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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麗。花火原創小說66折起
丈量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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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量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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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3個月跨騎印度3731公里的單車旅程,混亂而神祕的南亞大陸之歌,年輕與古老兼備的印度視角。
★資深「衰旅」者―張瑞夫,繼南亞、絲路後的旅途札記,沙漠與哭泣,咖哩和焦慮,黃昏與冷空氣,豐盛卻未必美好的人世風景,自討苦吃而人情負債累累的苦旅……
★作家dato、《Shopping Design》副總編輯 包叔平、作家 王盛弘、作家 陳夏民、《大誌雜誌》《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總編輯 李取中、《潮人物》雜誌社長 萬岳乘―誠摯推薦

歡笑的密度、沈默的重量,以及孤獨的質地。

時間沿線上的單車風景
從南印度開啟的單車之旅,一路向北,當下記憶與舊日情懷的呼應與追尋,
旅途中的現實與愛恨,一步步推逼自己前往生活的最深處。

早該看見的印度,早該認清的自己。
有故事的是旅行中相遇的人,不是你!
接納內在的軟弱,戳破旅行的夢幻泡泡,
我們羨慕的,只是篩選過的美好,
在旅途的千迴百轉中,重新丈量自我。
以為錯失的東西,
終究會在不同的時空裡獲得補償。

無法一言以蔽之的印度才是真正的印度吧!

身為旅人,自討苦吃是瑞夫最真實的告解,從未長途騎行卻選擇單車作為橫跨印度南北的旅伴,既是意圖參透生死的對已逝阿嬤的追憶,亦是一回藉以忘卻牽掛的苦行。他不是熱血背包客、運動員,單車因而成為無法任意中斷的限制,卸下藉口與舒適感,迂迴續行,從南向北,從海岸到內陸,以感官記載旅途中微細之變,譬如空氣溫濕度、食物調味、語言腔調、日升日落的時間……旅行的真義是對自我的檢驗,無論經由人情世故、風景地貌、政經氛圍,每一次節奏的調整都源自內在思緒與外在體感的反覆辯證。瑞夫以三個月餘的時間,重新丈量自身限度,實情是會遇上痛恨孤獨的撞牆期,以及對環境失去興致的瓶頸,然而、掌握見好就收的契機,錯過並非罪惡,現實生活重疊於旅途的暗處,等在終點的是無從拋卸的家鄉;生命究竟因而變得完整、抑或破碎?是一道僅有自己知悉的祕密。

作者簡介

張瑞夫 Raf Chang
一九八四年生於台北市,北投長大,畢業於政治大學廣告學系。自助旅行啟蒙於大學時期,戀上長途旅行則在退伍之後,走走停停十餘年、闖蕩二十餘國,至今仍是寫作路上的茫然男子。著有《生活在他處》、《絲路上游》,合著有《從中亞到南極》。曾自製自費出版過一本緬甸短途旅記。Facebook_生活在他處

目次

A段 國境之南
A-a 旅行髮夾彎→A-b 回到印度→A-c 牛仔酒吧的鴻門宴→A-d 托萊塢初體驗→A-e 湊合著過→A-f 紙上煙火→A-g 果亞男孩與大麻煩

B段 德干高原
B-a 海邊的加德滿都→B-b 甘納許的家→B-c 旅行的病根→B-d 單車日誌 No.1030→B-e 軟爛的時光→B-f 有大象出沒→B-g 旅行的速度→B-h 莫迪總理的演說

C段 神之居所
C-a 兩個人的黃金傳說→C-b 印度最大的雕像→C-c 容身之所→C-d 撞牆期→C-e 歸屬感?

D段 大都會
D-a 夜巴之旅→D-b 花甲背包客→D-c Sai Baba Ji→D-d Fly Over→D-e 爆胎→D-f 老鼠→D-g 從孟買寄出的越洋信→D-h 航向沙漠之國的長途火車

E段 沙漠之國

E-a 沙漠中的阿里→E-b 沙漠薩伐旅→E-c 最長的一日→E-d 護身符→E-e 印度之於我之又愛又恨→E-f 人際距離→E-g 長途旅行的必然→E-h 平安夜之後,跨年之前

F段 桃花源
終點Ⅰ 普希卡的錯誤步調→終點Ⅱ 孔雀賓館→終點Ⅲ 是桃花源→終點Ⅳ 為何哭的不是我?→終點Ⅴ 咖哩、千層蛋糕、家常菜

書摘/試閱

 紙上煙火
旅行的近程目標是印度的極南點——科摩林角,從馬杜賴到那大約還有兩百五十公里,是我一天鞭長莫及的距離。偏偏途中沒有理想的對分點,不是太遠就是太近。

早上六點半出發,再度踏上孤獨的路。沿國道繼續南下,發現路旁有許多煙火店,它們不像台灣雜貨店因應節慶需求的臨設櫃,而是以「專賣店」的氣勢醒目存在。煙火店為數之多,間接說明了印度人對煙火的著迷。

向南騎了八十公里,順著「科維爾帕蒂(Kovilpatti)」的指標岔離國道,心想若有落腳的地方就打住,沒有就繼續前進。結果才剛進小鎮就被一位機車騎士尾隨搭訕,我本打算無視,但轉念一想,既然有人自動上門,不妨趁機打聽住宿情報。

男子的名字叫做喬瑟夫,家住在科維爾帕蒂市區。他說他剛吃飽飯,外甥女不知為何鬧著要兜風,兩人難得出門蹓躂,在回程路上遇見我。喬瑟夫進一步解釋這種相遇叫做「緣分」,而「緣分」邀請我到他們家作客。

坐在喬瑟夫家冰涼的大理石地上,夫人端來了一杯水,見我一口氣乾掉,又端來一整只鋼壺,我把那壺水再次咕嚕咕嚕喝到見底。實在太渴了,渴到令我顧不得形象,極度乾燥的天氣差點要我的命。我一邊抱怨天氣,喬瑟夫一邊語帶憂心地說,這一帶已經四十幾天沒有下雨,該來的雨季確定遲到,教居民苦不堪言。聽完他的話,突然好後悔把那壺水喝得一滴不剩,好像把誰的珍財不知節制地灌進肚子裡佔為己有。

因為天候乾旱,地方順勢發展出煙火產業,據說科維爾帕蒂是南印度的煙火重鎮之一。不過喬瑟夫家與煙火產業毫無關係,他家在市內經營一間小水電行,喬瑟夫帶我登門拜訪時,他的爸爸正在幫忙顧店。他老爸剛從報社退休,這位當地家喻戶曉的記者得知我正在進行單車旅行,竟自顧自地打電話聯絡前同事。記者們的效率之高,不出十分鐘,臨時接獲採訪任務的前同事已騎著古董級腳踏車現身,連喬瑟夫的弟弟和侄子都接連出現。

小小的水電行一下子變成採訪室,撥開雜物的桌子充當編輯桌,喬瑟夫扮演即時口譯,記者先生在臨時撕下的估價單背面振筆疾書。

「張先生,我聽說您來自『泰』……」
「是的,台灣。」不趕緊接話恐怕又要變成「Thailand」
「哈哈哈,台灣,我知道台灣。非常歡迎您遠道而來。」
幾句寒暄後,正式進入訪問。
「請問您今年貴庚?職業是?」
「三十二歲,可說是位作家吧。」
喬瑟夫繼續翻譯,記者先生用泰米爾文速寫著。
「一個人來印度嗎?為什麼想來印度單車旅行?」
「是的,一個人。因為是第二次來印度,想嘗試不同以往的旅行,算是一種自我挑戰吧。」以上是我的英文能力所及、最精簡最無聊的答案。
「明白。那麼,能否大致描述你的旅行計畫?」
我把入境時對移民官說的那套又搬出來,講完連自己都感到不真實。我在說的到底是不是別人的事?

後來陸續被問了「平均一天騎多遠?」「時速多少?」「有沒有遇見什麼困難?」等問題。真是慚愧,其實我僅僅抵達印度一週、上路才不過三次,實在沒資格侃侃而談。可是記者先生毫不在意,他公事公辦,俐落地完成採訪,把草稿對摺又對摺塞進襯衫口袋,接著說:「請隨我們到外面拍張照。」

一行人移動到室外。
「來來來,站在這邊。微笑。」(我微笑)
「OK!再一張。站到車子旁邊。」(我站到車子旁邊)
「很棒,跨上去,做出騎車的姿勢。」(我跨上去,做出騎車的姿勢)
記者先生檢視過照片,滿意地點點頭,又說:「我這就回去趕稿,應該來得及在截稿前完成,順利的話明天就會刊出。」

說不期待是騙人的,我在受訪時就已經開始想像,報導會以什麼形式呈現?篇幅多大?安排在哪個版面?上不上相?會不會被路人認出來?到商店有打折嗎?越想越覺得一切好超現實、好荒謬。

那天晚上,喬瑟夫邀我到他家共進晚餐,起初有些拘謹,但喬瑟夫一家人的熱情很快就使我心情放鬆。餐後他騎著摩托車載我四處兜風,就像載著他的外甥女那樣。我們來到丘陵上的印度廟,俯瞰整個小鎮的夜色,山下的燈火星散在平原上,蔓延到極遠的地方。迎著風,喬瑟夫指著遠方介紹:「那裡是國道,是我們相遇的地點。那裡是我的家,我們剛剛在那邊吃飯。那裡是我送你去的旅館,你今晚過夜的地方。」我很想把那些地點深深刻在腦海裡,以免轉身就忘,可惜那些燈火就像轉瞬即逝的煙火,我來到科維爾帕蒂不過是陰錯陽差,是喬瑟夫口中的「緣分」引領我落腳此地。旅遊書沒有推薦這裡,Google地圖上也只有簡略記載,如果當時沒在八十公里拐了個彎,這地方大概會一輩子與我擦身而過。

——

翌日清早,喬瑟夫帶著熱騰騰的報紙來旅館送別,他已幫我挑出該篇報導,大概也迫不及待要搶先看。報導只佔了極小篇幅、黑白印刷,刊登在全開紙張的左下角,接近讀報時手抓著的位置。照片上的那個人戴著安全帽和墨鏡,臉遮住的部分比露出的還多,說是誰好像都合理。

我一邊聽喬瑟夫翻譯,一邊掃視圓滾滾的泰米爾文,當下竟然有種能讀懂的錯覺。反覆閱讀幾回後,輕輕將報紙折疊,如同存放易燃物般挑了個安全的位置,小心地收進馬鞍袋。對別人而言,或許它只是份普通的報紙,但正因為多了那幾行字和照片,而變得別具意義。我捨不得將它隨意棄置,深怕在乾燥的天候下走火自燃,閃瞬即逝。

我想,我有必要花點時間重整思緒,整理對這塊土地的印象。記憶中的印度曾是個需要時時警戒的戰場,可是這一回、這些人卻一再嘗試撬開我的心防,鼓勵我卸下武裝。我啊,因為改變心意來印度騎單車,因為選擇從南印入境,因為改走國道,因為理會陌生人的搭訕,所以被帶來這個窮鄉僻壤。關於那些賓至如歸的款待、視如己出的人情、不厭其煩的協助……難道都只是迷途之人享有的特權?種種無私的付出又該如何解讀?

從那時開始,我漸漸敞開心扉,選擇相信南印人的良善,直到在印度最南端遇見三位果亞男孩為止……

有關報導原文,潤譯如下——

科維爾帕蒂,十月十二日

來自台灣的著名作家張瑞夫(三十二歲)帶著記錄傳統與文化的熱情來到印度,進行一趟自我挑戰的單車之旅。旅行自十月五日於崔奇啟程,以日均五十至七十公里的距離,獨自一人向南行進,並在科維爾帕蒂受到喬瑟夫家族的溫情款待。他接下來的路線將會經過最南端的科摩林角,然後北上喀拉拉邦(Kerala)、果亞邦(Goa)、拉賈斯坦邦(Rajastan),計畫於來年的一月十五日抵達首都新德里。

每日電訊報導


旅行的速度
昨日找旅館時受盡折磨,便宜旅館被捷足先登,剩下一些性價比奇差的選項。付房費時不是談好的價格,老闆辯稱房價不含稅,硬要揩油水。我差點和他大吵,但又明白吃虧的一定是自己,澡已經洗了,行李散落四處,早錯過翻臉走人的良機。何況只是過境一晚,還是省點力氣。

轉眼今日,人已在前往烏蒂的山路上。轉向去烏蒂是個突發決定,若不是給我搭便車的司機說他住在那,我大概不會心生好奇。我並非為了拜訪他而去,更不冀望憑一張合照地毯式尋人,只是想看看好心載我一程的人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清晨的雲霧纏繞在尤加利樹林間,白茫茫的奇異感籠罩大地,一路迎來幾座高山湖、草原、依山而建的微型聚落,海拔越高景色越純粹。不過,越接近烏蒂反倒又變得喧囂,不知情的人很難想像這高山小鎮比平地城市來得熱鬧。近年來,氣候涼爽的烏蒂已被移住民、投資客、遊客先後攻佔,晉升南印度赫赫有名的避暑山城。烏蒂除了適合避暑,也是南印人的新婚蜜月和校外教學勝地,或許是為了與浪漫劃上等號,沿街盡是主打「手工製作」的巧克力專賣店,數量之多,簡直到了用巧克力造鎮的程度。

我投宿在邦政府經營的青旅,內裝雖然破爛,但價格親民。偌大的通鋪房由我一人獨居,隔壁則是整團大呼小叫的小學生。放好行李,舒服地沖了個「真正的」熱水澡,我趁著身體還暖和鑽進被窩,被學生們的嬉鬧聲催哄入睡。

轉醒時已經傍晚,冷得醒過來。雖然早做好迎接低溫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冷得如此絕對,那是把手貼在玻璃上會透心涼的冰寒,縱使將衣物悉數套上,走到街上依然會直打哆嗦。山城的街貌與平地無異,改變的主要是人的穿著和舉動:行人裹上厚重冬衣、手套和毛帽,縮緊身子快步走動,捧著熱茶暖手,站近一點取暖——烏蒂是個寒冷的印度。

沿著商業街一直走到火車站,卻發現空無一人。我抬頭看時刻表,「9:15」、「12:15」、「14:00」、「18:00」,一天只有少少的四班。此時眼睛餘光閃過一道人影,正要下班的站務員停下腳步,遺憾地表示:「火車票啊,全部售完囉。明天請早吧。」車票果然搶手!畢竟這段高山鐵路與大吉嶺(Darjeeling)鐵道並列「世界文化遺產」,來避暑的家族要搭,校外教學的學生也要搭,新婚夫婦更搶著要搭。

我對「請早」應該多早毫無概念,隔天一派悠哉地吃完早餐再散步去車站,結果才八點鐘,車票已經售罄……同樣撲空的遊客流連在車站大廳,各種小道消息蔓延開來,有人說車票必須提前半年在網上預訂,現場僅提供部分當日席次,僧多粥少之下只好拼早拼人品。

究竟何等絕世美景如此吊人胃口?一張車票引燃我熊熊鬥志。

——

六點鐘,鬧鈴響了,我燃燒的鬥志幾乎被冷風吹熄,掙扎許久才勉強與棉被分手。七點前抵達車站,已有一群超級早鳥在寒風中守候,眾人在大廳枯等一個多小時,隊伍終於稍有動靜。第一班的車票在八點準時開賣,旋風式售完!悲劇重演,我連售票員是男是女都無緣一見,窗口已關了起來……

敗興者鳥獸散去,留下幾位心有不甘的遊客,此時工作人員突然宣布:「第二班的自由席將在九點半開賣。」散去的人潮聞言紛紛回籠,一陣大風吹後,我被意外擠到了最前面。一件顯然的事實擺在眼前:只要我願意等,絕對能買到車票,因為我是第一順位。

然而,真正漫長的等待是車票到手後的事。距離發車明明還有兩個多小時,乘客卻已魚貫湧入月台卡位,一條人龍已然成形。另一件事實擺在眼前:不認命加入隊伍,搞不好有票也擠不上去。

十二點又一刻,火車緩緩滑入月台,老車廂長得像迪士尼的遊園車,寶藍色的廂門與深皮革座墊營造出童話氣氛。火車一側緊貼山壁,一側緊鄰峽谷行進,選對側的乘客才有幸飽覽山谷風光。車子幾次鑽進山洞,調皮的學生都會趁黑發出「嗚——嗚——嗚——」的鬼叫,等到鬼吼鬼叫的人差不多叫膩了,留意窗外風景的人也所剩無幾,甚至有些乘客睡得東倒西歪。畢竟眼下的風景實在談不上驚艷,山谷灰矇矇一片,難覓宣傳照裡的蓊鬱綠意。

忍著倦意四處張望,卻被一幅偶然目睹的畫面震懾。我看見對座的母女手握著手,相互依偎,白髮蒼蒼的母親與年輕女兒共用一副耳機,輕聲地合唱一首歌曲,乍聽極似台灣原住民的古調,溫柔婉轉。她們一直痴痴望向窗外,彼此在彼此的手心無意識地打著拍子,就像在哄著對方。

「她們看出去的風景一定很美。」我不禁這麼想。

望著、想著,我竟然紅了眼眶,察覺到自己差點落淚,又倏然回神——到底是怎麼回事!?一下是叢林裡的大象使我想家,一下是火車上的母女令我思親。怎麼美好的畫面全成了觸景傷情?

該不會是旅行的瓶頸提前到來了吧?如果旅行的瓶頸實屬必然,平常至少也有兩、三個月醞釀期,未料單車旅行的瓶頸來得如此措手不及,彷彿移動的速度越緩慢,瀏覽的風景越豐沛,心被填滿的速度就越快似的。原來關於旅行的瓶頸還有這條潛在算式,直到我嘗試了不同的速度才心領神會。

——

那天晚上,我在來往數次的商業街邂逅一間咖啡書店,成了在烏蒂相見恨晚的私房基地。衡量英語能力,從書架上挑了幾冊兒童繪本,其中一本是經典的寓言故事:《龜兔賽跑》。情節眾所皆知,兔子仗著天賦敏捷遙遙領先,得意地在樹下貪睡,落後的烏龜淡定邁步,一點一滴追趕,終究超越了兔子逆轉比賽。長大後重讀這則寓言,不知為何竟羨慕起兔子,輸了比賽固然懊惱,但至少好好睡過一覺。

「這裡好舒服啊,真想再多待幾天。」付帳時突發此想。可惜單車旅行的速度就像烏龜,為了邁向終點,我沒有睡覺的閒暇。


花甲背包客
代填入住資料時得知她們一位叫萬雲華,一位叫聞昆弟,分別來自雲南和廣州。兩個英文不通的背包客來印度自助旅行已經夠驚奇,更令我訝異的是,萬姐已年屆耳順,聞姐都從心所欲了,論年紀都夠格當我祖母。問題來了,兩位花甲背包客哪兒不去,怎麼會掉到這兒?

原來她們參考和我一樣的情報而來——一本名叫《行遍全球:印度》的「過期」指南(原版為日文的《地球の歩き方:インド》),上面所有住宿就這間最便宜。「所以我們從車站打個三輪車就過來了。」萬姐說。

協助兩人辦完入住手續後,她們便急著出門,說要去埃洛拉(Ellora)。
「小伙子,要不一道去吧?」萬姐提出邀約。
「現在嗎?」
「是啊,今天去埃洛拉,明天去阿旃陀(Ajanta)。剩下還有一個什麼來著?」
「沒有了,附近就這兩個。」
「有、有、有……還有一個很大的遺跡啊。」
「小泰姬瑪哈陵?」
「泰姬瑪哈陵(Taj Mahal)在阿格拉(Agra)吧。」
「我當然知道。不過在奧蘭卡巴德有一座仿建的,您在說那個吧?」
「不是不是。」萬姐堅決說不是,語氣透露出性格上的「頑固」和「急性子」。
「哎呀,回來再翻圖片給你看唄。」她急著結束對話,朝雙人房扯嗓門大喊:「老太婆,妳好沒,再遲就要關門啦!」此時聞姐才從房間提著背包姍姍現身。

於是兩人出門去了埃洛拉。

——

來奧蘭卡巴德的旅客無非是衝著鄰近的兩處洞窟遺跡,以佛教為主的叫做「阿旃陀」,融合佛教與印度教風格的為「埃洛拉」,兩者皆在一九八三年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是印度最早登錄世界遺產的地點。時間有限的旅客通常選擇包車一箭雙鵰,行程鬆散如我,一天一個遺跡已是極限,況且我只打算將旅費投資在年代較久遠的阿旃陀,埃洛拉就隨它去吧。

奧蘭卡巴德本身是個單調的城市,除了勉強可做號召的小泰姬瑪哈陵外,毫無其他噱頭可言,即便是觀光飯店周邊也生氣缺缺,旅客早出晚歸,只把她當成睡一覺的地方。我出門逛了一圈,覺得意興闌珊便早早歸巢。一個人坐在空蕩的大廳裡喝牛奶時,兩老正好踏進門。
「咦?不是要去埃洛拉嗎?怎麼這麼早回來?」我問。
兩人一進門就開始抱怨:「小伙子,你知道嘛!今天埃洛拉沒開,大老遠坐車到門口結果進不去。」發言的通常是年紀較輕的萬姐,在旁陪笑的則是年紀較長的聞姐。
「怎麼會?」
「他們說星期二沒開。」
我翻開旅遊指南,上面果真寫著:星期二休園。未免太不注意了吧!因此兩人又默默被我貼上「少根筋」的標籤。

話雖如此,兩老結伴自助的勇氣依然令人欽佩。據說她們是相識十年的舊識,一起自助過大陸諸省、泰國、斯里蘭卡、尼泊爾等地,可謂經驗豐富的組合,這回初來印度,一路上發生了許多聽者好笑、當事人卻哭笑不得的荒唐事。猶記得萬姐對我抱怨:「旅行從沒這麼辛苦過,就印度最辛苦。」聞姐在一旁點頭如搗蒜。

她們剛下飛機就被騙得團團轉,在德里花兩千盧比買了張電話卡,移動到阿格拉時才發現錢被店家私吞,卡片根本沒加值。屋漏偏逢連夜雨,偏偏在手上的盧比所剩無幾時遭遇「廢鈔事件」,兩人用破英文到銀行求援,與擠兌人潮一起排了數個鐘頭的隊,甚至跟著學狗爬進半降的鐵捲門才換到鈔票。說著說著,聞姐把藏在腹部的暗袋翻出來,掏出一把鈔票說:「你看,辛辛苦苦換來這些,剩下的美金還不知該怎麼辦咧。」

「大姐,錢財不露白啊!」見聞姐大喇喇地掏錢,我趕緊請她收好。「錢的事人人水深火熱,我有法子一定幫忙。」

買東西被騙、搭車被繞路、住旅館又被坑,你說這兩人究竟如何順利玩到這?然而旅行說穿了不就是一場異地的生存遊戲,搞不好正是那些特質使她們傻人有傻福,誤打誤撞闖過每一關。我想她們身上一定有某種阿Q精神,在我眼裡看來冤枉的交易,在她們眼中未必不是賓主盡歡的銀貨兩訖。

——

隔天,應兩老之約一起去了阿旃陀。

與兩人的約會既準時又有效率。清晨四點鬧鐘響起,四點半集合完畢,五點走到巴士站,搭上五點半出發的車。才七點半,我們已隨巴士搖搖晃晃,晃入園區。

歡欣出遊之日,聞姐卻狂鬧肚子,使得原本就少話的她變得更安靜;反觀萬姐倒是精神奕奕,興奮地像個大孩子,完全靜不下來。我發現萬姐有個「同句話至少說三遍」的毛病,像她叨唸聞姐吃壞肚子的事就肯定超過三次。
走路的時候……
「我說啊,昨天就叫妳別亂吃那個雞。」
吃早餐的時候……
「來來來多喝水,吃清淡點。哎喲……我說一定是那個雞害的。」
管不住嘴吧的時候……
「老太婆啊,我就說那個雞不衛生。」
雖然真相永遠只有一個,但兇手應該不是「那個雞」,因為她們昨天把剩下的雞飯分送給我,我吃得津津有味,依然頭好壯壯。

此外,萬姐還有個「喜歡對印度人說中文」的毛病,不管對方懂或不懂,自顧自地說個不停。有時我看不下去會跳出來翻譯,但更多時候我選擇從旁看戲。可是說也神奇,明明是不同語言一來一往,雙方竟然能順利溝通。實在厲害!

參觀阿旃陀相當耗神與耗體力,大大小小的石窟緣著馬蹄形的河谷分布,綿延約莫一公里,洞窟內雖有涼蔭,洞窟外卻酷暑難耐,途中還得不停上台階、下台階,脫鞋、穿鞋。從一號窟隨意逛到二十八號窟少說也要兩個鐘頭,若細心觀賞每幅壁畫,至少得待上整天。

鬧肚子的聞姐參觀到一半已宣告投降,決定留在離公廁最近的樹下待腸胃的命。少了聞姐可以嘮叨,萬姐自然把重心轉移到我身上。一開始實在不該雞婆扮演嚮導,畢竟我的三腳貓解說也是邊看書邊對照來的。萬姐大概以為我懂的多,一直揪著我發問:「這尊是什麼佛啊?那尊呢?」「欸,這些小洞是幹啥用的?」「小伙子,你說古人到底怎麼爬上去作畫的咧?」——鬼才知道!

後來我們跨到河谷對岸,回眺馬蹄型的谷地,萬姐突然嚷嚷說:「小伙子,不是這裡,真的不是。」
「什麼不是啊?」沒頭沒尾的不知在說什麼。
「我在書上看到的不是這裡,估計還有一座更大的廟。昨天跟你提過啊。」我早忘記昨日的對話,沒想到她在執著那件事。
「我只知道這裡,看點就是對面的馬蹄形河谷。」
「不是不是,真的有!」我有點不耐煩了,懶得爭辯,放任萬姐繼續碎念、往更深處尋找她口中的巨大遺跡。

我取出包包裡的乾糧,倚著欄杆上吃起來。據說此處就是當年英國士兵約翰史密斯(John Smith)發現阿旃陀的第一現場。約翰當時在山上打獵,他發現對面的崖上有隻老虎,朝牠開槍,可惜子彈射偏了,老虎受驚一躍而下,消失在藤蔓滿布的岩壁之中。「難道岩壁裡別有洞天?」約翰心想。此事很快地傳到海德拉巴藩王耳裡,藩王一聲令下剷除藤蔓,終於使被遺忘千年的佛教瑰寶重見天日。拜密林庇護所賜,洞窟內保留了完整精緻的壁畫,其中最早的石窟可追溯到西元前二世紀,論歷史價值更勝敦煌的莫高窟。

讀完故事,萬姐正好歸來,心灰意冷地說沒找到傳說中的大廟。當然找不到啊,因為根本是烏龍一場。她信誓旦旦指著書上的圖片卻被我澆冷水:「萬姐,那個是埃洛拉啦!妳們昨天沒去成的埃洛拉。」
「不可能。沒道理呀。」
「喏,不信你看。」我翻到標題那頁,上頭確實寫著大大的「埃、
洛、拉」。
「哎呀,原來是搞錯了。」
「不是早告訴妳了嘛!」

雖然內心偶有抱怨,雖然與兩老行動綁手綁腳、耳根不清淨,但必須坦言,她們依然是超棒的旅伴。她們比起那些蒐集許多國家就走路有風的旅人;自認深度旅遊的裝逼咖;嫌東嫌西,挑三揀四的優越人士;這個不敢,那個不行的嬌嬌客;橫衝直撞、不顧後果的死屁孩;以及凡事斤斤計較、一毛不拔的窮遊者……都更好相處。兩人沒有上述那些毛病,不過是單純喜歡遊山玩水,憑著傻勁勇闖天涯的花甲背包客。而且,更無法否認的是,我在她們身上感覺到類似親情的投射,使我憶起某些過往……

——

答應幫忙解決換錢的事義不容辭。回到市區後,我們趁天黑前四處尋覓換匯所。青旅附近正好有間黑市,可惜來晚了,老闆說當天能兌換的盧比額度只剩五十美金。
「先換再說吧。」總務股長聞姐再次亮出腹部的暗袋。
「但是這些錢夠你們撐到孟買嗎?」我問。
「看著辦囉,走一步算一步。」萬姐回答。
我陷入天人交戰,猶豫該不該把身上一路籌措、囤積的盧比貢獻出來。「算了吧,不過是短暫的緣分,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我心想。天曉得下一秒,我的口竟然背叛我的心……
「不如這樣,我還有一些盧比,先換給妳們如何?」我提議。
「小伙子,真的沒問題嗎?你的旅途不是還很長?」
「換個一百美金應該無妨,反正我打算多住一天,明天再來碰碰運氣不就得了。」
「太感謝啦!小伙子真是幫了大忙。」萬姐開心地說。
「是啊是啊,謝謝你。說到底,人果然要有錢才有膽啊。」聞姐接話。看她如釋重負,腸胃好像瞬間康復似的。

人要有錢才有膽?原來如此!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金錢」與「膽量」的關聯性,這麼說來我算是把膽借給人囉,而且還是價值一百美金的膽量。說也奇怪,明明只是對等的交易,雙方卻好像都得到比原價更貴重的東西。

那天晚上,兩老匆匆坐上三輪車往車站去了,她們要去傳說中更巨大、更混亂的大都會孟買。我目送兩人拎著大包小包擠進車子,再三向司機確認過車資才放行。

再見了,兩位一期一會的旅伴。由衷祝福你們永遠安康。


老鼠
從太空船裡步出的不是太空人,而是一隻老鼠——四肢健全、行動敏捷的老鼠。現在,請假想你是那隻老鼠,踏出艙門,抖動幾回鼻尖,略帶遲疑地東嗅西嗅,然後猶如被放生汪洋的魚兒般溜滑地沒入環境。

你終日潛行於都市,穿梭在大街小巷,用約莫與行人鞋跟等高的視角瀏覽這座龐然叢林。或許你對此地的空間尺度尚無概念,也不知道她是世上數一數二的超級大都會,真抱歉,忘了先預告這裡有地表上最稠密的人口,也有地球上劇烈的貧富差距。不過無妨,你所需關注的絕非人間的俗事,也不是溽暑已延續幾日,更不是洋流啊、潮汐啊,月亮陰晴圓缺牽動的引力消長。你只須謹記:每天為生存而戰、為溫飽奔波,才是你的首要之務。

儘管生存的方針看似單純,實際上卻不易執行。你忘記在哪耳聞了「過街老鼠」的說法,雖然不明瞭箇中意涵,但能嗅出字裡行間的敵意。敵意啊敵意,它猶如四處飛竄的箭,亦似槍林彈雨,卻不失為使你茁壯的特訓。發達的嗅覺是你過人的天賦,敏捷的肢體是你避險的利器,那些粗心被淘汰的同類、機運不好的倒霉鬼,以及不知上進的傢伙啊,就隨他們去吧,泥菩薩過江難免得自私自利。別忘了,每天為生存而戰、為溫飽奔波才是你的首要之務。

這番描述也許不甚友善,請放心,這地方絕對保有彈性,只要誰肯積極充實技能,再加上一丁點兒小聰明(如果有),必定有機會鹹魚翻身。喏,他們不是最愛拿這類勵志故事當題材嗎?什麼貧民晉升百萬富翁,什麼洗衣工立志轉職電影明星,什麼送便當送到外人遠道取經……關於這座城市可訴可泣的故事說不定比你的群體更多,比你的族史更長。

再者,那些發明「過街老鼠」說法的人類也並非全都不懷好意,有的只是表面上牙尖嘴利,骨子裡慈悲心軟,畢竟他們有他們無奈的生存法則,如同你有你肩負的保命要務,只要別太得意忘形,別太招搖踰矩,搞不好會有意外收穫。言及於此,大方給個提示吧,那些懂得憐憫的人通常出沒在晦暗的角落,過著與你相似的生活。不妨去街邊的煎蛋攤碰碰運氣,搞不好會有香菜、洋蔥、麵包等沒人在乎的碎屑;試著到巷內的茶販打打游擊,說不定能撿到落在地上的白糖粒。

附帶一提(你想必也觀察到了),他們平時使用一種輕薄的紙張進行交易,你或許對此不對等的以物易物感到納悶,請別小看那輕飄飄的玩意兒,它既是建造這座城市的材料,亦是解構這座城市的怪手;那些紙既代表希望,亦象徵罪惡。這裡有太多光明與黑暗並存的物質,那張紙即是最顯然的例子,其實無論到哪道理都一樣——光明的極端必有黑暗,黑暗的終點必有光明。

似乎透露太多了,請容許最後一次多嘴。晃蕩久了難免誤闖禁區,屆時務必保持鎮定,請勿對那些光鮮亮麗的面向大驚小怪,因為你的驚慌可能遠不及他們的恐懼。杵在眼前的並非幻象,你依舊身處孟買,而且很快將明白接下來所說的:這邊是孟買,那邊也是孟買。陽光照耀的方寸是孟買,月光洗滌的角落也是孟買。擁擠雜沓的土壤是孟買,寬裕優雅的圈地也是孟買。長堤海灣是孟買,水泥叢林也是孟買。喧鬧聲是孟買,歡笑聲是孟買,嘆息聲也是孟買。濕婆庇蔭孟買,阿拉眷顧孟買,耶穌基督保佑孟買。海底一百呎是孟買,地上一千哩也是孟買。人類世居孟買,飛禽走獸棲息孟買,爬蟲細菌滋生孟買,汝等鼠輩亦將安然委身於孟買。

向你拍胸脯保證,你會漸漸適應並眷戀這個地方,為存活下來而驕傲誇口,因為她不擅長裝模作樣,亦不至於高不可攀,她始終願意張開手接納百川,將赤裸裸的現實公諸檯面。所見即所得,沒半點偽裝。

孟買是獨樹一幟的城市,被寄予厚望的明日之星。絕無僅有,獨一無二,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她的地方。


沙漠薩伐旅
迎面而來一位提水桶的人,水桶隨步伐搖搖晃晃。我的目光先是被水桶吸引,耳朵才被熟悉的聲音召喚。
「嘿!大頭!」有人喊我小名。
「啊!是葉子!」我將視線偏離水桶,才看見她。
我知道她倆今日抵達賈沙梅爾,卻沒想到走著走著就提早相遇。我和葉子不顧他人目光在街上開心擁抱。

自邁索爾分手後已一個多月,回想起來,這段時間發生了好多事:離開邁索爾後我去了高山上寒冷的烏蒂,接著趕路南下濕暖的科欽,當日晚餐時分,總理莫迪拋出廢鈔震撼彈,影響了整個社會氛圍,也改變了我的旅行節奏。眾人水深火熱之際,我搭上一班跨夜火車,以班加羅爾為新的起點接續北上,途中被藝大校長撿走,見證了印度最大的雕像,並結識了一群藝術家朋友。而後我戀上漢比的無為氣息,發懶住了幾天,卻又忽然痛恨孤獨而捲入漩渦般的撞牆期。我深刻記得與中國兩老同遊石窟的片段,以及在舍地與數千信徒齊喊「Sai Baba Ji」的激情夜晚。沿途的風景由高原漸變成港灣,眼前是孟買的海洋與夕照、孟買的貧與富;景致再由港灣切換到沙漠,一班長途火車將我風塵僕僕地送到金色城市。

相同的時間長度擺在日常生活不過是數週循環,放進旅行中卻恍如若干季節交替。

至於葉子,聽說分別後我們有部分路線重疊。我們透過通訊軟體保持聯繫,幾度失聯復聯,才得知她已遠赴阿薩姆邦(Assam)、靠近緬印邊境的地方。聽說那是個很不一樣的印度,每回讀她的訊息,都好像在接收地球對角線傳來的遙遠新知。

那麼關於葉子身旁提水桶的女孩呢?怎會有人提著水桶旅行?古靈精怪的葉子不等我發問已搶先解惑,她故意挖苦說:「大頭,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高高。別懷疑,水桶是買來洗衣服的,因為她說旅館常常沒地方蓄水。」可能連自己都覺得糗吧,高高沒好氣地接話:「你都不知我這一路多想把這東西扔了。我這就扔在賈沙梅爾!」我們笑成一團,同意那才是明智之舉。

——

兩位女孩投宿在城外,以低價住進一間環境不錯的新旅館。待我過去串門時,老闆已先發制人向她們推銷行程。這下麻煩了,我訂我的,她們訂她們的,該如何湊成一團?我們會合不正是為了玩在一塊嘛!

「大頭,不如你過來我們這邊吧。」葉子提議。
「不行啦!錢都付了。」
「要不我們過去你那邊。」高高提議。
「這樣不是很尷尬嗎?」我說。
「怕什麼,大不了走人呀。這裡多的是旅館,搬家不就成了。」葉子豪氣回應。這時她們老闆好像聽得懂中文似地突然插嘴:「你住哪間旅館呢?」
「拉克希米賓館(Lakshmi guest house)。」我回答。
「啊哈!原來是阿里的客人,那好辦。阿里以前是大老闆底下的員工,都是自己人,不管從哪頭報名都一樣。」
我好笨,怎會現在才想通他們的生意模式,怎會以為每間旅館都有專營的旅行團,要是上百間旅館每天出上百團,沙漠不人滿為患才怪。實際上,旅館比較像旅行社的下線,彼此的關係既競爭又合作,只要稍微「喬」一下,併團並非難事。枉費我杞人憂天。

此事件也反映出我和兩位女孩個性上的互補面:我的躊躇鄉愿和她們的果斷明快。有時我覺得葉子就像一輛形體小但馬力十足的火車頭,而高高是負責鏟燃料的鍋爐手,兩者一搭一唱,火車便橫衝直撞地奔馳上路。而我呢,不過是後面連動的一節車廂,沒有主見但配合度高。正因如此,我很喜歡與她們同遊,有時甚至連腦子都不帶出門,只管隨她們闖蕩。現在回想起來,整片沙漠都有我們的嘻笑聲。

——

吉普車在乾涸的大地上奔馳,筆直的路朝視覺的終點延伸,沿途除了電塔、沙漠植物、餐飲驛站,以及偶然現蹤的野生駱駝,就只剩黃土和藍天,用幾色顏料即可完成這幅單純的風景畫。

滿座的吉普車上共有八名乘客,前座是正副駕駛兼工作人員,後座則塞了一對義大利情侶、一位不明國籍的老先生,以及三位講中文的旅客。車子朝著向塔爾沙漠(Thar Desert)中心移動,像枚逐漸丟失訊號的GPS晶片,離塵囂越來越遠。

我們先被載到一座「被遺棄的城鎮」(Abandoned city),那地方有著難以言喻的詭異感,過去曾是重要的沙漠驛站,卻不知為何地位不再,人去樓空的屋垣垮了大半,剝落的磚瓦堆在牆角。幾名工人在屋裡進行修繕,但新砌的房舍太新、太工整,反倒和廢墟互相矛盾。旅行社大概是怕行程太單調,硬塞了這樣一個雞肋等級的休息站,被遺忘的城市本該被遺忘,卻因被遺忘而重新被記得。

吉普車繼續跑完剩下的路,最後突兀地停在一條單線道中央。司機跳下車,與前來接應的駱駝伕交頭接耳,彷彿講了個好價格把我們整批交易出去,然後跳上車揚長而去。

與團員等數的駱駝早在一旁待命,或許是知道又要上工了,其中一兩匹正在鬧脾氣。我們隨選喜歡的坐騎,手腳並用地爬上駝峰的花布座墊。駱駝伕示範完正確的騎乘姿勢後,一聲令下,駱駝先撐起後腿,再挺直前肢,身體畫出一道波浪將我們送上峰頂。駱駝比目測更高大,一開始得花點時間適應在駝背上的感覺,一旦抓到擺動節奏、不再懼高,即便放開雙手也不會有墜落的顧慮。

狂風疾呼,烈日曝曬,我們扯著嗓子交談,時而進行高難度的互拍。不知不覺中,嬉鬧的隊伍已安分下來,注意力轉投向四周的風景。沙漠美得太過分,美得荒蕪飄渺,它是留白的高手,只在空空的畫紙上留下一條被踏實的窄路,如淺淺的鉛筆跡一直延伸到紙張邊界,指引著隊伍的去向。到了筆跡消失之處,剩下的路就只能依賴沙漠中稀少的石塊、乾草,及多肉植物定位,它們是沙地上的繁星,駱駝伕懂得用它們判別方向。

啟程約一個半小時後終於抵達紮營地。阿里所言不假,「真正的沙漠」果真只有綿柔的沙,只不過這「真正的沙漠」佔地不大,無須遠望即可瞧出破綻;至於所謂的營地,也不過是一塊隨選的空地(沙漠裡處處是空地)。這種平價旅行團說穿了就是將遊客大老遠帶到一個沙子較細較多的地方睡一覺,並冠上「體驗之旅」的美名。

把駱駝栓好以後,駱駝伕便開始忙於生火煮食。我和葉子、高高趁開飯前的自由時間脫隊走到更遠的地方,在沙漠中找個定點等待日落。太陽彷彿被擊落般迅速下墜,我們盯著火紅的球體無聲地沒入地平線,直到聽見來自遠方的呼喚才驀然回神。營地上小小的人影正朝這邊揮手,裊裊的炊煙好像要把香氣獻給上天。

晚餐是率性十足的野炊,駱駝伕撿拾乾枝生火,在有限的條件下變出恰巴提(Chapati)、薑黃飯、一道咖哩,和一種薯條狀的油炸餅。越晚天氣越寒,眾人偎著營火取暖用餐,以乾枝餵食忽明忽滅的火團。霹哩啪噠,霹哩啪噠,柴火的爆裂聲在沙漠中格外響亮。

入夜,月亮從沙漠邊緣悄然升起,滿月之夜的皎潔月光使星光相形黯淡,害我特地下載的觀星APP毫無用武之地。倒是葉子的威士忌酒偷渡得好,促成了一次曬月光的把酒談心,什麼煩惱、路線、預算、未來……之類的煩憂都寄放在金色城市,只有倦意不請自來,它悄悄入侵沙漠,先偷襲高高,爬向葉子,最後傳染給我。

睡夢中,有個聲音在意識的邊緣作祟,嘎喳嘎喳……嘎喳嘎喳……未知的聲響穿梭在現實與夢境間。一陣尿意忽然襲來,迫使我鑽出溫暖的被窩摸黑去小解。來路不明的聲音持續在暗處作響,我一面對著樹叢灑尿,一面循著聲音的來源對焦尋找,終於發現夜幕中駱駝的輪廓。原來是那些傢伙大半夜不睡,正在咀嚼遲來的宵夜。

小解完,盡量放輕動作鑽回被窩,卻還是驚動了身旁的葉子。
「大頭,你去尿尿呀?」葉子問。
「啊,吵醒妳啦?」
「沒事兒。是我也想尿尿。」
「一定是睡前喝了酒的關係。妳趕快去吧。」我們始終保持輕聲交談。
一會兒換葉子小解歸來,她對我說:「外頭好冷喔。還是沒看見星星。」
「對啊,星星怎麼都不出來呢?」聲音來自高高,她也醒了。
「你也醒啦?」我和葉子異口同聲。
「對啊,這沙漠凹凸不平的,很扎背,不好睡。我睡睡醒醒,你們去廁所我都知道。」
「哈哈哈。」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卻不知道在笑些什麼。笑聲停止後,三人有默契地安靜下來,若有所思地仰望著各自的天空,可能都在尋找月夜中本該出沒的什麼。

——

新的太陽在晨靄中升起,大地初醒,招惹了一片氤氳。陽光的溫度蒸騰出沙壤底層的潮氣,朝露一寸一寸地滲透被褥、行李,以及我們的身體。駱駝伕端來熱騰騰的奶茶暖胃,旋即又變出好幾盤水果與吐司;早餐後,眾人趕忙收拾行李,隊伍再度浩浩蕩蕩啟程,逆向撤離。

昨日的吉普車來到原地接客,像家長來迎接校外教學結束的學生。車一發動,也按下了時間的倒退鍵,一切的一切忽然光速後退:綿柔的沙在倒退,沙漠植物在倒退,營地上的我們在倒退,光和影在倒退,記憶在倒退……暖風輕拂著臉龐,睡眠不足的我又難以抗拒地陷入睡眠,直至下一刻醒轉,我與葉子、高高已回到賈沙梅爾,三人呆坐在旅館的天台恍惚凝視來往的人潮,以及金色城市反射的金光。

從沙漠歸來不過幾個鐘頭,卻有種過了很久很久的錯覺,時光流逝得好快,好像手握住一把細沙卻留不它。
「妳們不覺得時間太快了嗎?昨日的此刻我們正準備去沙漠耶。」為了證明自己去過沙漠,我率先發言。
「是啊,怎麼一晃眼就回來了,好像沒發生過一樣。」
「妳說得對!就像沒發生一樣。可是確實發生過吧?」我有意無意地問。
「當然發生過啊。」忘了這句是誰回答的。
「有發生卻像沒發生過。」我在心中叨唸,感覺心還留在沙漠之中。

時間真的流逝得太快,當我還在細數過往,轉眼卻來到旅行的尾聲。


長途旅行的必然
聽聞此去不遠有座山,就地理位置而言是焦特浦爾和烏代浦爾間的隘口,換句話說,即為前往烏代浦爾的必經之路。沒意外的話,它將是最後一座必須翻越的山。

我戰戰兢兢地騎去。山林忽然將我包圍,四周寧靜異常;左側有一曲清溪,右側是岩石峭壁,頭頂則是被椏枝剪碎的藍天。清晨的氣溫比預期更冷,即使套上長袖與防風外套,依舊凍得我四肢僵麻。山路雖陡,但考驗的時間不長,差不多該歇腳的時候已不覺來到山頂。在山頂的小商店休息,點了杯熱奶茶暖身,這時間來光顧的客人除了我,大多是附近的務農男人,他們頭纏著頭巾禦寒,打扮成印度人給人的刻板造型。我們一起喝茶,一起等待山頂的薄霧消散。

或許是地質所致,山的另一邊到處是大理石店:「Namaste Marble」、「Shiva Marble」、「Hindustan Marble」、「Happy Marble」……諸如此類。我不禁在想,這麼多大理石店該如何避免取到重複的名字?我一邊騎車,一邊思考此類無謂的問題。不知從何時開始,思考無謂的問題已成為孤獨旅途中最根本的娛樂。

進度意外順利,下午三點多已抵達烏代浦爾,住進一間名叫「The Journey」的青旅。高高先我一日抵達烏代浦爾,已完成城區探路,並體貼地留下主要景點待我同遊。以我們個性當然沒有參加青旅的團康活動,而是以一貫的一知半解去認識新地方。

○○七系列電影《八爪女》曾在烏代浦爾取景,片中最吸睛的畫面絕對是湖心的純白色皇宮飯店,以及圍繞它的比焦拉湖(Lake Pichola)。湖的方圓數哩有觀光客嚮往的印度,集結了帝國皇宮、殖民歷史、湖光山色、電影場景……各種商業資源水到渠成。然而比焦拉湖以外的,是晚期擴張、髒亂且失序的印度,觀光發展使得寧靜的小鎮忽然人聲鼎沸,洶湧的人流如滿溢的湖水無處宣泄,四處蔓延。

請容我用「光明與陰暗」這般八股的比喻形容烏代浦爾,我天真地以為從焦特浦爾逃到烏代浦爾,迎接我的將是靜謐的度假生活,卻忽略了一件關鍵的事:觀光的力量。烏代浦爾正如許多印度城市陷入觀光發展(光明面)所帶來的後遺症(黑暗面),遊客嘻嘻鬧鬧、來了又走,留下一堆印度人無力補救的爛攤,而來不及收拾爛攤的印度人還不滿足似地,招攬更多的觀光客。

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全盤否定烏代浦爾,特別是當你在日暮時分登上纜車終點的山頭,將遇見比焦拉湖的另一張面容。放眼望去,湖面比想像中寬廣,不規則的輪廓宛如一張大陸地圖,船行於水上,拖曳如彗尾的漣漪,夕陽每下墜一點,都像在湖裡滴幾滴顏料,改變了湖水,乃至山的顏色。我為美景所著迷、感動,忽然體悟到「登高遠望」的意境。

——原來有些事必須站得更遠才顯得更美。

距離將一切拉遠、微縮,使得瘋狂的人車、悠久的遺跡、嘈雜的街巷……都暫時於己無關,難得能以超然的態度、客觀的眼光體察現下。奇妙的是,距離亦將一切拉近、放大,當擺脫了外在的感官刺激,心底的聲音竟變得無比響徹,甚至能觸碰到自己的心境,並且——可說是不得不地——承認「它」的存在。

我一定是旅行夠遠了才經常胡思亂想。

我在想,倘若有扇任意門「砰」地乍現眼前該有多好。假如願望成真,希望門後的場景就是我的家。請別誤以為我戀家,只是偶爾也有「想回去看看」的念頭,只是想親眼確認一切安好,就像親口透過飲食一解鄉愁,我並不貪心,只要淺嘗即可。

沈醉於日暮,我與高高分享了那分心情,很高興她也能感同身受。搞不好這是長途旅行者都患過的病,不免在「旅行」與「鄉愁」間徬徨搖擺。那天,我把那分鄉愁寄予日記:

三個月,是我始終擺脫不了的旅行瓶頸,雖說旅程即將結束,但幾乎可預期地,將結束在身心疲憊的狀態。我總在這節骨眼心理失衡,老是錯過見好就收的良機。

我開始對景點失去興致,對環境心不在焉;感動的時刻減少了,錯過什麼也不罪惡。究竟是對旅行倦怠,還是對漸漸趨近「生活」的旅行產生質疑?我還在路上,難道只為了向誰交代?當旅行變成只是履行,便更難解釋其意義。

或許這就是長途旅行的必然。

或許這就是近鄉情怯。

旅行之路雖然千迴百轉,回家的路卻是筆直的單向道,一旦回去就是回去了,印度可不是說來就來的地方。我得認真想清楚,真的要回去了嗎?我準備好了嗎?

距離返家還有兩個星期。

距離終點約莫五百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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