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希望的星空－三民叢刊80

國立藝專畢業，英國利物浦大學碩士 ，巴黎大學博士班研究。曾任光啟社節目部編塞、臺灣電視公司基本編劇、英國密西賽郡M.C.C.S.特約編劇，編有「孔雀東南飛」、「雲深不知處」、「梅莊舊事」等廣播、電視劇兩百餘齣。已出版書籍，包括《這一代弦音》、《英倫隨筆》、《寫在秋風裡》、《來我家喝杯茶》、（南十字星座》等。曾獲耕莘文教院創作比賽散文組第三名與第二名、幼獅文藝寫作競賽全國散文創作第一名、臺灣省新聞處優良散文獎、華文著述獎。現旅居巴黎凡爾賨。一九九三年連任「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

打開呂大明的散文集，那展開兩面的書頁是她給你的心靈安裝上的兩翼。轉瞬間就飛抵她筆尖下方塊字的蒼穹；或者是印象主義畫派宗師莫奈式的薄霧內的「日出」絢麗，或者是小提琴琴聖帕克尼尼加上弱音器後的弦上之歌，或者是《詩品》作者鍾嶸所述的思接千載、心騖八極的大跨度時空之旅，或者是印度文豪泰戈爾老翁的參悟──現實人生的呼喚在藝術靈魂重重峭壁上的創造性回音……

 

《尋找希望的星空》是呂大明的第十本散文集。第十對翅膀。「十」，是一組抽象數字累積成的一個圓滿；呂大明也在這「十本」之上確立了在當代中國文壇散文領域中有鮮明個性的一家。

 

我在讀呂大明的這本散文集之前，讀了一本新托馬斯主義的代表人物──法國當代著名的宗教哲學家、文藝理論家、美學家，和呂大明有相同信仰的天主教徒雅克‧馬利坦(Jacques Maritain)的《藝術與詩中的創造性直覺》。在我的「閱讀燒瓶」中，這兩本書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似乎馬利坦是為呂大明的散文集在寫論文，又似乎呂大明是為馬利坦的論點提供註腳而在寫散文。兩書的最終化合物是：詩性直覺，是馬利坦和呂大明用兩種文體共同界定的含著智性的詩性直覺，不同於柏克森和和克羅齊的直覺說的非理性直覺。

 

散文的大家與小家之分，在於是全「散」還是半「散」。呂大明的散文完全是「散」的自由集合，那些「散在」的「詩性直覺」像夕照下鳥投林似地自由而隨機地飛進方格稿紙。

 

〈世紀愛情四帖〉，寫的是四個還在進行式的鮮活的本世紀之愛。第一帖寫的是法國山野獨家小屋裡的四十多歲的南妮與南非來的船長兼作家的候鳥式的愛。在鳶尾花叢中有情人雖來去匆匆，但卻仿效著希臘神話中接待主神宙斯父子的菲立孟與波雪斯的永恆。似乎作家要說一個刻骨銘心的發生在現代卻又是古希臘神話的活化石的愛情故事，可作家根本不進入小說式的故事框架以免被束縛住「散」。靈動華美的文字是一群飛鳥：五月的月光，山野小屋的探訪，希臘神話中的好客的女主人，南妮的身世，風信子典故的反襯，點燃白畫的梵谷畫過的鳶尾花，早餐桌上出現的船長，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的人生意蘊，落日中的情人之別，願化作希臘古廟前的兩株枯木，重演一個本世紀的愛情神話，作家的沈重步履泫然熱淚等等。正是這些散在的互不構成故事因果鏈的自由的詩性直覺，飛落在短短幾百個方塊字中，構成了「鳶尾花變奏曲」。讀到這裡，我幻視到馬利坦在引出他在《藝街與詩中的創造性直覺》中的句子，寫在這第一帖的上方作為眉批：詩，不從屬於任何一個對自己行使控制權的對象，詩是人類最自由而逍遙的精神釋放。

 

第二帖〈期待那一株水仙〉，寫的是去諾曼底海邊，讓播種在作家心裡多年的那株「水仙」──巴黎大學指導自己寫法國歌謠論文的導師篤澎在二次大戰戰火中與芬蘭女子邂逅、熱戀、速別成永離的愛。但是，作家偏偏只用淡墨點染這淒絕之愛，大部分文字在「散」述別的「詩性直覺」，似乎已喧賓奪主，然而，當重賓輕主集合在一起時，卻成了感人肺腑的情詩：當你成為遠古的一把灰，你睡了／你怡悅的聲音留在人間／你的夜鶯清醒著……第四帖像海頓用民俗音樂寫成的交響樂章般華美的婚配，天作之合的一半卻被上天帶走了，使得留下的人總幻想著他只是在地球另一端旅行，像聽海頓第四十五交響曲《告別》。呂大明的筆已入詩境，可是她絕不進入詩的韻律框架，而盡情的散去又合來。若馬利坦讀了會說什麼呢？他說：「詩性直覺一旦存在（即呂大明多年孕育的『水仙故事』），就是智性的前意識生命幽淵中的一種創作衝動，這種創作衝動可能被長期珍藏在靈魂中，永遠不會被忘卻，直到有那麼一天，它從沈睡中醒過來，不得不進行創造。」

 

另一篇〈現代婚姻的故事〉，記敘了三個完美壁合婚姻的無奈破落：第一個像水晶玻璃雕塑作品似的婚配卻成了一堆水晶齏粉，不可能修捕；第二對婚偶中的女方本有「紅桃皇后」牌中的紅色桃心，沒多久卻無奈地變色為「黑桃皇后」，桃心由紅變黑；這三個故事的架構，似乎呂大明要論說一下「現代婚姻」脆弱的種種原因了，可是她仍然用「全散」的詩性直覺意象去「論說」，而不進入邏輯的論說框架。縱使呂大明有一篇散文已經取了〈賢人政治〉這種標題，她還是不進入論說文框架而用詩性直覺去論。為什麼她能「散」而論之？馬利坦代她詮釋了：詩性直覺中的意義是複合的，有意象傳達的語詞概念意義（邏輯意義），有語詞的想像性含義，以及語詞間相關聯而營造的似朝霧夜露的氤氳氣味的神祕含義。總之，詩性直覺有著涵蓋邏輯、想像及語詞關係多重意義的複合義。呂大明特別善於用「散」的排列而供讀者去組合出「朝霧夜露」似的靈性語義，耐人尋味的雋永語義。

 

在呂大明的這本散文集裡充滿著：講小說中的故事，而又不進入故事框架；抒詩歌中的濃烈的情愫，而又不進入韻律的框架；論論說文中的論題，而又不進入邏輯框架。呂大明的散文不被任何文體所拘禁，她的詩性直覺凝聚的意象之水珠，像天降甘霖似地全散、大散地灑向讀者的心地。正由於她的被馬利坦所界定的詩性直覺中含有邏輯、理性、情感、想像等複合語義，它們就像散落的雨珠一樣，通過地上溝壑的曲折迴流及地下水的複雜滲透，合成江河湖海，合成散文的整體閱讀感。

 

大散和隱合，構成了呂大明頗見功力的獨特的散文風格。

 

這本集子裡主要收的是呂大明一九九三年前後的作品。一九九三年，她的外子幸遇好的機會，離開巴黎而回臺灣工作揚其所長了，逼著呂大明從她的超拔於塵世的詩國中走出來，上了從商的「水泊梁山」：接過外子經營的一爿店。文友們曾為她疑慮過：當代做藝術的人是時間上的大奢侈，呂大明每天面對著十分生疏而又繁亂的商務，還有時間寫嗎？若硬擠出時間去寫，會不會一改她唯美的「天國散文」風格而成塵世苦味呢？

 

這本集子對文友的憂患作了否定的回答。她不僅在不開店的節假日裡寫，還在無客登門時的生意時間縫隙裡讀和寫。據她介紹，她仍然每月有五六篇作品在臺灣各報的副刊發表。她的文風，不僅沒有投影上一絲生意人受困受制的心理之擾，反而比以往寫得更無掛無礙，更自在逍遙。收進這第十本散文集中的四十篇作品，沒有一篇是描述她的很不容易的經商生活的，她寫的依然是「在柳意迷離的曉霧中，在花夢零落的五更天，在蝶化綵衣，春臨閭巷的時辰……演出是一齣齣題名為『美』的劇，那種美的情感讓人不忍割捨，那種情感留它似夢，送它如客。」（一九九三年四月，發表在《中央日報》副刊的〈留它似夢，送它如客〉）在巴嘉蒂園裡的晚春，作家送走的是用落英的繽紛染成彩翼的雉鳥，留下的是「木豆樹已含苞，絲樹就要開出火焰花，山毛櫸也將垂成緣色的瀑布……」。即使是魯瓦河上落葉的秋，仍是「瑤琴音泛」，魯瓦河是一張黃金七弦琴，唱著亨利二世與黛安娜的雖屬舊時光但依然似「心靈的纖維在編織一匹繽紛的緞」的華美的愛之歌，作家在魯瓦河琴弦的伴奏聲中臨風詠嘆，似夢也是客。

 

馬利坦用哲學語詞詮釋了呂大明沒有讓生意人侵襲唯美散文人的「呂大明現象」。他說，文學中精神性的創造性自我(self)和生活中的以自我利益為中心的物質性自我(ego)應該分開來。「詩歌的我是實體的關於生命的和愛的主觀性的深奧，它是創造性自我，一種作為行動的主體，表示出精神的作用特有的透明度和遠觀性。在這一點上，詩歌的我類似聖人的我。」正是呂大明能將創造性的自我(self)超然於生意場上的自我(ego)之上，達到她所虔誠信仰的主的聖我，才仍有更為超拔、自由、華美的篇章不斷問世。

 

雪萊說：與詩性靈感自然相逢的「精神狀態」與每一個基本的欲望處於交戰狀態。──呂大明的散文正是交戰之後的凱旋樂章。

 

泰戈爾說：藝術是現實在呼喚時，人類求創造的靈魂的回應。──呂大明的散文正是現實的呼喚，經過她所信仰的「聖我」的淨化，讓其在靈魂壁上激盪而成的多重回聲的錄音。

 

如果不是這樣或不能這樣，他就不是以詩性直覺服務於人類的人，而是其他各行各業的人，儘管詩人作家的行當並不比別行優越。

 

一九九四年四月　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