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暮莊物語

1.美如天堂
2.心身
3.柱子的果實
4.黑飲料
5.洞
6.碎片
7.謊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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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美如天堂

「難得天氣這麼好，到哪兒去逛逛吧？」
「對呀。不過，就因為天氣這麼好，到處都是人擠人吧。」
星期天的午後，坂田繭和伊藤晃生正慵懶舒適地躺在木造公寓的房間裡閒聊。聊著聊著，忽聽房東的狗兒約翰發出叫聲：「汪！汪！」
這隻狗平時很安分，幾乎從來不會像這樣連續狂吠，房間裡的兩人不免側耳傾聽。果然，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有客人來啦。繭連忙套上T恤和短褲，這就是她的居家服。「來啦。」她一面應著一面打開玄關的房門。
「嗨！」門外站著被陽光晒得黝黑的瀨戶並木，臉上長滿了鬍碴。剛打完招呼，他就露出滿臉笑容。
「好久不見。過得可好？」
繭沉默著沒說話，並木的目光毫不客氣地越過她的肩頭射向屋內。「喔？妳哥哥？你好！」
世界上哪裡會有光著身子躺在自己妹妹棉被裡的哥哥？而且他的下半身只裹了一條毛巾被，一手撐著腦袋，正露出狐疑的眼神打量著門外的不速之客。有這種哥哥才奇怪呢。
總之，眼前可不是一個令人歡迎的狀況。繭心中十二萬分地後悔，怎麼忘了把廚房和起居室的隔間門拉緊呢？想到這兒，她伸出手，想把並木推到玄關外面去。然而，一切都太遲了。並木已動手脫掉腳上那雙髒兮兮的球鞋。而那個被叫做「哥哥」的晃生，這時也像要湊熱鬧似的從隔間門裡伸出腦袋說：「繭，妳朋友嗎？怎不請進來坐呢？」
於是，就在這間狹隘的房間裡，兩男一女氣氛尷尬地坐在了一塊兒。不，感覺尷尬的，或許只有繭一個人吧。晃生正悠然自得地當著並木的面穿上衣服，臉上冷靜的表情就跟平日一樣，而突然現身的並木則跟剛才一樣堆著滿臉的笑意。
繭收起棉被，把它攤在離地有段距離的窗台上。這下六疊榻榻米的房間裡總算騰出了一塊空間。房間裡沒開冷氣，非常悶熱，裝著麥茶的三個杯子，和瞪著杯子的三個人，都全身冒著汗珠。陣陣蟬鳴正從敞開的窗口飄落在榻榻米上，三個人圍在矮腳圓桌邊坐著，一直沒人開口說話。
繭先把嘴巴張開，又闔上了嘴，接著又張開，闔上，連續重複了幾回這種無用的動作，最後終於從嘴裡發出聲音。
「並木，你突然跑來是要幹嗎？」繭說。
「我剛剛才到成田啊。」
並木說著用下巴指了指放在角落的登山背包。陳舊不堪的背包上沾滿了塵土，就連邊緣的部分也已磨損。
「我找到住處之前，讓我暫時住這兒吧？」
「所以我問你，幹嘛跑到我這裡來？」
「因為，咱們不是正在交往嗎？」並木喜孜孜地說。
聽了這話，繭感到一陣暈眩。「我才沒跟你交往呢！」她高聲嚷著。「我要特別聲明，沒有跟你交往！」
這句話，其實並不是在向並木抗議，而是在奮力祈求晃生的理解。晃生正默默地坐在一旁察言觀色。並木用手掌指向自己對面的晃生。
「這……請問一下，這位是誰？」並木問。
「伊藤晃生先生。」繭說。
接著她正要說明：這是我現在交往的對象。但還來不及開口，就聽到晃生開口說：「我是伊藤。」
說完，晃生向並木輕輕點頭致意。「我實在搞不清你們倆在說什麼，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問吧。」並木說。
繭也不太情願地點點頭。晃生換個姿勢，坐直了身子。
「首先，我跟繭正在交往，這一點，沒說錯吧？」
「啊？」
並木急忙抬起腦袋來回打量繭和晃生的臉孔。
「沒錯！」繭語氣堅定地表示同意。
「那我繼續問喔，繭，妳跟這位，是叫做並木吧？妳還同時跟這位並木在交往嗎？也就是說，妳腳踏兩條船嗎？」
「絕對沒有！」繭堅決地表示否認。
「啊？」
並木仰天嘆息。「好過分唷。繭，我們，不是在交往嗎？」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
繭覺得頭皮發緊，很想用力狠抓頭髮幾下。「像你那樣突然不告而別，之後再也沒有任何音訊，怎麼能叫『交往』啊？」
「嗯……但我應該沒跟妳提過『分手』呀。」
「沒說『分手』，也沒說『等我』，就那樣消失了三年，正常狀況下，這就叫做分手，不是嗎？」
「我懂了。」晃生說。
「現在我終於有點弄明白了。並木先生，繭和我已從半年前開始交往，所以，請你出去吧。」
「啊！」
並木又發出一聲驚嘆。「那怎麼辦呀！那就只有今晚，讓我在這兒住一晚吧？剛才搭電車來，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
「不要！」
「好狠心唷！那我去住伊藤先生家也可以呀。你不會是跟繭一起住在這兒吧？」
「我確實另外租了公寓，可是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你，為什麼非得讓你住不可？」
「那那那，這樣吧，繭跟伊藤先生一起到你家去，讓我在這裡住一晚，怎麼樣？」
「我不是說了，我不要嗎？」繭說。
「放棄吧。」晃生也說。
「兩個人都好狠心唷。」
三人不時地端起麥茶喝上幾口，有人抱著兩臂沉思，有人低頭默數榻榻米的疊數。
夏日的夕陽正在緩緩落下，並木一副打死我也不走的模樣。看到他這副德行，繭心裡不免焦躁，同時又很擔心晃生，不知他究竟會怎麼想，她感到胃裡開始疼痛起來。就在這時，晃生嘆了口氣，抬起屁股，從長褲的後袋掏出皮夾。
「那把這個借你吧。」說著，晃生從皮夾裡抽出一萬元遞到並木面前。「用這個去住旅館，或當做交通費，到朋友家去，怎樣都行，隨你高興。」
「哇！不好意思。」
並木毫不猶豫地接過鈔票，起身背上自己的背包。「打擾你們啦。」他說。
玄關的門關上了，只聽門外一陣腳步聲走下樓去。約翰大概因為陌生身影的刺激，又在那兒不斷發出吼叫。
繭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個錢，我想他不會還你的。」
「大概吧。反正，是我叫他進來的嘛。」
繭伸手撫摸晃生的手，因為她覺得這時向他道歉也很奇怪。晃生微笑著握住了她的手。
好溫柔的男人，繭想。其實這種想法已在她心裡不知出現過多少回。並木那樣突然闖到別人家來，晃生居然沒有追問，對並木那種只能稱之為異常的行為，晃生卻一句難聽的話也沒說。繭不禁暗自慶幸自己能跟晃生在一起，同時她也很氣自己，不知當初為何會跟並木開始交往。
剛開始相識的那段日子，她覺得並木有點傻氣，但是對自己很忠實，並木全身散放出一種能夠徹底改造世界的力量。他總是隨身帶著一台康德相機，只要從那相機的鏡頭望出去，花兒能像魔法故事書上寫的那樣，悄悄地綻放花蕾，雲兒能像預告厄運的怪獸那樣，朝向四處奔流蠢動，記憶與感情的漩渦也能深深刻印在人類的眼底。
從並木拍攝的照片裡，繭總是看到這個世界的真實與本質之間的差距。並木用雙眼、心靈與感性深入挖掘這種差距，並且大膽地展現出來，繭所愛的，就是他的雙眼、心靈與感性，還有他那純真又火熱的靈魂。
那時並木在她眼裡是最寶貴的對象，她根本無法想像跟他分開。繭甚至曾經認為，如果失去了並木，自己一定活不下去。
想到晃生那種穩重的的溫柔，還有並木那種三年如一日的開朗，一股淡淡的哀傷從繭的心底升起。
這段時間，並木究竟跑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驟然失去蹤影？為什麼又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繭的腦中胡思亂想著，她忽然覺得晃生好像會從握著的手裡感應到自己的思緒，連忙停止了思考。
結果這天下午，晃生和繭哪兒都沒去，兩人也沒再多說什麼，就在房間裡看看電視，打發了週日的午後。
黃昏時，繭把晒在窗台上的棉被收進來，這時她不經意地朝公寓樓下望了一眼，看到那個大型背包豎著靠在約翰的狗屋牆上。全身灰毛的狗兒沒精打采地垂著尾巴，滿臉困惑的表情在背包上嗅來嗅去。
一種不吉的預感從繭心底升起。
她先把棉被疊好，然後調整自己的呼吸。是我看錯了！她由衷希望是自己看錯了。
「怎麼了？」
晃生的視線從電視螢幕轉過來問道。
「喔！不！沒什麼。」
繭強顏歡笑地答道。就快來了吧？她想，同時再度伸出腦袋，從窗口窺視著院內。
背包不見了。
終究還是我的幻覺吧。繭嘆了口氣，重新把臉孔轉向室內。就在這時，表示客人來訪的門鈴響了。
「來啦！」晃生隨聲應道。
繭根本來不及制止他。玄關的大門沒有上鎖。只見大門一下子被人拉開，背著背包的並木站在那兒，兩手提著超市的購物袋。
「我回來啦。」並木說著動手脫掉腳上的運動鞋。
「為什麼回來啊？」繭忍不住發出叫喊。

*** *** ***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繭搭乘小田急線回家。她在世田谷代田站下車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繭順著坡度和緩的小路朝向井之頭線的新代田站走去，大約只需走五分鐘。沿途的周圍是一片寂靜的住宅區，除了圍著樹牆的獨門小洋房之外，還混雜著許多老舊的木造公寓。這條小路距離環七公路比較遠，幾乎聽不到馬路的喧囂，除了繭之外，路上看不到一個人影。不知哪家的窗口傳來陣陣洗碗的聲音，還有棒球實況轉播的聲音。球賽的戰況聽來似乎還算理想。
走到街角，轉個彎，眼前出現一棟兩層木造建築，這就是「木暮莊」。牆上塗著褐色油漆，木製窗框塗成白色，整棟建築看起來很像一塊裝飾著巧克力和鮮奶油的小蛋糕。走到屋前仔細打量的話，就能看到塗得厚厚的油漆表面凹凸不平，有點像乾掉的泥巴。再細看下去，還能發現有些部分的油漆已經剝落，一望即知這是出自外行的房東之手。
前院裡長滿了夏草，微弱的花香不時飄入鼻中。約翰正使出全身力氣四處挖洞，似乎是想找個涼快的位置度過夜晚。昏暗中，隱約可見牠那灰色的身影。
繭站在前院裡緩緩抬起眼皮，她的目光向前移動著，一直移向二樓的角落。二○三號的窗口亮著燈光。果然不出所料，原本說「只住一晚」的並木還在，還沒有從繭的房間搬出去。
昨天才出現的麻煩，現在好像正在變成一項沉重的事實，正往繭的肩頭壓下。並木究竟懷著什麼目的？像我這種被舊日男友佔據房間的女人，伊藤大概會受不了吧？
繭走上屋外的階梯，像要求救似的用力抓著生銹的欄杆，登上了二樓。她才伸手拉開玄關的大門，並木立刻滿面笑容地跑出來迎接。
「回來啦！」
繭默默地脫掉鞋子，根本沒有力氣回答。
並木的脖子上掛著繭的印花圍裙，但是腰帶並沒繫上，可能因為太緊的關係吧。他對繭的沉默一點也不在意，一面嚷著：「熱烈歡迎！」一面用手抓著圍裙腰帶甩圓圈，甩得像風扇似的。
「因為妳一直不回來，我們正在說，要不然先開始吃算了。」
「啊？」
圍裙腰帶甩成風扇送來的微風並沒引起繭的注意，但是這句話卻出乎她的意料，繭忍不住抬起頭，伸手拉開廚房和六疊起居室之間的隔間門，空調放出的冷空氣從室內飄來。起居室的矮腳桌上已擺好火鍋，晃生手裡抓著罐頭啤酒，正在觀看電視的棒球轉播。
「妳回來啦。」晃生抬頭看著繭說：「來，吃飯吧。」
於是，三個人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吃了起來。晃生和並木都說，他們倆早已沖過淋浴，一直盼著繭快點下班回來呢。晃生拿起一罐冰啤酒遞給繭，然後拉開罐頭說：「乾杯！」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怎麼感覺你們好像以經變成好朋友了？」
「沒有啦。我只是下班經過這兒，看到並木君在這兒，所以我也進來了。」說著，晃生從鍋中舀出一些菠菜和雞肉放進繭的碗裡。
「嗯，咱們還沒聊上幾句話呢。」
並木也連連點頭，並且動作俐落地從鍋裡撈出各種食物。「我在廚房準備火鍋的時候，伊藤先生一直態度優雅地欣賞電視呢。」
「這麼熱的夏天，為什麼吃火鍋？」繭忍不住問道。
「因為我們聊到小時候看過的漫畫故事，不知為何就突然很想吃火鍋。妳讀過《九鬼料理教室》嗎？」
「連我都好想再找來重讀一遍呢。第六個吸血鬼出現後，他們舉行黑暗火鍋大賽，這一招，即使在今天也算是神來之筆呢。」（譯注：黑暗火鍋大賽是一種以黑暗料理為主題的遊戲，參加者以各種正常或奇異的食材煮成一鍋味道詭異的黑暗料理，譬如麵包、椅子或報紙，都可能被放進鍋裡。參賽者在黑暗中品嚐後說出材料的名稱。）
「對吧？」
什麼叫做「還沒聊上幾句話」？所以說啊，男人不管活到幾歲都是傻瓜。繭在心底咀嚼著這句話，嘴裡默默地吃著火鍋料理。
並木看她一言不發，有點擔心似的望著繭說：「在空調開得涼涼的房間裡吃火鍋，好棒啊！對吧？」
「才不棒！熱死了。」繭用手拭去額上的汗珠。
「是嗎？」說著，並木拿起空調的遙控器，調低了室內的溫度。火鍋的熱氣加上兩個男人的體溫，還有棒球轉播節目發出陣陣歡呼的聲浪，空調的溫度調得再低，室內仍然顯得異常悶熱。
「繭跟伊藤先生……」
並木不客氣地用筷子來回指著兩人說：「你們第一次是在哪兒相遇的啊？」「啊！不瞞你說，是集團相親啦。有個跟我同期進公司的同事，他跟繭的朋友是大學社團的學長學妹，他們倆出面主辦的活動。」
「哇！很平凡嘛。」
並木笑了起來。繭的眉頭緊緊地皺著，始終不發一語。
「你問別人，那你跟繭是在哪兒認識的？」
「我們是專門學校的同班同學啦。繭是設計科，我是攝影科。雖然說是同學，但我總是到處遊蕩，幾乎從來都不去學校上課。」
「你從那時起就喜歡到處流浪啊？」
並木沒有回答晃生的問題，繼續說下去：「我啊，簡直被繭迷住了，因為她是我第一個女人嘛。但我不是繭的第一個男人。」
繭差點把嘴裡的蒟蒻絲吐出來。
「喂！」
「幹嘛害羞啊。妳不是哭著說：『從高中就一直交往的男生把我甩了』？」
我才不是害羞，我是在生氣啦。你少多嘴喔！繭用視線發出警告。但是並木完全不管她，晃生搖了搖快喝完的啤酒罐。
「所以你先是安慰她，然後就變成你們倆在交往了。這種，也很平凡嘛。」
「嗯，這就是所謂的『機遇』呀。」
並木不知為何顯得洋洋自得。
「可是，繭，妳今年應該已經二十六了吧？」
晃生已經有點醉意，身體也隨著啤酒罐一起搖來搖去。「二十六歲了，交往過的男人只有三個，有點少啊……」
「才不少呢！」
並木打斷了晃生。「像我，我才只有繭一個女人唷。」
「我交往幾個男人都不甘你們的事！」
繭已經忍無可忍，伸出手掌在矮腳桌上用力拍了一下。「真是的！你們兩個都給我出去！」
晃生連忙向她道歉，並木也在一旁勸慰，繭這才端起火鍋結束前的雜炊吃了起來。並木在火鍋剩下的湯汁裡倒進蛋汁做出的這道雜炊，味道好極了，簡直美味得令人受不了。不過晚飯一吃完，繭立刻就把兩個男人從六疊起居室趕到廚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