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四十二年我自香港來臺時,自由祖國的文壇正在逐漸成長中,在此後的四五年間,我寫了不少文藝論文與評介的文字,發表在臺港兩地的報章雜誌上,以促進自由祖國文藝的發榮滋長。也隨時遊覽寶島各地的名勝古蹟,乘興寫些遊記一起發表。兩種文字,都很受港臺文藝界重視及讀者的歡迎。孫如陵初期編選的中國文選,曾推舉轉載我的「中國文學的神韻說」等文。香港友聯出版社,並曾將「阿里山記遊」等篇,加以注釋,輯入友聯文選,提供為學校的教材。同時我繼續譯介印度文化,有泰戈爾詩集等書的出版。而這一段活躍文壇時期所寫隨筆小品,就有很多也是有關印度的。但是這些隨筆小品,乘興所寫的遊記,以及文藝評介的文字,我從來沒有想出單行本的打算,所以也沒有好好地保存起來。
四十八年奉派駐菲律賓大使館工作,開始研究駐在國的國情,除了寫此些菲律賓風物的介紹外,很少再寫文藝評介和有關印度的東西。因為我的興趣已隨同繼室裴普賢女士轉向中國古典文學的欣賞與研究。所以在菲時兩人合寫了一本「詩經欣賞與研究」,五十四年回國後,又合寫了「中國文學欣賞」等書。隨筆小品寫了屈原的神話等篇。五十八年又外放泰國,因為沒有耽滿兩年,就只有寫了評介華僑作家李望如的小說紅蘿蔔等兩三篇。回國後遭到池魚之殃,致受牢獄之災,涉訟經年,始克獲判開釋,然亦已屆衰病老年。旋於六十三年八月退休,在家服藥調理,蒔花種竹,以頤養天年,無形中早已封筆,連計劃中的詩經欣賞與研究第三第四兩冊,迄今無力完成。
前年五月,在內子普賢的協助下,蒐集了我三十年來所寫有關印度文化學術性的單篇論文,出版了一本印度文化十八篇。她又催我將四十二年返臺後活躍臺港文壇時所寫文藝論評和散文單篇,也各結集成一單行本出版,以留紀念。但我卻懶得去整理。總覺得文章,大多只是被約被催而寫,或乘興一揮的隨筆,不是我精心的力作,可以值得給人再讀的沒有幾篇。何況,臺灣有飛躍的進步,現在已建設得面目全新,二十年前所寫遊記,只是陳舊的記載,誰還有興趣去閱讀?可是普賢卻答覆我說:「你常告訴我你少時住校讀書,每月伙食費只三塊錢,你初做事時女傭每月工資也只三元。那時豬肉一塊錢買十斤,現在十塊錢買一斤的年代都早過去,而女傭的工資,每月三千元只也請個半工了。人,就有懷舊的心情,現在去讀二十年前的遊記,讓人可以和目前的景物去比較,也未嘗不是有意味有情趣的事!」於是她抽暇翻箱倒篋,自動去搜尋我的殘稿,代我整理編輯。
她先從整理遊記著手。她讀了蘇花紀遊等篇就說:「像太魯閣,現在乘車而遊與從前徒步入山的情調完全不同。像蘇花臨海公路,自從有了飛機航線和花蓮航輪,遊客已減少,明年北迴鐵路通車後,取道臨海公路來去花蓮的將只有幾個敢於冒險的人了。你這種親臨險境的記載,將更為一般讀者所歡迎。我現在讀你這些遊記就仍很有與趣。」整理好了,她又說:「可惜這期間保存下來的太少,只賸七篇了。記得臺中日月潭、臺南赤崁樓、安平古堡等你早寫過遊記,四十六年三月我倆前往蜜月旅行時我就讀過,但現在都找不到,大約有些是在馬尼拉時給白蟻吞食了。這殘存的七篇是應該珍惜的。於這之前,我給你找到了在印度所寫阿格拉紀遊一篇,和西行日記的上半篇;於這之後,我給你找到了在菲律賓所寫馬尼拉海濱風光和馬容活火山各一篇,都很親切動人,引人入勝。而於這期間補寫的喜馬拉雅山一篇又是另一風格,別有境界。這樣總共十二篇,共五萬字光景。只可惜你的四萬字左右的暢遊碧瑤一文,也遍找無蹤影。大約是多次給人借去作導遊讀,就無意中丟了。現在出本當字數太少,只能彙編成一輯了。還有,阿格拉紀遊所附古風律絕七首,你已用紅筆劃掉。當然,這些詩不算頂好,尤其古風兩首,所用通韻的句子太多,但刪了詩則此文即不完備,仍以保存為宜。」
接著她將第一次回國期間所寫題目冠以印度兩字的小品文整理出來了十篇,加上以前在香港時所寫「印度文化與中國」一篇短論,以後在馬尼拉華僑師專演講有關印度文學的一篇講稿,也彙編成了一輯。
最後,我第一次回國期間所寫文藝論評的文字,她只選了「談畫月」「談愛與美」兩篇,及評介波斯作品的「波斯的李白──莪默」「南儀漢的新魯拜集」兩篇,來和這期間所寫其他的隨筆小品「支那釋名」「觀星記」「佛像的故事」等三篇,以及以前在印度寫的「聖雄甘地葬禮記」一篇,在香港寫的「陶淵明詩中的酒與菊花」「對聯的故事」「泰戈爾創辦的國際大學」等三篇,以後在菲律賓所寫「中國古代的鬥雞」一篇,第二次回國期間所寫「屈原的神話」一篇,第三次回國以後所寫「禪宗的故事」一篇,彙編成包括十四篇的一輯。
普賢又說:「你當時所寫文藝論文與評介很多也很雜──當然也散失了不少──但許多篇當時雖對文壇很有影響,要和別人的文章輯在一起,才顯得出來。例如四十四年十一月在文藝創作五十五期發表的『文學與德性的再認識』一篇雖很短,發表以後,卻引起了蘇雪林、應未遲、李曼瑰、趙雅博、何凡、鳳兮、高明、王平陵等在各報刊的熱烈響應與一連串的討論,並推進了文壇的清潔運動。文藝創作且於六十一期由虞君質特撰社評『藝術創作與德性修養』一文予以鼓吹。當時在香港的錢賓四唐君毅兩位先生也撰文發表了他們對文學與道德有關問題的意見。要和這許多文章輯集在一起,才能明白問題之所在,才能知道此文的價值。若光把你的論文連同文藝評介的多少篇輯成一書,只是雜亂的一堆,就太不像樣了。所以我現在只把類似散文小品的幾篇,和其他談古、考釋、記事、抒情等的隨筆放在一起,這樣把第一次回國時期的二十五篇為中心,與上起三十二年,下止六十一年的三十年間所寫小品,分為三輯,彙編成一本隨筆性的散文集,給它定名為文開隨筆。而所選散文,無論是說古、談奇、記事、記遊、評文、論藝、抒情、寫物,都能娓娓道來,自有吸引人的一種韻味。不知你以為怎樣?」
我感謝她體貼我的病體,在百忙中還給我做了這樣一件有意義的事。但此書三輯,仍只有三十八篇,字數也只有十萬字光景。我徵得她的同意,在她所寫殘存的十來篇散文中,挑出「翡翠屏」和「碧瑤遊記」兩篇小品,作為此書的附錄,來湊滿四十篇。由她去接洽出版,居然得到相當高的稿酬。細讀她兩篇小品,靈活風趣,非常動人。可惜她二十年來專力於學術性著作,所寫小品太少,又遺失了一部分,不夠出一單行本的份量。
我衰老的病體,時好時壞,精神和體力,都不能勞累。六十一、二年間,我相信健行登山,可以增進健康。那時我住在北投外交部宿舍致遠新村,早晚在附近山坡路上健行,星期假日,常和同事們結伴登山,面天山、七星山都攀登過頂峰;陽明山賞花,也徒步來去;忠義山、碧山等登山祝壽更少不了我。內子普賢幼女岱麗,也常和我一起攀登小坪頂,從高爾夫球場旁北行至行天宮才下山,並曾陪我爬越大屯山,到達于右任陵墓,又沿公路步行下山到海邊北新莊,才乘車經淡水、關渡而返北投。
退休後於六十四年十月遷居舟山路臺大宿舍,我仍每晨爬登蟾蜍山,傍晚則去臺大校園散步。病發時改看中醫,中醫囑我不可爬山,不可磨夜,不可勞動,不可寫作。我遵守著,並實行食療辦法。但仍常有消化不良病象,且隔一陣仍會半夜嘔吐。去年九月習醫的次女風麗,特地遠從非洲來省親,研究我的病情。那天我去機場接她,因候機站立太久,當晚就覺不適,後來又嘔吐了一次。但胸膛前後,都未疼痛,所以她研判已無肝膽結石現象。只是精神格外萎靡,身體格外容易疲倦,且不時會閃腰,則單靠食療藥治和短暫的散步還是不行,應該振作精神,多作活動和體操,以鍛鍊身體。可以爬山,但不可摒氣硬撐,要覺得氣喘即止步休息。於是在她離臺後,我就每天凌晨再漫步試登蟾蜍山。到半山平臺,做五分鐘早操即下山回家,早餐後仍上床休息。下午散步,也增長時間為一小時。晚間仍九時許即就寢。這樣,我逐漸精神振作,體力增加,半山早操後且可繼續攀登山頂了。更有兩次越過山頭下山,到景美興隆路乘車回家的記錄。同時我又參加十月三十一日紀念 蔣公壽辰汐止秀峰山健行登山活動,以為考驗。結果在隨時休息,量力而為的進行中,竟己體力恢復得能登上標高四百六十公尺的秀峰山頂,領得登山紀念章而回。於是我繼續維持著凌晨登山,傍晚散步,每天只流覽兩份報紙,以種花養魚為消遣,倦即隨時歇息的休閒生活,身體日漸健朗。計劃今年等普賢稍空時試將詩經欣賞與研究第三冊所缺二十多篇合力寫成,予以整理出版。並覺文開隨筆中沒有最近作品,總是缺憾,預備等校樣送來時,再補寫一篇「太平山林場觀伐木」,和現在的「退休生活」,湊足四十篇。遊太平山林場印象最深,但當時下山後即被暢流半月刊捉差,要趕寫一篇新書評介,因而未能打鐵趁熱把遊記先寫,後來竟未補寫。
去年年底,東大圖書公司趕將文開隨筆送來。從前,十來萬字的校樣,我兩天可以校完。現在我每天只校三四篇就放下。校到今年元月五日傍晚,已校了二十多篇。忽覺背心寒冷,正待校完一篇再添衣,門鈴響了,就放下校樣去開門。只見趕來做晚飯的女傭,以圍巾包住頭臉,口吐白霧,聳肩進門,雙手發抖,直嚷好冷。於是我改變主意,不再添衣,而開暖氣以禦寒,我也就不敢再出門散步。不料晚上一覺暖來,只覺冷氣襲人,如刀剌骨。我哼了一聲,把普賢驚醒,連忙給我加被,又將兩個熱水帶挾在左右兩脅。我疑心患了瘧疾,但又不發燒。終於折騰得把吃下的晚飯分三次嘔吐出來。以往我吐完了漱漱口,喝些開水,也就沒事了。但這次卻隔一會又把開水再嘔吐出來。早晨試喝薄粥,也都吐掉。普賢看我所吐有些黏液掛在嘴上,斷為受寒,又去買來紅砂糖煮薑湯灌下。但一會也嘔吐掉了。延到中千,只得延醫診治。醫云只是受涼,調理兩天即可痊療。七日閱報,寒流來襲,冷鋒南下,六日凌晨臺北氣溫降至七度左右。我才確知自己身體仍弱,還缺乏抵抗力。雖未釀成像為出版「印度文化十八篇」時整理東吳大學的講稿而病倒那次一樣嚴重,但現在也尚不堪一天兩三小時的用腦工作。所以校對工作仍由普賢代我完成。再寫兩篇新作的打算也只好取消。普賢並主張不如乾脆把四十四五年所寫「文學與德性的再認識」和「文學與德性修養問題」兩篇最短而有重要性的小品,和四十三年所寫文藝隨筆六則一篇,五十八年在泰國所寫「李望如的紅蘿蔔」一篇都從文藝論評的存稿中提出來,先納入此書,湊成四十二篇,而打消再寫兩篇新作的意念,以保養身體。這樣各時代前後三十年保存下來的散文都有了 。那是三十二年赴印後的三篇,四十一年赴香港後的四篇,四十二年第一次回臺後的二十八篇,四十八年赴菲後的四篇,五十四年第二次回臺後的一篇,五十八年赴泰後的一篇,及五十九年第三次回臺後的一篇。於是她再一次翻箱倒篋把四篇剪貼找出來,代我插入第一輯中,讓我每天只隨便寫上幾百字,拉雜記下此書輯集出版經過,作為自序,完成了出版程序。
最後,要提一筆的,是我所寫序跋,一律不入選。入選各篇的底稿,凡因存時沒有加注寫作年、月、日、原載刊名及出版年月的,有些已查出補註,有些現已無法查出,只好從缺。原文所刊照片,再製版即模糊,也只得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