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魔．谷崎潤一郎

〈前言〉

「說說看你都吃些什麼，我就能試著說說看你是什麼樣的人。」這句話是《美味的饗宴》（一八二五）作者薩瓦朗（Brillat-Savarin）的著名格言。
現在這個時代，市面上多的是好吃的食物、美食資訊情報與店家，只要有那個意思，誰都能輕易自稱老饕或美食家。
各位聽說過被譽為世界美食家元祖，距今兩千多年前的古羅馬人阿皮基烏斯嗎？
繁華的羅馬帝國有來自世界各處殖民地的豐富多樣食材，阿皮基烏斯正是活在那個時代的羅馬廚師。一本據說由他撰寫的食譜，因記載了奢侈得超乎常理的飲食生活而留名青史。這個男人為了享受奢侈的食物散盡家產（即使如此，手邊仍留下能充分維持生活的金額），因此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品嘗美食，從而陷入絕望，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
「有誰能與這位堪稱世界最早的美食家一較高下？」腦中浮現這個念頭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谷崎潤一郎。
谷崎潤一郎因《痴人之愛》、《春琴抄》及《細雪》等眾多名作而聞名，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文豪之一。這樣的他其實也是位稱得上「食魔」的驚人美食家，雖說不像阿皮基烏斯那樣以自殺收場，取而代之的是不斷地吃，甚至到了面目猙獰的地步。同時，他也以冷酷的眼光持續凝視這樣的自己。就為吃賭上人生這點來說，應該足以媲美那位傳說中世界最早的美食家。
谷崎偉大的地方在於將自己實際人生中的「飲食」諸相，昇華為富有藝術性的文學作品。包括前面提到的代表作，若要從谷崎創作的所有小說和隨筆等文學作品中拿掉「食」的元素，那是幾近不可能的事。
在谷崎潤一郎的文學生涯中，窮極奢侈的美食不但是不可或缺的東西，也是他理想中「人性」的重要元素。本書以文豪實際品嘗過的飲食生活及饕餮美學為前提，嘗試徹底分析谷崎全作品中多采多姿乃至豪華絢爛的飲食印象。換句話說，這是一本打算「吃遍」谷崎潤一郎的書。

筆者也是個執著於吃的人，從以前到現在，每讀谷崎的小說便沉浸在「看起來好好吃～」的樂趣之中，對谷崎文學與「飲食」的關聯始終很感興趣。不過，令我動念將這份興趣轉化為一本書的原因，乃是於谷崎歿後五十年的二○一五年，在神奈川近代文學館舉辦的「谷崎潤一郎展 絢爛物語世界」。
我參加了限定對象的觀覽會，會後筵席上擺出美妙的料理與甜點，其中包括一道「陰翳禮讚風柿葉壽司」。在谷崎的隨筆作品《陰翳禮讚》最後，谷崎發表的食譜中，就有這道吉野的傳統押壽司。在文字中讀過無數次的食物，現在不但實際出現在自己面前，還能用自己的舌頭品嘗味道，真是無可比擬的新鮮有趣體驗。
我忍不住幻想起來。哎呀，要是谷崎文學中那些耳熟能詳的料理都能實際端上餐桌該有多好！如果能重現〈美食俱樂部〉裡至高無上的全席大餐……！
那該會是多麼不可思議又多麼撼動人心的美食饗宴。
這麼一想，我就像被染上了美食狂熱一般，開始調查起「谷崎與飲食」，並動手寫下原稿。好不容易才將那些彷彿無論怎麼寫也寫不完的內容整理成這本書。

在此說明本書的概要。
首先，第一章的「谷崎文學及其飲食哲學」，將論及支撐谷崎文學中關於美食的思想根柢。比方說「對吃的一股執著」、「品嘗美食時要拋開性感美貌或瀟灑時髦的外表」等等，都是谷崎式的美食哲學精髓。對谷崎來說，吃好吃的東西不只是不可或缺的享受，更是身而為人確保驕傲與尊嚴的必備行為。存在於其根柢的是支撐生命的性本能，以及對最愛母親的愛慕與鄉愁。
第二章「閱讀美食小說」將解讀的是谷崎最具代表性的美食小說《美食俱樂部》。小說描述在「料理是藝術的一種」信條下，只以追求美味料理為生存價值的「美食俱樂部」會員們。某天，G伯爵在浙江會館目睹了一群中國人不可思議的饗宴……追求快樂到了極點，抵達的終點竟是禁欲主義。
第三章「料理百花撩亂」中，分別以日本料理、中華料理、西洋料理、肉、魚料理等類別考察飲食諸相。探究谷崎視為至高無上的中華料理魅力，再回歸日本和食之美。身為道地江戶人的谷崎評比東西方美食的結果是？對西洋的崇拜與西餐生活之間的關係是？透過這些探討，相信還能一窺近代日本發展的形貌與所面臨的文化問題。
除了那些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描摹，作者筆鋒一轉，寫起「難吃的食物」也是一絕，令人作嘔的食物躍然紙上。事實上，「好吃」與「難吃」乃表裡一體，兩者之間只有一紙之隔。第四章「噁心的食物」將探討谷崎文學中關於飲食的另一面――看起來難吃的、病態的、令人生理難以接受的，時而散發死亡氣息的負面描寫。貪食、成癮、嘔吐、毒藥、春藥、難以下嚥或禁忌的食物、酩酊大醉、排泄、SM……等等，令人不忍卒賭的各個項目。若是忽略這些噁心的食物，將連谷崎作品一半的魅力都無法理解。
第五章「谷崎潤一郎．食魔生涯」著重於其散文、日記與書信，從明治時代的幼年時期到昭和時代的晚年時期，全面貼近谷崎真實的飲食生活。他在何時？何地？和什麼人以什麼樣的方式吃了什麼？愈是拆解手邊的資料，愈是感嘆文豪無論任何時代都持久不衰的旺盛食慾、對飲食的過人好奇心，以及強韌的生命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焦點，即是在太平洋戰爭中避難鄉間的時期，谷崎家的飲食生活仍豐盛得令人不敢相信時值戰爭之中。到了這個地步，早已超越奢侈或任性的次元，說他是「美食教」最虔敬克己的苦行僧也不為過。
透過谷崎潤一郎這一介作家的飲食美學和吃相，我們看到的是人類最根本的樣貌。面對谷崎這個為吃傾其一生熱情的作家，我們不妨也試著嘗遍他的文學作品，嘗盡作品中的味道，踏入他所達到的終極之生境界。那麼，一起來開動吧。

前言

第一章：谷崎文學及其飲食哲學

Ⅰ美食是藝術
料理般的谷崎文學╱執著於食物的哲學

Ⅱ食物的原生風景
對食物的怨念很可怕╱吃是人類尊嚴的一種╱戀母、「想吃天婦羅」╱不做菜的母親，煮飯的父親

Ⅲ愈壞的人愈能吃
惡女「食物論」╱吃東西的壞女人奈緒美╱飽暖思淫慾的惡女們╱食慾旺盛的女人風流多情？

Ⅳ食物與情慾
愛得想吃掉╱終極的情慾是？

專欄這正是拍出谷崎食物的電影！武智鐵二的《紅閨夢》

第二章：閱讀美食小說

追求極致食物的人渣╱為什麼人們總好奇別人餐桌上有什麼╱要求特別多的中國餐廳╱何謂終極美食？

專欄豹是美食家

第三章：料理百花撩亂

Ⅰ東西方美食評比
江戶前的講究╱上方禮讚╱對故鄉的複雜思緒

專欄關西的月見牛排

Ⅱ和食世界美妙如斯
日本美的結晶╱以幽暗為基調的日本料理╱被發明的傳統、作為異國的日本

Ⅲ中華料理的異國風情
「不可思議國度」的食物╱滿心期盼的中國旅行╱再度造訪上海╱不愛朝鮮料理？

Ⅳ西餐萬歲
橫濱的西餐風貌╱神戶的時髦生活╱其實無法真正愛上西餐╱對西洋的幻滅

專欄學會品嘗起士的江戶人

Ⅴ想吃肉！
元祖‧肉食男子╱明治時代的肉料理諸事╱為國吃肉！╱西式「肉食文化」的真相

Ⅵ魚之百態
煩悶青年與Q彈鮑魚╱海鰻般的女體╱追憶母親，魚之夢

專欄各種點心糖果

第四章：噁心的食物

反美食的美學╱難吃的東西╱是毒還是藥╱一心想毒殺妻子……╱下毒的女人們╱酒與酩酊╱追求剎那救贖╱酒與謊言╱東洋幻想式的酒

專欄家家酒

蒟蒻與SM╱假料理╱對味噌口味的嗝感到興奮的少年╱如果來自最愛的女人……╱雲林之廁――終極耽美的廁所

專欄咖啡店景象

第五章：谷崎潤一郎‧食魔生涯

Ⅰ滋味的原點‧幼年期
家的味道╱舊市街風景╱老饕父親與常去的店╱中華餐廳偕樂園與笹沼家

Ⅱ就讀一中、一高及帝大時期
谷崎家的貧困生活╱開始懂得吃西餐╱精養軒的工讀書生╱從一高到帝大

Ⅲ東京‧橫濱時代
初登文壇、惡魔主義的作家╱淺草萬歲╱創作中的飲食是？╱前往中國旅行╱小田原事件╱美利堅橫濱生活

專欄和有潔癖的泉鏡花去吃火鍋……

Ⅳ阪神間時代
細君讓渡事件前╱與丁未子、松子的再婚╱倚松庵時代╱執筆《細雪》的日子與戰爭的陰影

Ⅴ避難時代
熱海別墅與戀月莊╱再度遷移至岡山縣避難――「你也快來吃」╱與永井荷風同桌共食的終戰前夜

Ⅵ京都時代
兩座潺湲亭╱治療高血壓╱偏愛名演員第六代菊五郎

Ⅶ熱海‧湯河原的晚年時代
雪後庵‧湘碧山房╱對抗高血壓╱《花就要賞櫻，魚就要吃鯛》╱谷崎家的一日餐桌╱谷崎最後的宴會

附錄谷崎的愛店
附錄谷崎潤一郎食譜――《陰翳禮讚》中柿葉壽司的作法

結語――當個「食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