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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年度高口碑新銳作者 巒 轟動全網的催淚力作
他愛上的人是一名人格分裂者,跨越半個地球的相濡以沫,他用最深沉的愛詮釋命運

我的妻子叫許戈,是一名雙重人格分裂者,她的第二人格叫連翹。
巧的是連翹和許戈曾經是情敵,她們共同愛上的男人叫厲列儂,也就是我。
在我妻子人格分裂之後,我的生活變得異常忙碌。在她變成連翹時,我得陪著她說許戈的壞話;在她是許戈的時候,我得努力運用那些能討女人歡心的技能討她歡心,在這之前我從不幹這種事,不僅如此,我還對她做了不少混蛋事。
——厲列儂

面對同樣的問題時——
連翹:眼睛是用來看世界的,雙手是用來擁抱的。
許戈:眼睛是用來哭泣的,而雙手是用來抵抗的。
這一年,她和她十四歲,她們素不相識。
許戈成長於時局紛亂的耶路撒冷,連翹成長于素有陽光海岸之稱的加州。
若干年後,她們因為那個叫做厲列儂的男人開始了宿命般的相遇。

作者簡介


喜歡電影、旅行, 2010年開始寫文,文風細膩,偏愛格局略大、視野開闊的故事,善於表達人物精神層面的複雜性。

名人/編輯推薦

◆年度高口碑新銳作者巒轟動全網的催淚力作
◆他愛上的人是一名人格分裂者,跨越半個地球的相濡以沫,他用深沉的愛詮釋命運

親愛的,你只是去遠行了,我相信你能找到回家的路。
——厲列儂

許戈,你說過,會記住那些我和你說的話。
那些話是生命的意義,我也是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懂得。
平凡、溫暖,充滿無限生機。
——厲列儂

目次

上冊:
第一章 耶路撒冷
第二章 水果硬糖
番外 彗星來臨的那一夜
第三章 藍色路西法
第四章 她躲起來了
第五章 短髮的許戈
第六章 鏡裏的女人

下冊:
第七章 重返二十歲
第八章 費羅尼卡
第九章 長髮的連翹
第十章 眼睛是用來哭泣的
第十一章 諸神的黃昏
第十二章 時間旅行者
第十三章 親愛的,為了你我將拯救世界

書摘/試閱

第一章 耶路撒冷

在古老的東方文明裏,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經過奈何橋,奈何橋上有讓人忘卻記憶的孟婆湯,來到奈何橋的人都要喝上一碗孟婆湯。喝完孟婆湯、走完奈何橋,就會進入一個新的生命輪回。
這聽起來就像是流水線工程一樣,產品本身身不由己。但有那麼極小一部分人,依然對前世念念不忘,他們固執地抓住那些記憶不放。
那是一群倔強而長情的人,喝完孟婆湯、走完奈何橋,來到幽暗隧道時,緊緊攥在手掌心裏的記憶逐漸被黑暗吞噬,變得支離破碎。
幽暗隧道的盡頭是光,是生命的源頭。
即使閉著眼睛,還是能感覺到周遭的環境:無處不在的光,光裏有人的臉;那些臉都低垂著,周遭如山一般靜默;躺在床上的婦人眼睛緊閉,眉目安詳。
輕輕地來到她跟前,依偎在她懷裏,觸到的身體溫度宛如沉睡已久的冰川。
一顆心莫名其妙地揪了起來。當她還是極小的一點點時,那裏明明很溫暖的。周遭開始有了輕微的響動,思想瞬間一分為二,一半迫不及待地聚攏進到那個小小的軀體裏,一半游離於身體之外,渙散而徒勞。
那個小小的軀體被托在掌心上,上升,一直在上升。光此時到了極盛時刻。
也不知道是哪個壞心眼的,用手在她的屁股上一擰。
嬰兒的哭聲嘹亮且生機勃勃,前塵往事如煙雲般逝去,世界混沌初開。
漫長的生命之旅在嬰兒的哭聲中拉開帷幕。母親的汗水、眼淚還凝固在眉梢眼角,身體卻已經冰冷一片。
最後一縷思緒,停留在站在床前的那個孩子明亮的眼眸裏。
長情的人,一秒、一眼、一個瞬間,就是長長的一生。

許戈總是對那個人說:“信不信,我出生那天曾看到你。”
那個人總是安靜傾聽著,和大多數時候一樣。反倒是爸爸會輕拍她頭頂:到一邊玩去,不要打擾你哥哥學習!
從懂事以來,許戈就覺得那個人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在玩,那個人在學習;別的孩子在打架,那個人在學習;別的孩子山跑、海跑,那個人還是在學習。
許戈不明白他學那麼多東西要做什麼——他會講的外語種類她五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他身手靈活、精通射擊;他可以在一分鐘裏消除設置的所有障礙……那個人真是個全能型選手!
許戈在爸爸的敦促下灰溜溜地離開房間,繞過那個牆角,躡手躡腳地來到窗下,等待著從那個房間傳來那聲悶重的關門聲。爸爸走了,房間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她得意揚揚地搬來木墩,腳踩在木墩上,打開窗戶,手抓住窗欄、下巴擱在窗臺上:“許醇,我覺得你以後肯定會當個大人物!”
這話是許戈從一位游方相士口中聽來的,被她像寶貝一般揣著。
正在學習的人抬起頭來看向她。
春分時節,那叫不出名字的樹、那開在枝頭的花、那滿山遍野的風、那屋簷底下嘮叨個不停的風鈴,都叫作春光。那坐在窗前的男孩是不是也叫春光,不然怎會明媚到讓她捨不得移開視線?
她瞅著,張開嘴,卻忘了說話,假如記得開口,出口的話肯定是:“許醇,我覺得你以後肯定會當大人物!”
許戈已經不記得,對那個人的崇拜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風箏掉落在樹上,她苦著臉站在樹下無計可施,他輕輕一個跳躍,修長的身軀蓋過她頭頂,眨眼工夫風箏就牢牢掌控在他手上時?還是在無所事事的午後,她無意間來到爸爸一直警告她不可以涉足的地方,看到被他手中氣槍精准地擊落在空中晃得她眼花繚亂的飛翔物時?
很多諸如此類的事情之後,似乎有什麼在她幼小的心靈上萌芽,仿佛那春天的枝丫。
眼看著他又要重新回到他的課本上去了。“許醇,不然你學那麼多本事做什麼?”她急急忙忙地問,心裏貪戀著多看他幾眼。
那麼好看的一個人!
回應許戈的是窗戶被關上。要不是她手快,手指非得被夾到不可!她再一次灰溜溜地離開。
“信不信,我出生那天就看到你?”沒人相信許戈的話,這導致她心裏很不快活。
那一天,梅阿姨問她:“然後呢?”
然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哪有什麼然後啊?就那樣咯!
許戈心裏很苦惱,以後肯定更沒人相信她的話了。即使她什麼也回答不出來,梅姨還是一如既往地給她溫柔的笑容。
梅姨是媽媽的朋友,媽媽走了後,一直都是梅姨照顧許戈。村裏很多人都說,梅姨也許會成為她媽媽。
許戈是愛梅姨的。別人都叫她許戈,只有梅姨叫她小戈。
許戈住的村子很小,名字很難記,許戈直到離開時還是記不住那個村子的名字。長大後,許戈才知道那裏是中朝邊境的偏遠山區,它連村子都不是。許戈離開時年紀很小,能記住的也就是那裏無處不在的山風以及發生在晚上的事情。為什麼要離開那裏呢?爸爸跟她說:“我們要搬到別的地方住。”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一直在路上——坐飛機,窩在空間有限的車廂幾天幾夜,徒步穿過無人的荒涼地帶;住過富麗堂皇的大房間,也在車站旁邊破爛不堪的麵食店吃過麵條。
他們一直走,一直走。
那個冬夜,許戈的手指忽然變得大起來,圓鼓鼓的,又疼又癢,讓她一到晚上就哭個不停。誰也沒有辦法,那個人拿來了酒精燈。
酒精燈放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他拉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指一個個掰開放在酒精燈上。很神奇,那老是讓許戈掉眼淚的手指忽然就不鬧騰了。
那晚,風狂妄地從屋頂上一次次經過,仿佛下一次就會把屋頂掀翻。
“許醇,我想回家。”她對他說,這個時候梅姨平日裏做的白米飯顯得特別誘人,“許醇,我想吃白米飯。”
哪怕只是聞聞白米飯的香氣也是好的。她癟著嘴。許戈想起她以前不在乎的熱氣騰騰的飯菜、暖和的被窩還有院子裏的秋千,眼淚掉落下來。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低聲說道:“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找到住的地方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每當夜幕降臨,她都會坐在方桌前,在他的注目下把手乖乖地伸到酒精燈上,一雙眼睛趁他不注意時在他臉上遊移。
載著他們一家人的那輛車夾在長長的車隊裏,車隊卷起漫天黃沙,她能做的就只剩下睡覺和發呆了。
那天晚上,那個人搖醒呼呼大睡的她。爸爸背著她下了車。
睡眼惺忪中,許戈在爸爸背上看到了遠遠高高的所在,那裏有亮得嚇人的星星,那些星星跟她任何時候見到的都不一樣。
亮藍色的微光中,她似乎看到長著黑色翅膀的風像鷹一樣,圍繞著那些星星盤旋。
她指向那些星星,喃喃自語:那是天國嗎?
一路走來,許戈從很多包著頭巾的人們口中聽到那個叫作“天國”的所在。那些人提起那個地方時表情虔誠。在梅姨的翻譯中,那個叫作天國的地方栩栩如生。那一定是位於天上的國度,據說那是善良的人們美好的最後歸宿地。
她小小的心靈想著:那麼高高在上的地方,也許就是那些人嚮往的歸宿地。
“不,那不是天國,那是聖殿山。”那個人和她說。
暗夜中,爸爸背著許戈往幽深的小巷深處行走,她在爸爸背上頻頻回望。那座飄浮著星光的山,冷冷的、遠遠的、淡淡的。
那裏不是天國,那裏是聖殿山。
小巷是筆直的。沿著聖殿山,許戈看到了跟在她後面的那個人。她仿佛融入到了聖殿山藍色的星輝裏。
這天晚上,許戈的手神奇地癒合了,鼓鼓的手指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1997年1月,許戈來到耶路撒冷,那是耶路撒冷最冷的月份。那一年,許戈八歲。

四個座位的小麵包車裏,許戈和那個人坐在後面座位上,開車的是爸爸。小麵包車開出垂直的街道,光從四面八方迎面而來。晨曦中,許戈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在公路的浮塵中凝望那座聖殿山。
那山長得可真好看,英俊又神氣,像處於暴風雨中海上屹立不倒的風帆,像……像那個人一樣——那個人像那座聖殿山,孤獨而驕傲。
他們一家人來到耶路撒冷已經有四年時間。爸爸在集市開了一家五金店,在當地人的眼中,許戈是五金店老闆的女兒。
看到亮黃色的路標時,許戈心裏快活了起來。前面路況十分不好,那遍佈在路面上或大或小的窟窿都是坦克、裝甲車留下來的。
每當夜裏從老城區那邊傳來槍聲,次日街上就會出現裝甲車、坦克等重型軍用車輛,多則數十輛,少則三四輛。要是槍聲換成了火箭炮聲,情況會更糟——以軍會在路上設立路障,他們會抽查看起來陌生的車輛和面孔,這樣一來,許戈上學就會遲到。
遲到的人可不僅僅是她。老師們對這種現象也見怪不怪了。
昨晚老城區是安靜的。
麵包車擦著亮黃色路牌駛過,許戈忍住笑意。就要到那個大窟窿了,那個大窟窿前面是另外一個大窟窿。麵包車一旦陷進大窟窿裏,就會激烈搖晃起來。搖晃時不是她往那個人身上靠,就是那個人往她身上靠。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借機發牢騷。
也只有在她發牢騷時,那個人才會瞧上她那麼一兩眼。
往左,往左……嘭的一聲,她的腦殼重重地磕在車窗上。那個人的身體緊緊貼上她的身體時,她忽然間心裏一動,學著電視上戴著大耳環的俏姐兒說:“你摸哪里呢?”
那句話喊得響亮,許戈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大跳。
緊急刹車聲響起,後車座上的兩顆頭顱以相同的頻率往前傾去。摸著額頭,許戈想朝爸爸發脾氣,可被爸爸的神情嚇到了,手從額頭上放了下來。
不要那麼看著我,我只是……只是鬧著玩的。
“爸爸。”她訥訥地叫了一句。
“許戈,他是你哥哥!”平日裏一直很隨和的中年男人第一次用那般冷冷的語氣和她說話。
爸爸說完看了那個人一眼,那一眼讓許戈心裏很不是滋味。隱隱約約中,許戈覺得爸爸是懼怕那個人的。比如,爸爸在和那個人說話時總會低著頭。隨著一年一年長大,許戈越來越討厭看到那樣的畫面,感覺爸爸和那個人說話的樣子,像極了耶路撒冷的某些現象。
集市上商店的老闆和小販們見到貴族時總是會低下頭去,直到穿著長袍配義大利手工西裝的貴族們從他們面前走過、坐上停在街口的進口跑車揚長而去時,才會直起腰來。
商店老闆和小販們只有在面對貴族們時才會那樣,當他們面對穿著褪色長袍、滿面塵灰、面黃肌瘦的男人們時,腰板挺得可直了。
那些人多數是從戰亂國家逃亡到這裏的,他們有一個籠統的稱號——“難民”。一些難民手上還拉著瘦得像是快要咽氣的孩子,嘴裏畢恭畢敬地稱呼商店老闆和小販們為“老爺”或者是“先生”。爸爸說,在面對心地好的雇主時,手里拉著的孩子可以幫助他們得到優先錄用的機會。在衣衫襤褸的男人和瘦小的孩子後面,還有用頭巾把臉包得只剩下一雙眼睛的阿拉伯女人,多數時候,她們只能低著頭走在自己男人的身後。
這些都是耶路撒冷老城區的現象。
慶倖的是,許戈不在這些現象之內。許戈覺得,她要是包著頭巾肯定會被慪死。這裏像她這樣歲數的女孩子已經開始包頭巾了。
許戈喜歡在筆直的小巷裏奔跑,讓風卷起她長到腰際的頭髮。
許戈隱隱約約覺得,他們一家和這裏的人們有些不一樣。嘴裏整天說“我們是本分的商人”的五金店老闆一家,于這座叫作耶路撒冷的城市而言,更像是一名旁觀者。
那些不一樣體現在,他們頂著黃膚黑瞳的皮相住進了猶太區,還是最高級的猶太區,那裏可是耶路撒冷最安全的區域。關於這個特殊現象,爸爸說,那是因為他父親(也就是許戈的爺爺)曾經幫助過一名猶太人,那名猶太人知恩圖報,把他一所老房子讓給他們居住,而那所老房子恰好位於耶路撒冷最讓人眼饞的猶太區。這種說法勉強讓人接受。許戈見過幫助他們的猶太人,那是耶路撒冷享有聲望的貴族之一,出了名地樂善好施。
不一樣的地方還有那麼若干。比如,他們總能順利通過以軍臨時設立的抽查點;遇到突發狀況,以軍在市區沿街搜查時,來爸爸五金店大多只做做樣子。再比如,許戈好幾次在齋月期間偷偷把熱狗塞給看起來就要餓暈的小可憐,負責維持治安的士兵和穿著傳統服裝的教徒數次看到她這樣的行為,卻裝作沒看到。要知道,按照齋月期間的習俗,她這樣的行為將面臨著被驅逐的懲罰。
當然,這些許戈都只是看在眼裏,並沒有說出來。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明白了,在耶路撒冷,安靜地存在才是最安全的。
許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不喜歡把知道的那些說出來,爸爸和梅姨都覺得她是不聰明且有點笨的孩子。即使他們顧及她的自尊心沒說出來,卻總是一副為她的不聰明操碎了心的樣子。
那個人應該也覺得她是一位傻姑娘吧?他雖然嘴裏沒說,眼睛裏可都寫著呢。
許戈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笨,不僅不笨,她覺得自己還挺聰明。她知道不少事情:這座叫作耶路撒冷的城市屬於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共有,但這座城市裏最有說話權的是以色列人;以色列人正在逐漸擴大他們的定居地,與之相反的是,巴勒斯坦在一點點縮小他們的活動範圍。一旦以色列大面積擴大他們的定居點,老城區的夜晚就會傳來槍聲,次日,生活在耶路撒冷的人們神情就會高度緊張,街上會密集地出現巡邏隊和哨兵,時不時可以聽到醫院救護車呼嘯而過的刺耳聲響。
每一次衝突過後,報紙最不起眼的角落都會出現衝突中被誤殺的平民數字及名單。這些平民名單中曾經出現過許戈朋友的名字,那也是許戈在耶路撒冷唯一的朋友。
那個叫作阿希卡的女孩,去年冬天上街時被一塊火箭炮碎片擊中了頭顱。阿希卡曾經偷偷拿出她姐姐的頭巾,帶著包頭巾的許戈在漫天繁星的夜晚到過聖殿山。
漫天繁星的夜晚,許戈躲在阿希卡身後,參加讓她有些害怕又好奇的儀式。兩隻小小的手掌一起貼在那面會流出淚水來的牆上,那是見證了猶太民族漫長遷徙之路的哭牆。
哭牆之下,她們發誓要當彼此唯一的朋友。
阿希卡離開後,許戈再也沒有交過朋友。有人因為她書包裏總是放著梅姨偷塞給她的麵包而提出和她做朋友,許戈回絕了。
阿希卡的離開讓許戈更加寂寞。她有大把的時間觀察這座叫作耶路撒冷的城市,她知道了這座城市裏一些大人覺得孩子不應該知道的事情。

也不是所有人都說她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相信她是聰明的,而且是很聰明的那種人,那個人是從聖殿山下來的聖殿士。
很久以前,驍勇善戰的勇士組成了聖殿騎士兵團,他們的任務是保衛不遠萬里而來的朝聖者們,人們管他們叫聖殿士。聖殿士擁有不死的魂靈。千百年來,聖殿士盤踞在每一條前往朝聖地的路上,忠誠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耶路撒冷的老城區流傳著一個傳說:繁星滿天的夜裏,聖殿士會乘坐蒼鷹、穿過牆壁,來到寂寞的孩子床前。
許戈第一次見到聖殿士是在一個漫天繁星的夜裏。那時她剛來耶路撒冷不久,爸爸還沒有給她找到學校,她每天透過窗戶看著街道發呆。那個特別寂寞的晚上,梅姨出遠門已經有一個禮拜之久,沒人和許戈說話。
半夜,許戈被某種聲音驚醒,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那個坐在自己床前的少年。少年和那個人差不多身高,在微弱的燈光下凝望她,那目光讓許戈忘卻了害怕。
透過少年的肩線看到的是窗戶,窗戶的玻璃上映著一簾繁星,那是許戈見過的最閃最亮的星星。爸爸每次都會交代她:“晚上睡覺時要關好門窗。”許戈確信,自己每天晚上都按照爸爸的話去做了,這天晚上也不例外。要想進入她的房間,除非是身體穿透牆壁。她小小的心靈被這個假設脹得鼓鼓的。
老城區的傳說在那個瞬間變成了許戈最美好的一千零一夜。
“你一定是乘坐著蒼鷹而來的聖殿士!”許戈歡欣雀躍。
少年依然凝望著她。
出於好奇,許戈伸手觸摸少年的臉。指尖觸到之處是溫暖的,像人體皮膚一樣。
“好奇怪,為什麼不是冰冰的?”她喃喃自語著。
然後——
“那是因為你在晚上看到我。只有在白天,我們的身體才是冰冷的。”和身體一樣溫暖的聲音回應著。
“原來是這樣。”她繼續喃喃自語。接著,她睜大眼睛——她真猜對了,眼前的少年真是聖殿士!可……聖殿士為什麼會穿球鞋?
“你叫許戈。”
許戈都要哭出來了,沒錯,他真是聖殿士,不然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可……附近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叫許戈。
“梅姨都叫你小戈。”
這下許戈相信了。這裏的人都知道新開的那家五金店老闆的女兒叫許戈,可他們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小戈的小名,這個名字只有梅姨叫。到耶路撒冷的第二天梅姨就出遠門了。
真的有夜晚穿牆而來的聖殿士!
聖殿士問她:“我可以和梅姨一樣,叫你小戈嗎?”
她激動得只剩點頭的份兒了。
許戈在耶路撒冷的四年裏見過聖殿士四次。每次聖殿士都是悄無聲息地來,安靜地坐在她床邊。
這四年裏,聖殿士和許戈一樣不斷長高,她換了門牙、戴了牙套,牙套拿下後有了整齊的牙齒;而他臂膀變得結實,一張臉也逐漸變成大人的模樣。
許戈最後一次見到聖殿士是在去年。那晚,聖殿士離開前摸了摸她的頭髮,說:“小戈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女孩。”
在這裏,聰明不是一件好事。梅姨說了,早早死去的都是一些聰明人,那些比較笨的通常活得比較久。
像是看出了她的擔憂,無所不知的聖殿士做出“他會好好保護”那個秘密手勢,“小戈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女孩”就成了她和聖殿士之間的秘密。
像前面三次一樣,面對著窗外的漫天繁星,許戈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地從一到十數著。
“九、十!”
許戈睜開眼睛,房間內空空如也,她依稀看到從屋頂飛過的蒼鷹,蒼鷹拍打著強壯有力的翅膀,飛向聖殿山。

太陽升起來了。從聖殿山狂瀉而下的日光呈四十五度斜線落在麵包車的車窗玻璃上,落在許戈映在車窗玻璃的臉上,美好又暖和。金燦燦的日光帶走了許戈挨爸爸罵時的那種鬱悶。
麵包車碾過老城區凹凸不平的路段,接下來就是耶路撒冷最漂亮的馬路了。
每年都有不計其數的朝聖者沿著這條馬路前往聖殿山,這也是耶路撒冷最安全的道路。不論以色列人還是巴勒斯坦人都會遵守約定,不讓這條朝聖之路佈滿血光。
三分之一路段後,麵包車左拐,行駛在分叉出來的柏油路上。十分鐘車程後就到學校了。
不需要猜,許戈就知道爸爸下車後的第一個步驟永遠是走向那個人的左邊車門,第二個步驟是打開左邊車門,然後低下頭,看似一位父親在仔細叮囑自己孩子上學專心點、好好照顧妹妹的模樣。
爸爸永遠把她忘在一邊!
她認命般拿起塌塌的書包,打開車門灰溜溜地下車,眼睛都懶得去看那重男輕女的爸爸一眼,象徵性地揮了揮手,說:“爸爸再見。”
等到那個人從她面前經過,她低下頭,跟在他背後,往學校方向走去。
麵包車遠去,許戈開始放慢腳步,目光從那個人的白色球鞋往上移動,卡其色西褲配白色短袖襯衫,看起來和耶路撒冷很多中產階級家的孩子沒什麼兩樣。可許戈總覺得穿在那個人腳上的球鞋比別的男孩帥氣,卡其色西服褲管也總比別的孩子筆直;只有穿在他身上的白色襯衫才能在太陽底下雪亮雪亮的。
許戈腳步越來越慢,而他的腳步依然保持著下車時的那種頻率,她和他之間的距離被拉得越來越遠。
筆直的小路盡頭出現分岔口,往左是她的學校,他的學校往右,眼看他的腳步即將踩在那個分岔點上。像每天早上醒來要刷牙洗臉一樣,她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背影,念動《一千零一夜》裏的咒語。
《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中的“芝麻,開門吧”到了許戈這裏,就變成“許醇,回頭吧”。
從聖殿山傾瀉下來的日光落在臉盤上,許戈集中注意力,默念:“許醇,回頭吧!”
“許醇,回頭吧”這句最初僅僅是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在經歷一百次後變成執著,一千次後變成了一種特殊的語言。
第一百零一次,不,應該是第一千零一次,許戈看著那個人頭也不回地身體往右,轉瞬之間從她眼前消失。
許戈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固執地在每天、同一時間、對同一個人做出這麼無聊的事情。寂寞總是會催生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念頭。許戈也明白,那個人回不回頭其實無關緊要,許戈也幻想過那個人在她的“咒語”引導下回頭,假如那個人回頭了……
假如那個人回頭了,她一定會挺直身體,把咧嘴笑改成抿嘴笑,在他的注視下,學電視上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的優雅步伐和儀態。
從背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和喘氣聲,她知道是誰。那是班級裏最愛遲到的學生,這位同學總是最晚出現在他的座位上。
許戈拔腿就跑,她可不想當倒數第一的遲到生。遲到太多次會讓老師印象不好,爸爸可是花了一番功夫才讓她成為這所學校的學生。
許戈念的學校是耶路撒冷為數不多沒有宗教活動的學校之一,這所學校的學生大多來自于亞美尼亞區。學校並沒有把接收黃種人學生制訂在計畫裏;即使有,來自東亞的移民家庭也不願意把他們的孩子送到這所學校來。在那些家長眼裏,這所學校的資歷太一般了。
與許戈所念的學校一牆之隔的另一所學校,在上世紀由法國人創辦,採用西方先進的教育理念,從教育者到學生都經過精挑細選,每年只對外招收五百名學生。這些學生需要提供推薦書,還得經過面試和智力測試,再經過導師們投票,才能拿到入學名額。
能進入那所學校的學生大多非富即貴。那個人是那所學校的異類——他的父親僅僅是一名五金店老闆。許戈總是擔心那個人會在學校受到歧視。
過了一段時間,許戈發現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五金店老闆的兒子比那些常常跟隨父親出現在高官嘉賓席上的學生更受歡迎。
她和他的學校僅有一牆之隔,兩校間消息暢通。高年級女生竊竊私語:平安夜,五金店老闆的大兒子身上做工粗糙的禮服比那些貴族家孩子身上的名牌禮服更吸引女孩們的目光;五金店老闆的大兒子在新年足球友誼賽上連著進了三個球,球賽結束後,女孩們堆到他面前的鮮花都把他的臉遮擋住了……
諸如此類的傳言還有很多,這些傳言有時讓許戈無比驕傲,有時又讓她小小的心靈生出淡淡的憂愁。高年級的學生堂而皇之地拿走梅姨給她的麵包,許戈用盡力氣和那些人爭辯甚至打上一架,最後吃虧的人總是她。
什麼時候,五金店老闆家的小女兒能像五金店老闆家的大兒子那樣神氣?

十月中旬的週末,許戈心裏很不快活。
這天下午,許戈回家就看到她特別不想看到的人,那是在老城區很受歡迎的布朗家的小小姐。
老城區的女孩們嘴裏總是嘮叨:“我希望變成布朗家的小小姐!”布朗家小小姐在那些孩子眼裏是完美的象徵——她小小年紀就臉蛋漂亮、心地善良,會烹飪糕點,也精通音律。
被孩子們津津樂道的還有布朗家小小姐的身份——她是這裏最受人們愛戴的外交官的女兒。
但許戈更討厭布朗家小小姐的是她的另外一個身份——那個人的同學。
四個月前,布朗外交官最小的女兒來到耶路撒冷探望父親,在一次慈善活動中她和那個人表演了雙人鋼琴彈奏。次日,布朗家小小姐就宣佈她要留在耶路撒冷陪伴她的父親;一個禮拜後,她變成了那個人的同學。
現在,布朗家小小姐以那個人同學的身份來他們家做客。
這時,在許戈眼裏,穿著正裝、一本正經地充當起一家之長的爸爸儼然變成“嫌貧愛富”的典範,在廚房和餐廳之間忙進忙出的梅姨也讓許戈看得心裏很不是滋味。更讓許戈惱火的是,那個人居然邀請布朗家小小姐參觀書房了。
許戈每次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混進他的書房,結果都只有一個——五分鐘後被清除出場。
許戈眼睜睜地看著布朗家小小姐在那個人護送下進入書房。
一聲乍然響起的“許戈”讓她嚇了一跳。順著爸爸的目光,許戈發現自己手裏的刀叉在白色餐紙上劃出了好幾道疤痕。把刀叉放回,許戈心裏祈禱著時間能快點過去,布朗家小小姐快點從那個人的書房離開,快點用完晚餐滾蛋。
好容易盼來了晚餐時間,讓許戈更加憤怒的是,布朗家小小姐坐在她平時坐的位置上,而她的位置變成了和梅姨肩並肩。
對面那兩個人體現出良好的默契。她杯子空了,他適時地往她杯子裏注上水,她塗著透明指甲油的手握著水杯。這個動作好像坐實了老城區孩子們特屬於青春期的那種似是而非的傳言——“布朗家小小姐喜歡街西口五金店老闆家漂亮的大兒子。”
最近,許戈總能無意中聽到這樣的傳言。
看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法蘭西小公主,許戈在心裏嘲笑她的庸俗。在許戈眼裏,喜歡漂亮的男孩子等同于喜歡緄著蕾絲邊的禮服和用漂亮錫紙包裝的巧克力,都是臭毛病。
晚餐期間,自以為是的布朗家小小姐還頻頻對她釋放善意,用“長得就像可愛的東洋娃娃”“笑起來眼睛好像卡通人物”之類的話來形容她。
好不容易晚餐結束,好不容易布朗家的小小姐提出告辭,但接下來那個人口中說出的那句話,讓許戈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那個人臉朝著布朗家的小小姐:“我送你回去。”
許戈集中注意力,念動“咒語”:“快說不,快說不!”
許戈的“咒語”再次失效,她看到布朗家小小姐眉開眼笑地點頭。
許戈走在前面,那個人走在後面,當他的肩線到達她鼻尖時,出於某種直覺,許戈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了那個人的衣襟。
這一舉動成功引起了那個人的注意,他側過臉來,這還是許戈第一次從那個人眼中捕捉到帶著警告意味的目光。
許戈觸到梅姨的目光,慌忙鬆開手,垂下頭。
從小巷處傳來的機車引擎聲讓許戈如夢方醒,第一時間拔腿就跑——那個人讓布朗家小小姐坐上他的機車。
等許戈跑出門口時,那輛有著和圓頂清真寺一模一樣顏色的漂亮機車已經開到了巷尾。
騎著機車的少年背影挺拔頎長,穿著長裙的少女側坐在機車後座上,長長的裙擺看上去美極了。
那輛機車昨天送到家裏來,金燦燦的,看起來漂亮極了。那是德國一家汽車公司送給那個人的獎品,他在上個月的足球友誼賽中榮膺“最佳球員”稱號。機車送到家裏時,許戈相信自己會是那輛機車的第一位乘客,當然開機車的得是那個人。可第一位坐上機車、手搭在那個人肩膀上的另有其人,這個想法像洶湧的海水衝擊著海岸一般,讓許戈心裏泛起一種陌生的情潮。
許戈想,那種情潮是不是就叫作傷心呢?據說那是一種比不快活要更難受的情感。
許戈黯然轉過身,觸到不知道何時站在她背後的梅姨的目光,那一瞬間許戈心裏有著一種無可遁逃的窘迫:“梅姨。”
許戈一直覺得梅姨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好女人。和很多時候一樣,梅姨攬住她肩膀,問她是不是今晚做的菜不合胃口,不然她怎麼就只吃那麼一點。
“沒……不是。”她乖乖跟梅姨一起回屋。
在幫梅姨一起收拾廚房時,梅姨問許戈記不記得那位叫納吉布的學徒。納吉布是在爸爸五金店幹活的約旦男孩,今天早上還跟她說過話。
“聽說納吉布已經籌齊了彩禮。”梅姨說。
在一些阿拉伯國家,籌齊彩禮就等於要結婚了。許戈並沒有把梅姨的話放在心裏。
下一秒,梅姨說:“許醇只比納吉布小一歲。”
納吉布今年十六歲,在十五歲時就和一位約旦女孩有了婚約,而那個人今年十五歲。
許戈拿著碟子的手有些抖,抖到讓她有種錯覺:她稍微一洩氣,手上的碟子就會摔個稀巴爛。也就是眨眼工夫,梅姨好像已經把即將娶媳婦的納吉布忘得一乾二淨,開始說起許戈的童年。梅姨說許戈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跟在哥哥背後當跟屁蟲,並且仗著自己和哥哥的關係,沒少干涉哥哥和他朋友之間的互動……說她小時候是小傻蛋,一門心思想和自己的哥哥結婚。
碟子摔了個稀巴爛,不過不是因為許戈沒有力氣。
她看也沒看那個喋喋不休的女人一眼,離開廚房,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往客廳,手一伸,把爸爸喜歡的煙斗掃落在地上。她的腳步往左,停在那個人的書房前,呼出一口氣:“許醇你這個渾蛋,居然敢讓別的女孩坐上你的機車!你和那些市井小痞子沒什麼兩樣,只會搭理臉蛋漂亮、嬌滴滴的連包也覺得重的女孩。”
推開門後,她的大力氣一下子都回來了。推倒那個書架看起來多輕鬆啊,書架後是筆架,筆架後是衣架……總之,所有她能搬得動的東西都一一被她摔在了地上。
如許戈意料的那樣,她的行為給她帶來了他們家最高規格的懲罰——被關進四面都沒有窗戶的小屋子裏。這個小屋子是房子主人之前養寵物用的,她爸爸發話了,她得待在裏面,直到她親口承認錯誤並且保證以後不敢再犯,才會放她出來。
許戈背貼在牆上,蜷縮著雙腳,下巴擱在膝蓋上,透過那扇門的縫隙看著從客廳透出來的光,側耳傾聽著來自小巷的聲響。
許戈遲遲沒等來她盼望聽到的聲音。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已經去了很久,送一個人能用多長時間?在耶路撒冷的老城區,夜越深就代表著離危險越近。
老城區面積不到一平方千米,可那是耶路撒冷最特殊的一平方千米,那裏包括圓石清真寺、哭牆、聖殿,每年有不計其數的遊客、朝聖者慕名來到老城。
老城被分化為四個區:基督區、猶太區、穆斯林區、亞美尼亞區。
宗教間的衝突、領土的爭奪及利益鏈條,使得老城區常年衝突不斷,每一次衝突都會出現流血事件。
提心吊膽中,許戈終於聽到機車的引擎聲由遠而近——他回來了!
許戈又忍不住揣測,那個人也許在送布朗家小小姐回去的途中去了西點店,喝一杯咖啡或者吃一份甜點什麼的。當然,這主意一定是布朗小小姐提出的——法蘭西小美人兒把她在巴黎對付男孩子的那一套用在了那個人的身上。不然,送個人怎麼可能送這麼長的時間?
不知道那個人知道她摧毀他學習的地方後會有什麼反應。一定恨不得把她的耳朵撕下來吧?許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個人警告的目光。腦海中的畫面變得清晰時,許戈的心沒有來由地抖了一抖。
許戈有點明白為什麼爸爸會躲避那個人的目光了。可那是他爸爸。一位父親怕自己的孩子,這像話嗎?
腳步聲從門外傳到客廳,過了一小會兒,書房傳來含糊不清的對話聲。
知道那個人安全回來了,許戈的心放鬆下來,心一放鬆困意就緊隨而來。她正迷迷糊糊時,有人打開小屋的門。
不知從何時起,許戈能精准地捕捉到那個人的聲息,從腳步力道乃至氣息。近在咫尺的熟悉氣息使得許戈睡意全無,可她還是緊緊地閉著眼睛。
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那個人習慣性地頓了一頓,開口道:“我知道你還沒睡。”聲音中難得帶有少許的溫度。
許戈繼續閉著眼睛,心裏把那帶有溫度的聲音想像為他做賊心虛——在喝完香濃的可哥後,回家看到被關進小屋子裏的妹妹而產生了愧疚感。
“門會一直開著,你什麼時候想回房間就回去。”
耳朵捕捉到某種資訊,許戈迅速睜開了眼睛。那個人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很明顯,他丟下那樣一句話後就決定撤了。
在門外射進來的光亮中,許戈看到了他嘴角微微的笑紋。他有著整齊潔白的牙齒和笑起來極為迷人的面部紋路,可他很少笑,即使連進三球,即使女孩子發出的歡呼聲幾乎要把在場的人的耳朵震聾。
看到難得一見的笑容出現在那個人嘴角上,許戈心裏是惱怒的。那笑容在她眼裏是一種心情愉悅的象徵。和耶路撒冷最出色外交官家的掌上明珠一起喝完咖啡,心情愉悅是可以理解的。
許戈狠狠瞪了那個人一眼。她的急怒他沒看在眼裏。
眼看著他就要離開了,許戈急急地說道:“可哥很好喝,對吧?”
站直身體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我可是餓死了,你都沒有想過順便帶點點心給我嗎?”許戈誇張地做出吞咽口水的舉動,心裏認定法蘭西的布朗家小小姐自然會光顧她老鄉的地盤——耶路撒冷老城區那家巴黎西點店是普通家庭孩子癡心妄想的地方,“那裏的甜品味道肯定棒極了。”
他微微彎下腰:“誰告訴你我去可哥店了?”
這話的意思是……沒去嗎?許戈還是不相信:“那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那是因為五金店裏一位元老客戶的鑰匙丟了,我去給他開鎖。”
一些在許戈眼裏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在那個人身上好像變得極為平常,比如給他一根電線,他就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裏打開市場上所有叫得出名字的鎖。
給店裏的老客戶開鎖是五金店老闆家的兒子會幹的事情。許戈心花怒放,嘴上卻說:“你沒去可哥店嗎?奇怪,我怎麼看到你去可哥店了?”她一邊說一邊揉著眼睛。
“剛剛?你是在做夢吧?”那個人上當了,“回房間去。”
許戈想起她毀壞他書房的事情,平日裏他可沒少給她冷眼,即使他從來沒有大聲呵斥過她,但許戈一直都知道他和別人家的哥哥不一樣——別人家哥哥會在自己妹妹扭傷腳時讓妹妹爬上自己的背,而他只會讓她在原地等他到藥店去買藥;她和鄰居家孩子發生爭執,假如錯的一方是她,他肯定會拽著她到鄰居家孩子面前賠禮道歉。
梅姨說了,在許醇的世界裏,對和錯之間沒有灰色地帶。
“我……我搗亂了,你不生氣嗎?”盯著那個人的眼睛,她膽戰心驚地問道。
他搖頭。
回想起書房地板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許戈聲音低低的:“真不生氣?”
他蹲了下來:“你的行為看似充滿破壞性,可我的東西一件也沒有壞,唯一的後果是讓我付出一點勞動力。”
許戈聽得雲裏霧裏。
“我的意思是,一切只針對破壞本身。你只挑那些結實的東西摔,這說明一件事,就是你並沒有破壞它們的動機,所以發生的一切在我可以接受的界限內。”那個人又補充了一句。
這些話聽著真不像是十五歲少年會說的話,可他說得好像沒錯,當時她只想發洩,比如她假裝沒看到他心愛的綠色墨水。
可他的話還是讓她似懂非懂。
那天晚上,那個人比任何時候都耐心。他拿來存儲在小屋裏準備寒冬時節用的木炭,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圈。指著圓圈,他說:“好比一單有風險的買賣,買賣雙方擬定共同協定,在這個圓圈任何一方發生的風險將由雙方共同承擔。如果其中一方違背協議,跳出這個圓圈,其結果所導致的風險便只能由跳出圓圈的這一方自行負責,這就是原則。”
她好像又懂了一點點,於是她問他:“要是我今晚弄壞了你書房中任何一件東西的話呢?”
“如果你今晚弄壞了我任何一件東西,那扇門就會一直關著,一直到結果出來為止。這個結果是指你真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即使他的話是真金白銀一樣的存在,許戈還是不死心,苦著臉問:“要是我肚子疼呢?”
“我會打電話讓醫生來。”他頓了頓,“前提是你真的肚子疼,如果發現……”
“我困了。”許戈打斷了他的話,不需要他說出口她就知道,接下來的話將會是警告她的。
“謊言會給你帶來更加糟糕的後果,那個時候就不僅僅是關在房間裏這麼簡單的懲罰了。”

許戈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房間。
半夜,她被某種聲音驚醒,眼皮感覺到籠罩住她的那片陰影,眼睛還沒有睜開嘴角就揚起——今晚可是繁星滿天。
睜開眼睛,許戈第五次見到在漫天繁星的夜裏穿牆而來的聖殿士。數年未見的人,肩膀變得更寬了。
至今,許戈都不知道聖殿士長得何種模樣——他每次來都是背著燈光。房間裏的燈光本來就很微弱,許戈只能借助淡淡的微光分辨出那是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那張臉和集市上的男孩們差不多,也許他的臉比那些男孩子要稍微好看一點。至於是什麼膚色,瞳孔是藍色、棕色還是和她一樣的黑色,許戈就不大清楚了,聖殿士只回答他想回答的問題。
“你會講英文嗎?”在許戈心裏,聖殿士應該是講阿拉伯語言的。
“會。”
“那你會講中文嗎?”
“會。”
“那你會講精靈族的語言嗎?”
“……”
“為什麼你身上沒披長披風?”許戈看過聖殿士的畫像,聖殿士們每次執行任務時,都會披著火紅色的長披肩,手裏拿著長矛。
“……”
許戈對聖殿士好奇得很,問了不少問題,但能得到解答的少得可憐。最後,許戈把所有沒得到解答的問題都歸結為:那是聖殿士們不能洩露的機密。
今晚,許戈向聖殿士提出了一個問題:“請問,穿在你身上的這件牛仔褲是不是從薩利赫家偷來的?”她的眼睛盯著穿在聖殿士身上的牛仔褲,那件牛仔褲看起來十分眼熟。
薩利赫家的三兒子哈桑是他們學校高年級學生,暑假期間給一名美國記者打工。美國記者離開前送給了哈桑一件據說在美國很有名的品牌牛仔褲,哈桑把那件牛仔褲當成了寶,每逢節日時就穿著它炫耀。不久前,哈桑哭喪著臉說他的牛仔褲被偷了,他發誓要把偷他牛仔褲的小偷抽筋剝皮。
許戈眼巴巴地等著,就在她以為答案無望時……
“噓!”聖殿士突然比出示意她安靜的手勢,“那件牛仔褲看起來很不錯,不是嗎?”
那件牛仔褲的確看起來很漂亮,相貌平平的哈桑穿著它時一副看起來很精神的樣子。但許戈覺得那件牛仔褲要是穿在那個人身上肯定會發光發亮。他腿可長了,許戈覺得他每次都能進球肯定和他腿長有關,腿長加上身手敏捷,進球就像秋風掃落葉。
臨睡前的悶悶不樂在深夜裏再次造訪。那個人說了,要是她犯了錯會懲罰她。見到聖殿士的好心情瞬間煙消雲散。
聖殿士朝她稍微靠近一點:“你覺得聖殿士偷牛仔褲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偷東西的事情我可不幹,我離開時給薩利赫家留了三個金幣。”
怪不得,薩利赫家最近換了更大的電視機,還修了房子,一副發了橫財的樣子。
按理說聖殿士主動告訴許戈這件事情,應該能很好地滿足她的存在感,可許戈正為沒能在那個人難得表現出耐心時多問他一個問題而懊惱,心裏很不是滋味。那時,她就應該多問那個人一句:“如果是布朗家小小姐弄壞你的東西,你會不會懲罰她?”假如那個人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想必她心裏會平衡一些。
許戈翻了個身,側身躺著。面對著窗外漫天繁星,一些念頭像那發酵的乳酪一樣,促使她開口講述她在集市聽到的故事。
講故事的是一名巴勒斯坦老人,故事有些平淡:
在很遙遠的年代,一位國王收養了一對失去雙親的兄妹,這對兄妹成年後,成為深受國王信任的死士。當中土世界的戰火蔓延到這個國家時,兄妹倆為了保衛國王的領土浴血奮戰。經歷長達數十年的抗戰,國王收回了被奪走的全部領土。慶功宴上,國王問這對兄妹想要什麼獎賞,這對兄妹不約而同地回答,等到國民安居樂業,請國王允許他們回到家鄉。幾年後,這對兄妹辭別國王,沿著鋪滿星光的道路,回到他們的家鄉。
許戈記得,那是一個黃昏,臉上滿是褶子的老婦人在佈滿彈孔的廊橋下講述這個故事。這樣的故事很難引起人們的興趣,有些人中途離開,唯一聽到最後的就只有許戈。
許戈問老婦人:“那對兄妹最後……”
看著老婦人的臉,許戈悵然若失,直到老婦人拍了拍她頭頂。
許戈迅速垂下眼睛。她本來是想問那對兄妹最後有沒有在一起,開口時改了:“那對兄妹最後過得怎麼樣?”
老婦人說道:“回到家鄉之後,那對兄妹直到死去那天都沒有離開過彼此。”這句話讓許戈站在破舊的廊橋下發呆很久。
許戈相信,聽過那段故事的人沒有幾個會想起那對兄妹。許戈本來想,也許她也會忘了這個故事。可這一刻,許戈把那位老婦人講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講了出來。
說完,許戈覺得自己像是偷偷弄壞了爸爸的煙斗一樣。
坐在床前的人安靜得出奇。
為了掩飾心裏的慌張,許戈乾巴巴地說:“你說,那個說故事的老婦人會不會認識那對兄妹?我是說,會不會是她父母的母親……”有種越說越亂的感覺,她索性閉上了嘴。
他們都沒再說話,沉默一直延續到他指尖拂過她額頭,把垂落在她額頭上的頭髮整理得乾乾淨淨。落在額頭上的指尖仿佛充滿了魔力,讓一直徘徊在櫥窗前的孩子終於敢去觸摸櫥窗裏那心愛的娃娃。
“我不會害他被大家看不起,我就只想在他身邊幫助他,我什麼也不會幹。”這句話許戈自己聽著也覺得莫名其妙。
許戈總覺得那是一個應該閃閃發亮的人,而不應該被貴族家的孩子嘲諷:“全部的家當就是鳥屎般大小的五金店。”集市的老人們談論起那個人時,滿懷惋惜:“那個聰明的孩子應該到那些發達國家學習更全面的知識,而不是用一根電線幫丟失鑰匙的人開鎖而獲得那一丁點的讚美。”
這些話總是會讓許戈難受,讓她難受得夜以繼日地想著。
“你想怎麼幫他?幫他把五金店的生意經營好嗎?”聖殿士問。
許戈老是覺得,比起同齡人,她的心眼要多出很多,那些心眼類似於獵犬的嗅覺,比如她現在就清楚地感受到聖殿士不高興了。她可一點也不敢得罪聖殿士。
聖殿士果然不高興了,提高音調:“你幫他把五金店經營好,然後等你出嫁時,讓他給你一筆豐盛的嫁妝?”
“不……我不嫁!”許戈急急忙忙地說。
接下來的沉默氛圍讓許戈覺得喘不過氣來了。許久,落在她額頭上的手貼在她手背上。
“聖殿士還有一項技能,那就是能預知未來。所以你得聽我的話,以後你什麼事情都不要去管。你要像所有十二歲的女孩一樣,吃飯、睡覺、學習,弄清自己喜歡的顏色、留長髮還是弄一頭不用花時間打理的短髮這一類的問題。”
許戈緊緊抿著嘴,想用這些微小的舉動向聖殿士宣告自己的不高興。比起那個人,眼前這位更像是她的兄長。她可以肯定,要是她腳扭傷了,他會第一時間讓她爬上他的背。
“許戈。”聖殿士正經八百地叫著她的名字。
她繼續抿著嘴。
“你追不上他的,當你還是一隻憑著小聰明弄到小塊乳酪的小老鼠時,他已經是一頭大象;當你是一隻擁有某種技能的犬時,他已經是一頭可以瞬間撕裂一頭羚羊的豹;當你是一隻鋒利的匕首時,他已經是一款衝鋒槍;在你舉起匕首揮向敵人時,他已經把敵人的頭顱射成了馬蜂窩。”聖殿士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像極了五金店老闆,“許戈,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當好你五金店老闆家的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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