的人那麼多,不是知情人誰知道他是誰啊?自從那次受傷之後,這幾年他都沒回過國。
他就不信這小縣城能有人認出他來。
結果,他們其實早就撒好了網等著他了,他這個蠢貨居然才發現。
柳志勇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撥出電話:“讓那個三石還是四石的等等我,不願意等的話這筆買賣我就不做了。”
他馬上就能找到讓柳家人出事的真凶了,還會在乎這幾十萬美元的小買賣?
那位三石先生,在他看來也只是故弄玄虛而已。
鑒別文物的本事,他還沒遇到能比柳家人厲害的,也是因為最近閑得長毛才想去會會那人。
他得先晾晾三石先生,看看三石先生想要綠釉雞冠壺的事到底有多少誠心,是不是真的值得親自上場。

沈驚蟄今天休假,老嚴給她打電話的時候語氣一言難盡,讓她以為局裡出了什麼事,家居服都沒換,套上那件黑羽絨服、開著破桑塔納就趕過去了,全程只用了十分鐘。
然後她就知道了老嚴一言難盡的原因。
柳志勇今天的車是紫色的……
柳志勇則是一頭紫發搭配著粉紅色的西裝以及亮藍色的羽絨服……
沈驚蟄面無表情。
江立說絕對不會有空來找她的人此刻正跟霓虹燈一樣戳在她面前,那就說明江立那邊的任務出現了問題。
她十分佩服自己在這樣的視覺衝擊下仍然保持著冷靜,心情因為擔心江立會出意外而變得更差。
“我還欠你一頓飯。”柳志勇走向沈驚蟄,然後謹慎地和那輛破得掉漆的黑色桑塔納保持三米的距離。他可不想讓這輛破車毀了他的搭配。
“行。”沈驚蟄下車、鎖門,打開柳志勇的車的副駕駛座車門,坐了進去,然後系好安全帶,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一絲猶豫。
這妞真有意思!
柳志勇有那麼一瞬間都快忘記自己過來的目的了,笑得滿面春風。
“你就不怕我吃了你?”上車踩下油門之後,柳志勇笑道。
他看到她的同事見她上車後迅速跑了過來,但是他這輛車的啟動速度那可是世界聞名的,她的同事能追上就怪了。
“跟蹤器。”沈驚蟄揚了揚腕表,然後從包裡拿了個貼片往柳志勇的駕駛座上一貼,“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順便開始錄音。”
柳志勇覺得自己有很多年沒笑得這麼暢快了。
“錄吧。”他被激起了豪情,反正一開始也只是想試探沈驚蟄對走私案到底知道多少,可現在他更想泡妞。
天高皇帝遠的,就算他老子想來打斷他的腿,他也要先泡妞再說。
“我是好人。”柳志勇憋著笑強調,“你不用這樣防著我。”
“是吧。”沈驚蟄回得很敷衍,眉頭都不帶挑一下的。
這麼好笑的笑話她都不配合,柳志勇覺得自己更欣賞她了。
“想吃什麼?”他笑嘻嘻地又問。
“我們吃飯有規定,你如果要請客的話就去解放路,那邊有家快餐店,三菜一湯價格合適。”沈驚蟄點了下導航。
柳志勇覺得自己快要笑出皺紋了,吸了幾口氣才緩過來。
“這樣,我如果追你,能不能違規請你吃頓貴的?”他問得特別誠懇,還彎下眉眼,刻意露出自己有些鬥雞眼的眼珠。
“……”沈驚蟄看了眼他的紫毛,忍下自己想要讓他變光頭的欲望,告訴自己領導強調過不能讓他縮回去,做了一秒鐘的心理建設才點點頭,“行,發票給我。”
“哈哈哈哈。”柳志勇又一次大笑,眼睛裡的笑意卻越來越少。他沒遇到過這種人,見面第三次還是沒看到身材,卻讓他忘記了柳家的正事。
這種人,要麼在他身邊活著,要麼必須得死。

柳志勇請吃飯的地方沈驚蟄其實早就有所耳聞,出了縣城,國道往南開十五千米就會看到個泥土大院,泥磚壘的房子,外面一米多高的圍牆上掛著一溜紅燈籠。
這是縣裡、市里部分有錢人很喜歡吃的私房菜館,一天只接待一桌人,沒有菜單,今天有什麼菜全依賴店主人今天能拿到什麼食材。
而沈驚蟄關注過這家店是因為這家主打徽菜,她老家的菜。
“南方菜,不知道你吃過沒?”柳志勇停好車,看起來毫不在意地笑著。
他查過她,知道她的老家是哪裡的。
沈驚蟄垂下眼簾,他查過她就代表趙磊是沈宏峻這件事他八成也知道了。
難怪這人會突然過來找她。
“吃過,我老家在那邊。”沈驚蟄進了屋子後就開始點評,顯得落落大方,“裝修次了點兒。”
“那嘗嘗這瓜片。”柳志勇不以為忤,又笑著給她倒茶。
他對男女感情的瞭解僅限於脫了衣服上床,風月場所的女人和沈驚蟄自然是不能比的,平時身邊知道他身份的人,又大多有些怕他。
像沈驚蟄這樣見招拆招、時刻能掌握主動權的女人,他也不是沒見過。盜墓這行太陰損,所以他們總會遇到些老東家家裡絕後,最後讓女人出來頂著。
那些女人也像沈驚蟄這樣,不比男人差,但是因為是女人,場面上還經常能占到男人的便宜。
可那些女人,都沒沈驚蟄長得好看。
第一次因為公安局值班室裡的慘白日光燈,他只是驚豔了一下;第二次火鍋店裡太嘈雜,江立的威脅讓他慌了神;這一次,私家大院裡恰到好處的燈光,襯得她皮膚細膩得像是剝了殼的熟雞蛋,最難得的是,這雞蛋還滾了一層蜜汁。
他不喜歡皮膚太白的女人,總覺得透著一股子沒曬過太陽的黴氣。沈驚蟄皮膚略黑,鼻尖上居然還有幾顆俏皮的雀斑,抬頭看人的時候,鼻尖上的雀斑能勾得人心裡直癢癢。
她長得真好看,像是沙漠裡大太陽底下仍然翠綠的仙人掌,拔了刺、剝了皮,裡面就是誘人的鮮嫩汁水。
更何況她還脫了那件羽絨服,露出了裡面的長袖T恤,黑色的圓領基礎款T恤,沒什麼款式可言,但是看得他眼睛都有些發直:好身材!
她的身材像在健身房裡練出來的,那腰那胸,他光看就知道手感一定好!
沈驚蟄低頭品茶。
蝙蝠洞的六安瓜片,特供茶。
她又看了看上來的菜:醃鮮鱖魚、問政山筍、虎皮毛豆腐、鳳燉牡丹……
最後一道大菜:紅燒果子狸。
沈驚蟄起身:“呵呵……”
“幹嗎去?”柳志勇放下筷子,抬頭看她。
“廁所。”沈驚蟄面無表情地道。
她不是沒看到柳志勇的眼神。
柳志勇這人太狂,完全不掩飾自己眼底的欲望。他連試探她這種事都不屑於遮掩,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知道她老家在哪兒,這時候來找她,八成和沈宏峻有關。
這樣的人,哪怕不用側寫師她也知道,是典型的最危險的反社會人格。
既然如此,不停地挑釁他、激怒他,她會很危險,但是同時,他也不可能再縮回去。
這種人一旦被激,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回頭。
所以她在廁所裡給老嚴打了個電話,然後洗洗手,一臉平靜地回到包間。
柳志勇正皺著眉頭撥弄毛豆腐,一臉嫌棄的樣子。
沈驚蟄大大咧咧地坐下去,挖了一勺到碗裡,攪拌得米飯上每一粒都沾了毛豆腐,然後吃了一口,皺起了眉頭。
菜很不正宗。
毛豆腐乳化的時間不夠,虎皮雖然漂亮,但是明顯是用蛋皮湊的。
“還不夠臭?”柳志勇挑眉。
他覺得自己大概有點兒問題,看著沈驚蟄吃那麼臭的東西,居然還覺得她嘴唇的色澤十分誘人。
沈驚蟄沒回答。
她懶得跟他解釋毛豆腐要的不是臭,而是乳化得恰到好處時入口即化的軟綿口感和與口感相襯的濃郁味道。
柳志勇被晾著也不生氣,開始點評這裡的菜,略過了味道太重的毛豆腐和臭鱖魚。
沈驚蟄只聽不說,吃了一口毛豆腐後就不怎麼動筷子了,安安靜靜地喝茶。
她只是在他點評鳳燉牡丹的時候看了他一眼。
他去過安徽,而且還對湖南一帶很熟,提到陰米的時候,明顯是吃過當地做法的。
盜墓嗎?
沈驚蟄的眉眼隔著熱氣騰騰的鳳燉牡丹湯看起來有些模糊。
這柳志勇去的,可都是一些龍穴點啊……

江立給沈驚蟄發短信的時候,沈驚蟄在頻繁地看手機。今天擺明瞭不會從柳志勇這裡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她開始不耐煩。
短信提示音響起後,她剛剛點開,手機就被對面的柳志勇直接拿了過去。
沈驚蟄挑眉,手速很快地握住了柳志勇的手腕直接往後扭。
“看一眼、看一眼,就看一眼。”柳志勇迅速把手機換到另外一隻手,被壓得齜牙咧嘴還硬要點開那條短信。
沈驚蟄一言不發,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點兒,站起來對著他的膝蓋骨就是一腳,趁他往前趔趄的時候搶回了手機。
她已經很克制了,要不是有所顧忌,恨不得卸了他的胳膊。
手機上顯示著短信頁面,江立發了一張照片,裡面是她很多年前畫的一幅地圖,是他們學校後門的牆,有幾個地方有缺口可以爬出去。
柳志勇抱著手齜牙咧嘴地往沈驚蟄這邊湊,沈驚蟄又是一腳,被他哀號著躲過。
“不就是長毛狗的短信嗎?至於嗎?”他的手腕快斷了,膝蓋骨也是一陣陣鑽心地痛。
沈驚蟄下了狠手,如果他真看了這條短信,他保證沈驚蟄會卸了他的胳膊。
只是……她手指微涼,纖長有力,剛才他靠近的時候,她身上居然有一股非常冷冽的松柏香味。
身上的疼痛並沒有減少他的興趣,他甚至開始亢奮。
“你喜歡這樣的?”柳志勇扭著手腕坐回到椅子上,還長毛狗,就那小眼睛的記者?
看不出她喜歡這樣的男人,手機設置的備註居然是長毛狗,一點兒都不符合她平時看起來冷冰冰的人設。
“這種人沒意思。”柳志勇開始勸她,“一個男人在你面前連脾氣都沒有,這日子過得多無聊。”
沈驚蟄根本沒在聽柳志勇嘰嘰喳喳說了什麼。
江立短信裡的意思是拖著。這幅畫是她為沈宏峻畫的,他晚自習逃課卻遇到了點名,班主任一氣之下要叫家長,沈驚蟄讓江立把地圖帶給沈宏峻,自己一直道歉拖著班主任。
只是這地圖是暗示她這邊拖著柳志勇,還是想告訴她,他那邊被人拖住了?
這臭小子哪怕在地圖上加個字也好啊……他有這時間翻出這種古董,她就不信他沒時間加其他暗示。
默契不夠,等他回來她得好好調教。
終於有心情抬頭看著仍然在揉手腕的柳志勇,她對他笑了笑,很涼薄的那種笑,嘴角微微揚起一點兒,眼底冷冰冰的:“再有下一次,我會卸了你的兩條胳膊。”
襲擊公安,她可以用警棍敲他。
柳志勇高舉雙手做投降狀,正打算厚著臉皮再說點兒什麼,包間的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剛才想追沈驚蟄的那個公安,四十歲上下,五官正直得讓人覺得這人這輩子都只能做個正派人了。
“搞定了,廚房裡還有兩隻果子狸、一隻穿山甲。”老嚴上下打量了一下沈驚蟄。
剛才在逮捕店老闆的時候,他就聽到隔壁包間裡鬼哭狼嚎的,不用想也知道應該是沈驚蟄沒忍住直接動手了。
這“霓虹燈”挺能忍,見了他還一臉笑意。
“怎麼了這是?”包間門開著,能看到走廊裡店老闆哭喪著臉被兩個民警帶出門,柳志勇有點兒意外,更多的是好笑,“怎麼吃頓飯就能把人給弄進去?”
“果子狸和穿山甲是國家保護動物。”沈驚蟄看到老嚴心情才好了點兒,解釋了一句,然後她穿上羽絨服就往外走。
老嚴在沈驚蟄經過的時候嗅了嗅,嫌棄地道:“你又吃臭豆腐。”
“那是毛豆腐。”沈驚蟄糾正他,走到走廊上點了一支煙,又遞給老嚴一支。
“再查查店老闆,那瓜片不是普通人能拿到的。”她用下巴點了點籠子裡收繳的野生動物,“不能罰錢就算了。”
老嚴吐出一口煙,笑道:“讓你過來吃飯,這老闆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別看沈驚蟄活得糙,其實嘴厲害得很,真要讓她精細地吃東西,她能把原產地都報出來。
老嚴又轉頭看了眼縮著脖子看熱鬧的柳志勇,壓低聲音道:“那傢伙我也帶回去了。”
“嗯,讓趙博超做筆錄。”沈驚蟄踩滅了手裡的煙,走到柳志勇面前,“麻煩你跟我們回去一趟,這家店非法販賣野生動物,需要你配合做筆錄。”
“你給我做?”柳志勇問得懶洋洋的。
今天其實他賺了,雖然他放了三石的鴿子,一條腿被沈驚蟄踹青了,還差點兒斷了手,可看清楚了沈驚蟄的身材。
“我是法醫,你死了我可以幫你解剖。”沈驚蟄涼涼地道。
柳志勇又笑了。他都不知道為什麼,沈驚蟄刺他的每句話,他都覺得舒服、妥帖極了。
“那位又是誰?”他指了指老嚴。
兩人挺親密的,煙頭對著煙頭點煙,看起來默契十足。
“我前夫。”沈驚蟄答得很順,還沖黑著臉的老嚴笑了笑。
她想明白了,江立的意思應該是他被人拖著走不了。
柳志勇明顯是看上她了,江立作為她名義上的男朋友靶子太大,她還是拉上老嚴保險一些。
畢竟她覺得老嚴的戰鬥力一定比那小屁孩強。
犯罪側寫師這個職業在國內仍然在萌芽狀態,並不是因為國內的技術和教育資源跟不上,而是因為目前國內大部分刑事案件和利益相關,真正因為反社會人格犯案的人很少。
而側寫師在利益相關的刑事案件中,側寫罪犯的效果並沒有直接刑偵的效果好。
但是柳志勇明顯是反社型人格,沈驚蟄讓柳志勇回局裡協助調查的時候,點名要了趙博超——X縣局裡面唯一一個鑽研了犯罪心理學且對側寫有興趣的刑警。
趙博超長得跟老姚不太像,體形略胖,笑起來的時候五官會擠在一起,看起來很有親和力。
老姚當年和前妻離婚的時候趙博超只有兩歲,對這個親生父親基本沒有任何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媽媽告訴他,她離婚的原因是老姚忙著接受採訪、做演講,自己兒子發燒到四十攝氏度也不著家。
所以從小到大,趙博超對老姚的印象並不好。老姚找上門的時候,兩人關係尷尬了幾年,這幾年因為老姚幫著趙博超找了不少側寫師學習的路子,兩人的關係才慢慢緩和。
沈驚蟄覺得遺傳基因還是很強大的東西,趙博超這人對科研和學習特別有天賦,側寫師這種需要極其豐富的數據做基礎的職業,趙博超做起來得心應手。
給柳志勇做協助調查筆錄的時間只用了一個半小時,趙博超表現出了超凡的耐心。好幾次坐在一邊的老嚴都被柳志勇左拉右扯,甚至暗示沈驚蟄身材好的話題帶跑,氣得想用椅子砸他,但是趙博超全程面帶微笑,局長在辦公室裡看得連連點頭。
沈驚蟄一直等到柳志勇錄完筆錄才出現,嘴裡嚼著軟糖,懷裡還抱著一包,到了會議室就往桌上一撒:“泄火。”
想到柳志勇那眼神,她心裡就來氣。
趙博超默默地挪到了遠一點兒的角落。他一會兒要說的話可能會讓沈驚蟄把他當軟糖嚼了。
“根據B市給我們的柳志勇的資料和他今天的表現來看,他確實像驚蟄說的那樣,屬�極端的反社會型人格,初步排除精神病可能。
“他缺乏社會性,沒有道德約束感,缺乏良心譴責,性格陰晴不定,擅長撒謊,冷漠而且有明顯的喜歡受虐傾向,這些顯性特徵我就不展開了,我覺得柳志勇身上最大的一個問題在於——他的自信背後沒有自卑。
“這是我們有記錄的他參加過的打架鬥毆事件,大家可以看看起因。柳志勇挑起的所有打架鬥毆事件都僅僅是因為發現別人做得比他好。
“他不是妒忌,而是憤怒,因為認為其他人不配擁有比他更好的能力,因為他認為那些人根本比不上他。
“他身上有兩個印記,一個是左手小拇指在盜墓過程中曾經被扯斷,事後接回來了神經卻已經壞死,另一個就是他的右眼。之前在公安局說自己有青光眼其實是假的,他的右眼因為有毒氣體導致失明,治療後只能維持現在這個視力。
“可他對自己的這兩個殘缺印記十分自豪,認為是他大難不死的標誌,所以他非常喜歡露出這兩個殘缺,並且覺得那些看到他的殘缺表現得不自然的人都是因為畏懼。
“他心裡一直想幹一件大事。”
沈驚蟄又往嘴裡塞了一顆軟糖,想起柳志勇每次跟她顯擺的時候,刻意直視她的鬥雞眼。
這人真的有病。
“他熱衷金錢、權力,喜歡死人,對感情包括親情的觀念都很淡薄。可是因為柳家的家族教育,他對柳家也存在同樣的自信感。他對柳家的忠誠並不是因為親情,而是因為歸屬感。而柳家世代盜墓,家底很厚,他從來沒有過過窮日子,導致他對底層生活存在好奇和盲區。
“這個案子如果要以柳志勇作為突破口,我覺得最大的關鍵在於驚蟄。”
“……”沈驚蟄用力地嚼了兩下軟糖。
“柳志勇自信的心態已經接近病態,‘志在必得’四個字是他的人生信條,一帆風順的前半生讓他覺得人生沒有挑戰。他來X縣尋找趙磊的妻子是因為趙磊這個人導致他們柳家差點兒覆窟傾巢。他對這個人的興趣遠遠大於為柳家報仇,所以他作為柳家這代的長子,不管黑市生意自己跑來了X縣,為的並不是報仇,而是想要會會趙磊這個人。但是現在,他對驚蟄的好奇心甚至已經超過了他來X縣找趙磊,所以我覺得,如果需要突破口,驚蟄目前是最合適的。”
說完他就往邊上躲。
沈驚蟄拿軟糖砸他。她對這個結論並不意外,今天這頓晚飯吃到後面她都已經開始拳腳相向,但是柳志勇看她的眼神反而更加變態。
她早就有了做突破口的自覺,現在只是嚼著軟糖盯著局長,等著他下命令。
她只是案子的顧問,還是因為季星劍的屍檢報告才當上的顧問。
局長要讓她做突破口,那就意味著那些資料她能看了。
柳志勇的資料她之前一個字都沒看過,才知道原來他們連柳志勇之前在其他國家的案宗都給調過來了,B市那邊已經開始在接觸國際刑警。
“我把情況描述一下,給上面打報告。”局長摸摸雙下巴,“老嚴先安排人手,驚蟄這邊需要人手保護。”
“我來吧。”老嚴拍拍沈驚蟄的肩膀,特別用力,“我現在是她的前夫。”
單打獨鬥的話,刑警大隊裡能打過沈驚蟄的人不多,但多個人手更保險一些。
老嚴咬著牙強調了“前夫”兩個字,沈驚蟄心虛地揉了揉被打的肩膀。
“嚴卉這段時間就跟婷婷住吧。”沈驚蟄摸了摸鼻子。
“跟我吧。”一直坐著沒說話的老姚站起身,說完後背著手走出了辦公室。
趙博超低著頭。
沈驚蟄對老嚴做了個詢問的口型,被局長從後面拍了一下後腦勺。
那就是她不能問……
這父子倆真是……
“既然打算進案子了,一會兒的視頻電話你也聽一下。”局長打開電腦。
局長辦公室的那台電腦用的還是古老的非液晶屏顯示器,上面裝了一個搖搖欲墜的攝像頭,開機的時候,機箱哐哐哐的,跟打仗一樣。
沈驚蟄和老嚴都往邊上挪了挪,總覺得那東西遲早會爆炸。
佈滿灰塵的球面顯示器閃了好幾下才露出乾淨的桌面,局長胖乎乎的手摸著鼠標在空蕩蕩的桌面上晃了幾下,然後點了唯一一個看起來像鏡頭的東西。
“哎呀,你終於會了!”沈驚蟄在邊上伸著脖子道。
她教了一年多啊,為了讓局長知道哪個是視頻通話的軟件,把他的電腦桌面上的東西都給刪了,就留了“我的電腦”和“視頻通話”。
局長氣得又伸手拍了她一下,於是視頻電話接通的時候,對方第一眼就看到了沈驚蟄痛得嗷嗷叫的表情。
“……”江立默默地離鏡頭遠了一點兒。
“……”沈驚蟄迅速恢復了很酷的表情。
江立易了容,局長那模糊得跟鬼片一樣的顯示器差不多能照出他易容後三分之一的樣子,只是那雙眼睛太特別,沈驚蟄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似乎在某個建築的天臺上,沒說話的時候話筒裡都是呼啦啦的風聲,為了避風戴上了羽絨服的帽子,但是看起來仍然被凍得直哆嗦。
為了避免被發現,線人和接頭人的通話地點一般會選擇完全密閉的衛生間或者絕對空曠的天臺,所以江立選的地點很專業。
沈驚蟄卻一直腹誹這小屁孩就不知道找個衛生間嗎?起碼衛生間還能擋風。
“我今天有兩個視頻電話,X縣這邊安排了十分鐘。”江立咳了一聲,強迫自己無視沈驚蟄開始說正事,“柳志勇這次放了三石先生的鴿子影響很大,三石先生直接和許成龍的手下進行了交易,並且給許成龍的手下一份地圖和一份清單。消息放出去後柳家大佬震怒,柳志勇這段時間有可能會離開X縣。”
他用的本音,並未承認自己是三石先生,以防萬一被人竊聽會暴露身份。
江立……很專業。
“南邊的活已經開始做了,三石先生給的清單內容翔實,有了清單後,許成龍這邊已經開始出鉅資要求取保候審,會根據清單內容和地圖開始幹活,剩下的事我會繼續跟蹤。”風聲那麼大的情況下,江立羽絨服帽子上面的毛都被吹得亂七八糟,他的話卻很清晰。
沈驚蟄全程沉默。
她還在申請進案子的階段,老嚴和局長的問話內容都是她沒聽過的。
身處核心位置的江立,最後能不能有命回家都是未知數。
她一直努力忽略這個計劃有多危險,如果做不到這點,這個案子她就不適合參與了。
“能不能給我一分鐘時間?我想私下和驚蟄聊聊。”江立等老嚴和局長都問完了之後看了一眼手錶。
攝像頭真的很不清晰,所以她看不到江立眼底的期盼和乞求。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看到他那一刻開始,沈驚蟄的喉嚨就有些發酸。
他明明是個極其專業的記者,是個致力於告訴民眾真相,讓民眾自己思考的好記者。
可他做線人的時候更專業。
他會易容、會反追蹤、會鑒定文物,甚至要跟著去盜墓。
局長和老嚴都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她看到江立對著鏡頭眨了眨眼。
“你真的會揍我。”他苦笑道。
真是……他理解得很透徹,哪怕隔著模糊的攝像頭。

他看著她的眼神近乎貪婪,透過模糊的攝像頭,隔著屏幕,沈驚蟄都能看見他眼中的貪戀的目光。
“看案件資料的時候有疑問的地方都記下來,我回來跟你解釋。”江立只挑最重要的說,“不要去問其他人,讓我跟你解釋。”
他說得很急切。
“柳志勇這幾天不會有時間煩你,如果你進案子是因為柳志勇,能不能等我在你身邊的時候再開始?”他又請求道。
沈驚蟄沒點頭也沒搖頭,半坐在辦公桌上,雙手環胸,面無表情地盯著攝像頭。
她就這麼看著江立急切解釋又苦於沒有時間的樣子,看著他近乎貪婪地看著她的樣子。
“冰箱裡留的東西都快吃完了,你那邊速戰速決。”她突然就不想在兩人對視的時候說“等你平安回來”這樣的話。
她有些口渴,灌了一口局長的寶貝普洱,直接點了掛斷按鈕。
時間正好一分鐘。
江立要這一分鐘的意圖挺明顯的。他還有事瞞著她,怕她看了資料後翻臉。
沈驚蟄低頭開始摳普洱熟餅。
她的重點根本不在這兒。江立為了案子有事瞞她是工作,她不會為這種事翻臉。她糾結的是剛才那十分鐘的視頻電話裡,她有大部分時間在努力壓下心裡的不舒服。
按照規定,她和江立以及沈宏峻關係密切,尤其沈宏峻還是她的親弟弟,這樣的利益關係人是不可能進案子的。哪怕是柳志勇看上她了,她也只能以協助的方式支援。
她能進案子,是局長和老姚為她做了擔保。
他們相信她的專業性,在今天通視頻電話之前,她自己其實也很自信,要不然之前柳志勇請她吃晚飯,她就不會立刻上車,席間也不會好脾氣地直到他搶了她的手機後才發飆。
頂著柳志勇帶著欲望的猥瑣眼神還若無其事,她就是想讓領導們看到她的自製力。
畢竟這案子事關沈宏峻,她不可能袖手旁觀。她做法醫,來X縣,都是為了這一天。
但是剛才那十分鐘的視頻電話讓她覺得有點兒打臉。
江立在她面前十幾天,從那個穿著開襠褲遞給她軟糖的小屁孩蛻變成了成熟的男人。而今天江立作為三石先生的專業和冷靜樣子,讓她覺得驕傲的同時居然有些心跳加速。
這是很微妙的心動的感覺,比江立向她坦白找了她八年、向她告白喜歡她,甚至壓低了嗓音撩撥她都動人的那種心動感覺。
前者是因為她被真摯地追求後的感動,後者更像是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後的動心。
他很認真,並不是毫無準備地一味向前沖,和她一開始擔心的不擇手段不同,他尋找沈宏峻的過程比她更主動、更有效。
與她因為沈宏峻是B市線人,因為處在案子之外一籌莫展只能私下找資料不同,江立直接用最合法的方式接近了核心。
江立和她記憶中的少年已經完全不同。他在他們三人各散東西的時候,為了找到他們,為了彌補錯誤,成長的速度讓沈驚蟄心中鈍痛。
他本來的少爺脾氣,本來的飛揚跋扈都不見了,留下來的都是隱忍和冷靜。
視頻通話的那一分鐘,沈驚蟄非常確定自己動心了。和他那讓人感動的執著追求無關,她單純因為江立這個人動心了。
他變成這樣和她有關,和沈宏峻有關。
他其實可以不用這樣,少年時的朋友、少年時期暗戀的女孩、少年時期的友情和曖昧,其實都可以用一句不懂事一筆帶過。
可是他沒有。
和她被沈家人暴打除名、心灰意冷後再也不想回老家,也再也不想和過去的朋友聯繫不同,江立對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感情更深。
她最多只是在某些特殊的日子,午夜夢回的時候想到過這個單眼皮少年:冷風裡,他為了防止臭豆腐變涼而把食品袋子塞在棉衣裡面,脫了衣服毛衣就一股臭豆腐的味道,笑得單眼皮眯成了一條縫。
他眼睛真小啊……她在夢裡笑著。
她真的只是偶爾惆悵、感慨,十幾歲的時候對人好那是真的好,不求回報,掏心掏肺。
江立對她來說已經變成了回憶,她想到會微笑,會覺得曾經認識那麼一個小小的暗戀者——因為她喊他弟弟而彆扭地用變聲期的嗓音破口大駡的小孩……挺好。
他們三個人真的只有江立這個傻小子一直在找,找到最後都已經遺忘了他暗戀她的原因,遺忘了他那時候只有十八歲。
她和她弟弟早就已經受不了沈家:嗜賭、家暴的爸爸,軟弱得只知道哭泣的媽媽,還有吃飯都要算時辰、看皇曆的奶奶。
沈宏峻離開,是或早或遲的事罷了。
只有江立這個重情義到有些犯傻的孩子,才會把自己成年後的每一天都用來尋找他們姐弟倆。
沈驚蟄心滿意足地把局長的新普洱熟餅全掰碎之後,走出了辦公室。
愛他而已,寵他而已,讓他重新變回少年而已,人生苦短,既然她想通了,其他的事都很簡單。
刑警大隊的人在局長崩潰的咆哮中,看著沈驚蟄頂著一臉比蒙娜麗莎還神秘的微笑,開始寫郵件。
她不知道該寫什麼,並不擅長這麼含蓄文雅的傳情方式。
所以她找了幾個鏈接,打了一行字:“選一套,你回來的時候穿給你看。”
點擊發送後,沈驚蟄笑得更加神秘。

十一年前,沈驚蟄十九歲。
那一年,擅長拍攝愛情劇的H國不知道為什麼連續拍了三部姐弟戀的電視劇,每一部江立都下到了移動硬盤裡,暑假時拉著沈宏峻一起看。
十六集一部,這兩人不分晝夜地看了三天,最後看得目光呆滯。
十五歲的少年其實不懂愛情,只是好奇為什麼所有的愛情劇裡的男人都有錢、有肌肉、有身高,還有一個前女友。
“電視裡都是騙人的。”沈宏峻捨命陪君子後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
“那些女主角都和你姐姐不像。”江立也很挫敗。
“你真的那麼喜歡她嗎?”沈宏峻在江立的床上翻了個身,第八百次問道。
沈驚蟄啊!
雖然大家都說她長得漂亮,但是江立是看過沈驚蟄摳腳丫的人啊!
江立點點頭,又點了點頭,很堅定地嗯了一聲。
“……”沈宏峻又恢復到平躺狀態,看著天花板,“你喜歡她什麼?”
“善良。”江立憋了半天,憋紅了一張臉才說出這兩個字。
沈宏峻涼涼地提醒:“你腰上那塊瘀青是她前幾天用手指掐的。”
因為江立偷偷摸摸地在她上晚自習的時候摸進她的教室給她送考卷,結果還送錯了,沈驚蟄當時發飆的樣子讓沈宏峻以為自己看到了母夜叉。
就這樣她還善良?!
“嗯!”江立使勁點頭,這回連脖子也跟著紅了。
“……”沈宏峻半晌沒說話。
江立陪著他平躺在床上,兩個小少年盯著天花板,腦子裡還是韓劇黏黏膩膩的片尾曲的聲音。
“你好像,是真的喜歡她啊。”沈宏峻皺著眉下了結論,和他看到班花覺得真好看的那種喜歡完全不一樣,“可我姐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有些難受,覺得這樣的喜歡很認真,應該要讓對方知道。
“我會讓她知道的。”江立扭頭,眯著眼很堅定地說道。
等長大一點兒,有錢、有肌肉、有身高的時候,他一定會讓她知道的。
他是真的喜歡她,和韓劇裡面那種要死要活的情形不一樣。他想娶她,然後過他父母過的那種恩愛日子。
他媽媽說,那叫只羨鴛鴦不羨仙。


第四章 粗線條和少女心
江立站在天臺上點了一支煙。
那是沈驚蟄抽的煙,很嗆,入嘴後的澀味能讓人嗆出眼淚,可他愣是從這澀味中感覺到了一點兒溫柔,和沈驚蟄有關的溫柔。
她今天急急忙忙地掛斷視頻前,那一瞬間臉上的無措表情,讓他在寒冷的天臺上心暖了一下。
吐了一口煙圈,打完第二個視頻電話,江立關機,把筆記本塞到天臺一角的櫃子裡鎖好。
他眯著眼睛搓了搓凍僵的臉,又在上衣口袋裡摸了摸,口袋的底層被他抹了一層粉底,避免在暖氣過大的時候出汗蹭掉臉上的粉底,手指沾了一些弄到手心裡,搓兩下,然後往臉上塗。
這樣的偽裝他做了快兩年,駕輕就熟。
三石先生是另外一個他,更肆意——和過去的自己更像的他。
確定易容無誤後,他看了眼時間,比預計的早了五分鐘,又點了一支煙。
他站到天臺邊緣,俯視著下面那個車水馬龍的巷子。
四五百米長的小巷子,臨巷的都是些低矮、破舊的老房子,沒有門市房,門板大多上著鎖。
晚上六點以後這裡有夜市,靠近大馬路的是幾家燒烤攤,往裡走就都是些買賣古玩的店。
一眼看過去就非常劣質的玉鐲、長滿了銅綠沒有任何價值的銅錢,以及很多個雙手縮在袖筒裡,縮著脖子坐在簡易椅子上打盹的地攤老闆,一切都很不起眼。大多數人過來是為了門口那幾家味道不算差的燒烤攤,吃著羊肉串順便逛逛這個古玩夜市。一天下來幾乎不會有成功的買賣。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不起眼、沒人氣的地方,其實是西北最大的文物買賣黑市,拍賣的文物很少有單價低於五十萬美元的。
最近因為虐待和間接殺人被抓走的許成龍,曾經也是每天晚上窩在簡易椅子上打盹的地攤老闆之一。
黑市最近很不太平,出來擺攤的人少了很多,連巷子口那幾家燒烤攤子的肉都開始不太新鮮。
前天晚上有人按規矩點了拍賣燈,據說那位從不露面的三石先生賣了個不算太貴的古鐲子。
因為這個古鐲子,打了兩年的柳家和許家又拉開了架勢。巷子口那個把頭髮染成天藍色的人就是柳家這代的長子,性格不怎麼著調,一來就掀了巷子口的兩家燒烤攤,原因是他們把雞肉當成羊肉賣給他了。
沒人去攔。
這裡的古玩買賣其實也就只涉及那麼幾家人,他現在的行為是惱怒大家當初都沒幫柳家還是單純手欠,大家都不關心。
幾個縮著脖子裝睡的地攤老闆心裡嘀咕的都是這到底是什麼手鐲,居然引來了這麼一尊佛。有心思的老闆,剔著牙、蹺著腳在預測黑市以後的風向。姓柳的捲土重來,黑市剛剛平靜了兩年,看起來又要變天了。
三石先生喜歡待在巷尾。那裡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邊上是一幢獨門獨院的二層樓,只要當天他願意做生意,二樓上的那盞黃燈籠就會掛起來。
這是古色古香的方式,喜歡古玩的人都喜歡這樣的方式。
但是這並不包括柳志勇。
“你給老子下來。”柳志勇叉著腰直接在大槐樹下吼,嘴裡還嚼著剛才的烤羊肉。
一樓負責幫三石先生接待客人的是個小少年,長得很清秀,大冷天的穿著軍大衣,哆哆嗦嗦地上前攔人。
這場景很有古裝片裡的感覺,他點頭哈腰地一口一個爺地叫著。
“你不下來老子拆了這裡!”柳志勇都沒看那個小少年,開始踹門。
他真的是憋了一肚子氣。
說好了只是買賣那個破鐲子,他看了品錄,撐死不過六十萬美元,心裡想著不要就不要了,比起錢,沈驚蟄和那個趙磊更重要一些。
誰知道這小子居然私下裡給了許家人盜墓地圖。
他這兩天快被家裡的老頭子罵死了,讓他無論如何要趕在許成龍前面把地圖拿到手。
這筆買賣太大,要是讓許成龍拿到了,他們柳家想再崛起就難了。
柳志勇又踹了一腳門。
這次他回國沒有一件順心的事,火氣大得很,第三腳下去,門板嘎吱一聲倒了。
門內站著一個人。
他身形高大,操著一口夾雜著粵語的廣普話,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大通,柳志勇只聽出一句“頂你的肺”。
柳志勇瞪眼。屋子裡沒開燈,他有眼疾本來就看不清楚,跌跌撞撞地追過去卻發現對方說完就從地道裡撤了。
黑市裡這條街所有的房子都挖了後撤的地道,裡面彎彎繞繞,人進去了就很難找到了。
“他說什麼?”柳志勇的臉都快跟著頭髮變藍了。
“三石先生說您要賠門,要向他道歉,要在這裡待上五天。”小少年流著冷汗苦著臉,趕在柳志勇暴怒打人之前快速把話說完,“要不然三石先生就半價把消息都賣給許成龍,你們家什麼都拿不到。”
柳志勇怒駡了一句之後開始砸東西。
小少年跟在後面拿著算盤,劈裡啪啦地算著。
三石先生說了,讓他砸,他肯定會賠,按市價的一點五倍賠償,正好店裡重新裝修。

柳志勇根本沒打算乖乖聽話,停止拆房子是因為他身邊那個點頭哈腰的小少年撥算盤的聲音太響,吵得他頭疼。
“你多大?”他用腳尖挑起被他踹翻的板凳,很不講究地坐了上去。
“十九。”小少年皮膚白皙,笑得諂媚,但是堅持把手裡的算盤打完了。
“別算了,老子不是會賴帳的人。”柳志勇不耐煩了。
“我也不是會訛人的人!”小少年特別認真地道。
“……”柳志勇咂咂嘴,換了個話題,“你是三石家裡的人?”
“不是啊,三石先生雇我來的,一個月四千五還給交五險一金。”小少年終於算好了,拿出一支毛筆開始在白紙上寫明細。
柳志勇被他的答案驚著了,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才說:“我給你加一倍的錢,你把三石那傢伙的老巢告訴我。”
“他的老巢就在這兒。”小少年抬頭看了他一眼,像看傻子,“我不會要你們的錢的,收了你們的錢給你們做事的人都很可憐。”
柳志勇:“……”
“這是您剛才砸掉的家具,後面是市價,三石先生說按照市價的一點五倍算。”小少年給柳志勇看,那是相當漂亮的隸書,明細整整齊齊的,讓人感覺像是穿越到了古代的賬房,“您要在這裡住五天,一天的價格是一千五百元,您看您是付現金還是刷卡?”
柳志勇:“……”
“三石先生說,他還有個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您。”小少年攏了攏軍大衣,屋裡其實開了暖氣,但是他皮膚太白,看起來仍然很冷。
“什麼?”柳志勇下意識地問。
“這消息十個字五萬。”小少年伸出五個指頭晃了晃。
“刷卡!”柳志勇抽出錢包直接砸到了小少年前面的桌子上,到底沒敢亂來。
這算是柳家老巢了,西北最早的黑市就是他們一手開起來的。
這個巷尾的房子,他知道是他爺爺賣出去的,買房子的人很神秘,他看過價格,他爺爺只收了一百塊人民幣。
買房子的是連他爺爺都會賣面子的人,所以他不敢不守江湖規矩,更何況柳家畢竟大不如前,他也有求於人。
雖然憋屈,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這小少年煞有介事地拿出刷卡POS(進行非現金結算的銷售點情報管理系統)機的時候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三石這貨從哪裡撿到你這麼個寶貝的?”
這人的行為都跟清朝的奴才一樣,可是看他用POS機居然感覺也不違和。
“網吧。”小少年面無表情地把POS機遞給他,“密碼。”
“爺真得在這裡待五天?”柳志勇認命地輸密碼,可能是因為這古色古香的裝飾再加上這個油鹽不進的小少年,他也開始自稱爺。
“您隨時可以走,只是走了以後三石先生就不會把您想要的東西給您。”小少年等著POS機出了紙,攤平然後遞給他毛筆,“麻煩您簽名。”
“沒鋼筆?”柳志勇鬱悶了。
“沒,簽吧,用久了就習慣了。”小少年笑出了小酒窩,幫他把毛筆蘸滿了墨汁,“另外,那五萬塊錢的消息,您能湊近點兒嗎?”
小少年神秘兮兮地說完,拿著那張用毛筆簽名的紙吹了吹,等墨汁幹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到櫃子裡。
柳志勇一頭霧水地湊過去。
“許成龍今天晚上取保候審。”小少年貼著他的耳朵,說完之後退開兩步笑嘻嘻地看著他,很慷慨地道,“十一個字,多送您一個字。晚上您可以住在一樓,洗漱用品都有,巷子口有吃的,抽屜裡有外賣的電話。三石先生讓您待五天,是指大門都不要出的五天,我就不給您鑰匙了。二樓有鎖,不過您踹兩三腳肯定能踹開,只是惹惱了三石先生,我也不知道您後續會不會又被他訛錢。”
“那個房間。”小少年指了指一樓的書房,白皙的臉上笑容更甜,“裡面有電腦,您要是想用,或者想用Wi-Fi(無線網)密碼,給我一百,我告訴您。”
這是個黑店吧?!
柳志勇一直到又抽了一百元,眼睜睜地看著小少年脫了軍大衣穿上羽絨服外套出門的時候才反應過來。
“許成龍什麼時候取保候審還用你來說?!”他氣到跳腳。

局長辦事效率很高,沈驚蟄在第二天下午就接到了進案子的通知,老嚴又笑嘻嘻地把那個銀色U盤遞給了她。
這次她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接過U盤,也明白了江立之前要了一分鐘私人時間的原因。
這個案子太危險了,和她一開始想的差不多,三石先生並不是憑空出現的,警方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在這個黑市布點,因為三石先生從不露面,所以這麼多年來警方已經換了好幾個人。之前的人大多低調,江立到了黑市後,才打響了所謂三石先生的名聲。
兩年前的案子能夠取得重大突破和警方請了大批文物考古專家協助破案有很大關係,所以這個案子結案後,B市組建了更加完備的針對文物走私盜墓方面的專家組,江立那個在考古界頗有名望的外公就在組內。
資料上面對江立的接頭人雖然仍然語焉不詳,但沈驚蟄猜出了江立能進入案子高層的原因肯定和這個專家組有關。
江立在兩年前走私案結束後就成了新的布點人。這個在古玩黑市的鑒定人最初只是一顆用來監視黑市的釘子,江立來了後,先是鑒別了四五件保護級文物,然後又組織了幾次古玩拍賣,轉手倒賣之後的巨大利益讓這枚釘子順利變成了靶子。
陰險多疑的許成龍查過江立很多次,平鋪直敘的案宗裡簡單的描寫都讓沈驚蟄背後嚇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這就是江立面對土制炸彈能如此冷靜的原因,他見識過許成龍對待叛徒的方式,也幫許成龍揪出過許家內部的柳家人。動私刑的時候,他為了取得信任甚至也參與過。
案宗裡,江立經歷過長達一個多月的心理康復治療,因為他的情報導致一個活生生的人被虐打,然後被沉入大海,這樣的心理負擔曾經讓江立夜不能寐。
真正打入許家內部之後,為了能夠一舉端掉西北這個交易黑市,把許家、柳家又開始建立的關係網一網打盡,三石先生逐漸開始透露自己的本家在南方。
盜墓南北派系分得十分清楚,柳家和許家都屬�北方派系,前幾年盜墓猖獗,鬧的大多是北方派。南方派很少有人願意出山,很多人金盆洗手了。
柳家和許家爭了兩年,對神秘而又葬品豐富的南方墓地早就垂涎已久。三石先生來自南方的這個身份背景,讓他在黑市的地位一下子就被抬高了,和核心人物也越走越近。
所以沈驚蟄完全沒有猜錯,為了能夠把整個關係網一網打盡,江立確實要陪著許家和柳家完整地走一次從盜墓到銷售走私的流程。
只是不可能真的讓他們去盜墓,江立提供的南方墓穴有一部分是已經被損壞的,裡面的文物受損嚴重,考古價值較小,絕對達不到這兩家人的要求。
所以,警方會在這些墓地裡放入高仿文物。
一座假墓,裡面是高仿的文物,帶隊人是江立。
沈驚蟄知道這個任務最終一定會安插很多警方人員,這件事的危險性並沒有看起來那麼高。
她是警務人員,清楚每一次抓捕任務開始之前,他們會做無數次預演,會反復確定方案萬無一失,但是她也清楚,當年的沈宏峻就是在這樣的任務中失蹤的。
墓地地形複雜,人員眾多,拳腳無眼,這些都是不可控因素,一旦暴露,江立首當其衝。
盜墓的都是亡命徒,柳家和許家能吃下北方那麼多文物走私世家的生意,可以想像他們背地裡幹了多少罪惡的勾當。
季星劍的屍檢是她做的,許成龍在季星劍身上留下的虐待傷痕已經不堪入目,他的暴力傾向和人性缺失可能比那個五顏六色的柳志勇更加嚴重。
昨天晚上許成龍交了一筆取保候審保證金後已經取保候審。允許他取保候審也是這次任務計劃中的一步。
而江立努力撒下讓兩家人都無法抗拒的誘餌,等著他們上鉤,等著證據確鑿的時候將他們一網打盡,讓他們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沈驚蟄關了電腦,開始揉眉心。
X縣負責的是柳志勇這條線,B市負責的是全部的案子和許成龍那條線,相比光腳出身靠著暴戾擠掉柳家的許成龍,柳志勇這條線顯然要輕鬆很多。
真正的危險似乎都在許成龍身上,江立的幾次出生入死也都和許成龍多疑的性格有關。
而許成龍已經被取保候審。
她的手機一直停留在通訊錄的界面上,上面是柳志勇的名字。
他現在在黑市。
按下這個名字,她可以隨便找個藉口去找柳志勇,借此去見見三石先生,確認三石先生身邊安排的人力是否足夠安全,確認許成龍無法動他一根汗毛。
然後,她會徹底失去進入這個案子的資格。
她強迫自己背誦了一遍警察十大規章制度,讓自己必須相信那些戰友,那些部署了快八年的同事。
她深呼吸了幾下,閉上眼鎖了屏。
對面的鄒婷終於松了口氣,給不遠處的老嚴打了一個OK(好)的手勢。
老嚴的肩膀明顯松了下來,他離開技術科的時候看到沈驚蟄又打開了郵件頁面。
壓下躁動的沈驚蟄開始給江立發郵件——她將郵箱地址單獨拉到了一個郵箱組裡,組名仍然是長毛狗,只是後面加了顆愛心。
她昨天發給江立的郵件,江立當天晚上回了好幾個問號。他甚至在淩晨四點多鐘給她打電話,接通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那麼危險的事情,難怪他大年初五看到她的時候,立刻別過了臉。
沈驚蟄皺著眉,又開始發郵件。
這次她給他發的鏈接都是諸如棍子、繩子、鞭子之類的東西。
他那邊應該壓力不小,她每天發點兒插科打諢的郵件讓他輕鬆一下也好……
點了發送按鈕之後,沈驚蟄看了一眼日曆,還剩七天。

衝動型的變態柳志勇真的老老實實地在小屋裡待了五天。
小少年每到飯點都會拎著外賣袋子進門,然後用不同的理由訛錢,但每次要得都不多,一張百元大鈔就夠了,多給了他還不樂意。
“我不訛人。”一天三頓快餐硬是要了三百塊的小少年義正詞嚴地說道,仿佛柳志勇踐踏了他的人格。
柳志勇第二天就失去了和小少年溝通的興趣,倒也不是因為這傢伙一問三不知,而是對方有問必答的角度讓他十分鬱悶。
他打探過三石先生的年齡。
“比我大。”小少年回答得很誠懇。
他也問過三石先生硬要他留下的原因。
“你踹爛了他家的門。”小少年回答得更加誠懇。
忍無可忍的時候,柳志勇還問了小少年的姓名,想著等出去了找人套個麻布袋揍小少年一頓。
結果人家小少年一臉驚惶加嫌棄地說:“我跟你又不熟!”
小少年回答得都挺有道理的,但總讓他有種想要用頭撞牆的衝動。
而讓柳志勇真正安靜下來的原因,是這屋子裡的機關。
作為柳家長子,他是下過墓、倒過鬥的人,為了摸東西瞎了一隻眼、殘了一根小拇指,因為這樣的功勳,讓他對下過墓的人有種英雄相惜之感。
這屋子裡的機關,明顯是懂下墓的人設置的。
二樓的樓道夾板灌了水銀;一樓的書桌有機關通道,柳志勇看到了機關縫隙內的刀鋒;整間屋子都設了機關,一旦觸動某個開關,固定在梁頂的黃沙就會傾倒而下直接埋了屋子裡所有的人;地板和牆壁的踢腳板上密密麻麻地畫了好多咒語符咒,他這樣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看了都頭皮發麻。
這間屋子,不管闖入者身手多敏捷,房主只要按一下按鈕,就能讓人死無葬身之地。
設置這些機關的時候,屋主還都看過風水,該擺放的斂財物件一個都不少。
這是個貪財又兇殘的屋主,絕對的同道中人,柳志勇很喜歡。
第五天的晚飯,小少年送來得有些晚,兩手拎著比平時多兩三倍的餐盒袋子,沒有像往常一樣訛錢,而是拎著袋子徑直上了二樓。
那盞黃燈籠被他用火柴小心地點著,然後用個衣叉子挑到二樓的窗戶外面掛好。
三石先生今晚要做生意了。
修身養性了五天的柳志勇蹺起了二郎腿,聽著京劇、打著拍子呵呵樂。
他在這裡住了五天,每天半夜的時候樓上就會有人走動的聲音,不會是小少年,那自然是不知道從哪裡鑽進來的三石先生。
確定了三石先生是內行之後,柳志勇倒是不急了。
三石先生擺譜而已,這行有點兒本事的人都愛擺譜。行規就是譜擺得越大的人本事越高。
三石先生說的那筆買賣,擺五天的譜不算過分。

許成龍跟他一樣,也是被穿著軍大衣的小少年點頭哈腰地請進門的,一口一個爺,上了上好的碧螺春。
柳志勇因為比許成龍早幾天住在這裡,看到許成龍進門眼皮都沒抬一下,繼續不疾不徐地打著拍子。
三石先生留他在這裡待五天,應該是為了給取保候審的許成龍留下足夠的喘息時間。
這筆買賣太大了,以前的柳家用傾巢之力可能還吃得下,現在被打擊得只剩下一半實力的柳家和剛剛起步的許家合力,估計仍然夠嗆。
恩怨什麼的,都得等得到利益後再慢慢算,這是柳志勇的親爹這兩天在電話裡反復告訴他的話。
至於柳志勇本人,認定了只要將消息拿到手,許成龍今天就出不了這條巷子。柳家缺的只是銷售網絡,許成龍有,其他人雖然不成氣候,但是勝在好操作。
他不介意培養新人。他還年輕,有足夠多的時間建立自己的黑市王國,而柳家的老人們都老了。柳志勇一邊打拍子,一邊得意。
三石先生仍然沒有露面,許成龍看起來並不驚訝,柳志勇也耐著性子等著。
就見小少年戴著藍牙耳機彎著腰,嘴角咧出的弧度讓人看了感覺像個假人似的。
柳志勇在心底嘀咕,這貨絕對不是在網吧這種地方能撿到的,這要不是世代為奴的家族,絕對出不了這種奴性到骨子裡還能讓人硌硬的人才。
三石先生的要求很簡單,他有地圖,對南方那塊地形熟悉又有人脈,所以事成之後他要拿四成,剩下的六成讓他們兩家自己分。
地圖只交給一家他不放心,許成龍有黑吃黑的前科,柳家是北方派系的龍頭,三石先生說南方墓地讓柳家人吃這件事他心裡不爽。
這種場面話大家當然不會信,傻子都知道三石故意找了兩個死對頭的原因就是想讓他們互相牽制,不想事成之後被黑吃黑。
許成龍打了個哈哈,挑了一顆花生米放進嘴裡。柳志勇覺得自己也不能落於人後,挑了兩顆,還遞給了小少年一顆。
三石先生是個損人,這點從這家店黑人的程度就能看出來。
小少年發給兩人一份最新版的全國地圖,在南方畫了一個圈,範圍大概覆蓋了兩個省。
然後他再遞給兩人一個不同顏色的小木盒子,盒子是由整塊木板做成的,沒有鎖,得回去用斧頭砸開。
柳志勇拿到的東西多一點兒,還有個紅綢子包好的小本子。
“您的是經度,您分到的是維度。”小少年點頭哈腰,“裡面有六道和你們的私事有關的題目,所以就算是私下裡搶了對方的盒子,算出來的也不是真實的經緯度。
“三石先生上次給許先生的清單是和銷售有關的,這次給柳先生的是和採買有關的,不衝突。我們家先生向來崇尚公平。
“七天之後,三石先生會在門口掛上木盒子,和你們現在手上的盒子顏色一致,裡面會有一個地址,你們分別去這個地址,就能知道自己算的經緯度對不對。
“許先生的案子會在四個月後開庭,我們的出發日期在半年後,請大家每個月十五那一天都來這裡一趟,有其他的消息,先生會掛上盒子,不同的人拿不同顏色的盒子就行。”
柳志勇看了許成龍一眼。
開庭後出發,看樣子這小子已經確定間接殺人罪他能脫罪了。
“三石先生會同去吧?”許成龍問了進屋後的第一個問題,語氣文縐縐的。
柳志勇呸了一聲,誰不知道你許成龍就是個挖土出身的粗人,手指縫裡的黃泥這輩子都洗不乾淨,裝什麼。
小少年目不斜視,點頭道:“那是自然。”
“那就行了。”許成龍拿著木頭盒子站起身,轉身看了一眼柳志勇,“一起吃頓夜宵?”
柳志勇沒吭聲,藍色的頭髮洗了五天后有些褪色,露出了有些花白的本色,不顯頹廢,反倒是更加戾氣橫生。
他當然想動手,但是在摸清楚三石先生這種安排之前,不能動手。
“吃!”他也跟著站起身抬腳往外走。
兩人一前一後地出門,門後的小少年隱在陰影裡,低著頭,彎著腰。
“小六。”許久之後樓上才有了聲音,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樓道口,背著手看著那兩個消失在巷口的身影,“關門。”
“好嘞!”被喚作小六的小少年手腳麻利地鎖上門,撤下燈籠,然後抬頭看著三石先生,“這次要關多久?”
“能關多久就關多久。”
內訌的種子已經埋下去了,半年內他們互相撕咬到不用走最後一步自然是最好的,實在不行,他就陪他們走一趟。
只是他有些捨不得沈驚蟄。
“去讀書吧,寒假要結束了。”三石先生拉開書櫃的機關,閃身進了地道,身後是屁顛顛地跟著進去的小六。
“學費夠了。”小六很開心地道。
“把臉上的粉擦了,衣服換了,該卸的都卸了。”三石的廣普話很標準,聽得小六頭疼。
“這地道也堆上黃沙堵死了,七天后每月十五來一趟就行。”
“你都沒誇我!”小六的語氣有些委屈。
“你一個消息賣了五萬,就分我五千,你讓我誇你什麼?”三石抬手就是一記栗暴,“下次定價跟我說一聲,你這價格要是說給許成龍聽,那天晚上你就危險了。”
“我又不傻,我看過兩人的側寫報告好嗎?!”小六很氣憤,蹦蹦跳跳的。
三石沒接話,腳步在離開巷子後就開始變快。
“我們要半年後再見了嗎?”小六在出口的地方有些戀戀不捨地道。
“最好永遠不見。”三石說得很真心,起碼再見不要因為這件事。
“那我能抱抱你嗎?”小六拽住三石的外套,“等我畢業了,就不知道會被派到哪裡去了。”
那時候他們就真的再也不能見了。
三石先生是他接觸的第一個戰友,雖然過程波瀾不驚,但是他很開心。
這條路他沒有選錯。
他喜歡臥底這個工作,和那些亡命徒聊天,進入他們的生活,挖好坑、埋好土,等著他們落入陷阱,等著他們被制裁。
獵人一樣的工作,很酷。

江立仍然順道找了一輛貨車回了X縣,快到的時候下了車,找了一家招待所換了衣服、卸了偽裝,把所有的衣服往招待所的垃圾桶裡一丟,再出門的時候招待所的前臺人員已經以為他是哪一家的訪客,硬要他簽了名才能上樓。
他恢復了記者的身份,回家的時候打了輛車,全程低頭搗鼓他的錄音筆和筆記本,心情十分緊張。他不停地喝水仍然覺得口乾舌燥。
沈驚蟄是說到做到的人,說了他們兩個的事可以同步進行,就代表她答應了。
一個八年都找不到,他甚至一度以為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人;一個他從十幾歲開始,就認為長大後一定會娶的女人,現在正在家裡等他。
她可能穿著讓人噴鼻血的內衣,也可能揮著鞭子。
他很緊張,付錢的時候手裡拿著鈔票抖了好幾下才付出去。
淩晨兩點,他推開門,客廳所有的燈都開著。
他的女人和一個男人穿著軍用緊身背心,在大廳的墊子上玩十字固定……
看到他回來了,女人眼睛一亮。她從地上翻身起來把那個因為開門走神的男人壓在胯下,膝蓋抵住他的喉嚨,咧著嘴嘿嘿直笑。
算了,反正,他回來了……
江立笑了,兩眼眯成了一條縫。

老嚴是個很有眼力見的人,連招呼都沒打,穿上外套就走了。
老嚴關門的時候,沈驚蟄拿著他的錢包追了出去。兩人在半掩的房門外不知道說了什麼,沈驚蟄笑駡著踹了他一腳,長而濃密的頭髮隨著動作晃出一個弧度,她一陣風似的又跑回了房間裡。
她用背頂上門,身上還穿著那件緊身的軍綠色工字背心,因為剛才的劇烈運動,背心、胸口處濕了一小塊,長髮披肩,之前盤好的髮髻早就因為翻滾亂成了一團。
她就這樣站在門邊對著他笑,眼睛亮得讓人心顫。
真正走過八年的時間長河,離開壓抑、冷漠的沈家,她笑得很開心。
江立被釘在原地,看著她走回墊子上,對著自己招了招手。
“來一局?”沈驚蟄歪了歪頭。
“什麼?”江立傻兮兮的,幾個小時前三石先生玩弄亡命之徒的氣勢消失無蹤,手足無措得像個初出茅廬的孩子。
“自由搏擊。”沈驚蟄低頭,把頭髮重新紮成髮髻,“我看你的檔案上是學過的。”
“嗯……”江立繼續傻兮兮地脫了外套,點頭,“來一局。”
然後他就真的來了一局,和他之前的每次訓練一樣,沒有任何放水地實打實來了一局。
沈驚蟄紮好髮髻後眼神就變了。兩人的拳頭互碰了一下之後,她一低頭一閃身,拳頭直接就往他的脖子後砸。
江立都還沒來得及思考現在這畫風他到底應不應該憐香惜玉,就被沈驚蟄招招直擊要害的攻勢逼得不得不跟她扭打到一起。
他們打得酣暢淋漓。
他並沒有故意讓著她。兩人雖然都在碰到對方的身體時放輕動作,但是鎖人的時候都是實打實地用了十分力。
需要直面歹徒的人,都不會在訓練的時候放水,現在知道戰友的弱點越多,就代表在戰場上越能幫到他。
沒有喘息的十幾個回合下來,兩人都累到仰面躺在墊子上急速喘息。
他徹底笑成了傻子。
“不吃醋了?”沈驚蟄拿腳踢他。
“嗯。”江傻子嘿嘿嘿地點頭。
沈驚蟄伸手揉了揉他的頭,一頭的汗,又皺著眉嫌棄地把手往他身上擦。
江立翻身,側躺著看沈驚蟄,覺得很神奇:“你怎麼知道我吃醋了?”
“你剛才假笑得都咧出白牙了。”沈驚蟄翻白眼,“你沒看出來老嚴毛衣都沒穿就跑了?”
江立又翻回去,心滿意足了。
他確實不高興了,在外面繃緊了弦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時候,為了放鬆,想的都是沈驚蟄發的鏈接,各種樣式的內衣鏈接,只是他覺得模特都沒有沈驚蟄好看。
他這樣雀躍、期待地回到家,自己的女人卻被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壓制在墊子上,壓著胸部、頂著胯固定得漲紅了臉,還咬著牙不肯認輸。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先揍人好,還是先吃醋好。
只是兩種行為可能都會惹沈驚蟄生氣,所以他最後只能選擇咧嘴笑。
可是沈驚蟄仍然注意到了。
像八年前沈宏峻還沒走的時候那樣,看起來很凶的沈驚蟄永遠是第一個知道他心裡那點兒小情緒的人。
她幫他洩憤的方式多種多樣,每次都像這次一樣,快速有效。
江立喘息著,止不住地想笑。
八年後再次遇到沈驚蟄,他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其實是習慣。一個男人意外地遇到了少年時期的女神,想要靠近她那絕對是本能使然。
可沈驚蟄這樣的處理方式,讓他想起了當年喜歡上沈驚蟄的原因。
和她長得好看沒什麼關係,和她那臭得要死的脾氣也沒什麼關係,他喜歡她是因為她善良。
不可思議的是,她在那樣可怕的成長環境中,用冷漠、叛逆的外衣包裹住自己,其實善良得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小紅帽。
只有善良的人,才會在人群中注意到自己朋友內心的情緒,也只有善良的人,才會經歷了那些童年打擊,被家人驅趕後沒有報復,只是遠遠地離開,不與那些人來往。
他其實很純情呢,少年時期喜歡一個女孩子最大的原因,是她善良。
他喜歡過的,並且一直喜歡著的女人,十四五歲的時候善良的本性一直持續到現在。
他的眼光,真的不錯。
“郵件鏈接裡的衣服,你買了嗎?”他想到了最重要的事。
“沒……”沈驚蟄瞪他,坐起身,軍綠色緊身背心勾勒出她的好身材,蜂腰削背一覽無餘,腰窩邊的馬甲線隨著呼吸若隱若現。
“那我去買。”很容易妥協的江立也跟著坐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去洗澡!”沈驚蟄氣得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我去下麵條,你要不要荷包蛋?”
“清湯麵就行,荷包蛋等我洗完了出來煎。”江立答得非常順口,拿了衣服進衛生間前,抱著一堆衣服欲言又止地不想關門。
“我會下麵條!”沈驚蟄想拿開水潑他。
當年這兩個臭小子的放學點心都是她做的好不好,雖然大部分時間只是下個麵條或者蒸個蔥花饅頭。
江立撓頭。
“你真的同意了對不對?”他問得很輕,但是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得讓這句很輕的問話裡的忐忑不安變得無比清晰。
他們兩人太熟了,熟得跳過了曖昧的階段。沈驚蟄太坦蕩,坦蕩得讓他心慌。
“同意什麼?”沈驚蟄在調清湯麵的湯頭,加雞精的時候看到江立皺眉頭,撇撇嘴把雞精勺子塞回去,改加了一點兒白糖。
“同意做我的女朋友。”江立一字一頓地道。
沈驚蟄轉身,抬著頭看他,看到他一張期待的臉慢慢垮了下來,才笑著點頭。
她手裡拿著掛麵,因為她的動作掛麵有幾根掉在了地上,沈驚蟄踩碎了一根,低頭皺眉開始收拾廚房。
她再直起上身,江立抱著他那一堆秋衣秋褲站在她面前,紅著臉,眼睛亮亮的。
“你幹嗎?”沈驚蟄覺得好笑,這一刻他真的像極了長毛狗,灰白相間的古代牧羊犬,長毛遮住了眼睛卻很喜歡咧嘴笑的那一種。
江立身高超過一米八,比不到一米七的沈驚蟄高了一個頭,低頭就可以對上沈驚蟄仰著的臉。
沈驚蟄的眼睫毛很長,濃密而卷翹,眼尾的地方有一顆很淡很淡的淚痣。
她和他一樣,還有些喘——剛才的自由搏擊兩人都用了全力。她想要試探他的身手能不能自保,他同樣想知道當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會不會有危險。
鼻尖有些汗濕,那幾顆讓他心癢的雀斑因為汗水變成了深褐色,光澤誘人。
他的嘴唇輕輕湊了上去,她小巧挺翹的鼻尖因為他的動作微微縮了一下。
她身上的味道和八年前不一樣了,消毒水加上松柏的香味,冷冽清涼得沒什麼女人味。他貼得更近,在她因為他的靠近把頭仰起的那一瞬間,含住了她的嘴唇。
內衣褲掉到了地上,他靠近的時候聽到腳下有掛麵被踩碎的聲音,哢嚓哢嚓的。
他如願以償地吻上了她的唇,然後不出所料,她在瞬間愣怔之後快速地重新掌握了主動權。
她踮起腳,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嘴唇。
江立咽了口口水,喉結上下滾動,腦子裡開始入魔一般一直出現那句“俺想和你困覺”的臺詞,手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兩人貼得更緊。
“水開了。”沈驚蟄眉眼彎彎地道。
“……”滿腦子困覺的江立不為所動。
“那你脫衣服我陪你一起洗澡。”沈驚蟄開始面不改色地丟炸彈。
江立果然愣住了,然後老實地鬆開了手。
“害羞?”沈驚蟄的手已經在他的上衣邊緣了。她挑著眉就想往上拽。
“我洗澡。”江立終於清醒了,彎腰把帶著掛麵渣的內衣褲撿起來。
“真不一起洗?”沈驚蟄的表情居然還有些遺憾。
江立的回答是直接反鎖了衛生間的門。
“你這是怕我不負責嗎?”沈驚蟄快要笑死了,捂著肚子彎著腰。
江立不吭聲,噴頭的水開到了冷水擋,凍得一哆嗦,人也冷靜了。
卡車司機說的困覺,是針對正常女人的,不是針對沈驚蟄。
他是真的怕她不負責,就像答應做他的女朋友那樣,答應得幹乾脆脆;就像她當初消失那樣,消失得不留痕跡、無影無蹤。
他害怕了。
在沈驚蟄有目的的主動試探下,他害怕了。
他感覺得到她對他的興趣,這次任務回來之後,和八年後重逢那天晚上只是把他當成遠房親戚不同,她對他又開始上心。他親她的時候,知道她也是愉悅的,但是僅止於此。
江立又默默地把水調熱。
他要的是兩情相悅;他要的是沈驚蟄這樣說走就走的女人,真正把他放到她心裡;他要的是她能像她對沈宏峻那樣,萬一迫不得已分開了,她也能找他八年。
八年,他傾盡全力地找著她。
而她一直知道他在哪兒,卻從未出現。
以前是單相思,想到這點他最多只是覺得心中苦澀;現在她終於同意了做他的女朋友,那點兒苦澀就變成了不甘。
她對他的那點兒小心思心知肚明,所以才會逗他。
她在用不讓他難堪的方式,讓他知道他其實並沒有準備好。
那麼她呢?
江立在刮鬍子的時候對著衛生間的鏡子沉思。
“面坨了!”沈驚蟄在外面嚷嚷,打開門。她已經給自己煎了一個荷包蛋,麵條塞在嘴裡,然後在努力喝湯。
而他的,就真的只是一碗清湯麵。
“你說你自己煎荷包蛋的。”沈驚蟄喝了一口湯,咽下嘴裡的面。
她仍然是那個樣子。
她會做他的女朋友,他們會很甜蜜,但是就像這個荷包蛋,她分得很清楚,她的,他的。
喜歡就是喜歡,愛了就會濃烈,但是走了,她仍然不會回頭。
江立伸出筷子夾走了沈驚蟄碗裡剩下的一半荷包蛋,一聲不吭地開始吃面。
他不要做那個外人,會努力適應沈驚蟄式的戀愛,但是同時沈驚蟄也需要適應他的方式。
他在他們三個人一起同行的時候,被拋棄過一次。
所以她需要為他的不安全感買單。她說過的,他們的事可以同步進行。
半個荷包蛋他吃得殺氣騰騰的。
沈驚蟄只能起身,默默地開始煎荷包蛋。
接著她很無語地發現身後那個男人叼著嘴裡的荷包蛋迅速走過來,幫她煎好放到她的面上,等她吃了半個後,又一次夾過去,孩子氣地咬得氣勢洶洶。
他在外面明明看起來很專業的樣子,怎麼一回來就變成“中二”少年了?
沈驚蟄咬著筷子鬱悶地想著。
她就是看他沒準備好的樣子覺得很好玩順手逗了一下,結果似乎就踩著他的痛點了。
“你在氣我這八年時間都沒去找你?”沈驚蟄想了一圈,覺得這個可能性最大。
江立嘴裡還有麵條,鼓著腮幫子沒說話。
“剛決定要做你的女朋友,你就給我臉色看,是不是不太好?”沈驚蟄喝了一口麵湯,表情有些嫌棄,不放雞精真的不鮮。
江立抬頭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精准無比地表達了自己的哀怨。
所以說男人不能寵,她只不過態度好了那麼一點點而已,他之前看到她的小心翼翼就都不見了。
“剛才走的那個人,是我們局裡的刑警大隊隊長嚴高義,我認識他好多年了。”沈驚蟄終於不再逗他,“我讀大學的時候我們學校的附屬醫院有法醫鑒定資格,我有時候跟項目會給導師做助手,嚴高義有陣子因為案子經常過來,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
“為了找宏峻,我也讓他調查過你。”
面開始坨了,沈驚蟄不想浪費食物,開始往面裡面放辣椒醬。
她放了一勺,辣椒醬就被對面的江立拿走放到櫥櫃最高的地方。
“……”沈驚蟄瞪他。
他湊過來嘴對嘴地碰了她一下。
他又開始順毛了,又變成了那個笑呵呵的長毛狗。
“我一開始想過要找你,但是知道你讀了新聞專業之後……”沈驚蟄難得地斟酌了一下用詞,“我有些生氣。我記得你的夢想並不是做記者。”
她看著江立。
“夢想是會變的。”江立看沈驚蟄已經沒什麼胃口,把她不想吃又不願意浪費的麵條挑到自己碗裡,“我一開始想考警校,但是被我媽又哭又鬧地攔了下來,後來聽說當記者的人脈比警察多,就報考了新聞專業。
“剛開始確實是為了找你,但是做記者實習生的時候,我去了一趟邊境,中越那帶。”
沈驚蟄安靜地聽著。
“在那樣的地方待了半年,我發現記者的力量比我想像中的大,所以我開始正視這個職業。
“我的人生也並不全是在找你和沈宏峻,只是當初為了找你選擇了這條路,走下去之後發現風景太好就捨不得走了。
“跟你一樣。”
他對著她笑。
她從臨床醫學轉做法醫,明顯是為了沈宏峻,但是他看到她在享受這份工作。她和局裡的每個人關係都很好,對上司甚至會露出兒女嬌態。
這其實對很反感示弱的沈驚蟄來說太難得了。
他看出來了,所以對沈驚蟄的愧疚就少了那麼一點點。
畢竟她過得還算開心。
“你就是因為我做了記者才不願意來找我?”這個理由讓他有些再來一局自由搏擊的衝動。
“我不想你把精力再耗在我們兩姐弟身上。”沈驚蟄放下筷子,又難得地斟酌了一下道,“我當時……沒考慮過分開對你來說會那麼嚴重。”
她沒想到他會那麼重情義。
江家有錢、有名望,跟著他們兩姐弟,江立經常被沈奶奶無辜牽連,嗜賭的沈爸爸打孩子甚至會因為刹不住車連著江立一起打。
他一直沒有必要非得跟他們在一起的,所以她覺得他離開了也挺好。
十幾歲時的感情,等他看到了外面更大的世界後,總是會遺忘他們的。
當然,她當時沒料到結果,也沒料到自己會有那麼一天,解釋完了之後覺得十分心虛,而對面那個剛剛順了毛的長毛狗又開始露出他的森森白牙。
“沈宏峻是我唯一的朋友。”長毛狗的白牙露出了那麼一點點牙尖。
沈驚蟄點頭。
“你在祠堂裡被他們推來推去又打又罵的時候,我被爸爸和叔叔架著沖不過去,因為這件事,我經常做噩夢。”
沈驚蟄繼續點頭。
“為了找你,我把所有能查到的醫療機構都查了一遍,但就是沒有你的名字,我以為你放棄學醫了。”他的語氣越來越委屈,“我在中越邊境隨訪的時候有個小姑娘名字叫立冬,因為家裡重男輕女,很小就在邊境擺攤賣香煙,我跟了她兩個月,然後她死了。
“擺攤的時候遇到了小範圍軍事衝突,她慌不擇路跑到了沒有清理過的地雷區,被炸死了。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緩過來,因為那個小姑娘一直讓我想到你。”
沈驚蟄低下了頭。
“沈宏峻出事的時候,我正在公安局做現場直播,通緝名單出來的瞬間,我的腦子都是空的。
“我已經找不到你,現在卻連沈宏峻都要不見了。
“我們三個人說好了會一直在一起。沈宏峻說過,等我們長大了要一直守著不讓你交男朋友,把你守成老姑娘,你就只能嫁給我了。
“你們兩個說話不算數,還沒良心。”
江立的尾音終於帶著顫意,唬得沈驚蟄手忙腳亂。
“十幾歲那時候說的話誰會當真啊?我大你們四歲啊,你們小時候尿布都是我換的好不好!”
江立抿嘴。
“好吧好吧,就是我們沒良心。”江立的紅眼眶讓沈驚蟄終於認輸,“你不許哭啊!都幾歲了?”
“哭了你就不要我嗎?”江立已經決定破罐子破摔了。他藏了八年的情緒,今天被沈驚蟄假裝要脫他的衣服的行為激得徹底爆發。
“你冷靜下來之後再回想你現在說的話,我覺得你不會再有臉見我的。”沈驚蟄被他磨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了。
“我不會,你答應了做我的女朋友的,所以我會一直賴著你。”
“……”
“死也要賴著你。”江立加重了語氣。
“死個頭。”沈驚蟄順手就是一個栗暴敲過去。
“你一直在找沈宏峻,卻從來沒有找過我。”他還在生氣。
“你好好的我找你幹嗎?”沈驚蟄已經把凳子挪到了他身邊,然後十分無奈地看著他像八爪魚一樣抱著她,頭埋在她的頸窩裡。
“我沒有好好的。”江立的聲音仍然有些啞,眼眶一直很紅,眼淚要掉不掉的又被他憋回去,“我很想你。我沒有好好的。”
他一直很想很想她。
“你明天會後悔死。”被肉麻得不行的沈驚蟄搓著手臂。
“後悔死也要賴著你。”徹底變成賴皮狗的江立再也沒有了三石先生的影子,甚至連當記者的樣子都不見了。
頭髮濕漉漉的,他因為忍著眼淚偶爾吸一吸鼻子,緊緊抱著她,身上的肌肉堅實有力。
她的男人啊……
她揉了揉他的頭髮,拍了拍他的背。
她一直在想自己最後會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從來沒想過會是這麼一個鼻涕蟲一樣黏著她,黏到最後讓她眼眶都開始紅的男人,二十六歲,一個小她四歲的男人。

江立睡了一個好覺,睜眼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
他坐起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一夜好眠後的滿足感,懶腰伸到一半的時候表情慢慢僵住。
他昨天晚上真哭了,跟喝下幾斤燒刀子似的,涕淚橫流。本來能忍的,後來被沈驚蟄抱著揉揉頭又拍拍背之後,他就突然忍不住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委屈,可能還有做完任務後松了一大口氣的放鬆感。
總之,他在自己暗戀了好多年的女人面前,在她剛剛答應做他的女朋友的時候,號啕大哭了。
他又默默地躺了回去,蓋上被子,覺得自己需要緩緩。
門外有開關門的聲音,他隱約聽到沈驚蟄在和嚴卉說話。
嚴卉打算開他的房門,被沈驚蟄輕聲叫住了。
“江叔叔今天的眼睛會小得看不見,不能見人。”她說話的時候一定在笑,語氣吊兒郎當的。
江立很冷靜地把自己的被子拉得更高一點兒,蓋過腦袋,假裝自己已經消失。
他的眼睛確實腫了,有記憶以來他似乎就沒有這樣號啕大哭過。
他憤怒而羞愧,打算讓自己憋死在被子裡。
他記得昨天沈驚蟄曾經試圖勸他,讓他想想第二天會不會尷尬至死。
他似乎還哭著搖了搖頭,就差沒用在地上打滾了。
江立開始認真考慮在床上躺一天的可能性有多大。

沈驚蟄今天休假,送走了一大早過來打探軍情的嚴卉。
嚴卉是過來確認昨晚老嚴走後他們有沒有吵架的。確認完了,嚴卉才滿足地離開去跟爸爸彙報情況了,臨走的時候還一臉嚴肅地問沈驚蟄,是不是她把江立叔叔弄哭了。
其實好像是的,沈驚蟄苦笑。
她昨晚沒睡好,心情複雜,不完全是因為心疼。她知道江立昨天晚上情緒失控其實是在發洩情緒,這幾年他確實過得很不容易。
做線人或臥底,都需要極強的心理素質。說白了,大家都是人,選擇做這一行是因為良知,也是因為相信這個世界仍然有良知,常年直面人性,為了活下去自己和自己較著勁,這種壓力能發洩出來其實是好事。
江立哭得很真實,真實得讓她開始思考,她之前答應江立做他的女朋友,對江立來說是不是等同於一種承諾,一種她自己都沒有想好的承諾。
女法醫不容易嫁出去。
她的同事鄒婷曾經有過一個相戀三年的男人,還是體制內的人員,互相之間知根知底,戀情一直很穩定,年齡到了也開始認真地考慮結婚,還見了家長。
過年的時候,鄒婷大包小包地跟著男人去了那男人的老家,挺遠的一個鄉村,坐車之後還得換騾子晃晃悠悠兩個小時才能到。
他爸媽並不是特別熱情,但也沒給鄒婷臉色看,語言不通,只是尷尬地互相微笑。本來一切都還算正常,結果男人的媽媽在做年夜飯的時候被菜刀劃了手,劃出好大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大年三十鄉里衛生所都關門了,要去有衛生所的地方又得騾子載著走兩個多小時,鄒婷頭腦一熱就幫忙做了止血包紮。她有隨身帶醫療包的習慣,見傷口太長還給縫了幾針。
結果一直沉默的男人的爸爸在見到被包紮好的傷口後突然就爆發了,大半夜的把鄒婷送的東西全給丟到了院子裡,嘴裡不乾不淨地罵罵咧咧。
鄒婷說,她當時立刻反應過來了。
男人的爸爸語速極快、動作粗魯,哪怕語言不通,她也明白了。
她是法醫,是給死人縫針的。剛才她忘了,當時只是覺得當地醫療設施太落後,男人的媽媽的傷口出血速度快且量多,而且還顏色鮮紅,她擔心是小動脈出血,兩個小時的騾車顛簸會很危險。
她忘了自己是法醫。
她也忘了,這裡是消息閉塞且思想落後的小村莊。
所以那年的大年三十,她只能高價找了輛騾車,晃晃悠悠地回了鎮上,找了家最好的賓館,吃了一碗水餃。
“哭死了。”鄒婷說這段經歷的時候總會用這三個字做總結。
那個男人過完年後來找過她幾次,甚至還下跪過,但最終還是申請調令走了。
鄒婷沒怪他,只是從此對結婚再也沒了興趣。
瞭解全部過程的沈驚蟄並沒有太大的觸動,只有理當如此的認命感。她本來就對結婚生子興趣不大,鄒婷的經歷只是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所以她答應江立的,就也只是談戀愛而已。
可很顯然,江立並不是這麼想的。
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怎麼就能有那麼多心思,跟小老頭似的?
昨天晚上他一本正經地反鎖了浴室的門,今天卻連房門都不鎖了。
“午飯要吃嗎?”沈驚蟄靠在門邊看著床上仰面“躺屍”的男人。
江立僵了五秒,然後坐起來往床的一邊靠了靠,拍了拍他邊上,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她。
也難為他眼睛腫成這樣還能那麼準確無誤地表達出他的情感。
沈驚蟄笑眯眯地走過去,很豪邁地往他床上一躺,還順手拽過了他的胳膊當枕頭。
“……”江立鬱悶了。
正常的戀愛劇本到底是怎麼寫的?他覺得他的路有些歪。
“江立。”沈驚蟄喊他的名字,語氣和嬌羞沒什麼關係。
“啊?”江立應了一聲,確認自己的語氣和愛憐也沒什麼關係。
沈驚蟄叫得太正經了,他下意識地就跟被長輩叫名字一樣,應得很乖巧。
“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沈驚蟄問完之後發現江立的腫眼泡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怕他誤會又補充了一句,“你的人生計劃裡,本來是打算多大結婚的?”
“隨時。”江立本來想說找到沈宏峻之後,但是又怕說了之後正好讓沈驚蟄逮到不用負責的藉口,所以乾脆先拋棄兄弟。
畢竟沈宏峻早就結婚了,他還孤家寡人一個挺可憐的。
“……”沈驚蟄沉默了。
“怎麼了?”沈驚蟄的沉默讓江立有些緊張。
“我沒打算結婚的。做這行結婚的話流言蜚語很多,我懶得應付。”沈驚蟄皺了皺眉,有些為難地道。
“三十歲。”江立馬上改口。
“我本來的人生計劃是打算三十歲結婚的,還有四年。
“這四年我們試試看,如果你實在不想結婚,就這樣談著也行。”
沈驚蟄:“……”
她又沒說他如果想結婚他們兩個就得分手,只是不想耽誤他而已,畢竟現在看起來,江立對這段感情比她認真太多,對他有些不公平。
這個問題遲早得提,早一點兒提出來,對大家都有好處。
“給我四年時間好不好?”他彎下身子撐在沈驚蟄上方。
沈驚蟄抿嘴。
“你拋下我八年,現在給我一半時間都不肯嗎?”江立開始惱了。
“你先去洗臉刷牙。”沈驚蟄一隻手捂住江立的臉往上推。
江立一動不動,肌肉緊繃。
他又奓毛了……
“我沒說不給。”沈驚蟄鬆手,看著江立氣哼哼的臉,“這個問題遲早得提出來,早點兒提是對你負責。”
“你沒打算結婚就是因為不喜歡那些流言蜚語嗎?”江立的臉色因為沈驚蟄的話緩和了一點兒。
“還有小時候的事情讓我覺得女人結婚挺被動的。”沈驚蟄一本正經地補充。
“你被動?”江立瞪眼。
“……”沈驚蟄摸了摸鼻子,不再找亂七八糟的藉口,“那就是不喜歡那些流言蜚語,覺得煩。”
“那我解決了那些流言蜚語,你就能跟我結婚了?”江立的眉尖一挑,看起來終於有了點兒當記者時的影子。
“你怎麼解決?”沈驚蟄直覺自己正在被帶到坑裡。
“我是記者。”江立親了她一下,又親了她一下,被她身上的味道蠱惑,對準了她的嘴唇,然後被沈驚蟄伸手抵住。
“你有眼屎,是真的。”沈驚蟄很認真地道。
“……”江立覺得自己現在要是立刻起身去洗臉,會因為羞愧和尷尬從此不敢再從衛生間出來。
“我……是不是太直接了?”沈驚蟄終於從江立快要崩潰的眼神中認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江立使勁點頭,脫力一般直接趴在了沈驚蟄的身上。
沈驚蟄下意識地拍了拍他,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挪了挪下身。
“……”江立一動不動。
“……”沈驚蟄在思考自己繼續問是不是真的太直接了。
可是她突然有了好奇心。她以前很少有這樣的好奇心。江立之於她,真的還是不一樣的。她可以完全坦誠、完全信任他,這種感覺讓她本來就肆無忌憚的性格變得更加大膽。
“你……是不是過了晨勃的年紀?”她學過相關內容,二十六歲其實不應該這樣,“最近壓力過大還是睡眠不好?”
“……”江立仍然一動不動。
“問你話呢!”沈驚蟄有點兒沒耐心了,開始擔心,做線人果然壓力太大了嗎?
“……”江立跟僵屍一樣毫無生氣地指了指床頭櫃下面的垃圾桶,裡面有一堆用過的衛生紙……
“啊……”沈驚蟄瞬間懂了,覺得放心了,又揉了揉他的頭。
原來一大早他就自己解決了嗎?昨天晚上她就不該撩他的,這娃真的挺乖。
沈驚蟄捧起他的臉親了下,無視他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
“你如果不結婚,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生無可戀的江立面無表情地說道,然後起床,拽了拽剛才被她撩撥得又開始蠢蠢欲動的四角褲,徑直向衛生間走去。
他很懷疑跟沈驚蟄談戀愛後他還能不能適應所謂正常人的戀愛節奏。
壓力過大?睡眠不好?他才二十六歲好不好!
死沒良心的,他都快憋出鼻血了好不好!
他可能真的是世界上難得的好男人,因為怕沈驚蟄下了床翻臉不認人,他要等到兩情相悅才會把他們之間的關係往下一步發展,自己憋得要死還要被懷疑是不是過了精力旺盛的年紀。
她不是學醫的嗎?!見過二十六歲就過了年紀的男人嗎?!

連續被沈驚蟄炮轟到麻木的江立負負得正了。
兩人都是難得休假,中午吃了外賣之後他就拉著沈驚蟄出了門,開著她那輛破舊的黑色桑塔納,開到了市區的大超市買了一堆日用品又開回鎮上。
和沈驚蟄戀愛的好處之一,就是生活日用上面,她完全沒意見。
她不介意家裡的床單是紅的還是藍的,也不介意平時用的盤子是白的還是黑的。
她的理念是能用就行,要不是環保和錢的問題,她恨不得所有的東西都用一次性的,不用洗、不用維護,用完一丟多好。
“一個人住怎麼想起來買這麼大的房子?”江立收拾好剛買來的盤子,又開始往床上鋪床單,這床單是他們剛買的四件套裡的。
他忍很久了,家裡的四件套都是她平時發的勞保,公安局的軍綠色的棉布,上面還印著紅色的“X縣公安局”字樣,質量確實沒話說,但是半夜三更睡在印著公安局字樣的被子裡,他真的覺得沈驚蟄某些地方的神經大概比大象腿還粗。
“這樓盤開盤的時候價格便宜,離局裡又近,局裡面萬一有行動值班的人多,我這邊的空房子還能招待幾個。”沈驚蟄一向以實用為主。
江立停下動作看了她一眼。
嚼著軟糖的沈驚蟄很敏感地皺了皺鼻子:“酸死了,局裡都是男人,你這樣下去會變成酸菜的。”
“……”江立面無表情地繼續套被罩,弄到一半突然醒悟,“你就不能搭把手?”
似乎他們從超市回來之後,忙前忙後的人一直是他。沈驚蟄就抱著她的寶貝軟糖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後面,沒事刺他兩句,笑呵呵的。
“你自己要換的。”她覺得勞保挺好用的,一套四件套用一兩年都不會壞。
“那你別換。”江立又惱了,換好自己的就把給沈驚蟄買的四件套給塞到衣櫃裡。
他挑了好久的花色。
沈驚蟄站在原地嚼軟糖,看他停下動作看她,就剝了一顆塞到他嘴裡,仍然笑嘻嘻地道:“換吧。”
她也覺得挺好看的,粉嫩嫩的顏色。
被軟糖裡的果味甜得失去理智的江立又一次被蠱惑,拿著四件套進了沈驚蟄的房間,快速換好了床單被罩還很賣力地拍了兩下。
“太陽好的時候就拿出去曬曬吧,你上兩天班就可以休一天,不要老在家睡覺。”江立都沒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已經變成了老媽子。
沈驚蟄點頭,又想獎勵他軟糖,結果嘴裡的那一顆被江立湊近叼走了,還順帶被摸了一下腰。
“……”沈驚蟄居然被這樣的突然襲擊弄得心跳快了一秒,清清嗓子撓了撓頭。
“毛巾換嗎?”忙成陀螺的江立沒注意到沈驚蟄的情緒變化,手裡拿著情侶毛巾,站在沈驚蟄的房間裡的衛生間門口。
他還記得沈驚蟄說過讓他絕對不能進她的房間的衛生間。
“你已經換過我房間裡所有的東西了,現在居然還不肯放過我的衛生間?”沈驚蟄完全是下意識地反駁,噘著嘴有些惱怒。
說完兩人都愣了。
她的語氣太軟,撒嬌一樣,嗓音本來就糯,剛才語速很快,普通話裡都是鄉音。
江立挑眉,手直接就放到了衛生間門的把手上。
沈驚蟄被自己撒嬌的語氣噁心到了,覺得自己阻止的立場不是很堅定,索性放棄。
裡面也不是什麼秘密,雖然江立打開門後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首先,衛生間裡很香。她買了好幾瓶無火香熏放在各個角落,衛生間裡都是松柏柚木的香味。
其次,衛生間是精裝修的。與其他房間只鋪了地板、刷了牆不同,衛生間是沈驚蟄特意找人設計的,全粉色的,裡面有一個很大的浴缸,淋浴噴頭是心形的。
最後,衛生間過大。衛生間應該是敲了隔壁書房的牆擴大的,靠書房那面有個櫃子,沒有門,隔了八個空格,裡面是不同的微型房間擺設,擺設裡面是各種微型的人體殘肢。
沈驚蟄對面部表情精彩的江立聳了聳肩。
她不讓他進來是好心,這樣詭異的設計一般人承受不住。
“解釋一下?”江立開始拆毛巾的包裝袋子。
幸好他買的就是粉色毛巾,和這衛生間很配。只要忽略掉那詭異的兇殺模擬現場,這還是一個非常女性化、賞心悅目的衛生間。
“我們接觸屍體總是會有味道,穿了防護服洗了澡還是沒什麼用,所以我喜歡泡澡。”沈驚蟄解釋了香熏存在的理由。
江立點了點頭。
“我學的是臨床醫學,都是怎麼救人。法醫不太一樣,法醫需要瞭解犯罪心理,需要知道罪犯是在什麼樣的心理下對受害者施暴,這些我不擅長,所以就只能多花點兒時間學習。
“這裡面都是一些懸案,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我平時在衛生間裡泡澡待的時間比較久,就放在衛生間裡了。”
她最初是想放在臥室的,但是被老姚阻止了,說法醫這個職業一定要有高質量的睡眠。
江立繼續點頭。
接著沈驚蟄就不說話了。
“粉紅色?”他提示。
“我是女人!”沈驚蟄梗著脖子義正詞嚴地道。
她又撒嬌了,柔軟的語氣讓她的臉有些紅。
“過來。”男人江立對她伸開雙臂。
女人沈驚蟄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被他抱了個滿懷。
“辛苦了。”江立吻吻她的額頭,把瘦削的沈驚蟄揉進懷裡。
她最怕奇怪的味道。小時候居住環境沒有現在好,老鼠很常見,她第一時間就能聞到死老鼠的味道,除非清理得乾乾淨淨,不然她絕對不會再靠近。
她也最討厭血腥、暴力。他和沈宏峻當年打架用了棍子,被沈驚蟄拽著頭發送到了派出所。
她從小被爸爸打,最煩的就是人和人之間的肢體衝突。那些被毆打的瘀青和虐待導致的傷口,曾經是她的夢魘。
所以,他在採訪的時候假公濟私地問過她做法醫開不開心,哪怕看出了她在公安局過得很好,他仍然擔心。
她其實也只是個女孩,喜歡粉紅色、喜歡香味、喜歡美好事物的普通女孩子。
只是因為家裡重男輕女,她從小沒有裙子穿,長大後為了表現不在乎特意不穿裙子。
只是因為想要找到弟弟,她孤身一人待在這乾燥寒冷的北方,身上的黑色羽絨服厚得能壓垮她的脊背。
“嗯。”沈驚蟄回抱他。
四件套很漂亮,鍋碗瓢盆也都很好看,是生活的、家的味道。
她不是不喜歡,而是因為覺得這些都離她太遠。
四十八小時值班換休息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地開機待命,為了讓大家相信女法醫其實並不會拖後腿,她各方面業績在刑警大隊都是前三。
老姚也好,局長也好,哪怕和她走得最近的老嚴和鄒婷,私下裡都勸過她不要太拼命。他們覺得她這樣太累了,偶爾可以不要那麼要強,不用把自己逼得那麼緊。
可她自己知道,除了要強,還有其他的原因。
人都死了,以不同的方式慘烈地死了。屋子外面是悲痛欲絕的死者家屬,檢驗臺上是已經失去生命體征的軀殼。
她本來是學著救人的,結果現在用手術刀割開的都是死者的胸腔。安靜的亡者在慘白的燈光下用身體告訴她,他們曾經多麼痛苦。
所以她很難停下來。
直到這個男人對她說,辛苦了。
終於有那麼一個人知道她活得那麼糙不是因為懶和忙,知道她那麼拼命不是因為好強,知道她喜歡粉紅色其實很正常。
成年人的世界,辛苦了。
她和他都一樣。
“晚上要不要泡澡?”她抬頭問他,眼尾上揚,笑得像一隻狐狸。
“你就是篤定我現在辦不了你對吧?!”江立咬牙切齒地道。
“其實你真的不用忍的,太矯情了。”沈驚蟄繼續跟在他身後,樂顛顛地說道。
“在確認你不會不負責任之前,我不會碰你。”江立堅決得像是在起誓。
“那我把那些內衣都買了?”沈驚蟄探頭探腦地說。
“沈驚蟄!”江立的咆哮聲夾雜著洗菜的水聲。
她和他其實都一樣。
他們都是普通人,只是因為職業,因為過往,背負的東西更多,外殼更堅硬而已。
他們和普通人一樣,想要的可能只是一個擁抱,一句辛苦了。

江立回電視臺上班的第一天,用了半天時間把自己十五天裡抽空找的和煤礦有關的新聞資料整理成文,下午就直接殺回了公安局,繼續拍攝紀錄片。
但是氣氛明顯不一樣了。
先是他去和局長打招呼的時候,局長在喝了四五杯普洱之後突然問他和電視臺簽了幾年合同,有沒有打算在X縣長住,有沒有結婚計劃,工資多少,積蓄幾何。
“驚蟄可是買了房,打算在這裡過一輩子的。”局長的胖臉上表情意味深長。
“我聽驚蟄的。”江立面不改色地道,臉皮很厚。
於是局長滿意了,拍了拍他的肩,給他倒了一杯茶。
接著是技術室的領導老姚。
江立其實有些怕老姚。老姚不苟言笑,不好相處,是最讓人害怕的那一款老丈人形象。
經歷了局長的盤問,江立也做好了自己會再次被盤問的準備,結果老姚什麼都沒問,只是給他下了個任務。
“讓她戒煙。”四個字鏗鏘有力。
江立默默地看了一眼老姚辦公桌上的煙灰缸,二三十個煙頭,還都是抽到最尾巴處才捨得掐掉的煙頭。
一屋子的老煙槍,難怪老姚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他。
江立鄭重地點了點頭,覺得任重道遠。
最後就是半夜三更把沈驚蟄十字固定在墊子上的老嚴,交鋒地點在男廁所的小便池前。
他先占好的位置,接著老嚴從背後走過來,站到他旁邊。
江立教養很好地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廁所,還剩下五六個小便池,不是很理解老嚴非要貼著他的原因。
老嚴沖他咧嘴一笑,自顧自地開始尿尿。
兩人一路沉默到洗完手,老嚴才拍了拍江立的肩膀,點了點頭。
江立想到自己剛才尿尿的時候被他圍觀了全程,大概也知道了老嚴點頭的原因,有些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尷尬。
總之見完家長後,江立覺得自己各方面都名正言順了,帶著攝像師和助理去找沈驚蟄的時候,腰杆都是直的。
“我覺得大家都希望我們結婚。”被各方面檢驗合格的江立很驕傲地貼著沈驚蟄小聲說道。
沈驚蟄手裡正在練習拿手術刀剝葡萄皮,就快要大功告成,被他在耳邊一吹氣,手術刀直接穿過了整顆葡萄,氣得她拿著明晃晃的手術刀在手上轉了個刀花,恨不得把那顆葡萄塞到他嘴裡。
助理在後面跟著攝像師嘿嘿直笑。他們最喜歡看江大記者吃癟,吃完癟能好幾天不折騰他們。

季星劍的案件在過了正月後就慢慢地沒了熱度,“生活一路向前”這句話從另一個角度看,其實是一種透心涼的冷漠。
而沈驚蟄他們整個技術室,都在為另一個案子焦頭爛額。
案子起因是一起很小的民事糾紛,張老漢和李老漢每天早上都會在縣中心街道擺攤賣煎餅餜子,因為賣的東西一樣,兩人之間的關係一直不怎麼好。
正月裡因為季星劍的案子,X縣的人比較多,他們兩人的生意也跟著紅火了幾天。這段時間熱度下去了,X縣恢復了以往的蕭條,張老漢就下調了價格,一個雞蛋只收五毛錢。
他破壞了行規,生意好了,卻惹怒了李老漢。兩人一大早就因為攤子的擺放地點吵了起來,吵到後面不可避免地有了肢體衝突,到最後無法收場了,就推推搡搡地去了公安局。
那天值班的又是民警小張,他處理這種糾紛很有經驗,一開始把兩個吹鬍子瞪眼的老漢分到了兩張桌子邊坐著,中間隔著他。
然後他露出笑臉,一邊問一句,問完了就埋頭打字,不提任何意見,也不偏袒任何一方。
兩人吵不起來,慢慢地也冷靜了下來,正月剛過就在公安局裡鬧也不光彩,於是越來越配合,都希望大事化小。
一切都很順利。
但就在快要收尾的時候,李老漢喝了口水正準備在筆錄上簽字,突然就摔倒了。他往椅背上一砸,連人帶椅摔在了地上。小張沖上去扶他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猝死。
李老漢是在調解的時候猝死的,雖然張老漢和他隔了兩張辦公桌和一位民警,可李老漢的家人一來,就揪著張老漢又哭又鬧,一口一個殺人兇手。
民事糾紛變成了刑事案件,案發地點居然又是在公安局。
局長很焦慮,在考慮是不是應該請個關二爺進門。他總覺得自從季星劍的案子後,局子裡的事一件接一件。
沈驚蟄很頭痛。那天是她當值,在醫院確認了人死亡之後,家屬就要求立刻屍檢,哭天搶地的。
她很怕情緒特別激動的家屬,一旦結果不如意鬧事的可能性很大,上次礦工事件的檢討還熱乎著,這一次她更加小心謹慎。
她在接了申請單之後還給家屬提供了好幾家有法醫資質的社會法醫機構,告訴他們如果對她的屍檢報告不滿意,他們可以繼續申請其他機構介入。
所有需要家屬簽字的單子,她也都逐字逐句地和家屬解釋,簽字前耐耐心心地再三確認。
哪怕這樣,她仍然心裡直打鼓。
屍檢報告終於得出了結論。江立當時正在做紀錄片跟拍,看沈驚蟄一臉木然地打印完報告,直接進了老姚的辦公室。
“看來有大新聞啊。”助理很興奮,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江立。
江立沒說話。
他們在家從來不討論案子,可他還是發現沈驚蟄對這個案子特別小心謹慎。
他看了一眼還在公安局外面舉著牌子喊冤的死者家屬,微微皺了皺眉,這些人又要鬧事。
就他跟拍的這一個多月,鬧事的已經有三起了,也難怪沈驚蟄小心得都開始煩躁。
“去採訪家屬。”江立拿起話筒,戴上了工作牌。
助理兩眼放光地跟了過去,倒是年紀較大點兒的攝像師走的時候看了眼江立,眼神飽含深意。
如果家屬不接受鑒定報告結果,在鬧事的時候肯定希望越鬧越大,江立這時候湊上去,肯定是不希望家屬在公安局大鬧。
助理還是太年輕,還指望大新聞,他們家江大記者明顯是想大事化小。
看著他有些嚴肅的表情……攝像師顛了顛身上的器材,保持沉默。
這種事如果再發生,他打算去找台裡領導聊聊,這人雖然是省裡空降過來的,領導們給的都是最好的資源,但是到底年輕,看起來仍然接不了老錢的位子。
這才來了一個多月,他就被一個美女法醫迷得七葷八素。
攝像師撇撇嘴,十分不屑。

沈驚蟄確實很煩。
鑒定結果很簡單:李老漢有高血壓性心臟病,因糾紛後情緒激動,之前的肢體衝突又造成了頭面部擦傷,從而導致機體應激反應,促發有病變的心臟驟停而死亡。
也就是說,糾紛是誘因,死因是心臟病。
可是肢體衝突造成的頭面部擦傷,又確實是導致機體產生應激反應的直接原因。
這是一個哪怕打官司,也是一個麻煩案子。
她把報告放在老姚的辦公桌上就開始抽煙,抽到第三根的時候被老姚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默默地在煙灰缸裡掐滅了。
“直接給他們吧,要是不肯簽字就讓他們去市里再鑒定幾次。”老姚也沒什麼辦法。
他曾經也有天真的時候,以為法醫每天只要和傷患、屍體打交道,平時做做科研就行了,但是做了快三十年法醫,甚至躲到了貧困縣,該做的工作還是一樣少不了。
沈驚蟄公關能力很強,敏感度也高,說實話他對她很放心。她是很好的苗子,他也特別用心地栽培她。
“詳細過程再整理一下,放到案宗裡,這案子到時候需要你出庭。”老姚又看了一遍,把報告遞給她,看了眼窗外。
江立帶著攝像師和他的助理,正在把家屬領到對面的小飯館。
江立的小助理一臉的雀躍藏都藏不住。
“小江……應該不會把事情鬧大吧?”老姚遲疑了下,還是問了出來。
這事很敏感,他和老嚴一樣屬�討厭記者的那類人,防人之心不可無,記者真的太擅長鑽空子了。
“不會。”沈驚蟄收起報告,歪了歪頭,毫不遲疑地護短,“他是好記者。”
老姚難得地露出了點兒笑意,用手指虛點了點:“收斂點兒,女孩子家。”
沈驚蟄翻白眼,出門的時候晃了晃手裡的報告:“我找個有攝像頭的地方交報告,要不要讓小張也在一邊看著?”
小張最近情緒不穩。他年紀輕,剛來局裡工作協調的都是鄰里糾紛,李老漢是直接死在他眼前的。雖然他處理得各方面都很得當,但這幾天他臉色不太好,人也有些恍惚。
老刑警對這類心理問題的處理方式很簡單——自己熬著,如果熬不下去,就多看幾次,再熬不下去,就去做文職。
沈驚蟄也是進了刑警大隊才發現,刑警一樣是怕死人的。大家都是人,大部分只是強迫習慣而已。
老姚點了一支煙,點了點頭。
他還盯著對面小飯館的方向,江立挑了臨街的位子,臉上笑意真誠。
自己栽培出來的好苗子被一個記者給拱走這件事,讓他心口的氣非常不順。他一直在為沈驚蟄打算,那麼好的姑娘,不應該只留在這個小地方,她可以有更大的舞臺。
但願這小子真的是個好記者,千萬不要拖沈驚蟄的後腿。

沈驚蟄交屍檢報告的時候,李老漢的家屬出乎意料地平靜,簽了字還同沈驚蟄握了握手,連聲感激。
沈驚蟄看了眼一直在跟拍的江立,他正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臉上毫無表情。
“你幹了什麼?”快下班的空當,沈驚蟄繞到記者經常聚集的休息室找江立。
“採訪。”江立看到她來就笑了,想拉她的手,卻在看到她穿著一身警服後,半路換了方向改成拍拍她的肩膀上的灰,“髒了。”
他厚著臉皮笑嘻嘻的。
沈驚蟄哼了一聲。
“我晚上有飯局,你在局裡吃了回去。”江立又拍了拍沈驚蟄另一邊的肩膀,手指滑過她脖子上的皮膚。
沈驚蟄感覺癢癢的、溫溫的,縮了縮脖子,瞥了眼坐在不遠處一臉八卦的記者助理,靠近江立壓低聲音道:“少喝酒。”
他每次一有飯局,回來睡到半夜總會吐,第二天早上起床,臉色就發青。
小縣城裡辦事風格就是這樣,酒桌上特別喜歡灌酒。沈驚蟄是公職人員還好一些,以前負責社會線的記者老錢,曾經喝到胃出血到急診掛號,然後找她驗傷說是要記成工傷。
做了他的女朋友後,她突然有了管他的自覺。
她這一管,江立眼睛又笑沒了。
“不喝酒,我很快回來。”他控制不住自己想拉她的手的念頭,索性站起來,用身高優勢遮住了屋子裡其他人的視線。
他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摳了摳,撒嬌一樣晃啊晃。
沈驚蟄覺得自己那麼厚的臉皮都開始微微發燙,趕在他更加克制不住之前往後退了一步,和他保持距離。
“那我先下班。”她臊得說話都帶著火氣。
“好!”江立定定地看著她,點了點頭,笑得燦爛。
沈驚蟄臨走前還不忘瞪他一眼,車開出警局大院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來,她找他是為李老漢家裡人的態度問題!
她全忘了,就因為被摳了下手心……
她在後視鏡裡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色令智昏!

江立今晚的飯局是他發起的,只邀請了一個人,就是團隊裡面的攝像師老袁。
老袁跟老錢合作了半輩子,老錢調走後老袁並不願意跟江立一組,為此還特意寫了申請報告。
申請報告最終自然是被駁回了,為了這事,江立同領導還有老錢特地找老袁吃了一頓交接飯。
飯局上江立被灌吐了好幾次,卻並沒有讓老袁對他改觀。
固執的老袁始終認為,江立是靠關係進來的空降兵,沒什麼本事,年紀輕輕,滑頭滑腦。
今天找李老漢的家屬做採訪,江立知道老袁是有意見的。
他們明明可以袖手旁觀讓事情發酵成大新聞,縣公安局才經歷過礦工事件,如果再來一次鬧事的,幾乎不需要煽動,輿論肯定能爆炸。
這已經算是他們這個小縣城裡難得遇到的大新聞了,結果卻被他中途攔了下來,讓家屬知道屍檢的過程以及多找幾家機構的必要性。
老袁是老攝像師,鏡頭語言專業,是個合格的媒體人,有靈敏的新聞觸角。
因此,江立知道老袁早就已經看出他和沈驚蟄的關係,一直沒說不代表贊同。老袁目前在工作上更像是個審視者和旁觀者,覺得不對了隨時想抽身走人。
江立請老袁吃飯的地點還是那家火鍋店。
他給老袁點煙的時候,老袁哼了一聲直接把煙丟到了飯桌上。
江立松了口氣,有火氣願意對著他直接發出來,就代表老袁還在等他的解釋。
“我和錢老師的報道方式不太一樣。”江立答應了沈驚蟄今晚不喝酒,點了一瓶果汁給自己滿上,然後不出所料地看到老袁又哼了一聲。他笑笑,給老袁也滿上了果汁,“都是自己人,就不用喝酒應酬了。”
老袁這次倒是沒拒絕,喝了半杯果汁就開始涮羊肉。
酒精不是好東西,喝得多了手會抖,對攝像師來說是大忌。
“我不太喜歡等事情鬧大發酵了才報道,那樣可能會拿到頭條,但是對當事人來說並沒有得到什麼。”江立也跟著涮羊肉。
“你想讓當事人得到什麼?”老袁吃了一口羊肉,嗤笑道。
年輕人對這個世界仍然存有善念,真以為以一個記者的力量能夠改變當事人的命運,改變社會。
“可如果等事情發酵了才報道,當事人又能得到什麼?”江立反問。
老袁沒接話,覺得這就純屬狡辯了。他們本來就只是指望鬧大那條新聞爭取個頭條,拿點獎金,這小子還想著當事人的利益?
“我還不到三十歲。”江立看到老袁眼底已經全是不以為然之後,壓低了嗓音,說完之後喝了口果汁。
老袁看了江立一眼,這次倒是沒有再哼。
“二十幾歲的人總要有點兒年輕人的樣子,我要的很簡單,只是希望我播出去的新聞只是新聞而已。”江立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著老袁的眼睛。
新聞,就只是新聞而已,不帶渲染成分,不用等發酵也不需要聳動性的標題,記者只是如實地傳遞了一條最新發生的消息。
民眾選擇看這條新聞,不是因為聳動性的標題,不是因為新聞以外亂七八糟的附屬效應,僅僅是因為對這件事本身感興趣。
看完新聞,民眾可能會因為這條新聞引發思考,可能會造成輿論爆炸。但這都是看了新聞之後民眾自發的行為,而不是由記者帶動的。
“我只有二十幾歲,不覺得把自己認為的三觀理念放進新聞裡,對整個新聞的導向有任何積極作用,所以只希望自己寫的、播的新聞真實且實時。
“李老漢的家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唯一的兒子也還在念高中。他們和劉老漢之間的恩怨從賣煎餅餜子的第一天開始就存在,這兩家人本來就存有積怨。
“因為這種積怨,他們可能會掀翻法醫的辦公桌,大鬧公安局,甚至可以告訴他們法醫的鑒定報告有問題。這樣確實會是個大新聞,甚至可能拿得到黃金時段的頭條,可那樣又有什麼好處呢?
“李老漢的家人仍然需要找鑒定機構,因為在公安局鬧事,因為媒體報道,同意鑒定的機構必定是希望打響知名度的。對文化程度不高的李老漢的家人來說,這樣的鑒定機構出來的結果權威性存疑,對他們日後必然要經歷的訴訟路沒有一點兒好處。
“而民眾最多也只是看看新聞討論半個月,不會有人真的去關心李老漢的家人之後的訴訟過程,除了讓李老漢的‘離奇死亡’曝光十幾天之外,我想不出這個新聞還能有什麼價值。
“這個新聞,不是我想要的頭條。”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頭條?”老袁拿出一支煙,這次沒有拒絕江立的打火機。
“真正爆炸性的、實時的、沒有任何渲染效果的、不用等任何發酵就能吸引視線的新聞。”江立的這個答案,像是在心裡輾轉了多年,長長一串說得宛如信念。
“老錢等了一輩子,也就等到過一兩次。”老袁這次倒是沒有嘲笑他的異想天開,“X縣只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你想要的東西不會在這裡。”
“新聞不是等的,是挖的。”江立笑道,又叫來一瓶果汁。
“一個頭條,獎金夠我們在這裡吃四五頓了。”老袁把杯子裡的果汁一飲而盡,又加了一盤牛肚。
“那我就請你在這兒吃四五頓。”江立很豪邁的樣子。
“你有錢。”老袁這句話不是嘲諷,是陳述句。
江立點了點頭:“我還行,有些積蓄。”
“準備拿來娶沈警官?”老袁斜眼看他,嘴角揚起了一點兒。
江立沒回答,笑得像個傻子。
“你的念頭也就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會有。”老袁終於不再調侃他,碰了碰江立的杯子,“我老了,雖然不贊成,但是也不會攔著你們這些年輕人去試錯。記者的名聲這幾年越來越差,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多一點兒也挺好。只是到時候撞了牆、碰了壁,熬不下去了最後把自己變成了你們看不起的那群人,到時候你就不用請我吃火鍋了。”老袁彈了彈煙灰,“那種飯,吃著硌硬。”
讓新聞就只是新聞,這小子的口氣真是不小。
年輕人的蓬勃朝氣,總是能讓他們這群老油條已經麻木的心再多跳那麼一兩秒。
老袁覺得這火鍋店裡的果汁喝多了也有些飄飄然,恍恍惚惚的,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他和老錢。
那時候還沒有這家火鍋店,兩人窩在夜市攤上喝了一碗胡辣湯,老錢那傢伙,當時似乎也有個差不多的心願,是什麼來著?
老袁又抽了一支煙,苦苦一笑。
他忘了……
年輕時候的夢想,他也已經不再記得了……

江立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沈驚蟄剛剛夜跑回來,見他進門湊上去聞了聞。
“沒喝酒。”江立哈氣,特別乖巧地補充了一句,“也沒抽煙。”
沈驚蟄彎彎眉眼,揉了揉他的頭。
“你白天跟死者家屬聊什麼了?”她看著他順毛的表情,突然想起正事。
“就是跟他們解釋了法醫的鑒定過程很難作假,他們可以儘量多找幾家機構鑒定,這樣對以後開庭有利。”
江立脫下羽絨服,脖子上掛著個外賣袋子。
“熱的。”他獻寶一樣把袋子遞給她,“烤紅薯。”
沈驚蟄立刻被他帶歪,接過他手上還很燙的烤紅薯袋子,打開之後,頓時香氣四溢。
“你也不怕毛衣沾上味。”咬了一口甜香軟糯的紅薯,沈驚蟄踮腳喂了江立一口。
“臭豆腐都不怕怎麼會怕這個?”江立笑道,摟著沈驚蟄同手同腳地一步步往前挪。
沈驚蟄笑眯眯地又咬了一口烤紅薯。
“等等,你為什麼讓他們多找幾家鑒定機構?你不相信我們局裡的鑒定報告?”沈驚蟄停住腳步瞪眼。
她差點兒又被繞進去!
“……”江立偷偷地翻了個白眼,“是你自己之前讓他們多找幾家的,我只是順著你的話說而已。”
“為什麼我說了沒用,你說了就有用?”沈驚蟄莫名地就有些不服氣。
“我是記者。”江立拿走她手裡的紅薯皮。
“記者的話比法醫還可信?”沈驚蟄的嗓門一下子大了。
“你是關係人,而且正常人看到刑警總是會有點兒抗拒,穿制服的都好可怕。”江立回答得挺耐心,手卻開始把玩沈驚蟄的耳垂。
“不過你今天沒把新聞鬧大,老姚很滿意。”沈驚蟄癢得縮手縮腳,想了想決定還是要誇誇他。
他是個好記者,她一直都知道。
“你們局的人對我都很滿意。”江立嘟囔,表情古怪。
“……”沈驚蟄停下腳步瞅他。
江立清了清嗓子,別開眼。
“你自己說還是我明天去問?”沈驚蟄眯起眼。
“老嚴前幾天看我上廁所,很滿意。”江立的臉有點兒紅,聲音很小。
“……”沈驚蟄的肩膀開始抖,“他有沒有看到你的那顆痣?”
“怎麼可能看得那麼仔細!”江立下意識地反駁,然後傻眼了,“什麼痣?”
“你那裡有痣。”沈驚蟄嗒嗒嗒地跑到客廳,掰了根香蕉比了下,“挺大一顆。”
“……”
“你去哪兒?”沈驚蟄快要笑死了。
“離家出走!”江立憤怒了。
“再幫我帶個烤紅薯!”
“吃了放屁!”
“你又不跟我睡一個房間,我放屁關你什麼事?”
“我恨你。”
“乖,再去買一個,我餓了。”
“……”

第五章 可是我很想你
江立從黑市回家的這一個星期,兩人都很有默契地避開了那個案子,像普通人一樣認認真真地談戀愛、相處。
他們都很珍惜這段時間,江立一直在笑,沈驚蟄也很配合,甚至偶爾會被他逗弄出女兒嬌態。
彼此之間太熟悉,又都是直爽的脾氣,確認了戀愛關係之後該嬌羞的沈驚蟄一點兒嬌羞樣子都沒有,痛哭流涕之後的江立也很坦然地該幹什麼幹什麼。
談戀愛一周,這兩人就硬是過出了老夫老妻的味道。
第八天,沈驚蟄就開始厭煩每晚猜拳誰洗碗的情趣活動,指了指櫥櫃上方的一次性盤子:“以後用這個,飯碗自己洗自己的。”
“……”江立默默地收回了想要剪刀石頭布的爪子,“算了,以後都我洗吧。”
“這樣不好。”沈驚蟄皺眉。
她是懶,但是看到江立下了班回家還要洗菜、做飯外加洗碗,又總覺得自己欺負了他。
這是很糾結的家務問題。
“……”江立恨不得用自己油油的手抹沈驚蟄一臉,歎了口氣,“我洗吧,也難得會有這種日子。”
沈驚蟄翻找蘋果味軟糖的動作一頓。她抬起頭:“你下次出任務是什麼時候?”
江立的笑容漸漸消失。他低著頭,看起來仍然在專心地洗碗:“柳志勇來X縣了。”
這比他預計的早了半個月。
他們挖的坑利益很大,逼真度很高,照理來說柳家和許成龍都不可能不往下跳。
他們都是亡命徒,又有血仇,在這樣的利益面前不狗咬狗是不可能的,更何況三石先生還好心地給他們留下了各種狗咬狗的方式——當初交代了那麼多的木盒子的提示,不是為了讓他們互相牽制、友好相處的,而是告訴他們什麼時候方便下手。
三石先生要了四成收益,柳家和許成龍是要獨吞六成還是平分三成,這是顯而易見的。
這兩個老江湖當然懂,半年時間足夠鬧出很多么蛾子。
結果柳志勇居然那麼快就脫身了,是許成龍太沒用,還是他們兩人之中已經有人開始起疑?
“我下個月需要再出去一趟。”明明才月中,他卻已經開始捨不得,皺著眉,神色有些鬱悶、無奈,“到時候可能就只能把你和柳志勇兩人留在這裡了。”
“我身後跟著一整個刑警大隊呢,瞎操心。”沈驚蟄笑道,站在邊上細細地擦乾淨他洗好的盤子上的水漬,“倒是你,安全嗎?”
“不安全。”江立洗乾淨手,靠在櫥櫃上揉臉。
“活該。”沈驚蟄想了一下,還是想不出安慰的話。
“……”江立瞪她,這下真的有些委屈了。
“蘋果味的。”沈驚蟄放下盤子,把自己挑了半天的軟糖放到他手上,戀戀不捨地道,“最後一顆了。”
江立剝開軟糖塞到她嘴裡,然後伸開手臂。
他很喜歡這個姿勢,站在原地等著沈驚蟄鑽進懷裡的姿勢。
沈驚蟄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每次過來鑽進他懷裡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安安靜靜、乖乖巧巧的。
他喜歡她這個樣子,喜歡到想要將她揉到筋骨裡。
“你不會……喜歡上柳志勇吧?”抱著心愛的女人,江立開始胡思亂想。
沈驚蟄傻眼了,抬頭確認他神志還算清醒。
“我為什麼要喜歡上柳志勇?”她問得很平靜。
“他有時候還蠻……”江立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的形容詞,“吸引人的。”
“……”沈驚蟄話都懶得說。
“老嚴其實也是。”醋精江立開始刹不住車,“上次我還看到趙博超給你帶早飯,還有你們室的那個小丁和值班室的小張……”
“他們倆又怎麼了?”沈驚蟄覺得神奇。
“跟我差不多大!”江立理直氣壯地說。
他這個年齡的男人最危險。
沈驚蟄默默地推開他,看著那張胡說八道、欲言又止的嘴。
“你想說什麼?”扯到這份上,她大概也知道他是有話想說,但是說不出口了。
江立是個很自信的人,和她弟弟不一樣。江立從小到大都很有主見,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
他對這段感情也一樣。
他只是因為她八年的不聞不問感到難過而已,暗戀她那麼多年,再次見面之後他從不避諱這點兒心思,說明他其實很早就知道,等他長大了她會喜歡上他。
這麼個喜歡扮豬吃老虎的人,天天在她耳邊叫嚷著怕她不負責任,叫嚷著缺乏安全感,一方面是真的怕她這個有拋棄前科的人一怒之下拍屁股走人,另一方面就只是在撒嬌。
提到案子,他東拉西扯了一大堆,說明他有事說不出口,而能讓他這麼厚臉皮的人都說不出口的,一定不是小事。
“這件事本來應該讓老姚跟你說的,但是我發了郵件爭取坦白從寬。”江立的表情告訴她,她又猜對了,“沈宏峻的老婆叫曹香香,在遇到你之前,我就知道她是幼兒園老師,只是不知道你因為嚴卉和她還有交集。”
“嗯。”沈驚蟄很平靜。
“我到X縣找曹香香、找幼兒園的園長、找曹香香的親戚,並不是為了找到她,而是要確認和她有過社交關係的人,確實都不知道她的下落。
“曹香香辭職之後,警方就已經開始保護她,所以之後那個在家裡神秘失蹤的人,不是曹香香本人。”
“嗯。”沈驚蟄繼續點頭。
“曹香香現在就住在N鎮,我們老家。”江立咽了口口水,補充道,“我家隔壁。”
沈驚蟄:“……”
“這件事關係到曹香香的安全,一開始你沒在案子裡我不能說,哪怕你後來進了案子,這件事也沒有放在給你的案宗裡,所以我就一直沒有說。”
沈驚蟄能理解,被保護的證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她點了點頭。
沈驚蟄的平靜讓江立覺得口渴,開始冒冷汗。
“我之前跟你保證過,宏峻一定還活著,就是因為曹香香在N鎮應該遇到過宏峻。”
“……”
很好,這才是他心虛的原因。
“兩年前那個案子在抓捕過程中,許成龍發現了沈宏峻的身份,他想拿著贓物逃走。趙博群在和許成龍扭打的過程中讓沈宏峻拿上贓物去找他的搭檔俞永新,沈宏峻逃脫後,趙博群犧牲了。
“當時現場太混亂,許成龍那時候還不成氣候,那條線不是主要的,分派的支援並不多。沈宏峻逃脫後不敢馬上去找俞永新,而當俞永新發現搭檔犧牲、贓物失蹤後,第一個反應就是沈宏峻背叛了……”
“所以警方才發了通緝令?”沈驚蟄懂了。
“那個案子涉案人員有一兩個是編制內的,沈宏峻在局裡唯一信任的人只有趙博群,但是趙博群犧牲了。當時情況太混亂了,通緝令發得太快,發了之後沈宏峻就更不敢去找俞永新,錯過了回來的時機。而且許成龍在緩過來之後也發了江湖追殺令,之後柳家人也發了追殺令。
“沈宏峻失蹤後,警方對曹香香的保護變成了監視,可曹香香用了警方給她的新身份後一直安心在N鎮當幼兒園老師,生活完全沒有受到影響,甚至對沈宏峻的通緝令無動於衷,只是在被帶到警局協助調查的時候強調沈宏峻不可能黑吃黑一個人吞了那些贓物。
“我進了案子以後去找過曹香香。我肯定曹香香遇到過沈宏峻,就是因為她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我之前給你的有關我和宏峻往來郵件的資料,裡面刪了兩封郵件,一封是我跟他提起你的郵件,另外一封就是他介紹曹香香的郵件。”
江立胳膊長,抱著沈驚蟄拽過餐桌上的筆記本打開給她看郵件內容。
他跟沈宏峻提她的那封郵件他沒打開,打開的是沈宏峻發給他的那封郵件,有一張照片,然後是詳細到身家背景、身高體重——就差三圍的介紹,很長很長的一封郵件,說的都是曹香香。
“你弟弟那麼喜歡的女人,他不可能不回去找。”江立貼著她的耳朵笑道,“而曹香香真的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幼兒園老師,沒有那麼強的心理素質,辭職被警方帶走換了個身份,她問了一次之後就再也沒問,自己的老公被通緝冤枉,她就伸了一次冤就再也沒開口,這不太可能。”
所以,他猜測沈宏峻一定偷偷地回來看過她,曹香香甚至有可能知道沈宏峻的下落。
“那現在呢?”沈驚蟄從江立坦白開始,就一直這樣平靜,沒什麼別的表情。
“沈宏峻帶走的贓物有四件,其中最貴重的就是我之前提到的綠釉雞冠壺。柳志勇當初來X縣,應該就是想找到曹香香,然後逼迫沈宏峻交出綠釉雞冠壺。所以我也可以理解為,柳家這邊的人也知道沈宏峻只是失蹤,並沒有死。”
“許成龍呢?”沈驚蟄繼續問。
“許成龍是最棘手的,X縣公安局這裡的主線是跟柳志勇,相關的內容並不全,所以我也不能說。”
“我只能肯定地告訴你,許成龍這兩年根本沒空找沈宏峻。沈宏峻的事件後,他一直在挖身邊和警方有關的線人,也就是我。”江立說完還沖沈驚蟄眨了眨眼。
沈驚蟄安靜了幾分鐘,確認剛才的事情從頭到尾邏輯通順,江立應該也把自己能坦白的事都坦白了,她才開始掰手指。
她握著拳頭,把手指掰得哢哢作響。
“你為了讓我不要發火,剛才在我耳邊吹氣兩次,這叫色誘。
“知道曹香香的行蹤不告訴我,是因為規定也是為了她的安全,這一點兒沒有錯。但是你在我進案子之前,為了讓我安心,透露過宏峻還活著的消息,哪怕你說得很隱晦,但是也有洩密的危險,這叫失職。
“為了吸引許成龍的視線,你這兩年在自己身上豎了那麼多靶子,本來可以更穩妥的事情現在被你弄得十分危險,為了朋友義氣做出這樣沒腦子的事,這叫作死。”
“所以?”江立節節後退。
“所以以後都是你洗碗。
“一會兒我們倆再打一局自由搏擊。
“還有,平平安安回來,你們兩個都是。”

柳志勇到X縣的第三天就去公安局門口守著沈驚蟄下班了。
他這次沒有染頭髮,任由一頭白色多於黑色的頭髮在風中淩亂,手裡沒有拿花,身邊也沒有豪車座駕。
“我在想你是不是喜歡這樣低調的人。”柳志勇看到面無表情地走過他身邊的沈驚蟄,蹦蹦躂躂地跳到她面前咧嘴說道。
沈驚蟄停下腳步。
江立今天沒來公安局,再過十天他就要出任務了,所以對今天要去電視臺來不了公安局這件事,很有怨言。
“一下班就回家!”他一早起來叮囑了她四次。
看來她今天要失約了。
“有事?”她問。
那兩個煎餅攤子的事需要她做出庭準備。屍檢的時候負責拍照的是實習生小丁,沈驚蟄今天重新梳理照片的時候發現一張關鍵性的照片有部位不夠清晰,雖然用筆錄和其他角度的照片能夠彌補,但是她此刻心情很不好。
尤其是看到柳志勇這張欠揍的臉之後,她眼底的不耐煩快要溢出天際。
“好幾件事,沈警官想先聽哪一件?”柳志勇湊近了一些,吸了口氣,很陶醉的樣子,“你到底用什麼牌子的香水,能不能介紹一下?”
他找了好幾種後調帶松柏味道的香水,都不是這個味,都不夠冷冽。
“屍臭。”沈驚蟄面無表情地道。
柳志勇沒料到會聽到這個回答,愣了下,然後居然捧腹大笑,兩眼更亮了。
他就是個變態。
沈驚蟄這次連白眼都省了。

柳志勇真的覺得,他對沈驚蟄的興趣確實已經超過那筆能讓柳家人翻身的買賣了,明明知道許成龍真正起來的時間只有兩年,拉開的網雖然龐大但是內裡虛得很,趁著許成龍現在取保候審的時間,花點兒精力一舉拿下真的不算太難。
但是他就是願意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沈驚蟄身上,這一個禮拜對三石那邊的事情除了聽從吩咐之外,其他的一點兒手腳都沒做,這樣一來反而弄得許成龍摸不著頭腦,不敢亂動。
這個舉動居然為他換來了泡妞的空當,而他派出去查沈驚蟄和趙磊的人,回來還真給他帶來了些有意思的消息。
他又靠近沈驚蟄一些,因為身高他可以看到沈驚蟄頭頂的發旋。
她有一頭漆黑、濃密的頭髮,發質很硬,卻又微微捲曲,最普通的披肩髮,卻因為這樣天然的捲曲變得風情萬種。
最高檔的髮廊也無法做出這麼自然慵懶的髮型。
他感覺心癢癢的,手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要碰一下她的頭髮,感受一下觸感,然後就不出所料地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痛意。
沈驚蟄話都懶得說,直接把他的手腕掰到了極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意思很明顯,他再來一次手腕就廢了。
柳志勇卻因為這樣的劇痛全身的毛孔都舒暢了,要不是冬天的衣服厚,他下身因為疼痛而亢奮的變化估計藏都藏不住了。
雖然,他並不打算藏。
他興奮得一點兒都不掙扎,貼著沈驚蟄的耳邊說話,聲音帶著喘息和沙啞:“有一件事你一定感興趣,我發現了趙磊也就是你弟弟沈宏峻的斷臂。”說完之後他指了指自己無法動彈的左胳膊,“一樣,也是左胳膊。”
沈驚蟄沒動,盯著柳志勇的眼睛,看起來情緒穩定。
“不信?”柳志勇的聲音更加沙啞。
“人的?”沈驚蟄反問。
他們兩個貼得極近,她這句話幾乎是貼著他的臉問的,並且看起來並沒有任何不適。
就好像他剛才的沙啞暗示對她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她看著他,哪怕身高有差異,她矮他一個頭,也讓他突然生出了一種被人俯視的不適感。
他居然後退了一步。
然後他似乎覺得自己這時候後退有些沒面子,臉上的表情帶著尷尬,卻終於不敢再貼近她。
“人的。”柳志勇點頭,強調道,“殘肢,趙磊的殘肢。”
沈驚蟄點了點頭,回頭指了指公安局大樓:“值班室你來過好幾次了應該不用我指路,協助調查錄筆錄,技術室會派人去檢查你說的殘肢。殘肢來路,發現的時間、地點,身邊還有沒有什麼人,這些都需要記錄在案。”交代完,她拿著手上的鑰匙圈晃了晃,“我下班了,如果殘肢真的是我弟弟的,按規定我也不能參加鑒定。”
柳志勇承認自己又一次出乎意料了。
他跟在沈驚蟄的後面,看著她用鑰匙打開了那輛黑色的破桑塔納——那車門甚至破得不能遠程打開。
然後他看著她進了駕駛座,系安全帶,發動汽車,接著輕輕地按了下喇叭,有些不耐煩地看著仍然傻站在她車子面前的自己。
他擋著她的道了。
“不是,我是你弟弟的殘肢啊。”柳志勇無法理解了,“你不會真不信吧?我在你面前還沒撒過謊,我說是就一定是!”
“所以你需要進公安局協助調查。”沈驚蟄手動搖下車窗,看著他,眼底有譏誚之色,“你跟我說過,你是好人。
“做個好市民。”
沈驚蟄對他行了個軍禮,然後就再也不管他了,轉了方向盤繞過他徑直開上馬路。
後視鏡裡她看到柳志勇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居然真的進了公安局。
沈驚蟄打開藍牙耳機,撥通了老嚴的電話。
她看起來仍然很鎮定,語氣平靜地彙報完情況,把柳志勇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了一遍,提到趙磊或者沈宏峻這兩個名字的時候,語氣甚至不帶起伏。
“我們之前計劃的讓柳志勇知道沈宏峻是趙磊這件事已經成功了,許成龍前兩年為了查內線和警方接觸的一些證據也零散地放了出去,柳志勇今天沒有提到,所以我不保證是否成功。如果需要驗證,我可以再接近他試試。檢驗殘肢的時候如果需要驗證DNA是否沈宏峻本人的,我隨時可以提供我的做比對。婷婷的物證鑒定比我專業,這次檢驗我申請避開。”她掛電話前打斷了老嚴的欲言又止,“我沒事,結果都還沒出來呢,先不用安慰我。”
她的語氣甚至帶著笑。
老嚴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就掛了電話。
沈驚蟄不是矯情的人,說沒事就代表真的沒事。只是她這樣的冷靜、專業反而讓他這個旁觀者看著揪心。
人心都是肉長的啊,沈驚蟄這心得揉得多碎,才能修煉成現在這種百毒不侵、金剛不壞的樣子?

江立今天回家有些晚。
電視臺開了一天的會,他下個月進入案子不可能仍然請事假,所以上級給了他一個專題片的任務,主題是查看古玩市場上的贗品騙局。西北前幾年盜墓盛行,這個主題倒也還算合適。
沈驚蟄一整天一個電話都沒有。
這個沒良心的女人忙工作的時候絕對不會想起他,空閒的時候估計都用來抽煙和吃糖了,也不會想起他。
他把幾分鐘拿出來看一次的手機鎖屏,苦笑了下。
他追到也沒用,她滑溜得跟泥鰍一樣,主動權永遠在她手上。
誰先動心的誰先輸,他早早地就認輸了,只是這贏的人現在其實也不算真的對男女感情開竅——他昨天在她刷牙的時候從後面抱她,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結果她下意識地就是一個過肩摔姿勢。
關鍵是他居然對這樣的關係甘之如飴,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嘴角都是帶著笑的……
八年來他難得有每天晚上都能迅速入睡的日子。
如果找趙博超側寫一下,江立估計自己也是有點兒受虐傾向的。
他回家的時候沈驚蟄已經到家,窩在沙發上抱著她的軟糖,手裡拿著一本書,看到他回來還笑了笑。
“我餓了。”她嘴裡嚼著軟糖,身邊還有拆開吃了一半的餅乾袋子。
“我在樓下點了外賣,一會兒送上來。”江立脫掉鞋子。
沈驚蟄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進門的時候看到她的笑容,突然就想過去抱抱她。
“怎麼了?”他真的過去抱住她,發現她直接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一動不動。
“你說宏峻還活著,不代表他一定是全須全尾的對吧?”她的聲音悶在他懷裡,有些含混不清。
江立摟得更緊一點兒,什麼都沒說。
沈驚蟄抬頭:“柳志勇今天來了,說他找到了宏峻的殘肢,左胳膊。我想過了,這件事他沒必要騙我,所以我假設這件事是真的。我相信你,所以宏峻應該沒死,但殘疾了。我現在不能去想這兩年他經歷了什麼,但是如果沒有了左手,我考慮了下這案子結束後他能做什麼。他結了婚,這點還不錯。”沈驚蟄居然笑了下,“但是曹香香只是個幼兒園老師,工資並不高。宏峻之前賴以為生的工作是貨車司機,沒有了左手,這個工作他肯定做不了了。我想了很久,他如果殘疾了,應該做什麼工作?”
她弟弟是個很驕傲的人,不擅長社交甚至有些內向,高中畢業就沒再讀書,所以也沒有學歷,還曾經被警方通緝過,哪怕案子結束後他是無辜的,她也覺得他找工作會很難,更何況他還沒了一條手臂。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全程很平靜,說得井井有條。
江立看了一眼她手裡拿的書,和物證鑒定有關,她在書上寫寫畫畫做了很多批註。
她說完就看著他,眼底有急切之色。
她在希望他搖頭,希望他否定她的說法,就像她剛才一個人坐在這裡看了幾個小時的物證鑒定書一樣,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否定她的想法。
江立歎氣,心裡痛得都不敢太用力呼吸,捂住她的眼睛,然後把她重新抱回懷裡。
這次像是抱著個孩子,他坐在沙發上,她坐在他的腿上,他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他還活著,哪怕真的殘疾了,他還有我們。”他沒有否定她的想法,語氣無比堅定,“你找了他八年,為了他做了法醫;我為了他拉上了我外公,命都豁出去了。
“我們只要他活著,其他的,只要活著就都能解決。”
他做了兩年線人,知道這工作有多危險,所以不能在沈驚蟄無助的時候肯定地告訴她,沈宏峻一定會全須全尾地活著。
他們兩個本質上是一樣的。
如果這種事真的發生了,他們一定會選擇面對而不是逃避。
兩個人面對會比一個人面對好很多,而他的肩膀、他的胸膛,早就已經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沈驚蟄很安靜,任由他抱著,不說話也不點頭。
“哭出來好不好?”江立揉著她的頭髮,“你現在可以哭了。
“我在呢,你現在真的可以哭了。”

柳志勇坐在公安局大樓的大廳內,很不自在。
他還沒想清楚自己怎麼就那麼聽話地走進來準備報案的。在他的計劃裡,他說出趙磊的事情後,沈驚蟄應該是會震怒的,就算不震怒,起碼也會亂了手腳。
他幻想沈驚蟄一定會在他面前強自鎮定並且要求他帶她去看殘肢的畫面。
他想得很詳細,甚至在腦中模擬了一堆對白。
結果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鎮定得像在聽陌生人的事,聽到這個消息眉毛都沒動一下,就仿佛他之前查到的沈家兩姐弟感情好到差點兒鬧翻一個鎮的事是假的一樣。
他根本就沒打算報案,剛來X縣第二天就被人在後備廂塞了條人的手臂,也不知道是想埋汰他還是硌硬他。他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許成龍的手筆,還在手臂上綁了趙磊的照片。
許成龍的意思是趙磊現在在他手裡嗎?那只斷臂手上還纏著一串蜜蠟十八羅漢,這東西倒不是古董,而是兩年前被判了無期的他六叔手上戴的私物。
挑釁外加警告,許成龍在X縣給他這種東西,看來也是知道了趙磊和沈驚蟄之間的關係。
這麼有意思的事情,以他的思維方式,他根本不知道“報警”兩個字怎麼寫。
但是他被沈驚蟄一句“做個好市民”給堵住了。
她那樣冰冷、譏誚地對他行了一個軍禮,然後揚長而去。
他說他沒在沈驚蟄面前撒過謊,沈驚蟄冷冷靜靜地一個巴掌打了回來。
他被打蒙了,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跟個二傻子似的坐在了公安局大廳裡,對面坐著的是上次給他錄筆錄的那個胖子,笑眯眯的,好像姓趙,和兩年前死掉的那個趙博群刑警是兄弟。
刑警世家,柳志勇笑笑,不以為意。
“姓名、年齡、家庭住址、聯繫方式,還有身份證號或者護照號。”趙博超耐心地說道,“如果是外籍人士還需要提供來華簽證證明。”
“你每次都問一樣的問題不會覺得煩嗎?”柳志勇好奇,自己來一次對方問一次。
“不會。”趙博超的笑容很真誠。
柳志勇沒趣地咂咂嘴。他發現最近遇到的人都喜歡用笑臉堵人,一個個百毒不侵且看不出情緒,沒勁。
關於那條斷臂的事他當然是不能全說的,但是都坐下來了也不可能什麼都不說,於是隨意糊弄了幾句,重要的就只是他的車後備廂裡被人放了一隻斷臂,上面有趙磊的照片。
“那現在那輛車呢?”趙博超飛快地敲著鍵盤。
“在市里的車庫裡,你們這個縣沒地方可以住人。”柳志勇嫌棄地道。
“也就是說,您昨天上午在市里發現自己的車子後備廂裡有一隻斷臂,然後今天下午特地跑到我們縣公安局報案?”趙博超臉上的笑容更甜了。
“……”為什麼被他一描述自己聽起來像個傻子,“那個趙磊不是你們局裡沈驚蟄的弟弟嗎,我不能來啊?”
“能。”趙博超很肯定地回道,接著問,“那請問您在這兩天都在做什麼?發現斷臂的時候身邊是不是還有其他證人?”
“我……”柳志勇被問愣了,張著嘴想了想,“我就開著另外的車繼續出去兜風啊,還能幹嗎?
“還有,我的車子是放在私人車庫裡的,我又是個外地人,身邊怎麼可能有別人?”
“請問有監控嗎?”趙博超繼續敲擊著鍵盤。
“有,我看過了,就看到個黑衣服的人,沒看清楚臉。”柳志勇咬牙切齒地道。
那傢伙明顯就是許成龍身邊的人,那身材他太熟悉了。
趙博超看了柳志勇一眼,柳志勇回看過去,還瞪了瞪眼。
“那您發現斷臂在後有沒有碰過?”趙博超問得更細。
“沒,那麼噁心的東西誰願意碰,我關上後備廂就跑了。”柳志勇搖頭搖手。
他就摘下了他六叔的十八羅漢,本來想找個荒郊野外直接把斷臂丟了。但是收到手下送過來的關於沈驚蟄和趙磊的情報後,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說實在的,趙磊是否活著只涉及他心裡面那口氣能不能出,他真正關心的是趙磊帶走的那些文物,現在要是落到許成龍手裡,那估計找回來的可能就更低了。
那麼多錢!他恨得牙癢癢。
他又看了一眼趙博超,往前挪了挪,還非要帶著屁股下面的凳子,動作很大,聲音很響。
“我說……”柳志勇擠眉弄眼地道,“我要是告訴你們,我知道是誰給我扔的殘肢,你們能給我什麼獎勵?”
“如果對方是懸賞的通緝犯,抓到之後您可以獲得懸賞的獎金。”趙博超看起來沒被他的擠眉弄眼影響,笑容沒變,“而且,也不是您說誰就是誰,您提供的名字我們會當成嫌疑人記錄在案,最終還是要看證據的。”
“那算了。”柳志勇重新靠回椅背上,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但是如果您不提供嫌疑人,我們之前錄的內容又和實際有出入的話,您會因為在案發第一現場成為第一個嫌疑人。”趙博超仍然好脾氣地笑著,胖臉上居然有兩個很深的酒窩。
“我……”柳志勇一下子將吊兒郎當的樣子收了起來,開始瞪眼。
“所以請您確認一下,您之前說的內容是否全部屬實,是否還有隱瞞?”趙博超把顯示屏轉到柳志勇的方向,很好商量的樣子,“您不用擔心,所有的指控都是看證據的,清白的就一定是清白的。”
趙博超在最後還特別好心地安慰了一句,無視柳志勇吃癟的表情。
他其實也挺奇怪,做了這麼多年側寫,第一次碰到這麼自大的法盲,自投羅網就罷了,提供的信息牛頭不對馬嘴,臨了還想跟他談條件。
柳志勇到底為什麼自投羅網,總不會真的是因為沈驚蟄吧?
美色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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