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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麗。花火原創小說66折起
雙生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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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夢魘

定  價:NT$ 420 元
優惠價:90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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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轟動全美的話題之作,繼《穿條紋衣的男孩》後,
又一以童稚之眼見證歷史上最黑暗一頁的經典小說。

◎ 獲《美國亞馬遜》、《紐約時報》、《ELLE》、《出版者周刊》等各大網站及報章雜誌一致評選為年度最佳書籍

甜美可愛的雙胞胎小姐妹,遭逢人類史上最慘絕人寰的暴行
行經夢魘般的黑暗歷史,她們的勇敢與堅毅將永恆照亮人心


火車開到奧斯威辛停了下來,外頭樂聲悠揚彷彿慶典,車上滿載的全家大大小小,魚貫走下排隊前進,一旁風度翩翩的白袍醫生仔細篩選。兩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貝兒與史塔莎緊偎著媽媽和爺爺走著,其中一位警衛看到她們,便向醫生大喊:「雙胞胎!這裡有一對!」

我們第一次的分裂,是在媽媽的子宮;第二次撕裂開來,則是在實驗動物園裡

一九四四年秋天,多才多藝、性格溫婉的貝兒,與想像力豐富、鬼靈精怪的史塔莎,被「醫生伯伯」門格勒選入「動物園」。動物園裡有許多實驗品:白化症者、巨人、侏儒、孕婦,以及大量與兩姐妹年紀相仿的雙胞胎。裸身測量,並施以針頭、解剖各種殘忍實驗,他們互相扶持,成為彼此最親愛的朋友。而心有靈犀的貝兒與史塔莎則分擔著彼此的苦痛,玩童年小遊戲忘卻日益變形的肉體,擘畫美好未來以面對殘酷現實。

同年冬天,在一場門格勒舉辦的音樂會裡,貝兒突然消失,從此下落不明,傷心欲絕的史塔莎堅信姊姊依然活著,惦記在心尋尋覓覓,但隨著集中營被蘇聯紅軍解放、戰局越發混亂。戰犯潛逃,戰俘竄逃,各自尋求安身立命,史塔莎與小夥伴「藍色病人」決定一同踏上冰天雪地的波蘭荒野,朝華沙動物園前進,他們的目標:復仇門格勒,以及,一家團圓⋯⋯

作者簡介

艾芬蒂・柯納 Affinity Konar
1978年生於美國加州,哥倫比亞大學藝術碩士。現居洛杉磯。

譯者::陳佳琳
台灣大學外文系畢,美國華盛頓大學國際關係碩士,蒙特瑞國際研究學院口筆譯碩士,曾任電視台編審,現為專職翻譯。得獎譯作包括《二號教室的一年》、《飄浮男孩》、《姊姊住在壁爐上》、《喬治女孩》、《娥蘇拉的生生世世》、《騙徒》、《布魯克林》、《在我墳上起舞》、《來自無人地帶的明信片》、《檸檬的滋味》與《梵谷流浪一百年》。

 

名人/編輯推薦

多位知名作家感動推薦——

「獨特出色的小說,詳實記錄人類史上最慘絕人寰的暴行,作者精心研讀多位倖存者的回憶錄,以巧妙優雅的文字娓娓道來,《雙生夢魘》是二〇一六年最震撼人心的精彩大作。」——安東尼・杜爾,《呼喚奇蹟的光》

「犀利精湛的文筆,展露人性美德的傲然英勇,足以媲美大師們的經典作品。」——奇戈契・歐比奧馬,《浮生釣手》

「閱讀《雙生夢魘》就像是透過哈伯望遠鏡觀看浩瀚宇宙:我們以為自己早已熟識黑暗夜空,卻又能從中窺知無窮奧妙。本書的醇厚精闢,值得細細玩味。」——莉芙卡・葛茜,《我們之間,大氣干擾》

「簡潔俐落的文字,讀來卻能揪心傷感。字裡行間隱然散發人類勇氣的極致表現。」——大衛・羅布列斯基,《索特爾家的狗》

「柯納筆下的人物情節充滿震撼力又精準無比。她帶領讀者行經暗夜夢魘般的闇黑歷史,儘管路途奸險,卻能巧妙引導大家走向光明。」——凱倫・羅舒,《沼澤新樂園》

目次

Part1
第一章 從舊世界到新世界
第二章 新來者
第三章 小永生
第四章 戰爭資料,緊急
第五章 紅雲
第六章 信差
第七章 讓我開心吧
第八章 她說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可是
第九章 數以千萬計

Part2
第十章 時間與記憶的守護者
第十一章 熊與胡狼
第十二章 我的重生
第十三章 乾草殿堂
第十四章 俄國人拍了電影
第十五章 我們的行軍步伐風聲雷動
第十六章 遷徙
第十七章 俯瞰我們的廢墟
第十八章 分離
第十九章 神聖帷幔
第二十章 飛行
第二十一章 這不是結局
第二十二章 這不是結局

書摘/試閱

史塔莎
第一章
從舊世界到新世界

我們兩人是同時創造的,我的雙胞胎姐姐貝兒,還有我。或者更準確地說,貝兒成形後,我再從她身上分裂而出。她在子宮萌芽後,我也照樣複製了她的一切。我倆在雪花般的羊水漂浮了八個月,猶如兩只歇息在媽媽體內的玫瑰紅手套。我們共用的子宮,想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地方了,在我們大腦完成象牙色架構,脾臟也完整之後,貝兒便很想看看我們以外的世界。於是,帶著新生兒的蠻勇,她讓自己蹦出了媽媽的身體。
儘管早產,貝兒卻是純熟的惡搞專家。我安慰自己,這不過是她的把戲之一;她很快就會回來作弄我了。但當貝兒遲遲不見蹤影後,我開始無法呼吸。你有過同樣的經驗嗎?你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在外飄零流浪,落腳在未知遠方?如果你懂,我確信你就會瞭解當下的危急。我先是喘不過氣,接下來,心臟也慢慢不跳了,大腦甚至灼燙炙熱。在胎兒的粉紅世界中,我開始面對事實:沒有她,我會成為一個沒有用的分裂物,無法愛人的女孩。
於是我跟隨姐姐的腳步,允許醫生的雙手把我拉進一片光亮,打我屁股。請注意,在這段不請自來的過渡期間,我連哭都沒有哭一聲。連我們的父母無視我也想被命名為「貝兒」的心願時,我也一聲不吭。
於是,我成了史塔莎。結束驚心動魄的出生過程後,我們進入了有家人、鋼琴與書的世界,儘管日子過得懵懵懂懂,卻總是美好愉快。我們是如此相像 ——我們會從窗戶丟下彈珠,拿望遠鏡盯著它們落下小山丘,只為了看看這些小生命會將自己帶得多遠。
那令我們敬畏的世界,也結束了。大多數世界就如此終結了。
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們還認識另一個世界。有些人說,那是造就我與我姐姐的世界,但我想告訴這些人,他們錯了,但現在,我只能告訴你,我們在生命的第十二年,被迫擠進運牲畜的火車車廂,進入了那個世界。
四天四夜的旅程中,我們聽從媽媽與爺爺的指示,為了求生,一路矇騙自己。我們把一顆洋蔥傳來傳去,舔它的黃色外皮,只因為不想餓肚子。我們想找樂子時,就開始玩爺爺發明的遊戲:「生物大分類」,這有點像是比手畫腳,你先描述某種生物,讓其他人說出它的科、屬與種類等等,最終才能勾勒出奇妙輝煌的大自然王國。
我們四個人在牲畜車廂猜了不少的物種;從大熊到蝸牛應有盡有,結束之後,再重頭玩過——爺爺的喉嚨已經口渴到沙啞,但還是對我們強調,人類必須用盡洪荒之力,將整個宇宙完善組織起來——火車終於停下來後,我就不想再玩了。我現在想起來,當時我應該正努力說服媽媽,我是一隻阿米巴原蟲。但也有可能我假扮的是其他生物。我只所以記得阿米巴原蟲,或許因為當時的我感覺自己無比渺小,而且透明脆弱得不堪一擊。大概是這樣,我已經不確定了。
就在我準備認輸時,車廂門被人拉開了。
外面竄進來的光線刺眼駭人,我們一緊張,洋蔥掉到了地上,被我們啃了一半的它順著下坡滾落,氣味嗆鼻,看起來就像半圓明月。最後,洋蔥停在一位衛兵腳邊。我想他一定滿臉嫌惡,但我看不見——因為他掏出一條手帕遮住鼻孔,打了一串噴嚏,止住噴嚏後,他唯一的動作就是將靴子懸在我們的洋蔥上方,在小小的球體投下日蝕般的陰影。我們目睹洋蔥在他的摧殘下流淚,滴出苦澀的汁液。接著,他朝我們大步走來,嚇得我們匆匆躲進爺爺的大外套。儘管我們的身形早已超越爺爺,再也無法將他當作我們的庇護所,但恐懼讓我們變得更加微渺,我們蜷縮在爺爺的佝僂身軀旁,結果使他看起來像是一隻笨重多腳的奇特怪物。我們在這隱蔽的庇護所緊張眨眼。然後聽見跺腳、翻找的聲響——接著,衛兵的靴子立刻出現我們眼前。
「你算是什麼昆蟲啊?」他質問爺爺,一面用手杖撥弄大衣底下伸出來的女孩雙腿。我們的膝蓋一陣劇痛。接著,衛兵也敲了爺爺的雙腿。「六條腿?你是蜘蛛嗎?」
顯然衛兵對生物一點也不瞭解。基本上,他已經犯了兩個錯誤。但爺爺懶得提醒他蜘蛛不是昆蟲,而且蜘蛛有八隻腳。平常爺爺愛用詼諧吟唱的方式糾正別人,因為他更正錯誤,強調正確的事實。但在這裡,表達自己對爬行或低等生物的知識太危險了,因為這些人更會進而指責你也與這些生物同類。我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更不願意讓爺爺被人當低等昆蟲對待。
「我問了你一個問題,」衛兵繼續用手杖敲打我們的雙腳。「到底是哪一種?」
爺爺用德文告訴他:自己叫做塔德烏什・扎莫思基。今年六十五歲,是波蘭裔猶太人。說到這裡,爺爺就閉上嘴了。
我們好想幫他繼續,把細節全盤托出: 爺爺是生物學教授。在多所大學教授生物好幾十年了,除此之外,爺爺通曉百科,幾乎算是各領域的專家。如果你想理解一首詩的內容,問他就對了。要是你想學倒立,用雙手走路,或打算在夜空找到某顆星星,他也能教你。爺爺曾經帶我們看過一道橫越山巒與大海的彩虹,他後來還經常提起那段往事。那種美真讓人難以置信!他驚嘆,雙眼閃耀著光芒。爺爺熱愛向各種事物致敬,敬晨泳!敬門前的菩提樹!這幾年,他最常說的祝酒詞卻是:但願兒子平安回家!
雖然我們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個字也沒透露,只能將它們嚥下喉嚨,我們雙眼仍因洋蔥的離世淚眼汪汪。我們告訴自己,都怪洋蔥讓自己落淚。我們擦乾淚水想從爺爺的大衣破洞看看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從我們的不成形小窗看出去,我們一共看見了五個人:三個小男孩,他們的媽媽,還有一位白袍男子,此人手裡持著一本小筆記,忙著詳盡記錄。這幾個小男孩讓我們很好奇——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三胞胎。羅茲有另一對雙胞胎姊妹,但三胞胎這種生物我們真的只在書本見過。雖然這三個人讓我們印象深刻,但比起他們,我與貝兒的長相更加神似。他們三個人都有深色鬈髮與眼眸,身形瘦弱細長,但表情各異——一位男孩在陽光下會瞇起雙眼,另外兩位則會皺起眉頭,而他們的相貌只有在白袍男子發糖果到手中時,才會露出一丁點的雷同。
 三胞胎的媽媽與火車車廂其他媽媽都不一樣——她把自己的悲傷掩飾得很好,而且直直站立,猶如一只停擺的時鐘。她一隻手在兒子們頭髮來回撫摸,像是知道自己不久之後,就再也沒有權利碰觸他們了。但那位白袍男子的態度就截然不同了。
 他看起來咄咄逼人,黑皮鞋閃閃發光,那頭深色頭髮也同樣油亮,他的袖口過寬,在他舉起手臂時,布料便開始抖動飄揚,遮住一部分天空。他的帥氣以媲美電影明星,動作表情也刻意浮誇和善,似乎深怕周遭的人們不知道他其實心存善念。
 那位母親與白袍男子開始交談,多半是男人在說話,似乎談得蠻愉快的,我們很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但我想,看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能猜到內容吧:母親的手輕柔撫過三胞胎烏雲般的頭髮,倏然轉身,將男孩們留給了白袍男子。
 當她離他們而去時,她開口告訴孩子,他是醫生喔,然而她的步伐卻帶著些許遲疑。他們會平安無事的,她安撫男孩們,最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的媽媽聽見這段話之後,發出一小聲尖叫,然後重重喘了一口氣,她伸手拉拉警衛的手臂。她的英勇讓我們嚇了一大跳,我們早已習慣媽媽的膽怯瑟縮,她平常連跟肉販說話都會發抖,也不直接跟來家裡打掃的清潔婦打交道。她的血管像是塞滿了冰涼布丁,讓她止不住顫抖退卻,自從爸爸失蹤後,她的狀況更是明顯。在火車車廂時,她不斷畫著一朵罌粟花,保持自己的冷靜。雌蕊,花瓣,雄蕊——她作畫時的專注程度足以唬人,但只要停下筆來,她整個人便瞬間碎裂瓦解。可是,在軌道旁的那一天,她彷彿召喚了全新的強大力量——遠遠超越饑貧困乏的人群。難道是因為現場播送的音樂嗎?媽媽熱愛音樂,而這地方的樂聲活力十足;我們在車廂就能聽見悠揚音符,但它們傳達的激昂振奮卻讓人起疑。許久之後,我們才知道這都是精心設計的技倆,也開始懂得要提防這類慶典般的旋律,因為說穿了,它們骨子裡只帶來折磨與痛苦。連樂隊成員都被矇騙了,他們被迫善用自己的才華,傳達美妙樂音,以便引誘不知情的人們走入陷阱,深信自己即將抵達的美好之地,並沒有完全泯滅人性。音樂——它能提振一車車抵達的民眾,在他們走過營區大門時,仍然流洩在他們周遭。難道媽媽就是因為這樣才變得如此勇敢?我永遠無從得知了。但在當時,我欽佩她開口說話的勇氣。
 「雙胞胎——在這裡是好事嗎?」她問警衛。
 他對她點頭,轉頭看醫生,醫生蹲在沙地上,以便與男孩們面對面說話,這畫面看起來非常溫馨。
 「雙胞胎!」警衛大聲說。「這裡有一對!」
 醫生將三胞胎交給一位女士,大步走向我們,晶亮的鞋尖揚起飛灰。他畢恭畢敬地對媽媽說話,甚至牽起她的手。
 「妳有最獨一無二的孩子嗎?」從我們的視線範圍看來,他的眼神再友善不過。
 媽媽左右挪動自己的重心,突然間縮小了好幾倍。她想要從他手裡抽出自己的手,但他握得很緊,接下來,他甚至用自己戴了手套的指尖輕撫她的掌心,似乎那裡受了傷,但要他療癒它,並不困難。
 「只是雙胞胎而已,不是三胞胎,」她道歉。「希望這樣就夠了。」
 醫生的笑聲宏亮誇張,在爺爺的大衣裡面,聽來餘音繚繞。聲音緩緩消逝時,我們全鬆了口氣,因為我們才聽得見媽媽解釋我們兩人的特色。
 「她們會說一點德文,是她們的父親教的。今年十二月她們就滿十三歲了。兩個人都很愛看書。貝兒喜歡音樂——她反應很快,個性務實,在學跳舞。史塔莎,我家史塔莎」——講到這裡,媽媽頓住了,彷彿不太確定該如何歸類我,最後她說——「她的想像力很豐富。」
 醫生很認真聽這段話,然後要求我們走出來加入他。
 我們遲疑了。我們寧可躲在悶不透風的大衣裡。因為外面正吹一陣有火焰氣息的灰黑惡風,它觸動我們的哀傷心情,大氣有種燃燒的味道;我們還看得見槍枝的影子,有幾隻狗兒一面滴口水,一面咆哮,感覺牠們是專為暴行繁衍的犬種。但在我們有機會退卻之前,醫生拉開了我們的大衣簾幕。突來的光亮讓我們不斷眨眼,我們兩人之中甚至有人大聲咒罵。或許是貝兒。也有可能是我。
 妳們長得這麼甜美可愛,醫生訝異問道,臉上何必要有陰鬱倔強的神情?他把我們拉出來,要我們轉身,又讓我們背對背站好,好欣賞我們的相似度。
 「微笑!」他指示。
 為什麼我們要聽從他的指令?為了我們的媽媽吧,我想。為了她,我們咧齒微笑,此時的她抓緊爺爺的手臂,一臉驚慌,兩滴汗珠落下她的前額。搭上火車之後,我就避免直視媽媽,只想看她畫的那朵罌粟花;我專心研究那盛開的脆弱花瓣。此時此刻,我看懂了她臉上的神情,也能理解她的心情:這位美麗卻又夙夜難眠的半寡婦,隨著歲月逐漸凋零。她曾是意氣風發、備受疼惜的好命女子,如今卻隨風飄搖,無法善終;那圓潤雙頰髒污無比,蕾絲高領垂頭喪氣,嘴角滲出紅寶石般的血漬,那是她在焦慮時自己咬出來的傷口。
 「她們是混種兒?」他問。「妳看這一頭金黃長髮!」
 媽媽扯著自己的深色鬈髮,似乎羞愧自己的美,她搖搖頭。
 「我的先生——他天生膚色比較白」她只能擠出這幾個字。每次外人堅持我們是混種時,她只能這樣回答。隨著我們年紀漸增,「混種」這兩個字出現得越頻繁,人們在我們面前大剌剌地講出這個字眼,倒讓爺爺為我們詳加解釋「生物分類」的知識。不要去管什麼反猶太的紐倫堡法案了,他說。他要我們忽略外界對於混血、混種、一級混血、二級混血的討論,這種荒誕的仇恨行為無所不用其極,用婚姻、血統及信仰分化人民。只要妳們聽到這兩個字,就去思考生物分類的豐富多樣,進而敬畏生物界的一切,維持自己的信念就好。
 但當我站在白袍醫生面前時,我心裡很清楚,未來的日子我將無法遵奉爺爺的忠告,因為這個地方,再也無法按爺爺的遊戲規則行事了。
 「基因真是很有意思的東西,不是嗎?」醫生說話了。
 媽媽根本無法跟他討論這種話題。
 「如果她們跟你走」她連看都無法看我們——「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她們?」
 「你們的安息日啊,」醫生承諾。然後,他回頭看著我們,大聲稱讚我們的特質——他很高興我們都會說德文,他說,他也欣賞我們白皙的皮膚。他不喜歡我們的棕色眼眸,但這一點,他對著警衛說,未來可能很有用處——他湊近觀察,伸出一隻戴手套的手,撫摸我姐姐的頭髮。
 「妳就是貝兒?」他的手指恣意地深入她的鬈髮,彷彿他已經這麼做好幾年了。
 「她不是貝兒,」我說。我往前一步,假裝我就是我姐姐,但媽媽把我拉開,告訴醫生他說對了。
 「原來她們喜歡惡作劇啊?」他大笑。「告訴我妳的祕訣——妳是怎麼分辨的呢?」
 「貝兒很冷靜」媽媽只說得出這幾個字。我很慶幸她沒有詳述我們外表的不同點。貝兒總是夾藍色髮夾,我的髮夾則是紅色的。貝兒說起話來不疾不徐,我總是急著開口,這裡停一下,那裡頓一下的。貝兒的肌膚跟餃子皮一樣蒼白,我則像曬了夏日烈陽,整張臉都是雀斑。貝兒很溫柔,我則努力想成為貝兒,但不管我怎麼做,終究還是只能做我自己。
 醫生彎身看著我,與我面對面。
 「妳為什麼要說謊?」他問我,又來了,又是那種親切的笑聲。
 如果要我老實回答,我可能會說,貝兒——在我看來——是我們兩人之中比較軟弱的那一個,如果我變成她,才有本事保護她。不過,我給了他不太真實的答案。
 「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究竟是誰,」我弱弱地回答。
 接下來發生的,我全不記得了。講到這裡,我會想回頭重新追憶那一段,超越當時的氣味,忘卻皮靴與行李箱放上地面的聲響,期望出現某種類似道別的場景。我們理應目送親人從我們眼前消失,我們理應望著他們離我們而去,理應明白自己失去他們的珍貴時刻。如果我們能看見他們別過頭,霎那之間的不捨與悲傷就好了!回頭看我們一眼——他們卻連這麼做也沒有,但是,為什麼我們連他們背影的回憶都沒有?只是看一眼他們的肩膀或是他們的羊毛大衣,這樣就可以了啊!我只希望能看見爺爺的雙手,沉重地垂在身側——以及媽媽在風中飄揚的髮辮!
 但我們親人原本的所在,我們只看見了這位陌生的白袍男子,約瑟夫・門格勒,這位門格勒,在往後的逃亡歲月,也曾化名為海穆・葛瑞格、G・賀姆斯、伏芮茲・霍曼、約瑟・門格勒、佩德・霍比可、恩斯特・沙巴斯欽雅夫斯、約瑟・艾皮亞、拉斯・波崔、佛德列・愛德勒・馮・布徠巴赫、佛芮茲・費雪、卡爾・居賽克、路德維・葛雷、史坦尼勞・普洛思基、佛斯托・林登、佛斯托・雷登、葛雷・史拉斯托、亥斯・史托柏與亨利克・沃曼醫師。
 這位用盡無數化名躲避自己死期的男人——要我們叫他醫生伯伯。他要我們叫他一次,然後又要我們叫了第二次,只為了跟我們混熟,確保我們不會出錯。等到我們回答的次數讓他滿意後,我們的家人早已不見蹤影。
 我一發現爺爺與媽媽剛才站的地方已經空蕩無人時,雙膝立即癱軟,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的生物,已經出現了新的秩序。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會成為哪種生物,警衛更不可能讓我們有機會思考——他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拉扯我,貝兒趕緊向他保證她可以撐住我,隨即用手臂圈住我的腰,我們就這麼跟著三胞胎走離鐵軌,踏入塵土飛揚的營區,我們走上一條小路,行經沐浴區,朝焚化場前進,在我們走上這條陌生的道路時,眼底所見全是死亡。我們看見推車上擠了一疊疊的屍體,它們已經紫青發黑,其中一具死屍的手朝外伸出,似乎想抓緊什麼東西,彷彿空氣中有一條只有瀕死者才看得見的隱形繩索。死屍的嘴唇動了,我看見粉紅色舌尖拍動掙扎,好像想說什麼話。
 我知道說話對生命有多麼重要。如果我能給屍體一點自己想說的話,我心想,也許它會死而復生。
 應該是傻瓜才會這麼想吧?要不就是因為我很懦弱?如果這裡沒有充斥燃燒氣味的邪風,也沒有那位白袍醫生,我還會這麼想嗎?
 這種問題很合理。我常常想到這些,但我從來就不打算得到答案。那些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
 我只知道:我瞪著屍體,嘴裡說出來的話卻不是心裡想的,而是來自一首我聽過的曲子,我們躲在貧民區地下室時,偷偷帶了一台唱機,每次我聽見那首歌,心情就會變好。所以,我試著說出這幾句歌詞。
 「『你想在星辰盪鞦韆嗎?』」我對著屍體唱道。
 它沒有回答,連動一下都沒有。是不是我聲音太尖了?我又試了一次。
 「『將月光收在玻璃罐帶走?』」我繼續。
 我知道,我的嘗試其實蠻悲哀的,但我向來深信,只要用上一點點良善,世界就有本事回到正軌,重拾公平正義。沒有了良善,就必須發明可信的新秩序與體系。當時的我——無論愚蠢或懦弱——卻深深相信,屍體經過言語的刺激鼓勵,終究能獲得重生。但也許,我的歌詞不夠恰當,它們無法釋放那具死屍的生命,也沒有足夠的能力修復它。我搜尋其他的美好字眼——我一定找得到的——一定會有適當的文字,我確定——但警衛不讓我說完。他將我拉開,逼我們繼續前進,急著要督促我們沐浴梳洗,替我們刺青編號,讓我們展開在門格勒動物園的刑期。
 奧斯威辛用來囚禁我們。比克瑙用來殺害我們。兩座集中營只離了區區幾公里,卻是邪惡魔鬼的象徵。這座動物園的用途,我並不清楚——我只能發誓,永遠不讓貝兒與自己淪為牢籠困獸。

***

動物園的寢室過去曾是馬廄,現在擠滿了我們這種人:雙胞胎、三胞胎與五胞胎,人數成千上百,大家擠在比較類似火柴盒的床舖,狹隘空間僅能容身:從地板疊上天花板,窄小的區域甚至能一次塞進三、四個人,大家貼身生活,有時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頭和腳到底在哪裡。
我到處都能看見各式各樣的複製品。這裡是女孩營區。悲傷的女孩,學走路的女孩,從遙遠地方來的女孩,也有可能曾經是我家鄰居的女孩。有些女孩很安靜。她們如小鳥般蹲踞在乾草墊,仔細端詳我們。走過她們的棲息地時,我看見了那些被選中的人,這些女孩經過揀選,必須受苦受難;而她們的另一半則毫髮無傷。每一對雙胞胎姊妹都幾乎有一位歪了脊椎、瘸腿瞎眼,或身上有傷疤,甚至杵了拐杖。
 貝兒與我坐上床舖後,那些還能移動的女孩馬上爬過破破爛爛的床墊湊近我們,審視我們的相似度,大家還想知道我們的來歷。
 我們是羅茲來的,我們告訴她們。一開始還有房子住,後來搬到貧民區的地下室,我們有爺爺,有媽媽,在那之前,我們還有爸爸。爺爺養了一條史賓獵犬,只要假裝對這隻老狗開槍,牠便會裝死倒地,隨即又生龍活虎了。我們有沒有提到,我們的爸爸是醫師,他很熱心助人。但是有一晚上,他離開我們去照顧一個生病的小孩,從此下落不明?是的,我們太想念他,根本無法分擔對他的思念,也陷入極大的悲傷。除此之外,我們還害怕其他事情:病菌、不好的結局、媽媽的啜泣。我們熱愛的事物有:鋼琴、茱蒂・嘉蘭、媽媽不再啜泣。但到頭來,我們究竟算是什麼呢?我們其中一位是很厲害的舞者,另一位也努力想學好跳舞,但這個女孩除了有旺盛的好奇心,什麼事情也做不來。那個女孩,就是我。
 她們滿意我們提供的資訊後,也七嘴八舌介紹自己。
 「我們這裡可以拿到更多食物,」蕾秋最先開口,她的肌膚透明蒼白到幾乎可以看穿。
 「但那些不能算是猶太潔食,會從裡面侵蝕妳,」她同樣透明的姊妹指出。
 「我們可以留長髮,」莎倫拉著自己的長辮給我們看。
 「除非長頭蝨,」她剪了短髮的姊妹補充。
 「我們也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一位俄羅斯女孩說。
 「但是他們會在我們的背上畫十字架,」她的雙胞胎姊妹替她解釋。她轉身讓我們看她洋裝背後鮮紅刺眼的十字架,但其實她們不需要詳述。我的肩胛骨中間也有一個十字架。
 女孩們瞬間安靜無語,不請自來的沉默壟罩了我們——彷彿一朵新近形成的烏雲出現在動物園屋簷下。雙胞胎看向彼此,眼底盡是疑惑不解——應該還可以聊點別的吧?她們的臉上寫著,除了食物、頭髮與衣服,其他更厲害的話題?最後,我們下方的床舖傳來一個聲音,我們伸長脖子想找到說話者,但她與她的雙胞胎蜷成一團,躲在磚牆旁。我們從來沒看過她的臉,但她說的話卻一直迴盪在我們的心底。
 「為了我們,他們會讓我們的家人平安無事,」這位看不見的陌生人說。
 聽到這裡,女孩們莫不點頭贊同,貝兒和我又被全新的對話淹沒,大家正在恭賀彼此,因為家人會一切安好,不如其他人下場悲慘。
 我不想開口問接下來的問題,於是我戳戳貝兒,要她替我問。
 「為什麼我們比其他人重要?」她問題還沒問完,話聲卻已微弱無力。
 又是一連串的答案,大部分都與雙胞胎的用途及成就有關,還有人提到純淨、美麗與益處。我們認為這些答案一點道理也沒有。
 在我還來不及理解這個概念前,負責管理照顧我們的人進來了。在此人龐大壯碩的身形背後,我們叫她肥牛;她就像是戴了假髮的大衣櫥,講話講到慷慨激昂處還會用力踱步、鼻翼翕張,往往都是因為我們刻意不聽話惹火她的。貝兒與我第一次認識她時,她不過是從門後探頭進來的某人罷了,她隱沒在暗夜中,對我們的問題很不高興。
 「為什麼這裡要叫動物園?」我問。「誰決定的?」
 肥牛聳聳肩。「難道妳還看不出來嗎?」
 我說我看不出來。爺爺讀書給我們聽時,教我們所謂的動物園是保育場所,能呈現世界萬物的多樣風貌。但這裡不過是邪惡蒐藏品的所在地。
 「門格勒醫師喜歡這種稱呼」肥牛就給了我這個答案。「在這裡,妳的疑問不會有太多解答。快睡覺就對了,這才是妳該做的事!妳睡了,我才能休息!」
 如果睡得著就好了,這裡的黑暗比我過去所認識的世界還要漆黑,某種氣味總是離不開我的鼻尖,我下方床舖傳來一聲呻吟,外面還有狗兒狂吠,我的肚子不斷咕嚕抗議,回應牠們的哀號。我想要玩文字遊戲自娛,但警衛的怒吼總是打亂我的思緒。我想要貝兒陪我玩遊戲,但她正忙著用指尖撫弄磚牆角落的銀色蜘蛛網,寧可忽略我的低語。
 「妳想當一只認識美好時光的手錶,」我問,「或是會唱歌的手錶?」
 「我再也不信任音樂了。」
 「我也是。但妳到底想當——」
 「為什麼要當手錶?只有它可以選嗎?」
 有時候我會想跟她吵,身為生物,身為還有生命的人類個體,我們有時候得假裝自己是無生命的物體,日子才過得下去;我們必須把自己隱藏起來,在安全時刻修復自己受傷的心靈。但我選擇問她另一個問題。
 「妳想要當可以拯救我們的大門鑰匙,或者是可以摧毀我們敵人的武器?」
 「我寧可當個真正的女孩,」貝兒平平回答。「就像我過去那樣。」
 我想跟她爭論,告訴她玩遊戲才會讓她感覺像之前那個女孩,但連我都不確定了。納粹為我們刺上的號碼讓我們的人生晦暗不明,在黑暗中,那串號碼是唯一可辨識的事物,更糟糕的是,我們完全無法假裝那串藍色數字不可能永久留存,也不可能對它視而不見。我的數字有點模糊——因為當時我又踢又吐;他們得緊緊把我按住——但終究還是被刺了一串號碼。貝兒也被編號了,我討厭她的號碼更甚於我自己的,因為這表示我們成了各自獨立的個體,一旦成為個體,我們就有可能被迫分開。
 我告訴貝兒只要逮到機會,我就會抹去我們的刺青,但她只是嘆了一口氣,只要她勸不動我,她就會這樣嘆氣。
 「妳不用再胡扯了。妳根本不會刺青。」
 我告訴她其實我很瞭。在格但斯克時,我認識了一位水手,那個人教過我。我曾經在他的二頭肌刺船錨。
 沒錯,我就是在說謊,或多少算是謊言啦,因為我真的看過人們身上的船錨刺青。我們在海邊渡假時,我曾經認真注意刺青工坊,它的牆上有各式波浪與船錨的草圖,貝兒則找到一位男孩牽她的手,就在一處長滿藤壺的漁船船頭下方。當我姐姐初識肌膚之親的奧妙,掌心被人捧住的悸動時,我則學會了針尖的巧妙,那銳利針眼足以讓任何美夢成真。
 「總有一天,我會讓我們恢復原狀,」我堅持。「我只需要一根針及墨水。一定有方法的,畢竟我們在這裡身分這麼特別。」
貝兒皺眉,刻意用力轉身背對我——床墊尖聲大叫——她的手肘甚至撞到了我的肋骨。這是意外——貝兒絕對不會刻意弄痛我,除非她也會痛。這是當姐妹最大的痛點——痛苦絕對不會只屬於我們其中之一。我們別無選擇,所有的痛楚折磨只能一起分擔,我更知道在這個地方,我們必須設法承擔共享即來的折磨。
在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房間另一個角落的某位女孩發現了光,那是一盒珍貴的火柴棒,她決定善用這個珍奇物品,讓現場的多胞胎觀眾欣賞有趣的皮影戲。就這樣,在我們半睡半醒之際,還有各種影子人物相陪,它們多半是成雙成對行走,彷彿正大步邁向一艘能保護它們的隱形方舟。
這些黑影竟能代表了世界!生物們飛翔、爬行、蠕動,朝方舟前進,它們絕不渺小:水蛭爬行,蜈蚣閒逛,蟋蟀吟唱。來自沼澤、高山與沙漠的代表——全都在陰影中或彎身或蠕動或覓食。我將它們兩兩分類,這卓越的能力給了我些許安慰。但隨著它們的旅途延長,火焰開始暗淡,陰影扭曲變形。它們有的開始駝背,四肢七零八落,脊柱潰散。它們變成了怪物,連彼此都認不出來。
然而,只要光還存在,黑影就會堅持下去,這就很偉大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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