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這本書所收集的幾篇文字,除了〈中國形而上學散論〉外,都是我來美以後,陸陸續續所寫的,可以說是代表我近五六年來的一些想法,雖然它們的性質和內容各有不同;但它們之間似乎被一條看不見的思路所貫串著。這就是我一直強調的,哲學必須關懷人生,影響社會。
本書取名《關心茶》,這是因為在一年以前,有幾位研究中國哲學和心理學的美國學生,希望在課餘,到舍下學習中國文化和民情風俗。於是我們便組織了一個定期而不拘形式的座談會,規定每個月第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在舍下舉行。在第一次聚會時,我以臺灣的凍頂烏龍茶招待他們,並以「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為開場白。因為當晚正好是刮了一夜的風兼雨。就這樣心血來潮,戲稱為「關心茶會」。事後,我曾就這個題目寫了一篇散文,在中央日報副刊發表。我本以為學生們五分鐘熱度,這樣的座談會,最多能支持半年。想不到一晃眼,到今天足足維持了一年半,他們熱情依舊。我們談論的內容可說無所不包,大至六四天安門運動,小至他們個人求職的經驗。雖然他們都服膺中國的禮讓文化,但有時也不免為一個不同的觀點,如存在主義與真我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直到兩個月前,我應二三處心理學系的邀請,去作中國哲學與心理問題的演講,使我想到如何把中國哲學落實下來,借心理學的方法,去影響社會人心。於是便一口氣,寫了〈關心意識〉、〈關心哲學〉、〈關心、愛心、與慈悲心〉,及〈關心的生活藝術〉四篇文字。我當時實在興奮,我又回到了年輕時撰寫散文的那種熱狂。記得那是我在師範大學二年級時,開始為《中央日報》等副刊撰寫哲學散文,第一篇〈人生〉。在二三年間,一共寫了將近百篇,後來編為《人與路》、《人與橋》、《一束稻草》三書。自此以後,二十七年來我忙於撰寫哲學性論文,很少再寫富於感性的哲學散文。當我重讀以前的散文,雖然發現其中有許多思路不嚴謹的地方,可是也就是由於這些地方,表現了當日我的少年氣盛,如今發現了這些缺點,也就沒有了衝勁。在我寫完了這幾篇「關心」的文字後,比起以前的散文來,我相信一定是感性少,而理性多。但對自己來說,很驚訝的,居然還有那點熱勁,一口氣寫了下去。
除了這幾篇「關心」的文字外,〈對大陸學者談心〉一文,是我三年前出席山東濟南所召開的國際易經會議時,在宣讀論文前的一個引言,本是有感而發的,事後有好幾位學者向我表示了他們的感動。〈為學與做人〉是在同年參加臺灣國際孔學會議時,應《自由青年》雜誌之邀,所參加的一個座談會。參加者有吳森、黃慶萱、和王邦雄等教授。因吳森和我是國外來的,所以該座談會的問題都是向我們兩人而發的。本文剪錄了我的回答部份。由於當時限於時間,及許多看法吳森兄已談過,所以我的回答是非常簡略的。〈無限的遣憾〉一文是在吾師起鈞教授逝世第二天,接到萬有兄的電話,當晚所寫的,第二天即以限時快信寄給了《中央日報》。該文不只是寫對吾師的懷念,同時寫出起鈞師對我一生思想方法的影響。〈德小姐與孔先生〉是我參加孔學會議時,擔任某君〈原始儒家與民主思想〉一文的評論,雖然為遊戲文字,語涉不經,但感慨卻是深長的。〈中國道統與六四民運〉,是參加舊金山 國父一百二十四歲誕辰紀念會上的演講稿。從民運的發展,回顧 國父思想,使我們更或覺到需要一位真正有智慧的領導人物來帶著我們走出這段艱辛的路子。其餘幾篇文字,都是比較學術性的專論。除了〈中國形而上學散論〉是在《新生報》上發表的舊稿。〈談中國哲學術語和翻譯〉是參加臺大四十週年國際哲學會議時,應《哲學與文化》雜誌社的訪問稿。其餘三篇都是參加國哲學會議的論文。當我撰寫這些論文時,並沒有刻意的用一種觀點,或一個方法來思考。可是當我把它們放在一起時,卻發現它們都共同的表現了一個特色,就是強調生命,強調實踐。這也許是我個人的興趣所在,因此無論是寫生活小品,或學術性的論文,都不自覺的表現了出來。
最後,再回歸到我最近所寫的幾篇「關心」的文字,我覺得今天學者們所研究的哲學,實在離人生太遠了。這個「哲學的假期」也度得太久了,哲學應該快點回到人生,去關懷人生。記得王陽明在中年時曾有一首詩:
「四十餘年睡夢中,而今醒眼始朦朧,
不知日己過停午,起向高樓撞曉鍾;
起向高樓撞曉鐘,尚多昏睡正懵懵,
縱令日暮醒猶得,不信人間耳盡聾。」
今天,我們的哲學研究也已到了日暮途窮的地步,有心的人士,還不快點醒轉遇來,去為昏睡的人間,敲響那暮鼓晨鐘。這是我對哲學本身的一點關心,也以它來作為我個人永遠的自勉。最後附錄的「中國傳統哲學與現代美國生活」一文,乃是最近我所執教的整體學研究所為我所舉辦的一個慶祝演講會,這篇文字正寫出了我的心情與期望。
吳怡 敬誌於舊金山一九九○、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