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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人(台灣首次出版,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畢生最長篇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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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人(台灣首次出版,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畢生最長篇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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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住在東京的人,都是沒有故鄉的人
在喧囂落下的安穩時代,我們卻各自孤獨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體現日本美學極致第一人
「以卓越的藝術手法,表現了道德性與倫理性的文化意識。」——諾貝爾文學獎受獎理由


|日本文學最高峰|川端康成
國際最高殊榮諾貝爾文學獎、菊池寬獎得主
德國頒發歌德金牌、天皇親自授予文化勳章、法國政府授予藝術文化勳章
美國藝術文藝學會名譽會員、日本藝術界最高榮譽「藝術院」會員

▍內容簡介

住在一個屋簷下,不具法律效力的家庭關係,卻有比血緣更深的牽引。

敬子失去丈夫後,獨自扶養一對兒女清與朝子;俊三與妻子分居,帶著小女兒弓子住進敬子家。兩個破碎的家庭互相結合,卻彼此藏有祕密——清對弓子的執著與戀慕、敬子與弓子超越親生母女的親愛之情、冷眼看著一切的朝子與始終沉默的俊三。

那一天,俊三離家後就沒有再回來了。敬子在最脆弱之時,結識了年輕醫生昭男,兩人關係日漸親密。然而,懷抱祕密戀情的敬子同時發現,弓子似乎也愛慕著昭男……俊三的出走,讓長久以來藏於表面下的孤獨與欲望漸漸翻騰而出,經歷破碎的家庭再次變得不完整……

體現日本文學極致之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畢生最長篇巨作。細膩文字書寫太平盛世中的愛與孤獨,在靜謐幽閉如雪國的東京之中,每個人就像明滅閃爍、呼喊寂寞的一瞬燈光。

 

▍麥田日文經典新書系:「幡」
——總策畫.專文導讀 楊照

致所有反抗者們、新世紀的旗手、舊世代的守望者——
你們揭起時代的巨幡,我們見證文學在歷史上劃下的血痕。

幡,是宣示的標幟,也是反抗時揮舞的大旗。
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仍需懂得如何革命。

日本文學並非總是唯美幻象,
有一群人,他們以血肉書寫世間諸相,
以文字在殺戮中抱擁。

森鷗外於一百年前大膽提示的人權議題;
夏目漱石探究人性自私的「自利主義」;
金子光晴揭示日本民族的「絕望性」;
壺井榮刻畫童稚之眼投射的殘酷現實;
川端康成細膩書寫戰後不完美家庭的愛與孤寂。

觀看百年來身處動盪時局的文豪,
推翻舊世界規則,觸發文學與歷史的百年革命。

▶「幡」書系出版書目〔全書系均收錄:日本近代文學大事記‧作家年表〕
川端康成《東京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畢生最長篇巨作
森鷗外《山椒大夫》:與夏目漱石齊名日本文學雙璧‧森鷗外超越時代的警世之作
金子光晴《絕望的精神史》:大正反骨詩人‧金子光晴尖銳剖析日本人的「絕望」原罪
壺井榮《二十四隻瞳》:九度改編影視‧以十二個孩子的眼睛所見,記錄戰爭之殘酷的反戰經典

作者簡介

川端康成
一八九九年出生於大阪市此花町。年幼時父母雙亡,祖母及姊姊也相繼去世,由祖父一手拉拔長大。川端十六歲時,祖父臥病在床,他詳實記錄祖父臨終前的情景,描述自身痛苦的現實,寫成後來的《十六歲的日記》。

祖父逝世後,川端搬入中學宿舍,大量閱讀文學書籍,包括《源氏物語》、《枕草子》,以及杜斯托也夫斯基、契訶夫等俄國作家的作品。中學畢業,川端進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英文科,在學校的《校友會雑誌》發表習作〈千代〉,描寫與三位名為「千代」的女子的戀愛故事。大學時代,川端與高中同學復刊第六次《新思潮》雜誌,因此結識菊池寬,日後在其宅邸結識芥川龍之介、久米正雄、横光利一等人。一九二一年,他於《新思潮》發表〈招魂祭一景〉一文,受到文壇高度好評。接著陸續發表〈參加葬禮的名人〉、〈湯島的回憶〉、〈林金花的憂鬱〉等作品。一九二三年出版的《文藝年鑑》刊載了他的名字,正式文壇出道。

大學畢業後,川端與橫光利一等人創刊《文藝時代》雜誌,發起「新感覺派」文學運動,提倡日本文壇的革新。他積極於文藝雜誌發表評論,主張當時的舊文壇缺乏現代精神、要從根本上革新藝術意識。然而,於自身創作上,川端並不拘泥於新感覺派。他的創作風格多變、類型廣泛,從佛教信仰薰陶下的虛無主義、靈學與神祕學、少女戀愛小說、融合傳統連歌的前衛作品,到體現「日本之美」玄幻、妖異世界觀的書寫,而有「魔術師」之名。

川端一生發表超過五百部小說作品,從數百字的掌小說到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東京人》,形式不拘。一九三三年發表的〈禽獸〉一作,被盛讚為「昭和前期文學的珠玉」。在當時世間提倡大眾文學的風氣之下,川端堅持追求純文學。一九三五年,他寫下〈雪國〉,逐步奠定其日本文學最高峰的地位。

一九四四年,川端以〈故園〉、〈夕日〉獲最後一屆菊池寬獎。一九五三年,獲選為「藝術院」的會員,是日本藝術界最高榮譽。一九六一年,由天皇親自授予文化勳章,任命為日本文化功臣。除了日本國內對川端在文學貢獻上的肯定,國際間也賦予他極高評價:一九五七年獲西德政府頒發的歌德金牌;一九六○年法國政府授予藝術文化勳章;並在一九六八年,獲得國際最高殊榮的諾貝爾文學獎,是史上第一位獲得此獎項的日本人。一九六九年,選為美國藝術文藝學會的名譽會員。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六日,即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後十七個月,川端康成未留下遺書,於神奈川的工作室自殺身亡,享年七十三歲。



譯者:鄭民欽

生於福建省福州市。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日友好協會理事、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北京大學日本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中日詩歌比較研究會副會長、全國日語教學研究會理事等。

主要研究以日本文學為主的日本文化。著有《日本民族詩歌史》、《日本俳句史》、《和歌美學》等;譯有《源氏物語》、松尾芭蕉《奧州小道》,井上靖《孔子》、《樓蘭》、《敦煌》,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性的人》、《我們的時代》、《燃燒的綠樹》,陳舜臣《中國的歷史》,谷崎潤一郎《春琴抄》、《癡人之愛》、《各有所好》、《瘋癲老人日記‧鑰匙》、《細雪》,三島由紀夫《春雪》,山崎豐子《命運之人》等九十多部。


繪者:王志弘(封面設計)

台灣平面設計師,國際平面設計聯盟(AGI)會員。1975年生於台北,1995年私立復興高級商工職業學校畢業。2000年成立個人工作室,承接包含出版、藝術、建築、電影、音樂等領域各式平面設計專案。2008與2012年,先後與出版社合作設立Insight、Source書系,以設計、藝術為主題,引介如荒木經惟、佐藤卓、橫尾忠則、中平卓馬與川久保玲等相關之作品。作品六度獲台北國際書展金蝶獎之金獎、香港HKDA葛西薰評審獎與銀獎、韓國坡州出版美術賞,東京TDC提名獎。著有《Design by wangzhihong.com: A Selection of Book Designs, 2001–2016》。

目次

菖蒲澡
珠寶和母親
薔薇庭院
大事當前
一時和睦
半老徐娘
流水落花
露水夢
白鹽
人生一度
熱帶魚
生理現象
女人之家
水上
各懷心思
男人運
秋虹
粉紅珍珠
紅羽毛
佳人臥病
婚禮之前
女兒離家
落巢雛鳥
蛛絲
短外褂
一本正經的戲謔
旅館小住
斯人猶在
新年
媽媽的心事
新店開張
牆上鏡子
鄰居失火
奇妙的自由
無法消失的陰影
春天來臨
算不上生活的生活
女兒節
獨自旅行
枕上紅唇
兒子不歸
風中
為誰落淚
藍色雨傘
在銀座
貧病路倒
咬耳朵的痴女人
奔向天空和海洋

書摘/試閱

敬子的化妝細緻入微。洗澡之前,先用冷霜抹臉,然後在洗澡水的熱氣蒸薰下按摩臉部。以紗布擦乾淨冷霜後,再用冷水洗臉。這樣能收緊臉部皮膚,妝容就不會脫落。洗完澡坐在鏡子前面,先拿脫脂棉沾滿化妝水細細地擦一遍臉,再抹上一層薄薄的粉霜,用小指指尖均勻地暈開腮紅,然後拿粉撲輕輕撫按。再以紗布擦一遍眉毛和嘴唇周圍,最後用掌心把化妝水拍在臉上。
「妳的皮膚又白又嫩。」一聽人這樣讚美,她就滿心高興,因為這有她引以自豪的中年女性化妝祕訣。
粉霜和腮紅都必須均勻地融進肌膚,若有似無,淡雅清秀。脂粉厚重、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實在俗不可耐。
「本來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輕點,但要是弄得不好,就會越打扮越老。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啊……」
臉部化妝完畢以後,用尼龍梳梳理略呈波浪形的短髮,來回了幾十遍,終於修出滿意的髮型。
「嗯?」
敬子拿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不動,她發現鏡子裡的頭髮分界線立著一根白髮,大吃一驚。
「白頭髮,今天有好事。」敬子自言自語,但還是決定拔掉它。
白髮又短又粗,老是從她的手指間滑掉,拔不下來。
「真可悲。」敬子只好做罷,打算一會兒叫弓子拔掉。
敬子站起來,穿上緊身衣、胸罩、襯裙、鑲花邊雙縐襯衣,然後在肩頭和手臂外側灑上法國香奈兒香水。
「妳看我像幾歲?」敬子問鏡中的女人。
浴室的門打開一條細縫,弓子小心翼翼地探著頭喊:「媽媽。」
「啊,是弓子。我長了根白頭髮,妳幫我拔掉。只有一根。」
弓子走進來。敬子的腦袋低垂到她胸前。弓子的手指莫名地顫抖起來,似乎不像平時那樣靈巧俐落。
「啊,好痛!」敬子皺著眉頭。
「對不起,媽媽,連黑頭髮也一起拔下來了。」
「真是的。」
「媽媽……」
「好了,好了。」敬子抬起頭,「怎麼啦?妳的手發抖,臉色也不好……」
「媽媽……母親她從熱海過來了。」
敬子也顯得緊張。
「來了……?」
「在會客室……」
「是嗎?不是很好嗎?」敬子腦子一轉,說:「弓子,拿來我的黑洋裝、紫外套和長筒襪。手提包放在和式客廳的收音機旁邊。還有手套,尼龍的白手套。對了,仿麂皮皮鞋拿到後門去。」
「俊三的妻子來了。為什麼我要讓弓子把鞋拿到後門去?為什麼我還要從後門出去?這難道不是我的家嗎?」敬子正想輕鬆地瞧瞧自己的笑臉,卻看見鏡中弓子僵硬的表情。
「媽媽。」
「瞧妳那是什麼臉!我還是別待在這裡比較好。本來我就要出去的,跟人約好了……」
「媽媽。」弓子似乎糾纏不放。
「回來再談。讓我走吧。還是妳要我留在家裡?」敬子像躲避什麼危險的東西似的。弓子搖搖頭。
「弓子,媽媽不要緊的。」
不要緊什麼?俊三妻子的出現,對敬子來說無異於突然襲擊。她也想過這一天遲早要來,但沒想到會是今天。
當俊三將弓子留在她的店裡時,敬子心裡就嘀咕,他為什麼把女兒放在我這裡?要是弓子的母親死了怎麼辦?她覺得很為難。
六、七年前那個時候,京子的病情非常糟糕。敬子聽俊三說過,京子的病久治不癒,她的親屬好幾次勸俊三先和京子解除夫妻關係,待京子病好了,如果那時候俊三還是單身,再結婚一次也行。
「可是,現在她病情還不見好啊。到那時候……」敬子擔心地說。
「是啊。說起來這樣太狠心。」俊三回答:「人要是長年臥病,就好像忘記了年齡,回到童年時代,她對我盡是撒嬌,還天真得很。」
「真叫人羨慕。在這個動盪不安的社會裡,能在寧靜的山間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爛漫地休養,真是幸福。」
「是嗎?」
「這種病人,我也想當一次。」
「妳想代替京子嗎?」俊三笑著說。
「隨時都想。」敬子也笑了。
這是戰敗後、歷盡充滿險風惡浪社會劫難的笑聲。在動盪混亂的歲月裡,似乎只有膽大包天又運氣極好的人才能翻身發跡。
將臥病的妻子留在山上、自己帶著年幼女兒咬著牙撐下去的男人,敬子同情他,同時也感受到他的男性魅力。
敬子是到俊三公司採購雜誌的時候和他認識的。就像從黑市販子手裡買取美國水果糖一樣,她親自跑雜誌社,直接談判。俊三的通俗雜誌內容低級庸俗,但銷路很好。
「不管怎樣,只要印成鉛字就行。大家沒東西看,飢不擇食,我的速度比黑市買賣紙張還快。」俊三說。
戰爭剛剛結束,敬子帶著兩個孩子,日子過不下去。死在戰場上的丈夫前同事幫她出主意,在車站開一間小商店。國營鐵路的商店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開的,那是救濟陣亡鐵路員的家屬和生活困難退休員工的一種辦法。
但是,敬子的店面開張時,車站和城市還是一片廢墟,工人的月薪只有一百五十圓。車站三個站口都有小商店,從正常管道進的貨少得可憐,大都是從黑市進貨,收入歸自己,鐵路方面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敬子的店鋪生意最好。標題是《新生》的活頁小冊子從印刷廠一拿來,還沒來得及摺疊,幾千份就賣光了,弘濟會配額的五十份雜誌也立即銷罄,所以敬子才轉而拜訪俊三的出版社。
有一陣子盡是十圓的小錢,敬子把收到的錢隨手扔進空糖果紙箱,沒多久就滿了。到晚上九點關門的時候,身後半坪大的貨櫃滿滿的都是鈔票。
昭和二十三年的某一天,俊三來到敬子的店舖。
「看妳無精打采的,累了吧?」俊三說。
「看出來了?其實也差不多該放棄這間店了。」
「怎麼啦?不是生意很好嗎?」
「好像要改成給薪制,說是每月兩千圓,跟現在一天的營業額差不多。把多賣多得的方式改成鐵路方面統一直接經營。」
「那就沒什麼搞頭了。換個生意吧,我也想想法子。」
「嗯。我想賣珠寶……」
「珠寶?」
「我娘家以前在繁華地帶做貴金屬生意。我還是學生的時候,父親教過我用放大鏡鑒定寶石有沒有瑕疵。最近,舊珠寶和走私鐘表似乎也很盛行……」
「哦?珠寶的話,要是娘家的人能幫妳一把,就有把握多了。」
「不行啊,娘家的房子在空襲中全燒毀了。」
「哦。」俊三盯著敬子。
不久,敬子關閉商店,開始買地蓋房,也變得離不開俊三了。
俊三幫敬子的女兒朝子買來鋼琴,還修理車庫,停進小汽車。
大門上釘著兩個名牌。
「我做生意也需要自己的名牌。」敬子堅持己見,其實她心底潛藏著「這是我的家」的意識。
就這樣,他們同居了。闊別十幾二十年的親戚朋友左一聲「平安無事」,右一聲「生意興隆」,一個接一個紛紛前來探望,熱熱鬧鬧,日子過得舒暢愉快。
那五、六年裡,俊三的妻子遠在山上療養,病情時好時壞。
「我的事,妳還沒跟京子說吧?」敬子說。
「怕影響她的病情。」
「京子身體好了以後,我也想見見她。」
從俊三的話裡可以想像,京子對丈夫一心一意地信任、依賴,所以俊三也難以告訴她真相。
「京子大概以為我是個熱心的女房東吧?」敬子說。
父母這樣的生活給弓子這個少女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弓子很樂意寫信給同學,卻不太願意寄信給山上的母親。
俊三被借貸利息、兌付期票逼得焦頭爛額,不用說生活費,連零用錢都很緊張的時候,是敬子一直寄療養費給京子。敬子的兩個孩子察覺到這件事,心裡都不痛快。特別是朝子,覺得媽媽真是太蠢了。
「別跟病人計較嘛。我省下這些錢,結果她死了,又會怎麼樣?」敬子嘴裡這麼說,心裡也有贖罪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考慮將來哪天見到京子時自己說話的立場。
可是,現在連敬子都懷疑,自己寄錢給京子是不是出於對俊三真誠的愛情。她對俊三感到失望。
「我的父親也是這樣,東京人只要稍微不順心,就撐不住,倒下了。在外面對人客客氣氣,一回到家就孤僻得很,誰也不理會,讓家人跟著難受。我知道你每天為了錢的事心煩,可是在家裡愁眉苦臉,清和朝子也難受,對孩子沒好處。」敬子抱怨俊三:「我對你的孩子好,你對我的孩子也要好……」
「妳和弓子關係不正常。」
「你的做法是挑撥我和清、朝子的關係。」
「女人真是小心眼,就是因為妳把弓子拉過去了。」
敬子和俊三曾經這樣爭執過。
去年秋天,京子病情有了起色,就從山上療養院轉到氣候暖和的熱海,於是敬子寄給她的錢又增加了。錢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熱海離東京近,這讓敬子不安。
這一天終於來了。
弓子先轉到後門,手裡提著敬子的黑鞋。敬子從弓子手裡接過鞋子,才發現她在悄悄流淚。
「弓子,沒什麼好哭的。妳什麼都不要想。」
敬子從她頭上取下綁在頭髮上的菖蒲葉。
「對了,弓子,我給妳看過班內特做的這對鴛鴦表嗎?鴛鴦表,就是夫婦各戴一隻……」敬子從手提包裡拿出手表,「約翰.班內特爵士是喬治五世時期的鐘表匠,受冊封為爵士。百達翡麗現在還能製造,但聽說班內特已經不做了。班內特的鴛鴦表非常珍貴,古色古香,很高雅,可能現在都還是搶手貨……」
說是給弓子看,她其實也沒細看。
「進去吧。」敬子輕輕推著弓子的後背。

敬子從草坪上種著無花果樹的後院繞到門口。鄰居家的鯉魚旗在空中啪嗒啪嗒地隨風飄動,讓她膽戰心驚。
出了門便是陡峭的下坡路,兩邊是深宅大院,牆內綠樹葳蕤,讓人不覺得身在東京市。
買地蓋房的時候,曾經和俊三來過這一帶,敬子看中了這裡,「我喜歡這陡坡,就像從小山或者森林出來,進到城裡的感覺。」
下大雨的日子,雨水順著牆根的小溝急速奔流,嘩嘩的水聲也愉快悅耳。
但是,不開車以後,俊三爬坡就顯得吃力。
「不是因為安眠藥吃多導致心臟虛弱,是你喝完酒才回家的緣故。爬坡對我來說剛好可以活動手腳。」敬子看俊三一臉焦躁,終於忍不住說道。
她心想,要是自己爬坡時也覺得雙腿沉重,那就完蛋了。她將上坡時腿感到輕鬆還是沉重,當作當天身心強弱的檢測器。
她現在下坡,腳底似乎有踩空的感覺。
「振作點!是鯉魚旗的聲音,還嚇成這樣……」敬子抬頭看著鯉魚旗,使勁往下走。
下了坡便是大馬路,敬子攔截計程車。要是平時,她會挑選車子,但今天趕時間,就顧不得了。
「走麴町二條街。請開快一點。」
她今天第一次見面的田部,是銀座草野珠寶店的主顧。敬子以草野珠寶店店員的名義登門拜訪。
敬子只從草野口中聽聞田部大概的身家背景。
「他最初經營小吃店,一下子就發了,現在開了好幾家餐廳,生意好得很。他是戰後常見的暴發戶,還很年輕呢。這才是財神爺,別看政治家、實業家派頭十足,其實手邊沒現金,買東西還討價還價,分期付款。像田部這樣每天都有進帳的,手頭闊綽,掏錢也痛快。不能放過他。」
這些話敬子不聽也知道。
做珠寶買賣,表面上進進出出的金額很大,其實沒多少賺頭。鑽石也好,翡翠也好,品質高低、有無瑕疵、大小形狀、成色如何,都要經過嚴格鑒定,業界自有收購價的規矩。比如說,一克拉鑽石的收購價為二十八萬圓,售價就定在五十萬圓上下。
像敬子這樣自己不進貨,接受商店委託代銷的,只能收取一些回扣而已,畢竟有限。而且好珠寶不可能常有,做買賣的,運氣好時上天保佑,能撈一大筆。但買主也不多,有時候資金就周轉不開。
敬子從經營小商店轉為珠寶商,算不上為時太晚,但也是稍微遲了點。戰敗初期,皇親貴族和財主富翁驚慌失措,不管好壞,像賣破爛似的亂賣一通,到她那一陣子差不多平息下來。
「妳在車站賺大錢的時候,珠寶市場暴跌,一片混亂,土地什麼的也都不值錢。」有人對敬子這麼說。
但是鐘表的買主比珠寶多,這方面的收入確實有保障。敬子在鐘表上投入了個人資金。
她從同行便宜購入走私進來的百達翡麗表,又從古董舊貨攤上買取班內特表。
「百達翡麗表能賣二十五萬圓的話,收入就相當可觀。」敬子打算要是翡翠賣不出去,她就推銷自己的手表。
當餐廳老闆娘到店裡露面,顧客盯著她的手表問「這是什麼牌子?」的時候,就說「百達翡麗」──暴發戶的老闆一定抱有讓太太這樣自豪回答的虛榮心。敬子打算從這一點說服他。氣質高雅的高級表也許反而受到青睞。
班內特的鴛鴦表具有古雅氣派的貴族情趣。如果敬子對俊三還是原來那樣感情深篤,這對鴛鴦表就一人各持一隻。現在她甚至不告訴他一聲,就拿出來賣。
鴛鴦表就像結婚戒指一樣,必須成雙配對,敬子忽然渴望能有這麼一個稱心如意的人。
「不然我就自己留著,不賣給客人了。啊,我真是個寡情又多情的女人……」敬子茫然地胡思亂想著。
車子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穿過街道沿著護城河駛去。路旁的柳樹和銀杏新葉嬌嫩,對岸皇居的堤壩上綠草茵茵,賞心悅目。
司機放慢車速,問道:「在哪裡下車?」
「就這裡吧。我也是第一次來,下車再找路。」
敬子戰前住在平民區,不曾造訪過麴町高級住宅區。但這一帶也炸毀成一片廢墟,現在多是簡陋寒酸的小房子。昔日的麴町如煙似夢。大概有的人疏散在外地還沒回來,也有的人遷到郊區去了。
雖然只問過一次,她還是立刻找到田部家。但是當敬子站在田部家門口時,卻懷疑是不是找錯了。
這是一棟典型的洋房,草坪比外面的道路大概高出三級臺階,安裝著低矮的鐵絲網籬笆,籬笆上錯落有致地纏繞著爬蔓薔薇,探出許許多多白裡透黃的小花蕾,沐浴著五月溫暖的陽光。從路上可以望見整個房子,那風格情調在外國雜誌的彩色照片上似曾相識。
「這田部莫非是美國籍日本人?或是取日本姓名的外國人……」敬子心裡嘀咕著,按下門鈴。
門拉開了,一個男人驚訝地「啊」了一聲。
「您就是田部先生嗎?」敬子也大吃一驚。
「白井……真是稀客。」
「沒想到您就是田部先生。」
原來田部就是敬子在車站開小賣店時,一直提供她美國糖果的黑市中間商。他復員後,跟在戰爭中失去親人無依無靠的擦皮鞋女孩一起生活。後來,他告訴敬子家裡有了個孩子,從此兩人再沒見過面。
田部親切地說:「有六年沒見了吧?不,七年了。」
「您發財了,了不起。真叫人吃驚。」敬子穿著鞋踩過淡紅透灰的地毯,走進明亮的客廳。
「算一算,您的孩子年紀多大,我們就有多少年沒見了吧。」
「對,對。那時候受到您的關照。」
田部告訴敬子,現在還和那個擦皮鞋的女人住在一起。敬子心頭淌過一股暖流,坐在低腿椅子上。
田部叫來妻子,回頭對妻子說:「妳也記得吧?」接著向敬子介紹說:「這是內人。」
田部的妻子親切地微笑著說:「車站小商店的……」
敬子對這個白皙瘦小、表情溫和的女人沒有印象。
「是的。」敬子客氣地回答:「做夢也沒想到,田部先生原來就是老相識。」
「人生奇遇啊。」田部說。
「您錢一多,都胖得快認不出來了。」
田部像女人一樣笑起來,「那個時候,我們真羨慕妳有一家店鋪。剩下不少吧?」
「沒多少。後來……」敬子囁嚅著:「做珠寶生意和在車站賣東西不一樣。」
「珠寶?妳在草野的店工作啦?」
一個年輕人坐在客廳裡,專心地畫著素描。
敬子一邊在意他,一邊開口道:「嗯,也不只草野。我父親以前就做這一行,認識不少朋友的店鋪……不過,今天是為草野的店登門拜訪的。」
敬子從手提包拿出珠寶和手表,攤放在田部的妻子面前。她對東西不多說什麼,點燃香菸慢慢地抽著。
像嫩葉凝露般翠綠澄碧的玉石,在田部妻子的掌上閃閃發亮。
「很漂亮的翡翠。」
要買翡翠的就是她嗎?一個以前擦皮鞋的女孩打算買價值七十萬圓的翡翠嗎?敬子覺得她不配,有點不可思議。但一想到她也和自己一樣在戰爭期間苦撐苦熬過來,又覺得她應該擁有這美麗的寶石。
「比一克拉的鑽石還要貴吧?」田部的妻子說完,一直背對他們畫圖的年輕人放下手中的筆,回過頭來。
敬子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面熟。
「你過來。」田部喚來年輕人,「這是我弟弟昭男。她是白井,我做黑市買賣時的老主顧。」他簡單地介紹道。
「您的弟弟?」敬子驚訝地問。
「認識嗎?」
「嗯。」
敬子清楚地記得一幕幕場景:白袍子、白口罩、天真純樸的青年眼睛,用手術剪從盆子挑出弓子完全化膿的闌尾。
「是醫生嗎?」
「是。」
「前年剛好這個時候,在柿本醫院見過。有個女孩子得了急性盲腸炎……」
「啊,對了。那時我在當助理醫生。想起來了。她長得很可愛,很調皮,是個健康兒。」
弓子的病歷上寫著十五歲,進行術前準備的院長見她身體發育良好,說她是「健康兒」,於是醫院的人都這樣叫她。
「多虧你們細心治療,現在照樣是『健康兒』。」
敬子想起剛才出門前推著弓子後背讓她去見生母的情景。似乎為了排遣這種心情,她改口問田部:「您戴的是什麼表?」
「歐米茄。快三年了,時間太準,沒意思。」
田部看妻子把翡翠戒指戴在手指上左右端詳著,說道:「真不錯。滿意了吧?」
「不錯是不錯,翡翠和戒托的式樣都很好,但是我想要稍稍小一點的,還是這種色調,大約四、五十萬圓的價格。妳還有別的嗎?」
「看過這顆翡翠,其他的就看不上眼了,所以今天沒帶來。以後如果有您想要的,我再送來。」
最後,田部還是開了兩張支票,百達翡麗表也買下了。
敬子一想到,在髒兮兮的巷口彎腰俯背、擦著別人腳上皮鞋的女孩竟然買走了翡翠和百達翡麗表,就不禁熱淚盈眶,低下頭啜飲橘子汁。
她只讓田部將翡翠那張支票開成畫線支票。
「妳還是那麼年輕。」田部看著敬子,「好像時光倒流,有什麼變年輕的祕訣嗎?」
「沒這回事,哪比得上您事業成功。」
「成功嗎?嘿,算是成功吧。像我這樣在南方戰場上隨時都可能喪命,後來又整天受到病死、餓死、自殺威脅的人獲得成功,心情跟以前的暴發戶可不一樣。妳說呢?」
「嗯……」
田部說要到自己開的四家餐廳巡視一趟,如果敬子要去銀座,可以順便搭他的車去。
田部夫婦一進房間換衣服,昭男又對著畫板繼續畫他的素描。
敬子站起來,走過去想看他的畫。昭男正對著睡在靠墊上的貓寫生。
「喜歡嗎?」敬子問。
「是說貓嗎?」
「不,是說畫畫……」
「還好,只是當作消遣。」
「您不在醫院工作了嗎?」
「還在,只是今天休息。」
敬子從手提包裡取出名片遞給他。
「哪天路過的話,順便進來坐坐。」
敬子的名片夾在珠寶商行的簡介裡,昭男接過去,自然地看了幾眼「珠寶的魅力」說明文:
據說珠寶不是用買的,真正的珠寶應該是由親朋好友饋贈。如果要為您的夫人、女兒、朋友贈送戒指、耳環、項鍊等禮品,沒有比珠寶更美麗的了。但是,您千萬不要忘記,手指圓潤豐滿的人適合渾圓碩大的寶石,手指纖細白皙的人適合小巧玲瓏的綠翠……甚至連普普通通的別針、垂飾,都可以讓您秀美的姿容錦上添花,鮮妍光豔。珠寶具有獨特的魅力,無與倫比。
文章還沒看完,昭男抬起頭來說:「我恐怕與珠寶無緣。」
「別這麼說,什麼時候要送人禮物,我幫您出主意。」
「能看到那些美麗的東西,我當然也高興。」
敬子看著昭男白淨的手指,心想什麼樣的寶石最適合他戴。
「令嬡也出落得很漂亮了吧?」昭男說。
「啊……」
田部說昭男是他的弟弟,敬子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看起來也不像田部的小舅子。敬子當然也不好冒昧打聽,這樣一來,總覺得有些話難以開口。
「要是知道今天能在這裡見到您,我就帶弓子來了。」
敬子嘴裡這麼說,心裡也真的這麼想,倒不是為了讓她與當年的助理醫師見面,而是不想讓她見從熱海來的親生母親。
敬子打算到銀座後打電話給弓子,問一問家裡的情況。現在她正在做什麼呢?敬子想像不出弓子和生母見面的情景,心裡不踏實,覺得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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