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我們的買賣，她們的一生

繼2012開卷年度評審特別推薦獎《逃》之後，
讓我們持續關心臺灣新住民、聆聽外籍配偶心底的呼喊！

他為何要娶我？又為何如此對待我？
我也是人，不是用錢買來的機器人……

當婚姻有了價碼，幸福會變成什麼模樣？

越來越多外籍配偶成為臺灣的一份子，
她們學中文、融入社會，為自己的家庭努力。
但有些漂洋過海的寶島媳婦，卻連最基本的「尊重」都被剝奪──

仲介層層剝削，越南娘家收到的聘金少得可憐；
被夫家控制財力、被當成生產機器或無薪幫傭；
遭受公婆、丈夫的輕視、虐待，甚至暴力相向……

難道買來的新娘，就不配擁有簡單的幸福？
我們是否都忘了──
她們也是女人，也需要包容、關懷、諒解與愛。

她們不是外人，是臺灣的家人。

有價的婚姻，也能創造無價的一生！

有位外配姐妹，每次看《四方報》都會哭，家人就說：「哭什麼哭啊？會哭就不要看嘛！」
她說：「我一定要看，我一定要哭！讓我哭一哭，哭完就好了。」因為她在投射自己，當發現別人和她有相同遭遇，那種被觸動心靈的感覺，讓她感到安慰。
因此，將這些姐妹的堅強故事寫出來，除了讓她們的苦被看見，另一方面，也希望她們得到釋放與療癒。

《四方報》專欄〈婚姻與愛情〉

《四方報》，隸屬世新大學《臺灣立報》，二○○六年以越南文版創刊，成為臺灣第一個新移民、移工專屬的媒體發聲平臺。以此初衷出發，二○○八年發行泰文版，二○一一年發行印尼文、菲律賓文、柬埔寨文版。目前《四方報》系共有五個以東南亞母語為主、中文為輔，相互對照的報紙型月刊。
臺灣目前約有十五萬左右的東南亞籍配偶，他們飛越海洋，從家鄉來到遙遠的臺灣落地生根，建立自己的家庭，重新適應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與人情世故。《離》收錄了外籍配偶投稿以及《四方報》記者採訪整理的故事。
從本書中，能看見越南女性來臺婚配後，從憧憬到衝突的心路歷程，浪漫的幻想與現實的打擊，交疊在一個個懷抱臺灣夢的女孩身上。也期許能藉由本書，讓臺灣社會對新住民有更多重視與鼓勵，讓他們感受臺灣的友善與可愛。
相關著作《逃／我們的寶島，他們的牢》則講述外籍勞工在臺灣工作甘苦與逃跑自白。並獲得二○一二年開卷好書「評審特別推薦獎」。

成嘉玲　世新大學董事長
李崗　導演
侯淑姿　藝術家
孫中興　台大社會系教授
夏曉鵑　世新社會發展所教授兼所長／南洋台灣姊妹會理事
曾文珍　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導演
馮涵棣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員
張曉風　作家
詹宏志　PChome Online 董事長
潘存蓉　中華外籍配偶暨勞工之聲協會理事長
賴芳玉　律師
藍佩嘉　臺大社會系教授
魏玓　交通大學傳播與科技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
──各界名人真摯推薦！（依姓氏筆畫排序）

跨國婚姻是全球皆然的現象，本書只呈現其中一小部分。希望未來有更多專家學者投入這方面的研究與書寫，為這個時代留下更全面的紀錄。──成嘉玲

《離》可以說是臺灣社會新住民被不公正對待的控訴，也是我們這個自詡為文明社會的一面照妖鏡，徹底映照出這個社會偽善的黑暗面。──孫中興

一篇篇素樸寫實的文字，呈現的卻是複雜多樣的「離」情。《離》召喚的不該是同情與憐憫，希望它能喚起的是，同理與交會。──夏曉鵑

從她們面對困境的生命態度與彼此扶持中，我看到了「女性自覺」，這不是因受教育或是參與運動得到的思想啟發，而是為求生存，迸發出來的生命能量。──曾文珍

同文同種族的婚姻，尚且會溝通不良，更何況跨越國境、文化、語言的婚姻，有多少的不被理解、有口難言？她們需要更多耐心與理解。──張正

那些動人故事撫慰著離鄉背井的移民移工們，我相信這些故事也可以帶給臺灣讀者，面對我們社會問題的力量！──魏玓

繼2012開卷年度評審特別推薦獎《逃》之後，
讓我們持續關心臺灣新住民、聆聽外籍配偶心底的呼喊！

他為何要娶我？又為何如此對待我？
我也是人，不是用錢買來的機器人……

當婚姻有了價碼，幸福會變成什麼模樣？

越來越多外籍配偶成為臺灣的一份子，
她們學中文、融入社會，為自己的家庭努力。
但有些漂洋過海的寶島媳婦，卻連最基本的「尊重」都被剝奪──

仲介層層剝削，越南娘家收到的聘金少得可憐；
被夫家控制財力、被當成生產機器或無薪幫傭；
遭受公婆、丈夫的輕視、虐待，甚至暴力相向……

難道買來的新娘，就不配

推薦序
女性的聲音／成嘉玲
「我們」和「她們」的交會／夏曉鵑
為求生存而迸發的女性自覺／曾文珍
握住她們的手，一起向前走／魏玓
導讀
寶島中的悲慘世界與美麗新世界／孫中興
出版序
仍然相信幸福的可能／張正

序章　遠嫁他鄉
01　愛的苦味
02　流亡八年
03　遺憾
04　只是個影子
05　心淚
06　被母親拋棄的女孩
07　手
08　破碎之夢
09　請愛這個家
10　被退貨的母女
11　勇敢的海燕
12　下雨的街
13　再也沒有自殺的念頭
14　有妳真好
15　牽手走一生
16　休夫
17　娘子軍旅行社
18　幸福的天空
19　嫁給越南郎
20　她們的哀愁
尾聲　心情誰人知

愛的苦味
當他的老婆已經很久，但我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每天面對面卻無話可說。
完全是為了孩子，我才忍耐著繼續和他一起生活。

文╱陳氏碧雲 Tr?n Th? Bich Van
譯╱月吉 Nguy?t Cat

今晚又是一個寒冷的夜晚，雨不停地下，寒流使我內心感到更加苦澀。我突然想起十八歲時的傷心回憶。因為「窮」和「孝」這兩個字，我閉上雙眼嫁給一個不認識、從未見過面的人。
剛來到臺灣時，一切對我而言都好陌生，沒有一個熟悉的人、沒有一個親戚朋友。當時，我心裡有著許多恐懼和傷悲，但後來我想，再多難關總會過去，我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我會把我所有的信念放在老公身上，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好老婆，跟老公建立一個溫暖的家，生一個可愛的小孩，接受老天爺所安排的一切。
但是，天不從人願，半年後我才發現，老公已染上毒癮兩年。而我這段時間天天面對他，看到他許多奇怪的行為，卻完全沒發現他是一個「癮君子」。我傻了眼！我的夢想、期望已全都破滅！我告訴他，既然他這樣，就放我回娘家吧！但他懇求我再給他一個機會，也答應以後一定會戒毒，我只好同意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生下孩子。雖然當他的老婆已經很久，但我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們的個性完全不同，每天面對面卻無話可說。有時候，兩人講沒幾句話就會吵起來。完全是為了孩子，我才忍耐著繼續和他一起生活。

我在一家公司上班。有天，仲介帶一個年輕人來到公司。老闆對我說，這個年輕人來自越南，請我幫忙照應。
一年後的某一天，我心情不好，到了公司一句話都沒說。下班回家時，我收到一則陌生人傳來安慰我的簡訊。我很感動，但也很疑惑是誰傳的簡訊。我回簡訊問：「你是誰？為什麼有我的手機號碼呢？」他說，不用知道他是誰，只要知道「有個人喜歡妳就夠了」！
我趕緊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是有夫之婦，有自己的生活。他卻說，他無法控制對我的感覺。我回撥電話才發現，他就是我天天都在公司見面的那個年輕人！
隔天上班時我對他說：「不要開玩笑，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
然而他仍輕輕地說：「妳知道嗎？很多夢想永遠都不會成真，但也有很多人仍然夢著。為什麼呢？因為那可以讓他們的生活更美好，活得更有目的。最重要的是，要忠於自己的感覺。」
此後，每個寧靜的夜晚，我們都在電話裡交談，愛情也逐漸滋長。他人不帥，家庭不富裕，但我愛他，是因為他勤勞、誠實、簡單，而且願意奮鬥。雖然如此，我也清楚明白，已婚的我不該接受這段感情。
但是，誰能夠理解我們？我與老公生活在一起，肩上壓力沉重，那是一種陰霾密布的生活。直到遇見了他，我才感覺到安慰，才感受到男人對我的關心。
我曾經對他說：「我們之間永遠不會有完美的結局，我不可能放棄我的孩子，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過，我們的感情還是越來越深。每天下班之後，我們就到公園散步，坐在椅子上聊天，生活感覺也不再那麼艱難。
直到有一天，他說他因為跟老闆起了爭執，隔天就要回國。這些話聽在我耳裡猶如晴天霹靂，我的眼淚泉湧。
我們去買了一對結婚戒指，他為給我戴上戒指，說：「寶貝，如果有下輩子，妳願意嫁給我嗎？」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走了，我才明白「愛情」這兩個字，才了解愛情的酸甜苦辣。愛，為什麼這麼苦澀？
至今，我仍困在情關與說不出的悲傷裡，但我絕不後悔，我知道他一定也是！我會把一切記憶埋在內心深處，時時提醒自己，我也曾經擁有過幸福和溫暖的時刻。
我希望每個人都能擁有一段美麗的愛情，幫助你度過充滿荊棘和困難的日子，永遠不分離。

只是個影子
我總是獨自一人，一個人做家務、看電視、睡覺，
自己對自己笑，自己對自己哭，好像成為那個家庭裡的影子。

文╱阿莊?. Trang
譯╱曉黎Hi?u Le

又下雨了。
整個禮拜，天天都下雨，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雨淋濕了母親躺臥的地方，母親醒過來，起身拿著小盤子接雨，可漏孔太多，盤子又不夠大，雨水滴滴答答落在母親的頭髮與肩膀上。
母親不停地打噴嚏、嘆氣：「老天爺，請別再下雨了！」雨水一直穿過漏孔往下掉，地板到處積水，母親繼續嘆氣。
老天爺，請別再下雨了！每次聽到母親的懇求，我的心就一陣疼痛。母親一生辛苦養子，積攢下賺到的一分一毫，直到今天頭髮全白，卻還未能擁有一間漂亮、不漏雨的房子。因此，我只有一個夢想，就是讓她能過得幸福。
我生活的小村裡有許多女孩嫁到臺灣，並且寄錢回來──對了！只有這個方法，我才能賺到錢給母親蓋房子。於是透過仲介，我遇見了他並與之結婚，一個比我大十五歲、曾有妻子與女兒的男人。
我們相識三天之後，舉行訂婚典禮。他回去臺灣，兩個月後又來越南和我舉辦婚禮，不過，卻沒帶來未婚夫家人的結婚禮物。
我問他怎麼回事，他只是簡單回答：「對不起，我忘了！」
他忘，難道他的家人也忘了嗎？我感到很難受，並不是因為貪圖金錢，只是按照傳統，結婚禮物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家人為何忽略這一點呢？後天就要舉辦婚禮了，沒辦法，我只好從他給我家的三千美金裡取出五百元，買一套首飾當作結婚禮物。婚禮終於辦好，他又回臺灣，一個月之後我也過去，從此我的人生有了一個大轉折。

走出桃園機場，我認出他已經在那邊等著，然而卻看不出老公臉上有一丁點高興的樣子。當時，我突然覺得有點委屈……
他跟父母、兄嫂及四個姪子住在一起。婆婆有點嚴格，可是我很能忍耐，只要認真做好家務就能讓她滿意；大嫂不喜歡我，很多事情不讓我參與，那時我並不了解原因。
在臺灣生活兩個禮拜後，我發現老公的行為有點不太正常。他好像不太注意我，假日也都把時間全都放在他哥哥的小孩身上，帶他們出去玩卻不帶我一起去。或者，整天都待在房間裡陪他們玩耍，午餐之後又在那裡睡覺。
我覺得奇怪又不安，問他我是否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所以他才不喜歡我？他說沒有，說他的生活從以前就如此，也不會因為別人而改變。
「可是我很孤單，至少讓我參與你的生活。」我哭著對他說：「我了解你喜歡小孩，可是他們除了你，還有爸爸媽媽，但我除了你就沒有別人了。我真的很寂寞，常常想家，很需要你的關心。」
「妳太不懂事了！這麼大還跟小孩子計較。我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妳是一個好妻子，就好好接受吧！」他生氣的回答。
當時的我只能在原地發呆，只能對老天嘆氣。我恨他為何娶我當老婆，卻又對我如此冷漠無情。
每天晚上他都一直坐在電視前面，到了深夜，大家已去睡覺，只剩下大嫂，他還是陪著她而不回房間。就這樣，我總是獨自一人，一個人做家務，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睡覺，自己對自己笑，自己對自己哭，好像變成那個家庭裡的影子。許多問題，我找不到答案：他為何要娶我？又為何如此對待我？我畢竟也是人，有感覺，需要感情，並不是用錢買來的機器人。他從沒給我買過一件衣服，也不問我缺少了什麼。
有時候，我想跟小嬸出去買一些日用品，可是大家不同意，還大聲罵道：「沒有臺灣身分證，還敢出門！難道不怕被警察抓走嗎？」
我害怕得不敢開口，只好乖乖地在家。老天！我的生活難道會一直過得這樣無味嗎？每一次和越南的母親通電話，為了讓她安心，我都說自己過得很開心，一切都很好。也許，我只能在夢中跟母親哭訴……
我的婚姻生活如此難以承受，我變得更加瘦弱。終於有一天，一個本來是我鄰居的同鄉朋友，把恐怖的真相告訴我，原來我被娶進這個家，是為了隱瞞一個事實：我的老公跟大嫂有特別的關係，為了避免引人非議，公婆只好幫他娶妻，然而他仍舊不能回心轉意。
聽到這個消息，我只覺得天崩地裂，一直到親眼看見他們之間不尋常的言行舉止，我才真正相信，也才了解他為何對我如此無情，大嫂為何討厭我。如果他也給我那些溫柔的眼神和動作，我願意永遠陪伴他、照顧他。然而這一切都不屬於我的，我從未嘗到相愛的滋味。
不久之後，他提出離婚的要求，該發生的終於發生了。
「妳簽吧！簽了就回去，簽了就可以結束這段日子。」他拿出離婚書，冷淡地說。
回到越南，我該怎麼對母親說？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女兒在臺灣過得十分幸福。我把事實告訴大姐，她勸我離婚，回到越南後再看情況。於是我在離婚證書上簽了名，沒想到才經過四個月，我的婚姻生活就這麼結束了。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然而他一點也不珍惜我，一點也不喜歡我。離婚之後，他會不會想起我？我不知道。但我永遠無法忘記這個已在我心中留下無盡傷痛的男人。
更傷心的是，辦離婚手續之時，我無意中發現文件中記載著他和另一個女人的結婚及離婚日期，原來在娶我之前不久，他也娶了妻，而且只跟那個女人度過短短五個月的婚姻。我的淚水如雨般下個不停，我為自己而哭，也為那個女人而哭，我們兩人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她也許跟我一樣，就如同一個影子般生活在那個家庭……
明天，我將用他所給的最後一筆錢搭上回越南的飛機，我要如何面對母親？她是否能夠承受這個事情？我還是不能替她建起一座穩固的屋子，雨水仍然會鑽過漏洞落在母親的白髮與肩膀上，而她的眼淚會因為我而掉在心中。母親！請原諒，是女兒不孝。
希望明天回到越南的時候，老天不會下雨，母親不會嘆氣……

手
她的手學會了掌摑──她終於反擊了，而有些什麼，碎裂了。

文╱胡慕情（前《臺灣立報》記者）

早上參加了國際家協舉辦的記者會，主要訴求是希望勞委會能重視新移民婦女的勞動權，因婚姻而流離臺灣的她們，因照顧孩子及勞基法未一體適用的狀況，迫使她們必須接受較差的勞動條件而身心俱疲。更重要的是，她們希望透過媒體告訴臺灣人「新移民只要有居留證即可工作」，臺灣雇主不該以國籍別為由拒絕。
為了應付媒體的畫面需求，新移民穿上傳統服飾上演行動劇：兩位來自越南的新移民，一位抱著假洋娃娃象徵工作對她的迫切性，和另一位新移民一起找工作。豈料第一與第二位雇主皆以國籍為由拒絕她們擁有工作權；第三位雇主雖然接受她們，卻給予她們比移工更低的薪水、也沒有加班費。
她們最後說「為什麼我們外籍配偶就不能工作」時，其中一位忍不住大哭，底下坐著的其他新移民也傳來一陣啜泣。
我站在那裡，看著攝影大哥此起彼落地捕捉淚光閃閃，卻遲遲無法按下快門拍下照片──
那一刻，我想起舅媽。想起只大我三歲卻已歷經結婚、生子、婚姻危機、認知失諧的人生，升學到中學，卻為了「家」而放棄學習、嫁作人婦，經常躺在客廳椅子上沉沉昏睡的舅媽。
*
她是阿換，來自越南。比我稍矮，膚色是經常日曬的小麥色，手指長而纖細，是適合在鋼琴上飛舞的那種，但掌心卻有交錯複雜的紋路，是過去在家鄉長期農作的痕跡。和舅舅結婚七年餘，甫到臺灣的恐慌已經褪去，但她微笑的弧度總是淺淡，帶點迷離。
七年前，完全沒有存款的舅舅仍住在家裡。聽起來像不事生產的「了尾子」（敗家子），但原本的他並非如此。十多年前，他有工作，有空便會教就讀小學的我數學，或和我聊他的發明夢。當時，他有一位長相姣好、交往並同居多年的女友，然而多年前的一場車禍，讓他失去健康的右手。
喝醉的他沒有駕車，清醒的駕駛卻莫名其妙撞了車，車體扭曲，舅舅被卡在金屬縫隙，著急的友人死命拉扯他──不拉還好，一拉手卻斷了！所有神經都壞死，一如拉傷他卻再也沒來探望過他的朋友，往後漫長卻毫無幫助的復健，也讓他過往美好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女方家長因此拒絕兩人繼續來往，不到一年，便把女兒嫁了──嫁給舅舅的朋友。自此，他便離不開酒了。雖然仍繼續工作，卻不再懷抱夢想，發明的書籍堆滿塵埃。
有回，他對還在讀國中的我哭吼：「都是酒肉朋友！沒有愛！」然後醉得睡如死豬。
我不懂他的苦，只對酒味感到極端厭惡而走開。
轉眼間，舅舅也邁入四十歲，一手持家的外婆身體開始變差，外婆開始叨唸：「男人，總要成家立業！」母親總是這樣，無論孩子幾歲，孩子永遠是孩子。當年，「外籍新娘、保證處女」的廣告多如牛毛，對童養媳身分的外婆而言，廣告沒有歧視意味，只是換個方式的媒妁之言。於是她開始打聽。
那時候我才唸高中，剛開始知道什麼是戀愛，也明白沒有自由戀愛的婚姻較多不幸；我也了解外婆在瑞芳礦坑揹煤炭謀生、忍受家暴並拉拔孩子長大的心酸。但我只是小孩，十八歲都未滿呢！當然無法表達意見。
於是，外婆和阿姨飛到越南，比手畫腳地帶回「很乖」的阿換。
*
阿換剛到臺灣時語言完全不通，一直到後來工作了，才知道新移民與臺灣郎媒合後得付仲介好大一筆費用。這筆費用表面上說要讓新移民學習中文、安頓家人，但仲介說一套做一套，她一句中文也不會說。
第一天到家裡時，沒人能和她說上話。
「妳教她彈彈琴吧！」不知是炫耀還是打發，舅舅要我教她彈琴。鋼琴，很適合她的手呢。於是我們的手一起按著琴鍵，她的手卻微微抖著。然後她笑著對我搖頭，走回她的房間。
五分鐘，她這一生只觸摸琴鍵短短五分鐘。
她的手不必再農作、餵食雞鴨、挑水搓衣，但開始洗菜、洗米、擦地、把衣服丟進洗衣機然後晾乾摺好。此時，她也第一次擁有課本（雖然不是她熟悉的越南文）、鉛筆、原子筆、橡皮擦和立可白。每天回家，她會認真地練習筆畫、學看電視。不久後，她終於學會中文、閩南語，也學會做臺灣家常菜。她的老家有了土地、水泥建築和抽水馬桶；她的化妝檯開始出現護手霜和面膜。
不久後，她的兒子、我的表弟出生了。
於是在承接外婆與母親分擔的家庭勞務之外，她的手開始學會沖泡牛奶、換尿布；她更認真地學寫那些困難的中文字，最後還跳級至國中的學習程度。但孩子也開始學會爬、學會走、學會嘔吐與耍賴。她和舅舅依然住在家裡，而舅舅尚未離開酒精。
於是我在夜深人靜讀書時，開始聽見娃兒的哭聲，接著是低沉兇狠的男性咒罵聲。總是只有這樣，男性的，還有清脆的、不知名的「啪」響聲。（噢，還有斷斷續續的「錢」字，從門縫裡偷溜出來。）
*
一開始，我會熄燈鑽進棉被以躲避越來越頻繁的怒吼，後來，我與外婆或母親會開始用力敲打舅舅緊閉的房門，但醉鬼是沒有理智的，我們也無力阻止。漸漸她的手開始遠離家庭雜務、遠離孩子。某一天，表弟依舊學不會怎麼使用馬桶時，她的手學會了掌摑──她終於反擊了，而有些什麼，碎裂了。
過了幾個月，舅媽不上學了。課本文具被放在化妝檯的最深處。她戴起塑膠手套，在工廠學會安裝她永遠看不見成品的部分零件，來貼補家用。
她開始早出晚歸，並且週六整天加班、週日半天加班。但「貧窮」依舊如鬼魅般窮追不捨。「啪」的響聲有時變換成更結實的「碰」。持續不斷。
她不再是「很乖」的阿換。
身體越來越差的外婆說：「她現在都不做家事，還會打小孩。」
然後某個夜晚，她沒有回來，護照、金飾也統統一起蒸發。只留下已經會說「媽媽」的表弟，還有難得在夜晚清醒的舅舅。
這時候我成年了，我對外婆說：「讓他們離婚吧，為什麼要複製以前的妳呢？」
但表弟每天哭著問：「媽媽呢？」
於是舅舅開始學會使用左手安撫哭鬧的孩子入睡，直到他承諾再也不握起拳頭、並飛到越南的那天。
*
後來他們搬出去了，買下小小的房子開始還貸款。舅媽換了工作，雖然週六依舊必須加班，但總算有完整的週日可以休息。唯一慶幸的是，舅舅去年生了一場攸關生死的大病之後，終於戒去了菸，也割捨了酒。
他們搬出去後，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注意舅媽的手，直到約莫兩年前，我和前男友分手，我對著電話那頭的他尖叫、甩上房門躲在牆角。
舅媽走了進來，她的聲音哽咽、中文仍帶些口音，但我聽得清清楚楚：「不要這樣，我知道，這樣會生病！」此時，她的手輕放在我肩頭，很柔軟，也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