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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味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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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味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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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八○後的大城與小愛、青春與滄桑、愛欲與庸常

再會,吾愛。我深深愛著的,不只是你。還有你身後的一切。

第五屆老舍文學獎
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
第二屆西湖新銳文學獎


每句話像海明威一樣光明,每句話像張愛玲一樣狠。——阿乙

愛並非只是激情和欲望,也是妥協與忍耐。作者舉重若輕,以縝密樸素又極富吸引力的故事寫出了愛的辯證法和庸常人生所包含的光亮與意義。——梁鴻

文珍的小說其實相當煞風景。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還有另一個作家也是煞風景能手:張愛玲。——楊佳嫻


我曾經無數次追問過你關於那事件的種種,流血和吶喊,軍隊和坦克。那些被遺忘了的工人和學生們。我問,你那時在做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你全都默然。你所做的最多的事,不過只是微笑地垂下眼睛:別問了,你當時還小。
你不過只是比我大九歲。這九歲卻變成一道年代的鴻溝,中間絕無可以溝通的可能。你總是笑著說:這事你們八○後不能夠了解。而你呢,這方面你是驕傲的,經歷過十年浩劫、七六年以及八九年夏天的七○後北京男人。
因此你有沒有想過,我飄過大洋彼岸,其實只是為了尋找關於生命的一個真實?

──〈我們夜裡在美術館談戀愛〉


他那時只想愛她,好好愛她,讓她過全世界最美滿的生活,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她帶到一個齷齪、複雜、無法言喻的氣味之城裡面。他曾經許諾她和自己的也許是一個真正的城堡,永遠潔淨,華美,明亮,日影可以直接從窗中射入,而窗邊便滿栽木槿與桃花。牆壁上貼著深白色有暗紋的牆紙,室內有一個很大的噴水池,可以在池邊晝夜跳舞,不眠不休。桌子上放一大瓶插滿了的百合,以及許許多多新鮮水果。園子裡滿植大葉栀子,桂花,香樟樹,池塘飄著淡緋的睡蓮和浮萍。他會拉著她的手跳一整夜的舞,在噴水池邊試圖親吻她,她笑著躲開,黑如鴉鬢的髮邊還插著一朵新開的茉莉花,又白,又美,又香,後來跳舞跳了太久,便不知落向何方。

──〈氣味之城〉


作者簡介

文珍,大學就讀於中山大學金融系,2007年以小說〈第八日〉獲北京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在《人民文學》、《當代》、《上海文學》等發表小說多篇,歷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第二屆西湖新銳文學獎。散文、詩歌也多有涉獵。曾有散文發表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
〈羅曼死〉
楊佳嫻(作家.學者)

讀《氣味之城》書稿時,恰好看到朋友在網上轉發一組照片:一位攝影師遠訪俄羅斯北極氣象觀測站裡唯一的工作人員,地理位置不親切,設備未完全更新,摩斯電碼機、蘇維埃時代壁紙和一九六一年太空人剪報,午餐時與鸚鵡聊天,無聊時以火柴棒搭築房屋模型。
照片十分孤寂美麗,但是我很難不同時注意到報導中一個細節:由於一直聯繫不上觀測員,租用直昇機直接飛到此一荒僻氣象站去碰運氣。看到這裡,我心裡很計較地想,這攝影師好有錢吶,可能她自己本來就囊資頗豐,也可能支援她的資本頗厚實。無論如何,要獲取孤寂美麗的畫面,錢不能不花。
我想到〈銀河〉裡,看似孤絕浪漫的新疆行,老黃帶著情婦遠赴他心目中的世界盡頭,塔什庫爾干塔吉克族自治縣,天藍得不合理,脆辣的白楊樹新葉子,佛陀般顏色金沙滾滾的賽馬會,可是一路上還有個聲響在追躡,天涯海角地貼著──不是被背叛了的太太,是銀行催收還款。還款能力聯繫著人的現代社會身分的信用,聯繫著工資卡、房產證、單位、檔案,抽去一塊磚,整面牆就可能像樣品屋或連續劇棚內景那樣輕易倒塌。這就是我們自以為進步強固的現代生活。
文珍的小說其實相當煞風景。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還有另一個作家也是煞風景能手:張愛玲。叫做〈傾城之戀〉,卻講女人做命運的賭徒,豁出去要獲取金飯碗,叫做〈紅玫瑰與白玫瑰〉,突出男性的自利與挫折,以假為真,當不快樂的好人,卻視之為最了不起的責任。她筆下的婚戀故事,所有角色們考慮的幾乎都是上算不上算,現實利益、社會形象、人際資本,不肯犧牲半點。無怪乎張愛玲會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因為這是最難的事情,格外像夢。所以,文珍寫偷情,寫街坊,如果營造了鮮烈場景,裡頭必然有一條露餡的黑縫,如果男女雙方都緊眉緊眼,蕩氣迴腸,就會因為最家常的事情(通常與錢有關)分手。良辰美景奈何天,張燈結綵牌樓的後角角,不老淤著髒水嗎?〈我們夜裡在美術館談戀愛〉裡說了:「在這個什麼事情都可以議價的國度裡,生命的意義似乎也變得游移不定,可堪商榷。」
《氣味之城》裡我最喜歡〈銀河〉與〈安翔路情事〉。困擾著銀行職員、灌餅鋪男孩與麻辣燙女孩的,是同一件事的不同層次。〈銀河〉裡隱隱約約可以見到社會結構難以撼動,人變成籠鳥檻猿,經濟與感情盤根錯節,手腳上綁著好多條線,魯迅不早開示了嗎:「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麼?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安翔路情事〉裡,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些,由鄉入城,IMAX版《阿凡達》和九十八元一位的自助日本料理,已足夠讓小玉眼睛發直,她賣的麻辣燙可是一串才六毛錢,得賣掉一百六十四串才值得上一個人去吃自助日本菜!像〈第一爐香〉裡初入盤絲洞的葛薇龍,一開始以為「看看也好」,最後就泥足其中,網開四面也不想走了。小玉心裡面固然存在著一把精細無比的小算盤,可浪跡天涯也得算算身邊錢怎麼才能撐完旅程。
〈銀河〉男女主角是銀行職員,〈第八日〉女主角和她愛慕的同事也是銀行職員,〈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決定去死〉的宋笑是助理律師,常理來看都是體面職業,準中產階級。然而,對生活不滿,察覺生命乾燥起了毛鱗,找不到價值依託之處。〈銀河〉的主角至少見識過了美景,〈普通青年〉的宋笑在三十歲生日當天決定去死,卻在大水中意外地在其他孩童身上得到救贖。〈第八日〉則大概可以視為這部小說集內荒蕪感最外露的一篇,青春乾涸,肌膚如黃紙,現世如此汙穢,正如浴室排水孔堵塞的毛髮,顧采采退居到記憶與假想裡,換個文化,假如在日本當代小說裡,很可能她已經自殺或殺人──無論哪一種,自身或他人的死亡都是一種反響,顧采采卻連這種反響都欠缺,只是持續縮小,縮小──也因此在文珍的筆觸裡,她仍然是個普通人,始終無法融入中關村的京漂,而不是日本小說裡可能出現的,扭曲的魔女。
台灣讀者讀文珍小說時,大概還會影影綽綽地想到:〈氣味之城〉可以和朱天心〈鶴妻〉對讀,都是妻子消逝之後丈夫面對那浸滿感官的孤寂;〈覷紅塵〉聯繫到無所不在的偷窺目光,像我這樣不非常年輕的讀者第一個當然想到璩美鳳事件;〈安翔路情事〉可以和張愛玲《怨女》對讀,麻辣燙西施的心事,也扭轉銀娣一生:「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她的命運已經註定了。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下種菜,她倒沒想到這一點。他一年只能回來幾天。澆糞的黃泥地,刨鬆了像糞一樣累累的,直伸展到天邊。住在個黃泥牆的茅屋裡,伺候一個老婦人,一年到頭只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小胡見過世面就算了,求的是安穩,可以一輩子幹同一件事,做小吃生意,城裡可以做,鄉下也行;小玉見過世面以後是不能接受還要回鄉去醃著的,不管是自己的哈爾濱,或小胡的安徽績溪。
另外,流行歌、電視劇和經典文學融為一爐,也成為文珍筆下自由調動編織的元素。張學友歌詞可以擔當任何愛情故事起手式,王菲晒傷妝凝視著你,白居易詩「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兼具格言與音樂效果,能為所有惆悵情節注腳。文珍顯然對於文字的感官美具有敏銳感受力,這種美,其實讓人耽溺,因為容易俗氣。二、三十年前的女孩子們喜歡瓊瑤,當前7-11架上總裁系列小說,羅曼史長久不衰,遠離現實同時也折映現實,以男女情感為主軸的小說,按照公式,滿足讀者預期的快樂與悲傷,正是張愛玲批判過的「有系統的天真」;張愛玲小說少了敘述者諷刺洞察的調子、少了心理探索、少了對時代的深度回應,大概就變成羅曼史了。簡而言之,張的作品之所以突出,是以殺死羅曼史為道路的,以羅曼死來免除庸俗。文珍的作品,我認為,也能從這個角度來讀。

注:「羅曼死」一詞為台灣給Lady Gaga大熱歌曲Bad Romance的譯名。

目次

【目錄】

序 羅曼死...............楊佳嫻

銀河
我們夜裡在美術館談戀愛
氣味之城
安翔路情事
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決定去死
覷紅塵
第八日

後記 隔著一整個太平洋和無數魚群互相慰藉

附錄 文珍創作年表

書摘/試閱

【內文試讀】

〈我們夜裡在美術館談戀愛〉
文珍


你不懂得。你們不懂得。那是一種很有趣的體驗,深夜在荒無人煙白天卻人聲鼎沸的公眾場合,只開一半的燈,剩下燈光下被隱約照亮的兩個人,互相辨認著輪廓,就好像第一天認識彼此般乍驚又喜,那種感覺多麼奇妙。這時候,就連平素最面目模糊的人此刻神情都變得意味深長起來,眼睛閃亮,嘴角輕挑,情意綿綿。
我們都不說話,因為沒什麼話可以說,更怕一開口就破壞了這種完美的氛圍,此時,此刻,兩個和平日狀態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好像被命運欽點了的兩個悲劇演員,在燈光下彼此相認。

過了很久很久。其實大概也就是三四分鐘的樣子。你終於忍不住親吻了我,嘴唇乾燥脫皮,口腔裡略微有一點晚飯薑葱的餘味,和很久沒有說話必然會有的口氣。可是這一刻實在是太好了,好到就連口腔異味也沒有辦法破壞這種完美,這種恬靜與和諧。求求你,只要你不說話。
然而你正準備開口。
我幾乎有一點愁苦地,向你搖搖頭。請你不要。求你,不要。而你彷彿被我嚇住了,沒開口。我長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這很簡單,既然我們是在美術館裡,那麼最簡單也最自然的事情莫過於看畫展了。所有布置得好好的那些畫作都沒有撤,只在夜晚的燈光和過於空曠的大廳裡,呈現出一種和白天截然不同的光線和姿態。那張油畫上對我微笑的藏族女人表情如此冷淡,就好像對我們說:你們如此很好,但這事情必然不會久長。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轉頭的一瞬流下眼淚。你沒有看我,繼續往前看著別的畫作,似乎全神貫注。我真想一把抓住你,請你不要看她們,他們,以及它們。請看著我,看著我一個人就好,在這個過於美好的夜裡,我將是你面前唯一的畫作,唯一的女人,唯一的世界。
可是你聽不到我的聲音。你只是往前走著。邊走邊看。
沒有人山人海相隔。我卻仍然覺得你遠在天邊。

我們只有半個小時,半小時後就必須關門離開。你是這裡的工作人員,按理說不該對這些日日看慣的畫作如此著迷。你見過那個女人,以及那個牧羊人,那個抱著穿羊皮棉襖的女孩的藏族男子,還有那個表情凝重的礦工。你見過他們所有人,在白天匆匆經過的展館裡,對他們所有人都曾經無數次驚鴻一瞥,走馬觀花。現在終於好了,終於有機會了。你盡情地,無拘束地,暢快地看著。說好是帶我過來看最後看一眼美術館的,結果自己看得格外起勁。我看到一個跳天鵝湖或別的什麼曲目的芭蕾姑娘孤零零地在一旁的練習杆上壓腿,她的其餘三個同伴在另一邊竊竊私語著什麼。她的面目並不比她們的更美,至少在德加這副著名的經過數百年的油畫上看不出來。她只是有著那樣一種孤絕的哀戚,令她無法容於她們的群,以至於無法容於所有人的世。而我也是。我如此孤單,和我所愛的男人一起待在夜晚空無他人的的美術館裡,可是我仍然無法靠近你,並告知你我的無助。

你還在走。離我越來越遠。

我卻逐漸平靜下來。同樣認真地開始看畫。是蒙克的吶喊吧,我好像在夢裡就見過這樣一幅畫,一個男人張大黑洞洞的嘴巴絕望而無聲地吶喊著。那喊聲像水光,一層層漣漪蕩漾開去。波提切利的聖母美得好像鄰家女子,因為距離和陌生而顯得分外聖潔,可是一開口就暴露小家碧玉的出身。這是一個不知名的俄羅斯畫家的油畫,很大,一個貴族女子安靜地站在一張椅子前,把盛大的拖地裙裾輕輕地整理好,就在她低頭的那一瞬間,畫家開始作畫。油畫上她的白裙子重重疊疊,呈現出一種光亮輕盈的潔白,比現實生活中的所有白都要更白,幾乎是天堂的白,白得透體發亮。你同時也在這幅畫面前停下步來:這幅好嗎?
我還沒有回答你就已經自問自答了:很好。
這時候你才好像突然第一次注意到身後的我,一把把我的手牽住。再有不到十分鐘我就必須離開了;而你這時才突然明白過來。我很快就要上飛機了,離開你,去往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有更多油畫、版畫和西洋水粉的地方。那個地方到處都是教堂的尖頂,明亮顏色的粉牆,高高低低的陽台,和操著我所不熟悉口音的人們。他們中的有一些人會說法語、西班牙語、德語,更多的人則說著美式俚語,滾瓜爛熟,熟極而流,而把口語熟練的我輕而易舉地接納為同類,就好像我從一出生就在那個地方似的:因為他們什麼觀念都不真正接受,所以什麼異鄉人也都不排斥。在那個大城市裡,每個人都是孤單的個體,每個人都低頭揚眉想著自己的心事,每個人都不真正認識另外一個人,每個人又都好像認識全世界。他們中間也許會有個把對我感興趣的男人,會和我打招呼,說hi,然後問我有沒有男友或者情人。這時我該回答什麼呢,告訴他們關於你嗎?那些外國人不會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更加不會明白,我們的最後一夜,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一個岑寂無人的美術館裡度過。

最後十分鐘。
我們一起手拉手上了二樓。二樓的大廳燈光是黑的,管理員想必以為半小時看完樓下五個大廳已經足夠,並沒有為我們打開樓上的燈。而這樣也好,我們因此得以在大廳外走廊長椅的黑暗裡沉默以對,頭頂的大窗戶透出不遠處寫字樓射過來的光,很遙遠,因而遙遠得超離了真實。再有九分鐘,那個與你相熟的管理員就會過來叫我們出去了。他今天的操作絕對是違規行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是如何和他達成協議,或者就像四川人說的,勾兌。而關於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場勾兌,事情的起因其實還是在我。因為我說,在離開之前,真想再來一次美術館,再看看和你一起曾逛過無數遍的這座熟悉的建築,和它所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間。可是手續辦得很急,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我發覺我竟然沒有一個完整的白天可以用於逛美術館。而那些白天你也另有你自己的事情。直到最後一天,你請我吃晚飯,然後告訴我這最後一個送別儀式。這安排的始料未及令我感激;然而事到臨頭,感激彷彿並不足夠。我什麼都說不出來,除了茫然地微笑。

遠處的高樓燈光似乎滅了。走廊裡漸漸伸手不見五指。黑暗裡我感覺到你那雙富有力量的雙手纏繞過來,放住我的脖頸上。那麼熱暖,那麼粗糲,那麼溫柔。我低頭親吻那些手指,它們一動不動。這讓我難免失望,我原本以為你會抱緊我,再度吻我的嘴的。可是就連那個有一點飯菜味的吻也消失了,只有一雙手,一雙我曾經無限熟悉,也曾經奮力掙脫過的手。我曾經屬於過的男人的手,輕輕合攏在我纖細的脖頸之上。這樣的情境只要稍微一用力,我便可以香消玉殞,如果我勉強可以稱得上是香玉的話。

但是他沒有。他只是輕輕地擱在那裡,握一會,就拿開了。

最後的五分鐘。
真奇怪,我們好像失去了彼此親吻依依不捨的欲望。時間開始變得緩慢而潮濕,五分鐘在這樣盲目的黑中變得迢遠,漫長,遙遙無期。我要走了,你什麼都不再願意說。該說的話也許都已經說完了,可是既然我仍然還堅持要去看一眼,真正的大都會,紐約。
半年前最後一次你問我:可不可以不去?
我態度堅決:事情都已經進行到這一步了,我沒辦法不去。這時候我已經開始成天地往美國大使館跑排隊申領簽證了,大洋彼岸溫暖的海洋性氣候彷彿已經吹拂到我臉上,我閉上眼就看到自由女神腳底下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黑白棕黃,林林總總,笑語歡顏。無論如何離開總是好的:生活在別處。我只是想離開當下讓人崩潰的日常秩序。
你這樣和拋棄我沒有任何區別。你以為你逃離了生活,事實上你只離開了我。
你幾乎是平靜地說出這句所有話中最為沉重的控訴。我無法回答,只好淚眼模糊地,遺憾地望著你。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才說:也許會回來的,我。
你笑笑,不再說話。
是因為我們倆都知道這是謊言嗎?

最後兩分鐘。
你放下手後我們並排坐在一起,大腿根部靠得很近然而沒有一絲一毫的欲望。我在黑暗裡看不清楚你的臉,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你沒有哭。一定沒有。
我也沒有哭。我只是突然之間非常之渴睡,渴望能夠和你手牽著手,回到昔日那個我們熟悉的家中。你習慣性地一進門就打開電熱水器的開關,然後我們並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半個小時後我先去洗澡,出來後你再去洗,然後一起上床。在床上說一點今天各自單位發生的事情,說說都遇到了一些誰,諸如此類的每日新聞。有時候你遇到高興的事,會拉著我說很久,或者告訴我你今天見到了什麼奇怪的有趣的人。大多數時候我只聽不說,並聽著聽著,就昏睡過去。
你知道的,我時常嫌你溫吞。嫌你胸無大志,凡俗庸常。你所甘心陷落的平凡生活正一點一點把我也吞噬掉。最讓我恐懼的則是你不斷問我,什麼時候結婚,我們要個小孩?
我已經二十九歲了,即將面臨生命的分水嶺。你看,我這樣一個平凡的公司文員,一個並不多麼特異的女子,早早有了固定對象,往後的數十年都可以想像規劃。和你繼續在一起膩著,結局必然是結婚,生子,在各自的單位幹到老死,得到一切世人所謂完滿的幸福。很久以前就商量過的,等我滿三十歲我們就結婚。從我二十三歲那年我們開始在一起,戀愛已經快滿七年。你總笑著說:等七年之癢提前過去了,我們也就真成一家人了。
然而七年未滿,二十八歲那一年我突然決定開始準備英語考試,整理留學材料。所有一切努力都曲折而隱晦地指向同一個目標:離開。
離開你。以及關於過去的整個世界。

準備英語考試的那些日子不知為何,總是陰冷居多。夏天夜晚冰涼,秋天寒氣襲人,等到冬天來了,我們租住的樓房暖氣供應總是不足,我抱著兩個熱水袋,一個護手,一個護腳,仍是覺得冷意刺骨。待春天終於百般不情願地來了,卻照樣潮濕陰冷。你看我哆嗦著複習,有一次突然說:你都要出國了,仍然沒住上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
那是你第一次明白無誤地指出我即將離開的事實,聲音有點迷茫,並且沉痛。之前我們倆都裝作對滿屋子的英語複習資料視若無睹,尤其是你。其實你當然知道我不是因為房子離開你,雖然我們的確一直都買不起屬於自己的房屋。你說事業單位總有一天會分房子;可這福利待遇必須等待,必須按資排輩,必須依靠長久的緩慢的耐心。而以我從公司每月支取的工資,以及你事業單位的收入,我們將永遠也無法買得起一套北京的五環以內的商品房。我當然也知道分房子在你而言,其實也是迫在眉睫之事:你去年就和領導打了申請結婚分房的報告,而且分數資歷也早夠了。
所以並不是等不及;只不過是,不想等了。這更讓人感覺寂寞。更讓你感覺寂寞。

等到小房子門口的連翹花綻開了第六枝笑顏時,紐約大學的offer終於姗姗來遲。緊接著還有俄亥俄州立大學的,以及西雅圖的一個學校。其實只要有紐約大學的那一個就夠了,我就是想去看看紐約所代表的美國,而俄亥俄或者西雅圖所代表的美國,對我而言其實和中國任何一個城市並無太大差異:
請原諒我是如此耽溺虛華,追逐物質生活的幻象。
你很長一段時間,都只是把我的複習當成是小女孩子式的鬧彆扭和任性。你微笑著,任由我鬧,只是時不時提醒我:最近得回家一趟。和你的父母或者我的父母一起吃飯。
和他們吃飯時我們都分外默契地不提英語考試的事情。你母親或者我媽媽偶爾會問到什麼時候結婚生子,我們也都不答。我這時總不敢看你隱約流露失望的眼睛;可是我悶。真的悶。我在這座城裡迎來了二十九歲,然而我生命中只有五年與這座城息息相關。它是我過於沉重的宿命,是我所不能割斷的往生,是我腳踝上繫緊的大石,稍一動彈,旋即跌倒。因為這城的緣故,你也變得陌生起來。你在這城裡的姿態,就好像和它長在一起的寄生植物,卻是如此心安理得,花繁葉茂。
這讓我如何能夠相信,你當真參加過那次著名的事件?你從來不告訴我關於那個時候的事情,可是你媽媽告訴我說,你也曾經在遊行隊伍之中。那很正常,因為那個時候你剛滿十八。就在那所全國最著名的大學裡,讀大一。
我曾經無數次追問過你關於那事件的種種,流血和吶喊,軍隊和坦克。那些被遺忘了的工人和學生們。我問,你那時在做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你全都默然。你所做的最多的事,不過只是微笑地垂下眼睛:別問了,你當時還小。
你不過只是比我大九歲。這九歲卻變成一道年代的鴻溝,中間絕無可以溝通的可能。你總是笑著說:這事你們八○後不能夠了解。而你呢,這方面你是驕傲的,經歷過十年浩劫、七六年以及八九年夏天的七○後北京男人。
因此你有沒有想過,我飄過大洋彼岸,其實只是為了尋找關於生命的一個真實?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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