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福醫01

第一章　夢醒
陰沈沈的雲層鑲著妖異金邊，緩慢卻堅定地向北延伸，隱隱有沈悶雷聲在雲層上滾過，雖不甚響，卻讓人聽了頭皮發麻；南邊極黑，北邊倒是極亮，形成一個巨大的太極圖形。
出現這等詭異之狀，即便是首善之地的帝都，也因此亂成一團。不知哪個人嚷嚷有大妖出世，一時竟越傳越玄，到最後，竟一致認定是閻王與大妖爭位，陰間鬼神死傷無數，說不定很快就會來人間徵兵。
於是，各家慌得紛紛燃起香燭、擺上供桌，跪在地上磕頭不止。幸虧五城兵馬司的人上街察看，又嚴懲造謠生事的人，才沒生出大亂子來。

帝都一片嘈雜，但棋牌胡同的一處院落裡，卻是少有的寧靜，甚至丫鬟來往走路時，都刻意放輕腳步。
倒不是這府裡的人比其他人大膽，委實是當家夫人身子骨有些弱，聽不得高聲喧譁──
全府上下哪個不知，程府真正的當家人可不是身為工部所正的老爺程慶軒，而是夫人丁淑芳。
說句不好聽的，連這座五進宅子都是丁淑芳的嫁妝，程慶軒是當家人，在她面前，便先矮了幾分，更別提丁淑芳容貌極佳，還兼有個伯府娘家。
即便是庶女出身，丁淑芳在家也極受寵，否則如何能有這等寬敞宅院？除此之外，她嫁過來時，還帶了兩間鋪子和上萬兩白銀……
但程家並非高攀伯府的破落戶，這門親事可是安慶伯府主動提的──
別看程慶軒眼下官職不顯，他爹程仲當年可是太醫院掌院使，有神醫之名，救過老伯爺的命。
若程仲依舊在府中，程家斷不會搬進丁淑芳的屋子。
可這幾年，程仲周遊在外，甚少回家，加上程慶軒是程仲過繼的嗣子，自從娶了貌美如花的丁淑芳後，便越發疏遠素來嚴厲的養父。
程仲在府裡時，程慶軒還知道收斂，後來嚴父不在家中管教，便把丁淑芳的話奉如綸音般。
五進院落住著委實比程家兩進的老宅舒服太多，加上丁淑芳一再敲邊鼓，程慶軒索性趁程仲雲遊天下之際，直接搬進來。如今生米煮成熟飯，程仲再固執，總不會讓這麼多人再折騰著搬回去吧？
總而言之一句話，程慶軒把丁淑芳寵到骨子裡，無論大事、小事，只要她首肯，他無有不應的。
府中奴才的眼睛都精著呢，哪裡不明白誰才是真正要敬著的人啊？
因此，這會兒別說天上出現一幅太極圖，就算下的是刀子，大家寧願把哀號嚥到肚裡，也絕不會發出半點聲響；畢竟，下刀子不見得會死人，但驚擾夫人，可是注定不死也得脫層皮。

然而，後罩房靠近馬廄的偏僻小院裡，此時卻隱隱有些騷動──
「外面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咱們伺候的這位主子倒好，竟是個睡不醒的。」
說話的是個身著蔥綠褙子的嬌俏丫鬟，口裡雖叫著主子，語氣裡卻是沒有多少敬重之意，還順手把茶杯往掉漆的桌案上用力一摜。
茶杯沒放穩，摔到地上，啪嚓一聲碎成幾片。
這等一言不合就摔盤子、打碗的刁蠻行徑，哪裡有一點做下人的樣子？說是哪家嬌養的小姐還差不多。
「巧蘭，妳輕一點。」
旁邊的圓臉丫鬟巧雲微蹙眉頭，神情無奈之外，還隱隱有些即將解脫的快意。
府裡誰不知道，住在小院的人，身分雖是小姐，地位卻連府裡的漿洗下人還不如。
只是，這樣的話傳出去，有誰會信？畢竟，程蘊寧可是從丁淑芳肚子裡爬出來的，是程府唯一的嫡小姐。
所以說，人與人的緣分真奇妙得很，即便是親母女，也能處得跟仇人差不多。
從前還好，有程仲護著，程慶軒和丁淑芳雖不喜歡這個女兒，倒也沒有太過為難；偏偏三年前程蘊寧燙傷了臉，好好一張俏顏變得如厲鬼般，程仲為了替她尋藥，竟一去不復返……
如此爹不疼、娘不愛，程蘊寧的處境，還真不是一般的慘，連帶她們這些伺候的丫鬟，也受盡其他下人的白眼。
好在，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巧雲瞥了眼特意收拾好、放在茶几上鼓鼓囊囊的包裹，站起身。
「走吧，時辰差不多了。」
「我還以為妳心軟了呢！」巧蘭哼了一聲，跟著起來。「要我說，也沒什麼不忍心的，咱們算是日行一善。三姑娘這樣待在府裡，早晚憋屈死，表少爺好歹一表人才，不算虧了她。」
兩人說著，先後進了內間。

明明已是初夏天氣，府裡其他主子早換了碧綠的輕薄窗紗，唯有這間屋子還是遮擋得嚴嚴實實。
外面烏雲壓頂，屋內昏暗，兩個丫鬟一時難以視物，若非熟門熟路，可不得撞到陳舊的木板床上？
「三姑娘，該起來了──」
巧蘭和巧雲一左一右上前，各自撩起一面帳子，一道亮光忽然閃過，兩人同時「啊」了一聲，手中床帳應聲滑落──
帳裡的女子圓睜雙眼，襯著臉上可怖的疤痕，讓人瞧了，簡直如墮地獄。
因叫聲太過慘厲，程蘊寧終於回神，纖細身體猛一哆嗦，一雙眼睛漸漸變得猩紅──
不是過了奈何橋，飲了忘泉水嗎？眼下這又是怎麼回事？
她不由撫上臉龐，觸手所及，依舊一片坑坑窪窪……
「我們寧姐兒蕙質……蘭心，可世人淺薄……只重皮相……祖父對不住妳……沒能治好……治好……」
就為了這張臉，竟是累得祖父死不瞑目！
也是為了這張臉，她苟延殘喘二十餘年，直到做出能讓容顏恢復如初的雪肌膏，設計顧家後，才決然而去。
本以為死後，見到臉上再沒有疤痕、光潔如新的她，祖父一定會開心吧？如何能料到，一睜眼，竟然又回到這裡！
不是死後有所眷戀，才會在人間徘徊嗎？可程府於她而言，根本是煉獄般的存在，再如何也絕不願回到這裡來。
「三、三姑娘……」
巧雲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只覺心裡一陣陣發毛。明明還是那般醜陋不堪的模樣，怎麼突然變得鬼氣森森了？
正胡思亂想著，程蘊寧卻緩緩轉過頭來，兩人目光相接之際，巧雲只覺毛骨悚然，撇過頭去。
「三姑娘發什麼呆？表少爺還在那棵老槐樹下等著您呢……」
等到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巧雲頓時有些懊惱，不是要引著程蘊寧過去嗎？這般露了口風，被她聽出破綻就麻煩了。
可轉而一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程蘊寧被幽禁在小跨院的兩年裡，也只有顧德忠隔三差五來一趟，不時送些好吃的、好玩的來，她對他當真已是情根深種。既然顧德忠知會過，今兒會帶她走，怕是天上下刀子，也別想攔住程蘊寧。
果然，一聽到「表少爺在等著」這幾個字，上一刻還神思恍惚的程蘊寧，翻身就從床上跳下來。
「三姑娘慢些，穿上外衣──」
剛剛回神的巧雲再也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終於要脫離苦海了，一旦程蘊寧跟著顧德忠私奔，她和巧蘭就可以回到丁淑芳身邊伺候。
而程蘊寧卻是緊咬牙關，雖難以置信，卻不得不接受明明不可能的事實──
她重生了，且還是回到最痛、最悔、和顧德忠私奔前那一刻！
這會兒，祖父豈不是就在城外?!
於是，程蘊寧一把推開兩個丫鬟，極快地穿好鞋，卻怎麼也止不住淚──
能再見到祖父，便是再受一遍從前的苦，她也是甘願的。
見程蘊寧沒命地往外跑，巧蘭愣了一下，忙抓起桌上的包袱，追上去扯住她。
「三姑娘，這邊、這邊……」
既是私奔，怎麼能走正門！
接著，她又拿了塊面紗幫程蘊寧戴上，還想說些煽情的話，孰料程蘊寧接過包袱後，卻是掉頭就跑。
被撇下的巧蘭見狀，立即收起臉上勉強擠出的不捨，吐出兩個字。「蠢貨！」這才施施然轉身。

轟隆隆的悶雷聲從頭頂滾過，黑色雲層漸漸鋪滿整個天空，豆大雨點噼哩啪啦從天上落下來。
程蘊寧坐的馬車飛一般地從棋牌胡同盡頭拐角處的大槐樹旁駛過。
那是一棵百年古槐，足有數人合抱粗。如蓋綠蔭下，身著藍色直裰的顧德忠瞧著眾人奔跑、驚慌逃避即將到來的雷雨，也惶恐不安，不時跺跺腳，神情不耐煩至極。
聽到動靜，顧德忠看見那輛疾駛而至的馬車，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地咕噥了句。「真是又醜、又噁心的大麻煩……」
沒想到，那馬車到了近前，卻是停都沒停，要不是顧德忠避得快，差點就被撞著，趕緊罵罵咧咧地往後縮，憎惡之外，哪裡有半點即將和心上人私奔的焦灼、期待？
另一邊，程蘊寧放下車幔，眼神裡一片淡然。上一世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如今顧德忠於她而言，不過是個陌路人罷了。
她收回目光，敲了敲車廂，吩咐車伕。「再快些，若一刻鐘內趕到，車錢翻倍。」
真沒想到被硬塞到手裡的包袱中會有這麼多銀兩！上一世，她卻隨手交給了顧德忠。那些所謂的家人，到底有多憎惡她呢？寧願出這麼多銀兩，也要把她推到火坑裡！
「好咧！」車伕登時精神一振。這位客人出手還真是大方，方才給出的車錢已是極高，翻倍的話，就能頂上一天掙的錢，就算是這樣的雷雨天氣，又算得了什麼？
站在樹下的顧德忠卻是一愣，探頭狐疑瞧向已經遠去的馬車。方才那聲音聽著怎麼有些耳熟？好像是……程蘊寧？
「怎麼可能！」
那丫頭瞧見他，就跟看到蜂蜜的蒼蠅一般，被隻蒼蠅嗡嗡纏著，那滋味真不是一般的噁心。
可是，不接受這隻蒼蠅，又如何攀折讓他心動的那株嬌豔的花？更別說程蘊寧還會帶來一筆豐厚的銀兩……
但他卻是渾然不知，那蒼蠅也好，銀兩也罷，早飛得老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