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情書：替身少年

第一章

喪盡天良的負心漢，垃圾！
你這爛人！早晚會有報應！
你的葬禮我會到場慶祝，我等著看你給車撞死！
就是有你這種廢物，敗壞我們男人的面子！
哪天走衰運在路上遇到你，我鐵定會吐你口水……

※※※

路燈已經亮了，我站在路口發傳單。
假日來逛街的人很多，可是會拿傳單的人很少，許多人只是冷冷瞄我一眼，隨即漠然走開。
百貨公司的建築外，電視螢幕正播著綜藝節目：
「這節的娛樂新聞，要介紹一位演員給大家：很多人在打聽他到底是誰，怎麼可以演得這麼可惡，看到他就想要砸電視……」

主持人說完，隨即拿出裱著我的劇照的保麗龍板，用紅筆在上面打了個問號，並在旁邊標註各種猜測的字眼。
然後，他用力折斷保麗龍板，笑說是為觀眾出氣。
過不久，畫面跳到電視台，工作人員從辦公桌底下拿出紙箱，滿滿都是觀眾抗議信。

工作人員抽了幾封信，將信紙放到攝影機前，只見血紅的筆跡寫了數十頁，全是辱罵劇中男主角，批評他的無情背叛。
電視劇上映才一個月，卻意外造成不小的轟動，收視率屢創新高，跌破專業劇評的眼鏡。
如今攤開報紙，幾乎每天都會看見相關話題，而我的照片也三兩天就上報紙版面，甚至連到便利商店買汽水都會被跟拍……
戲紅了，我的知名度也水漲船高。

前前後後，已有數個劇本主動找上門，皆是飾演反派，沒有一個是正面形象的角色——大家都覺得我演反派很出色，應該繼續當壞人。
拿到劇本的那些天，我經常看見黑仔在窗邊深思，往往一杯熱咖啡放到涼了，他還沒回神。
過了幾天，黑仔和我討論之後，狠下心把戲都推掉。
他說，為了不讓我被定型，他另有規劃。

可是，我實在想不透，為何要我跑來百貨公司發傳單？
半晌，在我發呆的時候，黑仔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打斷我的思緒：
「恐龍先生，請往後看四十五度，你的經紀人在這裡！」
聞言，我拉緊笨重的玩偶頭套，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不讓自己的容貌有曝光機會，以免被路人發現拍照，又莫名其妙上報。

昨天到巷口吃餛飩麵，今天就被刊出，我必須更謹慎才行。
「錯了錯了，小恐龍，轉右邊才對。」黑仔邊拍手邊發出聲音，高揚的語調像是在叫寵物咬飛盤，聽起來格外欠揍。
玩偶頭套頗有份量，我搖搖晃晃循著聲音走過去，小心避開迎面而來的人潮。
頓時，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尊不倒翁，在大街上搖來晃去，好幾次都差點被路人絆倒。

黑仔見到我笨拙的模樣，雙手抖著抖著，手上的傳單也激烈晃動，很明顯是在忍笑。
超欠扁的表情，讓我好想踢他一腳！
「小恐龍，為了你的生命安全，先上車再噴火！」黑仔替我打開車門。
「我不是小恐龍。」撇撇嘴，我沉聲抗議然後，我穿著玩偶裝，半傾身子擠入車內。

※※※

一坐進車內，我立刻把窗戶關上，等深色隔熱紙完全遮住路人的視線，我才悶悶地拿掉頭套。
密閉式的空間使我汗流浹背，衣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讓我渾身不自在。
車子外面都是人，我不敢打開窗戶，就怕被路過的民眾眼尖認出。
「流汗吹冷氣不好，你先忍忍。」黑仔遞給我一條毛巾，柔聲安撫道。
「黑仔，我什麼時候要排戲？」我接過毛巾，擦掉兩頰的汗水，雙眼直盯車窗外的大螢幕，開口問著黑仔。

綜藝節目撥到尾聲，兩位主持人的口氣依舊揶揄，可是畫面卻打上舞台劇的演出時間，免費幫我的戲打廣告。
我只是一個剛出道的新人，這個節目卻願意用十分鐘介紹我，其實非常照顧我。
透過隔熱紙，我對著大螢幕微笑，在心中默默感謝製作單位的好意。
黑仔聽到我的問題，邊開車邊說：「行程表今天剛收到。我有瞄了一眼，下個月三號開始排戲……星期四就要討論劇本了，你的台詞準備得如何啊？」
說完後，他從後視鏡看我一眼，隨即拉回視線，專心注意路況。

「嗯，全部都背完了。」我疲憊地點頭，因為站了整個下午，累到沒力氣閒聊。
車子慢慢駛離百貨公司，經過幾個紅綠燈，停靠在火車站的廣場前。
入夜後，火車站的人潮更多，車子幾乎塞在路中間，動彈不得。
「喏，你看一下行程表吧。」黑仔趁等紅燈時抽出資料夾，笑著遞給我。
「嗯……轉錯彎了，這裡不是回家的方向。」我接過資料夾，指著前面的綠色路牌，提醒黑仔下個路口必須迴轉。

黑仔正要答話，車窗卻忽然傳來輕敲聲，那是用指關節製造出的聲響。
天色暗了，外頭的人看不清楚裡面，應該認不出我才對。
會是推銷口香糖的人嗎？
我狐疑轉頭，一張美麗笑顏映入眼眸，她手上也拿著宣傳單。
我認得窗外的人，她是我接下來要合作的舞台劇女主角，當紅的偶像劇女演員——方小青。

為什麼她也來發傳單？
我把門打開後，立刻往左挪動位置。
「不好意思，還讓你們繞過來載我。」方小青迅速坐上車後，禮貌地點頭道謝。
「沒關係，車子壞掉也沒辦法呀！我們剛好同方向，順路。」黑仔睜眼說瞎話，眼睛都笑得瞇起來了。
他們只簡短聊了幾句，方小青沒有繼續攀談，她抽出一隻輕薄的粉紅色手機，說是要傳簡訊通知經紀人她搭上車了。

我半闔眼靠著窗，街景恍若無聲電影般掠過眼底，令我睏意更深，有點想睡。
一路上再也沒有人說話，直到車子開上高架橋後，黑仔搖下前座兩邊車窗，微風吹進車內，冰涼的觸感讓我清醒幾分。
沒多久，車子開到一棟商業大樓前，淺藍色的玻璃牆打滿了刺眼白光，大門口旁有塊招牌，上面填滿各家公司名稱。
「謝謝你們送我回來，下次見面換我請客。」方小青開門下車，頭也不回地朝大樓走去。

目送她進大樓的時候，我的視線隨意瞥過大門旁邊的招牌，詫異地看見熟悉的公司名稱──是那間花了十分鐘介紹我的節目製作公司。
我想起來了，方小青就是他們捧紅的簽約藝人。接下來我要演的舞台劇，也是他們出資製作的。 可是，電視節目為什麼幫我打廣告呢？照理說，他們不是應該替旗下的方小青宣傳嗎

※※※

星期四晚上，舞台劇《生死情書》展開排戲前的最後會議，導演規定所有人員必須到場參加討論，培養彼此的共識與默契。
為了給劇組一個好印象，黑仔帶我到劇場附近吃晚餐後，便悠閒散步前往劇場，照例提早十分鐘到達。
不過，好像太早到了，只有趙導演一個人坐在階梯上講電話，其他人都還沒看到人影。

「真不愧是大公司，竟然還出資整修劇場，看來這次是玩大的。」黑仔雙手環胸，瞇著眼站在劇場外，誇張地嘖嘖有聲。
我跟著黑仔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原本老舊的劇場，現在看起來外觀新穎，內部也少了以往的雜亂狹隘，如果不是比對門牌地址，非常容易以為走錯地方。
因為一齣戲如此大費周章，真是少見。
等我收回目光時，黑仔已經跑去和趙導演閒聊，看似討論聊天，其實黑仔正在做公關。

我不願打擾他們交談，便自己推開劇場大門，走進舞台區。
偌大的舞台上，一盞燈照在木質地板的中央，將空氣中飄浮的灰塵照得顆粒分明，有種靜謐的氣息縈繞整個劇場。
我慢慢走上舞台，微笑掃視漆黑的觀眾席，腦海中想像著演出那天，觀眾專注的眼神；《生死情書》公演的時間，恰巧是我主演的連續劇情節最高潮時；我在劇中做盡壞事，會有人想來看我演舞台劇嗎？又有多少人，是因為我來看戲呢？黑仔說過，舞台劇是直接面對觀眾演戲，這對剛演完反派角色的我而言，是很大的挑戰，希望我能藉此磨練臨場反應。

淺笑走到暈黃的光圈中，我興奮地閉起雙眼，感受燈光打在身上的熱度，迫不及待開始想排戲。
「你很高興？」
忽然，觀眾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粗嘎的喉音聽起來低沉沙啞，有點像是礫石磨擦時發出的雜音，陰森森地隱藏在寂靜的劇場裡。
那聲音聽起來好清楚，就在我正前方的位置，近得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雙腳像生了根般動彈不得。

我屏息瞪向密閉的暗處，井然有序的座椅區連風都沒有，我卻覺得溫度驟降，彷彿連空氣都結冰了。
我不敢說話，也不敢做任何動作，就怕無意間激怒對方。
「如果我告訴你，接演這部戲會有災難發生……這樣，你怕不怕？還敢接這部戲嗎？」
男子說完，屍臭撲面而來，懸掛在二樓的燈具猛然搖晃，整個舞台忽明忽滅，詭譎的腥味瀰漫，宛如身在腐爛的沼澤區。

燈光不斷閃爍，有東西從二樓摔落，狠狠砸在舞台上，我忍住回頭的衝動，直盯著劇場內某一張椅子，目光久久不放。
假如我沒猜錯的話，他還在注意著我。
好像有什麼地方我忽略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我雙眸微閉，突然間發現，從我進來至今，他有太多機會奪走我的性命，他卻沒有這麼做……

會不會，他只是在試探我，根本沒有傷人的意圖？
「我剛才會怕，現在不怕了。」昂首淡笑，我坦然說道，跟他賭了。
啪！
燈光全暗，觀眾席吹來強勁的陰風，屍水如細雨飛濺，一滴一滴落在我身上，警告的意味濃厚。儘管無法看見對方，我仍然抿唇直視座椅，不為所動。
倏地，淺淺的低笑聲傳來，椅子上浮現一個男人健壯的身影，模糊的形狀像是由白色霧氣凝聚而成，舉手投足間充滿自信風采。
他只穿了一條深藍色牛仔褲，裸著上半身背對著我，身體周圍有火焰猛烈燃燒，詭異至極。

「你很聰明，已經發現我不打算傷害你……下次不可以這麼莽撞，會死的。」他語調高揚，話中有著藏不住的笑意。
「請問……」
我想開口說話，問他是誰，卻驚覺身體的動作完全被控制住，只能瞪大雙眼。
接著，他身旁的火焰從血紅色漸漸變暗，最後變成濃重的墨黑色，狂暴的氣勢隱然浮現。

雖然無法說話，可是我感覺到他傳來的悲憤，如蛆蟲般咬破我的腳底板，順著血液逆流而上。
一滴淚滑落臉頰，我才發現自己哭了。
「再給你一次機會，奉勸你退出劇組。點頭或搖頭？」男子凝視我的雙眼，微勾唇角問道。
「不要。」我忍住不適，搖頭拒絕。
男子見到我搖頭後，猛然大笑，周圍的溫度立刻降得更低，我清楚感受到血液流通的速度變慢，自己即將失去意識。

不曉得過了多久，在我終於跌坐在地板的時候，陰風漸漸減弱消散，二樓的燈具忽然打亮，黃光像把利刃刺入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見男子的身影。
我難受地閉上雙眼，卻在剎那間恢復知覺，毫髮無傷。
他是誰？為何他會獨自徘徊在劇場裡？黑暗中，男子彷彿看穿我的思緒，冷冷笑著。

「好吧，別怪我沒警告你。你等著，我會讓這齣戲災難不斷，也許來場『殺人的遊戲』，直到你主動退出劇組，我才會停止這個遊戲……」
聽到他的話，我顧不得強光刺眼，焦急地睜開眼睛，想勸他不要傷害人，他卻像融入空氣般消失了。

空蕩蕩的劇場裡，什麼人也沒有，燈光依然打在我的身上，映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緊繃的情緒瞬間鬆懈下來，我的身體愈來愈沉重，最後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