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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與紅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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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與紅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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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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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此書收錄有關史學與紅學的著作,都是作者平時意到筆隨,札記性的零星作品之彙積。雖沒有鮮明的系統,不過作者歷經數十年國仇家難的煎熬,和千百卷中西典籍的浸潤;半輩子教讀異邦、心懷故國的感慨,發而為文,自有發憤之作。作者認為,「文史不分」是傳統東、西方史學異曲同工之處,優秀的史學著作往往也是卓越的文學精品,主張史以文傳,避免僵硬執拗地治史,並強調社會科學的重要性。口述歷史是作者用功最勤的學術工作,而他對紅學也有極為深入的研究。

胡菊人先生說:「讀唐德剛先生這些文章,感到像是讀歷史一樣,然而又不像是在讀歷史,卻是像觀劇一樣,慨作者唐德剛先生,寫歷史猶如重現人物和事件,使讀者讀來有如親身目擊。這是很不容易的,這種成就,來自於作者也喜歡文學,並且也曾從事文學創作……這本《史學與紅學》是學術著作,談的是重大的歷史事件,由於作者唐德剛的文筆有文學筆底,寫得靈活,因而讓讀者不忍停下來,這就是文學筆法的功勞。」

作者簡介

唐德剛(一九二○~二○○九)

一九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生,安徽省合肥縣人。國立中央大學(重慶)歷史系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紐約)碩士、博士。曾先後任職於安徽省立安徽學院、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市立大學,長期從事歷史研究與教學工作,並對口述歷史的發展貢獻良多。

著有《李宗仁回憶錄》(中英文版)、《顧維鈞回憶錄》(英文原著,紐約時報系發行,大陸有中譯本)、《胡適口述自傳》(中英文版)、《胡適雜憶》(中文版)、《中美外交史1844-1860》(英文版,華盛頓大學出版)、《中美外交百年史1784-1911》(中英文版)、《晚清七十年》、《袁氏當國》、《毛澤東專政始末1949-1976》、《張學良口述歷史》、《五十年代底塵埃》、《史學與紅學》、《書緣與人緣》、《戰爭與愛情》(遠流)等書,另以中英文分別出版包括歷史、政論、文藝小說多種及詩歌、雜文數百篇。

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病逝美國舊金山,享壽八十九歲。

名人/編輯推薦


胡菊人

唐德剛先生把他的文章交遠流出版,承出版社的游奇惠小姐叫我寫序,我答應了。此次出版一共兩部,就是《史學與紅學》與《書緣與人緣》。猶記得在二十多年前,我為唐先生的《五十年代底塵埃》寫序,那是他的散文集,我還在《明報月刊》工作,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壯年時期,此後歷經《中報》和《中報月刊》,再經《百姓半月刊》,至今退休在溫哥華,真是歲月滄桑。如今讀唐德剛先生這些文章,感到像是讀歷史一樣,然而又不像是在讀歷史,卻是像觀劇一樣,慨作者唐德剛先生,寫歷史猶如重現人物和事件,使讀者讀來有如親身目擊。

這是很不容易的,這種成就,來自於作者也喜歡文學,並且也曾從事文學創作,像他早期所寫的散文,也就是《海外論壇》上的文章,便是他的文學創作,收在《五十年代底塵埃》一書裏。現在這本《史學與紅學》則是學術著作,談的是重大的歷史事件,由於作者唐德剛的文筆有文學筆底,寫得靈活,因而讓讀者不忍停下來,這就是文學筆法的功勞。

作者在本書裏特別有〈文學與口述歷史〉的文章以及〈小說和歷史〉的講稿,據作者的見解,歷史和小說是很難分別的,以魯迅所創造的阿Q為例,社會上本來並無阿Q其人,可是又似乎是實有其人,每個中國人都有阿Q的特性,所以作者說「歷史是根據實人實事所寫的社會現象,小說則是根據實有的社會現象而創造出的虛人虛事,二者是一個銅元的兩面。」

作者創作了一部六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戰爭與愛情》,那是記述他的友人所說的大陸見聞,都是實人實事,衹是格於這位友人的要求,不能用真名和實地,在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開始,在紐約《北美日報》連載。這是作者所言歷史與小說有時候不可分的證明,因為除了人名和地名之外,所說的都是事實,完全符合作者所說「小說則是根據實有的社會現象而創造出的虛人虛事」的通則。

《戰爭與愛情》這部小說,是說中國大陸上的人和事的,是從事實來反映中共的治國之道,充滿辛酸與離奇,而本書卻不是小說,而是論述,但論述當中卻可讀性甚高。其中〈「惑」在哪裏?──簡論中共政權四十年〉及〈論中國大陸落後問題底秦漢根源──一九八七年在西安「周秦漢唐史學研討會」宣讀之論文〉,難得的是,雖然是在西安,唐先生仍照直講話,批評馬克思主義及中共之史學觀,是極為難得的。例如說:「馬克思主義歷史學中有許多概念,例如『階級鬥爭』,便是中世紀『上帝』這一絕對真理的延續。概念既然絕對化,衹容『信仰』,不許『探索』,則科學就變成了神學。」這樣大膽的說話,是要有學術求真的勇氣的。

唐先生雖然在美國紐約居住了數十年,然而對於中國卻是一刻也不能忘情,這固然是生為中國人的應有之義,然而如果中國不能興盛,沒有民主和自由,於海外的中國人也是心裏不安的。因此,在中共政權四十年的日子,便不得不發而為文,寫成〈「惑」在哪裏?──簡論中共政權四十年〉的文章。在這篇文章裏,作者直斥毛澤東個人崇拜之不是。

作者是歷史學家,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及紐約市立大學教書,而在哥大之時就負責口述歷史的工作,曾獲胡適、李宗仁、顧維鈞等親自口述其生平,這是非常有價值的。本書收輯有〈撰寫《李宗仁回憶錄》的滄桑──一篇迄未發表的《李宗仁回憶錄》中文版代序〉,撰述《李宗仁回憶錄》事成及出版的經過。李宗仁能有機會暢談他的歷史故事,成為他晚年最重視並快樂的事件。如果不是唐德剛先生主其事,李宗仁能夠暢所欲言、深自欣慰的機會就沒有了,李宗仁與中國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唐先生是做了很有意義的工作。

《李宗仁回憶錄》是唯一有中文稿的,其他的哥大口述自傳,包括胡適、孔祥熙、陳立夫、顧維鈞、張發奎 蔣廷獻、陳光甫、蔣彝、吳國楨、李漢魂、何廉等人,均無中文稿,這是唐德剛先生個人循李宗仁之請,在正常英文撰述工作之外的「額外工作」。然而,無論英文稿及中文稿之出版,都經過相當的周折,作者在文中已經詳細的說明經過,在此就不複述了。

不過,有一點卻不能不敘述的,卻是李宗仁的口述跟胡適的絕不相同。胡適是一位「無徵不信」、「九分證據不講十分話」的大學者、考據家,所以他向唐先生所講的話,絕大部分是可信的,可以照錄的。但李宗仁的口述卻不然,他「信口開河,不能入書」,但他有堅強的信心,認為他所講的,無一不可以寫下。這就要唐先生先做說服的工作。

唐先生是用了極大的耐性,心平氣和,轉彎抹角,慢慢解釋。把與史實不符的地方,全給他「箍」掉了,再就可靠的史料,改寫而補充之。最初因為箍得太多,他老人家有點怏怏然,但是經過唐先生的耐心解釋,李宗仁後來也接受了。我們可以想想,這一定費了唐先生的許多功夫,而像唐先生這樣精通近代史、而又有資料可以稽查的人,才能勝任,否則,口述歷史的人又怎能心服口服呢?

李宗仁是不應回到中國的,在毛澤東治下的歲月返回中國,實是愚蠢之極,然而李宗仁畢竟於一九六五年七月間回去了,回去的那一天及其後的數天,當然熱鬧,成為世界性的轟動新聞,北京方面亦由毛、周歡讌並妥為照顧。然而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中共內部是非常緊張的,而李宗仁夫婦完全不知。及至幾個月之後文革發生,李宗仁就被利用了。

據說,文革一起,李宗仁被迫交出「名單」,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竟被稱為「國特」,一度被判「死刑」,而李宗仁本人竟是被慢性毒藥毒死的。此說如果屬實,真是千古奇冤。因此,李宗仁夫婦如果留在美國,或再等遲至文革發生之後,看中共更能清楚一些 當不至蒙此不白之冤 不幸李宗仁以為毛澤東的世界是新世界,他回去以後又可能有高職位,可以貽養天年,結果卒成悲劇。

除了《李宗仁回憶錄》的成書過程做了清楚的交代以外,有篇文章也值得一提,這便是〈殺一個文明容易建一個文明很難--對漢字拉丁化的意見〉一文,這是唐先生的講演,由湯晏先生整理的。在這篇講演中,唐先生是反對漢字拉丁化的,認為是「這是大膽假設,但沒有小心求證,太誇大了,太渲染了。這種說法,我以前相信,但自從哥倫比亞大學轉來紐約市立大學教書後,就不再相信了。」

作者舉出了很有說服力的例證,是令人欽佩的。其中以羊字為例,英語裏羊總稱為sheep,公羊叫ram,母羊叫ewe,山羊叫goat,羔羊叫lamb,羊毛叫wool,羊肉叫mutton,中文我們一看字組便知字義,但在拼音文字裏便各個字不同,令人難以記認。而且主張漢字拉丁化的理由是方塊字不能搞電腦,作者認為似是而非。唐先生這篇演講作於一九八一年的年末,電腦之漢字化已經實現。

唐先生以幽默的口吻說:「如果一定要廢漢字,則辦法很多,但漢字拉丁化或拼音化方案是最不足取的一種辦法,是最壞的一種途徑。因為創造一個拼音文字很難,不如來學一種現成的拼音語言,來得更方便。」這最後一點意見是消滅中文、否棄中文了,當然為唐先生所不取。

本書還有多篇文章未及一一介紹,如論述《紅樓夢》的著作,如論讀《資治通鑑》,以及論《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及桃園縣的「下中農」的生活,等等,都是極可一讀的文章。前面說過,唐先生文筆好,極枯躁的題目也寫得十分動人,容易閱讀,這種優點是極難得的,而每篇每個問題都是為人關心的,足以為我們解惑,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

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溫哥華

自序

記得胡適之先生以前告訴我他讀書和作文的要訣。他說讀書有心得,一定要寫下來。寫下來之後,才能變成你自己的知識。

胡老師這句話,真是深得我心。因為我自己很早便有相同的體驗。回憶自己的青少年期,我識字不久,便由雙親和塾師的引導,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寫日常見聞和讀書札記很自然的就會變成「日記」的一部分。真的,寫日記、札記最能幫助記憶。縱是忘記了,也能一索即得。

寫讀書心得的小品,其內容有的是選自人家的著作,有的則是自己的意見。世態所見既多,書又讀得五花八門,札記也就寫得七零八落。長的札記往往變成一篇小論文,乃至自我欣賞的小創作,最短的則可能只是一兩句雋語名言。閱讀的範圍漸次擴大到古今中外、文法理工,那末下筆的興趣也就隨遇而安了。

抗戰期間讀大學,害了「發表慾」,每把這些小札記,分類編纂,然後按其性質,分別向有不同好惡的報刊上去投稿。這些小稿件,往往也被一些有好心腸而又有相同好惡底編輯們採納了,並寄來少許稿費。在那一碗豬肝麵便立刻可以減輕夜盲的歲月裏,小小的稿酬,實在是大大的鼓勵──漂母一飯,終生難忘。

大學畢業後,在海內外也做過一陣子期刊編輯什麼的。助編、合編、輪編、主編都幹過。值得一提的是五十年代之末,在民主聖人胡適之的策動之下,我們十來個碩士博士者流,為著宣揚民主、提倡新學,曾在美國紐約辦了三年的中文月刊叫做《海外論壇》,由大家「輪編」。

那時海外作家既少,又發不起稿費,本社社員停筆不寫,外界就拉不到稿子。為趕印刷限期,輪編者就只好自己動筆了。最糟的稿荒時期,有時甚至從頭到尾,從社論到副刊,往往出於一人手筆。在這一窘迫情況之下,有寫雜文習慣的人就可大派用場了。

我們籌辦《海外論壇》的原始目的,本是針對時艱,提倡民主。這家小刊物,雖然胡適之、雷儆寰諸前輩對它都呵護備至──雷先生竟把它列為《自由中國》的海外姊妹刊,但是《論壇》的本身確是一樁很痛苦、很深刻的失敗經驗──它失敗的基本原因是起於中國知識分子不能民主合作的傳統劣根性。

古人說,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事實上正相反。中國知識分子之「絕」,是我們對下既能發「令」,對上也善於「受命」。可是我們彼此之間卻不能「平等合作」。我們平等合作的結果必然落得個「拳腳交加」(像台灣今日的立法院)或「按鈴控告」。所謂「中國知識分子」事實上個個都是「單幹戶」。單幹戶找不到「伙伴」(company),組織不了「公司」(company),《海外論壇》也就關門了。

「提倡民主政治?」我們生為「中國知識分子」,「我們配嗎?」──這問題太大了,學問太深了。哪是「全盤西化」這四個字可以解決得了的?個人自慚不學,自慚淺薄,也就不再造次以漢語來寫「時文」了。是「失敗主義」在作祟吧,一停筆便幾乎停了二十年!

二十年不是個短時間。任何一種文字,你如丟下二十年,重提筆桿你會覺得這枝筆其重無比;用這枝重筆你也會寫得別字連篇。

既然拋荒二十年,為什麼又重董舊業、再作馮婦呢?這就不能不感激劉紹唐、胡菊人這兩位與我有「相同好惡」的大編輯了。

紹唐最初派給我的是一項中文翻譯工作。他要我把早期用英文寫的《胡適自傳》翻譯成漢語。這項翻譯工作,我原先是不想幹的。但是這位長於辭令、善於派工作的劉傳記卻說,胡適是位歷史人物啊!也是你的老師,別人如把他的英文自傳譯糟了,你不好說,同時對你也不太好。

我仔細想想紹唐之言實在大有道理,心裏一直很矛盾(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翻譯自己的著作上),最後還是承擔下來了。一翻兩年,竟然變成劉傳記「野史館」內的「野史作家」了。「野史」原是寫不盡的。在紹唐兄不斷的鼓勵和領導之下,胡適傳記之外,歷年治史心得,想到適之老師「寫下來」之遺訓,一時亦竟如脫韁野馬,一發難收,十餘年來又寫了數十萬言。

這些不成系統的隨筆札記之作,值不值得選輯成書、保留下來?我自己一直也是很矛盾的。個人數十年之所學,不及先師適之先生之什一。胡適二十來歲便暴得大名,思想已成定型,從心所欲不逾矩,一輩子沒有變動,死而後已。然而我這個不爭氣的學生,雖已年逾古稀,而思想卻時時「逾矩」。

個人學殖淺薄,固然是主要原因,然數十年來歷經憂患,國破家亡,閱歷之多也一言難盡,而古今中外,名儒碩彥又插架琳琅,做到老、學到老,我掌握過幾家學說呢?值此諸子起、百家爭鳴的開放年代,余小子如不知輕重,自覺對國事民生已掌握到答案,自己思想已有定型,豈非妄自尊大?

我個人雖不敢說像梁任公「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挑戰」,然在此十年千變的大時代中,不斷觀察、不斷思考、不斷摸索、不斷讀書的求答案心情,則數十年未稍輟也。既然尚在摸索,難成一家之言,則「藏之名山」亦且大可不必,自出選集就更是犯不著了。此吾心理之所以矛盾也。

但是「人」畢竟是社會動物。你自己個人之外,還有家庭、親友和社會大眾對你的影響。劉紹唐先生是我的摯友、編者和發行人。多少年來,他一直要為我出本「唐氏四書」(因為他已替我出了三本書);而我個人則因為事忙人懶,始終把好友諍言當成耳邊風,沒有抽出時間,和他認真合作。

最近我的另一位老友陳宏正先生也要替我「出書」。他這出書的行動,比我這位疏懶的作者本人,更要認真十倍。宏正是一位有至高成就的企業家,而近年來在海峽兩岸的文化界卻是無人不知的怪傑和「文化大護法」。他把他辛勤得來的企業利潤,不用之於吃喝玩樂(他個人生活實在簡樸不堪),而用之於文化事業──尤其是推動「胡適學」的研究。

近年來海峽兩岸所召開大型的有關胡適的「國際學術研討會」、「講演會」、「論文競賽」和「胡適百歲紀念郵票」之發行等等,幾乎都是陳君一手推動的。在這「七十子亡而大義乖」的沉悶時代,胡老師地下有知,對這位與他毫無關係的小崇拜者的義舉,該會由衷的感激吧。

宏正知道我是一個頗招物議的「胡適小門生」,因而他也就極力勸我把零星舊作,拼起來「出書」。他甚至主動地把拙作搜出若干篇,編好目錄,弄到「萬事俱備」的程度,真令我惶愧不盡。我的這些不成系統的舊作,泰半都是在《傳記文學》上發表的,《傳記文學》享有版權;劉紹唐兄乃請該社執事先生再事搜羅,由紹唐親自主持,分編為兩卷。有關史學與紅學者,編入《史學與紅學》;有關傳記、書評諸纇,則編入《書緣與人緣》。這兩卷書名也是紹唐代取的。

傳記文學社諸執事都是當今最有效率的出版工作者,他們不但把拙著雜文編排妥當,並打出清樣,三校竣事,登出預告。如撳動電鈕,則旦夕之間便已書在坊間矣。然社長先生客氣,純為禮貌問題,他要我這位作者於出版前看一下大樣。孰知他卻高看我這個馬虎文人。我把這萬事俱備的出版樣品帶回了美國。一旦走入課堂,教起書來,便把我自己的書稿擱下了,一誤經年。

紹唐知我拖拉的個性,倒未迫催,而宏正則是個著重效率的現代企業家,他對我催書則函電交馳。有些對我過譽的讀者,看見預告之後,也寫了些熱情洋溢的催書信函,讀之令我臉紅。本年十月,我又攜眷返台。自知實在不能再拖,乃把沉重的樣稿揹到北京、揹到瀋陽和避暑山莊,最後揹回台北,原封未動的還了劉紹唐。

紹唐沒有責我。然而我自己卻每好事後自悔自責。承兩位老友及讀者如此高看,而我個人則「不識抬舉」一至於此。因此寫這篇小序算是向老友磕頭賠罪。並向愛護我的讀者們報告這兩本拙著遲遲出版的來龍去脈,敬祈海涵,並請嚴厲指教。

至於胡菊人先生替我在香港出版的那本小書《中國之惑》,那就更說來話長了。

我認識菊人三十多年了。在五十年代末期,他還是個青年。那時他和他那位美麗而甜蜜多才的女友,原是我們「海外論壇社」在香港編輯發行的總代理。我和他二人真是魚雁常通、情同手足。菊人「妻宮」極好。後來他和另一位甜蜜美麗而多才的劉美美嫂結婚,他以前的女友也嫁了我的一位極好的朋友,我們三家仍保持著通家之好,直至今天。

《海外論壇》之後,當菊人接編《明報月刊》時,不久我們又有了職業上的聯繫。原來我在五十年代末期曾寫了一部《李宗仁回憶錄》的中文底稿(是專給李宗仁看的)。這一底稿後來由於李宗仁自美「潛逃」而被哥倫比亞大學所「查封」。一封十餘年。至七十年代中期哥大當局恩高德厚,竟將原稿發還予我,並允許我「覓商出版」。這一下我同菊人才又搭線了。

菊人這時正主編《明報月刊》而譽滿海外。他得到有關李稿的消息乃爭取該稿的首印權和連載權。我們雙方都安排好了,可是哥大當局則因此稿部頭太大、複印困難而遲遲未能交出。在我二人都有點失望的情況下,我們也時時提起了《海外論壇》的往事。菊人說,暫時拿不到李稿,你也可單獨替《明月》寫寫稿子嘛。

這是一九七六年的春末。也是「無巧不成書」,我這時剛有位搞圖書館的朋友送我一本大陸上(文革時代)官方出版、「內部發行」、每本書都編有特別號碼的「秘籍」,叫《毛澤東思想萬歲》,分上下兩卷,都百餘萬言。

這本大書太精采了。它所記載的才是貨真價實的「毛澤東思想」,它所規劃的才是具有原來面目、亂頭粗服的土老兒毛澤東。這本「禁書」太可愛了,以它和坊間精裝的《毛澤東選集》相比,則《毛選》只是一部裝模作樣、令人作嘔的偽書。

愛不忍釋之餘,這年暑假我攜妻女去加拿大度假,乃攜此書為唯一「度假書」。當妻女去市場購物、樂園玩耍或夜晚就寢之後,我就陪「毛主席」娓娓傾談了。這本書是毛皇帝晚年的「實錄」。毛氏晚年被人捧昏了,不知自己多麼睿智偉大。信心大了,嘴巴也大了。原先作詩還怕人笑話。作起來講四聲、工對仗,不敢馬虎。現在「放屁」也可入詩了。以前談馬列、攻胡適還吞吞吐吐,怕露出馬腳來,現在胡說亂語,也自覺無傷大雅了。總之,這本書展示出真正的毛澤東。

它也幫助了我們更深的去探索「中南海」的真相。文革時期,毛公口口聲聲的說,文革只預備搞半年就結束。但是文革終於演變成「十年浩劫」。何以由「半年」延長到「十年」呢?讀實錄之後才恍然大悟--噢!原來是毛氏膽大妄為,發得出,收不了。「十年浩劫」是「收不了場的結果!」嗚呼!

搞歷史的人,抓到一本「奇書」或「秘籍」、「禁書」,是放不下去的。我把這百萬言鉅著細細的咀嚼了。從紐約咀嚼到渥太華,再從渥太華咀嚼到紐約。習慣支配我寫點「札記」。一動筆,不得了,也變成了老毛的文革──「收不了場」,一下便寫了六萬五千字。

「寫了這大堆垃圾幹嘛呢?」靈機一動,小胡不是要我寫稿子嗎?這不是稿子嗎?──這是一包大垃圾,但其中或有點可用的材料──有「新聞價值」嘛。足下可選用則選用之,不可用則拿去抹抹桌子,丟掉它。

函去不久,我就收到菊人的回信。菊人說,他把這包稿子和「他的老闆」一道看了。他二人決定「全部採用」。菊人的來信使我感到驚奇,也感到尷尬。驚奇的是編者和作者臭味相投到如此程度。尷尬的則是,哪有這樣長的「書評」呢?縱使是評「毛主席的書」。再者,我評了些啥子,我自己也糊塗地記不清了。

我這篇書評後來在《明報月刊》竟然連載了半年,才由《李宗仁回憶錄》出來接班。還有,當我撰此稿時,毛澤東還健在;四人幫的鋒頭正健。到《明月》刊載時,毛是已短命而死,四人幫也已鋃鐺入獄。因此在行文口氣上,就要煩編者酌量修正了。

在編排次序上,菊人也做了新安排,以配合每期的文氣而避免「連載」的枯燥。至於作者姓名,我們也同意保密。因為我的「八十老母」還健在故鄉。在海外亂評「毛主席的書」不是鬧著玩的。

一轉眼十來年過去了。國事滄桑幾變,而菊人亦自《明報》轉《中報》,後來自辦《百姓半月刊》。在「六‧四」的前一年,菊人兄忽然提議要把我當年那篇「書評」配上若干近作來出個單行本。說做就做,他編排、打字、校樣,一切也都弄到「萬事俱備」的程度。也是為著循例送作者一觀把校樣寄給了我,而我事忙人懶,竟至一拖兩年。最後還是原封未動還給了菊人。

其後由陸鏗兄寫了篇序,並代取書名《中國之惑》,兩個禮拜就出版了,但是這部校樣在我的辦公室卻躺了兩年,為此我自己也無法原諒我自己。真也要向菊人伉儷磕頭才對。書此以誌吾過,並感激老朋友們的好意。

以上便是這三本小書《史學與紅學》、《書緣與人緣》及《中國之惑》從撰稿、發表到編印成書的大略。它們都是作者平時意到筆隨、札記性的零星作品之彙積。沒有顯明的系統,也談不到深度。不過筆者漸入老境之時,數十年國仇家難的煎熬,和千百卷中西典籍的浸潤;半輩子教讀異邦、心懷故國的感慨,發而為文,也不能說沒有發憤之作。只是我祖國文明深厚,當前世界學問無邊。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終日栖栖遑遑,追隨群賢,日夜進修之不暇,何敢以愚者點滴之得,故步自封?賢達讀者批覽我書,如不遺在遠,隨時惠函辱教,則企拜不盡矣。是為序。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三日於台北南港

目次

序/胡菊人

自序

當代中國史學的三大主流
──在「中國留學生歷史學會」成立會講辭原稿

中國前途在中國人
──大陸民主運動與中國前途研討會「中國人與中國前途」

文學與口述歷史

小說和歷史
──一九八八年六月七日在台北耕莘文教院講稿

也是口述歷史
──長篇小說《戰爭與愛情》代序

海外中國作家的本土性

「惑」在哪裏?
──簡論中共政權四十年

論中國大陸落後問題底秦漢根源
──一九八七年在西安「周秦漢唐史學研討會」宣讀之論文

清季中美外交關係簡史

撰寫《李宗仁回憶錄》的滄桑
──一篇迄未發表的《李宗仁回憶錄》中文版代序

桃園縣的「下中農」

《通鑑》與我
──從柏楊的白話《資治通鑑》說起

從「人間」副刊談到台灣文藝

殺一個文明容易建一個文明很難
──對漢字拉丁化的意見

前人著史後人評

《紅樓夢》裏的避諱問題
──《胡適的自傳》譯註後案

曹雪芹底「文化衝突」
──「以經解經」讀紅樓之一

海外讀紅樓

書摘/試閱

《通鑑》與我
──從柏楊的白話《資治通鑑》說起

我近來最羨慕柏楊。

羨慕他,不是因為他名滿天下、稿費如潮、美眷如花。

我羨慕他已經有這把年紀,還有此「勇氣」、「決心」和「機運」,來「啃」一部有二百九十四卷之多的、世界第一流古典名著《資治通鑑》!

在海外待久了,才真正體會出所謂「學術的世界性」。我們這部《資治通鑑》,不管從任何文化的任何角度來看,它都是世界史上第一流的古典名著和鉅著!在人類總文明的累積中,找不到幾部。

「啃」是樂趣、是福氣、是運氣

我為什麼說柏楊在「啃」呢?這也根據我自己的讀書經驗。癡生數十年,啥事未幹過,只讀了一輩子的書。如今謀生吃飯的「正常工作」便是讀「正書」。工作之暇,去尋點消遣、找點「娛樂」,則去讀點「歪書」(借用一句我鄉前輩蘇阿姨的名言)。結果呢,工作、娛樂,正書、歪書,弄得一天到晚「手不釋卷」。

據說夏曾佑、陳寅恪諸大學者,胸藏萬卷,讀到無書可讀──他們嫌天下書太少了。我是個大笨蛋,越讀覺得書越多,好書太多、讀不勝讀──我嫌天下書太多了,有時真有點同情秦始皇帝。

書多了,讀不了,真恨不得有千手千眼,來他個「一目十行,千目萬行」。針對著這個「需要」,聰明的美國文化商人,便提出了「供應」──他們搞出個賺錢的行業叫「快讀」(rapid reading),這也是今日美國商場很時髦的生意。

但是根據我自己的笨經驗,有些書──尤其是大部頭的「古典名著」──就不能「快讀」。相反的,對這種著作要去「啃」,像狗啃骨頭一樣地去「啃」。我個人的體會便是,在午夜、清晨,孤燈一盞,清茶一杯,獨「啃」古人書,真是阿Q的最大樂事。可是在當今這個「動手動腳找材料」的商業社會裏,你哪有這種福氣和運氣,去啃其愛啃之書呢?

先師胡適之博士曾經告訴我說,讀名著要寫劄記,然後消化、改組,再自己寫出來,這樣才能「據知識為己有」。這條教訓,對我這個笨學生、懶學生來說,還嫌不夠呢!因為有些「知識」我「消化」不了,「改組」不了,「寫」不出來,我就把它肢解一番,放在冰箱裏去了。

所以要把一部「古典名著」真正搞「透」了,最徹底的辦法,還是翻譯──漢譯西、西譯漢、古譯今。

「翻譯」工作,一定要對「原著」,一字一句,翻來覆去的「啃」,是一點含糊不得的。

苟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所以專就「為己」之「學」而言,翻譯一部鉅著,真要有不世的「機運」和「福氣」.進而能「人己兩利」,兼以「為人」,豈不更好?

咱也「讀」過《通鑑》

羨慕柏楊譯《通鑑》,我還有點私情,因為咱也讀過《通鑑》。通鑑姑娘也是我的「少年情人」(childhood sweetheart),一度卿卿我我,恩愛彌篤;為著她,我也曾闖過點「言禍」,而為士林泰斗所不諒。

說句更丟人的話,在下做了一輩子「學人」,如今將到「已無朝士稱前輩」的昏庸階層,我一輩子也只讀過這麼一部大部頭的「古典名著」。她和我白頭偕老,我也仗著她招搖撞騙一輩子,終老不能改。

更慚愧的則是,我對《通鑑》只是「讀過」,而沒有「啃過」。

「讀」書──如果沒有個人拿著戒尺或皮鞭站在後面的話──是會偷懶的。再到難懂之處、不明不白之處、半明半白之處、索然無味之處,你會學楊傳廣跳高欄的──一躍而過,永不回頭。所以從「治學」方面來說,「跳高欄」和「啃骨頭」,就是兩個截然不同底境界了。

對於這部鉅著,我也曾「跳高欄」地跳過一遍,從頭跳到尾。我對《通鑑》有偏愛,數十年來,時時刻刻想再「啃」她一遍;但是數十年來,就從無此「機運」、「勇氣」和「決心」來幹這傻事。今見柏楊為之,於我心有戚戚焉。

「新生活運動」的副業

我什麼時候也「讀」過一部《通鑑》呢?
說來好笑,那是當年蔣委員長在南昌推行「新生活運動」推出來的。

記得那年我正在家鄉一所「縣立中學」讀初二。我們那所學堂雖小,口氣倒大──以「南開」自比。平時功課不輕,「暑期作業」尤重。但是這年──「新生活運動」開始之年──我們的「暑期作業」忽然全部豁免。原來蔣委員長要我們全部中學生,在暑期中「宣傳新生活運動」。

為此,我校在學期結束之前,還辦了一個短期宣傳訓練班,並學唱「新生活運動歌」。這個歌,我到現在還會唱。前年還在家鄉,對那些搞「五講四美」的小朋友們,唱過一遍。那歌的開頭是:

禮義廉恥,表現在衣食住行
這便是,新生活,運動的精神
……

另外還有一首「宣傳使用陽曆歌」。什麼:

使用陽曆真方便,二十四節真好算
上半年來七念一,下半年來八念三

原來陰曆裏的什麼「立春」、「小滿」……等所謂「二十四節」是不定期的。使用「陽曆」了,則每月兩個節日,排得整整齊齊的,好不「方便」也?!

唱歌之外,我們又練習了一些當時山東韓青天所不能理解的「走路靠左邊」、「扣好風紀扣」、「刷牙上下刷,不應左右拉」等等新生活的規律。
準備停當,暑假返家,我就當起「新生活運動的宣傳員」了。在下原是個「好學生」、「佳子弟」,老師怎說,咱怎做。

我家是在農村裏,住的是毛澤東要「打」的「土圍子」。我的家叫「唐家圩(土音圍)」。我是那大土圩子裏的小「土少爺」。附近農民中,看我長大的人,都尊稱我為「二哥兒」。可是這次返鄉我這個「二哥兒」要向他們做宣傳可就難了。
那正是個農忙季節,農民們三三兩兩地在水田內工作,我如何向他們「宣傳」呢?最後總算蒼天不負宣傳員,我終於找到了一群最理想的「宣傳對象」。

原來那年雨水不多。我鄉農民乃結伙自大河內車水灌田,俗名「打河車」。那便是把深在河床底下的水,通過一條「之」字形的渠道,用三部足踏大水車,連環把河水,車向地面。那大水車每部要用六個人去「蹬」,三部車便有十八條蹬車好漢──這豈不是我最理想的「宣傳對象」?

我拿了鉛筆和拍紙簿,靜立一旁,等他們停工,好向他們宣傳「新生活」。

果然不久,那第一部車上一位名叫郭七的大漢忽然大叫一聲「哦……哦……」,接著那十七條大漢也跟著大叫「哦……哦。」水車停下了。郭七卡好了水車,便坐下來抽他的旱煙。另外的人則在水桶內用瓢取茶喝,還有幾個小漢則溜到河下,泡在水裏。

我想把他們集合起來,來聽我講「走路靠左邊」,顯然不易做到了。「扣好風紀扣」就更難了,他們之中有幾位連褲子也沒穿,只在屁股周圍圍了一條又髒又大的白布──他們叫「大手巾」──哪有「風紀扣」好「扣」呢?
我認識郭七,他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還是想試試,要郭七把他的隊伍集合一下。誰知郭七卻用他的「旱煙桿」敲敲我的臂膀,嬉皮笑臉的說,「哥兒,去偷一包『大前門』來抽抽嘛!」

郭七這話並沒有冒犯我。事實上我以前也替他不知「偷」了多少包「大前門」呢?但是這次我是來「宣傳」「新生活」的。宣傳新生活,怎能繼續做「小偷」呢?所以我們二人,談判決裂。

「哦……哦……」郭七吹了個大口哨,十八條好漢,又去騎他們底水單車去了。

我只有失望而歸。

認識了司馬光

「宣傳員」做不成了,但是晝長無事,我卻學會了用馬尾絲扣「知了」(蟬)的新玩藝,樂趣無窮。

一次我正拿了根竹竿,全神貫注地向樹上扣「知了」,忽然發現背後站著個老頭子。回頭一看,原來是我那位足足有三十多歲的老爸爸!父親問我為什麼不做「暑期作業」,而在此「捉知了」?我據實以對──我這期的「暑期作業」,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好吧!」老頭子說,「那你就替『我』做點『暑期作業』吧。」

說著,他把我捕捉的「知了」全給「放生」了。

「替『我』做!」他又老氣橫秋地重複一遍。

跟父親回到家裏的「書房」。這個三開間、全面落地玻璃窗、面向一座大花園的「書房」,有個現代化的名字叫「唐樹德堂家庭圖書館」。這個洋名字是當年「清華學校足球隊中鋒」唐倫起的。唐倫是我的三叔,他那足球隊的隊長名字叫孫立人。

在書房內,父親搬下了一個小木箱,這個精緻的黃木書箱上,刻了幾個碗口大的紅字《資治通鑑》。

父親抽開木箱蓋,取出一本線裝書給我說:「這書,你的程度,可以讀。」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那樣漂亮的「線裝書」。那時我最恨線裝書,但對這部書卻一見鍾情。那米黃色的紙,那麼賞心悅目,字體又那麼端正、整齊、清晰,書又是嶄新的,真是美觀極了。

我接過書來,立刻便被她美麗的裝潢迷住了──真可說是「愛不忍釋」。再翻翻內容,覺得並不難讀──因為我有讀《史記》的底子──故事也頗合我胃口。

「知了」早已忘記了,「老頭子」何時離去,我也未注意。拖了一張圓籐椅,我便在那花香陣陣的紫藤架下,讀起《通鑑》來了。

這對我是個難忘的時刻。事隔數十年了,書被燒了,房子被拆了,人也被整死了……,但是此情此景,卻隨時在夢中和冥想中,不斷地出現。

替老子讀書

記得自那天起,我替父親做「暑期作業」,便一刻未停過,終日一卷在手,除掉睡眠和洗澡之外。有時我自黎明開始,一讀便讀到日落西山,蚊雷陣陣,我還不肯放書。我讀得那樣入迷──直使母親抱怨父親,父親自己也懊悔不迭。原因是我有讀書生病的前科──一場傷寒,幾乎把小命送掉。

其實我那場病,與讀書並無關係。「書」只是替「病」揹黑鍋而已。但是那時無現代醫藥常識的鄉巴佬哪裏知道呢?

我把《通鑑》讀得太沉迷了,有些不明真相的老長輩們還誇獎我「用功」呢。可是我如把《通鑑》換成《七劍十三俠》,他們便不會那樣想了,而事實上我看《通鑑》卻和看《七劍十三俠》的心情,並無兩樣。講一句八十年代的漂亮話,我只是覺得「歷史比小說更有趣」而已,「用功」云乎哉?!

不過讀歷史和讀小說,也多少有點不同。因為讀歷史有個逐漸向前發展的「境界」,一個接一個迫人而來,讀小說則是一泓秋水,就沒有這種感覺了。

那時我讀《通鑑》的境界,似乎每日都在迅速改變之中。最原始的便是我對在我家中出出進進的、滿口之乎者也的老食客、老前輩的印象逐漸改變了。他們都是些能說會道之士,講起話來,都是出口成章的。

漸漸地我覺得他們所講的故事一一都在我書中出現了,而書中的故事和他們所講的,則頗有出入。

他們都歡喜掉文。漸漸我也覺得他們所「掉」之「文」大有問題(與「書」上不對嘛!),有時竟漏洞百出,有時甚至驢頭不對馬嘴。

這些老長輩們一向都是我底「法力無邊」的老師,他們對我們這批孩子們的「訓誨」,也是居之不疑的。誰又想到在一兩個月之內,在我的「老師」司馬光比照之下,一個個都面目全非了呢?

秋季返學,更不得了,班上同學似乎也比以前顯得粗野無知。那位一向向我誇口、說什麼「你數理比我好,我文史比你好」的潘駝子的「文史」,似乎也法寶全失。

不用說,那教我們歷史的女老師,在課堂上時時出岔子──我當然不敢更正她。就是我們一向頂禮崇拜、教國文的蔡老師,他底學問,似乎也跑掉了一半。

天乎,讀了一部《通鑑》,境界上竟然有這樣大的轉變!是我自己長大了?還是被司馬溫公改造了呢?

做《通鑑》的文抄公

升入高中之後,我底第一位國文老師竟是個不折不扣底「江南鄉試」試出來的「舉人」。他自己也和范進一樣,頗為自命不凡。一次「作文」時,他出了個題目叫「三國人物選論」。我一下就「選」中了「五虎上將」中的關張二將,另加軍師孔明。在兩小時的時限中,我繳了一篇「作文」,大意我還有點記得;在文章的結論上我說:
關羽、張飛皆有國士之風也。然羽有恩於士卒而無禮於士大夫。飛則有禮於士大夫而無恩於士卒。各以短取敗,可悲也夫!

至於「軍師孔明」呢?我也一反傳統的「諸葛用兵如神」的老調,說武侯「用兵非其所長也」。
文章繳上之後,舉人老師顯然大為欣賞。他把我叫到他桌子旁邊,問長問短,著實嘉獎一番,並用硃筆劃給我「九十九分」。他扣了「一分」,原因是「小楷欠工整」。

最初,當老師叫我進去時,我很有點緊張,怕他給我不及格。因為我這篇大文,大半是從記憶中,抄我老師司馬光的。做了文抄公,按理是該拿鴨蛋的。我拿了九十九分出來時,雖然受寵若驚,但是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舉人老師連部《通鑑》也未讀過呢?

其實他老人家讀是讀過的,只是年老昏庸,忘記了;不像孩子們,一讀就記住。一下當起文抄公來,連堂堂舉人公也給我唬住了。

在中國科舉時代,是「一舉成名天下知」的。一個「舉人」還了得!在民國時代舉人絕種了,剩下幾個老頭子,簡直是「珍禽異獸」。想不到這些「鳳凰」、「麒麟」都被我一部《通鑑》──唬住了,餘下的飛禽走獸,對一位「通鑑讀者」,就只有莫測高深之嘆了。

「學會鬼拉鑽」

記得幼年時代,曾學過「少林拳」。有位師父教我們一套拳法,叫「鬼拉鑽」。它底口訣是:學會「鬼拉鑽」,天下把勢打一半!

「鬼拉鑽」是如何打法的呢?其實最簡單。一,蹬下「馬襠」;二,左右兩拳輪流快速出擊,一秒鐘打它十幾拳──如土木匠「拉鑽」一樣。據他說學會這一套簡單拳法,當之者,無不被打得鼻青眼腫,三江五湖,鮮有敵手!

我發現,自從「宣傳新生活運動」鎩羽歸來、替老頭子讀了兩個月的《資治通鑑》,居然也學會了一套「鬼拉鑽」。其後所到之處,只要之乎也者一番,自然就有人說你「漢學底子好」。反對你「漢學底子好」的,你使出「鬼拉鑽」來,一秒鐘你就可把反對者打得「鼻青眼腫」,「三江五湖,鮮有敵手」!

江湖上有名了,以後不論你加入什麼同鄉會、同學會、校友會、研究會、歌詠團、伙食團、麻將社、橋牌社、登山隊、旅遊隊……你都不會失業。他們會選你做秘書、文案、書記、通訊員等等要職,使你不負所學。

筆者的「現職」便是「國立中央大學、旅美校友會、第二書記」,專司向三岸校友寫八行書!

論「年高德劭」,我本應榮任校友會會長的。恨只恨我那些「沙坪舊侶」不知敬老尊賢,連個「第一書記」也不讓我幹,因為那一崇高職位還要「兼管其他會務」,量材器使,我只能「專搞筆墨」!

我為什麼被下放去「專管筆墨」呢?據說是因為我「漢學底子好」,滿口之乎也者。之乎也者哪裏來的呢?全部出於《資治通鑑》!為什麼專讀《通鑑》呢?那是「替老子讀的」!「老子為什麼要強迫你讀《通鑑》呢?」無他,在下是「我的老師」蔣中正(我在中大時,蔣先生兼校長,稱「我的老師」並非招搖)的壞學生──把「新生活運動」宣傳糟了的結果。一著之錯便幹了一輩子幕僚、師爺、教書匠!

諸史之根,百家之門

我個人在中學時代,「讀」了一部《通鑑》,那雖然是一個偶然又偶然事件的結果,但我卻深深感到這偶然中,充滿著幸運──我「偶然」地摸上了治學的正途。積數十年的觀察和經驗,我覺得中國史學家治史──不管治啥史:世界史、歐美史、通史、斷代史、秦漢史、明史、清史、民國史、政治史、學術史……,第一部應熟讀之書,就是《通鑑》。

《通鑑》是有其酸溜溜底「臣光曰」底哲學的。我們的「臣光」先生是要上接春秋、下開百世的。但那一套是寫給皇帝看的,看官們既不想做皇帝,則大可一笑置之。你不信,他也不會扣你右派帽子的。

但是我們的溫公卻有治學的雅量。他遍存諸史之真,廣納百家之言。他沒有改寫歷史,沒有「以論帶史」,更沒有「以論代史」。簡言之,我們的司馬溫公沒有糟蹋歷史,而糟蹋歷史,則正是今日大洋三岸史家之通病!

還有,我們讀歷史的怎能不讀點「原著」呢?

朋友,你要知道,「讀原著」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福氣呢。讀西洋史,有幾本「原著」好讀?上帝垂示的《聖經》就不知「翻」了多少觔斗,最後才來污辱我們漢文漢語,印出那種醜惡不堪的東西。

筆者也曾一度「啃」過格本的《羅馬衰亡史》。老實說,我就嫌這位盎格魯.薩克遜的作家,用他生花的英文彩筆,隔靴而搔那講拉丁語羅馬皇帝之癢。我的同事之中,今日尚有以拉丁文作文的,但是他們隔靴而搔的醜態,恐怕連長眠地下的格本也要笑掉大牙了。

俗語說,「隔重肚皮隔重山」,冒認異族做祖宗,你再有生花妙筆,也無法傳神的。君如不信愚言,你去讀讀英譯《紅樓》、英譯《史記》,便知鄙言不虛也。

我們是有福讀我們自己的「原著」了。但是古典浩如煙海、真偽雜糅。遠在宋朝便已有「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之歎。今日再來摩挲古籍,那就更無從摸起了。所以溫公的長處,便是把十七史精華,並旁採百家,納於一爐,從而融匯貫通之。精讀此二百九十四卷,則趙宋以前,諸史精華,盡在其中矣。採精去蕪,君實(溫公)獨任之,毋待足下煩心也。

司馬光是個小心謹慎的迂夫子,他不像他遠房遠祖司馬遷那樣天馬行空、大而化之。正因為他「迂」、他小心翼翼,所以他才能用了十九年的工夫,編出這部千古奇書、諸史之根的《資治通鑑》來。

章實齋說得好:「六經皆史也。」

歷史實在是一切人文學科的總根。離開歷史,則一切人文學科皆是無根之花。《通鑑》既是諸史精華之薈萃,則《通鑑》也是通向一切諸家經史子集的總樞紐;掌握此一家,則其他諸子百家之雜學,自能絡脈暢通,無往不利。

本乎此,我敢大膽地說,《通鑑》一書,實在是諸史之根、百家之門。

以前為著指導青年人研究「國學」,梁啟超、胡適之兩先生曾為諸後生擬訂一份洋洋數十部的國學基本書目。
在下如也練出上述兩前輩之功力,有人也要我擬一「國學基本書目」,那我就老實不客氣,一書定天下──《資治通鑑》。

若有人焉,真把那部二百九十四卷的大書「啃」得爛熟,他還要請求國學大師們來替他開一紙「基本書目」嗎?我看不必了吧!

到了那樣的火候,山人就自作主張了!

「繆大書箱」的真功夫

前已言之,我在中學時代,學了一套「鬼拉鑽」,完全是個「偶然事件」。我老子要不是討厭我「捉知了」,他是不會要我學的。斯時我祖父已去世,否則他也不許他兒子,強迫他兒子的兒子,去讀什麼《通鑑》的。胡適之先生生前便誇獎先祖是位「新人物」。「新人物」怎能叫兒子的兒子讀《資治通鑑》呢?

廢話少說。

且說我這套「鬼拉鑽」拉到重慶沙坪壩就失靈了。我發現在那兒,我那些師兄師姊們也各有一套。旁觀之下,便再也不敢學香港街頭的李小龍,去「找人打架」了。

我們沙坪壩那座大廟裏,當時還有幾位老和尚,他們的功夫,可就不是「鬼拉鑽」了。

在一次野餐會中,我和那位綽號「大書箱」的繆鳳林老師在一起吃燒餅。繆老師當時在沙磁區師生之間,並不太popular。他食量大如牛,教師食堂內的老師們拒絕和他「同桌」,所以他只好一人一桌「單吃」。

「進步」的同學們,也因為他「圈點二十四史」,嫌他「封建反動」。我對他也不大「佩服」,因為我比他「左傾」。

可是這次吃燒餅,我倒和他聊了半天。我談的當然是我的看家本領《通鑑》。誰知我提一句(當然是我最熟的),他就接著背一段,我背三句,他就接著背一頁──並把這一頁中,每字每句的精華,講個清清楚楚。

乖乖!這一下我簡直覺得我是閻羅殿內的一個小鬼,那個大牛頭馬面,會一下把我抓起來,丟到油鍋裏去。

繆老師那套功夫,乖乖,了得!

後來郭廷以老師在紐約告訴我,說繆老師曾一度避難來臺。但是在臺灣卻找不到適當工作,結果又返回大陸,終於被共產黨整死了!

其實今日臺灣──甚至整個海內外──哪裏能找到另外一隻和他容量相同的「大書箱」?!

繆公之外,我也發現那群教我中國文史的老教授如胡小石、金靜庵、顧頡剛、賀昌群、郭廷以,乃至授西洋史的沈剛伯諸先生,無一而非《通鑑》起家的。他們大半都「啃」過《通鑑》,不像余後生小子之只會「跳高欄」也。自此以後,我也咬牙切齒,恨我自己,不學無術。那點花拳繡腿,遇到真教師,人家一巴掌,就可把你打入大相國寺的糞坑裏去。自此以後,我一輩子的志向,也就是想下點「啃」的功夫。可是就一輩子沒有真正「啃」過。一大把年紀了,碰到有人把我也列入「學人」之列,實在自覺臉紅。

胡適和《通鑑》

離開沙坪壩不久,我在美國就遇到另一位老師,那位反對古文的老祖宗胡適之了。那時最使我瞠目結舌的便是發現胡老師居然也是讀《通鑑》起家的。「歷史」原是他的「訓練」,而他受「訓」期間的看家本領,便是《通鑑》!胡適也是「我背一句,他背一段」的「大書箱」──他讀《通鑑》是從十一歲開始的,他「啃」過《通鑑》。

胡博士(今後我當拚命叫我老師「博士」,以免人家誤會)覺得奇怪的,是我這個「小門生」也讀過《通鑑》,而且也是幼年期讀的。我告訴他我未讀過《續通鑑》,因為我那位老爸爸把《續通鑑》藏起來了,不讓我讀。
胡老師聞言,連說「可惜、可惜」,但是卻又說「不晚、不晚」。後來我這位恩師大人(我現在是叫他「恩師」呀!)終於把他書架上整套《通鑑》、《續通鑑》和《明紀》,都送給我了。書內還有恩師親批的手跡,還有恩師親書的讀通鑑札記呢!

可是那時令我奇怪的便是,我的恩師十一、二歲時,便「啃」過《通鑑》(顯然獲益匪淺),為什麼他啃過的骨頭,卻偏不讓那些可以啃、也情願啃的青少年後生去啃呢?我自己如果不是貪著「捉知了」,不就連「讀」的機會也沒有了嗎?

所以我以後和我的恩師抬了好幾年的槓。我認為「中學國文教科書」裏,白話和文言是可以「和平共存」的,白話文不應該搞「民主專政」!

我為什麼要重違「師訓」呢?理由很簡單: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談談《白話通鑑》

我個人讀《通鑑》,是愛讀其原文的。

可是近些年來教讀海內外,我也覺得倒楣的「古漢語」太難了。要青少年們再去享受點古典文藝訓練,簡直是不可能。那種詰屈聱牙的怪東西,連他們的老師──乃至好多名震一時的海外名學人──已經很難應付了,何況他們。

未碰而先怕,這種「先怯症」一般青年是很難克服的。「古典文藝」豈真如此難哉?胡適之輩十一、二歲就可通曉,豈真「神童」哉?非也!免再惹是非,且說句洋文遮蓋、遮蓋,那只是damage already done而已耳。

搞「古漢語」既然連老師、學人都要傻眼,那就至少要讀點「名著今譯」。真讀了「今譯」,再回頭去翻翻「古本」,「古漢語」往往會豁然而悟的──咱們方塊字、文言文,就有這點玄妙,它可無師自通。

讀「名著今譯」──我承認這是個人成見──第一部鉅著,應該就是《白話通鑑》。各界職業仕女、知識分子,週末少打八圈麻將,看看《通鑑》,是會變化氣質的。

麻將不必「戒」嘛,少打一點!抽空看看有趣味而又有用的書,稍稍變換變換山外青山的社會風氣,這才叫做「有文化的國家、有文化的社會」嘛。同時也可為兒女做做榜樣。

在學的青少年大中學生,課餘之暇、情書情話之暇,搞一點學術性的「鬼拉鑽」,也不是壞事嘛。年紀大了,你會發現它的好處的。

至於學在下這行、靠歷史吃飯的──尤其是終日「動手動腳找材料」的大學者和旅美名學人──倒真要把《通鑑》這種大部頭「溫習溫習」呢。

胸無丘壑,腹無名著,只是終日撿垃圾,到頭來,還是難免不通的。筆者淺薄一生,午夜夢迴,每每悚汗不已。謹以個人感受,質諸同文,不知以為然否?

不過話說回頭,讀古典名著今譯,亦非易事。古文亦有古文的局限性,如果把它毫無技巧地直譯為白話,則其詰屈聱牙的程度,或有甚於原文。

所以搞「通鑑今譯」,為著讓大眾讀起來有興趣,則譯者表演點「文字秀」,也是絕對必要的。

吾友柏楊,飽學之外,搞「文字秀」也是天下少有的。以他的博學,以他的彩筆,司馬光之力作,將重光於海內外,是屈指可待的。

我羨慕柏楊,這大把年紀,還能搞「為己之學」,來啃這塊大骨頭!

我更敬重柏楊,在「為人之學」方面,能把《通鑑》這部世界第一流鉅著,譯成白話,以饗大眾,真是為中華民族子孫造福。

筆者嚕嚕囌囌搞了這半天,問良心實在不是為好友柏楊伉儷拉生意、做推銷員。天日可表,我講的實在是肺腑之言。

一九八四年三月九日寫於美東春雪封校之日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十四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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