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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高雄是香港本土文壇上的一個著名作家。其著作繁多,本卷以其精華作品中拔萃,擇其私記小說、記遊小說、借仙小說、世情小說、一日完小說、長篇小說等篇章為主,並收入其散文、怪論、附錄及其個人資料。
高雄是五六十年代香港最重要的作家,以香港的城市小說為重要內容,是當時本土最有影響力作家。其作品以普羅大眾小民生活為描寫對象,影響巨大,其「怪論」又名揚一時,寫出了社會的眾生相。語言生動,具有市井特色;但文筆生動,極有魅力,是研究本土香港文學的一個不可繞過的作家,其作品不僅有文學價值,還有社會學及經濟學,方言學上的價值。

作者簡介

高雄(1918-1981),香港五、六十年代知名作家。本名高德雄,字少敏,原籍浙江紹興,廣州出生,一九四零年代自穗來港,曾執教鞭,也曾經商,先後為多家報紙寫「怪論」及連載小說,有筆名「經紀拉」、「旦仃」、「石狗公」、「許德」、「史得」、「小生姓高」、「三蘇」等,創作種類包括私記小說、記遊小說、世情小說、偵探小說、艷情小說、雜文及廣播劇等。
高雄擅寫都市小民,以社會倫理為題,貼近人性和讀者生活之餘,亦保存不少社會風貌,最為膾炙人口的作品有︰《經紀日記》、《天堂遊記》、《八仙鬥香海》、《新寡》等。
通俗文學作家中,作品題材之廣、產量之多、語言風格之奇當以高雄為箇中佼佼者。其創作由四十年代末一直持續到八十年代初,見證香港報業的黃金時代,同時也是作家本人創作的高峰期。

目次

導讀 張嘉俊 9

 

小說

 

私記小說

經紀日記(節選) 31

拉嫂私記 103

石狗公自記(節選) 115

 

記遊小說

天堂遊記(節選) 147

天堂撈記(節選) 194

 

借仙小說

呂洞賓下凡──誤入契娘團(節選) 218

豬八戒遊香港(節選) 283

 

世情小說

新寡(節選) 295

中年心事(節選) 312

香港式的離婚(節選) 327

不及格的人(節選) 340

目睹香港二十年怪現狀(第六回、第八回) 358

 

一日完小說

眾人生日 397

 

怪論

 

娼妓不可能合法化論 402

議員難做選民亦難做論 404

越南祕密和談應在月球舉行論 408

香港乃「萬防城巿」論 :榔

香港應舉行偽術節論 410

股票已成不動產論 412

 

散文

 

忙窗小品 416

都市‧女人‧風景 421

給女兒的信──交友篇 425

給女兒的信──缺憾篇 431

給女兒的信──温情篇 437

 

附錄

作家小傳 444

高雄資料整理 446

高雄研究資料 454

書摘/試閱

導讀 張嘉俊(節錄)

香港五、六十年代,報章不單是一種資訊傳播的重要媒介,更是流行文化的載體,一定程度上,更是當時社會東西文化交流、漸趨國際化的具體表徵。報紙連載小說的出現及典盛,便是這個時期特有的文化產物和現象,深受普羅大眾歡迎。通俗文學作家中,作品題材之廣、產量之多、語言風格之奇、内容有一定深廣度的尤以高雄為箇中代表人物。高雄的創作時期從四十年代末一直持續到八十年代初,種類包括連載小說、專欄文章、怪論、雜文、廣播劇等;而報紙上的小說連載創作,質量俱佳的則主要集中於五、六十年代,見證了香港報業的黃金時代,同時也是作家本人小說創作的高峰期。

 

一、私記小說──都市小民的行狀紀傳

高雄最膾炙人口的作品莫過於《經紀日記》、《石狗公自記》等一類私記小說。所謂私記,是指以某一人物為中心,記錄其行事、為人、言談、事蹟或見聞的小說。這類小說沒有明確的思想主題,也沒有連貫的情節,隨記隨寫,人物卻鮮明活潑,語言抵死啜核。1就創作手法言之,「私記」小說上承華夏歷代「言」(words)、「事」(events)並重的書寫傳統,下接清末民初以還筆記小說、私小記、日記小說的文體形式。2這類小說不取五四新文學家國人生等大敍事書寫方向,反而細心經營日常衣食起居等小敍事書寫,亦毫不避諱飲食男女等人之大慾,故曾為論者所詬病。3然而,這些小人物、小敘事在一般普羅巿民眼中反覺可親可愛。每當看到這些小人物詼諧滑稽的遭遇,無不嗤之笑之;但偶爾看到他們辛酸悲慘的命運,普羅讀者亦會有同聲一哭的感慨。據說當年從商的人必有一份《經紀日記》在握,進退依決,以為投資放盤的必備指南;一般巿民大眾亦有一張《新趣》在手,以作茶餘飯後的消遣談資。

高雄的私記小說着重細節經營,情節次之;善用曲筆,以小見大,側面描繪人物,形象鮮明而深刻;語言本色,見作者機鋒,亦見其道德判斷,抵死而不刻薄,辛辣而存厚道,秉承華夏傳統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茲引一段《經紀日記》如下:

 

披衣到陸羽,途中遇到大班陳,我說等錢將軍,作了他一尺水。到陸羽,周二娘介紹一陳姑娘相見,另細路一名,陳姑娘謂係其弟,細路無意中卻叫起阿媽來。〔……〕穿好衣裳,周二娘再來電話,她告訴我,昨天介紹認識的陳姑娘,最近識了一個「老細」,他是貴州的大地主,水頭十足,陳姑娘要他找一隻鑽石戒指,起碼要兩個卡,周二娘託我走盤,並聲明要賺價二百元。

出門坐上電車,到珠寶店找莫伯,恰好就遇到昨天在陸羽所見到的陳姑娘,她也是來找莫伯的,但莫伯還沒有出來,我見機會不可放過,就請她到大酒店喝茶,陳姑娘也說是要買鑽戒,我說莫伯的盤口靠不住,她說她已託了周二娘,我說周二娘門路少。結果約定陳姑娘,明天送鑽石到東亞銀行內邊某寫字樓,大概這就是她的「老細」的寫字樓了 。〔……〕先到莫伯寫字樓,說有人要買鑽石。莫伯說:「有一顆三卡二十分鑽石,水頭不很好,但倘可充得過去。」又說:「近底處有小黑點,對光傾斜來看,若非內行人,包管無法看得出。」我要自己帶過去,莫伯卻要夥計陪着我,卒之決定底價三千七百元,浮價歸我所得。

到雪廠街口,剛遇到陳姑娘,向一個小販買摩利士,我掏出腰包來,陳姑娘見我要出錢,竟拿了一罐三個五,又破了幾塊錢的財了。

和陳姑娘到了她的「老細」寫字樓,這個「老細」看到了,便六神無主……我把鑽石交给陳姑娘,陳姑娘交給了他,他看也不看,頭一句就問我香港有無房出賣,要有花園,又要交吉,我隨便亂指一通,他不斷點頭,陳姑娘不耐煩,問他鑽石怎樣,他說:「横豎是你的東西,你說好就好了。」我要價五千元,陳姑娘向我斬眉斬眼,後來陳姑娘說明天再商量,那「老細」卻說今天錢便,可以馬上交易,話未說完,就從囊中掏出了十隻牛仔。陳姑娘要我出騎樓,問我何故不要價六千元,我說一言既出,無法想。陳姑娘硬要我退回一千元回佣,否則不要。我默認退回一千元,尚有三百,不看僧面看佛面,祇得答應,回到內邊,陳姑娘坐在她的「老細」椅子上面,說在騎樓已把鑽石看清楚,從他手中取了五千元交我。〔……〕到昇降機口,陳姑娘走出來,要馬上過水,我拉了兩隻牛仔给她,肉刺無似。回莫伯處,交了價,找回三尺水,袋中銀銀如也,身體輕浮,如騰雲駕霧,出莫伯寫字樓時,回首一顧,那夥計正與莫伯密談,大概莫伯查問誰是售主。

 

以上引文以經紀拉第一身覆述,側面描寫其他人物的言行。不用言明,各人物嘴臉均已表露無遺──陳姑娘假老實釣金龜、貪小便宜;貴州老細揮金如土、色迷心竅;經紀拉、周二娘、莫伯等經紀之間爾虞我詐、互相利用但又互不信任。此外,引文還呈現了整個金錢流動(money flow)過程。試計算一下各人收支:貴州「老細」支出五千元買鑽石贈送陳姑娘;陳姑娘獲贈鑽石一顆,並賺回佣一千元,外加經紀拉請喝茶、香煙之油水;莫伯賺底價三千七百元;經紀拉賺差價三百元,但須扣減應酬費用,另外無端失去一千元差價,到頭來還是得不償失。《經紀日記》中如此鉅細無遺地呈現當時香港社會的經濟活動,保存不少社會及經濟資料,甚至披露好些營商内幕,極具歷史價值,這一點早為論者所肯定。4事實上,《經紀日記》一類私記小說吸引之處,除了書中側面描寫到當時香港社會中各行各業小民面貌與生活行狀,主人翁鮮明而立體的人物形象亦起到重要作用。以致當時的報紙上出現了大量人物傳記類的連載小說,各行各業,包羅萬有,作家紛紛為當時普羅小民作傳立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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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西方敍事學視之,私記小說並不屬於完整的敍事,當中雖敍述了某些事件(events)的發生,但卻欠缺了事件與事件之間連接的因果關係(即「起」、「承」、「轉」、「合」的小說要求),屬於一種「綴段性」(episodic)處理。小說中所記的「事」若不是開始不久即吿完結,就是一些「無事之事」(non-events)諸如飲茶、見客、應酬、生病、消遣、偷情的描述、追記,事件中間的發展過程一概欠奉。參看浦安迪教授講演:《中國敍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五),頁三四—五四。

2一般而言,華夏的書寫傳統以《尚書》「左史記事,右史記言」始,下接《史記》紀傳,魏晉志人、月旦,唐傳奇,宋話本,明擬話本,清末文言小說、筆記小說,民初日記小說,及受日本文學影響的私小說。

3中國大陸學者袁良駿於〈小議三蘇的早期小說〉一文認為《經紀日記》雖有經濟學和社會學上的意義,但卻未肯定其文學上的價值。

4程宇靖認為高雄《經紀日記》這類作品不但繼承了「五四」寫實精神中諷刺及抨撃現實的傳統,同時開創了中國方言文學某種獨特面向,對當時香港的社會及經濟狀況的保存可謂貢獻良多。劉紹銘也認同程對《經紀日記》在「社會學和經濟學上的價值」的看法。

5先後有夢中人《懵人日記》、《賴尿叔傳》(作者不詳)、夏易《香港小姐日記》、姚正南《香港白潘自記》、藍莉《新紮師姐日記》、《香港工廠妹》、王坤《嗲王香閨秘記》及《靚仔王散記》、《豬肉佬英雄史》、《撈女萍》、高華《酒樓經理日記》、過來人《唱家班手記》等,各行各業、不同界別、不同階層的人物紛紛在各大報章立傳作記;至八、九十年代,報紙及坊間仍屢見私記體小說的蹤影,如高華《大師姐實錄》、黃霑《香港仔日記》、《大家姐傳奇》等。

 

 

 

 

小說

 

私記小說

 

經紀日記(節選)

第X日

老妻昨晚又於一時後始歸,今早醒來,渠又匆匆出,我曰:「汝夜晚打牌耳!開早場乎?」老妻一聽,臉色陡變,曰:「汝以為我連日往打牌乎?」我悚然曰:「不是打牌,到何處去?」老妻曰:「有正經事也!」問何謂正經事?老妻聲大大曰:「組織婦女會!」我一聽之下,又出奇又好笑,曰:「女經紀亦做婦女會乎?」老妻冷笑曰:「女經紀不能做婦女會乎?做國大代表都得呀!」但見腰肢一晃,掉首出門,為之大笑。

往第一樓飲茶,見了鄒伯父,鄒伯父曰:「聞汝病,料必因前幾晚作怪。」我不敢明言旅店捶骨之役,惟有笑曰:「食得蝦多復發舊病耳!」與談地產事,始知飛天南每日必找鄒伯父飲茶,飛天南之用心在踢盤乎?非防範不可。

出第一樓,入同文街,找着陳光彩,渠即問已見白如烟否?我笑曰:「已見之矣!大有希望。」渠問白如烟如何表示?我曰:「女人之家,講到結婚當然怕醜,不敢明言,但察貌辨色,則渠已心許之矣。此件包在兄弟身上,遲一二日定有佳音。」陳光彩甚喜,我即隨問有桐油否?光彩曰:「有一批三日內可到,不賣花貨,到時可再斟,但約在一三七之譜。」我頷之,請佢貨到即通知。光彩曰:「昨午飛天南曾來問桐油,汝等是否一條線?」我恍然飛天南快我一步,渠之盤當然即我之路數耳!我但推謂不知。

與陳光彩往仁人午茶,遇斬眼蔡,渠一見我即曰:「該批西藥已到埗,業經找清數目矣。」斬眼蔡為人亦清楚哉!渠又曰:「我有一事要找汝一談,現在汝有朋友在,不方便,明午十二時在敍春園等汝,如何?」我諾之。陳光彩口不離白如烟,謂識女人多未見有渠之熨貼者,謂用多一兩萬都好閒云。是真四方辮頂之至!

飲完茶往找大班周,回覆桐油價。大班周曰:「遲三五日亦無所謂,總之價錢相宜,我等便買入耳。」說完,又縱談渠等洋口生意之大宗法,使我心焉嚮往。

出門始記起大班周未提墨水筆事,諒係貴人事忙所致。當時記得亦不宜催之也。

多日未見周二娘,打電話找她,已出街,因往大酒店找之,亦不見,獨坐少選,戴春代來矣。我問渠已知西藥事否?渠曰:「收到矣!省城已有電報來。我早謂斬眼蔡靠得住也。」渠問我何不見多日,我謂病,渠曰:「先該在該批貨中取起一兩打盤尼西林作汝佣金,豈不更便?」我罵之。春代曰:「閒話勿談,我又有一單運輸生意。」方談間,一花枝招展之女人來,春代一見,即如蟻見糖,匆匆謂我曰:「明日此時再在此地相會。」即偕女人急急行,我真疑此女人來取家用也。

赴醫處再打一針,已全部復原。

途遇張仔,據說炒通天證炒燶,要索借五十元,姑予二十,以示交情。

 

第X日

老妻竟然真係攪甚麼婦女會,真荒唐之極,今早欲問其詳,渠又謂已約了幾個委員去飲早茶。又為之搖頭大笑,委員委員,天下間多少委員?連屎坑公也快做委員矣。

今日地產交易,盛服而往第一樓,約齊飛天南鄒伯父,分頭同到律師樓,不及一點鐘,一萬二千元已入袋。出門不禁仰天長嘯,曰:「世界真易撈矣!」金新城在律師樓中頻頻望我,若甚關照者。週日想法子走走此人門路為宜。

與飛天南回俱樂部等鄒伯父來分贓,無何鄒伯父回,飛天南口口聲聲代人收二萬,我不便問渠取二千。鄒伯父之萬元已交到手中,牛仔二十張,真可愛也。謹慎藏好,飛天南即先辭出,鄒伯父倡議晚飯,約好之後,鄒伯父拉我飲茶。我以斬眼蔡有約在先,辭之,出門先上銀行,存好萬元,逕到敍春園,斬眼蔡已在座。開啤酒對飲,我興致豪極,連盡兩大瓶。

原來斬眼蔡所斟之件,非常秘密。渠有友在暹羅一帶,與甚麼署之人有關,於是乎便有「卓頭」。其計乃係在暹羅落貨時做手勢,每一包米加二十斤,搭運來此。因乜署之米可以出口,沿途旗幟鮮明,無人敢問。每船儎之倉單上只寫每船載若干包,並非計重量者。而藍線包例可載百八十斤,但乜署之米向來每包只重百六十斤而已。所以可以加多二十斤左右,搭單運來。既不必運貨,又可以出關。到此間後,在碼頭拆包抽起,然後轉運,便可過骨。暹羅米價,每元港銀可以有一小甕缸矣。斬眼蔡曰:「此單生意,大抵除清皮費使用,約最少有三四個開。甚順野也。汝乃老友,故以此通知,如汝有意,可以投資,否則亦可找東家做也。」我問渠何以不做?斬眼蔡曰:「老實講,我不是不做,只是本錢短少,做不了多少,故找人合作耳。」我問在此拆包有辦法否?斬眼蔡笑曰:「我冇辦法,誰有辦法?我不是老千,斷無搵老友人窗者。」照數計,確甚過癮。我謂一 二日內答覆。

午飯飽甚,正擬往理髮,忽遇周二娘,一手拉住曰:「太無腰骨,何以不見多日?老鍾事如何?我被渠追瘦也。」我謂尚無消息。二娘曰:「做事不能太冇尾。汝明午來,我與汝詳商,」我邀渠飲茶,渠謂已有約矣。

理髮時睡一覺,甚妥。今日做了大生意,無心再走。往俱樂部找得鄒伯父打了八圈牌,然後同往金陵晚飯。飛天南主張叫花,並代我叫,不料香風一到,抬頭一望,竟是個大肥婆,使人作三日嘔。飛天南真抵死矣。

飲完已近醉,返家後揮一函與大舅,力數其不是,酒後興奮,語語驚人,甚為暢快。老妻仍未返,婦女會開會須在深夜者耶?

 

世情小說

 

新歡(節選)

〔……〕

「我們現在到工廠去一趟,」劉時俊看她換了衣服,就遞給她一把梳子;「東西找好了,我送你回沈家去。」

方湄沒有表示異議,坐在粧台前邊梳着頭髮。劉時俊看着她,她是那麼消瘦與頹唐,無論如何不能想到她從前的美麗與聰明曾經把多少男人顛倒。在朋友的眼中,方湄是一顆水晶那麼晶瑩透剔的女人,現在,也一樣過不了情感的關,給折磨得水晶也黯然無光了。

方湄梳好了髮,對着鏡子看了看,劉時俊微笑說:

「你瘦多了。你的身體要緊。這樣子下去真不成。」

方湄苦笑一下。劉時俊帶了她出門。方湄回頭看看房子,說:

「你的地方很舒服,不像個沒有家的,時俊,你不打算結婚?」

「到現在還沒有這麼想過。」劉時俊笑了笑:「我覺得一個人也可以過活的。」

方湄不再說話,悄然地出門。劉時俊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希望今天的計劃成功,這麼就可以使這一塊水晶慢慢再光亮起來了。

他們到了工廠,劉時俊把她帶到自己的房間,讓她坐在自己辦公的位置。也就是沈逸才辦公的位置。方湄悄然地看着桌上的東西出神。

「這裏的抽屜我已經收拾過。」劉時俊說:「逸才的文件我都料理好,有一部份未辦完的,我放在右邊的抽屜裏,左邊的一個,放着他的已經辦好的紀錄以及一些半公半私的信件等等,你隨便可以檢看,也許有些和你有關係,也說不定。」

說了,劉時俊開了寫字抬上兩隻抽屜的鎖,把抽屜拉出一半給方湄,之後,又指着靠牆擺好的一隻文具櫃說:

「那邊抽屜裏還有他的一些文件,你也可以看看,不過都是關於工廠的計劃圖樣,和一些化驗研究的紀錄檔案,你看了怕沒有趣味就是了。不過下邊的一隻抽屣,丢了鎖匙,我還沒有配好,不曉得內邊是些甚麼?據我們的工友說,那裏放的是無關重要的東西,從前逸才兄隨便把可有可無的物品放進去。因此我還沒有整理過。事實上我接辦之後,也不發現缺少重要的東西,因此也就沒有把它打開了。」

方湄一邊聽,一邊左右看着,不斷點頭,劉時俊說:

「我到外邊工場去看看,你坐一會,隨便撿拾一下,我這裏一點秘密也沒有的,你隨意的看便好了。」

他笑着出去,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我叫工友替你送咖啡進來。有人找我,麻煩你叫他們在外邊等,用不着請他到房間裏來了。」

劉時俊順手帶上門,跑到工場去巡視了一回,就轉到總經理室。總經理剛送了一個客人出來。劉時俊跟着總經理進去。

「你接了沈太太回家了?」總經理遞給他一根紙煙。

「她就在這兒,在我的房間裏。」時俊點上煙。

「是嗎?為甚麼不請她到我這一邊來談談?」總經理很覺意外,又有一點高興:「她怎樣?精神還好吧?」

「現在看來好一些。」劉時俊說:「總經理,我想請你一同去我的房間,跟她說說話。」

「好的,她已經答應到工廠裏做事不?」總經理說了,隨即指着他身邊的一張小桌子說:「黎小姐有了孩子,昨天對我說要請假。她應該休息的,我給了她三個月的假期,讓她孩子養了下來才上班。因此我正等着人用。她如果答應,先替着黎小姐,正合適不過。」

劉時俊這才發覺總經理身邊的書記桌子空了,黎小姐在工廠裏做了兩年多,去年春天才結婚的。因此同事們都叫順了口,仍然叫她黎小姐,沒有稱呼她做太太。劉時俊說:

「這好極了,黎小姐的工作,最適宜方湄去做。她從前就是做人家的秘書的。不過,這就得麻煩你了。我請你過去跟她說話,就是這個意思。我叫她做事,她老是不肯,也許你叫她,她肯幹。而且她在你的身邊,比較在外邊各部門都好,用不着多見人。」

「那末,」總經理爽快地站起來:「我們去看看她罷。」

這就是劉時俊的計劃。他故意把方湄帶到工廠,有兩個作用:其一是讓她看看沈逸才從前經辦而未完結的工作,希望藉此激發她繼續完成逸才的計劃的熱情;其二是想請總經理出其不意地去見見她,當面請她做事,希望方湄不好意思拒絕,就答應到工廠來。兩個作用併在一起,工作的趣味可能慢慢治療她心上的創傷,讓她忘掉痛苦。最少,一天之中,有半天她得為了工作忙碌,沒有悲悼與回憶的餘暇,而工廠裏許多同事的集圑或個人的活動,也可以給她精神上的鼓舞與安慰。

劉時俊陪着總經理到他自己的工作室,推門進去,看到方湄正在辦公桌上翻看一些文件。方湄聽了開門的聲音抬起頭,看到總經理,她連忙放下手邊的東西站起來。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總經理張開手,堆着笑臉:「沈太太,難得你到我們這裏來。」

方湄強笑着寒暄了幾句,總經理就坐在寫字枱前邊的椅子上,朝方湄說:

「沈太太,我們希望你能夠到工廠幫忙。我早已跟劉先生說過。沈太太肯答應不?」

方湄還不及答話,總經理立刻又向她解釋,為了他辦公室裏的女書記請了假,他正等着人手,所以希望方湄不要拒絕。同時還說到工作上的問題,總經理表示這一個位置不會太忙,對她的精神和身體,也不會有影響。

總經理的誠懇使方湄覺得很難拒絕,她沉吟一會才謙虛地說:

「對於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謝。不過我因為沒有做事很久了,恐怕幹得不好。而且,我這幾天的精神很壞,希望先休息一下。」

「總經理說工作不太忙,不會太辛苦的。」劉時俊忙說。

「是的,」總經理附和着說:「沈太太,我也替你想過,太繁瑣的工作不很適合你的。我辦公室裏的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是我會替你設想,決不影響你的體力。」

「那末,沈太太,」劉時俊笑着說:「總經理一場好意,你也不要拒絕了。再說,假如有甚麼困難,我會替你解决的。事實上,總經理身邊沒有一個書記,很不方便。」

方湄在他們兩個人的夾攻之下,實在不能拒絕了。她看了劉時俊一眼,像怪他多事似的,然後向總經理說:

「既然這樣,我只好試一試了。要是我幹得不好,請你不要客氣。」

「好極了。你來了,我就可放心了。」總經理高興地說:「那末,你明天早上到我的辦公室來可好?」

「明天這麼急嗎?」方湄意外地說:「過兩天不行嗎?」

「我等着人手幫忙。」總經理說:「你不要躭擱了,好不好?」

「反正來了,」劉時俊說:「那末就早一點來,也沒有多大分別。」

方湄又只好答應。劉時俊高興極了。他看着方湄儘在笑。總經理說:

「那麼一言為定,我先走了。」

方湄站起來送他。總經理笑着走出去了。

總經理走出了以後,房間裏只剩了方湄和劉時俊。劉時俊衷心快慰地看着方湄在笑。方湄瞪了他一眼:

「都是你安排的吧?叫我到這裏來,讓我不能夠拒絕總經理的請求,是不是?」方湄說了,又加一句:「跪計!」

「別這麼說。」劉時俊着急起來:「我們都是好意。方湄,難道你不想想這世上有些人對你十分熱心,非常願意幫你的忙的?我早說過,你不要毁了自己,這對你對別人也沒有好處,對活着的死了的也沒有好處。可是你卻老是朝這方向走,因此叫對你關心的人都失望傷心。也許,你並不重視這些,朋友的關切並不使你覺得甚麼,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

劉時俊的說話又誠懇,又認真。方湄垂下頭來,悄然地說:

「時俊,我並不是不感謝你們的好意的關心,我曉得你為了我,為了治療我心上的創慯舆為了照顧我的生活,曾經花了許多時間與精力,這是我明白而且感激的。只不過我自己的心情,只有我自己才了解,……」

 

散文

 

都巿‧女人‧風景

 

都市

都巿是甚麼?有人說是柏油叢林。

摩天大廈是百年灌木,拚命往上爬,並且左右伸出它的枝椏去爭取空間。木棉樹要逞英雄,更努力地提着身子,總要比鄰居高一點,於是一片樹林參天,連太陽也要擋住;太陽沒有辦法,只好從枝葉上面漏一點下來,好比雨灑在破屋子。太陽是雨,不笑話嗎?站在森林下面的人,就真像雨天住在破屋子那樣,只得到一點一滴。高大的樹幹不僅擋住陽光,也把空間的空氣擠出去,人在樹下,是那麼陰森,那麼氣悶。走吧,繞來繞去,還是森林。

沒有陽光,沒有空氣,水呢,自然也給粗大的樹幹吸收了。缺乏這三樣東西,人怎麼活?

可是人還是要活下去的。就把森林裏所剩下來的方寸之地當做唯一寄託吧,我們還有這些小土地。然而有限的土地上卻爬滿了大甲蟲,日夜不停川流不息地爬,有些爬得累了,靠在大樹邊伏下來,把人的僅有的立足地也霸佔了去。甲蟲太大,人不敢趕走牠,反而害怕被牠撞倒或者咬幾口,於是人們只有在甲蟲之間左閃右躲的在喘氣。甲蟲向人們嘲笑,高大的樹幹也向人們嘲笑。可是人又非活下去不可,因之你撞我我碰你,從此為了一分一寸的立錐之地爭鬧起來,個個把自己裝成刺猬的樣子,撞人防人。可惜人總是人,裝起來還是無刺的刺猬,於是彼此砸撞得疼痛以至遍體傷痕,一面呻吟一面還得碰撞,希望站得穩一點,希望在甲蟲留下來的空間多佔一點。他們忘記了搶去空間的樹木,忘記了霸去土地的甲蟲,他們只用敵意看着別人,不惜運用陰謀殘忍卑鄙的手段去把別人腳下的小小地方搶過來,讓自己舒服舒服,於是在陰森的樹林裏,到處充滿了仇恨,罪惡,和殘殺。

這就是柏油叢林。這就是都市。

 

女人

都市少不了女人。不,沒有女人不成都巿。

於是又有人說,女人是罪惡的或是罪惡的淵源,因為都市充滿了罪惡。當春風捲起了女人的旗袍角,站在舗道上的人就湧起了罪惡的念頭。

罪惡來了,罪惡來了。可是沒有多少人去避開它,反而迎着罪惡走過去,他們以中世紀的武士自命,去消滅這些都市的罪惡。可是這些現代的唐‧吉訶德們仍然像他們的老祖宗那麼去和風車大戰一場,結果倒在春風捲起的女人旗袍腳下面。嘴裏叫着「罪惡呀罪惡呀」,兩手把女人的小腿抱住。嗅着罪惡的芬芳,甚至有些罪惡的女人們害怕起來,要遠離這些武士,可是勇敢的唐‧吉訶德卻拚命抱住罪惡牢牢不放,而且得意洋洋地大聲嚷着:「我捉到罪惡了!」

到底罪惡是不是真從女人來的,沒有人去研究,甚至誰做成罪惡的,也沒有人想去弄清楚。不過大家都說女人是罪惡的,因為都市充滿罪惡,而又少不了女人。

 

風景

說到女人,少不免使人聯想到風景。風景與女人本來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都市裏的女人太多了,風景裏就難免得沒有女人,女人也成了風景的一部份。

甚至,女人有時竟是風景的全部。

不要以為這是男人觀點的說話,看女人最多的當然是女人。可能有不看女人的男人,但絕對沒有不看女人的女人。

面對許多男女麕集的場合,女人的第一眼必然落在人叢中的女人身上,而不是男人。當一個女人在人群中走過,落在她身上的許多眼色都是來自女人的。

詩人卞之琳說:

「你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男人把女人當做風景呀?然而看風景的卻是女人,談論風景最多的還是女人;自然她們在看風景的時候,她自己也變成風景。

而她們,是最樂意把自己變成風景的。

原刊《海光文藝》一九六六年三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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