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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圖騰之後:重返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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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圖騰之後:重返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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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圖騰仍在飄揚 狼已成為傳說
「走遍中國,衝出亞洲,長嘯於世界的第二匹中國狼終於再現!」——姜戎

這是一人一狼以命成就的書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與小狼相依為命
更沒想到,她竟能突破種種困難,讓小狼再度重返狼群……

「其實我只是一個記錄者,真正的作家是小狼,牠是我書中所有故事的創造者,我在牠的故事裡笑著哭,哭著笑……牠要透過我的文字告訴人們有關自由、競爭、生存、夢想、尊嚴、情誼、草原和狼……」

懷抱著格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狼的愛——熾烈、純粹、捨身忘我、不離不棄……它不帶一絲雜質與污染,像露珠一樣細膩透明,像草原一樣博大。

人與狼之間,只有懼怕憎恨、威脅殺戮?
當這隻小狼意外走進她的人生,
她的生命從此有了不同的意義……
史無前例的奇妙情緣,
永遠無法割捨的心靈牽引!

「展示了人們難以想像的狼性中重情重義的愛心,進一步顛覆了中國人心目中狼的兇殘狠毒、忘恩負義的惡魔形象。……李微漪以女性特有的溫柔細膩的文筆,深情描寫了小狼格林的愛心,那是《重返狼群》最動人心扉的部分。書中那些真實動人的故事,可證明中國傳統的惡狼文化是多麼虛假無知,多麼誤人子弟和誤導民族價值取向。」——姜戎

*2004年——《狼圖騰》出版,風潮襲捲兩岸三地,並被譯為幾十種國家語言,電影即將開拍上映,至今仍暢銷熱賣,成為當代出版業奇蹟。
*2012年——《重返狼群》出版,姜戎驚讚震撼,為之激情作序,稱作者李微漪是中國當代唯一「狼女」,中國狼文化終於可以後繼有狼。
*大陸著名作家張抗抗、著名評論家孟繁華、白燁等見證推薦。
*顛覆中國傳統惡狼文化,中國新興狼文化的深層啟迪,《狼圖騰》不死延續。

作者簡介

李微漪

女,漢族,四川人。畫家、作家,曾在草原與狼同生共死長達八個月。歷時兩年半,根據當時日記和珍貴的影像資料,整理成四十萬字的《重返狼群》。 這是一人一狼以命成就的書,她說:其實我只是一個記錄者,真正的作家是小狼,牠是我書中所有故事的創造者,我在牠的故事裡笑著哭,哭著笑……牠要透過我的文字告訴人們有關自由、競爭、生存、夢想、尊嚴、情誼、草原和狼……


本書給予我精神上空前的震撼 《狼圖騰》作者 姜戎

「狼女」是若爾蓋草原藏族牧民送給「八○後」女畫家李微漪的帶有神性色彩的藏名,我認為微漪更配得上「中國第一狼女」的稱號,因為她不僅救狼崽,養小狼,野化訓練狼,成為將人養的狼成功放歸狼群的第一人,而且還撰寫了《重返狼群》——世界狼文化中的第一部由女性當事人自述的紀實體小說傑作。

我已精讀了四遍《重返狼群》,仍想再讀。這部狼書經常讓我或冷汗淋漓,或熱血沸騰,抑或潸然淚下。最讓我情感衝動和意想不到的是小狼最後成功融入狼群,以及狼女和小狼格林為此目標所表現出的大膽進取,不惜冒生命危險的狼性格。這種膽大妄為、成功機率幾乎等於零的冒險,居然圓滿完成,給予了我精神上空前的震撼。

我作為《狼圖騰》的作者,作為很熟悉世界狼文化的人,深知養狼艱難,放狼回歸狼群,更是凶險得難以想像。我在青年時期就未能實現將我養的小狼放歸狼群的夢想,前幾年重慶的羅勇放狼歸群也悲壯地失敗了。據我所知,之前世界上還沒有一條由人養大的狼放歸荒野後能夠存活下來,因為,沒有獨立捕食、尋食和防衛能力的孤狼在荒野根本無法生存,要想生存就必須加入野生狼群。但是,由人餵大的狼帶有類似家畜的依賴性,又不會捕獵,更危險的是完全不懂得狼群的族法家規。因此,這種狼不僅不會被狼群接納,甚至還會被狼群咬殺。

然而,中國狼女李微漪卻打破了這項零的紀錄。由於若爾蓋草原濕地已經開始乾涸沙化,再加上盜獵猖獗,狼群幾近絕跡,因此,狼女的這項紀錄尤顯珍貴,珍貴到可能以後再也無人破此紀錄了。李微漪真可能成為「李唯一」——中國當代唯一的狼女。這是她的榮譽,但這也是她、中國生態環境、狼群以及其他動物的悲哀。

閱讀《重返狼群》,我首先關心的是狼女微漪是如何實現這一連國內外狼男們都未能創造的奇蹟的,這也是該書最具創新特色的主要看點。狼書生動詳盡地記錄了狼女成功的原因:她出於對自由強悍狼性的尊重和理解,大膽採用一種育狼野化狼的獨門絕技,即以真正狼媽(不是人媽)的方式來養狼馴狼。

從幼崽開始,就完全放縱狼性,在成都某高樓的一間秘密小屋裏讓小狼暴飲暴食、無法無天、自由野蠻地成長。到了若爾蓋草原以後,微漪首先「自我」野化,如同真狼媽那樣,完全脫離人群,在野狼出沒的狼山上,與半大小狼過著同吃同睡同狩獵的野狼生活。以真狼環境的凶險與饑餓來啟動小狼體內的野性基因,在實戰中鍛煉小狼獨立捕食的生存能力。

但是,這種狼媽馴狼法艱辛異常,風險巨大,危及生命。用「九死一生」來形容育狼馴狼的過程仍顯輕飄。事實上,小狼格林至少經歷了不下十幾次的死裏逃生,就是狼女自己也多次與死神擦肩。

讓我深深感動和敬佩的是,在一次次死亡的威脅下,狼女依然咬牙堅持,沒有退縮,沒有心軟:不是僅僅為了「活著」,而是為了自由生活;不是退回城市動物園,而是在「望子成狼」的母愛下,將小狼置於危險殘酷的環境中,強化成真正的野狼,並把牠送回牠的血親狼群之中。更讓我內心震顫的是,狼女不惜親身全程陪練,甚至做好了自己可能成為狼群聚餐時的「一道主菜」的精神準備。一個中國現代青年女性,能如此敬狼愛狼,能如此深刻理解狼和自由,能有如此自由意志和膽魄,真讓我這頭「老狼」肅然起敬。

繼續讓我驚訝的是,狼女不僅具有狼膽,而且還擁有超人的狼智慧。在小狼兩個月大的時候,由於狹窄的城市樓房將扼殺小狼日益膨脹的自由狼性和野性,又由於狼嗥遭鄰居舉報,微漪最終不得不攜小狼離開成都,竟然下決心到草原一個朋友開辦的養獒場去馴狼。如果換了我,是斷然不敢冒險將一條小嫩狼送入狼的天敵藏獒群的。

然而,狼女就敢劍走偏鋒,不惜幾次冒著小狼幾乎命喪獒牙的危險,使小狼在猛獸群中學會察言觀色、學會尋找保護傘、學會如何表達臣服的肢體語言、學會與藏獒鬥智鬥勇,甚至欺負大獒。最後,渴望群體生活的小狼居然創造了化敵為友——與藏獒成為生死與共的戰友的奇蹟,讓人們對勇敢、智慧、倔強的狼性有了全新的正面認識。事後來看,狼女的冒險雖然是被逼無奈,但也有她對小狼潛能的正確預判。因此,這次冒險還是一著高智商的險棋。後來的事實證明,聰明機智的小狼幾乎用生命換來的融入猛獸群的經驗,對牠最終被狼群接納,起到了其他種種馴狼法所無法替代的關鍵作用。

狼女奇書《重返狼群》還具有顛覆中國傳統惡狼文化的文化價值,該書以無可辯駁的眾多實例實證和實景圖片,展示了人們難以想像的狼性中重情重義的愛心,進一步顛覆了中國人心目中狼的兇殘狠毒、忘恩負義的惡魔形象。

我敢斷言,絕大多數的中國人絕不會想到,那條半大的小狼,在吃羊吃兔的時候總會給狼媽留一條腿;在狼媽病倒時,小狼會在窗前日夜焦慮地守候,還會從地下刨出自己「私藏」的野兔來餵媽媽;在狼媽一次被三條兇猛大藏狗瘋狂追咬時,會毫不猶豫挺身救母,拼死血戰,不惜負傷累累;在草原狼山上,大雪封路斷糧斷援的時候,小狼會日夜狩獵,將難得的獵物與媽媽分食,養活狼媽……李微漪以女性特有的溫柔細膩的文筆,深情描寫了小狼格林的愛心,那是《重返狼群》最動人心扉的部分,值得每位中國家長和孩子閱讀與思考。書中那些真實動人的故事,可證明中國傳統的惡狼文化是多麼虛假無知,多麼誤人子弟和誤導民族價值取向。

《重返狼群》的文化價值中,具有更為重要的現實意義:它將為中國近年來興起的狼文化熱,繼續提供能量,為打造中國的強勢文化貢獻新元素。
當前,世界強國的競爭已進入文化競爭的決定性階段。雖然世界公認我國的經濟、科技、軍事等方面的發展處於強勢,但是我國的文化實力和影響力卻處於明顯的劣勢。因此,鑒別中國各種文化的強弱,並大力發展強勢文化,將是關係到中國命運的當務之急。而狼文化恰恰是人所共知的一種強勢文化。從人類文化心理上看,「狼來了」絕對比「虎來了」「獅來了」更具威懾力。

在世界歷史上,狼文化是許多強勢民族的核心精神文化之一。在古代,版圖最大的蒙古大帝國、版圖第二大的羅馬大帝國,以及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奧斯曼大帝國,都是崇拜狼的民族建立的。雖然在西方基督教和中國儒學鼎盛時期,狼文化被妖魔化,並遭到全面封殺,但在文藝復興之後,自由民主精神高揚的時代,狼的自由頑強競爭精神重新受到推崇,狼文化再度崛起並逐漸復興。

當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就是一個狼文化高度發達的國家,它崇尚並繼承了羅馬的狼精神和北歐民族的狼神文化。在工業化時代,它還主動吸收了美國本土的印第安人深厚豐富的狼崇拜文化,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世界上最強盛的狼文化,產生了大批對美國精神和性格影響巨大的狼文化作品。如小說《人與狼》《狼王洛博的故事》《荒野的呼喚》《雪虎》《海狼》,以及電影《狼改變美國》、《與狼共舞》(該片獲奧斯卡大獎),等等。

自由獨立、頑強競爭、勇敢進取的狼精神,對美國長期保持世界首席強國地位起到了重大作用。因為,美國最早認識到自由進取的狼精神,在本質上是與資本精神、市場精神、企業精神以及民族復興精神最相同相通的精神。如今,在強國的文化競爭中,美國文化依然保持著狼一般的強勢,讓中國導演們不斷驚呼「狼來了!」。

那麼,處於文化弱勢的中國該怎麼辦?唯一出路就是不要再把精力和財力浪費在封建腐朽和百扶不起的無生命力的文化上,而全力打造中國的強勢文化,尤其應該借鑒美國學習印第安人狼文化的成功經驗,並吸收中國本土游牧民族的得天獨厚的狼文化資源,建立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狼文化。而《重返狼群》這部產生於中國西部草原的狼書,將為建造中國的強勢文化做出特殊的貢獻。在此,我真切希望千千萬萬讀過《狼圖騰》的讀者,讀一讀《重返狼群》,它定會給你有關中國新興狼文化的深層啟迪。

最後,「老狼」衷心感謝小狼女及她的好友亦風:讓我第一次親聞了中國人救狼放狼的故事;讓我在書中親見了與我當年養的小狼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狼格林;讓我重溫了與小狼一起生活的父子般親密而痛苦的歲月;幫我實現了我青年時代未能實現的放狼夢想;部分補償了我對狼族欠下的罪責;也使我看到中國狼文化後繼有狼。
「老狼」預祝《重返狼群》走遍中國,衝出亞洲,最終成為長嘯於世界的第二匹中國狼。

二○一二年四月二日

書摘/試閱

1 小狼的奇蹟

我一踏上這片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原草甸,就立刻感覺到空氣稀薄,太陽熾烈,長風刮勁草,幾乎沒有任何樹木能夠紮根生長,這裏只有廣闊無邊的草場和綿延起伏的淺山。據當地人說,「若爾蓋」的藏語含義是「犛牛喜歡的地方」。放眼望去,神聖的雪山,飄揚的經幡,悠悠白雲下漫山遍野的牛羊,澄澈的天宇映襯著金碧輝煌的藏傳佛教寺廟……這是每一個畫家夢寐以求的自由樂土。

此時正值四月,壓抑了一冬的烈日開始炙烤高原上的每一寸土地。正午,我背著畫夾與行囊頂著驕陽越走越渴,四周沒有樹木可以遮陰,水也早已喝完。我終於在無邊無際的草場上找到了一處牧民家,推門進去討口水喝。

這草原深處的牧民家少有外來的漢族客人,因此他們異常熱情。一個牧民老阿媽端出酥油茶,揉了一塊糌粑遞給我。幾個粗通漢語的牧民圍坐桌邊,天南地北地和我話起家常來。閒聊中,說起了草原上新近傳來的關於狼的故事。我是個動物迷,一聽之下立刻來了興趣。

「很久沒見過那樣的狼了!」老阿媽在我對面坐下來,褪下手上的佛珠串,一顆顆數著,娓娓道來,「前些日子,一匹大公狼鑽進一家人的羊圈偷走了一隻羊。丟羊的消息一傳開,打獵的人就去下了狼夾子,沒幾天,狼夾子不見了!後來找到夾子,但上面只有一隻咬斷的狼爪,狼竟然跑了!」

「狼咬斷自己的爪子嗎?!」我吃了一驚,雖然以前在小說中也讀到過這樣的描述,但總是當文學故事看,此刻聽草原上的牧民講現實版本,不禁心驚肉跳,「還真有這樣的事兒?!」

「有,草原上的狼狠著呢!」老阿媽連連點頭,從她接下來斷斷續續的描述和旁邊幾個牧民七嘴八舌的補充中,我努力還原著當時的景象:

那隻被夾的大公狼,拖著狼夾子跑不遠,立刻咬斷了受傷的前爪,翻身逃命,被幾隻藏狗循著血味兒一路追攆過去。大公狼三隻爪子爬不上山,慌亂當中躲進山腳下亂石堆的石縫裏,狼頭向外,嚴防死守!圍上來的幾隻藏狗裏,一隻年輕沒經驗的狗見了瘸狼,以為好對付,不知深淺地往裏衝,剛伸進半個頭就被大公狼連頭帶喉嚨一口咬住,狗眼珠子也被咬爆了,狼頭一陣猛甩,狗哼都沒哼幾聲就被公狼撕破了喉嚨,死在洞口。剩餘的藏狗嚇得再不敢往裏衝,只管大聲汪汪叫著報信。狼也死守在石縫裏不出來。

聞聲趕來的獵人和牧民轟開狗群,見石縫不太深,獵人就把藏刀捆在馬棒子頭上,戳進洞去,一陣亂捅,把大狼活活捅死在石縫裏。獵人感覺再沒動靜時,抽回馬棒,挑出死狼一看,尺把長的藏刀一直扎進大公狼的嘴裏,從喉管下面戳透,狼嘴和喉嚨直翻血泡泡,大股大股的狼血順著刀刃往下流,刀柄直吞進了狼嘴裏,被狼牙死死咬住,拔都拔不出來。

聽到這情形,我艱難地咽了一口茶,很不舒服地摸摸喉嚨,彷彿那一刀是戳進了我的喉管裏。

「那狼死的時候,頭皮眼睛耳朵幾乎都被刀戳爛了,只剩一隻眼睛還死盯著殺牠的人,看得人心裏直發毛。」旁邊的牧民大哥一點不在意我不舒服的感覺,接過老阿媽的話往下講,「那隻大公狼的刀傷只在頭上、眼睛上、脖子上有,身上和後背一點傷都沒有,你說是怎麼回事?」

他賣個關子,倒上一碗酒,咂了一口,看看我一臉迷茫的表情:「大狼到死都是迎著刀往上咬,如果是狗,挨上兩刀早就轉身往裏縮了!你說這狼狠不狠?」
我頭皮一陣竄麻,心裏涼颼颼的,彷彿感覺到那狹窄石縫中寒光閃閃的藏刀就在眼前狂扎亂刺。

「那個獵人運氣倒好,」另一個大鬍子的牧民羡慕地說,「他得了張幾乎完整的狼皮,就是缺了條狼腿。」

我垂下眼皮,嘆了口氣,心中既欽佩又惋惜。我從小愛動物,是看著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長大的一代,因此對各種生物也有或多或少的瞭解。但對狼,我一直覺得牠不是一種普通的動物——神秘、冷峻、兇殘而令人敬畏。從我所知道的各種動物傳說和記錄中,也只有狼才能下狠心咬斷自己的腳爪,用高昂的代價換取一條生路,其他任何動物都下不了口,以自戕肢體的辦法從捕獸夾下逃脫。可惜這隻寧死不屈的強悍大狼終究沒有逃脫被殺的厄運。我突然很想親眼見證一下那隻斷狼爪,親手撫摸一下公狼遺留的「戰袍」,感受一下一直以來以為只有小說和傳聞中才有的狼精神。

老阿媽手裏一顆顆撥著佛珠,露出不忍的神色:「最可憐的是後來那隻母狼,剛生狼崽沒多久……」
「還有一隻帶崽的母狼?」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是呀!」阿媽回答,「所以公狼才會去偷羊。」

我點點頭,從我對狼生活習性的瞭解中,我知道,母狼生育幼崽期間都是待在狼洞裏,而打獵養家的任務就交給公狼。這隻初為狼父的公狼有一家子要養活,獵食育幼是每個狼父親的本能。可即便如此,狼也是從不願意與人為敵的,難道祖先們血的教訓還不夠嗎?我深為同情但很不贊成公狼獵取家畜的冒險行為:

「真傻,公狼死了,那一窩狼怎麼活?牠去抓野牛野羊不行嗎?」
「野牛野羊?」大鬍子牧民乾笑了幾聲,「你一路走過來,看見有嗎?」
「斑羚呢?麂子?青羊??子?鹿子……」我把我能想到的,作為狼的食物的野生食草動物名字問了個遍。

大鬍子搖著頭:「這些稀罕物要有的話,早就被人打光了,還輪得到狼下手?」
我心裏一沉,頓時明白了公狼甘願冒死偷羊的原因,我突然憎恨起人來。
牧民大哥接過大鬍子的話:「那公狼死了以後,母狼就像瘋了一樣,大白天都敢闖進牧場,接連咬死了三四隻羊。晚上,母狼就跑到山頭上或者在公狼被殺的地方一聲接一聲地哀嚎,嚎得牧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
我追問:「有人看見那隻母狼了麼?」

「怎麼沒看見,大白天都來,狗也攆不走她,見了人也不躲,那母狼純粹是在跟人玩命。」牧民大哥擺擺手,示意我不要打斷他的話。我立刻閉嘴靜聽,生怕錯過了哪一個細節,牧民大哥的講述把我帶回了數天前:

那幾天裏,飽受喪夫之痛和饑餓折磨的母狼夜夜哀嚎,讓牧民惶惶不安,加之母狼自殺式的挑釁,天生不可調和的牧民和狼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為了免除後患,有經驗的獵人們到處搜尋,找到了狼窩,幾番試探,發現母狼不在,但窩裏分明還藏有小狼崽。有人建議掏了狼崽,炸掉狼窩!

有人怕招致母狼更瘋狂的報復,建議留下一隻活的狼崽,母狼愛子心切,一定會帶著僅存的小狼遠走他鄉躲避災禍,但是要把小狼的一雙後腿折斷,讓母狼養一隻永遠站不起來的狼,一輩子身心疲憊,再也別想捲土重來;有人還是不相信這幾乎亡命的母狼會護著崽子離去,應該主動斬草除根,先留下這窩小狼崽,引誘母狼回來,再一網打盡,這樣又能多一張大狼皮。

牧民大哥咬了一口糌粑,慢慢嚼著,看了看老阿媽,似乎有點不忍心說下去了。我急切地望著牧民大哥,想聽他繼續說完。
牧民大哥猶豫了一下,接著道:「獵人後來投了毒肉,本來想毒死的狼皮最完整,可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中毒的母狼竟然自己用牙把背皮撕爛,死都沒讓人得到那張狼皮!」

老阿媽手上滾動的珠串滯澀了。「母狼臨死還爬回狼窩,挨個舔她的小狼崽,緊盯著圍上來的人嗥叫,嗥得噴血,嗥得人心顫,一直嗥到咽氣。」老阿媽搖搖頭說,「其實母狼根本不是『被』毒死的……」阿媽特別強調了那個「被」字。
「怎麼講?」我仔細聽阿媽的說法。

「狼又不傻,慣用的那些毒藥味道大,連狗都騙不過,草原上的狼早就不上那種當了。而且母狼咬死了牧民那麼多隻羊她不吃,卻偏偏去吞有毒的肉,為什麼?——公狼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我心頭一陣陣地擰痛:「可母狼畢竟還有一窩狼崽啊,她死了難道不心疼小狼嗎?」

「心疼有什麼用?沒公狼幫著找食,落單的母狼哪兒有能力養活一窩狼崽啊,攜家帶口的,搬家搬不遠,近處又沒食,狼窩又被人發現了。母狼最愛崽,從不會像豹子熊貓那樣丟下幼崽自個兒逃命,眼看遲早是個死,還不如同歸於盡。」
「那小狼崽呢?死了嗎?」此刻我最關心的莫過於那幾條小生命。
「這就不清楚了,聽說是被掏走了,六隻小狼崽都沒睜眼呢,多半活不成。」牧民大哥回答。

這幾隻小狼崽的命運立刻牽動了我的心,我急急追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被誰掏走的?那人住在哪兒?聯繫得上嗎?我想看看那窩小狼崽。」
「昨天才聽河邊過來的人說起。牧區沒電話,沒辦法聯繫誰。具體哪家也不太清楚。你要想打聽,不如沿河往上走,再問問或許還有人知道。你想見小狼崽?母狼都死了,你只能見到一窩死狼崽了。」

我的眉頭蹙了起來,這故事如果出自城裏人茶餘飯後的吹牛,我也許只當獵奇般聽聽,不會太留心,可對於有信仰的人說出的話,我堅信不疑。事情發生不久,我耳邊似乎響起了狼崽輕微的呼救聲。我心中忽然升騰出一個強烈的願望,一定要知道這幾隻小狼崽最後的命運。

主意一定,我立刻起身收拾行囊,灌上一大壺水,再次跟牧民確認方向。
老阿媽挽留道:「太熱了,等太陽下去再走吧。」
「沒事,阿媽,越早越好。」我笑了笑,繼續整理行囊。
阿媽顫抖著手,把那串一直數著的佛珠放在我的手心,雙手緊握,念著我聽不懂的話,又在我額頭摸了一下。我虔誠地雙手合十向她道別,帶著阿媽的祝福出發了。
老阿媽倚靠在門口的身影漸漸模糊。

行走在莽莽草原上,有時幾十公里都看不見人煙。找人如同大海撈針,何況是找狼。但那對狼夫妻的抗爭與殉情引起了我的同情心和敬佩之情。我一定要找到小狼,哪怕我尋回的只有大狼的殘骸或斷爪,哪怕找到的只有小狼崽的屍體,我也要把這一家狼安葬在一起,作為一個人對他們的歉疚。
狼是可以殉情的,這點我非常相信,因為早在若干年前我就聽過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八九四年,美國新墨西哥州有一匹名叫洛博的狼王警戒心極強,不但從不上獵人的當,還領著狼妻布蘭卡和其他四隻灰狼襲擊牛羊充饑。牠們似乎具有逃脫死亡的超自然力量,神出鬼沒地遊竄在大草原上。牠們像是嘲笑人類般,不斷破壞獵人精心設計的陷阱,並在其上留下糞便。洛博的智慧和冷靜,換來了懸賞千金的獵殺令。

終於有一天,布蘭卡落入了陷阱,被獵人殺死。痛苦的洛博爬上山嶺,對月哀嗥著,彷彿在祭奠牠的亡妻。獵人們無比緊張,害怕在洛博的復仇烈火中無人可以倖免。沒想到幾天後,洛博憤然踏進了佈置在牧場周圍的鋼夾陷阱中,而且連踩四個,一隻腳爪一個狼夾,就那樣神情冷漠地被鎖在原地,淡然地望著夕陽下牠曾經統治過的山脈……隔天早上,獵人們發現洛博已經斷氣,沒有掙扎,沒有外傷。就為了追隨牠摯愛的伴侶,洛博解散了牠的另外四個夥伴,孤傲地死在布蘭卡的身邊。

多年來,洛博的故事讓我記憶猶新。但這故事畢竟發生在多年前的美國,離我的生活還較遠,而如今新的殉情狼故事就發生在我腳下的這片大草原上,真實得有如觸手可及,跨越時間和地域,真應了老牧民們的那句話:「人和人不一樣,狼和狼一個樣。」我渴望儘快見到中國的洛博情侶和牠的孩子們。

我加快腳步拼搶時間,天黑前一定要多問幾戶人家。在若爾蓋草原上新近發生的這麼動人而震撼的狼故事,一定有很多人知道,如果在城市,肯定街頭巷尾早就傳開了。

然而事情的進展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順利。我原以為這麼感人的狼故事會傳得路人皆知,結果一直走到天黑,問了三四個人,他們卻對這事一無所知,反而對我這個外來人頗感好奇,問長問短地打聽城市的消息。我這時才尷尬地意識到一個圍城現象:當城裏人都關注與嚮往原生態草原的奇聞逸事時,牧民們更感興趣的卻是日新月異的外來文化。他們對這裏的動物生生死死之事早已不足為奇,也許只有老阿媽那樣經歷過草原歲月變遷,虔心向佛的人才會關心動物吧。

我一點新的線索都找不到,情緒非常低落。失望、沮喪,甚至有一瞬間都懷疑牧民們故事的真實性了。我僅憑著一方之言,熱血上湧就不顧一切地去尋找,是不是傻了點兒?

精神動力一失衡,在缺氧的高原奔走了一天後的筋疲力竭頓時把我擊垮了。我仰躺在草地上望著逐漸清明的星空,兩腳交替蹬掉鞋子,我腳底腳跟都磨起了幾個大大的水泡。儘管搽了防曬霜,但額頭和鼻尖仍舊被下午毒辣的太陽幾乎曬爆了皮,像抹了辣椒水,一觸碰就火燒火燎地疼。此刻,肆虐了一天的太陽鳴金收兵,長風勁吹的草原立刻變成了另一個冰冷的世界。白天曬融的凍土,此刻又「咯吱咯吱」地拱動著結起冰霜來。

我凍得開始哆嗦了,把白天熱得脫下的衣服又一層層裹上,馬馬虎虎地選了一處緩坡,鼓起殘餘的力氣支起帳篷,倒頭便睡。

那一夜,夢裏全是狼死前的哀嚎和小狼崽嗷嗷待哺的聲音。幾次翻來覆去,到半夜就再也睡不著了,手裏撫弄著老阿媽臨走前給我的佛珠,閉著眼睛仔細回想白天牧民講述中的每個細節,想到虔誠的老阿媽和牧民大哥對狼流露出的由衷欽佩,這傳聞一定是有真實來歷的,他們沒有必要騙我。儘管在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早已面臨著信任危機,但我仍願意相信有信仰的人,雖然我不信佛教,但是對佛教有親近感。

我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尋找的難度,像這樣盲目地徒步撞運氣,找到的機率幾乎為零。正在灰心之際,公狼被剝皮的細節如靈光乍現般提醒了我。現在的牧民生活漸漸富足,穿的不再是自製的毛皮,而是與外界接軌的牛仔褲、夾克,傳統手工早已丟生了,大多草原人不會自己熟製毛皮,包括每年剝下來的羊皮牛皮都多半是由縣城裏的皮匠統一收購加工。

狼皮既然被剝,肯定要儘快找人熟皮,何況如果要賣珍貴的狼皮,也一定會在人多的地方悄悄放出消息,公路和路邊的飯店旅館正是各色人等彙集的地方,消息最靈通,最不濟還可以找到皮匠,或許能打聽到蛛絲馬跡。
想到這裏我頓時興奮得坐了起來,忽然又想到珍貴的小狼皮也可能被剝來賣了,一時間心亂如麻。

紫藍色的天際剛能看清遠山的輪廓,我就早早收拾帳篷,啃上一塊速食麵餅,用手機的GPS定位找準公路的方向,用幾個OK繃貼好腳上的水泡,踩著坑坑包包的草場,一腳高一腳低,匆匆上路了。
剛來草原的頭兩天,我以遊玩寫生為目的,不疾不緩地走走停停也沒覺得累,可現在是要爭分奪秒地去找人,腳步立刻匆忙起來,在空氣稀薄的高原長時間徒步,對體力和毅力是個巨大的考驗,好在我從小身體基礎打得相當好,身體壯得像頭小牛。

我出生在川西的一個小鎮上。媽媽說自從懷上我就沒讓她省心,先是磨磨蹭蹭地在娘肚子裏賴了十二個月,之後生下來足有八斤半,粗胳膊壯腿兒,都以為是個男孩兒,結果是個丫頭。那時,我父親在縣裏一所中學教書,媽媽工作也忙,我就由外婆帶大。兩三歲時,外婆帶我去爸爸的學校玩,我哧溜幾下就爬到了操場的籃球架上好奇地四處打望,嚇得外婆在籃球架下面驚叫救命,張著兩手隨時準備接人。
籃球架上,我像個猴子一樣飄來盪去,還倒掛金鉤卻偏偏掉不下來。外婆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了,幾個膽大的學生爬上籃球架想把我抱下去,我就是不肯,結果嫩胳膊被拽脫臼了我也沒鬆手。

長到五六歲上,我就更皮了,成天混在男孩子堆裏,舞槍弄棒,爬樹上牆,掰牛角,爬拖拉機,做猴皮筋兒打鳥,削竹棍兒上山探險,披個紗巾像超人一樣在五層樓頂之間跳來跳去……小鎮上的大土狗很多,一幫小破孩兒最常幹的事就是抓著狗尾巴看誰最後放手……我通常是最後放手的人,但奇怪的是,儘管狗兒大發雷霆,卻從來沒咬過我。

外婆管不住我了,我媽常常氣得說:「你啥時候才能像個女孩子啊!簡直是個野丫頭,以後不准出去玩!」因為這些搗亂事蹟,我沒少挨過打,但我還是野性不改。誰要是想限制我的自由,我就直挺挺地「倒硬樁」(像木樁似的硬倒在地上),經常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也要爭取出去的權利!

不能放任我野下去,我父母毅然割愛把我送到了成都的親戚家。獨自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那年我八歲,沒了父母在身邊的管束,我更是調皮搗蛋:給校長的照片畫鬍子,鑽到大醫院的太平間去開抽屜箱。我還迷上了射擊,參加了射擊隊,每天扛著步槍神氣活現地去打靶。因為我的身體基礎比城裏孩子好,從小學到初中,田徑比賽樣樣全校第一,參加市裏省裏的體育比賽,每次也都捧了獎牌回來。我的身體素質很讓父母欣慰,但學習成績就讓他們大喜大悲了。

我的學習是隨心情而變的,成績好時全校第一,成績不好時名落孫山。能在大考的試卷上把丁玲(編按: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的代表作《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寫成《太陽照著三個和尚》。
「這學生純粹沒看書,而且作弊的時候都沒仔細聽清楚。」班主任批改我的試卷,能把頭皮屑搖得一桌都是。

真正改變我性格與愛好的,是剛踏入初中校門,一個微風習習的下午,我路過音樂教室,看見一個長髮齊肩的姐姐在鋼琴前彈奏樂曲《少女的祈禱》,窗外婆娑的樹影投印在她淡紫色的紗裙上,恬靜、優雅,和著柔美婉轉的樂聲,讓人怦然心動。一瞬間,我的整個精神世界都被震懾住了,這世界還有這麼美好的淑女形象,還有如此隨情而至自由彈奏的音符,我一定也要駕馭屬於我自己的自由和藝術。

從此我愛上了音樂,愛上了畫畫、刺繡……只要是藝術的東西我都去學習,一用功就是十多年,性格又文靜到了極致。但在文雅的表面下,童年生活植下的野性狂放和不受約束的根莖還在,時常在不經意間長出刺來。

高中時候,我常蹺課翻窗去音樂教室彈琴,後來音樂老師發現有人翻窗的腳印,就把窗戶鎖住,還拿鐵絲綁牢。我折騰半天打不開窗子,乾脆轉到音樂教室門口,看看四周沒人,就提起裙子,一腳踹開教室門,然後理理裙襬,恢復斯文形象,坐下彈琴。

高中也曾有過一個男生喜歡我,悄悄看我畫畫,聽我彈琴,看過我的個人畫展以後,更認定我是他心目中的淑女。結果有一天,他看見我飛身跳牆進學校,最倒楣的是,我跳進來的時候正好面對面落在他眼前。那一瞬間,他大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饅頭,眼睛裏寫滿了幻滅,從此他再也不喜歡我了。不喜歡算了,我還是我,一個自由自在、膽大妄為、好強執著、堅決不喜歡受約束的人。

畢業以後,已經調到成都的父母想把我安排到機關單位去工作,但我執拗地選擇走藝術這條道路。畫畫是我從小的夢想,人各有志,自己的命運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裏。

我喜歡四處遊歷,畫我所愛的東西,這才是我所嚮往的生活。我曾做過十年的美術教師,後來從學校辭職做起了職業畫者,多數時候潛心創作,有時畫些連環畫……生活挺知足。人對物質的追逐總是很難有止境的,我常常見到一些朋友永遠在付出時間賺錢,卻連花錢的時間都沒有,那麼賺錢為什麼?有些富有的朋友羡慕我擁有一份自由,而他們自己卻身不由己。其實每個人都有自由,只是他們捨不下用自由換來的太多東西。有時間嘗試放鬆一下吧,如果自信一輩子都有能力掙到錢,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對於一個畫畫的人而言,感性與衝動常常支配我的行為,而天性倔強執著的我只要認定了一個目標,便像狼見了肉,想方設法必窮追到底。
尋找小狼或者狼夫妻的蹤跡就是我的下一個目標。

中午,頂著太陽趕路,吸進肺裏的空氣都是燙的。當我終於走到公路邊時,傻眼了,幾乎筆直的公路前後都望不到頭,光禿禿的路兩旁哪裡看得到任何飯店旅館。間或來往的車都呼嘯而過,任憑我怎麼招手都不予理會,行色匆匆的人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叫苦不迭,拿出水瓶,節制地喝了一小口水,把畫板頂在頭上,勉強遮一小片陰涼。我蹲在路邊伸長了脖子,等可能停下的車。太陽繼續發威,汗水還來不及流過滾燙的皮膚就被烤乾了,水泥路面把鞋子的膠底烘燙得發軟,路中間一隻來不及翻面的倒楣甲蟲沒掙扎幾分鐘就被烤得酥酥脆脆的。高溫蒸烤下,長長的公路盡頭漸漸有了些朦朧意味,像海市蜃樓的幻境。

水已經喝完了,上烘下烤,這真是名副其實的「乾」等……終於出現了一個騎摩托車的藏族小夥子,當地人是最願意停車的,為求助的路人稍作停留也是一種淳樸的信任感的體現,這在城市人中已經很少有了。我老遠就跳起來,大叫著猛揮雙手,藏族小夥子慢慢停了下來,我趕忙迎上去問他關於狼的事,他搖頭,懵然不知。我哪裡肯放過這根救命稻草,馬上塞給他一百塊錢,一定要搭他的車,讓他送我到有飯館的地方。小夥子瞇著眼睛笑了笑,擺手把錢推還給我,大方地指了指後座。我感激地跨上了車。

我搭摩托車走了大約幾十公里,終於找到一家給貨車司機打尖的路邊小飯店,我向店主買了些水和乾糧。幾瓶水灌下去我又來了精神,守在店門口見到路過的人就上前打聽,但問了一下午仍一無所獲。晚上,我在小飯店裏狼吞虎嚥地扒著飯,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鄰桌的老司機教了個方法:
「姑娘,你不是還想找皮匠嗎?每天清早的時候,一些收皮子的人就會在進縣城的路邊蹲候,到時候你問問他們。」
一語點醒夢中人!

第三天天剛亮,我就搭車往縣城方向趕,果然有些藏族人零零散散地蹲在路邊,面前的地上攤放著剛收來的牛羊皮。我連問了幾個收皮人以後,終於有一個開著拖拉機的收皮人說:「好像是聽說過這麼回事兒……」
終於有了線索,我興奮得心都要從胸腔子裏面蹦出來了。

「但是野生動物是要保護的,那些皮子我們可從不敢收。」收皮人警惕地補充。
我強壓興奮,仔細想了想,從上衣皮夾裏抽出兩百塊錢:「我只是個普通人,只想看看那些小狼崽,你如果肯告訴我,這錢就給你。」
他看了看錢,把我上下打量著,目光閃爍:「我不知道……」
我死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有一分多鐘,又抽出一百,語氣更加肯定:「你知道!」
他看看我,低聲說:「很遠……」

我領悟地點點頭,把皮夾裏剩下的兩百也全摸出來。「帶我去,五百,全都給你了。」我邊說邊把空空的皮夾翻出來給他看。收皮人摳著腦袋,眼珠在我翻出的皮夾上打轉。

「不行就算了。」我把錢放回包裏,開始以退為進,轉身向其他收皮人那裏走。
「等等,」他糾結了片刻,用擋風的圍巾把嘴臉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隻眼睛,然後繞到拖拉機後面,捲起拖斗上的幾張犛牛皮,騰出點位置,乾脆地說,「上車。」

拖拉機開在草原的公路上,頭頂烈日,大風刮得我睜不開眼睛,但我的心情卻敞亮起來,兩天來終於有了確鑿的線索,我又喜又憂,喜的是眼看就能到事發地,甚至有可能見到生平從未見過的野狼崽,憂的是不知道見到的小狼崽是死是活。我還想跟收皮人多打聽幾句,但一張嘴,風沙就嗖嗖地往肚腸裏灌。
「那些小狼還活著嗎?在什麼人手裏?」我攏著嘴巴衝他後背喊話。

收皮人一心開著拖拉機,捂住的圍巾下看不出說話沒,或許是拖拉機聲音太大他聽不見,或許是他回答了,我卻聽不見。當然,也或許他對我這個奇怪的外來人還有所顧忌。幾番喊話問不出個所以然,我也就安靜下來,等待著到達的時刻。我滿心祈禱小狼們還活著,我總覺得母狼臨死的哀嚎是有意義的,我不能讓這對狼死不瞑目。在內心深處,我總覺得自己與狼有一種神秘的緣分,這緣由得從我十多歲時在紅原與狼的一次遭遇講起。

中學畢業的那年,我和幾個驢友(編注:自助旅遊的朋友)合夥租了一輛吉普車到鄰近若爾蓋草原的紅原去旅行。傍晚的時候,吉普車水箱開鍋了,一車人下來活動筋骨,在附近聊天拍照,等著司機把水箱冷卻,加水。
橫豎有時間,我看見天邊的玫瑰色夕陽特別美,而似乎在對面小山包上可以看見夕陽落山的全景。我跟大夥兒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便獨自往小山包上爬去。爬上這個小山包一望,卻發現還有一個更高一點的山頭視野更廣闊,於是興高采烈地轉過山埡子,沿著斜坡往更高的山包上爬去。

走著走著,我突然一陣顫抖,莫名緊張起來,本能地停下了腳步張望。前方山坡上不足百米處的長草微微一動,我猛然發現幾隻灰黃色的大狗趴在草裏面曬著黃昏的太陽。牠們看見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孤身小女孩出現在牠們的地盤,顯然很驚訝,四個腦袋向右看齊,八道冰錐般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我射過來。其中一隻最大的狗「嗖」地站了起來,用威嚴而警惕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著我。另一隻狗則緩緩地站起來,朝側面踱了幾十步,向我身後打望。當確認我身後沒人跟來時,大狗們交換了一下眼神,難以置信地盯著我,更加詫異了。

陡然遇見陌生的狗,我本能地保持距離不再前行。「遇到狗別跑」,這是祖訓。僵持了一會兒,我看大狗們也沒衝我齜牙咧嘴地汪汪叫,似乎沒顯出什麼敵意,也就漸漸放鬆下來,抻著脖子看我的夕陽。我是從小揪著野狗尾巴淘氣長大的野丫頭,對狗本來就沒有太多懼怕之情,記憶中,隨我怎麼搗蛋折騰,都從沒被狗咬過。看見狗多的時候,大不了別去招惹就行。

我一會兒張望風景,一會兒看看大狗們。牠們面面相覷,過了半晌,終於鬆懈下來,略帶訕笑地打個哈欠,轉開目光繼續曬太陽,時不時地回頭盯我一眼,目光柔和多了。只有那隻最大的狗慢慢走上前幾步,緩緩地坐下去,依舊保留幾分戒備地擋在我與其他狗之間,密切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也偶爾好奇地看看牠們。

也不知過了多久,山那邊依稀有了人聲,接著吉普車尖利的喇叭聲打破了黃昏的寧靜。四隻大狗扭頭望向我身後,尖尖的耳廓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轉動了幾下,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又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在長草中連著幾個拱動跳躍,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除了幾個趴伏的草窩子邊還有幾根長草在慢慢回直之外,似乎那些狗根本就沒存在過。

這麼神出鬼沒的狗還很少見呢,我心裏嘀咕著,掉頭循著喇叭聲回去找大夥兒。
剛回到車裏大家就埋怨開了:「你這傢伙跑哪兒去了,喊你半天了!」
「單個兒人別亂跑,這裏狼多。」這個有經驗的司機經常跑紅原。
「狼?不會吧,倒是有幾隻大狗盯了我好半天……」

「狗?這荒山野地,人都沒有,哪裡來的狗?」司機一愣,「長什麼樣的?」
我大概描述了一下那些狗的外形和遇到牠們時的情景,司機倒抽一口冷氣:「那些就是狼!牠們要咬你根本不需要汪汪叫!」

我驚呆了,一瞬間魂飛天外,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沒了聲音,一車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話,一句也沒鑽進我耳朵裏,這種毫無知覺的寂靜中,只有心臟的咚咚巨響悶雷般直轟腦門。直到朋友抓住我的肩膀猛搖大喊,我這才害怕地哆嗦著收魂入體,內衣已被冷汗浸透。

「是狼為什麼不吃我?」我聲音抖得厲害,努力讓自己的靈魂歸位,長這麼大還沒這樣害怕過,但是卻莫名其妙地怕從沒見過的狼,因為在從小接受的傳統觀念當中,「狼是吃人的惡魔」,我剛才無異於去鬼門關走了一遭。
回家以後,我惡補自己的動物知識,特別是大量地閱讀關於狼的資料和書籍,想解開這次遭遇之謎。

「那些狼大概是吃飽了懶得理我吧。」我最初這樣跟自己解釋,但很快我否定了這個猜測,因為資料中顯示,狼遇上落單的、弱小的獵物都會有獵殺的欲望,哪怕牠們並不饑餓,遇上唾手可得的獵物也會殺死作為存糧。而當時,我的確稱得上是道道地地的「唾手可得的獵物」,四隻狼困而攻之,一個小女孩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又有資料告訴我,遭遇狼的時候,往往狼也在權衡我的力量和膽識,狼會讀心,在狼面前絕不能示弱,如果在狼面前顯示出自己很怯弱,就很容易被狼當成獵物而引發攻擊。回想當時,其實自己是因為沒見過,也不知道面對的就是狼,僅僅把牠們當做大狗看待,那時的我並不是英勇無畏,而是「無知者無畏」。僥倖啊,或許那些狼也為我的「大膽」而納悶呢。

隨著年歲漸長,時光沖淡了小女孩的恐懼與驚疑,每當回想起當年的情景,自己竟然和一群野狼相安無事地共賞夕陽,就感慨這是多麼奇妙的一次人生際遇。我對狼這種動物漸漸產生了好感。

「狼是可以與人和平共處的。」每每想起狼群柔和的目光,我常萌生出這樣的想法。狼其實並非時刻都兇殘可怕,或者不近情理地殺戮,當牠們被賦予「狼」這個名字以及這個名字背後的惡劣名聲後,「狼」就變得異常可怕。其實很多人,包括以前的我都是怕「狼」這個概念的。而怕狼的人當中,真正接觸過狼的又有幾個?
前年,我和一個朋友去重慶動物園的狼山遊玩,這裏的狼群在被電網圍起來的小山上,呈半放養狀態。

我看著狼群穿梭在狼山的小樹林中,想起少女時代與狼群美妙的邂逅,如今又能接觸到牠們,我情不自禁地越過電網,踏入了狼群的領地。幾隻大狼跑到我面前,反覆嗅聞,久久凝視著我,目光就像當年在紅原遇見的那些狼一樣柔和友善,好像能讀懂我的心。其中一隻大黃狼輕聲「嗚、嗚、嗚……」地叫著,我儘量放鬆自己的緊張情緒,蹲下身來試探性地伸出手,也模仿著牠的聲音「嗚、嗚……」地回應,沒想到大黃狼耳朵一豎,竟然直撲過來,一頭扎進我懷中,用硬梆梆的狼腦袋在我懷裏親密地摩挲著,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

其他的狼也「嗚、嗚……」地哼了起來,聲音透出一種友好,親近地圍在一邊看著我。我又怕又激動,難道牠們聽得懂我的回答?我大著膽子摸了一下懷裏的狼頭,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親手摸到活生生的狼,不是做夢吧?我心裏湧起一陣奇妙的興奮,甚至有點受寵若驚了。

狼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呀?至少牠們對我是友善的。
電網外正在拍照的朋友驚得目瞪口呆,直到我在工作人員的制止下退出電網,朋友才回過神來:「太不可思議了,狼群竟然能夠接受你?!唉……也許你前世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無論前世今生,當年那群有能力殺死我的狼,卻慷慨地與我共賞夕陽,這份神秘情緣牽引著我此刻匆忙尋狼的腳步。

午後,厚重的雲層籠罩過來,草原要變天了。當大風已經把拖拉機上的我吹得蓬頭垢面的時候,收皮人終於在公路邊停了下來。
「剩下的路在草場上,拖拉機開不過去了,你得自己走。」他伸手指著遠處草場上遙遙可見的一處帳篷,「就是那家人。」

我跳下拖拉機,目測了一下距離:「這該有五六公里吧。」
收皮人嘴巴一咧,笑道:「草原上的路看起來近。」
「不能開下去嗎?」我深知草原徒步的艱辛。
「這坑坑包包的,車一下去就卡住了。」

我仔細看著草原上那些拱起的土包,小的像鋼盔,大的像扣翻的水桶,密密麻麻星羅棋布,這樣的草場摩托車開上去都困難,我不由得納悶:「這些土包都是怎麼形成的啊?」

「地老鼠挖的。」收皮人回答。當地人所說的地老鼠是一種叫做鼢鼠的動物,吃草和草根,常年在地下挖洞穴居,挖出來的土堆積成小墳包似的土丘,所以有的人也叫牠們「墳鼠」。好好的草場怎麼會被鼢鼠挖成這樣,我望著如牛皮癬一樣連成片的土丘,心裏很不舒服。
看來必須徒步了,我略帶猶豫地把錢交給收皮人:「你保證小狼崽就在那家人那兒?」

「我向菩薩保證!」收皮人信誓旦旦地說。我點點頭,藏族人信佛,我相信這樣的誓言。
收皮人接過錢數了一下,補充說:「死的活的就不一定了。」
「為什麼?」我心裏一涼。
「牧民是不會養狼的,沒這規矩,頭幾天讓他們賣皮,不賣!早說狼崽子養不活的!每天都在死!」

這幾句半通不通的漢話,頓時讓我淚眼迷濛,我抓起背包背上,飛也似的朝那頂若隱若現的帳篷狂奔。
拖拉機的聲音逐漸遠去,黑壓壓的雲層下,細細的雨絲隨著狂風飛舞,像理不清的亂麻。我心裏絞痛難當,想起這兩天繞來繞去耽誤的時間,每一分鐘小狼崽的生命都在流失。我為什麼早沒想到。「每天都在死!」收皮人的話迴響在半空,我邊哭邊跑,眼淚灑了一路,後悔得想揍自己一頓!

我一路狂奔疾走,直跑到傍晚過後,離帳篷越來越近,帳篷前依稀坐著一個藏族老人。陡見陌生人出現,帳篷外幾隻大獒犬狂吠著,氣勢洶洶地迎了上來,我上氣不接下氣,變聲變調地喊著:「我不是壞人!我來找小狼!我不是壞人!」

趕牲畜回家的兩個小夥子和在帳篷外忙碌的大姐急忙叫喊著拉回獒犬,拴了起來。這一家人對我這個陌生人急匆匆的到來頗感意外,而我大聲呼喊的「小狼」兩個字一鑽進他們的耳朵,他們就立刻有些警惕而排斥起來,不知道我到底想幹什麼。
老人幾步走過來擋在帳篷前,搖著經筒,慈眉善目卻表情陰鬱。那兩個牧民小夥子和大姐試著問我的來歷。其中一個戴氈帽的小夥子翻譯著我們的話。我拉風箱一樣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儘量簡單誠懇地說明了來意。大姐和小夥子們扭頭看向帳篷前的老人,老人一言不發,表情複雜地打量著我。

「小狼還有活著的嗎?我找了三天了……」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又滑了下來,累得頹然跌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老人家的神情這才漸漸緩和下來,終於嘆了口氣,於心不忍地讓到一邊,指了指帳篷,答了我第一句話:「你來晚了。」
我的心霎時沉到了谷底,爬起來急匆匆地撞進了帳篷。眼前的地上,最後一隻小狼已經不再有聲息,牠四肢鬆散地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連肚子上的皮毛都看不出絲毫的起伏。跟進來的氈帽小夥子撥弄了幾下,拈住小狼後頸拎起來搖了搖,小狼垂著爪子耷著頭軟綿綿地晃蕩著毫無聲息。

氈帽小夥子放下小狼搖了搖頭:「死了……五天不吃奶還活啥呀?」一句話如五雷轟頂,我頓時淚眼模糊,幾天來的日夜兼程和六隻生命之燭的逐一熄滅讓我悲從中來。「我還是來晚了!」我痛苦地把頭埋在手心裏,憋了幾天的悲痛終於難以抑制,猛然間放聲長嘯起來,只有那長嘯聲才能悼念我心目中的狼。
突然,「死去的小狼」耳朵一跳,一個激靈,顫顫巍巍地翻過身來,閉著眼睛晃晃悠悠地撐在地上細聽動靜。

「咦?啊……」牧民們齊聲欷歔,似乎也找不到什麼詞來表達驚訝了。
「活著?五天不吃奶居然還活著?!」我瞪大了眼睛,這突如其來的驚奇讓我悲喜交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一隻活生生的小到甚至沒睜眼的野狼崽。難以置信,明明已毫無生命跡象的小狼居然會死而復生?我一時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了。
小狼瑟瑟抖動著,滿懷希望地站著,像個盲人一般還在凝神靜聽,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輕輕蹲下身子試探著「嗚、嗚、嗚……」地叫了幾聲。

小狼渾身猛烈顫抖起來,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乍見曙光,牠立刻循著聲音,跌跌撞撞地爬了過來。牠沒有視力,完全是憑著聽覺和感覺爬過來找我,這何嘗不是一種緣?那一刻我猛然相信了狼的確是有靈性的,冥冥中自有天意牽引。後來我才知道,那一聲長嘯恰似狼媽媽臨終前的悲嘆,那些「嗚、嗚……」聲正是母狼殷殷喚子的聲音。

小狼嗅著、拱著,小爪子抓著我的衣襟,使勁往我懷裏爬,吃力地仰起頭想舔咬我的嘴唇,這是小狼認媽媽的舉動,是與生俱來的生存本領。強烈的求生欲讓牠在黑暗中義無反顧地摸索著,追逐我的聲音——小狼把我當成了牠的媽媽。
我伸手到小狼腋窩把牠抱了起來,小狼崽的頭綿軟無力地歪搭著,呼吸若有若無,薄得像張紙一樣的皮膚下,小肋骨在我指縫間一根一根往下滑漏。我驚道:「怎麼這麼瘦?!」

「當然了,牠不吃東西。」大姐說。
「有牛奶嗎?快!」我近乎命令似的急喊。
大姐忙拿出早上擠的鮮犛牛奶,我小心翼翼地抱著小狼崽暖在懷裏,用一隻不銹鋼小茶盅盛上牛奶,放在鐵灶上燒開再浸入涼水中快速冷卻下來。我咬一口餅乾喝一口牛奶在嘴裏含著,蹲下來仍用剛才呼喚的聲音對著懷裏的小狼:「嗚、嗚、嗚……」小狼動了,迅速抽出小腦袋來盲目而焦急地嗅聞著尋找著,我把含化了的餅乾奶漿吐在手心送到牠鼻子下面。說時遲那時快,小狼一反虛弱常態猛地一口咬上來搶奪奶漿,奶漿霎時糊了牠一頭一嘴,牠更加狂野,把亂濺的奶漿連同我手心的血肉一股腦地撕咬著往嘴裏吞送。

我疼得嘶嘶咬牙,忙不迭地抽手,對著昏暗的燈光一看,手心裏已經被小狼的尖牙刺出兩個米粒大的血洞,汩汩地冒出血來。小傢伙突然又找不到吃的,絕望地哀叫起來。我顧不上處理傷口,忙戴上皮手套再小心翼翼地餵牠。
五天以來滴水未進的小狼把一杯含化的餅乾奶漿吃得乾乾淨淨。儘管餓極了的小狼還在焦急地尋找,伸長了脖子向我的嘴唇乞食,但我絕不敢多餵。

餵完食物的皮手套已經多了好幾個洞眼兒,這小傢伙還沒睜眼就狼性十足。雖然我以前也曾經救過不少的流浪狗,但是哪怕餓極了的流浪狗面對牛奶也知道應該舔食的道理,小狼的確跟狗不同,初見面就明確地讓我理解了「狼吞」一詞的貼切,狼的字典裏沒有品嘗,不會「狼舔」!吞、搶、撕、咬是狼標準的取食方式。看來用手心盛食餵狼真是異常危險的事。

小狼吃了一點東西,漸漸安靜下來,呼吸也似乎比先前平穩了些,隨著濕漉漉的夜風一吹,小狼開始無助地發抖。我忙拉開登山衣把小狼捂在懷裏給牠溫暖,小狼一個勁地往登山衣裏面我的腋下拱去,似乎此刻越是黑暗擁擠和溫暖的地方越能給牠最大的安慰,牠彷彿在拼命尋找狼洞中與母親相依相偎的安全感。我生怕腋下厚實的登山衣會讓小狼窒息,就略略放寬鬆了一點,誰知只要有一絲鬆動的餘地,小狼立刻又往更緊、更擁擠、更溫暖的裏面鑽。直鑽到大半個身子都埋沒在我腋下進無可進,小狼才勉強消停下來。顫抖漸漸平息,牠幾乎是呻吟著疲憊地舒了一口氣。

我早就聽說沒有自衛能力的小狼崽會本能地裝死,但沒想到牠竟然能裝得如此耐性十足,連眾人都被牠的毫無生氣所迷惑。不過眼前的這隻五天未進食的小狼崽恐怕一小半是裝死,一大半卻是真「死」。牠只能一動不動把自己的耗能降到最低,期待著獲救的一刻,也可能就在等待中完全死去。
我突然想起了牠的兄弟姐妹,忙問:「其他的小狼崽呢?」
「死了。」牧民回答。

「真的死了嗎?」我懷著一線希望,「不會像牠一樣裝死吧?」
「肯定死了,那些狼崽兩天都沒熬過,死硬了才拿出去埋的。阿爸看這隻小狼一直還是軟的,有點氣息才堅持留著。」大姐回答。
一直站在帳篷邊被稱作阿爸的老人聽見我們談起死去的小狼,默默地轉身走出了帳篷,似乎一點也不想回顧這些傷心事。

我才燃起的希望又熄滅下來:「牠這五天都吃過些什麼?」
「牠什麼都不吃,就是拱那些死了的狼崽。」氈帽小夥子說。
「把死狼崽拿開的時候牠還咬人呢,後來沒力氣了就一直躺著。」大姐說。

我心裏一陣難過,難以想像小狼這些天都是怎麼熬過來的,離開了母狼的體溫和兄弟姐妹相依偎的取暖,草原寒夜的溫度足以奪取牠柔弱的生命。我輕輕探一根手指進去撫摸小狼,牠鼻子乾燥,耳朵滾燙,在發燒,身體相當虛弱,似乎剛才的一番掙扎尋找又將牠僅存的一點體力消耗殆盡。我感覺到那張毛茸茸的小嘴叼住了我伸進去的手指,接著,指尖被小狼溫暖濕熱的小舌頭包裹了起來,牠虛弱地吮咬了兩下。小傢伙沒吃飽,但對餓極了的小狼,我不敢猛然餵得太多。

才一會兒,在我懷裏剛安靜下來的小狼,身體突然扭來扭去,就像有千百隻螞蟻在叮咬牠,緊接著,小狼重重地抽搐了幾下。我心說不好,忙掏出小狼放在雙腿上觀察症狀。小狼無力地垂著頭,痛苦得像百蛇纏身,又抽搐了一下,「哇」的一大口把剛才吃的餅乾奶漿盡數嘔了出來。牠咳嗽一聲,又在強烈的求生欲望驅使下,把吐在我腿上的東西盡數吞進去,強行往肚子裏咽。彷彿牠很清楚那是牠的救命糧。可過了一會兒牠又吐,吐完再吞。

我急得淚花亂轉,怎麼會這樣?小狼的狀態比我想像的更糟糕,難道牠的腸胃已經虛弱到不能接受食物了嗎?吃了就吐怎麼救得活?難道牠死而復活的現象只是迴光返照?剛挽回的小生命又要我眼睜睜地看著牠死嗎?我手忙腳亂地給牠捋著皮包骨頭的背脊,揉著脹鼓鼓的肚子。我摸著牠和那與瘦弱身體極不相稱的硬梆梆的大肚子,這似乎提醒了我什麼,我這才從悲傷和焦急中清醒了過來,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牠這幾天拉屎了嗎?」
大姐仔細想了想:「沒有。」
幸好我有過救助狗崽的經驗,我忙把自己的毛巾擰了一把熱水,托起小狼崽的屁股,一面用熱毛巾反覆擦拭刺激著牠的肛門,一面輕輕替牠揉著肚子。十多分鐘後,小狼有了反應,掙扎著翻身,我忙把牠放在地上。剛下地,小狼就拉出一團黑色的狼糞,奇臭難當,蒼蠅立刻聚集過來,帳篷裏的人紛紛掩上了鼻子。

小狼走了幾步,換了個位置又拉了一大灘,難以想像一隻小狼的肚子裏竟然裝了那麼多的汙物。很多小狼崽出生頭幾天,不會自己排便,大小便憋在肚子裏,需要母狼用舌頭舔動刺激狼崽的排泄肛,小狼崽才能排出大小便。又或許,這麼多天的裝死幾乎讓牠進入了類似冬眠的狀態,難怪牠吃下東西又嘔了出來,有這些糞便在肚子裏頂著,胃哪裡還有蠕動的餘地?

小狼奮力拉出最後一灘,搖搖晃晃地似乎有些虛脫了,一屁股坐在糞上。我又擰了一把熱毛巾,把小狼崽抱起來,仔細清理乾淨牠身上的汙物。
過了一個多小時,小狼崽不再嘔吐也不再抽搐了,我又餵了牠一點牛奶,之後仔細擦乾淨牠嘴邊的奶漿。

「張開眼了!」牧民大姐驚奇地指著我懷裏的小狼崽。我仔細看去,小狼的一隻眼睛已經睜開大半,另一隻還像被膠水黏住一樣只虛開一條細縫,隱隱透出光來。
牧民們為小狼能死而復活,以及牠尋母乞食的異常舉動嘖嘖稱奇,對我這個外來人的救治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的態度親切了很多,遺憾地說:「你要是早來幾天,其他的小狼可能也救得活。」

我心裏一痛,抱著這唯一倖存的小狼就像抱著孩子一樣,牠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一種想要呵護牠的願望陡然升了起來。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在母愛面前都一樣溫柔而安詳。

在老阿爸和大姐的幫助下,我在他家的帳篷外支起自己的小帳篷,一天數次煮熟牛奶溶化餅乾餵小狼。小狼的精神很快好轉,彷彿只要有食物,牠立刻就能恢復頑強的生命力。次日下午,小狼就能離開我的懷抱,下地蹣跚地走上幾步了。這時我才有機會仔細端詳起小狼來。

這是一隻小公狼,昨晚有氣無力耷拉著的小腦袋像復活的秧苗一樣挺了起來,翹著黝黑的小鼻子東聞西嗅。沒睜眼的時候,牠的眼瞼就像刀片劃出的兩條細縫,縫中隱約透出些水盈盈的光來;現在小狼的眼睛已經完全張開了,只是眼睛裏還有一層明顯的藍膜,就像一個剛恢復視力的人正在逐漸適應光明。小狼灰黑色的體毛蓬鬆蕪雜,一層細細的金色長絨毛輕輕顫動,如同蒲公英的花絲一般似乎輕輕呵口氣就會飄然散去。小狼尾巴上的絨毛還沒長齊,光溜溜的像根老鼠的尾巴。牠身上一股淡淡的野狼膻味和犛牛奶味兒摻雜混合。牠的身體很輕巧,隨意捏住一點皮肉就可以將牠整個拎起來。

大姐和氈帽小夥子每天都給我端來酥油茶,然後伸頭進帳篷來看小狼崽,但小狼一聽到聲音就立刻拱進睡袋裏一動不動地裝死。我輕輕揭開睡袋一看,小狼在裏面安靜地蜷縮著,活像一大團牛糞。只有聽見我的聲音,牠才立刻翻身起來,嗚嗚地要吃的。
老阿爸把這一切看在眼裏,表情日漸溫和,有天還對我們微微笑了一下,但卻仍舊寡言少語。

小狼一直在發燒,除了我隨身攜帶的一點應急藥物之外,牧區沒有可救牠的醫藥可尋,我幾次想跟老阿爸商量帶小狼回城裏救治,可每次看到他嚴肅的表情,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怕老阿爸不同意,更怕老阿爸乾脆趕我走。

「你把牠帶走吧,」幾天來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阿爸終於對我說,「藏族人信佛,如果能救牠一命,也算我對母狼贖罪了。人和狼都是不得已啊。」
人破壞了狼的棲息地,狼侵犯了人的安寧,殺戮、詛咒、報復、遺孤……一切終究能怪誰?
懷抱這一出生就受人們詛咒的小小異類孩子,我和小狼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2 引狼入市

我本來是去草原寫生的,結果卻帶了隻小狼崽回來,人生真是充滿了變數,我怎麼跟父母交代呢?小狼崽帶回成都又安頓在哪裡……

車行路上,我心事重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會兒又下車給小狼餵奶、把尿、休息,休息夠了再換車。坐上半天的車就在沿路小縣城的旅店休息整頓,買一些牛奶和兒童退燒的藥給牠吃。從若爾蓋到成都短短一天的車程,我磨磨蹭蹭走了三天。一方面想讓小狼逐漸適應從高原到平原的落差,也避免牠暈車;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多一點時間想好小狼到成都以後將要面臨的問題。現在小狼是把我當唯一的依靠了。可我的父母再開明也不會容許女兒「引狼入室」的,媽媽是連狗都怕的人,何況是野狼。而且,狼屬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城市人的家裏斷然不能違法餵養。

雖然小狼現在看起來還很趣致可愛,跟小狗沒多大區別,可牠畢竟是小野狼,任何人都會說:「長大怎麼辦?要咬人的!」其實對這點,我自己心裏也沒底。雖然從前跟狼偶爾的一兩次接觸中,狼對我很友善,可現在這隻小狼是要天天養下去的,萬一哪天野性大發,咬我或者咬到別人,這可怎麼得了?等牠很快長成大狼,又在哪裡尋找活動空間呢?這些深遠的問題,我一路想了三天也沒想清楚,眼看已經到成都了,再磨蹭也得回家,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小狼暫時藏在我的畫室裏吧。

我家是複式結構的房子,這是我用工作十餘年的積蓄為父母買下的居所,為的是能和老人們生活在一起,兒女能給父母最珍貴的禮物莫過於時間和陪伴。這房子一共三層,畫室是在三樓自己修的一個屋頂陽光房。三面採光的玻璃門窗,通風透氣都挺好。不足四十平米的畫室裏,最右邊擺了一個羅漢榻,中間是一張大大的畫案,左邊是一方魚池和洗筆墨的水槽,魚池裏放著幾盆植物,養了幾尾錦鯉。畫室進門處以竹簾屏風,能把畫室裏的情形稍作遮擋,比較私密。屏風前一張古箏,屋梁上掛了很多長長短短的枯荷與蓮蓬。除了外出寫生,我都會特別安於待在畫室裏盡情地舒展畫筆。

畫室外是一方小菜地,很有幾分陶淵明情結的父親喜歡在那裏種上許多的瓜菜,偶爾上來料理一下,在鬧市中享受一份田園小趣。二樓是父母的居室和他們休閒的平臺花園,老人家沒事就常常在花園的花架下看報、聊天或與小孫女桐桐享受天倫之樂。我的臥室、書房和客廳則在一樓,客廳也是父母和桐桐經常活動的地方。父母很尊重我的隱私,一般很少上三樓畫室來打擾我作畫,所以畫室是目前偷養小狼的唯一去處。

然而要到畫室,必須想辦法瞞住父母,穿過一、二樓,這是第一道難關。如果過不了這一關,小狼將無處可去。
回家之前,我先在家附近找了塊沒人的綠地,讓小狼吃飽喝足透透氣,然後讓小狼躲進紙箱子裏,摸摸牠的腦袋安撫牠,心懷忐忑地念叨:「小狼啊小狼,你可得沉住氣,接下來我們要一起闖關了。」小狼機靈的眼睛骨碌碌地望著我,彷彿有所領悟似的,在紙箱裏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就不再動了,很快進入了「死亡」的狀態。我蓋上紙箱拍拍箱蓋,箱子裏毫無回應,小狼「死」得非常到位。

我會心一笑,回想這三天趕路的時候,白天溫度太高,小狼在我懷裏熱得待不住,我就給牠準備了這個紙箱子,把小傢伙裝在裏面搭車。聞到有陌生人的氣息,小狼就一聲不吭地躺在箱子裏裝死,即使車子再顛簸,即使有人敲拍紙箱牠也悄無聲息。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紙箱子裏會有活物。小狼的合作立刻給我增添了幾分信心。

我抱著紙箱站在家門口,貼著門縫聽了聽家裏的動靜,父母似乎在客廳看電視。我再次看了看安靜的紙箱,做了個深呼吸,硬著頭皮按響了門鈴。
「喲,這麼快就回來了?才一個多星期呢。」爸爸開了門。
「嗯,有點事兒。」我含糊地說。

「你拿的啥啊?」媽媽注意到我的紙箱子。
「顏料。」我若無其事地回答,父母沒有起疑。
我剛往樓上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小狼的口糧問題:「媽,家裏有牛奶吧?」
「有啊,不過你不是討厭喝牛奶嗎?」
「哦,我在草原喝慣了。」我臉一紅,反應挺快。
在細心的老媽面前言多必失,我低頭夾著箱子就往樓上走。

我進了畫室,把紙箱輕輕放在地上,正要轉身關門,媽媽跟了進來,給我遞上幾盒牛奶,絮叨著:「你這娃娃,回家也不跟父母多擺擺龍門陣,淨知道往畫室裏鑽。」說著說著,媽媽突然留意到紙箱子上扎出來的幾個透氣孔,又看看牛奶,疑竇頓生,「這牛奶真是你喝嗎?」
「當然,我渴壞了。」我強作鎮定地打開一盒牛奶喝起來。
「你不會又撿了什麼貓貓狗狗回來吧?」

我心一虛,真是知女莫若母。我收養流浪貓狗是有無數次「前科」的,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帶回來,結果剛進門沒一會兒就被細心的父母發現,然後是曠日持久的說服教育:「天底下那麼多的流浪狗,你同情不過來的,萬一傳染上狂犬病怎麼辦?」我承認父母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不過,我的原則還是救一隻算一隻,直到給狗狗治好病找到有愛心的主人,或者送到流浪狗收容中心,不過這次特殊——沒有「流浪狼」收容中心。

「沒撿貓狗。」我說的是實話,這次的狀況大大挑戰老媽的想像力。
「不信你打開看嘛。」我破釜沉舟打心理戰了,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心跳加速:小狼,關鍵時刻你可千萬別露餡兒。

知母莫若女,媽媽當然也不會去翻看女兒的東西,不過極富經驗的媽媽用腳尖磕了磕紙箱,仔細聽了聽,按照她往日的經驗,如果裏面有貓狗,立刻就會抓撓或者吠叫起來。然而紙箱紋絲不動,確實不像有活物的樣子。媽媽這才放心地下樓了。
耳聽再沒動靜,我伸頭出去張望了一下,反手關上畫室的門,拍拍狂跳的心臟,激動得手舞足蹈起來。從前每次都被父母檢查出來,這次居然這麼順利就闖過了第一關,我心花怒放,我輕鬆愉快,我得意非凡!

然而,我高興得太早了,第一關還遠遠沒過,我萬萬沒想到矛盾的起因竟然來自「狐狸」。
狐狸是我從小養大的一隻博美犬,雄性,因為渾身雪白,酷似北極狐,所以給牠起了「狐狸」這名字。狐狸的媽媽生牠的時候難產,肚子大得出奇,寵物醫生都以為懷了好幾個,結果剖腹產下來卻只有一隻小狗崽。因為在狗媽媽肚子裏吸收了足夠的營養,出生以後又有充足的奶水,狐狸長得結結實實,腿粗腦袋大,不同於其他細胳膊細腿兒玲瓏袖珍的博美犬,更像是一隻小薩摩耶。

狐狸的腦瓜相當聰明,學東西特別快,牠能聽懂至少幾十句常用語和指令,看家門、叼拖鞋、握手、打滾,無一不會,每天早上趴在床邊舔著我的手背叫我起床。美食當前的時候,一定要抬頭徵得我的同意才開吃,如果我始終沒點頭,牠就只好眼巴巴地看著面前的食物流口水,卻絕不偷吃。最逗的是,握手的時候,狐狸分得清左右,讓牠伸左爪過來,牠絕不會把右爪放在你手心。每次上街過斑馬線,牠會兩條後腿站立起來,伸一隻前爪給我,讓我像牽小孩子一樣帶牠安全過馬路,狐狸兩腿走路的滑稽步態常常引來路人新奇的目光。狐狸啥都好,就是嫉妒心強。

狐狸今年五歲,按照狗的年齡而言,牠也算是狗過中年的「老狐狸」了。我要瞞過父母容易,想瞞過狐狸的狗鼻子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我剛一進門,分別一周多的狐狸就高興得繞著我轉圈,屁顛屁顛地跟著我進了畫室,我慶幸瞞過了媽媽的時候,狐狸還樂呵呵地蹦跳著附和我呢。這會兒,我興奮地在紙箱前蹲下來,狐狸早就聞到箱子裏有種特別的味道,立刻湊了過來,滿心以為我給牠帶回什麼好東西了。我輕輕打開紙箱,慢慢側翻過來,小狼隨著紙箱的側翻,頭下腳上,鬆垮垮地滑落到另一側,跟著「吧唧」一聲,像灘爛泥一樣倒下來,小眼緊閉,像個毫無生命的毛絨玩具,再專業的演員也演不出這麼逼真的死態。

狐狸伸長了脖子進紙箱裏好奇地探看,用鼻子拱一拱小狼,小狼沉住氣不動,儘管狗是狼的近親,但對小狼來說,狐狸仍舊是沒有分過類的陌生味道。狐狸把這「小玩具」嗅來嗅去,滿臉狐疑。
我清清嗓子:「嗚、嗚、嗚……」
小狼兩眼猛然睜開,一骨碌就翻身站了起來。經過三天的實驗,我更加確定那「嗚嗚」聲對小狼的確起作用,每次一喚,小狼就像接到最高指令一樣立刻爬回我的身邊。

狐狸見這毛絨玩具突然活過來,嚇了一跳,趕緊退開兩步。小狼甩甩小嫩腿,搖搖晃晃地從紙箱子裏爬出來,抖了抖一身的絨毛東張西望,四處巡查這個新環境,狐狸馬上跟屁蟲似的嗅著小狼的屁股跟前跟後,嗅完一通還扭頭新奇地望著我,彷彿在問:「他是幹什麼的?這也算是狗嗎?」

小狼和狐狸一前一後繞畫室兜了一圈,相安無事,小狼繞回我身邊,我疼愛地摸了摸牠只有拳頭大小的腦袋:「小傢伙,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
猛然間,我感覺到一陣異樣的目光向我襲來,扭頭一看,狐狸變換了先前新奇戲謔的表情,改用一種充滿妒意的眼光死盯著小狼,又順著我撫摸小狼的手抬頭看我,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一連串不滿的聲音。我一愣,把手拿開,狐狸不「咕嚕」了,我再把手伸向小狼,狐狸立刻又「咕嚕」起來。我遲疑片刻,不再撫摸小狼,起身倒了一碗牛奶,放在地上。

一見有好吃的,狐狸立刻擠開小狼,諂媚地湊過嘴來,對著牛奶幸福地伸出了舌頭。
「狐狸坐下!」我命令。狐狸立刻端正坐好,舌頭歪掛到嘴旁邊擺出最可愛的造型,討好地等著我允許牠進食。
「讓小狼先喝!」我下令了。
「什麼?」狐狸難以置信地甩甩耳朵,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對,主人一定是弄錯了,我可是最受寵的狐狸!」牠把狗嘴伸到牛奶碗前,試探地再次伸出舌頭來。

「狐狸不准喝!讓小狼喝!」我不容置疑地重複我的命令。狐狸半截舌頭定在牛奶碗的上方,美食當前的幸福表情頓時僵住——這次狐狸總算是聽明白了,牠極不情願地坐了下來,眼睜睜看著那個叫做「小狼」的傢伙急衝鋒似的跑過來,一頭扎進了本該屬於自己的牛奶碗裏狼吞虎嚥起來。

聽著小狼「吧唧吧唧」大口喝奶的聲音,狐狸心中的醋意如排山倒海般湧來,失寵的尷尬和被「人」奪去口中食的憤怒逐漸在鼻梁聚集,獠牙從皺起的鼻翼下伸了出來,牠伏低身子,後腿蹬地,死死盯著小狼,一副隨時要爆發噬咬的姿態。

「狐狸,注意禮貌。」我的命令對聽話的狐狸通常都很管用,狐狸猶豫著放鬆下來,坐在一邊,敢怒不敢言。而小狼卻根本不在乎狐狸想什麼,牠眼裏只有那碗牛奶,「噹」,奶碗被小狼掀翻了,似乎不把餐桌攪亂就不是狼的進食風格。小狼一邊在滿地流淌的牛奶上跌著跟頭,一邊不管不顧地狂舔,好像餓極了的流浪兒,那副貪婪狼樣看得我連連搖頭。

記得在回成都的路上,我曾特意買了一支奶瓶給小狼餵奶。當我把奶瓶垂下遞到小狼面前,聞到奶香的小狼立刻站立起來,貪婪地叼搶奶嘴,兩隻小爪子焦急地扒抓滑溜的奶瓶,可奶瓶中的牛奶就是不見少,小狼聞得到吃不到,急得團團轉,這點大出我的意料。我又試了幾次,發現小狼的確不會斯文地吮吸,而是叼著奶嘴不斷地狂咬撕扯。

由於是玻璃奶瓶,所以我無法幫牠擠壓出奶,面對不會吮吸的小狼,我都替牠著急。我抽出橡皮奶嘴一看,已經被小狼咬變形了,像篩子似的破洞裏,牛奶一滴滴緩緩滲出,但這點涓涓細流顯然不足以安撫一隻饑餓的狼崽。難怪曾聽老牧民跟我說過一窩狼崽搶奶之狂暴,凡是哺乳的母狼沒一個乳房是完好無缺的,小狼崽們從吃第一口奶開始就懂得拼搶競爭,搶到的奶水越多,存活的可能性就越大,看來堅持到最後得救的這隻強悍小狼,當初也應該是搶吞到最多奶水的一個。

我還在驚訝中,小狼又猛撲上來,一口咬住奶嘴使出渾身力氣往後拖搶,小爪子在滑溜溜的地板上不斷打滑,突然「啪」的一聲,奶嘴被小狼生生咬斷,牠咬著半截奶嘴,一個跟頭跌了個四腳朝天,牛奶灑了一地。小狼急忙翻身,邊吞嚼著嘴裏的半截奶嘴,邊貪婪地搶食滿地的牛奶,我連忙抓住牠的脖子,掰開狼嘴,把半截奶嘴強摳出來。小狼張牙舞爪地咆哮著衝我齜牙,牠很不能接受自己嘴裏的東西被搶走。我一放開小狼,牠立刻大吃特吃起來,仍舊是且舔且咬的方式,地面上的牛奶被牠踩得一塌糊塗。牠沒吃夠,不滿地「嗚嗚」叫著。

能舔著吃就好辦,我找了一個大碗,把牛奶倒在碗裏,放在地上,小狼立刻撲進碗裏,嘴巴一張合,頃刻間,碗裏的牛奶就少了一半。牠一邊用舌頭片刻不停地狂捲著牛奶往嘴裏送,一邊還用嘴漾起牛奶爭分奪秒地往喉嚨裏裹吞,不斷發出「咕嘟咕嘟」的急切吞咽聲。

這樣還不夠,小狼乾脆踩進了碗裏霸著喝,一碗牛奶被踩翻,流淌得到處都是,我只好扶著奶碗才保證牠喝完。哪怕是沒有斷奶的病中小狼,吃東西也毫不嬌氣,許多沒斷奶的小狗或其他動物幼崽往往都需要用注射器或者奶瓶來勸餵,而小狼卻大可不必,看來我準備奶瓶真是多此一舉,小狼崽遠非我想像的那麼孱弱。

此時,畫室地上的一碗牛奶早已被舔得乾乾淨淨,小狼捲起舌頭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巴。我摸摸坐在一旁的狐狸,表揚說:「狐狸乖,我馬上給你裝牛奶去。」

狐狸默不做聲……我站起身,繞過畫案拿剩下的半包牛奶,忽見白影一閃,伴隨著「汪汪」兩聲狗叫,適才老老實實的狐狸像箭一樣射向小狼,狠狠地一口咬住了小狼的脖子,小狼失聲慘叫。我嚇得魂飛天外,大喊「狐狸放開!」飛跑過去搶救。

早就窩了一肚子火的狐狸哪裡肯聽我招呼,狗頭一甩,小狼橫飛出去,「噗」的一聲悶響砸在門上,繼而落在堅實的地板上,側著身子,小腿蹬了兩下就不動了。暴怒的狐狸還要撲上去再咬,我一把按住牠,慌忙回頭看小狼,小狼緊閉雙眼,渾身癱軟,只有肚子還在微微起伏。我焦急地喚了小狼兩聲,小狼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但再也沒有翻身爬起來。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作為毫無抵禦能力的小狼崽,面臨危險唯一的自衛就是裝死,而此刻,牠顯然已不是刻意裝死,而是真的受了重創。狐狸有近十斤重,而小狼崽不足兩斤,力量的懸殊可想而知。小狼初生嫩骨還沒長硬,肋骨不足筷子的一半粗,一些細小骨頭跟牙籤一樣脆弱,脖子比雞脖子粗不了多少,內臟更是柔軟易碎,如此孱弱的小狼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先是脖子被咬,後又重重地落地,牠哪裡承受得了?

我把還在掙扎叫囂的狐狸緊緊夾在腿間,急忙伸手去抱小狼,剛碰到狼毛,突然又被蛇咬似的縮了回來。根據我以往救助流浪狗的經驗,對摔傷或撞傷的狗千萬不能立刻挪動,因為不知道內臟和骨骼是否被摔碎,保持原樣還有希望苟延殘喘,一旦挪動不得法,內臟破裂移位或者斷骨扎入臟器中就沒救了,現在只能先觀察一下!
我一面緊壓著狐狸,一面心疼地撫摸著小狼的腦袋,「嗚、嗚……」一遍遍顫聲呼喚,動又不敢動,眼巴巴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小狼,急得淚花滾滾。

狐狸平時乖巧懂事,所以我也沒太在意牠愛吃醋的毛病,我萬萬沒想到潛藏的危機今天就爆發了。小狼剛進家門就招來這等禍事。我怎就把狐狸的嫉妒怒火給忘了呢?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小狼的頸骨、脊椎、肋骨、腿骨……一根根檢查,還好,骨頭沒事,但是小狼細軟的脖子上隱約滲出血來。

小狼躺了七八分鐘,在我的反覆呼喚和撫慰中,眼睛又睜得大了些,努力地抬起頭,四腿蹬了幾下,猛然間觸到什麼痛處,又痙攣一陣,無力地躺下來,「嘶嘶」吐著氣。

「疼嗎,小狼?還有哪兒傷了?」我越問越揪心。小狼虛弱地閉上了眼睛,肚子急促地起伏著,彷彿在積聚力量。又過了一會兒,牠大大地喘了幾口氣,咳嗽兩聲,再次睜開眼,伸直脖子吃力地抬高腦袋,腰肢扭了兩下,前腿撐地,後腿用力蹬直,我連忙伸手扶住牠的腰腿,小狼幾番搖搖晃晃後,居然站了起來。牠定定神,甩了甩一身的絨毛,繞開我的手,哆哆嗦嗦地往椅子下走去,尋找牠認為安全的避難處。牠靠著椅子腿,埋下頭,一聲不吭地舔著身上的塵土。看小狼緩過勁兒來,我這才稍稍定下心。

躺在地上反省的狐狸聽到小狼還有動靜,狗牙咬得咯咯直響,喉嚨裏又開始冒出一連串悶雷一樣的咕嚕聲,我火冒三丈,「啪」的一巴掌打在狐狸齜牙的嘴巴上,打得雖然不重,卻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懲罰。
「狐狸,小狼要是有個差錯,我饒不了你!」我一把推開畫室的門,「滾出去!」
狐狸從沒見我發這麼大的脾氣,牠耷拉著腦袋,夾緊尾巴,爬出了畫室,坐在地上,隔著玻璃門看畫室裏的動靜。

我抹抹頭上的冷汗,翻出藥盒,抱起小狼坐在榻邊,把牠放在膝蓋上,用指頭試探著輕輕按壓小狼的胸腹部,看牠有沒有疼痛反應,小狼的後腿和屁股上有好幾處淤青,大概當時先撞在門上的是臀部。我的手觸碰到牠受傷的臀部時,牠下意識地收縮了一下身體,但始終不叫喚,像個勇敢的孩子咬著牙不喊疼一樣。

我捋開小狼脖子上綿軟的胎毛,再把內層的細絨毛輕輕吹開一條毛路,仔細檢查牠的脖子:兩道清晰的牙印紅中透紫,牙印之下,細弱的動脈血管微微跳動,看得我心驚肉跳。狐狸這是下了狠口的,幸好牠只是寵物狗,獠牙沒那麼尖利,被阻止得還算及時,否則一旦咬穿動脈,這小狼還有命嗎?

我再檢查小狼另一側的脖子,有兩道牙痕特別深,刺穿了皮肉,緩緩滲出一滴血來,順著小狼的胎毛滴在白色的地板上,我心裏一陣緊痛,小心翼翼地給小狼抹上了一點白藥。這是我養小狼第一次遇險,只差一點點,小狼單薄的命運就畫上句號了。我喘了好一會兒才定下心來。看來養狼必須細心細心再細心。

原以為擦藥的疼痛會讓小狼躲避掙扎,誰知牠除了頸部肌肉反射性地輕輕抖動了兩下,對疼痛無動於衷。我抬眼看牠的表情,藍膜未褪的小狼眼裏沒有一點淚,而是緊緊地盯著玻璃門外衝牠齜牙的狐狸若有所思——眼前的這個動物顯然也和自己同類,讓牠極不理解的是,這個同類第一次看見牠就想置牠於死地。在狼的社會裏,小狼們都是備受大狼們關愛的,從來沒有為了爭食,大狼殺戮幼崽的先例。至於爭風吃醋為何物,小狼就更不明白了。牠只是隱約感覺到眼前這個同類似乎和牠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則。

小狼在我懷裏漸漸睡著了,經過一番折騰,牠累了……

兩小時後,小狼睡醒了,下地尿了一泡尿,舒展舒展筋骨,彷彿又來了精神。而狐狸在畫室外枯坐了兩小時,精神委靡,低眉順目地夾著尾巴。我這才打開畫室門放狐狸進來。狐狸轉著眼珠進了畫室,縮進了牠的安樂窩裏——狐狸的窩在羅漢榻下面,仗著我的嬌慣,狐狸軟纏硬磨地從我臥室裏拖走了兩張昂貴的羊皮,叼來後,煞費心思地鋪墊在榻下,做了牠的軟床。榻前有個長條形的踏腳凳擋著,狐狸平時鑽到榻下,舒服地躺在羊皮上,藉著踏腳凳和榻沿的遮擋,還能有一線視野可以觀察到外面的情況,就像隱蔽的軍事堡壘,真是個風水寶地。

狐狸躲在窩裏明哲保身,就連小狼又一次在牠面前喝牛奶,牠也隱忍不發。然而令狐狸萬萬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面——吃飽喝足的小狼崽很快看上了狐狸的安樂窩,仗著狐狸不敢造次,小狼天不怕地不怕地走了過去,齜牙咆哮著宣布這狐狸窩現在歸狼了!

眼看小狼得寸進尺居然還要佔據自己辛苦構建的巢穴,狐狸堅決不讓,並低吼著恐嚇小狼。我密切注意狐狸的舉動,隨時準備保護小狼。小狼有我撐腰,更是大膽,毫不含糊地齜牙迎戰,並上前幾步,咬住羊皮的一角就往外撕扯拖拽,一副要把狐狸掃地出窩的架勢,狐狸伸出前爪緊緊抱住羊皮,榻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小狼極狡猾,始終不離我的保護範圍之內,頻頻挑戰狐狸。狐狸的眼睛開始發紅,狗毛直立,憤怒像野火一樣越燒越烈,牠把我的警告都拋在了腦後,暴跳如雷地衝撲上來,猛一口咬向小狼的脖子。

「汪嗚……」狐狸剛衝出榻外就發現小狼不見了,接著頭皮一緊,被我抓了個正著,再一看,小狼已經被我抱在懷裏了。狐狸渾身一哆嗦,狗毛「刷」地倒了下來,恐懼如冰水灌頂,澆醒了牠的危機意識——糟糕,今天這頓打是逃不了了。
我剛把狐狸按在地上,小狼就首戰告捷似的往狐狸窩跑去,正式宣布此地改名狼窩。

我抄起紙筒子照狗屁股一頓好打,狐狸緊閉眼睛嗷嗷尖叫著告饒,緊張得尾巴都哆嗦起來,一副可憐相。我用紙筒指著狐狸的鼻子,訓道:「任何時候絕不准咬小狼,明白嗎?!」狐狸趕忙搖搖尾巴,好狗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牠比誰都懂。
「自己反省!」我放手鬆開牠的頭皮。「反省」是另一種懲戒,就是讓牠四腳朝天地躺下來,面對天花板好好想想自己都錯在哪兒。服從是狗的天性,沒有我的赦免,狐狸就是躺上幾個小時也不敢輕舉妄動。小狼見我制伏了狐狸,鑽出榻來繞著躺在地上的狐狸轉悠。

小強盜還敢來看熱鬧?狐狸「嗚嚕嗚嚕」不滿地咆哮著,還想威脅這個讓牠挨打又受罰的入侵者。
「閉嘴!」我厲聲警告。狐狸忙把還沒吼完的威脅聲強吞進了狗肚子,借牠十個膽子也不敢再冒挨打的危險。小狼放心地嗅來嗅去,乾脆爬到了狐狸身上。狐狸極力忍著,任小狼在自己身上爬來爬去。

我看到牠們終於能相容了,非常高興,拿起相機拍下第一張友好照,誇道:「乖,這樣多好,和平相處……」話未落音,狐狸驚聲尖叫起來!原來「友好」並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這小狼趁狐狸受罰,找準牠的命根子,猛地一口咬下去,甩頭就撕!狐狸痛得「嗷嗷」直叫,一腳蹬開小狼。小狼像個絨球一樣「咕嚕咕嚕」滾出一米多遠,翻身起來立刻叉著兩腿,頭也不回地跑回榻底下,只見一條嫩春筍似的小尾巴顫顫巍巍地拖在身後晃悠,轉眼就不見了,留下狐狸蜷成一團不住地舔傷止痛。

小傢伙還有這一手?我傻眼了,防著狐狸,卻沒防著小狼,這小傢伙真會瞅準一切機會睚眥必報。我趕緊安慰狐狸檢查傷口。還好小狼崽力氣並不大,但是尖利的乳牙還是在狐狸的要緊部位扎出了幾個米粒大小的血點,最可惡的是小狼下嘴的地方選得實在刁鑽陰險。我趕緊又給狐狸上藥,這下可好,一人咬一口,公平合理。
強者有強者的優勢,弱者有弱者的手段。誰能料到連站都站不穩的小狼崽報復心竟然那麼強。雖然和小狼才相處了一個星期,但我常常感覺在生命力、競爭力、謀略、膽量、狡詐等方面,自己都太低估小狼了。

狐狸和小狼,都是我疼愛的寶貝。雖然小狼崽需要更多的呵護,但對狐狸也一定要公平。我把兩塊羊皮分開鋪在榻下,讓牠們各占一邊。但狐狸擺出此仇不共戴天的架勢,憤而拖出屬於自己的那塊羊皮鋪在畫案底下另起狗窩,惹不起躲得起。狐狸讓步以後,我常有意識地多多撫摸誇獎牠,避開小狼的時候還塞點零食給牠,狐狸高興起來:「我在主人心中還是有特殊地位的。」

小狼是個天生的隱藏高手,屋外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警覺起來,當我離開畫室的時候,牠會本能地把自己藏起來,悄悄地待在窩裏,有人進來的時候,更是安靜得出奇,兩點星亮的小眼睛很乖很警惕地望著外面,觀察動靜,我沒解除警報,牠就按兵不動。我曾經看過一個紀錄片,片中常在野外和蛇打交道的女科學家說道:

「在自然界,動物們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把自己藏起來,然後靜靜地觀察周遭。走進一個安靜的森林,似乎周圍空無一物,但實際上,有無數雙眼睛含著各種想法在打量你。要做獵食者就更是這樣,首先要讓自己不被獵食,然後才是狩獵。」

看來狼從小就精於此道。要知道在自然界危險無處不在,熊、豺、野狗以及其他掠食動物都可以威脅狼崽們的生命,只有最會保護自己的小狼崽,才能獲得最大的生存機會。

儘管小狼隱蔽得悄無聲息,可是狐狸卻從沒放棄過驅逐牠。每當我父母上來的時候,狐狸就激動地竄進竄出,跑到我爸爸跟前猛拽他的褲腿,又馬上衝回榻下朝著裏面狂叫,鼻尖像人的手指頭一樣直指著蜷縮在黑暗角落裏的小狼,極力要向父母「告密」。哪知道「家裏有狼」這種情況是父母想都不會想到的事,更不會去理會狐狸的告密了。不單如此,小狼喝的牛奶,尿的尿都記在狐狸的賬上,狐狸沒少替小狼挨罵。

狐狸幾番告密不成,就不再與小狼正面為敵,但明爭結束,暗鬥卻開始了。
這天,我敞開畫室的門通風,飛進來一隻大馬蜂,在落地玻璃上嗡嗡撲扇著翅膀,這是畫室的常客了。狐狸偏著腦袋觀察漸漸飛低的馬蜂。我坐下來看書,並不在意狐狸的表現,因為牠小時候被馬蜂蜇過,深知其厲害,是斷然不會去招惹的,看一會兒牠就會走開。

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狐狸小跑著激動地圍著小狼繞圈,殷切地把小狼引到玻璃前面,衝著還在撲稜的馬蜂「汪」地叫了一聲,小狼立刻注意到這個小活物。動物幼崽時期都對活動的東西充滿好奇,小狼崽也不例外,牠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用嘴去試探這個小活物……

「嗷嗚」一聲慘叫,小狼的嫩鼻子被大馬蜂狠狠蜇了一下,痛得牠驚天動地地叫起來,亂撞玻璃,幾個蹦跳衝到畫室外的花園裏,一頭扎進澆花的水盆中,用冰涼的水來緩解牠的劇痛。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壞了,連忙找來牙膏給小狼抹在鼻尖上。小狼狼狽地捂著鼻子可憐地嗚咽,牠萬萬沒想到那麼小的活物會給牠帶來這麼刻骨銘心的痛,牠終於明白了殺傷力不以大小而論的道理。

牠的鼻子開始腫了起來,鼻頭歪向了一邊,顯然牙膏也不足以減輕小狼最敏感部位的腫痛,而且糊在鼻子上令牠很不舒服,牠用爪子抹去鼻子上的牙膏,又伸舌頭舔爪子,再抹再舔反反覆覆自行療傷。
幸好這天父母不在家,衝出畫室的小狼才沒有暴露。但我對狐狸是不是故意而為深度懷疑,看狐狸搖頭擺尾的得意樣,抓不到確鑿證據又不好懲罰牠。
我的懷疑很快就得到了進一步驗證。

下午,一個熟識的朋友來我畫室小坐,狐狸就跑進小狼躲藏的榻下,不停地碰撞小狼傷腫的鼻子,小狼忍痛潛伏。狐狸更是得意,扭來扭去在小狼鼻子上蹭擦挨擠——「我讓你再不吭氣兒」,幾次都疼得小狼忍不住吱吱叫出聲來。
「什麼聲音?」朋友低頭想看,我忙掩飾過去。送走朋友後,解放出小狼,狐狸又殷勤友好地跟小狼玩在一起,我隱約感覺狐狸沒那麼簡單,卻又沒理由對牠發作,還是再觀察一下吧。

小狼的活動空間只在畫室,而狐狸卻能跟著我樓上樓下自由出入。有天我在廚房炒菜,半截辣椒掉在地上,狐狸高興地上來嗅了嗅,發現是辣椒,失望地走開了。少時,狐狸又興奮地轉回來,小心翼翼地叼起辣椒一溜煙不見了。
「這傢伙還對辣椒感興趣?」我忙於做飯,沒顧得上理牠。

等我吃完飯回到樓上畫室,隱藏了一個多小時的小狼早餓壞了。我「嗚嗚」一喚,小狼就急衝出來,風捲殘雲地把奶碗中剩下的牛奶掃蕩一空。

「咳!喀!哇……」小狼突然異常難受,伸長舌頭不停哈氣,搖頭晃腦地舔著鼻子滿地打滾,兩隻前爪抱著舌頭不斷摳抓,口水淌得一身都是。我一愣,忙端起奶碗檢查,幾顆金黃的辣椒籽還沾在碗底,牛奶裏哪兒來的辣椒?我連忙換了碗清水給小狼止住辣,想起了狐狸在廚房的異常舉動,我滿屋找狐狸對質。而狐狸卻早就溜到二樓父母的房間避難去了,整整一天都沒見牠再露面。從此,我將辣椒、花椒這類東西嚴格監管起來,不給狐狸任何可乘之機。

薑還是老的辣,沒滿月的小狼要跟「老狐狸」鬥還嫩了點兒,論狡詐、論經驗,狐狸都遠勝於牠。但從小有了狐狸這碗水墊底,小狼的觀察和防備能力突飛猛進,其狡猾和多疑也與日俱增。

不知不覺中,小狼快滿月了,牠已經比剛來畫室時長大了近一倍,以前體型不到狐狸的一半,現在只比狐狸小一個腦袋了。小狼的力氣也漸長,能一頭把狐狸掀翻,如果狐狸衝牠齜牙,牠能比狐狸齜得更氣勢洶洶!看著小狼的健康迅速恢復,日漸活潑,再不是當初病危孱弱的樣子,我心裏美滋滋的。

然而隨著小狼的長大,我感到不安起來:小狼的膽子越來越大,好奇心越來越重,精力越來越旺盛,隨之而來的就是不安分和破壞。當小狼覺得自己的牙齒更尖,爪子更利,以前打不過的狐狸也似乎並不可怕了,對地盤也更熟悉了時,就不那麼怕外界了。牠對環境開始有了自己的判斷和主張,漸漸執拗起來,再不是我能呼之即出,揮之即躲的小傢伙,相反,小狼更嚮往新鮮泥土的氣息,牠看上了畫室外的小菜地。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樓上無人,小狼大膽地溜到畫室外,跑到菜地裏盡情地翻滾折騰,把小蔥壓倒了一大片,大蒜一個個被刨出來啃得全是窟窿,剛長出的菜苗被踩得東倒西歪,剛長紅的番茄被咬來吃了。小狼還饒有趣味地在菜地中間掏了個大坑,庭院的雪白地磚被踩滿了黑糊糊的爪印。忽然,牠小耳朵一豎,聽得有人上樓來,一溜煙銷聲匿跡。

這是我和爸爸上來澆水。剛一看見亂糟糟的菜地,我們就傻眼了,這可是爸爸辛苦一春天的成果啊!心痛不已的爸爸看見爪印,不問青紅皂白,就抄起掃把打在狐狸屁股上,把狐狸罵了個暈頭轉向。我見爪印一路通到榻底下,當然知道誰才是罪魁禍首,但也只能裝聾作啞,任狐狸去背黑鍋。狐狸生平可從未幹過這種大逆不道的破壞勾當,現在不明不白當了替罪狗,挨打受氣,委屈得眼淚汪汪,開始了為期兩天的絕食抗議!

我幫爸爸收拾著殘秧斷苗,心裏很不是滋味,老人家費盡心思引種育苗,每天爬上爬下拎水澆菜,眼看收穫在即,轉眼間卻被小狼破壞乾淨。雖然他們沒發現,但是小狼已經影響他們的生活了。我心裏一陣陣地愧疚與自責。自從帶小狼到畫室的這些日子,小狼一直低調隱藏,和我配合默契。狼天生的悟性和聰明,讓我誤以為牠比狗還聽話好養,幼稚期的小狼崽除了喝牛奶就是長時間睡覺,這種無聲無息不惹事的狀態,讓我幾乎都忘記了牠是一隻狼,還打算著在這畫室養牠到兩三個月都沒問題,沒想到才十多天就養不下去了。我這才初次意識到養一隻小狼比養狗複雜得多。

爸爸剛離開三樓,小狼自認為安全了,不等我呼喚就自作主張地遛達出來。我故意推推小狼的屁股讓牠回榻下隱藏,小狼非但執拗地抗拒不回,反而大張旗鼓地到處巡視,那神態彷彿在說:「危不危險,我自己能判斷!」我的汗毛陡然豎了起來,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小狼絲毫不覺得破壞菜地有什麼錯,牠得意揚揚地從榻下拱出一個番茄,用小爪子踢皮球一樣玩著,彷彿向我炫耀牠的收穫,直到牠玩夠了,才把番茄一股腦地吞吃了下去,連糊在小爪子上的番茄漿都舔了個乾淨。這傢伙小小年紀就會自己找吃食,判斷什麼東西能吃,看那菜地裏大蒜啃過,菜葉子咬過,小蔥嚼過,但似乎都不合牠的口味,唯獨對這番茄情有獨鍾——吃掉一個、咬爛一個,還帶走一個。在炎熱的樓頂,番茄確實是消暑解渴的美味。

我猛然間想起原產於南美洲的番茄最早就叫做「狼桃」。傳說「狼桃」的得名是由於它豔紅如火,人們都以為它有毒,沒人敢吃,而在早期的人們心目中,凡是邪惡的、有毒的,都喜歡冠以狼的名稱,因為在人們眼裏,世間萬物最惡毒危險的莫過於狼,「狼桃」這個名字一聽就讓人敬而遠之。直到十六世紀,英國俄羅達拉公爵去南美洲旅遊,回國時勇敢地帶回「狼桃」作為表達愛情的禮品,獻給他的情人伊莉莎白女王,從此,歐洲人才稱它為「愛情果」、「情人果」,並將它作為觀賞植物栽種在庭院裏。

但過了一代又一代,仍舊沒有人膽敢吃「狼桃」。直到十八世紀,一位法國畫家多次為「狼桃」寫生時,面對這樣美麗卻有「劇毒」的漿果,實在抵擋不住它的誘惑,於是冒著生命危險吃了一個,覺得酸酸甜甜很是可口。之後,他躺到床上等著死神的光臨。但一天過去了,他還躺在床上,鼓著眼睛對著天花板發愣。怎麼,他吃了全世界都說有毒的「狼桃」居然沒死?!他滿面春風地把「狼桃無毒可以吃」的消息告訴了朋友們,大家都驚呆了。不久,「狼桃無毒」的新聞震動了西方,從那以後,上億人都安心地享受了這位「敢為天下先」的勇士冒死帶來的口福。

無疑這位法國畫家並非出於饑不擇食,而是真正全情投入地愛上了他所描繪的「狼桃」,或許同是畫畫的人,才有這樣的瘋狂與叛逆以命試愛,正如我執意走進狼性世界一樣,傳說的不一定是真實的。

對於「狼桃」的由來,我想到的是另一個可能:菜園中的大蒜、茄子、黃瓜等諸多誘人蔬果都被小狼淺嘗則棄,辣椒更是碰也不碰。而小狼卻天生就認識番茄,選而食之,莫非「狼桃」與狼真的有著不解之緣?據一些資料記載:「在南美洲荒野,許多狼在缺乏食物的情況下,每逢入暮時分就在灌木叢中尋找漿果充饑,同時也補充維生素和水分。」

人們都只知道狼吃肉,卻不知道狼同樣嗜食漿果雜食,「狼桃」就是野狼所鍾愛的救命果實。或許有些流落荒野的人曾經跟隨狼的腳步,撿拾這種鮮豔的漿果救命,之後感慨地把狼如此鍾愛的紅色漿果叫做「狼桃」,而這可怕的名字加上讓人疑惑的血紅顏色,讓千百年來厭憎狼的人們不屑嘗試就將其定義為「有毒」,並將這虛妄的判斷代代相傳下來。

從尋找到第一個番茄,小狼開始有了辨別食物的能力,我把小狼搆不著的幾個「狼桃」摘下來給牠放在窩邊,第二天它們就無影無蹤了。

從那天以後,我寸步不敢離開畫室,連吃飯都是速戰速決或者乾脆端上畫室去吃,可就在這樣嚴密的看護下,仍舊聽見鄰居閒聊說:「隔著籬笆牆看見有隻灰貓跑進你畫室去了。」所謂「灰貓」為何物,我心知肚明。小狼敢獨自走出畫室了,敢大肆破壞了,敢蔑視危險了,這不是什麼好兆頭,終有一天牠不再甘於像膽小幼崽那樣乖乖躲藏著等媽媽,畫室終究不是藏狼臥虎之地。況且還有一隻與牠鉤心鬥角的狐狸。小狼啊小狼,我該拿你怎麼辦?

畫室不宜久留,趁小狼這種不受控制的行為剛出現苗頭,另尋他處迫在眉睫。我想到了亦風。
亦風是我在黑熊保護中心參觀時認識的一個朋友,他和我一樣熱愛動物,崇尚自然。亦風早年是畫油畫的,後來改行做電腦動畫,現在有一個自己的動畫工作室,經營得很不錯。事業上了軌道,他就能抽身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亦風愛好攝影,一有空就喜歡背包旅行,共同的愛好讓我們漸漸成為了親密的朋友。我思前想後,也只有亦風最能理解我救助動物的心情,就算今後小狼長大瞞不住他,他也絕不會出賣我。但就目前而言,為了不引起麻煩,對他還是暫且隱瞞了小狼的事實,只謊稱撿到了一隻流浪狗不想告訴家裏人,請他一定幫忙想個安頓的地方。

「實在養不住,能不能送去流浪狗中心呢?」亦風沉吟道。
「不行……小狗還太小了,怕受欺負。我自己帶著放心些。」我詭辯著。
「那這樣吧,我家旁邊還有一間單身樓房正好空著,傢俱齊全,你和小狗搬進去住就行了。」電話那頭,亦風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迅速收拾好東西,喚出床底下的小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小狼的後脖子把牠拎了起來。一離開地面,小狼立刻放鬆四肢,軟綿綿的像個布偶一樣一動不動隨我拎著走。我的手輕輕晃了晃,小狼也像個鐘擺一樣隨手搖了搖,眼神中流露出安靜、乖巧、從容和忍耐的神色。

我儘量放鬆手指,不讓小狼覺得太難受。我充當起了「挪窩母狼」的角色,把小狼放進紙箱子裏,儘管盛夏藏於箱中悶熱無比,但牠固執地忍耐著一動不動。我在箱側給小狼開出兩個大大的透氣孔,以為牠會從透氣孔中探頭張望一番,誰知牠仍舊無動於衷地躺著,除了因為燥熱,小肚子的起伏比以前急促一點之外,牠放鬆肢體紋絲不動。荒野小狼非常清楚貪圖一時舒服的下場有可能是斷送牠的小命,關鍵時刻當忍則忍。我想起《狼圖騰》中曾描述掏出的一窩狼崽裝死的場景,不禁會心一笑,這是狼崽們唯一的自衛方式。

我的行動向來自由,跟父母說一聲出去畫畫,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父母早已習慣了我的生活方式,囑咐注意安全,也不再多問。我抱著紙箱出門,狐狸自然是呼天搶地地堵在家門口不讓我走,可為了小狼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先讓狐狸在家想想這些日子欺負小狼的過錯吧。

半小時的車程就到了亦風安排的新家。亦風幫我把車上所有東西都搬進家來收拾停當,我坐在沙發上休息時環顧四周:一張床、一個沙發、書桌、冰箱、洗衣機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這足夠了。最重要的是,在這樓房之上無人去的樓頂有兩千多平米的地方可以讓小狼無干擾地活動,過多地接觸人對牠是沒有益處的,牠是生活在城市中的狼。但是現在,一個大屋子的活動空間對小狼來說足夠了,我對這私密的地方相當滿意。

「你撿回來的流浪狗呢?」亦風問。
我臉一紅,這才突然想到自己撒的謊,尷尬地想著應對。
「問你呢,狗呢?」亦風追問。

醜媳婦終歸要見公婆,亦風的家近在咫尺,他遲早會看得到小狼的,好在小狼跟小狗區別不大,興許他認不出來就能瞞天過海。想到這裏我心一橫,「嗚嗚」喚了幾聲,一直放在角落裏沉寂無聲的紙箱「砰」的一聲爆響,憋屈了半天的小狼如石猴問世一般,乍然衝破紙箱蹦了出來,興沖沖地邊撒著一大泡尿,邊迫不及待地向我跑來,突然看見亦風這陌生人在,小狼猶豫了一下,蹣跚著小跑過去伸鼻子前前後後地嗅聞亦風。

小狼果然不太怕生人了,我心裏暗自慶幸挪窩及時。
「喲,瞧這小傢伙藏得真好!」亦風呵呵一樂,張開巴掌接住牠,抱起來一看愣住了,「狼?!」亦風的微笑迅速消失了,他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我,表情中凝結了一千個疑問要從我眼裏找到答案。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小狼一打眼就被亦風識破,我嚅囁著還妄圖掩飾一下:「這狗……是有點兒像狼啊?」

然而長期熱衷於看《動物世界》,還陪我接觸過狼群的亦風眼光卻並不拙劣,他用手指撥開小傢伙尖釘子般的獠牙,瞪著我哼了一聲:「流浪狗?你就唬我吧,說,怎麼回事?」
我像考場作弊被抓了個正著似的,頓時洩了氣,眼淚汪汪地把救下小狼的經過對亦風坦白交代了一番。

亦風靜靜地聽完,嘆了口氣:「傻丫頭,我理解你的同情心,可你這是引狼入室啊,等牠長大了有多危險,你想過沒有?」
「我還沒想那麼多,」我皺著眉頭委屈地說,「只想著先救回一條命再說,換成是你,你會見死不救嗎?」
「這條命不一樣,你撿十條狗我都沒意見,可這是狼啊!」
「牠那麼乖,跟小狗沒什麼兩樣。」我小聲狡辯。
「現在是乖,但狼子野心古而有之。你把老祖宗的話都忘了嗎?」
「老祖宗還說天圓地方呢!」我向來長著反骨,「現代人比起古人的見識廣闊得多,幹嘛要事事奉行前人的信條?老祖宗就不說瞎話啦?」

「這可不是瞎話。『狼子野心』的古文,我在學生時代就讀過,說有個富人出獵抓到兩隻小狼,將牠們和狗混在一起豢養,狼很馴服,也和狗相安無事。這人竟然就忘了牠是狼。一天白天他躺在客廳裏,聽到群狗發出憤怒的叫聲,他被驚醒起來,看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再次就枕準備睡覺,狗又像前次一樣吼叫。這人便假睡觀察,結果發現兩隻狼等到他沒有察覺,要上來咬他的喉嚨,狗阻止了狼上前。這個人最後殺狼取皮。故事末尾還專門寫了『狼子野心,信不誣哉!』(狼子野心,是真實而沒有誣衊牠們啊!)告誡後人。」

「古文不錯啊!」我一笑,緊跟著辯駁說,「就這個故事本身來說吧,這富人光想著指責他養大的兩隻小狼背叛了他,可怎麼不想想,小狼當初是他打獵抓來的呢?說不定還是殺大狼掏狼窩得來的。狼是相當記仇的動物,絕不乏《趙氏孤兒》戲文中忍辱復仇的例子。狼又是崇尚自由的,絕不甘於像狗那樣過奴性十足的生活,這富人像馴狗一樣馴養著狼,怎麼可能不是以悲劇結束?這麼一個不瞭解狼性的人留下的評價值得我們信奉嗎?況且古人只說狼子野心,這個『野』字就很有深意了,野心是對自己應有生活的一種嚮往和追求,我覺得身為野狼擁有野心天經地義。」

我倆低頭看著這個可憐又可愛的「狼子」,見亦風默然地望著狼猶豫不語,我接著說:「再說『狼子野心』的典故是講楚穆王時期,越椒為奪權而同族相殘的故事,人們總是不願明說自己同類不好而借助獸類來隱喻,歷史久遠了,後人也就只記著字面的訓誡而忘記了故事的根源。」

亦風一揚手:「不管你怎麼替狼辯解,狼的兇殘還是有目共睹的,牠畢竟跟狗不同。那種兇狠不可能因為馴養而有所收斂!撇開『狼子野心』這個典故,千百年來對狼的形容就沒一個好的,連古人造這『狼』字都是在『狠』字的頭上加了一點,意思是再『狠』一點就是『狼』!」
我用指頭在手心寫畫了一下,慢悠悠地說:「為什麼那樣想呢?狼字拆開是『犬』『良』,可以看出,古人認為狼是良犬,而非惡獸,《說文解字》也講了:『狼,良獸也,從犬良聲。』」

這簡直是場辯論會,亦風氣得猛揪頭髮,哭笑不得:「伶牙俐齒的!我不跟你爭了,總有一天你被牠咬一口才知道引狼入室的後果!」說罷,無可奈何地轉身離去。

房門關上了,一間沒有親人知道的空屋子裏,我一個人陪伴著一隻狼。雖然剛才極力主張養狼的時候,膽大嘴硬,據理力爭,可小狼長大後會不會真的野性大發,趁我睡著的時候,照脖子給我一口,我心裏還真沒底。亦風發現了真相也好,如果有一天我真出事了,至少有個人知道我的去向。

3 滿月的小淘氣

來到新家的第一天晚上,小狼睡得很熟。
天一亮,我醒來時,只見牠安穩地側臥在我懷裏,四腿鬆鬆地蜷縮著,眼睛緊閉,小爪子時不時像嬰兒抓握拳頭般收縮一下,或許所有的嬰兒睡覺時都很可愛吧。我輕輕側身靠在床頭,一隻手托著腮,欣賞小傢伙的睡相。以前在畫室休息,總是天不亮就被咋咋呼呼的狐狸吵醒,然後提心吊膽地躲藏,牠幾時享受過這麼平靜安寧的清晨。我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觸摸著小狼額頭和鼻梁中間的凹陷,指尖滑過頭頂,順著絨毛的走向緩緩摸到背脊,最後捋完那根細得可憐的尾巴,想不到我竟然養了一隻毛茸茸的小野狼做孩子,有幾個媽媽能體驗這種另類的母子情懷呢?

看著懷裏熟睡的小狼,我也像所有媽媽一樣嘴角掛著安詳的微笑,不知道牠以後會不會長成一匹漂亮英武的大狼,又會不會眷戀我這個人類中的媽媽,如果將來牠回到草原生兒育女,我一聲長嘯,能不能召喚出一群狼來?在漫無邊際的想像中,我心裏泛起一種奇異的幸福感。

當陽光照在小狼金色的胎毛上時,牠的背脊微微一舒展,打了個哈欠,醒了。牠舔舔鼻子,虛開半隻眼睛,再打一個大大的哈欠,誇張得耳朵都被哈欠擠到腦袋後面去了。突然,小狼陶醉的哈欠潦草收場,脖子一伸,耳朵「啪」地彈立起來,一雙小狼眼陡然睜得大大的,驚訝地張望著這新屋子,回了一下神,才恍然大悟地放鬆下來,大概回憶起了搬家的這回事吧。我咯咯一笑,看來這傢伙的記性也不怎地。
小狼跳下床,抖抖絨毛,又開始再度視察這個新環境。牠對屋裏的一切陳設既新奇又緊張,在屋子裏慢條斯理地走來走去,對每一樣東西都伸過鼻子嗅一嗅,再歪著腦袋看一會兒。

在新環境裏,小狼前些日子剛萌生出來的膽氣又有所收斂,我大開著房門牠也不敢出去,有一次,牠湊到門口縮頭縮腦地探看了一下,我輕喚一聲,牠立刻叉著羅圈腿晃晃悠悠地回我身邊來。如果我向床下推推牠的屁股,牠也立刻遵命躲藏,我的警告對牠又管用了,我暗自慶幸搬家這一步棋走得絕佳,對不熟悉的環境,小狼至少會老老實實地適應一段時間吧。

我覺得屋裏還得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我簡單列了個清單,趁小狼四處巡視發呆的時候,悄悄掩上門出去了。這新家是再安全不過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擔心有人發現牠。

我完成採購回來,把手裏的東西放在鞋櫃上,關閉房門一看,小狼果然老實,躲在床下一聲不吭。我高興地呼喚起來:「嗚、嗚、小狼、小狼,解放嘍!」小狼旋風似的從床底下躥了出來,直直地朝我衝,胸前竟然是白乎乎的一片,這是什麼?我定睛一看,瞬間驚得魂飛魄散,迎面衝來的小狼口吐白沫,一路跑一路滴,滿胸都沾滿了吐出來的白泡泡。

狂犬病?!我嚇得手足無措,來不及多想,閃身跳進了旁邊的洗手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緊接著,來不及剎車的小狼「咚」一聲撞在玻璃門上,跌了個四腳朝天。牠爬起來嗚嗚叫著,用尖利的爪子抓撓磨砂玻璃門,「咯吱,吱啦……」趾甲摳玻璃的聲音像猛鬼掏心一樣抓得我心裏直發毛。我手忙腳亂地上鎖,大腦一片空白,小狼的狂犬病事先怎麼一點徵兆都沒有?

我忽然想起前兩天才被小狼的牙齒劃傷過,而且在草原第一次餵小狼牛奶的時候,手心也被咬出血過,剎那間天旋地轉,冷汗淋漓,我急忙擰開水龍頭,又翻起眼睛死盯著鏡前燈——得了狂犬病最典型的症狀就是怕光怕水。明晃晃的燈看得我視線裏全是一團團游走的光斑,而那水流的聲音也似乎格外刺耳。我忙不迭地關上水龍頭,兩腿發軟跌坐在地上,完了,狂犬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我大概是潛伏期了吧,一瞬間留遺囑的心都有了。

小狼還在門外摳抓著,甚至張嘴啃咬門縫,成片的白沫擦在玻璃上。無論如何我還是得逃出去,我環顧四周想著脫身的辦法,只有牆角靠著一根掃把。豁出去了,我拉開門「啪」的一掃把將小狼打翻在地,左手抓住牠後脖子,避開爪牙把牠拎了起來。控制住了瘋狼,我茫然四顧,拿牠怎麼辦呢?

小狼被我拎在手裏,一如既往地垂下四個爪子乖乖合作,並且滿臉興奮,大張著嘴伸出舌頭快活地哈著氣,眼睛裏盛滿了迎接媽媽歸來的激動和親熱。這不像病態啊?我猶豫著,實在無法把牠和「瘋狼」這個詞聯繫在一起。正納悶間,突然一股熟悉的甜香味鑽進我的鼻孔,再湊近一聞,這小子口氣清新異常,我猛地想起一樣東西,急忙轉回房間,趴在床下一找,果然,半截牙膏躺在地上,被咬得千瘡百孔,擠出來的牙膏被舔得乾乾淨淨。

我啼笑皆非,丟開小狼,癱坐在床前:「小傢伙,你可嚇死我了!」
小狼莫名其妙挨了頓打,卻仍然掩飾不住見到我的興奮,伸長脖子,溫熱的小舌頭在我臉上一舔,癢酥酥的,滿是牙膏味,回想起自己剛才的狂犬病症狀也似乎消失無蹤。我哭笑不得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這也給自己提了個醒,等小狼斷奶以後,一定要打狂犬疫苗,而我更是越快免疫越好。

小狼頭上起了個小包,狼可是記吃記打又記仇的傢伙。這是牠第一次挨打,從此,小狼對掃把這個曾經敲得牠昏天黑地的東西深惡痛絕,沒事就拖出來狂啃猛咬,狠狠地發洩牠的怨氣。一個月中我換了三個掃把,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

牠愛咬也就由著牠,天性使然,滿月的小狼更是一個淘氣搗蛋、破壞力超強的小男孩。這階段正是牠長牙的時候,新牙像春筍一樣往外冒,牠牙根子癢得不得了,桌腿、窗簾、傢俱、電線、電器隨著牠長大,也無一倖免地成為了牠磨牙的玩具。咬地板、啃牆角、鑽被窩裏睡大覺、爬到馬桶裏喝水;我洗著衣服,發現洗手間淌了一地的水——小狼把洗衣機下的水管給抽出來了;我撐開雨傘,傘面已經被撕成一條一條像一隻大水母……我每天早上起來都有一隻拖鞋找不著,不用問,在牠窩裏。

只要小狼高興,牠甚至膽敢把我當做玩具。我的頭髮很長,直達小腿,平時喜歡編成一根長辮子垂在腦後。不知在小狼眼裏這算不算是狼媽媽的尾巴,牠對這甩來甩去的長辮子興趣特別大,先是伸出兩隻小爪子左右抓撓著,後來乾脆一口叼住辮子懸在半空盪鞦韆玩,痛得我抓住辮子嗷嗷叫。

我越叫小狼玩得越起勁,我只有掰開牠的嘴,把辮子上一縷縷的頭髮從牠尖利的牙縫裏摳出來。從此我把頭髮綰起來,在腦袋後面盤成一個大大的髮髻,小狼突然不見了狼媽媽的尾巴,失望地繞著我轉圈。

很快,牠又發現了新的玩法——我蹲下來收拾東西的時候,小狼乾脆從我後背爬上來,抓著髮髻坐在我頭上興致勃勃地看我忙碌。我一起身站高,牠就連忙地抓緊髮髻,像孩子坐上雲霄飛車一樣又緊張又過癮地哼哼,小尾巴就在我後頸窩癢酥酥地掃著。

我很放縱小狼,儘管我把狐狸教育得很聽話,但我從來不用教狗的方法去約束小狼,牠愛怎樣就怎樣吧,順其自然保持牠的野性和桀驁不馴,牠應該學會的是辨別食物和狩獵這些生存技能,這比玩球接飛盤和握手這些取悅人類的本領重要多了。牠不是寵物,牠身體裏流淌的是野性血液,牠理應保留狼子野心,大自然喜歡動物的野心。

自從在這裏和小狼安家,我整天閉門不出,也未和人接觸過,每天都是醒來就和小狼哼哼唧唧地說狼語,我都懷疑我再說人話的時候舌頭會不會打結。

我的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他為他疼愛的小孫女桐桐寫下了從小到大的成長記錄。從前總覺得父親記錄那些太瑣碎,自從有了小狼,我才體會到了這種感覺,當開始愛孩子並在他身上用心的時候,他就成了一個「故事大王」,幾乎天天冒出可笑、可氣、可敬、可惡、可嘆的故事,其樂無窮。於是每當夜深人靜,我就把小狼寫進日記裏。最初只是對牠成長狀態和身體恢復情況的一些記載,後來一些有趣的事和觀察也成了我日記的一部分,像一個母親為孩子成長的每一步而驚奇、歡欣和鼓舞。我發現與一隻小野狼單獨生活在一起,一點也不枯燥。

小狼的身體在驚人地變化著,一天一個樣,常常早上起來就覺得小狼又比昨天大了一圈。牠已經滿月了,從鼻尖到尾巴尖長五十二釐米,尾巴長約十釐米,從前掌直立到耳尖,高三十一釐米,體重兩千克。這時期的小狼長得很快,一個星期之前還可憐巴巴軟綿綿地貼在腦袋上的小耳朵,幾天時間就支稜起來,並且像急待綻放的花瓣一樣,努力吸收著營養液越撐越開,對著光隱隱約約現出透明耳骨中一絲絲分佈的淡紅色毛細血管。玩著玩著,小狼會突然豎起這對花瓣耳朵,然後迅速轉身跑回床下去再不出聲。甭問,靈敏的聽覺告訴牠有人來了。回家的鄰居、修水電的、換門鎖的,牠甚至能一聲不響地在床下潛伏幾個小時,直到陌生人離開才解除警戒鑽出來。

小狼聽聲音辨別方位也準確了許多,我召喚牠的時候,牠能準確地向聲音的方向跑來,而不像一星期前那樣還要短暫迷茫一下才能找到我。
小狼的眼睛裏還有些淡藍色,像一層慢慢變薄的霧氣,正在漸漸褪去,只是視力似乎還不是太好,常常一塊食物放在面前看不見,要借用鼻子一陣盲目而焦急地嗅聞才能找到。

小傢伙的身上覆蓋著兩層毛,一層短短的黑色絨毛約一釐米長,密實蓬鬆,用於保暖,對著毛叢吹口氣,細軟的絨毛雖倒伏卻不露皮肉,而小狗狐狸的皮毛卻是吹口氣就現出下面粉紅的皮膚,可見狼毛的密實程度遠遠大於狗的皮毛。這層黑色絨毛的作用有兩個:保暖和吸收陽光中的熱量。

黑絨毛之上還有一層又尖又細又長的金色毫毛,二至三釐米長,疏密均勻,根根如鋼針般直立筆挺,毛尖的金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彷彿那是刺而不是毛,哪怕摸一摸都會扎手,張揚跋扈的狼毫讓人一看就知道牠是個野東西。仔細嗅嗅牠的絨毛,一股淡淡的狼臊味夾雜著甜甜的牛奶香,活脫脫一個乳臭未乾的狼小子。

俗話說「翹尾巴狗,夾尾巴狼」,一直以為小狼不會搖尾巴,沒想到牠會,只是不像狗那樣靈動,搖得跟朵菊花兒似的,要形容起來更像汽車的雨刷——直直的、僵硬的,弧度很大,當牠急切乞食和極度恭順的時候,尾巴搖動的頻率更快。這時候,小傢伙的尾巴是根粗梢細的圓錐形,尖端細弱可憐巴巴顫顫巍巍地抖著像枝禿筆,小尾巴根部卻陡然變粗,強悍地植在小狼屁股上,唯恐紮根不牢被誰一把揪斷似的。

過去一直以為小狼最早成熟的感官是嗅覺,很快,我發現我錯了,牠最早用以感知的竟然是觸覺,那是牠腳爪肉墊上密集分佈的神經末梢,這在牠尚且幼小,腳掌皮膚稚嫩敏感時尤其顯著。小狼崽還未睜眼時,就靠小爪子摸索著尋找母狼的乳頭,感知兄弟姐妹的存在。逐漸長大以後,每當有情況出現,牠首先是四腳站定不動,讓小腳爪儘量地感知地面的微微震動,有時抓緊地面的小爪子還緊張地收縮一下,之後立刻聳動鼻翼,鼻孔翕動收集味道,接著動用聽覺轉動頭部和耳朵尋找異常聲音的來源,動作幾乎連續卻仍是有細微的先後之分,小狼的眼睛藍膜褪盡之前,相繼完善的觸覺、嗅覺、聽覺是牠主要的感官,最後成熟的才是視覺。

我為小狼生命中的很多第一次都留下了珍貴的照片,小狼對我的照相機尤其感興趣,每次我蹲下來拍照的時候,牠就會迅速跑過來對鏡頭又聞又舔,結果我好多照片拍出來的都是一張毛茸茸的嘴和誇張的大鼻子,相機鏡頭也常常被舔花。

小狼的第一個月幾乎都是在大量的睡眠中度過的,牠很淘氣貪玩,但精力有限,往往玩上一會兒就困倦了,打著哈欠扒著沙發邊緣,使出吃奶的勁兒努力往上爬,可愛至極。我輕輕托著牠圓滾滾的小屁股助牠爬上來,小傢伙疲憊地哼唧著鑽到我懷裏,眼皮沉沉,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從第一次在我懷裏睜開雙眼,我的懷抱就是牠最本能的嚮往。我輕輕用手護住牠的身子,在牠柔柔的呼吸聲中感受這份異樣的親情,沉沉入夢,與狼共眠。

這天,我忙完清潔打電話叫外賣,低頭一看,小狼偏著腦袋,豎著小耳朵萬分不解地看著我,似乎為我剛才的自言自語而感到奇怪,小狼當然不明白人類用來溝通的電話為何物。我蹲下來撫摸牠好奇的小腦袋,牠爬到我身上隔著衣兜反覆嗅聞著我剛才用過的手機。我哈哈一笑,乾脆把手機掏出來放到牠鼻子跟前,牠認真地聞了聞,又伸出薄薄的粉紅小舌頭舔來嘗一嘗,回味了一下,突然張開嘴一口咬住搶了過去,四爪並用一通亂啃,軟綿綿的按鍵磨著乳牙的感覺好極了,每咬一口,按鈕還會發出尖利的滴滴聲,就像一個在牠口中垂死掙扎、呼救的獵物,聲嘶力竭的按鍵音似乎是對牠的努力撕咬作出的最大鼓勵。

小狼越玩越興奮,這手機在牠眼中簡直就是一個殺不死的活物。無論怎麼咬都會有叫聲。咬著咬著,突然手機那頭響起了歡快的鈴聲,接著,一個渾厚的男人聲音從話筒中響起:「喂?」小狼嚇了一跳,豎起耳朵望向門口,手機「噹」一聲掉在了地板上,小狼嚇得連連退步,像每次聽見陌生人闖入一樣縮進了床底下潛伏起來。
「喂?」又是一聲,小狼這才發現聲音的來源並非門外,而是來自這對自己毫無威脅的「小獵物」當中,牠匍匐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了出來,小鼻子一探一探地嗅著。

「喂?說話啊?」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
小狼興趣盎然,低垂了腦袋擺動著耳廓,像一隻大狐狸聆聽地下鼴鼠的動靜一樣,全神貫注地聽著手機裏的聲音,突然牠一躍而起,一口咬住手機猛地甩頭,「啪」的一聲,手機摔在牆角「粉碎性骨折」。小狼迅速上前把每個肢解部分都嗅了一遍,又咬了幾塊起來偏著腦袋嘗了嘗,眉頭一皺「呸呸」地吐了出來。破壞完畢,牠對再沒了聲響回應的手機頓時失去了興趣,似乎是覺得那個「獵物」已經被牠咬死了。

小狼終於玩累了,牠費勁地爬上沙發,鑽到我懷裏,打了個哈欠就睡起覺來。我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就聽得有敲門聲,小狼一個翻身跳下沙發就縮進了床底下。我揉揉惺忪睡眼起身開門,是亦風。

他進門就喊:「你沒事吧?」同時把我的手腳脖子每個零件都掃視了一遍,然後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你剛給我打電話又不吭氣兒,我聽電話裏動靜很大,『啪』的一聲掛斷就再也打不通了,擔心你是不是出事了,趕緊跑過來看。」
「小狼剛才玩手機來著。」我笑了,「你怎麼那麼緊張啊?」

亦風提心吊膽地嘆口氣,進屋坐在沙發上:「你一個人跟狼在一起,我怎麼可能不擔心?我最近老做夢,夢見你睡覺的時候,一隻狼照著你的脖子咬下去。」
小狼已聽見是抱過自己的亦風的聲音,親親熱熱地從床底下跑了出來,皮球一樣滾到亦風跟前,張開小爪子把他的腿抱了個結結實實,一邊哼哼唧唧撒嬌,一邊把肚子翻過來左扭右扭地讓他摸摸。

「牠還記得我?」亦風有點意外,小狼僅僅見過他一面。對小狼的認知發展而言,三個月是一個重要分界線,前三個月的小狼崽會一一記住來探望牠的同伴的味道,將這些味道歸類為夥伴和親人——因為三個月前的小狼崽都是在狼媽媽的嚴格保護下,被允許接觸到的東西都經過負責的狼媽媽的篩選、過濾和引導,因此這些事物的味道都被小狼歸類為無害的、友好的,而這期間的重要認知會在小狼的腦海中銘記終生,即使長大後多年不見,牠也能認出兒時的親人。

同時,牢記母親和同窩兄弟姐妹的味道也能避免日後過近血緣的繁殖。三個月之後的小狼活動範圍變廣,狼媽媽不可能面面俱到地保護牠,小狼需要自己判斷危險的來臨,遇到陌生事物會本能地害怕和排斥,這時候牠再認識的味道都容易被歸類為有害的、有威脅的,這時候出現的其他狼或者其他動物甚至人都會被歸類為牠的競爭者、獵物或者敵人,牠會牢記這些味道。所以三個月之後的小狼要再接受和親近陌生人是比較難的。

亦風伸手摸著小狼細嫩無毛的光滑肚腹,如同嬰兒般的奇妙觸感令亦風緊張的表情愈見舒展,我感到他的心微微動了。小狼用前爪愉快地捧著亦風的手掌搖來晃去,後爪子在他的撫摸下舒服得直哆嗦。
亦風避開小狼尖利的爪牙,輕輕地把牠抱在懷裏,目光裏浮現出少有的溫柔:「小東西叫什麼名字?」

「沒名字。」
「那你怎麼叫他呢?」
「嗚、嗚、嗚、嗚……」我叫了幾聲,小狼立刻朝我身上爬過來。亦風驚異地聳聳眉毛,學了幾聲,小狼歪起腦袋盯著他——「聽不懂」。一番努力後,亦風苦笑著:「我學不來你的聲音啊,看牠這麼聰明靈性像個孩子一樣,咱們給牠起個名兒吧。」

我心裏漾起一陣感動,名字是一種認可,是一種親密感情的維繫,亦風給小狼起了名字就意味著接納。但起名真是個費腦筋的活兒。
「叫阿狼?」
「最好別帶狼字,要低調!」
「黑豹?」
「也別用其他動物的名字,混淆視聽。」
「疾風?」
「那是馬的名字。」
「亦風呢?」
「找揍啊?」

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坐在那兒起著名兒,小狼站在我倆中間,好奇地聽著,翻過後爪子撓著小腦袋,打著哈欠似乎也沒聽到令牠滿意的名字。無聊之餘爬下地開始撕咬起拖鞋來。看著牠的尖牙,亦風又有些擔心起來:「瞧瞧,牠可是吃肉的,哪天趁你睡覺時把你給生吞了。」
「拉倒吧,我又不是小紅帽。」
突然,亦風一拍手:「我想起一個名字!」
「我也想起一個!」
「格林!」亦風搶先說了出來。

我連連點頭,格林兄弟《小紅帽》的童話不知造成了多少人從小對狼的偏見、莫名懼怕與仇視,狼外婆的恐怖形象深入人心。從前純粹為了娛樂而編造的故事變成了主流意識,偏偏這些欺騙人的概念卻向著缺乏辨別能力的兒童灌輸,在最初的時候就影響了他們對客觀事物的判斷。對我的狼子,我希望重新寫一篇屬於牠自己的真正的《格林童話》,記錄牠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英文就叫「Green」,小狼眼睛的顏色,草原的顏色。

「格林!」小狼的耳朵豎了起來,聽著我們發出只屬於牠的獨特呼喚。
「格林!格林!」我們一聲聲呼喚著,小格林翻身起來抖抖毛髮,親暱地跑了過來,把傷痕累累的拖鞋叼給我,對我倆又親又舔,似乎牠也喜歡這個名字。
亦風掰著格林的牙齒細看,尖尖的乳牙像鋼釘一樣,上半截微微透明。亦風輕輕放開小狼嘴,心情頗為複雜:「回家吧,你一人在這裏我很擔心。你可以每天來看牠,給牠送飯。」

「那不成探監啦?我離開一會兒小狼都到處找我,而且資料上都說了,狼媽媽是相當負責的,在前三個月裏,母狼除了喝水,可是寸步不離地照顧幼崽的。」
「那要是『母狼』自己都餓死了呢?光啃餅乾能過日子嗎?」亦風氣呼呼地來回跺著腳,拿起錢包鑰匙,一開門走了出去。
「你去哪兒?」
亦風頭也不回地揚揚手:「公狼給你們打獵去!」
我心裏有一陣暖意慢慢激蕩開來,格林又多了一個人的疼愛。

轉天一早,我起來收拾了一下,就打算出門重新買一個體溫計,原來那個電子體溫計早就被格林咬得「神經錯亂」了,上次測量下來一看:攝氏四十度,把我嚇了一跳,如臨大敵。重新測量再看:攝氏八十度,這明顯在「謊報軍情」嘛。有些號稱現代科技的東西實在太過脆弱了,還是買個傳統的體溫表比較可靠。當然,做電子體溫計的人大概也想不到這儀器還要過狼牙這一關。我看看格林還在忘我地陶醉於和馬桶刷子的戲耍中,就悄悄掩上門下樓去了。

等我回來開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屋裏簡直亂了套:米粉撒了一地,地板的壓腳線被摳了出來,陽臺上的植物成了殘枝敗葉,洗手間裏的捲筒紙被拖出來老長,像迎接國家元首的地毯一樣一直鋪到了陽臺,面紙和日記本撕得滿地都是。洗衣機和電冰箱的電線都被咬斷了,牠居然沒被電著,更讓我吃驚的是,洗衣機竟然從原位置上挪動了一米多遠出來,不知道小小狼崽哪來那麼大的力氣拖動它。

洗衣機後面的牆上赫然撕咬出一個大洞,那是用塑膠擋板遮住的水表監測口,格林一定對陰冷黑暗的洞穴情有獨鍾。冰箱面上的薄膜被抓扯得慘不忍睹,電視打開了,「咿咿呀呀」地放著廣告。電腦的滑鼠被拽下來甩在地上,寫字檯上全是狼爪印。蜂蜜罐翻倒了,滾在桌子邊上,一罐蜂蜜所剩無幾,我趕忙把蜂蜜罐扶了起來。

格林挺著大肚子四仰八叉地在沙發上睡著安穩覺,還伴隨著一點小小的鼾聲,肥嘟嘟的屁股下面壓著已經被掏出電池的電視遙控器,嘴上腦袋上沾滿了黏糊糊的蜜糖,真是一個甜夢啊。
聽見開門聲,格林半瞇著眼睛瞄了我一眼,尾巴簡單地搖了搖算是打了招呼:「老媽,今兒的午飯我自己搞定了。」

顯然幹了這麼一番「大事業」後格林累了,睡得賊香。平時爬都爬不上去,還要我幫忙的牠是怎麼上沙發的?一看沙發前面的紙盒子,明白了,這傢伙從床底下把裝檯燈的紙盒子拽出來,放在沙發前面墊腳,高度正好,先爬上紙盒再上沙發。可是將近一米高的桌子,格林又是怎麼上去偷吃蜂蜜的呢?實在令我費解。傳說中狼會搭狼梯,可這單隻的小狼又是如何搭梯上桌的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借助旁邊軟布質地的報紙架了,剛滿月的格林就能如此善用環境。狼在饑餓的驅使下可以學會任何東西,看來這話真的有道理。今天自己尋來的香甜蜂蜜代替了牛奶,填飽了饑餓的小狼肚子。而我則終於明白了「一片狼藉」這一詞語的真正出處了。

等我收拾完被格林破壞的屋子,天已黃昏,格林肚裏的蜂蜜也消化得差不多了,牠開始爬下沙發來。我帶牠到陽臺邊,拿了一個生雞蛋滾到牠面前。
格林第一次見到雞蛋,有點不知所措,但本能告訴牠,這是可以吃的東西,幾番嗅聞和撥來滾去之後,還是拿這圓滾滾的東西沒辦法。

我拿火腿腸抹了一點肉味在蛋殼上,牠的勁頭更大了,把雞蛋叼在嘴裏,四處想辦法,一個不留神,雞蛋從嘴裏滑落,掉在地上,磕出一道縫,淡淡的腥味從縫中滲出,格林更興奮了,圍著雞蛋直打轉,似乎琢磨出了一點端倪,牠把爪子壓在雞蛋上,陽臺的地磚很光溜,略一用力,滑滑的雞蛋就迅速被彈出,滾動著撞在牆腳上,破了!格林興奮地跑過去舔著流出的蛋黃蛋清,竟然連蛋殼也一併嚼碎吞下,直到把地上都舔乾淨,無限享受的樣子。此後,我每天給牠一個生雞蛋,由牠自己玩夠了以後吃掉,這對牠迅速發育的耳朵軟骨很有好處。

格林一天比一天長得結實,如果體溫沒有異常,我就準備給牠打疫苗了。我用體溫計為牠測量肛溫,格林彆扭極了,非常討厭體溫計插進自己的屁股裏,測完以後,牠惡狠狠地盯著我手裏的體溫計,第二天,我放在書桌上的體溫計就不見了,我在桌上地下抽屜床頭找了個滿頭大汗,生怕玻璃水銀的體溫計是被格林咬碎了,劃傷牠,甚至毒死牠!但格林始終安然無恙,家裏也沒發現任何玻璃渣,體溫計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成了一樁疑案。

幾天後,馬桶堵住了,請來工人疏通下水管道,折騰半天掏出了失蹤多日的體溫計,格林幹的!牠竟然知道這玻璃的討厭東西不能咬壞,就轉而扔進了馬桶裏,太可惡了!

我打發走工人,叫出格林開始嚴肅教育,格林偏著腦袋聽了兩句,突然伸出兩隻前爪,併攏向前一溜,「刺啦」一聲,在光滑的地板上像磕長頭一樣拉長身子趴下來。我一愣:今天怎麼行此大禮啊?難道牠知道錯了?格林伸長舌頭斜眼瞄了我一下,在地板上呼呼大睡起來。我這才領悟,中午天氣熱,這傢伙繃直了身子趴下,把肚腹這些少毛的地方緊貼在涼快的地板上,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散熱,牠才不會有悔過心呢。

夜裏,我開著窗戶睡覺,明月清輝灑進屋中,我很快進入了夢鄉,格林卻一點不知疲倦,牠白天早已睡夠了。牠趴在床邊,想要我起來陪牠玩,我翻了個身沒理牠。牠不滿意地嗚嗚叫著,不一會兒,屋子裏傳來了叮叮噹噹折騰搗亂的聲音,我疲憊而痛苦地捂著耳朵,這傢伙又要拆房子了。

果然「嘩啦!噹噹……」一連串大響動——洗手間的盥洗架被牠拉倒了,接著「吧嗒、吧嗒」津津有味舔舐的聲音又鑽進耳朵,我生怕牠又亂吃東西,忍不住翻身起來開燈查看——格林正忘乎所以地舔著果味的洗髮精,看見我走過來,牠舔舔鼻子,突然從鼻孔裏吹出一個五光十色的大泡泡,「啪」,泡泡破了,格林嚇了一跳,再舔舔鼻子,「噗」,又是一個大泡泡,格林蹦躂了一下,再舔,再吹,牠竟然樂在其中了。

這傢伙會吹泡泡了,明天又將幹出啥意想不到的事兒呢?我唉聲嘆氣地收拾洗手間。

關燈上床,我突然發現格林的眼睛在清透的月色下,如同兩顆湛藍的寶石閃閃發光。其實小狼的眼睛本身並不發光,但能反射進入眼睛的月光、星光和其他微弱的光線,彙集在眼睛的虹膜上,才使這雙眼睛光彩照人,給黑暗中的小狼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兩點磷火般的光亮隨著牠身形的移動拖出流星一樣長長的光尾,這是夜行動物特有的眼睛。

我摸到口袋裏一顆小小的黑色巧克力豆,有心試試格林的夜視能力。我不動聲色地把巧克力豆用指尖彈射出去,幾聲輕微的碰響,巧克力豆在房間各處彈跳,最後不知落在什麼地方,那兩點磷火迅速準確地蹦射而出,一秒鐘後傳來了嚼碎巧克力豆的聲音。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這黑暗中,我幾乎是睜眼瞎子,而格林卻天生是暗夜的精靈,是夜神最為眷顧的孩子。黑夜給了格林光明的眼睛,但願牠將來看到的也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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