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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廳二部曲: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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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廳二部曲: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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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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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揭開都鐸王朝最具爭議的謎團――
安妮如何從尊貴的王后被迫走上斷頭臺?
她,是十六世紀最有魅力的女人,
英格蘭宗教改革因她而起,權力版圖也重新分配。
然而,在血腥的宮廷鬥爭中,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安妮•博林,是英格蘭史上最具影響力的王后。亨利八世為了她,不惜拋棄結縭十餘載的凱瑟琳王后,更與權力強大的羅馬教廷反目,歐洲各國勢力因而重新洗牌。然而,當上王后不過三年三個月,安妮就命喪斷頭臺!

湯瑪斯‧克倫威爾,是亨利八世意念的執行者,他到底有何能耐,能夠呼風喚雨,扶起一代王后,又將之推入倫敦塔?

他父親曾說:「說起我兒子湯瑪斯,如果你敢擺臭臉給他看,他一定會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你要是故意絆倒他,他就會把你的腿切斷。然而,如果你不去招惹他,他則是標準的紳士,願意請任何人喝一杯。」

你絕不會想與他為敵。

作者簡介

希拉蕊.曼特爾Hilary Mantel

1952年生於德比郡,曾於倫敦政經學院、雪菲德大學攻讀法學。1987年,曼特爾以一篇描撰寫吉達(紅海沿岸城市)的文章榮獲「奈波爾紀念獎」。兩年後,更以英國北方磨坊小鎮為故事背景的小說《佛洛德》(Fludd)贏得溫尼弗雷德‧霍爾比紀念獎、「契爾特納姆」文學藝術獎和英國南部文學獎。之後陸續出版多部得獎作品,包括榮獲《周日快報》年度小說獎、重現法國大革命恢宏場面的小說《更安全之地》(A Place of Greater Safety)、榮獲英國CBE文學獎的《超越黑暗》(Beyond Black),以及榮獲霍桑登獎的《愛的考驗》(An Experiment in Love)以及個人回憶錄《棄鬼》(Giving Up the Ghost)。2009年出版的最新力作《狼廳》(Wolf Hall),榮獲曼布克文學獎以及全年美國書評人大獎,可謂生涯顛峰代表作。曼布克文學獎評審委員會主席諾帝(James Naughtie)評曰:「本書優秀得令人不可思議。作者用當代小說的方式講述了一個十六世紀的歷史故事,篇幅宏大,敘事細膩,語言瀟灑馳騁,場景設計巧妙,每一頁都熠熠生輝。」

希拉蕊‧曼特爾目前與夫婿定居於英國倫敦。

譯者
廖月娟

一九六六年生,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譯作多次榮獲開卷十大好書獎,曾獲誠品好讀報告二○○六年度最佳翻譯人、二○○七年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獎、二○○八年吳大猷科普翻譯銀籤獎,主要譯作包括曼特爾《狼廳》、米契爾《雅各的千秋之年》、《賈伯斯傳》、納博科夫《幽冥的火》與《說吧,記憶》、外科醫師葛文德作品三冊與戴蒙《大崩壞》。

名人/編輯推薦

【導讀】血色的美人黃昏 / 文化評論家 南方朔
二○○九年英國女作家希拉蕊.曼特爾出版了《狼廳》,獲得英國文學界最高榮譽的曼布克獎。《狼廳》是以狼喻人,講的是都鐸王朝亨利八世休掉第一任妻子凱瑟琳皇后時的權力亂局,權力與色欲糾纏,人性的沉淪使得相互利用與鬥爭公開上演,加上宗教因素的介入,使得亨利八世的離婚紛爭簡直成了權力鬥爭與政教混亂的軸心。
而現在,《狼廳》的第二部曲《血季》又再推出,它的英文原書名為Bring up the Bodies,談的是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Anne Boleyn, 1507-1536)和四個所謂的「姦夫」涉及不貞及叛國,因而被關進倫敦塔監獄偵訊、審判、定罪、處死的過程。而就在一五三六年五月十九日處死安妮.博林後,只隔了十一天,亨利八世就在五月三十日第三次結婚,娶了第三任妻子珍.西摩(Jane Seymour, 1509-1537)。
因此,《血季》是本殘酷之書,堂堂的一國君王,對他的皇后居然可以如此說翻臉就翻臉,而且一定要砍掉她的腦袋才如意稱心。亨利八世是英國進入絕對王權階段的第一個君王。他在休掉第一任妻子凱瑟琳皇后的過程中,將樞機主教及首席國務大臣沃爾西,以及人文學者和接任的首席國務大臣湯瑪斯.摩爾當成了陪葬;而在處決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的過程中,則有更多人成了他權力及欲望的祭品,也有一大群功狗像樞密大臣克倫威爾等人幫他辦好這一切祭壇的準備工作。亨利八世休掉第一任妻子和斬首第二任妻子的殘酷故事,乃是十六世紀英國宮廷宮闈祕史中最讓人顫慄的史事。但亨利八世對凱瑟琳和安妮.博林的殘酷無情從此就結束了嗎?並沒有!一五四○年一月六日,他四度結婚,娶了克里夫斯的安妮(Anne of Cleves),但只半年他就在當年七月將她休掉;剛休了妻,七月二十八日他就五度結婚,娶了凱瑟琳.霍華(Catherine Howard),但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一年多,一五四二年二月十三日他就以偷情養漢的不貞罪名,將她斬首。把妻子休掉或斬首已成了他的習慣。當一個君王擁有絕對的王權,他就可以用絕對的權力對待臣子,也可以用絕對的權力對待妻子。他這種絕對權力所造成的權力濫用,還差一點就用到子女身上。
因此,為了對都鐸王朝亨利八世的時代有更多理解,俾能進入《狼廳》和《血季》這兩本著作的真實世界,我們必須回溯亨利八世其人、其妻、其子女的另一面了。
紈褲君王亨利
亨利八世(Henry VIII, 1491-1547)乃是都鐸王朝第一位君王亨利七世之子,因為他的哥哥亞瑟(Arthur Tudor, 1486-1502)早夭,他遂能在亨利七世卒後,以十九歲之齡繼任登基,在位時間幾乎長達三十八年。根據宮廷編年紀錄家霍爾(Edward Hall)的紀錄,後人知道亨利八世乃是身材壯碩,皮膚白皙,喜歡擲槍射箭,唱歌舞蹈、角力、跳澗、會吹蕭笛,也會彈大鍵琴,甚至會自己寫歌,是個動靜皆宜的玩家。
根據宮廷正史的記載,亨利八世非常喜歡騎馬,他在馬鞍上度過了許多日子。一五二四年,有次他和好友薩福克公爵騎馬比試遊戲,由於未把面盔拉下,差點墜馬死掉。一五二五年,他首次放鷹打獵,經過一個大水溝,他想用一根桿子撐桿跳過,結果頭部先著地的掉進爛泥中,差點嗆死。一五三六年,他四十四歲,有次比武為戲,結果連人帶馬摔倒,馬壓在他身上,使他整整兩個小時失去了意識,侍從們都以為他已死亡。由此已可看出亨利八世自認勇敢,自命風流的紈褲特質。他很喜好法國宮廷及貴族的服裝及儀容,還規定以法文為宮廷語言。安妮.博林之父為湯瑪斯.博林(Thomas Boleyn),乃是英國駐法蘭西大使,因此安妮.博林是很有法國氣質的美女,深深吸引了亨利八世。一五二九年,她在宮廷走紅,亨利八世即深深迷戀著她,不但經常送珠寶禮物,並常一起騎馬打獵。一五三一年,兩人開始睡在一起,一五三二年安妮.博林懷孕,這時亨利八世開始著手安排與凱瑟琳皇后離婚。由於教宗拒絕接受他的離婚要求,亨利八世遂將英格蘭教會脫離羅馬教廷,並自封為英格蘭教會的最高權威,然後於一五三三年一月與安妮.博林祕密結婚,六月正式封后,九月七日產下女嬰伊莉莎白。
六個妻子,兩個斷頭
因此,亨利八世在一五○二年哥哥亞瑟早夭後,於一五○九年登基,同年娶寡嫂凱瑟琳為妻,這時他十九歲,開始體會到情欲世界的樂趣。一個年輕體面的國王,在貴婦圍繞的環境下,有著太多投懷送抱的情欲誘惑,養成了他日益紈褲的特質;他不錯的體質也使他深信自己能兒女眾多,家世繁衍。這種對自己的生殖力的信心,遂使得他寵愛任何女性,除了追求情欲的樂趣外,若對方不能在生殖力上使他滿足,便立刻失去他的寵愛。凱瑟琳皇后在一五一二年曾產一子,但只活了兩個月即告夭折,一五一六年二月又產一女瑪麗。此後凱瑟琳的肚皮再也沒有動靜,這乃是亨利八世離婚休妻的理由。在他的離婚理由裡,他自我否定地認為他娶寡嫂為妻乃是不合法的婚姻,這意謂著他認為瑪麗是不合法婚姻的產物,一度企圖取消瑪麗的繼承權。
亨利八世在一五三三年五月與凱瑟琳正式離婚,離婚前的一五三三年一月二十五日即已和安妮.博林祕密結婚。但安妮除了一五三三年九月生了伊莉莎白外,在一五三四年及一五三六年兩度小產。安妮的兩次小產,已使她失去寵愛,亨利八世把興趣轉向珍.西摩。就在一五三六年五月十九日處決安妮.博林後的第二天,亨利八世與珍.西摩訂婚,五月三十日結婚。根據各種記載,嬌小白皙美麗的珍.西摩,由於死得早,而且替亨利八世生了唯一合法的兒子愛德華六世,珍.西摩似乎是亨利八世的最愛。可惜她生愛德華六世時,倫敦正發生瘟疫,亨利八世到外地避難,珍.西摩自己單獨生產,由於難產而切開子宮。她於一五三七年十月十二日生下愛德華六世後,自己只活了十二天,於十日二十四日逝世。除了愛德華六世這個唯一有皇室繼承權的兒子外,在和凱瑟琳皇后離婚前,亨利八世有一情婦布朗特(Elizabeth Blount),她也替亨利八世生了一子亨利.費茲羅伊(Henry Fitzroy),他從小即被封為索瑪斯特公爵和里奇蒙公爵,但他也不長壽,一五三六年即逝,只活到二十歲。由此也可看出亨利八世沒有兒子命。他與第四任妻子離婚,第五任妻子被處死,第六任妻子凱瑟琳.派爾(Catherine Parr),她們都沒有留下一子半女。
但人生真的很難論,愈是相信自己會子孫繁衍的,愈沒有兒子命;而母親被休掉或被處死,自己也差點被取消皇室繼承權及處死的女兒,卻以不同的方式為母親報了仇。這都是亨利八世一五四七年死後發生的事,他當然已無法親眼看到。
亨利八世在位將近三十八年,一五四七年一月二十八日逝世,由他和珍.西摩所生的唯一男性繼承人愛德華六世繼位。愛德華六世登基時年僅九歲,由他的舅舅愛德華.西摩(Edward Seymour)任輔佐顧命大臣。愛德華任內,受到正統派貴族的左右,取消了同父異母兩個姐姐瑪麗和伊莉莎白的皇室繼承權。如果愛德華六世可以活更久,英國史上將不會有瑪麗一世女王和伊莉莎白一世的時代。但愛德華六世這個小孩皇帝只在位六年半,即因肺病夭折,於一五五三年七月六日死亡。他死後,保守的貴族們支持亨利八世最年輕的妹妹瑪麗和她的丈夫杜塞特子爵亨利.格雷(Henry Grey)所生的女兒珍為女王。珍女王登基時僅十六歲,是個美麗聰明的小女生。但那個時候,多數貴族都反對王權落到亨利八世的旁系血親手中,認為應由他和第一任妻子凱瑟琳皇后所生的瑪麗繼位,於是珍女王只當了九天女王,就被宮廷政變所推翻,她和丈夫吉爾德福.杜德立(Guildfond Dudley)都被關進倫敦塔監獄,一五五四年二月十二日被以叛國罪處死。
血腥瑪麗與偉大的伊莉莎白一世
珍女王即英國史上的「九世女王」。她死後,亨利八世和第一任凱瑟琳皇后所生的瑪麗才苦盡甘來。瑪麗年幼時,她的母親已經失寵,亨利八世也將這段婚姻視為非法,並意圖取消瑪麗的皇室繼承權。但珍女王被處死後,瑪麗於一五五三年十月一日登基,她乃是英國史上的第一個真正女王。她在信仰上從母,乃是個天主教徒,而那時英國教會已脫離天主教,改信英國的新教,而新教的那些貴族當年即對她和她的母親百般迫害。於是瑪麗登基成為瑪麗一世女王後,遂向新教貴族們討回舊帳,在她女王任內,總計火刑了二八三名新教徒,人稱她為「血腥瑪麗」。她也下嫁給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因此在名義上菲利普二世也成了英國國王。但瑪麗一世女王也不長壽,她只在位五年四個月,即於一五五八年十一月十七日因流行性感冒去世。瑪麗一世女王在她女王任內,新教徒不滿,有多次叛亂企圖,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伊莉莎白也被捲入,關進了倫敦塔監獄,伊莉莎白也自認必死。但瑪麗一世女王畢竟還是不忍心做下血親相殘的罪行,她後來釋放了伊莉莎白,在她死亡前,她甚至恢復了伊莉莎白的皇室繼承權,同意死後由伊莉莎白繼承王位。於是,伊莉莎白於瑪麗一世女王逝世當日登基,她就是英國史上最偉大的伊莉莎白一世女王,在位四十四年四個月。她的母親安妮.博林當年被以亂倫、不貞、叛國的罪名斬首。伊莉莎白背負著母親的原罪,少女時極盡屈辱,連皇室繼承權也被取消,甚至還進了倫敦塔監獄,但這樣一個苦命的女兒,卻成了一代聖君。她以另一種方式替母親報了仇!她等於也向亨利八世證明,有她這樣一個女兒,勝過十個百個兒子。
我對伊莉莎白一世女王甚為敬佩,她因為背負了母親的原罪,從小都在戒護下生活,養成了她善於自我保護和自求上進的生活方式。她會多國語文,甚至還能以拉丁文到劍橋大學面對一群學者公開演講。她刻苦用功,有識人之能,當她成為女王,遂能盡展所長。她一五八八年親自穿了鎧甲上前線督戰,矢言與士兵共存亡,因而大敗西班牙無敵艦隊。她任內文治武功都極彪炳,縱使在世界史裡亦不多見。人們想著她的功業,當記得她被關進倫敦塔監獄,與死亡擦身而過時所寫的詩句:此刻以監獄為證,枯凋的命運/業已加諸我身,快樂我則放棄。/它使得罪惡不再發生/都在鐵窗之外,而裡面則是我的純真/我的無辜得以保存/而可免於那些足以致命的事。
對於亨利八世,無論讀《狼廳》或《血季》,我們對他這個人都很難再說什麼。他無情無義,殘忍而自以為是,英國文豪作家狄更斯對他就評價曰:「坦白說,他是個讓人最無法忍受的惡徒,是人性的恥辱,也是英國歷史上的血塊汙斑及髒痕。」至於安妮.博林,根據正史記載,她美麗但卻驕傲張狂,她得意時不知節制,這乃是她樹敵極多的原因。因此當她失寵,幾乎人人喊打,這乃是她的罪名愈變愈大的原因。在專制社會,美人難有善終,她的結局悽慘,只有讓後代的人去憑弔了!

目次

導讀 血色的美人黃昏 南方朔
都鐸王朝英格蘭地圖 
人物表
都鐸家族系譜
約克家族系譜
第一部
第1章 獵鷹 一五三五年九月
第2章 烏鴉 一五三五年秋
第3章 天使 一五三五年耶誕~一五三六年新年
第二部
第1章 黑書 一五三六年一月~四月
第2章 幽靈的主人 一五三六年四月~五月
第3章 餘燼 一五三六年夏
作者注記
誌謝

書摘/試閱

黑書 一五三六年一月~四月,倫敦
克倫威爾聽到有人高喊:「失火了!」他以為那是夢,翻個身,又游回夢境。畢竟,他會做這樣的夢。
克里斯多福在他耳邊大叫,把他叫醒:「起來!王后身上著火了!」
他趕緊下床,寒氣鑽進每一個毛孔。克里斯多福還在喊叫:「快!快!她就要被燒死了。」
不一會兒,他一踏入王后寢宮,就聞到濃濃的燒焦味。安妮被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圍繞,但毫髮無傷。她坐在椅子上,身體裹著黑絲綢,手裡拿著一杯溫熱的酒。杯子搖搖晃晃,有一點酒潑灑出來。亨利淚水盈眶,他緊緊抱著她,他的繼承人仍在她肚子裡。「親愛的,如果我在妳身邊,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如果我陪妳過夜,就可以馬上救妳了。」
他喃喃地說:多謝上帝的照顧,謝謝祂護佑英格蘭。假如我……如果我在場,就可拿條毛毯或被子,在那一瞬間,把火撲滅。
安妮喝了一大口酒。「沒事了,我沒受傷。拜託,親愛的夫君,什麼都別說了,讓我喝完這杯酒。」
那一瞬間,他看出亨利讓她不悅。他的懇求、鍾愛、擁抱,都讓她不耐煩。而在這一月底的深夜,她無法掩飾她的感覺。她沒睡好,一臉陰鬱。她轉向克倫威爾,用法語對他說:「有人預言,英格蘭王后會被燒死。我想,這不是指今天發生的事吧。這只是不小心讓火燭引發的小火災。」
「是誰不小心?」
她聳聳肩,移開視線。
他對國王說:「我們最好確立一套辦法,例如把水桶擺在觸手可及之處,輪值的侍女必須仔細檢查王后身旁的火燭是否完全熄滅。這該是宮裡的安全常規,我實在不知道以前為什麼不這麼做。」
這些規定都寫在那本《黑書》裡了。《黑書》是從愛德華國王時代傳下來的,裡面寫著宮中人員必須遵守的種種規定,只不過不包含國王寢宮――因為那裡的一切都是不透明的。
「如果我在她身邊就好了,」亨利說:「但是,你也知道,我們的希望都在……。」
英格蘭國王不能和懷著他孩子的女人上床,流產的風險太大。在這個時候,他只能從別的女人身上尋求慰藉。今晚,你看得出來,安妮身體僵硬,不想讓丈夫的手碰她。但在白天,兩人互動的方式又完全相反。她殷勤地想跟亨利說話,亨利卻不怎麼理她。他轉過身,像是否認自己需要她,然而他的視線還是跟著她……。
亨利心情不好,這些女人家的事真煩人。王后那裹著錦緞睡袍的身體似乎非常瘦小,不像春天即將分娩的孕婦。當然,這也是女人家的事。國王說:「還好,她沒靠近失火的地方,只是掛毯一角燒焦了。那張掛毯上的圖案是掛在橡樹上的押沙龍。那是很精緻的作品,我希望你……。」
「我會從布魯塞爾找工匠來修復。」克倫威爾說。
這場火沒燒到大衛王之子。樹枝纏住他的長髮,他就這麼懸在樹上:他眼神狂野,張嘴嘶吼。
再過幾個小時天才會亮,宮殿的每個房間都靜寂無聲,好像在等待一個解釋。守衛現在不知巡邏到哪裡了?難道不該派幾個侍女陪王后?她們可以睡在床腳地板的小毛氈上。他對羅奇福德夫人說:「我知道王后有敵人,但怎麼能讓他們接近她?」
珍.羅奇福德坐在高高的馬上。她想,他在責怪她。「祕書大人,我該對你坦白說嗎?」
「請說。」
「首先,這是國王的家務事,與你無關。其次,她沒危險。第三,我不知道點火的人是誰。第四,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他等她繼續說。
「第五,也沒有任何人會告訴你。」
他繼續等待。
「可能有人在所有燭火熄滅之後,拿著蠟燭去看王后。但對這種事,我們都三緘其口。」
「有人……」克倫威爾玩味這兩個字,「這個人去看王后,是為了縱火,還是別有目的?」
「半夜去探望王后,」她說:「這在寢宮是司空見慣。我不是指真有這麼一個人,反正我不知道。王后知道如何保守自己的祕密。」
「羅奇福德夫人,」他說:「如果哪天妳想去除良心的重擔,別去找神父,跟我談吧。神父會叫妳悔改,我則會給妳獎勵。」
***
比武的日子到來。克倫威爾雖然在格林威治,但不想坐在旁觀席上。那天早上,他都在國王身旁。做晨間彌撒時,國王和他並肩而坐,問道:「瑞朋爵爺的頭銜可為約克大主教帶來多少錢?」
「陛下,二百六十鎊出頭。」
「紹斯威爾呢?」
「不到一百五十鎊。」
「真的嗎?我還以為不止呢。」
亨利最近對主教的財務狀況很感興趣。有人提議,我們應該給主教固定薪俸,多餘的教區所得都拿來充實國庫。克倫威爾計算過,多出來的錢足夠養一支常備軍隊。
但現在不是跟國王談論這件事的好時機。國王跪在地上,向護衛比武騎士的聖人禱告。克倫威爾說:「國王陛下,如果您和我兒子葛雷哥利比武,能否高抬貴手,別讓他摔下馬。」
但國王說:「如果小葛雷哥利讓我摔下馬,我一點也不會在意,但這樣的事實在不大可能。即使結果如此,我也會樂意接受。說實在的,我們無法預料在比武場上會如何。一旦你對著一個人衝過去,你總是全力以赴,不會克制自己的。」他在這裡打住,然後用親切的語氣說:「你放心啦,我們很少會讓對手摔下來。這不是比武的目的。葛雷哥利武藝不錯,你大可不必擔心他出糗。要不然,我們也不會讓他上場。一般而言,能上場比武的,每一個都很強,沒有軟腳蝦。你知道傳令官怎麼說嗎?他們說:『葛雷哥利.克倫威爾身手不凡,諾里斯也不賴,但最厲害的就是我們國王陛下了。』」
「真的嗎?」他知道國王話中有刺,還是微笑以對。
「我知道你們希望我別上場,坐在旁觀席看就好。我了解,到了我這年紀,已經過了顛峰期。但你可知道,一個人很難放棄從小就熱中的東西。有一次,我和布蘭登比武,有些義大利人來觀看,他們為我們歡呼,說他們看到了阿奇里斯和海克特再世。」
但誰是阿奇里斯,誰是海克特?兩個人在漫天風沙中打鬥,哪分得出誰是誰?
國王說:「你兒子很不錯,你那外甥理查也是人才。你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們光耀了你們克倫威爾家的門楣。」
葛雷哥利不錯,葛雷哥利是少年英豪,葛雷哥利打遍天下無敵手。他說:「可是我不想讓他成為阿奇里斯。我只求他不要受傷,不要被打倒。」
得分表和人體部位是相對應的,得分表上標了頭部和軀體。輕觸對方的胸甲可得分,但不可把對方的肋骨戳斷。碰觸到頭盔也可得分,然不能把人的頭殼敲碎。你拿起得分表一看,就可得知這天的賽事如何。然而,表單上不會告訴你膝蓋破裂有多痛,也不會告訴你頭盔讓你窒息,但你還是得忍住不吐出來。所有比武的人總是說,你得自己上場,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葛雷哥利很失望,因為父親說要處理公文,沒去看他比武。梵蒂岡給亨利三個月期限,要是他依然不願服從教宗,教廷就將在全歐洲發布將他逐出教會的敕令,遭到所有基督王國子民唾棄。查理五世的戰艦已準備開往阿爾及爾,上面載著四萬精兵。方濟會修道院長揮金如土,荒淫無度,包養了六個妓女。光在這些女人當中周旋就筋疲力竭了吧。還有,再過兩個禮拜,就是新的國會會期。
克倫威爾曾在威尼斯遇見一個老騎士。這人帶著一群扈從和一排好馬,跑遍歐洲各比武場,得獎無數,直到年老體衰、遍體鱗傷才退下來。他現在是貴族子弟的武術老師,忍受年輕人對他的嘲弄,虛度光陰。他說,以前的年輕人比較有禮貌,現在我不但得照顧馬匹,還要幫那些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兒擦亮胸甲。我以前還不肯讓人清我的靴子呢。你看看,我現在不過是個跟人喝酒的糟老頭兒。你從哪裡來的?英格蘭嗎?
老騎士是葡萄牙人,但他會說不正規的拉丁語和一點日耳曼語,穿插所有語言通用的一些術語。從前,每次比武都是試煉,沒什麼豪華的享受。女人只能在旁觀席後方,不會坐在金帳篷底下對你傻笑。那時,計分方式很複雜,裁判也很嚴格。因此,你的矛斷了可能會失分,你的對手倒下,你不能提著一袋金幣回家,只有分數紀錄。歐洲各地的規則不盡相同,在里斯本算犯規,到了費拉拉,你可能會被逮捕。名聲總是不脛而走。如果你某一季表現不佳,加上運氣不好,大家只會記得你是個失敗者。他說,別指望運氣,你要想: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即使幸運之星此時高升,光芒萬丈,說不定一下子又杳無蹤跡。因此,別浪費錢去找占星師。要是結果很慘,你騎馬上陣那一刻會想知道嗎?
一杯黃湯下肚,老騎士談得更起勁了,好像每個年輕人都嚮往當騎士。你應該讓扈從在柵欄盡頭牽馬出來,不要抄近路,不然你可能會被絆倒,那可會痛死人。你有這樣的經驗嗎?有些傻子讓扈從把馬牽到中間再上馬,也就是雙方出擊之處,但這麼做有什麼用?老人說,你看過那種裝了彈簧的盾牌沒有?那簡直是不入流的小把戲。以前的裁判光用眼睛看,就可判定是否碰觸,不用一些有的沒的玩意兒。我告訴你,失敗有三種原因:馬可能出狀況,扈從可能出錯,你也可能臨時膽怯。
你必須把頭盔繫緊,視線才不會受到影響。你的坐姿要保持挺直、端正,你在準備出擊時,得轉動頭部,把對手看得一清二楚,注意矛的鐵尖要對準目標。有人就是會在交手那一瞬間讓矛歪了。這是自然的,但你得忘記這點。你必須不斷練習,直到不會受本能反應左右。你要想,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不得不全力以赴,否則你的矛會歪掉,身體也會不自主地閃躲,甚至撞上另一個騎士。有些人不會閃躲,但在出擊那一刻會閉上眼睛。這樣的人又可分為兩種:有一種是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另一種人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練習時,可請你的扈從幫你看看,不管如何,絕對不要閉眼。
他問老騎士:那我要如何才能進步?如何才能成功?以下就是老騎士的指導:輕輕鬆鬆坐在馬鞍上,好像你要騎馬出去散心。韁繩別拉太緊,讓馬兒保持鎮定。如果比武是為了好玩,場上旗幟飄揚還有色彩繽紛的花圈,劍或矛頭用無尖的皇冠狀,這時你就要像殺敵一樣賣力。然而如果遇上殊死戰,你反而要放輕鬆,就像去玩樂。老騎士用力一拍桌子,我告訴你,我比武的次數已不計其數,數都懶得數了。你全身僵硬,準備面對對手的猛擊,但在最後一刻,你還是可能被某種強烈到無法控制的感覺毀了。你肌肉緊繃,舉起長矛,但矛尖歪了,也就偏離了目標。這就是你必須避免的重大錯誤。長矛別抓得太緊,這樣身體緊繃時,你才能保持手臂的彈性,對準目標。但最重要的還是:擊敗你的本能。如果要活下來,你對榮譽的熱愛必須征服你的意志,不然你為何上場比武?為何不當個鐵匠、去釀酒或是做羊毛買賣?如果不是為了求勝,你何必比武?如果你比武不是為了求勝,難道是去送死?
第二天,克倫威爾又見了那個老騎士。他和朋友漢茲喝酒回來,瞧見那個老人倒在河邊,頭還在陸地,腳則泡在水裡。在威尼斯的黑夜,人要是倒在河邊,可能頭在水裡,腳在陸地。他們把他拉到岸上,翻過身來。克倫威爾說,我認識這個人。漢茲問,誰是他的主人?克倫威爾說,他沒有主人。漢茲用日耳曼語咒罵一聲,然後說,我住在一個開鑄鐵廠的老鄉家裡,我們把他送去那裡吧。你做武器買賣嗎?克倫威爾說,不是,我賣的是祭壇用布。漢茲說,放屁!英格蘭人最會騙人了。
他們邊說話邊把那老人拉起來。漢茲說,你看,他的錢包被割破了。這老人沒死,真是奇蹟。他們用一艘船把他送到芳達可,也就是日耳曼商人居住的地區。那裡不久前被火燒毀,最近才重建。他對漢茲說,你在倉庫找個地方讓老人躺著,找東西給他蓋在身上,醒來後再給他食物和水。他不會死的。你別看這人七老八十了,他可是強韌的漢子。這些錢拿去吧。
漢茲說,真搞不懂你們這些英格蘭人。克倫威爾說,我曾接受陌生人的幫助,我發現,他們是天使偽裝的。
水門邊有個守衛,是當地政府而不是商人雇的,因為威尼斯人想知道那些日耳曼人在搞什麼。克倫威爾與漢茲花錢買通守衛,把老人從船裡抬出來。老人已經半醒了,揮著手臂,不知喃喃說些什麼,或許是葡萄牙語。他們把他拖進門廊。漢茲說:「湯瑪斯,你看過我們的畫嗎?」他又對那守衛說:「你過來,火把舉高一點。難道為了這個,我們還得付錢?」
火光照在牆上,克倫威爾看到磚瓦上的紅花,那紅像紅色絲綢,也像一灘血。他還看到一點彎彎的白色曲線,不知是新月,還是鐮刀?守衛移動火把。他接著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女人臉頰邊緣有金色亮粉。她是女神。他說:「火把舉高。」她頭髮飛揚,戴著王冠,後面則是行星和星星。他問:「這是誰畫的?」
漢茲說:「吉奧喬尼。威尼斯大運河石橋上的畫是他朋友提香畫的。雖然參議院已經付了他們一筆錢,但他們還會跟我們要。你覺得這女神畫得如何?」
火光觸及她白晰的肌膚。守衛手痠了,放下火把,女神又陷入黑暗。守衛說:這裡冷得刺骨,你們看畫看得高興,但我一整晚都得站在這裡幫你們拿火把嗎?他不是為了我們高興,而是為了錢才這麼做。但今晚的確很冷,霧爬上橋和走道,陣陣寒風從大海吹來。
克倫威爾和漢茲道別。月亮映照在運河的水面上,看起來像顆大石頭。他發現水邊有個高級妓女,由僕人攙扶,穿著高高的厚底鞋在石板路上搖搖晃晃往前走。她的笑聲在空中迴蕩,雪白的頸子繫著一條黃絲巾,絲巾的流蘇鑽進霧裡。他看著她,但她沒注意到他。不久,她就消失了。在某處,必然有道門為她開啟,然後關上。她就像牆上那個女人,融入黑夜。碼頭空蕩蕩的。他不過是磚房邊的一個黑影,黑夜的碎片。他說,如果我必須消失,那就在這裡消失吧。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是在另一個國度。此刻,雷夫有事要告訴他。雨才剛停,雷夫還得馬上趕回格林威治。漢茲現在不知在哪裡?也許他已經死了。自從他在牆上看到女神畫像那晚,他一直很想請人在牆上畫這樣的畫,只是他一直很忙,忙著賺錢、忙著擬定法律條文,忙得不可開交。
「雷夫?」
雷夫一語不發站在門口。克倫威爾抬起頭,看著這年輕人的臉。鵝毛筆從他手中落下,墨水濺到紙上。他立刻起身,用毛皮袍子裹著身體,準備面對打擊。唉,該來的總是要來。他問:「葛雷哥利出事了?」雷夫揮手否認。
葛雷哥利毫髮無傷。他沒上場。
比武大會中斷。
雷夫說,是國王。亨利死了。
啊。
他從骨盒裡拿出一點灰燼灑在紙上,讓上面的墨水乾掉。克倫威爾說,血流滿地了吧。
他一直把一件禮物放在身邊,那是把土耳其鐵鑄小刀,刀鞘上刻著向日葵圖案。他一直把這把小刀當作裝飾品、古董,直到今天。他穿好衣服,把小刀藏在身上。
***
日後回想起來,他該記得那天踏入格林威治宮的大門,走到比武場時是如何舉步維艱。克倫威爾覺得全身虛脫。他當初以為是葛雷哥利出事,手中的筆才會掉下來。他對自己說:葛雷哥利沒事。但他還是頭暈腦轉,聽到消息那一剎那,就像他自己遭到致命一擊。他想逃離這一切,在所有港口都被封鎖前逃得遠遠的。但他能去哪裡?也許去日耳曼?是否有任何地方可逃離查理五世、教宗或新國王的追緝?誰又可能是英格蘭的新國王呢?
他不曾往後逃。或許只有一次,也就是七歲時離家出走那次,但不久他老爹華特就追上來了。從那時開始:往前、往前,不斷往前走!他沒遲疑太久,不一會兒,他已來到金碧輝煌的帳蓬底下,帳篷繡著英格蘭的各式武器。亨利八世的屍體在他腳下。他已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走到帳篷的。雷夫說,比武大會還沒開始,國王便在比武場上騎馬奔馳,長矛鉤到看臺的一個孔洞。接著,馬倒下,國王也摔下來。馬在地上打滾、嘶鳴,把人壓在底下。此時,諾里斯跪在棺木旁祈禱,淚珠不停滾下臉頰。每個人的鎧甲都有點髒污,臉藏在盔甲後方,下巴是鐵做的,嘴如蛙口,眼睛處有兩道狹縫。有人說,那匹馬倒下的樣子好像腿斷了。事發當時,國王身邊沒有任何人,所以不能怪任何人。他似乎能聽到那恐怖的聲音――馬兒淒厲的叫聲、觀眾尖叫、鋼鐵的鏗鏘聲和馬蹄踩在鋼鐵上的聲音,好像兩隻巨大的動物在纏鬥―—最後,國王和戰馬一齊倒下,鐵片刺入肌肉,腳蹄踩到骨頭。
「拿鏡子來,」克倫威爾說:「放在國王嘴唇前面。還要一根羽毛,看國王有沒有呼吸。」
侍官用力將國王身上的盔甲脫下,但下面有一層比武用的黑色厚上衣。國王這一身黑,像是為自己哀悼。國王身上看來沒有明顯的血跡。克倫威爾問道:他哪裡受傷?此時,帳篷下充滿哭泣聲和胡言亂語。他好不容易才聽到這一句:國王撞到頭了。他這才知道,有人早就用羽毛和鏡子測試過了。有人像蛤蜊緊閉著嘴,眼睛像小石頭,一臉驚嚇與茫然,有人喃喃祈禱。所有的人動作都很慢、很慢,沒有人想把國王的屍體搬進室內,這種事無人可以承受。國王都死了,他的臣子要如何高喊「吾王萬歲」。通常他們會將國王的死訊隱瞞個幾天。無論如何必須隱瞞……他發現,亨利臉色慘白,而他身上的肌肉出奇柔軟。國王正躺在一大塊海藍色的布上,四肢伸直,看來毫髮無傷。他輕觸國王的臉,發覺還溫溫的。命運女神沒毀壞他的容顏或軀體,他身上無傷無痕。他是天神送給英格蘭的禮物,但他們又把他要了回去。
克倫威爾張嘴吼叫:怎麼能讓國王躺在這裡?怎麼不去找主教來幫忙?你們當他已經被逐出教會了嗎?如果今天倒在這裡的不是國王,是別人,大家早就想盡各種辦法刺激他的感官,比如給他聞玫瑰花瓣或沒藥,拉他的頭髮,擰他的耳朵,在他的鼻子下燒紙,扳開他的嘴,給他喝聖水,或在他的耳邊吹號角。這些都是該做的。克倫威爾抬起頭,看見諾福克公爵霍華德像鬼一樣衝過來。他是當今王后的舅舅,全英格蘭地位最高的貴族。他咆哮:「天啊,克倫威爾!」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我向上帝發誓,我逮到你了;我向上帝發誓,我會把你的肚子剖開,把你的腸子拉出來;我向上帝發誓,天黑之前,我會把你的頭砍下,插在木樁上。
也許吧。但接下來,克倫威爾似乎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膨脹,將國王身邊的空間全部堵住。他覺得自己像是從空中看著下方的帳篷:他的腰帶變寬、變長,他變得像巨人一樣高。他占據的空間變大,吸入的空氣也變多,然而他就像岩石上的堡壘立定不動,看著諾福克用飛快的速度衝來,然後彈出去。諾福克在顫抖,縮成一團,喃喃唸著上帝知道什麼、上帝知道誰之類的話。克倫威爾對他吼叫:「諾福克公爵,王后在哪裡?」
諾福克上氣不接下氣。「她在地上。我告訴她的,我親口說的。這是我該做的,我這個做舅舅的該做的。她雙腿一軟,倒下去了。那個侏儒想把她扶起來,但她把那侏儒踢開。噢,全能的上帝!」
現在,由於安妮肚裡的小王子尚未出世,誰能統治這個國家?亨利說要去法蘭西時,答應讓安妮攝政,但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而且他根本沒去,所以我們不知道國王打算怎麼做。安妮曾對他說,克倫威爾,如果我攝政,你就得給我當心點,你要不聽命於我,我就要你的人頭。安妮要是攝政,必然會很快下手幹掉凱瑟琳和瑪麗這對母女。凱瑟琳已不在人世,但她仍可對瑪麗伸出毒手。諾福克跪在國王的屍體旁祈禱一會兒,然後掙扎地站起來說:「不行,我們怎麼能讓大肚子的女人統治這個國家?這怎麼行?安妮不能統治的話,誰來?我、我,就是我啦!」
葛雷哥利從人群中擠過來。克倫威爾腦袋還很清楚,知道去找國庫長費茲威廉。他對費茲說:「瑪麗公主在哪裡?我得找到她,不然就完了。」
費茲威廉和國王差不多年紀,兩人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既能幹又沉穩,不會驚慌失措,也不會嘰嘰喳喳。費茲威廉說:「她目前由博林家的人看管,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願意把她交出來。」
克倫威爾想,如果我有先見之明,就該設法賄賂看管她的人。我曾說,如果凱瑟琳能被釋放,我願意拿出我的戒指,但我就沒想到為瑪麗做什麼。瑪麗要是落在安妮手中,她就死定了,然而她要是在羅馬天主教徒手裡,他們會支持她當女王,我也無法苟活。英格蘭就要陷入內戰。
朝臣蜂擁而至。每個人都在述說亨利是怎麼死的,一邊嘆息、否認、哀悼,現場出現嗡嗡的嘈雜聲。他抓住費茲威廉的手臂:「要是在我們行動前,消息就傳到北方,我們就再也看不到活著的瑪麗。」看管她的人不會把她從樓梯上吊死,也不會把她刺死,但他們一定會設法讓她發生意外,在路上跌斷脖子。如果安妮這胎是女的,由於我們別無選擇,伊莉莎白將成為女王。
費茲威廉說:「等等,讓我想想,里奇蒙公爵在哪裡?」里奇蒙公爵是國王的私生子,今年十六歲。他就像可居奇貨,人人垂涎,必須保護他的安全。他是諾福克的女婿,諾福克一定知道他在哪裡。目前,最可能把里奇蒙公爵弄到手的莫過於諾福克:諾福克可以跟他交涉,把他關起來,或放他走。但克倫威爾不怕這麼一個私生子,再說,這個年輕人喜歡他,他也不遺餘力奉承這個年輕公爵。
諾福克現在就像隻發狂的大黃蜂在一邊嗡嗡叫。旁邊的人就像怕被叮咬般敬而遠之,躲到別處,等他離開,再回來原來的地方。公爵也一直煩他,但他揮手,把這討厭的黃蜂趕走。克倫威爾盯著亨利。他想,他方才似乎看到亨利的眼皮動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幻覺?於是,他站在亨利面前,有如一個高大、醜陋的守衛,靜靜在墳墓前守候。不知等了多久,他發現亨利的眼皮又動了。他想,這一定是真的。他還發現亨利的心臟突然動了一下。他啪的一聲把手放在亨利的胸膛上,那手勢就像商人成交拍打桌面。他平靜地說:「國王還有呼吸。」
此話掀起一陣騷動。有人呻吟,有人歡呼,有人害怕得哭出來,有人高喊上帝,有人摩拳擦掌,說要給惡魔點顏色瞧瞧。
在那馬毛填充的黑色上衣底下,有一絲顫動,有一點生命徵象:克倫威爾把自己的大手平放在國王胸前,好像在使拉撒路起死回生。似乎他的手掌擁有某種魔力,可把生命灌注到亨利身上。國王的呼吸雖然淺,但已穩定。克倫威爾已看到未來,預見沒有亨利的英格蘭。然而此刻,他大聲禱告:「吾王萬歲!」
「快把大夫找來,」他說:「叫巴茨大夫過來!任何醫術好的人都找來!我保證,如果國王又死了,絕不會責怪他們。叫我外甥理查.克倫威爾過來。拿凳子來給諾福克公爵坐。他太激動了,讓他休息一下。」他還很想說:拿一桶冷水潑在諾里斯侍官身上。他方才發現諾里斯禱告的方式就像羅馬天主教徒。
帳篷現在已擠得水洩不通。如果從上往下看,必然都是人頭。在醫生和教士把國王抬進屋裡前,克倫威爾又看了他一眼。他聽到長長的喘息聲,有點像要嘔吐的樣子——他曾在人死前聽到這樣的聲音。
「呼吸!」諾福克大叫:「讓國王呼吸!」國王好像接受了這個命令,發出深深的、有摩擦音的呼吸聲。他咒罵一句,然後掙扎著要坐起來。
沒事了。
但他端詳博林家人的臉,發現不是這樣就完全沒事了。他們好像麻木了,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在冷冽的風中露出扭曲、痛苦的表情。博林家最光輝燦爛的一刻已經過去,他們卻絲毫不知這一刻何時到來。他們怎麼這麼快就趕到現場?從哪裡趕過來的?他問費茲威廉。這時,他才發覺天快黑了,過去的十分鐘像有兩個小時之久。雷夫站在門口,他的筆掉在紙上,不過是十分鐘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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