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旅奇緣

自序

有一位朋友告訴我，文以載道，身為一個本土作者，應該寫寫自己的出生地。寫本土故事，自然會去查找歷史。香港的歷史，到底從何開始？圖書館的香港史書，大部份是英國殖民歷史。那麼，在這之前呢？莫非，只有漁村荒地？記憶中的中學歷史，讀過宋朝最後一個皇帝，住過香港。宋朝，是一個怎樣的時代？

當我翻開各種有關宋朝的記載，才發現它有璀璨文學創作，有領先世界的法證和航海科技；宋朝是年代極長的朝代，是文藝復興，是創新科技！我跟隨李清照尋尋覓覓，終於找到宋代令人驚異的繁榮。如此一個大時代，香港作為南宋其中一個鹽港，怎可能只是一條漁村？

對於一個作者，如何操控無窮爆發的寫作慾望，如何拿捏千絲萬縷的恩怨情愁，每寫一本書，忘我如酗酒，然後為情消瘦。以作者身份參與香港書展十二年，今年出版這本書，對我別具意義。年復一年，有熟悉的，也有新鮮的，內心總是滿滿的喜悦。在這許多年之後，我的寫作熱誠，和每一位見面的讀者臉孔一樣，有增無減。

我寫的這趟穿越旅程，從臨安出發，回到八百年前的香港。所寫的，不僅僅止於歷史，而是，我們在這大時代的存在感。

金鈴 寫於七月

05 自序

11 第一章

19 第二章

27 第三章

35 第四章

41 第五章

47 第六章

57 第七章

67 第八章

77 第九章

85 第十章

95 第十一章

105 第十二章

115 第十三章

123 第十四章

133 第十五章

143 第十六章

153 第十七章

163 第十八章

173 第十九章

183 第二十章

193 第二十一章

203 第二十二章

213 第二十三章

223 第二十四章

231 結局

第一章

方心羚坐在茶館的小花廳，靠着窗邊，陽光從菱格窗戶漫射進來，照在拼花木地板，一地芳華。女侍應提着熱壺繞過酸枝花架，在她面前的楠木圓桌上把茶碗放下。對方手法玲瓏，把事先硏成茶末的茶粉撒在茶碗，用開水傾注，只見茶末在碗內開散，頃間綻放成花。

心羚驚嘆，以為只有咖啡可以「拉花」，原來茗茶亦可。她瞥眼鄰座幾個茶客聚在一起，又是煮水又是分茶，原來為的是鬥茶藝。她身為一位旅遊記者，足跡遍及世界一百個城市，卻從未見過一個城市的茶坊如此密集。為了吸引顧客，茶坊的招牌更是別出心裁：俞七郎茶坊、朱骷髏茶坊、一窟鬼茶坊、黃尖嘴茶坊等等，大有廣告效應。

她正是因為這茶坊外張貼了免費試茶的吿示，才被吸引而來。她放眼望向窗外，處處都是其門如市的餐店，有的門面較寬闊，只見客人一進飯店，馬上有人招呼座位，寫菜，而且服務生動作快捷，傳菜很有效率。較小的店一樣人聲鼎沸，這裏的人不習慣在家做飯，不是上館子就是叫外賣。心羚不禁想起，這地方和她居住的城市幾乎一模一樣。世界之大，遊子的足跡，彷彿只是為搜集故鄉的點滴。

沒錯，她是一名遊子，既是旅遊記者，也是自由工作者。這年頭，出版業市道大不如前，為了營運，大大小小媒體都寧可聘請「自由工作者」而不用全職僱員。在大學主修外語包括拉丁文和阿拉伯語的她，畢業後本來可以順理成章找一間貿易公司打工。但她忍受不了日以繼夜翻譯文書此等刻板工作，所以只上班三天便辭職不幹。後來她索性背着背包環遊世界，憑藉通曉阿拉伯語和拉丁文的本領，她深入中東和東歐腹地，訪問不少地方人物，一夜成為「網絡紅人」。各大媒體紛紛邀請她為其執筆，她因此成為「旅遊達人」。

她把溫熱的茶碗高舉，一飲而盡。離開茶館前，她和一個迎面而來的客人擦身而過。她回眸，只見對方是一位十多歲的金髮男生，穿着打扮和本地人完全不一樣。她在這裏好幾天，第一次碰見外地人。

作為一個旅者，她特別注意旅人。她本想上前攀談，但見對方垂着臉，一屁股坐在暗角，雙手捂住臉，該是不想被打擾，她決定打消這念頭。她徑自走到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她有一個習慣，也是很多背包客的習慣，每到一個地方旅行，通常會買一份當地旅遊地圖。收集地圖，漸漸成為她的習慣。

她不喜歡歷史，不喜歡上歷史課，更不喜歡逛博物館。她是那種一進博物館大門，會因為被昏暗環境包圍，雙眼眼皮馬上像千斤重的人。因此，她絕不會接手到博物館的旅遊採訪；除了，在日本那次。她被安排拜訪一位日本名作家，作家是地圖癡，兩人一見如故，談得興起，對方帶她去看收藏在日本的南宋地圖。這幅「輿地圖」，繪畫的不僅是中國，而是整個東亞。它繪畫出大宋、女真、宅韋、蒙兀、契丹、高昌、龜茲、烏孫、于闐、碎葉、天竺、闍婆、三佛齊等國，甚至相當準確地描繪海上和陸上交通線。

日本人告訴她，世人古時繪製地圖，多為軍事目的，與平民生活關係不大。只有中國宋代，民生豐盛，旅遊亦隨之成為平民的生活內容。有一位叫劉摯的荊州官員不但繪出了荊州城池坊巷橋樑驛路，還繪畫宗廟寺院名山大川，叫「荊南府圖」。而陸游亦在自己的作品「入蜀記」中提及圖經，説他發現了一個遺城，「圖經謂之呂蒙城」。

她因此而知道，原來宋代旅遊昌盛，地圖亦成為大眾商品。當中，是由於宋代有發達的雕版印刷術，大量複製地圖。

她信步來到白塔橋，買了一幅「西湖圖」，地圖以鳥瞰視角，描繪杭州西湖及周邊景點，包括蘇堤、白堤、六和塔、斷橋、岳廟、雷峰塔、北高峰、南高峰等等。

蘇小小的西泠橋和慕才亭，白蛇傳的雷峰塔與斷橋，還有梁祝的十八相送……

她站在西湖邊，看柳樹搖擺，波瀾起伏，深秋風勁，湖水爭先拍打岸邊，好幾次她都以為會沾濕腳尖，卻又瞬間退去。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生命中某些人，突然出現，突然離開，叫人來不及想念，已淚流披臉。

她曾經有一個深愛的戀人。兩人是在旅途上認識，回到香港後重遇，理念和性格都相近，所以走在一起。半年後，兩人想自組旅遊公司，專營特色旅行服務。豈料開業未成，卻因爭拗而分手。她清楚記得男的問她：「為甚麼你總是畏首畏尾？甚麼都怕負責任，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別人就是傻瓜？」

她當時聽了這番話，更氣憤。她不過是想言聽計從，做他的小鳥依人，既然他不領情，分手也不後悔。如今，彼此天各一方，也許從今不會見面，才懊悔。

心羚想到這裏，內心鬱悶，掉頭走進市集；她害怕一個人的孤單。這個地方的人自古靠山吃山，後來因為城市商業可以吸納龐大的農業剩餘勞動力，人們湧入城市，創造就業。商業繁盛，白花花的錢財源源不斷湧入，瓜田被黛瓦白牆取代，阡陌縱橫的鄉路鋪上青石板，通向繁花綠樹中的高門大戶，城裏別處有錢人仰慕此地風光來建宅修園，一時間富賈雲集，豪商遍佈，夜夜笙歌與西湖濕霧相伴。

作為小商販的「個體戶」，走街串巷，除了柴米油鹽，還有書報賣、賣火柴、賣假髮、賣肥皂、賣貓糧，前舖後居，都是寵物美容店、修鞋店、服裝店、化妝品店及冰飲攤子。

熱熱鬧鬧的老城，令心羚感覺舒暢。

一晃眼她回到三橋，是她入住的旅館所在。這旅館最有趣的地方，是門外有一面白壁板，當作「詩板」。這類型留言板在外國很流行，她每到一個地方，都喜歡在壁上留字。在這裏，有人題詩，有人和詩，就像網絡上旅遊討論區的「跟帖」，也像面書上的留言。

她推門進旅館，管房見是她，板着臉説：「你甚麼時候付房租？」

「房租不是離店才付嗎？」她振振有詞。

「是的。」對方被她懾住：「但我們的規定，是住滿三天要先付房租，才可以續租。」她只得納納答應，明天會交租。

秋天的傍晚，太陽下去了，月亮還沒出來。管房燃起火燭，點亮遍身油膩的燭盞，屋子裏，便瀰漫昏黃的光。

一個渾身黑黝的大塊頭，走進旅館，一隻手擱在櫃抬上，向管房攤着，一隻手卻抓着還滴着油的羊肉腿子。管房打開木盒，慌忙拿出一個小布袋，又按了兩下布袋子內的銀両，怯怯交了給對方。

對方的雙眼像一把刀，向他亮了一眼，轉身正想步出旅館。

坐在暗處的心羚和其他用膳中的客人一樣，把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這些頭戴小圓帽，穿較短長袍，腳上有皮靴的，都是蒙古人。鄰座兩個男人，砰然重重放下酒杯，站身指向蒙古人：「你們這班未開化的傢伙，怎可以如此橫蠻！即使臨安已納入元朝版圖，並不代表你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豪奪！」

全場沸騰起來，一大班食客紛紛站身，聲討這位吹鬚瞪眼的蒙古人，大叫「我們是宋人！」

心羚見勢色不妥，慌忙閃身躲進內堂，但聽外面杯碟鏗鏘，落地開花，被食客用來作為攻擊蒙古人的武器。管房抱着頭走進來避難：「其實，誰做皇上也一樣，我不過是做小生意糊口。他們這樣一鬧，我豈非連生意也做不下來？」

心羚點頭稱是，生平她最怕暴亂，只要吃好住好就足夠。連她自己也弄不清，為甚麼此刻偏偏來到這地方。

故事，該由一星期前説起。

第二章

陽光像蜜糖一樣鋪滿在橘黃色的桌布上，冷氣送爽的西洋咖啡館內一手握着冰紅茶的心羚，覺得很稱心。她的目光並未離開桌面，正確一點來説，她的眼球一直跟隨指頭掃動而滾轉。和大部份城市人一樣，她的每分每秒都被智能電話佔據。作為一個旅遊記者，她必須緊貼時代脈搏，掌握讀者喜好，寫他們喜歡看的。如此，她才能深得媒體和贊助商喜愛，確保工作量，也確保她能天天在這高級館子品嚐下午茶。

「很久沒見。」一把熟悉卻久違的男聲中斷她的眼球運動。雙鬢斑白的老人家瞇着雙眼，聲線沙啞：「看你，我每年從英國見你一次，你的臉就比之前再瘦一點。」

「博士，你總是懂得開我的玩笑。」心羚未等他坐好就向侍應招手：「喝點甚麼？咖啡還是紅茶？」

「噢……」梁博士拉好椅子，緩緩打開餐牌，擱下眼鏡，挑高眉梢，略帶遲疑地説：「要一杯── 一杯熱咖啡吧。」

「咖啡！」她並未面向身旁的侍應。

「想要甚麼？」對方躬身。

「不是説了──咖啡嗎？」她的聲音中充滿冷冽。

「是的。」對方慌忙把餐牌拿走，三步拼作兩步離開她的視線。

梁博士笑了一笑：「還好我剛才點飮品的速度夠快，否則也會捱你白眼。」

「博士！」心羚漲紅着臉。

「好了，別説這些。」老人家和顏悦色：「你是不是已聯絡有關單位，讓我們去現場察看？」

「對，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心羚的拇指快速劃過智能電話上的日程顯示。

熒幕上斗大的閃動着五個字：沙中線地盤。

梁博士並非建築師、工程師，也不是鐵路系統的技術顧問，他是心羚在一次外國學術活動時認識，他主修物理，副修歷史，現屆退休之年，專注歷史硏究。

心羚對歷史完全沒興趣，尤其對中國歷史抗拒。五千年朝代更替，不過是換一個統治者，對她毫無意義。若非最近在沙中線發掘出龐大宋朝遺址，她甚至不知道香港古代原來不只是漁村。博士對此事十分雀躍，馬上從英國回來，叫她早作安排，想一訪發掘現場。心羚剛好認識負責該報道的編輯，取得政府相關人員聯繫，以「記者」身份，實地採訪。

「沙中線工程遺址範圍之大，轟動香港考古和歷史界；有人甚至説，這或會改寫香港歷史。港鐵委託考古專家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在興建中的沙中線土瓜灣站地盤進行發掘，在九龍城聖山（即宋王臺公園附近）一帶進行，共發現二百三十九個遺蹟，包括房屋建築、灰坑、井、墓葬遺蹟等。出土文物中，有一千多箱是普通器物，三千七百件屬重要器物，包括大量陶瓷、錢幣、鐵塊等。在車站範圍外陸續發現其他宋元文物和遺蹟，古物諮詢委員會決定將七項原址保留，為部份已發掘的遺蹟建造保護牆。這工地暫時停工，好等我們文物組的人發掘。」領頭的陳主任帶他們師徒二人走進沙中線的施工地盤。

心羚嚼着口香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她四周盡是開關空地，一個個方形大坑和附近一動不動的機器，彷彿是中了魔咒的世界，時間瞬間停頓。泥地上野花野草繁茂，不似想像中荒涼。剛剛下完一場雨，水窪處處。她的褲腳都被花草上的雨珠打濕，褲側還有點泥。她心裏厭煩，卻見博士這時捲起袖子和褲管，跟着陳主任走近方形土坑。

心羚隨便找個問題問博士：「圓井和方井有何不同之處？」梁博士解釋：「所有古井大多先挖走泥土然後逐層興建，圓井多以一塊塊石頭堆砌，再以泥與灰水黏好，但方井則要有預製組件，儼如「俄羅斯方塊」，要先製作好框架，才逐層放入泥層裝好，甚至再加上井台，由於工序較多，這亦可意味能興建方井的民居較為富有。」陳主任點頭：「首個發掘的宋代方井有井台、手工精美，以花崗岩製作，約三十米深、十層石、井口六十厘米寬。另有殘存房屋結構、石砌建築、碼頭涌河岸石結構等，今次是本港罕有的古蹟及文物大發現。」

梁博士有點激動：「所謂香港歷史，我們總脱離不了一八四一年開埠這個開端，而在成為殖民地以前，香港，傳説是個漁村。可是，這顯然是被極度簡化的香港古代史，早在英軍登陸之前，香港是來往東南亞的必經海灣，是一個重要港口 。後來南宋皇上落難時，他所駕臨的九龍，根本並非只是漁村。這應該是一個有規模的商埠，附近有衙門，村落的人有學識、有財富。同樣坐落在九龍城一帶，同樣關於宋代，我們其實也有宋王臺、侯王廟，南宋小皇上落難九龍的故事也家傳戶曉，若與古井連繫起來，究竟在訴説一個怎樣的香港宋代歷史？」

心羚看出老人家眼裏燃起的火紅。梁博士抓住她胳臂：「去！我們明天去一趟南宋！」因本港蓬勃發展多年，剩下古物數量甚少，同一時間發現幾千件古物，宋代方形古井更是罕見，她能理解，對醉心歷史硏究的博士，實在十分難得。

因此，雖然她對這些不感興趣，亦從未到香港任何地點旅行，但她還是為他老人家安排了九龍城一天旅行團。

兩人首先來到宋王臺公園附近，這裏有文字介紹：相傳宋帝南來，在後來啟德機場跑道附近的小山崗居住。後來宋帝經長洲移師厓山，最後死於該處。後來人們為紀念曾有皇上居於此，就在山上的大石刻上宋王臺。

她帶着他，又來到九龍寨城公園，朗讀智能電話上找到的資料：「當時的宋帝，沿海逃難，去到福建時，有一群福建人護駕他繼續南下，送至這裏。這些福建人做官兵，守護皇上，形成一條村落，叫福佬村；所以現在九龍城裏有條福佬村道。」

梁博士向心羚説：「九龍城有條福佬村道，長洲也有條鶴佬巷，而故事其實是相連的。他們後來再護送皇上，經長洲到厓山，直至南宋滅亡。有一批人到達長洲後，沒有跟隨到厓山，就在長洲躲起來，然後落地生根。」

他們來到位於九龍寨城公園後方的侯王廟，它建於清代一七三零年，廟裏的記載指是為紀念南宋忠臣楊亮節。楊亮節據説是宋帝昜的舅父，當年同樣為護送宋帝逃難來到九龍，生前獲封為侯，死後再追封為王。

梁博士和心羚在一張長椅坐下來。心羚從未聽過這些關於香港的故事，腦裏縈迴出土文物的靈光，想不到陪博士這樣走一趟九龍城，掘出不少陳年的香醇故事。

「歷史上不少廣東的士族望族，因為避難而遷移到香港。如香港最有名的鄧族，南宋開始移民香港錦田、元朗一帶。此外，新界四大家族之一的文氏，也是宋末抗元英雄文天祥的後代。而後世，和文天祥等人合稱「宋末三傑」的，有陸秀夫和張世傑……」

這時，她發現前方五十米外，有一個人影在某處看着自己。

她抬起眼睛，在一棵獨樹的暗影裏，一個身穿筆挺西裝的人，站着一動不動。當對方看見自己的目光，立刻轉身離開。

是誰？

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進駐她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