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疆域：《紅樓夢》閱讀接受史（簡體書）

自 序

從起心動念，到真正完成這部書稿，三年過去了。

發心源自一個小男生，我的侄子，計好好同學，那時他還在念初三，如同千千萬萬普通孩子一樣，過著並不輕松的學校生活。那年春天見他的時候，他跟我說起《紅樓夢》——他被告知必須讀這部書，口氣很無奈。

他之所以對我說，是因為他眼前的這個大人，我，大半輩子幾乎是靠著這本書來活的。這讓他覺得困惑，還有點兒生氣——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事？

我說，那等你中招考試之後，我跟你講講這部書吧。

他“嗯”了一聲，顯然並不期待。

我當時看著他臉上的青春痘，在心裡嘆了口氣。那一刻，我是真的有點兒難過了。我知道，他正在領受生命本身的艱難，他的痛苦，和寶玉的痛苦，有著同樣的質地——只是他還不知道而已。

所有的青春都是艱難的。《紅樓夢》這部書，說的就是人的各種艱難。我在他的年紀，經由《紅樓夢》，感受到了那份溫厚的理解，從而得到了安慰和陪伴，日子好過了一些，現在

想想，這是幸運。

我很快發現，自己的想法太簡單了。他並不是不知道這部書講的是什麼，主旨要義，內容梗概，甚至書中的詩詞、人物的判詞，他懷抱著巨大的抗拒，但還是都記下了，用來應付考試。假期裡他更加不願意討論這些了，好不容易有了放松的片刻，他寧願去看“王者榮耀”的遊戲解說。

這是我們誕生於 18世紀的經典與一位生於 21世紀的少年，略帶尷尬的初見。

當然，尷尬是我的，之於經典，之於少年，都無增無損。

我力圖挽尊，嘟噥了一句：你能想象嗎？這部書最初也不過是個“倔強青銅”，兩三百年一路過關打怪，最後打成了“至尊王者”。

他頗為訝異地問了一句：“真的嗎？”

真的。

講述這個“真的”過程，並不容易。對於《紅樓夢》這部經典，比起“揭秘”“解謎”，把最為樸素的事實呈現出來，反而更為困難。我們習慣性地要“發現”或者“揭示”些什麼，但讓人沮喪地是，當我從頭開始梳理這部書的資料，比對各種說法的文獻依據，最後得出的結論：原來，我們對於這部書的誕生和寫作這部書的人，幾乎一無所知。

然而，《紅樓夢》這部書，深刻參與了中國這兩三百年的文化演進，並且把自己和自己的作者，變成了象征性的中國文化存在，這是清晰而重大的事實。最初與計好好同學的那句玩笑，給我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考角度：如果我們把《紅樓夢》這部書作為一個具有主體性的存在物，它的真實經歷是什麼？

我開始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眼光去看這部書，考察它存在過的每一個歷史文化空間，這部書和閱讀它的人以及接受它的世界，真實的情形是什麼樣的？就這樣，兩年過去了。

我完成此書的時候，計好好同學已經是高三學生了。但我很想告訴他，當我在各種互相抵牾的史料間焦頭爛額、兩眼充血時，當我寫下這本書的每一章每一節時，我都會想，他還會問我“真的嗎？”

我希望自己可以坦然回答：“真的。”

是為序。

庚子冬月

第一章 幾回掩卷哭曹侯

1

公元 1768 年，世界上正在發生這樣一些事：

莫扎特一家在歐洲大陸進行旅行演出，這是他們出發的第 5 年，天才作曲家在他新寫的交響曲中第一次用了小號和定音鼓；歐洲大陸的東面，6年前替俄羅斯人民做出選擇的索菲亞公主，戴著從丈夫頭上搶來的皇冠，用一場又一場開 疆拓土的戰爭，正在把自己變成葉卡捷琳娜大帝；英倫三島 上，英國國王收到了來自新大陸殖民地馬薩諸塞的請願書，要求廢除“湯森稅法”，雖然他無奈廢除了大部分征稅項目，但保留下來的那項茶葉，依然在數年後讓萊克星頓打出了美國獨立戰爭的第一槍；探險家布幹維爾登上了塔希堤島，宣布它為法國殖民地，5年之後，島上美麗的紅嘴秧雞留下了滅絕前的最後記錄……

亞洲大陸的東部，是擁有 1400 多萬平方公裡疆土的清王朝。在這裡，這一年的紀年是乾隆三十三年。

作為帝國統治者的愛新覺羅·弘歷，把去年在清緬戰爭中因觀望不救導致明瑞戰死的額爾格抓回京師凌遲處死，命傅恒為經略，阿裡袞、阿桂為副將軍，再征緬甸。這一年，他還處置了涉案金額高達 1900 萬兩白銀的兩淮鹽政貪污案中的一幹官員。翰林學士紀昀罪雖不至絞監候、秋後決，但也被發配新疆。紀曉嵐心態還算不錯，在烏魯木齊遊玩，寫下了“遊人倘有風沂興，只向將軍借幔亭”的詩句。

紀曉嵐的詩，為 200 多年後的水磨溝風景區預備下了推廣文案。而在北京城中另外一個人寫的詩，為我們留下了關於《紅樓夢》這部書——除小說抄本以及所附批語之外——最早的信息。

2

這個人名叫愛新覺羅·永忠。

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康熙十四子胤 ，父親是胤 的次子弘明。

經由各類清宮電視劇的科普，估計很多人對四爺家的內親外戚熟悉得堪比清史專家，九王奪嫡的劇情可自行腦補——請不要補太多。雍正在位的時候，這位十四爺先是被派去守皇陵，後來被削爵圈禁壽皇殿。

雍正十三年八月，乾隆皇帝登基，三個月後就放了這位十四叔，封弘明為貝勒。

永忠生於雍正十三年六月，祖父獲釋歸家、父親受封時他還在襁褓之中，祖父“矢報聖恩”，所以以“忠”為其命名。

塵世間受了挫折，斷了價值實現的道路，但終究是富貴中人，不必為衣食奔走，安頓身心反而成了問題，慣常地，是到莊禪那裡去尋道路。

胤?與高僧交往，弘明也是如此，永忠跟著祖父、父親，少年時就常在旁邊聽他們與高僧詩偈唱和，講論佛法。

這個禪，參得如何，不可知。看永忠自己的文字，《粹如純禪師語錄序》中這樣說：

餘自童時既承先王祖訓誨，以佛法不可思議，留心梵典，向上提撕，故於佛理入之最深。然管窺識小，理障情惑，總未能直踏重關。雖荷剩山老師殷勤授記，究之自信不及，猶門外漢也。水邊林下，時遇高人，茶話之餘，必伸參請。1

祖父教誨，還有剩山和尚做他的老師，他還覺得自己是“門外漢”，話說得溫文，很有分寸。“理障情惑”，也概括得妥當，謙遜卻也不失貴胄身份。“理障”，說明還是讀書的，不是正經一心要做和尚；“情惑”，指的是還有紅塵眷戀，不會像寶玉那樣傻乎乎地嚷嚷什麼“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至少從永忠的文字可以感覺出來，他很聰明，即便不拘謹，但肯定不是偏激桀驁之人。

永忠喜歡參禪，還很多情。

22 歲那年，他寫的《悼亡詩》，後來拿去給友人看時在詩下加眉批，說明為原配卞氏所作，自稱為“情種”。在他的詩稿中，“情”字隨處可見。

題為《畫桃花扇》的絕句：“桃花自是多情種，寫上招涼小扇頭。卻憶李家香扇墜，春風獨守媚香樓。”2

這寫的是孔尚任《桃花扇》裡的故事，“香扇墜”，是李香君的暱稱，古人肉麻起來是不是也很有想象力？

1? 永忠：《延芬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 年，第 61 —62 頁。

2? 同上書，第 819 頁。

再舉一例，《贈幻翁家佩香小史陳瑤卿》是首較長的歌行，其中有這樣的幾句：“花非花，色非色，異樣柔情爭解得？芳華十五小腰身，一笑亦足傾人國……欲進不進身遲回，若遠若近煩疑猜。道人已是無情物，轉使心花為汝開。”1

詩好不好另說，情有多深也難判斷——反正我讀來真的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忍著引這些例子，只是想說明，在永忠當時的交際圈中，允許他把自己表現得如此“多情”。這些詩是他發的“朋友圈”內容，有些還是與朋友的“合照”，顯然這是永忠和他的朋友們都認可、欣賞的正面社交形象。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這一年，永忠34歲了。

13 年前，他的祖父胤?去世；1年前，他的父親弘明去世。

永忠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他祖父去世的第二年，乾隆帝封他為輔國將軍——這個將軍並不是傅恒那樣要上戰場的將軍。父親去世後3年，乾隆還將授他右翼宗學總管。他的一生將在詩酒、書畫、禪道、戲曲小說的陪伴下，平安終老。

如果不是在 34 歲那年寫下了三首與《紅樓夢》有關的絕句，他肯定會跟無數愛新覺羅家的王孫公子一樣，再有格調也不會被人記得。他不是納蘭性德，沒寫出“夜深千帳燈”這等水準的句子。但因為那三首絕句，到了 1990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巴巴地趕著把研究者費心搜羅來的詩稿《延芬室集》2 影印出版了。

那 三 首 絕 句 的 題 目 叫 作《 因 墨 香 得 觀 紅 樓 夢 小 說 吊 雪芹》：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1? 永忠：《延芬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 年，第 818 —819 頁。

2? 永忠：《延芬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 年。

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顰顰寶玉兩情癡，兒女閨房笑語私。

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來眼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