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樹林走過

在本書中，有許多作者記憶所及和身邊事物的描繪，

有別於《冷熱》經常出現的旁觀者角色和《布拉格黃金》裡台灣學者的旅人觀點，

比以往多了一分讀散文的興味，因為那正是源自於周志文自身生命的歌吟！

樹 動 之 處 有 風 走 過 著名旅美作家　韓秀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台北三民書局召集三民的作者開座談會，我由高雄專程北上，有幸見到了台灣文壇赫赫有名的許多位寫手。這次座談會的主持人是周志文教授。他的真誠熱情、溫文有禮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活動結束之後，我便收藏了周教授在三民出版的兩本文集，《在我們的時代》跟《瞬間》。
十六年後，在台北短暫逗留。深夜，我徘徊在敦南誠品。這家誠品二十四小時營業，真正是照顧了我們這些候鳥般自海外飛來的愛書人。書店靜謐，我默默地向架上的書籍致意。現代文學的部份，作家的名字按姓氏筆劃排列，很容易便可以發現心儀作家的近作。這一天，我看到了《風從樹林走過》，書名醒目，一下便抓住我的視線。再細看封面，雲紋紙上炭筆速寫一棵樹搖曳於風中。作者周志文。周教授又出新書了！忙忙把手裡的一摞書暫且放下，翻開目錄急急搜尋，關於張愛玲關於海明威都可以慢慢再來品味，我當時正在寫一些與教育有關的小文，看到這篇〈躲藏起來的孩子〉便心中一震，站在當地，逐字逐句地讀下去。
每個孩子的童年都應當是幸福的，每個孩子的少年時期也都應當是神采飛揚的。但是周教授的女兒，一個頗有音樂天賦的孩子卻因為其他學科的不甚理想而飽受折磨。周教授從孩子出生寫起直寫到孩子進入美國辛辛那提大學音樂系修習博士學位為止。孩子的父母當然是愛孩子為孩子著想的，但是，這樣一個孩子卻在長達六年的中學階段不能得到教育體制的肯定不能得到社會環境的讚許，在學習與交友方面都飽受屈辱。好在，這個孩子是憨厚而開朗的，她挺過了這個艱難的階段。音樂，也許是唯一的慰藉！周教授和他的妻子在這個艱難的過程中忍受著煎熬與痛楚，盡一切可能為孩子設想出路。雖然，結局柳暗花明，年輕的鋼琴家正在走向一個燦爛的未來，「但是在她心靈深處仍然有一股陰影，這是她膽小、害羞、靜默乃至躲藏起來的理由。」身為父親的周教授這樣告訴我們，他更沉痛地呼籲，「沒有一個孩子是可以被放棄的。在教育的歷程中，沒有一個受教育的人是該被放棄的。」
風並非掠過樹梢，風是這樣邁著沉穩的腳步打從樹林走過。為人父母者，為人師長者，教育政策與條文的制定者，聽到這樣沉痛的呼籲，還能夠不為所動嗎？！
已經是凌晨，誠品的工作人員熱心地幫助我把一大摞書搬到收銀台，當我把手上這一本遞給他的時候，很唐突地問了一個問題，「台灣社會當真不需要一位職業鋼琴演奏家嗎？」他瞥了一眼書的封面，很客氣很清楚地回答我，「我想，任何一個文明的社會都需要專業的音樂家。」我很高興，樹，已然在動了。
一般來說，我讀書的習慣是從正文的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字，看完後記或跋文，再來看序文。因為，序文如果寫得貼心，正好可以印證自己的閱讀經驗，不然便也可以提供另外一個視角。但是，在閱讀正文之前，不太樂意被序文分心。
這一次，先看書中一個特別的篇章已經破例，我趕快回到正文的首篇，題目毫不驚人，叫做〈遊戲〉。內容卻非同小可。這篇文章有著三島由紀夫的風格，但是在靈魂詰問的力度上，卻不輸杜思妥也夫斯基。三島與杜氏都是小說家。周教授的文章是散文，卻被作者賦予重責大任，在讀者的大腦和心靈上同時猛擂一槌。
遊戲的玩法是四個初中學生將一張小面額鈔票放在一條很少有人經過但是一定有人會走的小徑上，四人躲在事先約好的地方，觀察路人對這張鈔票的反應。
遊戲者發現，拾金不昧是少數，多數人是會用各種法子把這本來不屬於自己的鈔票放進口袋的，但是他們想不到小徑盡頭竟然有人在等著他們，要他們把鈔票交出來而且義正辭嚴地訓斥他們。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罪」與「罰」的「遊戲」，初中的孩子不知深淺，但是成年的周教授在回憶這一段前塵往事的時候，卻是這樣說的，「事實上我們是在製造一個犯罪的陷阱，讓那些原本不打算犯罪的犯罪，讓那些原來沒有貪念的人動起貪念來。遊戲的高潮在後面的警告與譴責，我們自居於執法者，來恣縱我們畸形的懲罰權利，我們並沒有這項權力的，但在落入陷阱的人前面，我們所站的高處位置使我們很自然地擁有那項權力。」好在，遊戲不久便結束了，因為受到學生尊敬的導師、被男孩子們仰慕的女同學也紛紛跌進了陷阱。這懲罰反過來落到了「執法者」的身上。當尊敬與仰慕在遊戲中坍塌的時候，十五歲的少年痛苦地發現了人內心深處的醜陋與陰暗。
大多數的東方人或是西方人都會說，孩子的殘酷早已不是新聞，孩子們的惡作劇當不得真，事過境遷也就完全被丟在了腦後。但是，作者卻不肯忘懷，「沒有記憶，就得不到原諒。這場少年時遊戲所造成的罪業，其他三個人我不知道，在我這邊，可能要一生才能贖還。」
生活有沉重也有輕快，輕快卻富含哲思，文章便有力量，值得細細品味。於是我們在荒謬與苦澀中聽到〈溫柔的回聲〉；當我們跟著作者〈走過一條原叫書店街的路〉的時候便強烈感覺作者憂國憂民的情懷；我們聽著那〈像蝴蝶般飄散的故事〉，聞著〈野薑花〉散發出的濃郁香氣，瞪視著我們未曾發現的某些早已存在的事物，繫繞在心頭的竟然是〈賈可梅提〉的雕塑、賀斯特‧楊森的畫、柴可夫斯基的〈隨想曲〉。
當風深思熟慮地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我只想〈默讀一首濟慈的詩〉，作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