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戈舟短篇小說集

大陸七○後代表作家之一──弋舟的短篇小說集

無論他將世界上最卑微的那些人們──
少年「拉飛馳」、妓女、丈夫離家的女人、喪子的母親、中年危機的男人、衰老已至的思春老人、孤獨的蟻族──侵逼到何處，
我們都可以預知，
那絕非名叫「天堂」的地方……

生活是一本大書，作家從中取材，演練自己的關注與風格。生活的現實，有時候成為小說家的作品真實，但多數不成為現實，弋舟則演練為生活隱喻，生活大書可以現實地翻、魔幻地翻、超現實的翻，弋舟讓生活如一汪水流，水不變，改變的是維繫水流的兩岸，弋舟把岸推得遠一些、寬一些，後來索性，就不要被岸拘縛了。
──吳鈞堯．作家

如果讀了弋舟的小說，便會意識到，那雙看著你的眼睛，既在看著青春飛揚的你，也在看著即將到來的衰老和死亡，他為瞬間的激情所投入，卻同時看到與激情同在的灰飛煙滅和虛無。

──梁鴻．學者、作家

弋舟
祖籍江蘇，上世紀七○年代生於西安。有大量長中短篇小說見於重要文學刊物；作品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獲郁達夫小說獎等多種獎項；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蝌蚪》、《戰事》、《春秋誤》、《我們的踟躕》，長篇非虛構作品《我在這世上太孤獨》，隨筆集《從清晨到日暮》，小說集《我們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說》、《劉曉東》、《懷雨人》等。

放開河的兩岸
讀《平行》
吳鈞堯（作家）

出版社給我的稿件，沒有弋舟的簡介。我不由得焦慮。慣常一本書，封面印上書名跟作者名，扉頁有放或不放作者照片的，但簡介總會寫上，不管寫得扼要或者如數家珍。我的稿件自然不是完整的書，獨缺作者介紹。而我原本要從弋舟的簡介找出一種判斷：他是從小就立志寫作、還是程咬金半途殺出的？他能把文學敬奉到甚麼程度？殺身成仁並且激昂衛道？
我能去哪裡找著弋舟的簡介？跟出版社要、上網搜尋？
後來我想，書寫就是作者最好的簡介了，那麼，我所能掌握的、部分面向的弋舟，該在他這本《平行》裡了。
判斷作家書寫的出發，猶如找到他的內燃機。吃汽油跟柴油的作家，爬坡力不同、油耗不同、速度不同、載運量不同。不一定吃越高級的油，就越好，如果是一輛拼裝車，給他太空燃料，他的內在與外部設備，也無法消受。讀弋舟的小說，讓我回想到很可能是寫作上，常常要回歸的問題：為什麼寫呀、怎麼寫呀？當事人，又抱持甚麼樣的信念。
一件認真的事情，同時也有多樣的呈現的。有人迎戰，選擇嚴肅態度；有人迎戰，選擇詼諧以待；有人迎戰，決定流更多的血淚，連家計、愛情、健康都不管了。
選擇認真是一回事，怎麼認真，戮力以赴，又是另一回事。
寫這林林總總，完全是因為弋舟的小說，洋溢著跳動的、不安的、創意的、構造的層層意思，它們整個加總起來，就是技法靈活，沒有一定的牌理。這必須以對比才能說得稍稍明確些。
在我認識的寫作者中，有一類人的勤奮形象是突出的。他們從小循規蹈矩，很快明白自己要成為哪一種人，極其有秩序、目的地朝之前進。他們的才華未必頂尖，但他們明白這一點，有著知其不可為，仍要為之的氣慨。於是寫作、讀書都算用功。當評論家歷數當代名家風流，他們或被選上或不被選上，但總歸兩個字，「無悔」，而且明白前進是唯一的路。他們努力，但未必明白能寫什麼、寫到甚麼程度，要發展哪款風格 ，未必自己說得準，但時間不退後，生命不重來，不往前難道向後嗎？於是他們的前進，目標看似明確，其實也模糊難辨。
還有一款人，是天才。他們勤學、善記，能把各種我看來「不相干」的學問兜攏在一塊。他們什麼時候自我砥礪的，沒有人搞得清楚，他們一出手，即已掌風熊熊，結構、敘述與文字、主題等，都像是天生的舵手。他們自然是努力的。但努力得雲淡風輕，似乎很多人都搞得苦哈哈的差事，到他們手裡自然瓦解，他們且經常謀定而後動，很少浪費筆墨跟時間，很多的當代大師，都屬於我以為的這一流。
還有一種人，未必自小抱著第一款人的勤奮積極，或者根本說，文學跟他們的浸染關係，不是太早開始，他們或與田野為伴，或在市集兜賣蔬果、與生活拚搏，或者養尊處優，稻米水果以及精神方面的生產，都不干他們的事。這樣的人與文學靠近，通常都得仰賴契機，比如發現生命的不足了、柴米油鹽之外，似乎還有個東西懸在上頭，還可能只是目睹一場雷雨，比如二○一五年八月初，我在北京魯院，看見雷光乍閃，一閃竟好幾個小時。天不只雨，還落下大拇指粗的冰雹。當他們展開文學的尋覓時，便在勤奮與天才之外，有著飄逸、瀟灑的特質。
這讓我想到弋舟。或者說，弋舟讓我想到這一款人，且連帶想起有人勤奮、有人天才。
按我觀察，中國近代小說創作，是在寫實的基礎裡，發展自己的不同隔間。當然，這裡的「寫實」已是歷盡滄桑了，如以往的傷痕文學、先鋒文學等洗禮，這時候所謂的「寫實」再回過神來，猶如四川變臉，已有各自的神韻，且在人性與人情的積累上，愈增厚實。
但我同時也看到，有不少的寫實架構在廣闊的滄桑上，「廣闊」在此意謂著渲染，個人的作品幾乎篇篇滄桑，然後傳染似的，變成集體的滄桑。於是，二、三十歲的青年，他們筆下的面貌是老的，而且「我的」老去模樣、跟「他的」、「你的」，居然很相似。這些年參加交流，常感嘆年輕一代少年老成，又憐惜他們的少年老成，主要是風格與題材的尋覓、打造跟擁有，最好是曾經走上了歧路，再回神走自己的路，這時候自然面貌可辨。於是，在這時看弋舟作品，就感受到生猛之氣。
若上述，我草書勾勒的三款寫作型態是「勤奮」、「天才」以及「自由」，弋舟當然屬於第三種。他放掉多數作家習慣掌握的寫實，而在取材上、在構造上，有那麼一點離開現實的氣味，然而，弋舟也沒有靠攏超現實的意思，而用跳脫的、奔放的架構，構造他自己的寫實。比如〈誰是拉飛馳〉，少年受了網吧老闆阿昆的恩惠，在某次地方流氓挑釁之後，強出頭，殺了流氓老大「拉飛馳」。少年拿了阿昆跟母親的錢，開始逃亡。少年想，他殺的拉飛馳是誰啊？誰是拉飛馳呢？在少年追索誰是拉飛馳，最終他懷中的錢引起歹徒覬覦，少年被殺了；被「拉飛馳」殺了。
少年在網吧殺了真正的拉飛馳嗎？還是另有其人？或者拉飛馳是殺不盡的，死了一個拉飛馳，會有另一個取代？
〈空調上的嬰兒〉是〈誰是拉飛馳〉續篇，少年死了以後，一群婦女在少年的母親家聚會，忽然看到對面七樓高的冷氣空調上，一個匍匐的嬰兒。他怎麼掛在那?的？「這個嬰兒，甚至令人憤恨。他還沒有長成人形……可他憑什麼，就這樣摀住世界粗重的呼吸」，這是死了兒子的母親，心裡的哀怨，但一個母親的柔軟，仍戰勝了邪惡的念頭。
這兩篇架構在現實生活，但飛揚而出，有其魔幻跟指涉。這兩篇，配角都有名字，少年只是少年，母親只是母親，弋舟故意遮掩主角名字，該有其隱喻，比如說，這是一個可以複製的現實跟命運，城裡發生的網吧跟殺人事件，可以被成千上萬地複製。套句老話，中國這麼大。而空調上的嬰兒是一個難以複製的意外，沒有幾個嬰兒會貿然出現戶外空調機上。命運可以複製，救贖卻不能。必須柔軟，必須人飢己飢，才能有溫暖的熱眼，為世界流下眼淚。
這部小說集少數是連續劇，其餘都是單元劇，但構思奇特。〈把我們掛在單槓上〉寫教導詩詞的司馬教授，意圖把自己掛上單槓，支力點不是肚腹，而是背脊。穿插著毛亮的年少成長，跟一個被流氓學生追打的情節。小說的結尾是毛亮長大了，成為能為身體作主的柔術師，可以把身體抝成自己要的樣態。妙趣的是，毛亮在各種場合都能想到應景的詩詞，殘酷的現實對比古典的浪漫，誰真、誰假？心底的真實跟生活的真實，誰的真、以及更真？
關於辯證，〈平行〉一篇則探討什麼是「老去」。學地理的老人，拜訪學哲學的老同事，對於老去，有生理上跟哲學上的詮釋。後來老人被安置到養老院了，退化的精神讓他畏懼新的居所，難道「恐懼」就是老去的真義嗎？老人決定逃離養老院，不可思議地從城西、回到居家所在的城東。從西邊回到東方、從日落回到日出，所謂的老去雖是肉體的衰疲，但一方面又是童真的歸返，所以孫女要爸爸打電話，報爺爺已經平安返家，老人卻說，「不要，你讓他多找會吧！誰讓他把我扔到那裡的呢？」如果夠幸運的話，老去時會變成一隻候鳥，與大地平行。辯證到了後來，就是生命的澄澈展現。
〈安靜的先生〉主角也是退休老人。他決定每年冬天，到南方旅行。他在江蘇碰到善心的旅棧老闆；到九江捲入一場家庭糾紛，並被誤認是某個人，引來一老年女子的頻頻回顧，弋舟寫了，「她造訪的不是這棟他人的房子，而是安靜的先生蒼茫的老年」，這不僅詩意，還指出了，最安靜的時光也最是喧鬧的時候，官運亨通的安靜的先生，後來想起來，他原來是學中文的。他終於找著他遷徙的原因。
生活是一本大書，作家從中取材，演練自己的關注與風格。生活的現實，有時候成為小說家的作品真實，但多數不成為現實，弋舟則演練為生活隱喻，生活大書可以現實地翻、魔幻地翻、超現實地翻，弋舟讓生活如一汪水流，水不變，改變的是維繫水流的兩岸，弋舟把岸推得遠一些、寬一些，後來索性，就不要被岸拘縛了。
劃分「勤奮」、「天才」以及「自由」等三種寫作者類型是粗魯了，也把寫作看得簡單。但做好簡單的事情，簡單的事情將變得深奧。兩岸作家的文學啟蒙與流域，同異摻半，有志者從沒放棄他們的努力，甚至是掙扎。沒有意外的是，他們都想走出困境，開創新局，而今，正有一艘船，漂行在沒有兩岸的河流上。
……此去珍重，並請注意暗礁。

目錄

放開河的兩岸──讀《平行》 吳鈞堯

平行
安靜的先生
夏蜂
把我們掛在單槓上
蒂森克虜伯之夜
鴿子
黃金
齲齒
誰是拉飛馳
空調上的嬰兒
賴印
橋
時代醫生
有時
有時候，姓虞的會成為多數

後記：我們為什麼寫小說

附錄：弋舟主要創作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