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與我──《山水的約定》序
我在一九七七年開始寫散文,第一篇就是收在《萬里風煙》裏的〈海線山線〉,那時我已經寫了約莫二十五年的詩了。在〈海線山線〉出來的時候,有不少朋友把它視為「異類」,大概是因為行文中穿插了很多詩或詩的段落,有些朋友乾脆說,這些只是我詩的延伸,不能說是純粹的散文。說是詩的延伸,也不是毫無道理;但說這話的朋友,指的大概是我用的形式,不是指我散文中有詩的語句和詩的意境,因為中國的散文,不論古代現代,都有不少詩的活動的痕跡。古代如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如歐陽修的〈秋聲賦〉、蘇東坡的〈前、後赤壁賦〉,如明人試茶、鼓琴、候月、聽雨、觀花、高臥、釣魚、詩畫、漱泉、山居、品茗、禪悅的小品,著著都見詩句詩意的躍動,近人如魯迅、徐志摩、梁遇春、梁實秋到臺灣的林文月、余光中、楊牧、蕭白、簡媜……等,只要在傾向抒情的作品裏,都洋溢著詩句的雕鐫和意境的刻劃,事實上,明人小品的許多母題,也都一再被現代的散文家重寫,往往也都是詩句詩意盎然。
我在〈海線山線〉以還的一些篇章裏,用了詩文交錯的形式,最早是受日本俳句大師芭蕉的〈奧 細道〉的激發。他向北面小村古鎮行進,一路記事和寫俳句,也就是遊記裏加上了詩。但芭蕉心在俳句,遊記方面大多是平平的敘述,行文中不大有詩句、詩境的揮發,譬如下面一段:
山形域內有立石寺與雲山寺,慈覺大師所開基,殊清閑之地也。人人皆云此寺非看不可,遂向尾花 求返行約七里。至,日已暮,置宿麓坊後,上山堂,但見山岩重重、忪柏古老、土石蒼然苔滑。岩山院扉緊閉,奇靜。沿岸禮拜佛閣,佳景寂寞心馳。
閑 岩 的 聲
(意譯如下:
寂寂山岩:
滲
入──
蟬聲)
散文與詩,徑渭分明。
也許因為我一向喜歡蘇東坡的〈前赤壁賦〉的關係,也許在我自己品味的形成過程中,一向偏愛文賦中的既文亦詩,既詩亦文的雙重性格,偏愛其雖依序次的時間進行,而往往在某一特有的瞬間,能一觸而發,作無限空間的延展,使到經驗和感受因之被提昇到某種高度、某種濃度,使我們與物冥契,使我們神與物遊。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項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
也許是因為這種偏愛,我雖然受到芭蕉〈奧 細道〉的激發,但我無法滿足他詩文涇渭分明的做法,因此我無意中走上了現代文賦的構想。在形式上,表面是近似芭蕉的詩文相間(但我不用俳句),但事實上,散文的行文中亦有詩,詩中亦有文;把詩凸顯,是要凸顯一些入物入神的瞬間。這大概是當時採取了這個寫法的緣由。
朋友說我的散文是我詩的延伸,對我部分的散文來說,言之亦成理。大抵在那時,我確有過一些美學的思考。我後來在一篇〈閒話散文的藝術〉裏,談到現代詩人的一種情況:為了對抗科學至上主義、工具化理性高昇中物化、商品化所帶來語言的單面化、平庸化,現代詩人走上濃縮與多義的獨特語言之路,而和大眾工具化了的語言的認識形成了一種「隔」。傳統散文中的既文亦詩,既詩亦文的雙重性格,正可以成為一種破「隔」的引橋。散文接近日常語,流動性自然,可以即興,話頭可以隨時轉變,對於聲音的語調和情緒較易掌握。但散文可以鬆可以緊,可以直敘引帶讀者進行,以親近親切的聲音;也可以隨著情緒、意境逐漸濃縮,作重重指涉,活動似詩,令人駐足暇思、探索、回味,甚至如詩一樣,把意象壓縮,中間留下許多活動的空隙,任讀者進入遨遊。散文既可直敘易明亦可含蓄凝射,既可作美學的討論亦可作純粹境界的呈示。我當時的一些散文,有這樣的嘗試,用一般讀者熟識的語言和語態引帶他們慢慢進入詩的活動裏,當情緒、氣氛和脈絡都準備好了,那時一首詩出現,讀者便容易溶入,或與我並肩遨遊。我確曾有這樣的構想,當然我不敢說每次都成功。
不過,自從開始寫散文以後,情境的變化帶動形式的變化。寫兒時的追憶,寫親友離世的思懷,雖然也有詩的感動,有些記憶,甜的苦的,雖然也濃如蜜如酒,雖然有時我還訴諸類似音樂漸次增長、重覆、迴環、變化、來來回回的迂迴推進以及若斷若續那種類似詩的活動,但詩文相間的形式,在這些情況下,一不小心,便易失真作假,所以我便沒有繼續那種寫法,而轉向其他的策略,包括利用「戲劇獨白」特有的聲音和語調,借助印象派畫的筆觸與色彩光線的玩味,或把其他詩人、作家對某一個城市的印象再現,如我在《歐羅巴的蘆笛》裏寫法國的郊野和英國便是。
其實,我蠻相信內容決定形式這一個簡單的結論的。某些內容確實會引發一種展張的邏輯與脈絡。譬如我後來到印度,對於我們舉目皆是的一種非人的生活情況,對於那種被種性階級「卡死」的生命的無奈,我們幾乎無法不投入人性的關懷、批判和對第三世界的一些問題,對如何可以發掘及重建深層人性這一課題作沉痛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