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宋代嚴羽論詩的妙處說:「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相,言有盡而意無窮。」這種說法不僅於詩為然,亦可作為衡量一切文學藝術的尺度。「言有盡而意無窮」無非指明詩的功能在於創造一種空靈美妙的意象境界,離言絕相,意蘊無窮,如摩尼寶珠,四照玲瓏,隨方幻彩,引人入勝,這種境界超現實並不離現實,有形相亦不拘形相。天地間一切事物經過藝術洪爐的陶鑄,都可以產生一種美妙的意象和境界。舉例而言,在春秋佳日,某人忙中偷閒去河邊散步,不經意中看到一枝臘梅,舒枝綻蕊,傾斜水面,風起波動,泛綠搖紅,相映成趣,他自然會感到賞心悅目,留連忘返。如果他平素有高度的藝術修養,他乘一時雅興,以納須彌於芥子的手法,來捕捉這種空靈美妙的景象,寥寥數語就可以烘托出一種氣韻高絕的意象境界。比如宋代林和靖的「清淺一枝斜照水」、姜白石的「千樹壓西湖寒碧」、明初高啟的「雪滿一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這些詠梅名句都著墨不多,卻能點染出梅花的豐神氣韻。如果我們拿照相機把梅花的全貌,連枝帶葉都一古腦兒收入鏡頭,便不成其為藝術了。因為照相是實物的翻版,使人類情感想像的活動侷處於現實環境,沒有充分發展的餘地,因而無法產生一種超現實脫時空的意象世界。所以,西方藝術論開宗明義便闡明「藝術就是選擇」(Art is selection)的道理。
中國的詩歌繪畫,也講求意在言外的「含蓄」和「清虛」。王國維所謂「詩以境界為上,有境界自成高格」也是指此而言。古今中外的藝術家和大詩人,都能用片言隻字建立一個氣象萬千的意象世界,所謂「一花一天國」、「一塵一大千」,代表文學藝術的最高發展。這是一種超邁時空的心物統一,一切「人我」、「是非」、「大小」、「方圓」、「古今」、「中外」名言思辯的理念心理活動都無立足之地。這種純意象境界,中國詩學稱為「情景交融,心與境冥」。西方美學家馬理丹(Jacqueo Maritain)則定名為創造性的直覺(Creative Intuition)。在這種創造性的直覺中,所謂心之與物、意之與象、性之與情、虛之與實、體之與用、動之與靜、本之與末、知之與行、主觀客觀、抽象具體、入世出世、有我無我,匯為一體,融溶無間。這種穿過藝術之宮而達成情感想像的「天人合一」,惟有用禪家的術語才能模擬於萬一:「全心即物,全物即心,色空不二,性相一如。」王國維硬將這種情景交融、性相不二的純藝術經驗妄加分割,定名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無異畫蛇添足,「滓染太清」。
這種超邁時空、遣世獨立的意象世界,代表情威想像的無限擴大,「匯萬物為己有,融萬古於一心,大而無外,小而無內,即色即空,如真似幻;如靈嶠仙府,虛無縹緲,砸地連天,重樓複閣,千門萬戶,剔透玲瓏,移步換形,氣象萬千,引人入勝。」就美感經驗的境界而言,有的大氣磅礡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蔚為壯觀: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李白
「興酣落筆搖五嶽,鯨魚拔浪滄溟開。」──李白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杜甫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杜甫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范文正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杜甫
有的哀婉淒厲,如午夜笛聲,空山猿啼: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秦觀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點點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辛稼軒
「東風何須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杜牧
有的哀感頑艷,如情人對語,意緒纏綿: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柳永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羅隱
有的如孤鶴唳空,風清月白,氣韻高絕:
「咳嗽落九天,隨風生珠玉。」──李白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白石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杜甫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李白
有的如曲徑通幽,柳暗花明,別有洞天:
「楊柳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戴燕歸來。」——晏幾道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杜牧
有的如登高望遠,撫今追昔,無限滄桑:
「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姜白石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卻在煙柳斷腸處。」——辛稼軒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
這些千古傳唱的名句,都代表某種獨特的意象境界,如百花爭發,香光似海,五光十色,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就境界而言,中國詩歌又分為聖品、神品以及逸品。李太白天才橫溢,觸處生春,且受道家自然主義的影響,故為文賦詩,機杼天成,如行雲流水,自然入妙,故多神品:
「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此詩一片天機,自然流露,如雲飛霞走,水流花謝,鳶騰魚躍,妙道玄機皆在其中矣,實為道家自然主義之最高境界。
杜甫慈心涉世,悲天憫人,為詩千錘百鍊,鞭辟入裡,故多聖品:「減米散同舟,路難思共濟。」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從杜甫這些名句和其他社會詩裡,我們可看出他仁人愛物、慈悲濟世的襟懷。杜甫身逢亂世,命途坎坷,歷盡艱辛,最後饑餓而死,因此他對現實社會有深刻的認識,對苦難群眾有深厚的同情。他在詩歌方面,擺脫了個人主義的束縛,成為全人類全社會的代言人,故論詩者稱之為詩聖,實當之無愧。
陶淵明淡泊名利,歸隱田園,寄情山水,冥鴻遠引,物外天全。在精神生活方面,他有道家的清靜逍遙、佛家的智慧觀照、儒家的敦品勵行,故為文賦詩逸趣橫生,引人入勝: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色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心遠地自偏」係指內心湛然空寂,不受外境的感染,禪家所謂「對境無心」亦即此意。「欲辯已忘言」在精神修養方面尚較「對境無心」更勝一籌,因為「心」「境」對立尚未脫出禪家的「覺」、「觀」境界,到了「心」「境」雙泯、能所不立才是絕對的精神統一。那時,智珠圓明,纖塵不立,無我相,無人相,無法相,更那有語言文字立足之地呢?佛家所謂「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亦即指此而言。
上述詩歌流露出來的道眼禪機,尚未脫出「文字般若」的窠臼,真正的禪定解脫只有參修之士才能領會於萬一:
「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踢踢翻鸚鵡洲。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白雲守端和尚〈證道歌〉。
「春天月夜一聲蛙,撞破乾坤共一家,正恁麼時誰會得?嶺頭腳痛有玄沙。」──張九成〈悟道歌〉。
這兩首證道歌究竟透露出甚麼禪機呢?禪宗傳統的說法是「打破漆桶」、「虛空粉碎」,這是一種情識皆空的大解脫境界。用現代語言來說,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所謂純經驗(Pure Experience),和宋儒程明道所說的「心普萬物而無心,情順萬物而無情」頗為近似。
證到這種境界的大修行人,如大夢初醒頓覺內心外境溶為一體,心外無法,法外無心,一切山河大地動植群品無非本地風光,一切妄想分別皆為夢影邊事,情識障除,心性無染,覺性顯發,量等虛空,打破乾坤共一家,得大自在,覺後言夢,夢不離覺,醒心入夢,不為夢惑,黃鶴樓、鸚鵡洲本屬夢影,不攻自破,何用拳打腳踢呢?
總結這個借詩談禪的公案,我不妨引述李通元的話,來印證情識皆空的心物統一境界:
「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無邊利境自他不隔於毫端。」
(原載《中國時報》)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五日序於美國加州砂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