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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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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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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國家文藝獎得主,李永平早期成名作。

一部無可忽視的國族哀歌!

掀開種族裂痕、再現婆羅洲鄉土傳奇。



那是讓人生畏、又讓人終生難以揮別的母土……

「人啊!還是要落葉歸根,我的根在婆羅洲這塊土地上。」──李永平





★李永平初探婆羅洲的成名作:《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全新結集!



★八篇經典,拆解種族衝突下的歷史鬱結,還原新鮮生猛的島嶼圖像。



★王德威、李有成 專文重磅推薦!



《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雖是少作,但李永平一生辯證華夷關係、雕琢文字意象,還有尋找女孩作為永恆繆斯的嘗試,都已歷歷在目。

我們見證李永平作為「婆羅洲之子」的前世今生。少年已識愁滋味,作家的「早期風格」仍然有待我們的細細體會。──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我之所以將《婆羅洲之子》視為李永平的國族寓言,因為這本小說相當清楚地展現了李永平少年時代的國族想像。──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他是半個支那,他會激怒神的!」

「半唐半拉的雜種子,人家看見就吐口水!」

「拉子婦天生賤,怎好做一世老婆?」………………



十八歲青年大祿士,馬華混血之子為尋求身分認同,

在污衊和輕鄙下陷入種族苦戰;

嫁予漢人的達雅土著,成為備受欺凌的「拉子婦」,

卑辱中偷生,她無處可走也不敢怨恨……

一對母子逃離被飢貧原住民圍困的村落,

驚險航行間,為何改變走回生死未卜的返家路?

鬼影幢幢的「死城」,如何禁錮崩毀靈魂,

展開一場幽冥難分的血腥屠殺……



混融婆羅洲熱帶風土與種族傾軋的哀傷書寫,李永平早年小說羅織出馬來亞鮮活生動的歷史群象。映現十八世紀以來,雜揉華人與當地原住民的島嶼生態。李永平對原鄉一往情深,而當地族群對峙卻在他身上繫了無數個難解的結,土地上人情衝突往內延伸為心頭創痕,作者筆下人與人之間的衝撞,亦成其與自身身分的搏鬥。本書深刻討論國族間的矛盾情結、刻下傷働記憶,透過種族間無數次對話爭鬥,挑醒人性最柔軟的同理與悲憫情懷。

作者簡介

李永平(1947~2017)

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砂勞越邦古晉市。中學畢業後來台就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並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後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東吳大學英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2009年退休,受聘為東華大學榮譽教授。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台北的一則寓言》、《朱鴒漫遊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大河盡頭》(上下卷)、《朱鴒書》、《月河三部曲》、《新俠女圖》(遺作)。另有多部譯作。

《吉陵春秋》曾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及聯合報小說獎。《海東青》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2008年度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第三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大河盡頭》(下卷:山)獲2011年度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台北書展大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大陸版《大河盡頭》上下卷獲鳯凰網2012年度「中國十大好書」獎。2014年獲中國廣東中山市第三屆「中山杯全球華人文學奬」大獎。2016年獲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第六屆文學星雲獎貢獻獎、獲頒第十一屆台大傑出校友。

目次

【推薦序】早期風格 王德威



婆羅洲之子

拉子婦

圍城的母親

支那人――胡姬

黑鴉與太陽

田露露

老人和小碧

死城



【附錄】《婆羅洲之子》――少年李永平的國族寓言∕李有成

書摘/試閱

拉子婦


昨日接到二妹的信。她告訴我一個噩耗:拉子嬸已經死了。
死了?拉子嬸是不該死的。二妹在信中激動地說:「二哥,我現在什麼都明白了。那晚家中得到拉子嬸的死訊,大家都保持緘默,只有媽說了一句話:『三嬸是個好人,不該死得那麼慘。』二哥,只有一句憐憫的話啊!大家為什麼不開腔?為什麼不說一些哀悼的話?我現在明白了。沒有什麼莊嚴偉大的原因,只因為拉子嬸是一個拉子,一個微不足道的拉子!對一個死去的拉子婦表示過分的悲悼,有失高貴的中國人的身分啊!這些日子來,我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她。二哥,你還記得她的血嗎?……」
拉子嬸是三叔娶的土婦。那時我還小,跟著哥哥姊姊們喊她「拉子嬸」。在砂勞越,我們都喚土人「拉子」。一直到懂事,我才體會到這兩個字所蘊含的一種輕蔑的意味,但是已經喊上口了,總是改不過來;並且,倘若我不喊拉子,而用另外一個好聽點、友善點的名詞代替它,中國人會感到很彆扭的。對於拉子嬸,我有時會因為這樣喊她而感到一點歉意。長大後唯一的一次見面中,我竟然還當面這樣喊她,而她卻一點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媽說得對,她是個好人。我猜她一生中大約不曾大聲說過一句話。二妹曾告訴我,拉子嬸是在無聲無息中活著。在昨天的信上,二妹提起她這句話,只不過把「活著」改成「挨著」罷了。想不到,她挨夠了,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我只見過拉子嬸兩次面。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八年前。那時學校正放暑假;六月底,祖父從家鄉出來,剛到砂勞越,聽說三叔娶了一個土女,赫然震怒,認為三叔玷辱了我們李家門風。我還約略記得祖父坐在客廳拍桌子、瞪眼睛、大罵三叔是「畜牲」的情景。父親和幾個叔伯嬸娘站在一旁,垂著頭,不敢作聲,只有媽敢上前去勸祖父。她很委婉地說:「阿爸,您消消氣罷,您這些天來漂洋過海也夠累的了。其實,聽說三嬸人也滿好的,老老實實,不生是非,您就認這個媳婦罷。」
祖父拍著桌子,喘著氣說:「妳婦人家不懂得這個道理,李家沒有這個畜牲,我把他給『黜』了。」
父親聽說祖父要把三叔逐出家門,立刻跪在老人家跟前,哭著要祖父收回成命。我和二弟那時正躲在簾後,二弟先看見爸爸下跪,叫我擠過來看。我剛一探出頭,猛然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小鬼頭做什麼?」是祖父的聲音!我和二弟嚇得跑出屋子。
後來的事情,媽告訴大姊的時候,我也偷聽了一些。祖父雖然口口聲聲不認拉子婦是他三兒媳,但到底沒把三叔趕出家門。媽說,聽說三嬸「長相」很好,並且也會講唐人話。過幾天,三叔就會從山裡出來,那時祖父見了三嬸的「人品」,想來也會消消火氣的。三叔長年在偏遠的拉子村做買賣,一年裡頭,難得出來到古晉城一兩回。這次祖父南來,父親本來很早就寫信通知三叔,可是祖父卻早到了。
我把拉子嬸要來古晉拜見家翁的消息傳揚開去,家中年輕的一輩便立刻起勁地哄鬧起來。六叔那時已經長出小鬍子了,卻像一個在池塘邊捕到一隻蛤蟆的孩子般興奮。他喊我們到園子裡的榕樹下,兩隻小眼睛在我們臉上溜了五六回,故作一番神祕之狀才壓低嗓門說:「嘿!小老哥,曉得拉子嬸生得怎麼樣的長相嗎?」
「曉得!曉得!拉子嬸是拉子婆,我看過拉子婆!」大夥搶著答應。
六叔撇了撇嘴巴,搖晃著腦袋,帶著警告的口吻說:「拉子嬸是大耳拉子喔!」
大夥立刻被唬住了。那時華人社會中還流傳大耳拉子獵人頭的故事。我還聽二嬸說過,古晉市近郊那座吊橋興工時,橋墩下就埋了好多顆人頭,據說是用來鎮壓水鬼的。
「大耳拉子!曉得嗎?大耳拉子的耳朵好長喲。瞧,就這麼長!」六叔得意地拉著自己的耳朵,想把它拉到下巴那個位置。他咧著嘴哇的一聲哭起來:「嘿!小老哥,大耳拉子每天晚上要割人頭的呀!」
把我們唬得面面相覷了,他又安慰我們,說他有辦法「治」大耳拉子,要大夥一起「搞」她。大夥連忙答應。
我第一個見到拉子嬸。三叔領她進大門時,我正在院子裡逗蟋蟀玩。我叫了一聲三叔,三叔笑著說:「阿平,叫三嬸。」我記得我沒叫,只是愣愣地瞪著三叔身後的女人。那時年紀還小,不曉得什麼叫「靚」,只覺得這女人不難看,長得好白。她懷裡抱著一個小娃兒。
「阿平真沒用,快來叫三嬸!」三叔還是微笑著。那女人也笑了,露出好幾顆金牙。我忽然想起六叔的叮囑,便冒冒失失地衝著那女人喊一聲:「拉子嬸!」
我不敢再瞧他們,一溜煙跑去找六叔。不一會,六叔率領十來個姪兒姪女聲勢浩大地闖進廳中。家中大人都聚集在堂屋裡,只不見祖父。大伯說:「孩兒們,快來見過三叔和三──三嬸。」
「三叔!拉—─子—─嬸!」
「拉子嬸」這三個字喊得好響亮,我感到很得意,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大家好像都呆住了。我偷偷瞧爸爸他們,不得了!大人好像都生氣啦。那女人垂著頭,臉好紅。我連忙溜到媽媽身後。
大伯和父親陪著三叔匆匆走出去。孩子們立刻圍成一個大圈子,遠遠地盯住拉子嬸,偶爾有一些低聲的批評和小小的爭論,後來大約覺得拉子嬸並不可怕,便漸漸圍攏上前,挨到她身邊。嬸嬸們遠遠地坐在一旁,聊著她們自己的天,有時還打幾個哈哈,完全沒把眼前這位貴客放在眼中。只有媽坐在拉子嬸身邊,和她說話。媽問道:「妳是從哪個長屋來的?」拉子嬸慌慌張張看了媽一眼,膽怯地笑一笑,才低聲答道:「我從魯馬都奪來的。」媽又問道:「店裡買賣可好?」拉子嬸又慌慌張張看了媽一眼才紅著臉回答:「好──不很好。」我感到很詫異,媽每問她一句話,她便像著了慌似的臉紅起來。我想如果我是媽,早就問得氣餒了,但媽還是興致勃勃問下去。
二弟和二妹忽然在拉子嬸面前爭吵起來。先是很小聲,漸漸地嗓門大起來。
「我早就曉得她不是大耳拉子。」二弟指著拉子嬸的耳朵說。
「誰不是?瞧,她耳朵比你的還長。」二妹說。
「呸!比妳的還長!」
「呸呸!希望你長大時討個拉子婆!」
媽生氣了,把他們喝住。嬸嬸們那邊卻有一個聲音懶洋洋地說道:「阿烈啊,討個拉子婆有什麼不好呀?會生孩子喔!」大家都笑了,拉子嬸也跟著大家急促地笑著,但她的笑容難看極了,倒像是哭喪著臉一般。只有媽沒笑。
其實拉子嬸並不是大耳拉子。後來我從鄉土教育課本上得知,大耳拉子原本叫作海達雅人,集居在砂勞越第三省大河邊;小耳拉子是陸達雅人,住在第一省山林中。拉子嬸是第一省山中人,屬陸達雅族。
孩子們把拉子嬸瞧夠了,便對她懷中的娃兒發生興趣。他模樣長得好有趣,眼睛很大,鼻子卻扁扁的。大夥逗他笑。四弟做鬼臉逗他,把他逗哭了。拉子嬸著了慌,一面手忙腳亂地哄著孩子,一面偷眼瞧瞧我媽又瞧瞧嬸嬸們。嬸嬸停止聊天,瞪著拉子嬸(其實是瞪著她的孩子)。我媽說:「亞納想是要吃奶了。把奶瓶給我,我喚阿玲給妳泡一瓶牛奶。」拉子嬸紅著臉低著頭,囁嚅地說:「我給孩子吃我的奶。」她解開衣鈕,露出一隻豐滿的乳房,讓孩子吮吸她的奶頭。這時四嬸忽然叫起來:「我說呀,拉子本來就是吃母奶長大的。二嬸,妳何必費心呢!」
這時父親和三叔走進來。三叔的臉色很難看,好像很生氣,又像是哭喪著臉。我猜他們剛從祖父房裡出來。祖父沒出來吃中飯,我媽把飯菜送進他房間。
飯後,我媽把拉子嬸帶進她房裡。我想跟進去,被媽趕了出來,經過廚房時聽見二嬸在嘀咕:「吃呀就大口大口的扒著吃,塞飽了,抹抹嘴就走人,從沒見過這樣子當人家媳婦的,拉子婦擺什麼架勢……」
第二天早上,祖父出來了。他板著臉坐在大椅子裡悶聲不響。大人都坐在兩旁,半點聲息也沒有。拉子嬸站在我媽身邊,頭垂得很低,兩隻臂膀也垂在身側。媽用手肘輕觸她一下,她才略略把頭抬起來。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色好蒼白。拉子嬸慢慢走向茶几,兩條腿隱隱顫抖。她舉起手—手也在顫抖著—倒了一杯茶,用盤子托著端送到祖父跟前,好像說了一句話(現在回想起來,那句話應該是:「阿爸請用茶。」)祖父臉色突然一變,一手將茶盤拍翻,把茶潑了拉子嬸一臉。祖父罵了幾句,站起來,大步走回房間。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作聲,只有拉子嬸怔怔地站在大廳中央。
那天下午,三叔說要照料買賣,帶著拉子嬸回山坳裡。
多年後聽媽說,當時祖父發脾氣是因為三嬸敬茶時沒有跪下去。
第一次見面,拉子嬸留給我們的印象一直不曾磨滅。可是一直到六年後,我才有機會再見到她。那時因為家中產業的事,父親命我進山去見三叔。我央二妹同去。
這次進山,是我和二妹六年來夢寐以求的。這段日子關於拉子嬸的訊息,全都是從山中來客那兒得知。可是,家中大人從不主動向他們探問,就是母親,我那最關心拉子嬸的好母親,也只希望客人說溜了嘴的時候,會偶然無意的透露一點關於拉子嬸的消息,因此我們所知的也就非常少。家中只曉得三嬸又生了一個孩子,產後身體便一直很孱弱。後來有個冒失的客人酒醉飯飽之餘,揭發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你們三頭家不知幾世積的德,人家十八歲的大姑娘都看上他,哈哈!如今人家碰到他都問幾時吃他的喜酒哩。」這個消息在我們家自然引起一陣騷動,但是彷彿沒有人比嬸嬸們更來勁了。她們幾個人湊在一起逢人便說,她們老早就知道我們三叔不是糊塗人,怎麼會把那個拉子婦娶來作一世老婆?不會的,斷斷不會的。我們三叔原本就是個有眼光的商人哩!除她們之外,家中其他大人都不怎麼熱心;就是我媽,也只是暗地裡嘆息兩回罷了。此時祖父已經過世,六叔出國讀書,六年前圍繞在「那個拉子嬸」身邊瞪著她的孩子們,如今都已經長大了。自從拉子嬸第一次到家中之後,大夥便常常在一起談論她。隨著年齡的增長,大夥對小時候的胡鬧都感到一點歉意。尤其是二妹,常常說她對不起三嬸,要找機會去山裡看她。我和其他男孩子又何嘗不是有同樣的想法,只是身為男人,不好說出口罷了。三叔進城時,大夥便纏住他,要他說三嬸的事。二妹警告他不可欺負我們三嬸。每回三叔都笑嘻嘻答應,誰想如今他竟要娶小老婆呢?
進了山,才能見到真正的砂勞越,婆羅洲原始森林的一部分。三叔的舖子就在這座原始森林裡。這是一個孤獨的小天地:舖子四周只有幾十家經營胡椒園的中國人,幾里外,疏落地散布著拉子的長屋。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到山外的小鎮。這個小天地幾乎與世隔絕。
三叔當然變得多了,兩鬢已冒出些許白髮。我們談了幾句話,正要向他探問三嬸,外面進來一個老拉子婦。三叔簡單地說:「你三嬸。」我猛然一怔,她不正是我們進舖子時看見的那個蹲在舖前曬鹹魚的老拉子婦麼?怔忡間,二妹已喚了一聲三嬸;我只好慌忙喚一聲,喚過之後,我才發覺我竟然喊她拉子嬸。她驚異地笑一笑:「是哪一個姪子叫我呀?」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她還是跟六年前一樣,卑微地看著人,卑微地跟人說話。只是她的面貌變化實在太大了,我不曉得應該怎麼講,我只能說她老了二十年,像個老拉子婦。
三叔剛問起家中景況,後房忽然傳出嬰孩的哭聲。三嬸向我們歉然一笑,便向後邊走去。她的步履輕飄飄,身體看來非常孱弱。
「三叔,三嬸又生了一個娃兒?」我問。
三叔簡短地「唔」一聲,眼睛只顧盯著茶杯。
「三叔,三嬸剛生下孩子,怎麼可以讓她在太陽底下曬鹹魚呢?」二妹低聲地責怪。
三叔沒有回答。
「三叔,雇個工人也不多幾個錢吧?」二妹說。
三叔猛然抬起頭來,把稀疏的眉毛一揚,粗聲說:「阿英,妳當山裡的錢容易掙麼?」
二妹默然,但我曉得她心裡不服氣。
三嬸抱著孩子出來。她解開了上衣,讓孩子吮吸她的奶頭。我忍不住瞪著那隻奶子:它就是六年前在我們家展露的那個大乳房?委實又瘦又小,擠不出幾滴奶水。娃兒緊緊抓住它,拚命吮著乾癟的乳頭。二妹剛開口,我就立刻瞪她一眼,搶先說:「娃娃好乖,叫什麼名字?」三嬸想回答,三叔卻粗聲粗氣地說:「叫狗仔。」三嬸默默瞧我們一眼,垂下頭。
誰也找不出話來說。不一會,外面跑進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是同款的大眼睛、扁鼻子、褐色皮膚。三叔說:「快來叫哥哥姊姊。」兩個孩子呆呆瞧著陌生人。三叔眉頭一皺,大聲說:「聽見沒有?」孩子們彷彿受了驚嚇,愣在那裡沒出聲。
「蠢東西,爬開去!」三叔罵了幾句。兩個孩子便垂著頭,默默地、慢慢地走開去。三叔在後邊還不斷嘀咕:「半唐半拉的雜種子,人家看見就吐口水!」他坐在店舖櫃檯後面罵了半天,忽然大聲說:「死在這裡做什麼?把他抱開去,我要跟阿平談正經事。」三嬸抱著孩子走了。
我把父親的話告訴三叔。他靜靜聽著,似乎不很留心。
但我和二妹已經見到了夢寐以求一見的三嬸。我看看二妹,我明白她的心意。她恨不得立刻便去向三嬸說,我們對不起她,請求她寬恕我們小時的胡鬧;還要告訴她說,我們同情她,我們愛護她。可是我們兩個到頭來誰也沒開口。可憐的二妹,每一次她總是說:「這回我一定要說了,不然會憋死我的。」可是每一次她總是說不出口。三嬸和她在一起時,她便強裝笑臉,說些不相干的話,彷彿心安理得的樣子。終二妹一生,她再也不會有機會說了,這會成為她畢生憾事的。但這又何嘗不是我的畢生憾事呢?我們何止不知怎樣開口,我們後來還怕見到三嬸的身影。那一個籠罩著我們兩兄妹心頭的陰影日漸擴大,迫使我們吶喊,把所有的事,毫不欺瞞的說出來讓三叔聽,讓三嬸聽,也讓龍仔、蝦仔和狗仔三個孩子聽,還有讓那些想吃三叔喜酒的人也聽聽;然後讓三叔把三嬸和孩子趕回長屋,再明媒正娶,娶他那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進門來,這樣,一切便結束了,大家都可以鬆一口大氣。或者就讓我和二妹跟三叔大大的吵一場罷,逼他發誓和三嬸相偕到老,做一世夫妻。我和二妹卻沒有這個勇氣,而且連吶喊的力氣也沒有。大家彷彿都知道一切都將要過去了:三叔知道,那些想吃喜酒的人知道,三嬸也知道。三嬸傴僂的身子在店舖角落的陰影裡無聲無息走動著,像一個就要離去的靈魂,她會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嗎?她會知道的。但她不敢怨恨,她為什麼要怨恨三叔呢?她是一個拉子婦。她也不會怨恨我和二妹。她對待我們非常好,但她不會說親暱的話。她管我叫「八姪」,管二妹叫「七姪女」,不像嬸娘們成天喊我「老八」,喊二妹「七妹子」,親熱得不得了。待在山裡第四天傍晚下起雨來,二妹站在屋簷下看雨。雨水打溼了她的頭髮,三嬸看見了便拿一頂草笠,靜靜走過來戴在二妹頭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二妹後來告訴我,她那時流眼淚了,她把頭別開去不讓三嬸看見。二妹哭著說:「她那麼愛我,我卻一直沒有對她說我愛她。」「誰叫她是個拉子呢?」我衝口說出這句不該說的話,它傷了二妹的心。但是,這是一句最實在的話:誰叫她是個拉子呢?
可憐那三個孩子,他們也知道阿爸要討小老婆嗎?也許他們心裡知道的。年紀較大的兩個兄妹整天躲在屋後瓜棚下,悄悄玩他們的泥偶。他們不敢去看爸爸的臉,不敢去看那些想吃爸爸喜酒的支那人的臉,只敢看媽媽的,看小狗仔的。還是二妹有辦法,她把兩個孩子哄住了,我們之間建立了友誼。從兄妹口中我們問出了一些可怕的事:
「爸就是常喝酒,喝完了就抓媽來打。」小哥哥說。
「他還打我和龍仔。」小妹妹說。
「有一晚,爸又喝了酒,抱起小弟弟狗仔要摔死他,媽跪在地上哭喊,店裡的夥計阿春跑來把狗仔搶過去。」
「爸罵媽和阿春××。」
「爸常說,要把媽和我跟蝦仔、狗仔趕回長屋去。」
我該去勸三叔。我去了,但三叔只答我一句話:「拉子婦天生賤,怎好做一世老婆?」
第五天傍晚,我和二妹悶悶地在河邊散步。二妹遠遠看見三嬸蹲著搓洗衣服。我們悄悄走過去。三嬸看見我們,立刻顯露出驚惶失措的神色,想把一些東西藏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看見那幾條褲子上沾著一大片暗紅色的血。我默默走開去。
晚上,二妹紅著臉告訴我,那血是從三嬸的下體流出來的。她告訴二妹,近來常流這樣的血。我立刻去找三叔。
「三叔,你要立刻送三嬸去醫院。」我顫抖著嗓門,一字一頓地說,盡量把字咬清楚。
「最近的醫院在二十六里外,阿平。」三叔平靜地說。他的兩隻手一邊飛快地在算盤上跳動著,一邊在帳本上記下數字。
「三叔,你不能把三嬸害死。」我大聲說,幾乎要迸出眼淚來了。
三叔立刻停下工作,抬起頭來,目光在我臉上盤旋著。他似乎很憤怒,又似乎很詫異。半晌,他霍地站起來,說:「叫你三嬸來。」
二妹攙扶著臉色蒼白的三嬸走進來。
「阿平說要送妳到醫院去。妳肯去不肯去?」三叔厲聲說。
三嬸搖搖頭。
「阿平,」三叔回過頭來對我說:「她自己都不肯去,要你費心麼?」
翌晨,我和二妹告辭回家,三嬸和她的三個孩子一直送到村外。分手時,她低聲哭泣。
八個月後,三叔從山裡出來。他告訴家人,他把「那拉子婆」和她的三個孩子送回長屋去了。又過了四個月,也就是我來台灣升學的前幾天,三叔得意地帶著他的新婚妻子來到家中。她是一個唐人。
沒想到八個月後,拉子嬸靜靜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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