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時光

過去的三個冬天，東年寫了三本合稱〈愚人國〉三部曲的長篇小說，像三幅畫或三段樂章的奏鳴曲建構；就十九世紀以來台灣政經社會思想背景，正反合，辨證一個人能怎樣生活。

用小說之筆，探索現代生活的現象、問題和希望。
台灣的詩學空間的巨觀和棲居技藝的微觀
〈愚人國〉三部曲，第三部：《美好時光》

現代人是一梯次一梯次，按年班進入社會；1990年代以後，工商再加資訊
運作，社會主要是以常識和技術作為生活的基礎、標準和人際互動。人在其中
功成、名就或躊躇不前，除各憑本事，也因為各自對這樣新世界的理解和適應。

首部曲：《愚人國》。年輕文化人類學者康蒂卡‧馬葩從英國來台灣做田野調查，並探尋生父；她的家鄉在赤道南方的新幾內亞，正在複製西太平洋北方島國日本和台灣的經驗。這樣，她看到了台灣的過去和未來；明白了功利思想在台灣的興起和發展，是現在政經社會的思想基礎，財富分配、人際關係以及生活方式；此外，經由當代西方旅行家在福爾摩莎的讚賞，體會了台灣身處亞熱帶，土地和人原有的活潑生命力。

二部曲：《城市微光》。台灣現在有近百分七十五的人在城市裡生活，而有約五百萬人曾經或正在忍受精神官能症的折磨。美夢也好，惡夢也好，要認識人在這種空間生活的現象、問題和希望，詩意空間和棲居藝術的概念，或都是需要的；讀者在《城市微光》能自發人文關懷，並且在其中幸福倖存，而陰暗的城市能發出光亮。

三部曲：《美好時光》。一九九○年代起，繼強權大國軍事使用多年之後，富裕國家的社會大眾也開始使用個人電腦；當世界邁進資訊社會，台灣也沒落伍。那時候，離開學校進入社會的人，有些人搭上最後一班經濟奇蹟列車，逍遙自在，有些人則繼續困惑受苦；這就是《美好時光》中描述的。

現代世界把社會生活、家庭和工作都切割得支離破碎，且人是相互競爭的；這種張力，有些精神病學家不僅看成恐懼，也視為現代人出生入死都在持續調適的焦慮，而所謂人格不過是這種不斷調適和發展的結果。這樣的認識中，恐懼，這概念已經超過了本能的定義；過去的臨床醫學經驗和統計，也多失去參考的價值。正常人、失常或生病，要免於精神折磨，都需要能內隱操作，去認識和化解自己的心理經驗。這些經驗累積和調整自嬰兒、童年、少年、前青年、青年初期、青年後期、成人期或成熟期；除了後期的綜合性經驗模式，多是是懵懂和不完善反應的累積。要能釐清這種懵懂和不完善心理經驗，完善的人文社會通識到底還是必需的，藉由文學、藝術以及感受大自然的情景和生動，獲得自我昇華還是可能的；這樣在日常生活中能讓人認識和調適不必要的焦慮，能讓人免於或多加消除不必要的恐懼，也能讓人不僅是人類動物，而是真正能擁有美好時光的的人。

東年

美國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研究，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曾任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副總經理兼副總編輯（1977-2005）、《歷史月刊》總編輯（2003-2009）、歷史智庫出版公司社長（2005-2009）、桃園縣忠烈祠文化館執行長（2006-2010）；現任聯合文學社務顧問、台北縣大河文化協會理事長、台灣歷史文化生活影像再造協會理事長。著有短篇小說集：《落雨的小鎮》、《大火》，長篇小說《失蹤的太平洋三號》、《去年冬天》（同名改編電影）、《模範市民》、《初旅》（英文版Setting Out在美國印行）、《愛的饗宴》、《地藏菩薩本願寺》、《我是這樣說的──希達多的本事及原始教義》、《再會福爾摩莎》，散文集一種：《給福爾摩莎寫信》，研究：《桃園開拓軼史》、《桃園縣忠烈祠本事》、《道法自然》、《花神與花祭》、《神社的建築與思想》。最新作品/ 長篇小說〈愚人國〉三部曲：《愚人國》、《城市微光》、《美好時光》。

Halcyon days

翠鳥，這種小型水鳥，在台灣，常見於海岸、埤塘、河邊、山上溪流，這些地方的近水低枝或岩岸；背藍腹橘臉上有黑白，色澤鮮豔十分可愛。古希臘人以為halcyon這種翠鳥，在海面築巢漂浮孵卵，有神力讓冬天海面平靜幾天，而有幾種神話和延伸想像；這就是太平日子、美好時光，Halcyon days這字義的由來。海洋台灣易受國際情勢影響，像季風強烈海面難得平靜，每個世代的一個個年班揚帆出發，美好時光多是難得的和短暫。
大約半世紀前，台灣每兩人還有一人務農，現在每十人有六、七人想賣東西給他人；這因為將近百分七十五的人聚集在城鎮生活，而重商和功利思想也是台灣過去一兩百年來社會發展的結果。從十九世紀以來，台灣在世界性的社會變遷中都能跟上腳步；當世界邁入資訊社會，台灣也沒落伍。一九九○年代起富裕國家的社會大眾，也開始使用個人電腦；這樣發展，主要是商業需求促成，也就產生各種商業機制和活動，更加占用社會大眾，特別是年輕世代的自由時間；這種社會學定義的時間中，人在漱洗餐飲睡眠的生理時間、交通上學上班等禁制時間，之外，能休閑、娛樂、健身、購物、交友、看病、閱讀、看電視或上網，這樣自由。實際上，人人在八小時的自由時間中僅有兩小時能真正自由自在。這樣衡量，現在，極大部分的人當是很少有時間能增益自己的知識，儘管隨著網路資訊的累積，網路世界中多有免費的優質知識。因此，所謂知識就是力量，或說知識經濟時代，人在知識的質量也產生M型階級差異。
但是，新定義的文盲還是可能時時盯著電腦自得其樂，或滑智慧手機低頭走路自信勃勃。這樣的社會發展，或許也沒什麼不好；資訊社會是一種科技世界。政經社會以及人際生活的問題解決，基本都具工程的性質，有明確的階段過程和標準，需要可操作的概念和實際可行的技術。整體而言，這樣發展出來的大眾社會，是以常識建構的世界；如果人也能善用科學科技理性，那些人文社科領域的概念，無論是否預設中隱含悖謬和錯誤，無論好壞，有無意義，特別是因為偏見或故意而過度或不足詮釋，也就可能不會再困擾人。
世界更加科技化，也許還能讓人進一步認識以及理解人類生活的工具性本質，以為是必要的，而且在這領域多加熟練。這樣，台灣科技島的理想，也才有可能實現；畢竟，在台灣多種歧異紛擾中，這可以是一種共同可信的交往平台。從這樣的角度認識和理解社會不常和諧，會有混亂，也貼切有形世界是物理化學的運作。其實，決定人性和一切行為的大腦，也是在量子物理微電子的領域運作。這是數學家、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笛卡爾，我思故我在，想說而說不到的道理。關於人對事物的認識，康德繼笛卡爾，進一步提出，先驗，這個概念。他在純粹理性批判開頭對這個概念做出導論定義，說他不研究被認識的對象而研究人認識的方式；這位哲學家到底要說什麼?人所有的知識都是從感官作用來的，從經驗開始。知識有先天的後天的，先天的不依賴經驗，所以說是先驗的；這個概念不是說人類具有時間開始之前的的經驗，而是說人類在時間的一開始就可能經驗的先決條件──這些哲學家，如果能有現在的大腦知識，就不會思辯爭辯得那樣吃力；就大腦怎樣運作而言，認識過程上的先天可能性和先決條件，只是大腦的認識結構和功能，有什麼機制，怎樣運算，怎樣傳送信息。
大腦細胞雖然細小還是有明確的小空間整齊銜接成管狀，這些精緻的微小管子像叢林那樣蔓延，把神經元和大腦建構成個別細胞的機載計算機以及整體的量子計算機，在量子層面處理信息。這種量子計算機和一般電腦的運算不同，在大腦的神經元集合中，當一個神經元感受到信息，不是鄰近的神經元一個個連續加以推動，是以數位的方式通過量子非局域，跨至分隔的其他區域，產生糾纏，耦合溝通；這在大腦大分為左右兩半的情境，特別明顯。
量子理論聲稱空間中的每一個點，即使在真空裡都能夠容納信息，所以充斥在任何空間或宇宙空間的量子信息，可以在這裡溝通那裡，在任何那裡溝通這裡。這表示，大腦中的量子信息，也可能在宇宙中遨遊；因為，相關靈魂、心靈的意識，在大腦運作中必然也是量子信息的活動過程。所以，個人的意識可能也是比構成神經元更為根本的粒子，在創生的大爆炸後就存在我們這個宇宙中；這個基礎上，也才能有靈魂不死的想像，也才能說人人都是一個小宇宙。
這樣，也可見知識分子或一般人對談，發生爭議，多因為只是演驛自己的有限知識，堅持自己的有限經驗；如果，知道大腦究竟怎樣運作，知道大腦的空間不是上下左右的三維，或是加上時間的四維，可能有十維或更多，是一種拓樸空間；在這樣共通的平台上，人際大部分的分歧或可避免，個人生活中常有的重複的惶惑苦惱也可能減低。
在新的世界中，人和自己的大腦一樣，必須把握偶然的獲得，加強學習使成必然。偶然必然，這種形上領域的倫理學思辯，對大腦來說是徒勞的；大腦決定的人生實景，是所有的偶然，在時間流動中成串累積，連續成為必然的結果。

我想從職場退休，連續三年的冬天各寫一本長篇小說的願望，因為去年冬天寫出這本《美好時光》，終於達成。在《愚人國》，我寫十九世紀以來，功利思想在台灣的興起和發展，這是我們現在政經社會的思想基礎，財富分配、人際關係以及生活方式；在這本小說，我也譯介不少當代西方旅行家在福爾摩莎的讚賞，提醒台灣身處亞熱帶，土地和人，原有的活潑生命力。在《城市微光》，經過相當程度的街巷漫遊觀察，加上自己的經驗，我寫了城市生活的現象、問題和希望；在台灣，約有五百萬人受過精神官能症折磨，在這本小說，我也以知病、病病的心理經驗和認知，寫了不病的可能。在這本後續的《美好時光》，我寫現在如此瑣碎現實的世界中，人可能怎樣生活；此外，就這三本小說需要的人文地文總體視野，在城市之外，我檢視鄉野和海中小島。例如，在宜蘭西北方山區平坦農地，多有橢圓長條看起來和雪山山脈呈直角走向的山，或者有些圓頂小山看起來幾十公尺高，其實，都是土丘，是遠古從山谷中被沖刷出來的土石流堆積，它們歷經幾千萬年，被多次沖刷到河口，再繼續沖刷，最後就堆積在那附近；現在，那樣安靜，像是推滾這些巨柱、巨球的巨人正在休息，要欣賞人如何在他們辛苦闢出的田地耕作。
有一位深具人文智識和文學素養的政治學者，以城市詩學閱讀我的《城市微光》，辨識出當下的台灣人棲居在城市空間生活的現象和夢想。其實，相當程度，我一鼓作氣接連在過去三個冬天，依序寫出《愚人國》、《城市微光》和《美好時光》，確實是要把台灣放在詩學的空間回顧，以結束我上階段的寫作。此外，對我自己而言，寫作和人生的過程一樣，像火車旅行，一站又一站，現在，終於可以升起樯帆，航進海闊天空。

二○一四年三月十二日

自序：Halcyon days
美好時光
後記：我在上個世紀的寫作
序

脫離宜蘭新舊城區，進入西北方台九甲線，再越過一片夾道社區駛進山鄉，葉來香在中控面板按降兩側全部車窗，終於強烈感受返鄉氣息。雪山山脈在不遠處沿車道起伏，有些山頭映照陽光稜線發亮，山腳下旱田矮種蔬果，綠葉叢聚中僅零散幾處農舍，視野開闊清朗也讓她心情愉快。
她從母親半售半贈獲得的田地和舊厝，荒在一處山坳；租戶退租她和先生來點收，以後自己來過一次，這時她只記得是兩三年前秋冬，看到路旁一排金桔，近處芒草開花白茫茫在風中搖曳。她很快就發覺不需擔心迷路，導航器標示就那麼一條折進的小路和獨院獨戶，而約來裝潢房子的設計師和工人已經等在小徑底，抽菸聊天。
「高速公路雪山隧道都開得很順，沒想到還是慢了幾分鐘。」下了車，她也掏出菸抽。
「正好──我們就從外面開始。」設計師掏出名片自我介紹，又說：「房子從外面看沒什麼問題，屋前屋後金桔、橘子、香蕉還有幾種花木多還活著，野草和芒草一定要清除，以後想做什麼，等等我們看設計圖再談──這樣，是不是可以開始把屋外整理?」
「這我一點都不懂，設計師怎樣想就怎樣做。」
這個設計師，她是上網找的，做過的案例相看起來當有經驗和水準。屋內雖然不曾進去，他爬梯從幾處窗子看過梗概，所以和她在網路或電話幾次談過，已經在屋外景觀和屋內整理交換幾次意見，有共識。
「葉小姐希望快快完工，我才說屋外可以先清理。」他說：「妳放心，這部分我只收妳雇工的工錢，做完了妳可以直接付他們。」
「還是你付，喔，我意思是我付。」她說：「等等我開支票給你。」
要整理這房子不先清除雜草也不行，他們要走的小路和庭前就是最近稍微清理出來的。
「這水泥透天樓房，看起來是按三合院舊厝格局改建。」設計師站在門前說。
「以前住我外祖父母和一個舅舅──我小時候來是老式平房，稻埕比較大。」
「看起來就是風雨髒舊了，外面可以新漆一次，門窗做出拱形──」設計師說：「呃，這房子橫面很寬，我就想，是不是可以牆外增建走廊，正門做出門廊，這樣就可以做出西班牙建築的樣子，一定很吸引人，要的話可以做民宿，想賣也值錢，現在不是有不少人來我們宜蘭蓋別墅?」
「我本來只想來隱居，你這建議很好──喔，這樣最簡單，裡面也許就不必怎麼看，全部清空，重來比較乾脆，哇，一想就輕鬆。」她說：「你應該早說這個想法。」
「客戶沒講我當然不好說，這會比較花錢──這早期蓋的房子一定只用鋼筋，外加走廊和門廳，對樓面支撐會更加牢靠──」他說：「不想改建的話，我看，原來鋼筋水泥結構沒問題，換比較典雅的門窗鐵窗，新刷水泥漆，這樣就會很好看，這樣做我看也是可以。」
這房子一打開能聞到潮濕霉味，有些木構傢俱緊貼的牆上還爬滿網狀浮突污痕。
「哇，不好了──有白蟻。」
設計師拿捲尺邊緣刮下一段污痕，看到幾隻小白蟻快速躲進管狀隧道斷口；他用拳頭敲一下廚櫃側板，看似完好堅實的結構裡面完全蛀空，一敲就垮。他想打開抽屜，需要非常用力；抽屜外板禁不起幾次拉扯，脫落了，裡面緊緊塞滿白蟻巢。他再用力拉開下面廚櫃面板，蟻巢方形的切面上甚至可以看到白蟻密密麻麻驚慌亂竄。
「實在恐怖──」她緊抓他的手臂，發覺這樣失態立刻鬆手，說：「對不起，看起來像異形的窩，太恐怖了。」
「呵呵，我也這樣想，所以妳突然一抓，我也嚇一跳。」他說：「哇，我第一次看到白蟻巢這樣的立方體，嘖，真是天工造物。」
「真是──看來屋子裡要全部清除。」她說：「我也別想在這裡住幾天了。」
「我可以請工人先清出一間。」
「也好，我帶了新的窗簾和床單。」她說：「不過這白蟻窩把我嚇到，我暫時就不住了。」
他們上下樓看了一遍，讓工人搬出一組藤椅，在稻埕邊接水管沖洗，再用布擦乾；藤面漆和茶几玻璃板閃閃發亮，看起來幾乎是全新。
設計師再用乾布把桌子擦拭，就把設計圖放上茶几。
白蟻在重新改建房子實在是無關緊要，她卻又開始猶豫是否要整理這間舊屋；意識到這樣徬徨，她也懊惱自己總是糾纏小事，對這樣的心理厭煩。她越加思辯，越加覺得自己無能無用，竟然久久沉默，讓設計師覺得尷尬。
「如果有經濟考量，或是紀念的想法──」他說：「當然也可以不想西班牙房子。」
「奇怪，這房子和土地我會覺得有紀念性，畢竟母親小時候住過，祖先住過，屋子裡面就看不岀有任何東西和我有關係。」她說：「因為房地值錢才會覺得有紀念性嗎?」
「呵呵，這我不知道呵。」
「其實，房地是因為房子有庇護的想像，而土地生根──」她看了看田地、天空和不遠處的山巒，說：「這裡住人安全嗎?」
「這裡偶而有遊客路過，平常就是農夫，就是──水果、蔬菜、茶葉，還有幾個埤塘養魚養鴨──妳這塊地很好，山不高，谷地不大不小，只有自己一家，養一兩隻狗就會有安全感。」他說：「我可以到山裡泰雅部落，找純種台灣土狗，黑色毛很亮尾巴很直那種，可以去要兩隻剛出生的，這樣養大很有感情，性情比較穩定，比較忠誠，狗比人夠朋友，養在這裡不需要費心，牠們自己會跑來跑去，也不會有清潔問題。」
設計師當是早有全部改建想法，他有幾張圖就是剛才所說的西班牙風格。除了簡單黑筆草圖，上了水彩的畫有外觀全景和內外各種局部特寫；牆壁到處打出拱形空洞，他的設計幾乎是把原來房子只保留建構。有一張黑白素描，就是未加裝飾和顏色，也畫出這樣的情景；畫時，他覺得好看順手把四周環境也畫了幾筆。她看了有別的想像；他看她喜歡，表示自己以後會畫精確的設計圖，就把這張素描送她了。

離開那裡不久，改建房屋的興奮逐漸消失，而且這一天晚睡早起開車，她一下子覺得累，把車停在路邊斜倒座椅；想睡卻睡不著，就又坐起來空望來去共四線道的馬路。
遠處有一小片持續走遠的汽車背影，忽然又有一輛農婦騎車在她身旁呼嘯而去；安全島上一片粉紅色草花接著一團團整齊修剪的矮樹叢，再過去是一棵棵植樹枝葉招展。馬路兩旁種植各種蔬菜的旱地中有幾處方形大水塘，右邊的水面完全裸露曬滿陽光，左邊雪山山脈傾天而降，迤邐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淡成一抹灰白，而近處的水塘平滑映有山和樹林倒影。
她瞇起眼睛再看，氤氳中從山脈側出的一段山影，其實是三個大小不同的團狀山堆疊成。
她想起自己初次心儀的男生沉迷菇類，經常故意貼她臂膀坐在身邊，細說一本插有各種菇類圖片的外文工具書；他們臂膀幾次貼近摩擦都讓她芳心忐忑發麻，不久後他卻追求園藝系女孩去了。她懊惱自己總是掛在嘴邊的智識，並不後悔自己潔身自愛的堅持；後來，她參加一個和自己同樣智識化的社團，在許多男生的愛慕中把那挫折忘了。
她在駕駛座上的後視鏡仔細看了一下臉孔，懷疑自己想做農婦的念頭一定還是天馬行空。腦筋轉個不停，她確知無法睡著，就拿出那張素描再看。
這張素描，景物輪廓筆觸簡要銳利，陰影對比鮮明；她第一次看，幾次看，都想像改造自己和改建那舊房一樣，需要痛痛快快在身體打幾個暢通大洞，換出齷齪腥氣，特別是掀開頭蓋把裡面挖空，重新填裝。這樣，她想，在這山區經營民宿與在地居民交誼，又來往各種旅遊來的陌生人，對於重新建立自己、對他人以及生活的認知，會是一個好主意。
身心為此一振，她決定這一天不回台北，打開手機查看旅宿資料；認為自己可以去住最好的飯店，觀摩人家怎樣經營餐宿和休閒旅遊。

飯店在舊城區，一至五樓是商場；她遠遠一看，想像複合飯店、百貨公司和商場的經營策略可能真是高明；在舊城區買那樣大片房地蓋飯店成本較低，而營造綜合大型商場可能開發出一個新城區。
她從地下停車場電梯直上六樓的飯店接待櫃檯，這裡大廳高挑，頂上以玻璃採光，兩支裝飾的廊柱之間懸掛一個大銅鑼，而柱頭各站一對石鼓，讓她想起童年和母親農曆初二回來，在火車站前遇到弄獅鼓的熱鬧隊伍。接待櫃檯後面，飯店入口有中國風紅漆包木大門，牆壁上有三個大小斗笠形裝飾；黑色笠頂淡金色笠面密佈網線，看起來像眼睛也像飛碟在星際飛行，所以，就是把在地的台灣自然和文化元素時尚設計了。
她很高興自己在接待大廳，隨機觀看幾眼，也能想像和理解人家的商業手腕；這是她多年在律師事務所接觸各種人的歷練，也就納悶相關自己的事卻總是看不清楚。
「我要休閒套房，住一晚。」她說。
「是說我們的sky villa?」服務員望著電腦螢幕說。
「對。」
「正好還剩一間。」
「真的嗎，我上網看，好像很難訂到這種套房。」
「我們的sky villa和一般休息套房很不同。」
「到底不是假日。」她說：「也就不必下午三點才check in吧?」
「現在就可以。」服務員微笑說：「可以讓我登記證件嗎?」
她遞上駕照，又補上一張金卡，說：「我有這樣的頂級卡。」
「喔──會給妳對折優待。」
服務員結完帳，給她房卡、大廳咖啡區飲料招待券、商場禮券，又說：「如果不用早餐，早餐券加一百元可以用晚餐，我們自助餐全國知名喔。」
「今晚這裡有沒有婚宴?」
「兩個宴會廳都有，您是參加那一家?」
「都好──」她意識到自己恍惚失言；服務員以為她開玩笑，回以微笑。
套房的落地玻璃牆外，擺有一組可靠背的木頭座裿；她坐在那裡很愜意的抽菸，欣賞這個休閒套房的戶外露台，它甚至於比室內寬敞許多。露台空地長方兩旁立高牆，水池上有木條頂棚在空中隱蔽大半空地，前端舖白色小石頭和木頭地板，再遠是矮牆和欄杆；外面種了幾種植物和造景小樹。站在矮牆和欄杆邊可以俯瞰街市，瞭望遠山和海。她完全輕鬆了，決定午睡後出門逛街。
床舖很寬枕頭很軟，她一躺，想到晚上真可能會去吃婚宴，又想起自己不愉快的婚禮；但是，默數自己深長呼吸，幾次，覺得舒暢，很快就睡著了。
在她午睡期間，太陽移過中天，那個戶外露台漸漸只剩下欄杆上還曬陽光。
當她水睡醒，飯店建築自身遮蔽出來的陰影之外，仍然還是陽光燦爛的光景；她帶著飯店送的兩包宜蘭餅，興致勃勃下樓。這裡說是宜蘭舊城區看起來不老舊，走在寬敞的馬路上可以看到遠山和飄逸白雲的開闊青天，轉折一路上也能在矮舊樓房中，看到現代城市建築和標幟的要素；電子商店、超商以及西式餐飲和咖啡店，到處可見，不亞於其他高度發展的城鎮。她小時侯路過車站附近，還能看到的稻田，確實消失了。
她一路品嚐飯店的贈餅，這種薄麵皮包麥芽糖以少許牛油烤軟的牛舌餅，說是宜蘭名產，她卻毫無印象；她在美國那幾年學會不少廚藝，認為自己做這種餅不難。
有一次她母親回來帶她去打鐵街買一把菜刀，她低頭遵循手機衛星導航走到這條武營街，失望以前的景象只剩半條半邊老式平房、圍牆和樹木雜亂探出，還是未開發的路段；雲氣聚擠天空轉陰，她回味以前住住眷村的台北情景，感覺更多失落。不久後，她在舊城西路看到回台北的高速公路路標，猜想這裡離飯店很近，又覺得愉快。在城區的核心中走完這一圈，看了新舊面貌，她慶幸自己沒在社會變遷中落後，相當富有；就這樣的意識，她安慰自己許多挫折失望好像可以不加計算。
她又坐到玻璃落地窗外的木椅抽菸，這一會兒，太陽西斜幾次埋進雲層消失了，突然嘩啦一陣響，半個城區下起陣雨。還是春天，這樣下雨像是她小時候常有的夏日午後。她從來沒看過或者忘了這樣半屏天空下雨，特別是，當她站起來遠望東南雲堆外還有的陽光燦爛，密集房舍間幾處稻田泛金發黃，景象這樣奇妙她看了開心。
她在露台水池注滿水，倒進四包純米釀泡澡酒粕；這個水池砌過腰高黑色石板厚實，長方寬敞可以從容戲水。她一高興，明白為何飯店把這個室外浴池稱作水療池；這樣的露台以及浴池，她想，也要在以後的西班牙房子弄一組。
只吃了兩片宜蘭餅，這時候她飢腸轆轆了。她記得櫃檯服務員說這裡自助餐全國知名，但是，想起飯店自助式早餐通常也看得到晚餐的大部分菜色，而自己已經多年不曾早醒用餐，她就決定還是去吃人家喜宴。
住飯店撞上人家婚禮吃喜宴，這怪事她做過幾次。有一次和先生出差，她提議這樣晚餐被罵神經病；有一次她邀一起出差的已婚女同事這樣晚餐，這位同事餐後幾次高興回味自己婚禮，表示不可思議。兩份賀儀都是她包的，她不清楚這位同事究竟是免費大餐高興還是真有回憶愉快。無論如何，只要出外住飯店，知道晚上有婚宴，她就會難過，會輾轉難眠，會忍不住去湊熱鬧。
她把自己略為化妝，去參加第一宴會廳的的婚宴。
這個宴會廳裡看不到一根樑柱，天花板挑得很高，懸有幾盏紫色牡丹花造型組成的大燈，紅地毯上排了幾十張大圓桌，非常氣派；她在門口探了一眼，只到大半賓客，談笑聲在背景音樂中已經像掉落的蜂窩嗡嗡作響。
她到接待台要一個紅包袋，包了賀儀，無意中看到走道底，有不少人在戶外陽台抽菸。她興沖沖去那裡，抽了兩口菸才發覺只有自己一位女性，而不少人盯著她看。
「這間飯店，樓上足贅公園，設計真好。」身旁一位老先生笑著說。
她不確定他是和她說話，回以點頭微笑。
「汝可能是新郎伊老爸的同事，還是朋友?」
她不知怎樣回答，再次報以微笑。
「按那，可能是新娘彼邊的同事還是朋友。」老先生說：「我是新郎伊老爸的厝邊。」
「喔，阿伯汝好，是做什麼大事業──」她生澀說：「我是講這新郎的老爸──」
「伊這老爸喔，湧過沒什麼，後來學人做電子零件，趁得大錢，買足贅厝地又可趁不少，愈趁愈贅。」老先生說：「實在真正是人兩腳錢四腳，而厝地八腳呵，呵呵──」
她家在房地也賺過不少錢，但是，第一次聽到錢八隻腳，就想起自己的經驗中有些房地的腳像蜈蚣，更多；因此，跟著老先生一起呵呵笑。
「啊，時間差不多了。」老先生吸了最後一口菸，點點頭走開。
她正想把菸在隨身帶的小菸灰盒弄熄，看到夜空漸暗漸浮現星點，這可愛的景象她已經不見多年，就繼續在那裡留連。
「星星出來了。」有一個小男孩喊。
「星星來了。」另一個小男孩跟著喊。
「星星，星星。」一個更小的女孩挑著拍手說：「給我星星。」
「我會玩太空魔法星星遊戲。」小男孩說：「超商也有魔法星星巧克力餅乾。」
「宜蘭童玩節可以帶小孩去冬山河玩，晚上住這裡。」一個母親說：「這裡有兒童遊樂設施，那種play station概念的樓層，還有親子園地，戶外兒童游泳池，房間裡大人睡的床邊小朋友可以睡帳蓬，這一定很有趣──喔，暑假會有fantasy castle遊樂場開放，小孩子來玩兩天一夜應該會很高興。」
她聽著心裡一算，農曆年後自己和兩個小孩見沒幾次面。
來賓陸續進場各找自己適宜的座位，大部分桌子坐滿了，她走向外圍一張空桌，那裡坐著兩個和她大約同年紀的女性；和她們點頭致意，她就坐在對面。兩位女性正在開心敘舊，她用手機把立在桌上的餐點目錄照相，再拿下來細看。
天賜良緣喜臨門，就是中式餐宴的開胃菜，冷盤，由紅露醉元寶、五味龍腸、雲南大薄片、芥香軟絲、蒜香鮮魚皮和芝麻貢菜，拼成。紅露酒是宜蘭酒廠特產，她記得那是外公、舅舅以前年節愛喝的。元寶是豬腳，薄片是豬耳。龍腸，這時豬腸不雅，應該是這幾年東部流行的翻車魚腸子。
海確實比陸地乾淨，她想，西班牙房子建在海邊比較理想。
蟠龍繽紛彩雲飛，是綜合生魚片和九孔。
攜手共享百年樂名下的花好月團圓，是湯圓。
鳳凰展翅喜雙飛，是佛跳牆，這道菜名讓她有點困惑；她自己就是不想雙飛才跳牆，想了好笑，差點笑出來。
對面空位來了一對年輕夫婦，隨即又來一個年輕女孩。
比起佛跳牆，吉利蝦球佐春捲、青蟹糯米飯、南洋猪腱骨、東海戲遊龍、XO醬炒雙鮮、猴菇紅棗燉雞湯、精美映雙輝、寶島四季果，這些菜餚要加以想像什麼鸞鳳雙飛築新巢、逢築千里荷飄香、仙女細纖雲羽裳、沉魚落雁花艷容、花開並蒂喜連枝、牡丹花開吉祥來、珊瑚白玉堆滿山、旭日之蘭果生香，好像沒什麼有趣。都不過是討吉祥的美文佳話，她想，就是郎才美貌、買房子、發大財這些想像和祝福吧。
她第一次這樣細讀婚宴菜單，想到自己還是閒不下來，也仍然愛把好事多想成壞事。
沉魚落雁花艷容名下那道東海戲遊龍，或許不是龍蝦而是剛才那翻車魚；這一想，她還是覺得猜謎的樂趣。
她把餐點目錄放回桌上，那對年輕夫婦的先生問：「今晚菜單有沒有烤鴨?」
「一定沒有。」她微笑說：「我剛才非常仔細看了。」
「土包子，一桌一萬兩三千元吃烤鴨。」太太說。
「嘿，這妳就不知道。」先生說：「這家飯店，搞不過礁溪溫泉那邊的飯店，推出烤鴨還有宜蘭特產小吃，才打響餐飲名號，才開始賺錢，現在一年賣六萬隻烤鴨，所以我才想烤鴨。」他把餐點目錄拿起來看，說：「真的沒有，等等來問服務小姐，有賣的話買一隻回家。」
「這裡烤鴨不是宜蘭鴨。」兩位女性朋友似是不再敘舊，其中一個說：「是進口的，很大很肥，叫做櫻桃鴨──啊，差點流出口水。」
「有櫻桃味道嗎?」她朋友問。
「呵呵，不是，牠的產地是英國一個地方，櫻桃谷，三星那裡現在也有人養。」
「鴨子要養在乾淨的河川池塘，吃天然魚蝦，才會好吃，台灣以前就是這樣養鴨，現在都吃飼料，現在什麼東西都吃飼料──」
「人差不多也是了──」
「我們就坐這桌。」來了一對壯年夫婦，先生說：「喔，這一桌都是美女，幸會幸會。」
「真的。」太太逐一和大家點頭，說：「我們就來客串一下，給各位服務。」她打開桌上的紅酒瓶蓋，又說：「先醒醒酒，等一下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