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往事（簡體書）

阿缺

90後新銳作家，畢業於四川大學，現就職於重慶郵電大學移通學院釣魚城科幻中心。 2012年發表處女作，此後作品連續刊登於《科幻世界》、ONE·一個等平台， 多篇作品被翻譯為英文在海外發表，曾獲六次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三次中國科幻銀河獎，被譽為“中國科幻新生代領軍人物”。其作品著重故事性和傳奇性，風格柔和、浪漫而又冷酷。代表作有《機器人間》《星海旅人》《神農後裔》等。

楔子

“你害怕嗎？”他問。

黑暗裡，瘦弱的女孩兒渾身顫抖，牙齒打顫，額上的髮絲凌亂地貼著。但是她努力地搖頭。

外面的戰鬥聲慢慢減弱，很快，慘叫和槍火聲都聽不到了，只是偶爾有爆炸的光亮從艙門底縫中傳來。她的臉便在這微弱的光亮中一隱一沒，像暴雨黑夜中的百合，飄零而脆弱。再過一會兒，連爆炸都消失了，凝若實質的黑暗中，只有兩個人盡量壓抑的呼吸聲。

女孩兒向前爬了幾步，靠近艙門，想听聽外面的聲音。門縫下流過來一些液體，浸沒了她的手，溫熱粘稠，她站起來，把手湊近鼻子，濃烈的腥味迎面撲來。她輕呼一聲，臉色發白，後退了好幾步，險些仰倒。

幸好他在後面扶住了她。

他抱緊她顫抖的身子，一遍一遍地說：“不要怕不要怕，不要去想……”但這些話沒有用，她仍是止不住地顫動，他聽得到她牙齒的輕微碰撞聲。他撓撓頭，右手無奈地抓著後腦勺，指尖忽然碰到了一根細細的線——那是他脖子上戴著的吊墜。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個古樸的七星吊墜取下來，遞到她手裡，柔聲說：“來，我送你一個吊墜，是我奶奶去世前給我的。我奶奶說，它來自古地球時期的敦煌城，是受過聖光洗禮的，能安撫靈魂。”

於是，她慢慢安靜下來，握著吊墜，清涼的觸感沁進皮膚，如同晨露滑過。

突然，一陣遲滯的腳步聲傳來，像是惡魔在嘆息，又像是幽靈在呻吟，一下一下，迴盪在旁。

他的心一緊，渾身的肉都縮緊了，右手向後摸索，他記得那裡有一柄槍。果然，他碰到了冰涼的金屬槍管，槍上有血，血黏上了他的手，手在顫抖。他深吸口氣，一把抓住槍柄，掌心握緊又鬆開。

腳步聲在靠近，慢慢清晰，極有規律，如同黑夜墓地中的鼓點一般。人類走不出這種步伐。他放開了女孩兒，在她耳邊輕聲道：“不要怕，你不要怕，有我在你身邊，所以你不會有危險的。現在，你要閉上眼睛，相信我，等你再睜開時，一切都會好起來……”

女孩兒依言閉上眼，同時縮到角落裡。而他，拉開了鐳射槍的槍栓，冷靜地舉槍指向艙門。

下一刻，艙門被轟然拉開，巨大而猙獰的黑影出現在門口！

上篇

1

午後的陽光鋪在廊道上，被落葉切割成一片片，李川便是踩著細碎的光斑趕到排練室的。舞台劇的成員已經來齊了，盼兮穿著一身黛藍色的女式高領軍裝，衣料緊貼，襯出她腰肢盈盈，腿部曲線勻稱而細長。凱文·澤爾站在她身邊，身量頎長，彷彿是細柳邊挺立的白楊。

這個聯想讓李川心中莫名低落。他關上門，沖他們小聲說：“對不起。”

導演陰沉著臉。他是學校專門請來的，滿臉鬍子，頭髮邋遢地披在腦後，據說在城市大劇院導過幾場大型劇目，以嚴厲和執拗著稱。李川知道導演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遲到，因此低下頭，不敢再說話。排練室靜悄悄的，好半天，導演哼了一聲，說：“既然人來齊了，就開始彩排吧。還有一個月就開演了，這是你們離開初寒星前的最後一場演出，認真一點。”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排練很快開始了。前三幕都沒有李川的戲份，所以他換好衣服後站在角落裡。斜陽從窗子外透進來，落在李川手背上，如一片剛剛飄落的鳥羽，帶著溫熱。

“嘿，出了什麼事情嗎？”劉凱走過來，撞了撞他的肩，“今天是周末，還遲到？”

“你知道的，我周末要到車行幫老湯姆，今天有個氫離子軌道車的引擎壞了，花了很長時間才修好。”

劉凱笑笑，“能耐呀，那種玩意兒都能修，難怪你能搗鼓出你那輛自行車——我說，什麼時候，你也教我兩手？”

“你用不著，你不需要像我那樣去兼——”李川頓住了，目光落在排練室的中間，劉凱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剛剛出場的盼兮。她神情淒婉，走路都有些踉蹌，幸虧凱文扶住了她，抱她進懷中，心疼地說：“凱瑟琳，你怎麼來了？這裡是戰場，是硝煙和亡魂飄蕩的地方！這裡無人歌唱，這裡死亡猖狂，這裡不是你應該前往的方向。”

“可是，你在這裡啊，我的將軍！”

凱文愛憐地看著她，緩緩搖頭：“不，不要這樣稱呼我，我不是你的將軍，我是你的情郎。”

“那我的情郎，你跟我回去吧，這裡太危險，到處都是邪惡的坎塔人。”盼兮聲音顫抖，眼神裡充滿柔情，仰頭定定地與凱文對視，“我們回羽京吧，那裡才是安全的地方。”

“不，我不能。”凱文閉上眼睛，“我是你一個人的情郎，卻也是整個聯盟的士兵，我不能離開我的兄弟們。”

李川的身子顫了一下，轉回目光，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這齣舞台劇講述的是第二次星際戰爭時期，聯盟名將威格·帕克與他的戀人凱瑟琳之間的故事。在那動盪不安的年代裡，威格將軍憑藉著謀略與膽色，成功阻擋了坎塔人一次又一次的猛烈衝鋒，捍衛了聯盟星域。但他的戀人，羽京名媛凱瑟琳不願情郎身處險境，不顧險阻，跨越百萬光年，親赴前線來勸他回去。但將軍拒絕了，相處三日之後，毅然從親衛隊挑選了十個士兵護送她回去。不料坎塔人在途中攔截，十名士兵拼死抵抗，全部陣亡。最終，凱瑟琳得以安全回到羽京。見識過戰爭的殘酷之後，凱瑟琳立志從軍，選擇與戀人共同走向戰場，為聯盟而戰。

儘管第二次星戰是以人類失敗而告終，但這段故事流傳了下來——戰爭與愛情，是最容易讓人們津津樂道的。在這齣劇目中，盼兮和凱文扮演這對情侶將領，而李川，則是那十個戰死的親衛隊員中的一個。

很快就輪到李川了。按照劇本要求，經過一場大戰後，十名士兵要保持戰鬥最後一刻的姿勢，僵直不動，而盼兮滿臉淒惶從中間走過，手無力地拂過他們的身軀。每一個被盼兮碰到的士兵都要順勢倒下。

前面還很順利，戰鬥的動作和表情早已熟稔，但當盼兮的手在李川肩上拂過時，他便真的僵直了。過了幾秒，他才想起來應該倒下，於是彎起腿，倒在地板上。

“停停停！”導演氣急地叫了起來，“你反應太慢了。凱瑟琳碰到你的那一瞬間，你就要倒下。這樣才能突出戰鬥的悲涼感！”

重試了一遍後，導演仍不滿意：“這次倒下的時間是跟上了，但感覺不對！”他指著盼兮，“你要知道，凱瑟琳是羽京名媛，是聯盟首相的女兒，而她為了愛人親自來到戰場。這種行為早就感動了威格將軍的士兵們，所以，那十名親衛隊員，其實是喜歡凱瑟琳的。你要抓住這種感覺，不要彆扭。再來！”

李川唯唯諾諾地點頭，深吸口氣，但輪到他倒下時，他又不知所措了。

“見鬼！就算你們是高中生，也要拿出一點表演素質來！真不知道當初你們老師是怎麼選的！”導演提高了聲音，“劇本你們讀過，這個事蹟你們也聽說過，怎麼就是抓不到感覺呢？你是威格將軍的士兵，而凱瑟琳是他的情人，所以你仰慕她而又知道自己不能接近她。這種感覺叫什麼來著——對，暗戀！”他把盼兮拉過來，使她與李川面對面，“看到沒有，這麼漂亮的女生站在你面前，你要暗戀她！”

排練室的氣氛頓時變得很怪。盼兮有些不安地挪了一下步子。

李川感到臉上很熱，一些紅暈正湧上臉頰，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導演的話還是因為站在面前的盼兮。他無措地低下頭。

“聽著，你要表現出這種情感。你不配和她在一起，但是，你能暗戀她，所以你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就是戰鬥。當你為她獻出生命，你才能感到解脫，因為你為她做的事情成功了。你倒下的時候，要有釋然和欣慰的感覺，如釋重負……來，再試一次。”

但李川還是不能在躺倒的那一刻表達導演所要求的情愫。他要么僵硬緩慢地倒下，要么直挺挺地摔倒，地板被他的身體摔出“啪”的一聲響。

好不容易捱過兩個小時，導演冷著臉宣布今天排演結束，下個週末再繼續。李川長舒口氣，心想總算結束了，排兩個小時的話劇比他在車行忙一整天還要累。他趕緊換下戲服，走出排練室，此時夕陽西斜，光線穿過八百光秒的距離撲到他臉上，熱量透進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