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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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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這是愛唱歌的女孩莎姑的故事
也是台東卑南大巴六九部落的土地記憶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必須發聲的渴望
悲傷的時候,害怕的時候,歡樂的時候
就唱歌吧,盡情地唱
如果有一首歌能急躁的心安靜下來
那個第一個起音的顫動,必定從這裡開始

這是虛構的人物與真實故事的交織,顯影部落的過往遺事,那些緊依主流社會又獨自律動的鮮明存在,也紀念我記憶中的美好野溪。--巴代

莎姑出生的村子叫「大巴六九社」,倚靠中央山脈東麓,面向台東平原與太平洋,法魯古溪潺潺流動,那裡有小米田、水稻田和獵場,炊煙升起,夕陽餘暉下,食物的香氣、山羌的叫聲,以及不同家族之間的故事流傳著。
莎姑四歲那年被日本姑丈松本家收養,卻不受新媽媽疼愛,時常挨打受罵,疼愛她的養父過世後,日子更難過,除了擔心受罰,還要躲恐怖的空襲。這時國民學校的先生對她說:「如果你的心被石頭重重壓著的時候,妳可以唱歌,像很久以前一樣。」她哼著歌,偷偷搭上火車,涉過大巴六九溪,回到了原來的家,才發現爸爸跟姑姑一樣壞脾氣,而且她已經聽不懂家裡的話,只會說日語的她重新學習族語。
又過不久,大巴六九部落變成太平村,聽不懂漢語不會說中文的她,才剛將「卡桑」改為「伊娜」(母親),又要煩惱自己該取什麼新名字了。愛唱歌的莎姑,後來不只影響著她的子女,也影響了整個部落。
莎姑和她的先生德里日後成為部落的靈魂人物,只要有部落性的表演或祭儀需要編舞,總是第一個想到他們夫妻,他們的歡笑與眼淚交織出一幕幕動人的生活回憶。
隨著夢境的不斷指引,莎姑的生命軌跡愈發與部落脈動高度結合,那強韌的生命力,呈現天主信仰和搭拉冒(巫術)並存,祭儀與百朗(漢人)的宮廟相互輝映,連一起生活數十年的魯跌(外省人)和發拉嘎(洋人)也有著相近的律動,兀自低鳴不止。
莎姑,抑或者部落,一如野溪的生命力,緊密相依又自外於主流,有著鮮明的律動與傳唱不止的歌謠。

作者簡介

巴代

Badai,卑南族Damalagaw(大巴六九)部落裔。部落文史工作者、專職寫作。曾獲山海文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吳三連獎、全球星雲文學歷史小說獎。著作有研究專書《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吟唱.祭儀: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祭儀歌謠》;短篇小說集《薑路》;長篇小說《笛鸛》、《斯卡羅人》、《走過》、《馬鐵路》、《白鹿之愛》、《巫旅》、《最後的女王》、《暗礁》、《浪濤》等。

後記 
小溪之歌

我一直想起一條無名溪,尤其當我焦慮部落的未來時。
那是在村子北面,一條地圖上沒註記名稱的無名溪。在我童年時期的印象中,那是一條終年不乾涸的溪水,也是記憶最多的小溪流。溪床最寬廣處只有二十公尺左右,水利失修以前,小溪會流入並溢出橫越溪床的灌溉小水道,繼續往下流去,再匯入村子下方更大的灌溉渠道,在冬天或較為乾旱的季節,除了水量變小,這情形大致不變。橫越溪床的灌溉水道旁,是村子向北出入的路徑。這溪段,經常是村民洗衣、簡單梳洗的地方。早年還經常可以看見太平營區的軍人老兵,採割生長在溪床的瓊麻,在溪中拍打揉洗,並帶回瓊麻線。這也是我們戲水游泳,以及學校辦理遠足活動常來的旅遊地。
溯著溪床往上,有一大片水麻生長的溪段,溪水流經較大的卵石區逐漸上升,那大致是比較寬直、穩定、無水窪的溪段,溪水流速較快。在往上到溪水出山口之間,溪水的落差變大,其中錯落著大小、形狀不一的大石塊,那是每一次颱風沖刷而下,經年累積淘洗所形成的,水流鑽著大小石塊之間,或成細長的瀑布,或像桶子倒水那般從一個石縫間迸出,形成一個水量充沛的小潭,隨後在幾個已經深埋固定在溪底的石頭上,又向下分岔流洩。過了大石區往上,溪床變得稍稍平緩,幾戶村民在這裡栽種了不少的經濟作物,我總是沿著既成的農作小徑繞過這個區塊,再進入溪床。這裡幾乎就已經是小溪的上游段,這裡的岸生植物非常茂密,水道因為長年的下切力量,形成兩側高水道低深的凹谷地形,有些溪段變得既深且窄。因為日照亮減少,兩側植物接連著溪水競相爭高與枝長,枝葉經常大面積的掩覆溪床,以至於溪床的石板石塊都成了暗黑色。大體而言,這一溪段的水流較為活潑與不穩定,大小不一的石板石塊間,高低落差會形成大小不一的空間。有的形成水簾洞似的掛著水簾,有的開散形成可容納一個人平躺的水潭,甚至又分流出去,安靜的形成一處有許多落葉、斷枝、水面下青苔雜生的,看似死水的小水窪。於是,蝌蚪聚生、螞蝗、水蛭暗伏,而毛蟹在水底石塊找尋食物或爬上露出水面石頭上,各自盤據與觀望。青蛙在大小不一的水簾洞內的石層、石片上集體歇息,或偶有幾隻在水道兩側涼濕處獨享空間。於是,蛇來了,食蟹獴來了,探險的我們來了,專業採集捕食青蛙、毛蟹的村民趁著黑夜來了,這裡成了整條溪最繽紛熱鬧又卻極其安靜的溪段。再往上,地勢更陡,陽光卻忽然多了起來,不再切割的地形,有三五處不斷滲出的水流,涓滴成串往下流淌,流經之處,長滿了翠綠的水生苔以及諸多我始終叫不出正確名稱的低矮、伏貼生長的植物。這裡,已經是小溪的源頭之一了。
這溯溪的旅途獨特、處處令人驚豔啊。而最被忽略的,卻是溪水那時刻存在,有時令人煩躁的聲音,但仔細聽,協鳴、錯落、各自有韻味。
先說那源頭吧。水氣從斜坡壁滲出,分別在青綠的苔葉上附著、凝結成水珠,逐漸變大,而後順著壁面滑落,紛紛又爭先恐後的掉落在壁面下端,那山壁剝離堆積的一攤碎屑上,發出極輕微的,連續不斷的「喳」聲。再往下滲透、匯集而後順著一株有數根節理條狀的植物,向下滑落滴成一處淺淺小窪,而終於發出較大的「滴哩」聲響。接著,順勢沿著小水窪的縫隙流成一條逕流流竄,與其他逕流結合壯大,在高低落差下,開始發出「稀哩」的聲響,以慶祝眾多水珠們開始奔向遠方的旅途,聲音越發清亮與持續。到了那日照大多被遮蔽的溪段,形成更多的匯集,發出更自信的「嘩啦啦」聲響;來不及加入的,被擠向一邊的水流,順著石塊表面凹處,跳水似的縱跳而下,發出不間斷的「唆」聲;迷了路的水流,流向一灘看似死水的水窪,瞬間認分的,安靜無語的不停轉圈圈伺機找罅隙重回溪流。再往下,農作區的流水聲「空蔥」「里拉」的回應山壁的娑撫與碰撞;大石塊區的各個水流,倒像是慶祝終於流出山口奔向大溪床,因而「淅瀝」「嘩啦」「轟隆」地聲嘶力竭吶喊,以至於到了水麻區,變得沙啞,只能發出「撒啦」的啞音,甚至終於抵達瓊麻與灌溉水道後,勉強的竊竊低語,偶而「稀啦」偶而「唰」的發出聲響,令人一時無法辨識出那是水流聲,抑或是長腿水鳥走過的划水聲。
無名的小溪就是如此生猛、活躍,一如其他的名江大河,有著各自的身世與獨特的故事,也有著相同的滲出、交融、匯集與奔流的過程,如歌如泣,歡樂或悲喜,情緒俱在。
這條小溪後來成為一條乾涸溪床,只在颱風來時,或長期強降雨的非常時期才有出現沖刮、吞噬一切的洪水、土石流。那是在我剛好熟記長江、黃河的地理、歷史資料的時期,也是我剛探索淡水河、濁水溪的故事的時候。多年來,我,或者村子裡的人,似乎都接受溪水死去的事實,沒有人對上游集水區被伐木開墾的事提出異議。直到後來,我開始做部落文史工作的調查、記錄與整理,我忍不住給小溪以她所在地之名,取名「法魯古溪」,紀念我的記憶,紀念村民們來不及產生的警覺。
我寫《野韻》,也是我對部落文史工作的調查、記錄與整理之後,一種文化的警惕與焦慮。部落,會不會如小溪那般,在大社會主旋律之外,即便鮮明的擁有自己的記憶、節奏、旋律、音韻與情感,也迴避不了外部因素的強烈主導與干擾。部落的未來,終究只是瘖啞、無語?或者慘落到悲鳴甚至消失而「無鳴」?最後,只能成為別人的記憶與記錄?
盡管心驚,收稿前,仍不免俗的,借書頁一角,感謝妻子阿惠全心的支持與鼓勵。也謝謝「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的創作補助,讓我可以專心創作。更謝謝「印刻出版社」的全體夥伴,辛苦付出順利出版,讓我獲得持續寫作的動能。

 

目次

第一章 寄養
第二章 空襲
第三章 回家
第四章 信仰
第五章 婚姻
第六章 歌舞
第七章 終篇
後記 小溪之歌

書摘/試閱

寄養

1
十歲以前,莎姑只會說日語,今年都快六十了,她仍然無法精準聽懂兒女們平時交談的國語(中文)。剛剛醫師所說的話,她大致聽懂了後面的兩句話:多休息,再觀察幾天。
她安靜的看著醫師走出病房,猜測著前面所說的「狀況很穩定」是什麼意思,隨即又將眼光望向病床的先生德里,期待他向她解釋醫師剛剛說了什麼。但德里重新躺平旋即側過身背向她。他已經一個下午沒跟她說話了。
算了,躺著也好,待會兒探病的家人親友一個個來,恐怕也無法好好休息了。她諒解著,心裡又嘀咕著。
德里因為肝炎、腹水以及潰瘍進出醫院幾回,今天顯得特別疲倦,眼球黃濁而無神,欲語又無言。她起了身,為他拉了被子,眼光移伸向窗外,病房大樓南面的幾扇窗,斜畫著幾道午後陽光。
「你休息吧,我出去給你買點果汁回來。」她說,也不期望有所回應,取了提包出了病房。
這是台東天主教聖母醫院,篤信天主教的莎姑生了九個孩子,後面四個都是在這裡生產的,她這一生幾次住院也都選擇到這裡看病住院。今年(一九九二)醫院特別開設了肝病檢驗的科別,她聽從醫院的通知,帶著她受肝病困擾已久的先生接受檢驗,並直接住進臨時設置當病房的診療間,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
這個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住院病房南面的空地有不少病患出來曬太陽,探病的親友多半會選擇在這個時間陸續出現。莎姑穿過門診間走出大門,心裡又幾分猶豫,她不確信自己是真的想買果汁,還是只想離開病房。
病房是該有個人招呼的。她心裡想著,腳步仍朝著醫院外的市集走去。
這幾年,她的先生德里酗酒的狀況忽然變得嚴重,她也不敢多勸,怕被責罵咆哮。事實上,莎姑並不怕咆哮或者暴力相向,她經歷過她的父親麻迓以及姑姑夏絲最狂烈暴躁的對待,德里也不是會動手打人的男人。莎姑最沒辦法忍受的事是,有人對著她輕蔑的吼著:
「妳懂什麼?妳這沒讀書的。」這話語總讓她感到自尊心受到深層的傷害,偏偏擁有高職學歷,在部落又有影響力的先生最常在做錯決定的時候,以這句話反駁或者回應莎姑所有可能的建議。
一九三七年出生的莎姑,不至於沒有上過學,她甚至比部落所有學童更幸運的,在二戰期間美軍對台東地區實施大轟炸以前,上過兩年給平地漢人和部分日本小孩上學的「國民學校」,而不是早年的「蕃人公學校」。她的日語遠比後來受過高職教育的先生還要好上許多。長久以來,莎姑對德里的任性不講理,過去許多年一路胡亂變賣家產,糟蹋自己身體的行徑感到憤慨無奈,現在又覺得憐憫、疼惜。不管怎麼說,他總是唯一愛過與相伴多年一起養育一群小孩的男人。
她走出醫院門口,走向一百公尺外的市場。她注意到市場幾棟房子天際線的建築空隙間,顯露著遠方鯉魚山北面的山頭前方,那個有著像魚眼窩凹洞的岩壁。她的心思忽然拉到四歲離開家的情景,自己稍稍感到意外,心頭頓時凝重,眉頭不自覺的皺在一起。
那是一九四一年十月的某一天下午,她的姑丈到家裡揹起了她,然後沿著通往利家村的小徑,轉搭巴士到台東。很多年的後來,她才知道她那嫁給日本人的姑姑夏絲,一直沒有孩子,所以,莎姑的父親同意將她送給他們領養。莎姑的母親桂妃當然反對將長女送給別人,但又阻止不了像日本警察一樣壞脾氣的先生所做的決定,只能哭著目送莎姑離去。莎姑當時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她一直清楚的記憶著,她是一路哭著,小小聲的哭著,慌得姑丈松本,不停的摘採路邊可發出聲響的植物送給她當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但莎姑還是一路哭,巴士上哭,到了姑丈家還是哭,直到姑丈出門買糖的時候,她的姑媽夏絲忽然一個巴掌呼來,並大聲斥喝要她閉嘴不准哭,莎姑才驚慌的收起了眼淚、哭聲,甚至到了後來,她根本忘記了要怎麼哭。她從此改叫姑丈松本為多桑(父親),姑媽夏絲為卡桑(母親),她成了日本家庭的小孩,有衣服、食物,開始學說日語。
「我怎麼沒有想到要再找個時間到那裡走走呢?這麼多年了。」莎姑忍不住嘀咕著,她接過水果攤保證新鮮的柳橙汁,付了錢往回走。頓時警覺而憤憤地說:「才九月,哪來的新鮮柳橙?如果不是冷凍柳丁,就是還原果汁。」
莎姑懶得再回去計較,走過台東商職前的大馬路,左轉折回聖母醫院的路上。想起柳橙汁又不自覺的微笑。
她第一次喝榨汁的柳橙,是在她剛到日本父親松本家的幾天後。松本在台東鯉魚山東面山麓的神社擔任園丁,主要的工作是負責花草樹籬的栽植與修整。這個工作,從每天打掃神社環境開始,視狀況修剪樹籬或其他橫生肢展的樹枝。其中最有趣的應該是松本會用水管對著葉片或枝椏不停的沖水,沖掉附著在上面的毛蟲或蟲卵,以沖水代替使用消毒劑或農藥。這是後來松本告訴莎姑的。
莎姑剛到新家一個月後,松本便常帶著她到工作的地方,也常在沖洗樹枝葉面時,故意朝莎姑身上灑去逗笑始終不言笑的莎姑。十一月的台東,天氣還熱的,莎姑喜歡這種水珠濺灑的涼適,當水潑向她時,她總是迎向水柱開心的吱吱大笑。休息時,松本會在莎姑換乾衣服時,把帶來的橘子切半榨擠出一杯汁來,為莎姑擦乾頭髮的同時讓她喝。莎姑並不喜歡那種帶著橘皮油的酸澀味道,但感受得到新的父親松本所給予的,從未有過的一種疼愛,她喜歡這種感覺,每一次都會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飲,深怕一下子便喝完那個幸福的酸甜味道。甚至日後遇到挫折或傷心的事,她總是要以這樣的方式喝酸酸澀澀的汁液,看似隨性又甚為享受的含在嘴裡打轉幾回,再和著口水吞嚥的方式,然後感覺得到了撫慰。這樣的幸福時光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她的新爸爸認為莎姑應該待在家裡學習準備上學校了。
想到這兒,一股莫名的戰慄忽然襲湧上來,莎姑打了個冷顫。適巧,台東志航空軍基地兩架剛結束空中纏鬥戰術訓練的戰鬥機,正劃過台東市區上空準備著陸機場,發動機暴烈的嘶吼聲,驅散所有的聲音,驚得莎姑快步躲進聖母醫院穿堂,喘息不定。她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眼前一片模糊,她想就這樣先坐坐,等身體平穩了再回到病房。她隱約感覺像是血壓上升,又像是糖尿病的前兆,她記得年初時醫生是這樣提醒她的。
稍後,莎姑視線逐漸恢復,看見診療大樓與病房之間的走廊樹陰下,散坐一些包紮著繃帶,吊打點滴的人。不知是錯覺還是怎樣,她覺得越來越多的傷患被推了出來。她感到極為不安,已經很久不曾復發的恐懼症,瞬間排山倒海似的像剛剛戰鬥機的引擎聲浪那樣地席捲。那是她在二戰時期大轟炸前後,對台東的記憶,尤其是炸彈炸傷了她熟悉的鄰居與家人,一部分送來醫院,一部分還留在防空洞裡哀號的血腥場面與記憶。
呼!莎姑閉起眼睛長長地呼了口氣,她緊抓著手上的柳丁汁提袋,心跳卻異常加速一時難以平復。


「莎姑!莎姑!」她的新媽媽夏絲,惡狠狠的尖聲叫喊著莎姑。
那聲音從屋子裡衝了出來,嚇得鄰近路旁狹窄的院子裡的莎姑停止了所有動作,豎起耳朵,張著眼珠朝門口望去。
「人呢?天都要黑了,還不進來煮飯。要我每天煮給妳吃啊?妳這個沒人要的小孩,只會流鼻涕笨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的蕃童。光顧著玩,妳給我進來!」
新媽媽夏絲似乎沒有要出來的意思,待在屋子對著屋外喊著。莎姑覺得兩腿有些因為恐懼而軟疲。她知道夏絲睡完午覺沒出門,就一定是哪裡不對勁,這下要拿她出氣了。昨天傍晚夏絲氣沖沖的回來,見到莎姑在院子逗弄著幾隻小雞,便隨手拿起了牆邊的掃帚朝她身上抽了去。莎姑悶哼了一聲不敢哭出聲音來,她知道一定又是夏絲跟她常去找的叔叔吵架了,因為每一次吵架夏絲就會拿她出氣。
莎姑大氣也不敢吭趕緊進屋,才跨過門檻,額頭忽然被一個堅硬灼熱的東西磕上,耳朵被一隻手狠狠的擰住了。莎姑痛得忍不住哭出了一聲趕緊摀嘴,她一抬頭,只見夏絲把菸斗送回嘴邊,然後硬擰著莎姑的耳朵往廚房拖去。
「我告訴妳,妳別以為妳到了這裡,妳就變成了日本小孩,什麼都不用做,光吃光睡等著我來服侍。」夏絲用力的將莎姑推向灶子旁堆著的柴薪前,瞪著她說。
莎姑痛得忍不住哭了兩聲,淚水不停的落,她知道折磨才正要開始,這正是她的多桑松本不再帶她去工作的地點之後,每天要上演的事。她趕緊站直了,半低著頭不敢看她的新母親,深怕夏絲又抽起柴薪朝她身上打。她太害怕她這個姑媽,不,她太恐懼這個卡桑的脾氣,就像莎姑恐懼她在部落的父親那樣。
「我問妳,妳幾歲了?」夏絲口氣忽然變軟了。而莎姑倒吸了一口,忍不住一股寒顫從身子裡往上竄,令她不自覺的發抖。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不明白夏絲口氣怎麼忽然變和善,甚至,因為過度恐懼,頓時感覺身體的疼痛消失了,她本能的張起耳朵,腦袋清醒著怕聽漏了什麼。
「卡桑,我五歲多了。」
「五歲多了,都快要可以上學了。來了一年多,妳居然什麼都還不懂,什麼都不會做。妳要是還留在蕃社可以這樣嗎?」夏絲說著,聲音忽然變大了,語氣裡熟悉的戾氣,令莎姑渾身打哆嗦。
「哎呀,這要是傳回蕃社,別人怎麼說我?別人會說我沒把妳當成自己的孩子疼愛,沒有好好教妳基本的生活技能。這樣子可以嗎?」夏絲的聲音又變得平和了,嚇得莎姑冒起了冷汗,她覺得自己已經窒息了。
夏絲吸了口菸,頭低下來湊過臉繼續說:「所以,從現在開始,妳每天負責煮晚飯。知道嗎?」煙從夏絲說話張合的唇間一口一口的漫了出來
「可是……」莎姑被夏絲嘴裡噴出的煙嗆得接不上話,囁囁的說:「可是我不會煮飯。」
「妳看看妳,我說妳是院子裡那些小雞,光會吃,什麼都不會做。我有說錯嗎?妳來我這裡一年多,光看我煮飯做菜把妳餵得這麼胖,這麼簡單的事妳都沒看懂,都沒學會?妳根本沒有心思跟我們住在一起啊。如果那樣,我乾脆把妳送回蕃社去,讓妳每天吃地瓜、吃野菜,髒兮兮的餓著。」夏絲邊說著,邊伸手擰住莎姑的腮幫子,搖了幾下推送出去,仿若她說話的對象是一個待嫁的養女,而不是一個五歲多的小女生。莎姑踉蹌著又不敢倒下,驚嚇的、怔忡的看著夏絲,想弄懂她的意思。
「去妳拿那幾片小木材、小樹枝,還有那些柴過來。」夏絲重新填了一鍋菸絲坐著抽菸斗,並指揮莎姑拿取生火的木柴,以及作為起火種的油杉刨片,開始教她生火,然後又拉著她洗手,量米,洗米煮飯。又教她如何處理準備烹調的蔬菜、食物。
莎姑學得很快,才一週的時間,她已經可以自己一個人生火煮飯,而且煮的跟她的卡桑夏絲一樣。夏絲看在眼裡心裡很不是滋味,但是因為有了幫手,整個下午可以不在家,不必為了煮飯而提前回家而感到開心。但,她依舊沒有給莎姑好臉色。
莎姑是後來才知道夏絲,幾乎是每天下午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但她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因為可以一個人整個下午待在家裡,或者偷空出門找鄰居玩耍,沒有夏絲在家挑剔拿她當出氣筒的壓力,讓莎姑感到自在開心,心想,最好夏絲天天不在家。
那是一九四三年夏天的事。莎姑來到新家已經有一年半,這段時間,夏絲幾乎已經將莎姑視為仇人。莎姑當然不知道什麼是「仇人」,但是夏絲動不動就斥責她,甚至在松本不在的時間動輒打她;喝了點酒或者與她在外面的男人吵架時,回到家一定先抽起竹棍狠打她一頓。對莎姑來說這是很難理解,卻也清楚自己必須每天很小心的戰戰兢兢的過日子。這個情形也令很多人不解,就算孩子調皮為什麼要如此責打一個孩童,更何況莎姑是個乖巧能幹的小孩。她們的鄰居不解,松本也不明白,但又似乎每個人都明瞭是怎麼回事。
莎姑的卡桑松本與多桑夏絲結婚幾年,一直沒有生下孩子,松本渴望有個小孩,因此提議領養夏絲哥哥的大女兒莎姑。剛開始夏絲並不在意,直到莎姑住下來,身為姑媽的夏絲忽然意識到她跟松本無法生育自己的孩子,便開始覺得莎姑刺眼,進而厭惡與敵意。加上松本對莎姑疼愛有加,擔心脾氣火爆的夏絲沒有能力照顧小孩,從第一個月開始便經常帶著莎姑到上班的地方,令夏絲忌妒之火無限延燒。他們不只一次為著莎姑瑣碎的小事爭吵,甚至大打出手,這也讓夏絲將怒氣轉向莎姑發洩。
莎姑盡可能的小心,不讓夏絲有生氣的機會,但似乎是很難的事。夏絲發脾氣與莎姑聽不聽話無關,夏絲毒打莎姑也不需要理由,甚至根本已經成為一個習慣,每天必須做的一件事。這一點莎姑異常清楚,她不只一次回想著當時松本揹著她走路、搭巴士來到這個地方的過程與路線,她想找機會逃出這個家。但五歲多的她,根本無法拼湊出一個起碼可以離開鯉魚山範圍的路線。而邪惡的夏絲,一個無法生育,對所有小孩充滿敵意的夏絲,依然是莎姑日常生活裡充滿變數與絕對暴力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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