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楊 子 堅
楊家將故事在我國廣泛流傳,早已達到了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地步。天波楊府,男女老少,個個是英雄,每個人都有一則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或悲壯,或英武,或神奇,或拙樸,都響徹著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強音,激勵著世代炎黃子孫。可以說,楊家將故事也是一份優秀的文化遺產,一份影響著中華民族社會歷史和世道人心的文化遺產。
清代以來,有關楊家將的曲藝、評書和民間故事,大都取材於這部楊家將演義。書中熱情歌頌了楊繼業祖孫五代與入侵的遼和西夏人英勇戰鬥、前仆後繼的業績,故事生動,形象感人。例如,楊令公遭奸臣計算兵敗狼牙谷撞死在李陵碑、楊六郎繼承父志扼守三關、楊四郎遼國屈辱十八年終於立功而回、楊五郎遁入空門卻又屢次為國立功、楊宗保百戰百勝大破天門陣、楊文廣鶴髮童顏領兵西征等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書中還塑造了一系列楊門巾幗英雄群像,從楊令婆領兵、木桂英掛帥到十二寡婦征西、宣娘定計擒鬼王,可以這麼說,楊門出了一代又一代的男英雄,同時還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女能人。她們好武善戰,藝蓋天下,奮勇殺敵,為國馳騁疆場,她們是我國古代小說裡有數的武勇豪壯的婦女典型。書中楊家將的部屬孟良、焦贊等的形象也頗為感人。他們原先是占山為王的綠林好漢,以後跟隨楊延昭一心抗遼,建立了許多奇勛。孟良膽大心細、機智果敢;焦贊粗豪勇猛、嫉惡如仇。這兩人的性格和事跡,具有濃厚的民間傳奇的色彩,給後世的小說創作以很大影響。
書中還寫了宋朝內部的忠奸矛盾,以八王和寇準為首的忠直之臣,是國家的棟梁、邊關楊家將的堅強後盾;而以潘仁美、王欽若為代表的奸臣,是禍國殃民的蛀蟲、楊家將的災星。忠奸鬥爭為楊家將的英雄事跡提供了更為複雜、更為壯觀的背景。
書的意義還在於,它深沉地揭示出了宋朝重文抑武國策的悲劇。楊家經歷五代,而皇帝從宋太祖到宋神宗也是五世,這個時代正是北宋從建立到走上穩固發展的輝煌時期。北宋結束了五代十國長期分裂的局面,大興水利,發展農業、手工業;工商發達,大大促進了都市的繁榮。但是,在對外關係方面,宋朝又是最怯弱的一代。宋太祖片面吸取晚唐五代藩鎮割據、國家分裂的教訓,採取中央集權、「守內虛外」的政策。即大量削弱武官的權力,以文官充當正職,並加強防範制度。這樣的政策,削弱了國防力量,使社會呈現出「積弱」的景象,自然導致外族一次又一次地入侵。外族一旦入侵,這支「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軍隊,只有白白送死,即使打了勝仗,也會落得納幣求和的結果。所以,宋代的武將特別沮喪而窩囊,楊家五代的遭遇就十分形象地說明了這個問題。楊繼業死於陷害,楊七郎被自己人亂箭射死,楊六郎被逼害得東躲西藏,甚至楊文廣也差點全家抄斬。楊六郎沉痛地說:「朝廷養我,譬如一馬,出則乘我,以舒跋涉之勞;及至暇日,宰充庖廚。」結尾,楊懷玉殺死奸相舉家上太行時說:「朝廷聽信讒言,我屢屢被害,輔之何益?且佞臣何代無之,他每恃是文臣,欺凌我等武夫,受幾多嘔氣。」所以,楊家將的悲劇,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它既有外族入侵的因素,又有內部奸人的作祟和國策失當的因素。 楊家將演義是一部反映社會歷史悲劇的小說,一部較早地不追求大團圓結局的英雄傳奇小說。
當然,楊家將演義作為四百年前封建時代的產物,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一些思想糟粕,比如天命神授、鬼神迷信等等,這些,今天的讀者都不難分辨。但是,有個問題卻是值得思考、辨析的:前些時候,楊家將評書火爆一時,有人從遼和西夏後代的角度提出疑問:楊家將的愛國主義能不能叫做愛國主義?我們今天要不要宣揚這樣的愛國主義?因為,當年楊家將抵抗的遼和西夏,現在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個成員,相互之間應提倡的是友善與和睦相處,而不是「飢餐」、「渴飲」那樣的極端仇恨的關係。今天回首過去,那時的爭鬥和齟齬,不過是「兄弟鬩於牆」,是是非非,皆應模糊著看,否則對誰也沒有好處。愛國主義精神應是維繫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精神紐帶,「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嘛,不能說,愛國主義精神只維繫漢族而不維繫其他。更何況,當年的遼和西夏以及後來的金、元、清等民族國家,都是對中華民族的強盛作出過貢獻,創造過中國歷史的,過分強調那時的對立情緒,就會損傷另一些兄弟民族的思想感情,就不利於民族大團結。
這個問題的提出有一定的道理,提醒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和對待。校注者認為,還是應該遵循歷史主義的原則:首先,我們應該承認那段歷史,楊家將的英雄主義、愛國主義有其反抗侵略、正義、壯烈的方面,確實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其次,我們也應看到由於時過境遷,歷史發生了很大變化,楊家將的英雄主義、愛國主義也有受時代局限,具有片面性的缺失。比如書中確有華尊夷卑的大漢族主義思想,一切壞事都歸於遼和西夏,甚至把他們說成是妖魔幻化的。所以,我們今天宣揚楊家將,不能過度,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反對遼和西夏,不能無美不歸楊家將,無惡不歸遼和西夏。
從寫作藝術上看,這部不足二十萬字的小說,敘述了一百多年的事,事件紛繁,「鏡頭」集中,情節的敘述有條不紊,有些地方人物形象突出,敘述生動傳神,這些正是這部小說的優點。例如孟良盜骨一節,就寫得很感人。楊六郎令孟良去幽州望鄉臺上盜楊令公之骨,焦贊聽到了這個消息,也去爭功:
卻說孟良星夜行到幽州,當日將近申時,扮作番人,竟到臺邊。只見有五六個守軍,喝曰:「汝是何人,來此亂走?」良曰:「前日太子歸國,我等護送未曾遣回,故來此各處消洒,何謂亂走?」守軍信之,遂不提防。及至一更,悄悄上臺,果見一香木匣,盛著一副骸骨。孟良遂解下包袱,將木匣裹了。正背起來,不想焦贊躲在背後,一手拖住包袱,厲聲曰:「誰在臺上勾當?」孟良慌張,只道是捕緝之人,抽出利斧望空劈去,正中焦贊腦門,嘿然氣絕。
孟良背了包袱,走下臺來,並未見些動靜,自思:「捕緝豈止一人,才聞聲音卻似焦贊一般。」遂復上臺,撥轉屍看,大驚曰:「果是焦贊!」乃仰天嘆曰:「今為本官幹事,而傷本官幹事之人。縱得骸骨歸去,亦難贖此罪矣。」
以後,他安排一巡警送去楊令公骸骨,自己卻
忙忙回到望鄉臺上,背著焦贊屍首,出了城坳,乃拔所佩之劍,連叫數聲:「焦贊,焦贊!是我害汝性命!不須怨恨,我今相從汝於地下矣。」遂自刎而亡。可惜三關壯士,雙亡番北城坳。
於此可見全書藝術描寫的簡潔生動,孟良的膽大心細和義重如山,焦贊的粗鹵天真也得到了很好的反映。
全書主要以情節取勝,細節描寫不多,它的故事和人物卻是較好的毛坯,為戲曲的進一步加工提供了良好基礎。清代以後,以楊家將故事為題材的京劇和地方戲劇目不下百種,它們大都是根據楊家將演義改編的。比如京劇有李陵碑、五台山、孟良盜馬、三岔口、四郎探母、洪羊洞等等,秦腔有千秋廟、狀元媒,豫劇有木桂英掛帥、楊八姐遊春等等,至於楊門女將的劇目,幾乎為所有地方劇種改編。這就出現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本來是戲劇舞臺上楊家將故事的繁盛,促使作家把它改編成一部首尾完整的小說,而小說的情節更反轉來為戲劇舞臺提供了素材,促進了舞臺上的再創造。中國小說和戲劇就是這樣相互生發、相互影響的。
謹以上述的看法作為引言,還不知說清楚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