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總評戰後四十年來臺灣佛教的發展大勢
臺灣佛教的發展,不能自外於臺灣島上的政經環境,海峽兩岸四十年的隔絕,使一九四九年後的臺灣佛教,和對岸的佛教發展,有了截然不同的面貌。而一九六一年以後,臺灣經濟日趨繁榮,也使佛教在寺院經濟的收入方面,有了極大的改善;我們能想像今天各佛教團體如慈濟功德會、佛光山、法鼓山、華梵等經常性的大筆捐款收入和開銷,沒有臺灣富裕的經濟環境,信徒可能這樣踴躍捐獻嗎?根據專家統計,全臺灣各宗教團體的總寺產,如折算市價,將超過新臺幣一千億元以上,真是令人驚嘆!這也說明了臺灣佛教得以蓬勃發展的重要原因。
不過,政治環境變化和經濟條件的改善,只能說明當代臺灣佛教蓬勃發展的部分原因。因為在臺灣的各宗教團體,所依存的或給予影響的,其實是同一社會母體,在發展條件上,照理說應該大家都一樣;可是何以佛教的發展和對臺灣社會的影響力,在近十年來,會越來越凌駕其他宗教團體之上呢?
就我個人的長期觀察,臺灣佛教的蓬勃發展,和佛教走人間佛教的路線有關。本來,佛教在一九七一年以前,即有佛光山星雲法師的通俗化佛教運動,以生活化、大眾化、觀光化的方式,透過媒體的宣導和場次頻繁的弘法活動,使佛教原先予人以隱逸、靜態、甚至迷信的刻板印象,大為改觀。而近十年來,默默耕耘多年的慈濟功德會,在臺灣籍尼師證嚴領導之下,走慈善和醫療的公益路線,由於強調道場自食其力,以及無私的宗教關懷與奉獻,因此社會評價甚佳,贊助者日增。同時證嚴法師也善於運用大眾媒體來傳達宗教理念,以流利的臺語演說,和通俗化的人間佛教詮釋,配上高潔的良好道德形象,於是在當代臺灣社會中,產生滾雪球般的累積影響力,不但贊助會員快速成長,捐款大筆湧進,各階層的信賴亦隨之增強,因而成了當代臺灣社會最具獨特魅力的宗教人物。星雲法師的佛光山系統和證嚴法師的慈濟功德會,應是推展佛教在當代臺灣社會普及化的兩支強棒。這是大家不能否認的功勞。
問題是,在臺灣的宗教團體中,走大眾化或是慈善救助的,並非佛教團體的專利,在普及化一方面,一貫道的活動能力,甚至比佛佛團體要強;而慈善救助與疾病診療方面,天主教和長老教會,也都比佛教更早推動。佛教團體在後面這一項,甚至還曾受到外教的批評;例如證嚴法師的事業起點,有一項重要原因,就是來自天主教修女的批評刺激。可是,何以佛教的慈善和醫療事業,會獲得大眾媒體的較多關注?而且在社會服務的評價方面,也佔有較大的優勢(例如證嚴法師一再獲獎)?這可能就要再另作觀察了。
據我個人的判斷是:證嚴法師的慈濟事業,所以後來居上,主要是,她一直試圖有計畫地建構一系列高品質的醫療網,來服務社會大眾,所以她蓋醫院、辦護校、辦醫科大學等,都倚重臺大醫學院的人脈資源;換言之,她充分授權專業人員來規劃和管理,而本身則自居精神導師和事業的推動者。因而,在事業的組織、經濟結構上,顯然是採取和靜思精舍各自獨立的形態。因此社會大眾的樂於贊助慈濟事業,並非全居於佛教信仰的理由,而是對捐款的用途,寄以高度的信賴,不必擔心流於擴張道場建設之用。在這種情況下,證嚴法師的道德形象,便可以成功地標舉出來,而社會的評價也較一致性。事實上,證嚴法師為佛教道德形象的提昇,透過慈濟事業的推廣,已達到極為崇高的地步。反之,其他宗教團體的慈善與醫療事業,便缺乏證嚴法師的這一崇高道德形象的襯托,因此在社會肯定方面,便稍顯遜色了。
我的前述說明,絕不意味佛教的道德性,在實際上高於其他宗教團體。因為這中間,有太多難以比較的個別狀況,以致無法據以評價誰高?誰低?因而前述說明,只在說明證嚴法師對臺灣佛教的影響面在那裡?以及她何以成功的原因。何況,臺灣佛教的現在發展狀況,在佛光山的星雲法師和慈濟功德會的證嚴法師之外,還有許多道場和法師,都有其重要的貢獻。例如擁有博士學位的聖嚴法師,他的多種佛學著作,長期暢銷;以及在佛學研究上有最偉大成就的印順法師,使臺灣的知識青年,對佛法有耳目一新的看法。此外中國佛教會長期影響下的傳戒文化,使佛教的出家形象,早被佛教徒肯定;加上佛教在中國流傳已久,較少本土化的困擾,因而能在臺灣社會被廣為接受。
當然,如果要繼續列舉的話,還可以舉出很多有貢獻的人。像創辦法光佛教文化研究所的如學法師暨恆清法師、興辦華梵工學院的曉雲法師、創立玄奘大學的中佛會,為教育事業儲備人才,以及創辦《慧炬》的周宣德先生,在大專院校長期推動佛學社的設立及頒發佛學獎學金,以鼓勵知識青年學佛風氣等,都是值得稱道的。而且,各種佛教刊物的編輯者和投稿者,乃至佛書的出版家,也都各有不可磨滅的功勞。
可是,對於一個臺灣佛教史的研究者來說,在表揚上述許多佛教貢獻者外,對於蓬勃發展後的佛教現況與未來,也必須有所反省與建言。
楊惠南教授在多年以前,曾以訪問的方式,探詢國內有代表性的佛教人物及宗教研究者,要彼等對佛教的弊端提出檢討,以及對未來的發展,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言。而近幾年來,包括佛光山、中華佛學研究所、中華民國現代佛教學會等團體在內,也先後邀請多位學者,就佛教的現代化問題,提出各種角度的儉討。
在這些探討的論文中,最常被提及的,是戒律的改革問題,以及佛學教育水準的提昇問題。前者是對傳統不符時代的規範加以檢討;後者是社會對專業的要求愈來愈高,佛教必須有所回應。至於佛教史的建立與精緻文化的提倡,雖然較少論及,可是相關著作和活動,仍然在進行著。因此,今天的臺灣佛教,雖處於一個蛻變期的階段,卻在發展極有利的條件下,來進行本身體質的變革和文化水準的提昇。這樣的改革時機和條件,可謂千載難逢。
也因此,我們對臺灣佛教的未來,是可以抱有較高期望的。例如佛教藝術的創作與展覽,就是相當令人注目的活動。前年(一九九一)一年的展出項目和場次,即已破歷年紀錄,高達四十次之多,由此可以知道新的市場需求已經出現了。同時,相關的討論活動,全年也有十餘場,表示經驗的傳承和累積,並不缺乏。這些事實都值得令人興奮!
可是,新的佛教文化,到底要如何結合當代佛教思想的主流──人間佛教呢?恐怕還是值得研究的問題。
就我個人而言,佛教界的資源重複浪費,可能是未來發展的一大隱憂;而佛教美學的現代化要如何詮釋,也是佛藝創作是否能開出新面貌的一大關鍵。但個人的看法,終究要獲得佛教界的認同才行,否則共識無從建立。因此,我只能期望有更多的人來關懷臺灣佛教在現代社會中的發展問題,以免佛教在過分發展之餘,反而帶來各種弊端,那就不是大家所願見的了。
一九九三年四月謹誌於竹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