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園 (代序)
自一九九四年五月起,到一九九五年十二月止。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裡,只寫了收進這本集子的六篇小說。
回頭重看這六篇文字,有一種異樣的心情。
在這之前,我有七本小書,無論是小說、散文,都相當的振奮人心,都相當的理直氣壯。起碼都是很大聲的。
手上的這六篇卻是低迴多於高歌,調子完全不同。
追究原因,我想是高雄使我發生了改變。我想,是自己多年來的暴跳的焦燥在高雄三年的生活中日漸溫和下來的結果。我開始嚮往太平歲月。
這裡面有真正的愛情。敏銳的文友看這些文字,坦率地問我:「是不是愛上什麼人了?否則那許多溫柔和寬容無從解釋。」
坦然面對自己的內心,確是愛上了一種人,確是愛上了一塊青山綠水,豔陽高照的島土。
這一種人和我熟悉的人群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們習慣於太平歲月,他們對平安和恬靜有著篤定的執著,他們的美好正在於無言地證實:生命不一定要如火如荼、轟轟烈烈,平安和恬靜也可以是非常美好的。
我一向認為愛情對於人類而言,正如陽光對於大地一樣,是必須的。但是,陽光也在千變萬化之中,再加上並不罕見的烏雲密佈。
於是,世上就有了成千上萬種永不雷同的愛情故事,藝術家們就有了取之不盡的靈泉,藝術殿堂裡的常青樹和瞬息凋謝的鮮豔花朵也就都具備了必然性。
高雄的陽光我曾經不很熟悉。我曾錯誤地認為,那是一個終年烈日當頭、熱情如火的城市。我低估了那城市持之以恆的韌性。
高雄的陽光從未將柏油曬化,高雄的陽光在颱風過境的沈重灰黯中迅速撫平城市的創傷,使其在最短的時間裡明麗起來。
高雄這個陽光城市給人一種確定的感覺。
高雄人是在這種陽光的照射下長大的。他們給一個異鄉人一種確定的愛。那是我在那裡得到的愛情,我知道,這份情感會伴隨我很久很久,遠遠超過人的短短的有生之年。
人類很像《聖經》中的那隻鴿子,在飛越重洋的疲累中,只有諾亞方舟可供其歇息。但方舟所提供的安定遠遠不及重洋彼岸的堅實。
於我而言,那遙遠的陽光帶給我的是那塊堅實的土地給過我的希望。那希望支撐著我不知疲累地飛越重洋。
我終於發現了,人間的阻隔來自文化、宗教,甚至年齡和性別。人類面對那無法逾越的阻隔,勇氣全失,剩下的只有無奈、憂傷和不安。
沒有確信。
人類的愛卻是基於確信的。
所以,世上不在少數的人是到了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仍不知人間有愛的。
世上有許多的聰明人,他們在一種他們認為已經到手的安定與穩固中維繫著他們的生存,他們以自己的「聰明」愚弄著人們,他們輕視別人,他們不肯承認別人和別人的成就。
這些聰明人增加著人類之間的敵意、仇恨以及冷漠。
現代化生活的便捷和粗糙使人間的冷漠登峰造極。
電話和Fax和E-mail和大量的人類的新玩具在使人類更有效率地建設和破壞的同時,使人類離他們追求的「確信」更加遙遠。
愛情不再必要。婚姻作為枷鎖和桎梏遭到質疑,婚姻與愛情早已徹底分家。偶爾出現的極為罕見的情愛被放在天平上仔細地秤量,不等開放就被踐踏掉的蓓蕾是沒有辦法結下籽實的。
於是,人類居住的空間中,水泥群林立卻是一片荒蕪。
藝術的殿堂裡來去著扭曲的靈魂,善與美不再被歌頌。
真在哪裡?很多人已不相信世上還有真。就像很多人不相信世上還有不求回報的溫柔,還有不施脂粉的美。
然而,我有一座小小的薔薇園,花兒開得鮮豔,姿意奔放的源泉正是那份持之以恆的確實的愛情,來自那座陽光之城,來自笑得坦然的人群。
我無法把我心中的薔薇園捧出來與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分享,只好將其化作六篇小文,作成一本美麗的小書。
聖誕將近,我把這本小書放在聖誕樹下,作為我的衷心的祝福。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一日
於美東嚴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