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無歸程─三民叢刊122

流水無歸程說的並不是流水，說的是像水一般流逝的人，和關於人的似水流年的 價值，而且都是眼前的新鮮事。 本書的男主角是今日中國大陸一位標準的「當代英雄」，他擁有與生俱來的條件 --他自己的出身和門第，另一方面，本書的女主角也擁有與生俱來的條件--她自己的 肉體和靈魂。 眾多來自全國各地，流向東南的少女，她們為了改變自己的地位，擺脫予遠的窮 鄉僻壤，為了泡沫浮起的掏金夢，將野蠻的、且有中國特色的資本聚斂所造成的腐敗 ，平添了一層粉紅和死灰的色彩。憂天的「杞人」如是想：難道這就是中國走出貧困 的一條新路嗎？這條路能真正走出精神和物質的貧困嗎？內文 三年前PRIMULA大酒店落成試營業的時候，我先期把一輛特長ROLLS ROYCE轎車 從漢堡海運到瓊雅。恰好在我下飛機前辦完一切海關、交通、稅務等等舞雜手續。 我當然知道，在國衙門多，官員也就自然很多，一個經管官員就是一個難以逾 越的關卡。但在金錢這把萬能鑰匙面前，那些關卡全都敞開了。 當我乘坐著ROLLS ROYCE轎車從機場駛往灑店的路上，我都覺得這是一場夢幻。 在中國，金錢的重放異彩，使許多曾經被迫成為清教徒的中國人耳暈目眩，甚至癲 狂失態，好戲連臺。 以丑角為主的悲喜劇的成就最大。我和戴茜這齣戲算是什麼戲呢？我很難給它 下個定義。姑且把它稱作羅曼蒂克愛情戲吧！如果我不是愛情戲的男主角，誰也不 相信歐洲灰姑娘的故事會發生在中國。 即使這部戲已經落幕了。我自己都懷疑它是否發生過，也許就是一場七補八綴 的夢。當酒店的門童拉開我的車門的時候，我在跨下也許是全中國大陸第一豪華房 車之前，躊躇滿志地從鏡子裡看看自己。 當時我穿的是那一時期我最喜的歡的英國名牌G&H黑色西裝。我覺得給我的職 工們的第一印象特別重要。我要讓他們看到一個高貴、威嚴而又有點兒英武之氣的 董事長，這只有好處。 G&H在上個世紀是個做軍裝生意的廠家，也許我出生在軍人的家庭中，潛移默 化地養成了一種審美情趣，不自覺地以軍人風度為男性美。 酒店總經理、副總經理們和一些部門經理都在門前迎候我。我注意到莉莉在那 些經理們的身後，墊著腳尖在別人的肩膀上看我，看樣子她是經過了刻意修飾得好 像沒有任何修飾的樣子。我承認這一眼我就動心了。 就在我的右腳跨下房車的那一瞬間，從玻璃門的反射中看了一個小女孩！就是 她，使我在此後的幾年間裡，神魂顛倒，不可自己。她穿的是一件極短的破汗衫， 像是西方摩登少女的乞丐裝，露著肚臍。 下身是一條中國式的平腳短褲，赤著腳，十個分得很開的腳趾。披肩長髮上還 沾著沙子。論這身衣服，她比灰姑娘還要苦寒十倍；但她的出現使我自慚形穢。她 那幾乎一大半裸露著的軀體，由於青春煥發而顯得無可比擬的華貴。 在一個矯揉告作的世界裡還有這樣一位天使！她一定是唯一的一位！她的臉正 仰望著大廳裡星羅棋布的頂燈，她輕輕地擺了一下頭，我立即想到應該給她戴上一 頂珍珠王冠。 她的乳房不大，沒有胸罩，自自然然地挺立著。她朝身後一個年輕人眨了一下 眼睛，一對星星的熄滅──復明，也不過如此誘人吧！那年輕人穿著一套皺皺巴巴 的灰西裝，大概是一位鄉下裁縫的傑作。沒打領帶的襯衣領子已經黑了。 那年輕人一直向女孩使眼色，拉她趕快離開這兒。她的回答是撒嬌地扭了一下 肩膀，逕直走向大門。但門童攔住了她，不許她進門。她像一條魚似的，從兩個門 童中間滑進了大堂。一個門童正要去追她，我擺擺手制止了。她立即發現我是這裡 的無尚權威，側過身來對我嫣然一笑。用哄小孩兒的口氣對我說： 「讓我看看，看看就走，啊？」 「好哇！要我給你帶路嗎？」 「好哇！」她學著我的口氣。同時像一位公主一樣把手伸給我，我牽著她的手 ，在我屬下員工們一百多雙諂異的目光下，穿過大堂。看樣子，如果我挽著一頭長 臂猿都不如牽著她更讓人吃驚。 唯獨莉莉鎮靜地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向我恭恭敬敬地頷首微笑，只有我能看 出她笑得有些苦澀。只是一瞬間，一顆更亮的星在我眼前升起，立即使莉莉變得暗 淡無光。 我自己都不懂，這是為什麼？莉莉的敏銳苦了她自己。真抱歉！我告訴皮特（ PETER）總經理，高級職員的見面會暫時不開了，現在只需要他一個人陪同我們參 觀落成後的酒店。 所謂我們，就是我和這個還沒向通名道姓的灰姑娘。皮特是個上了年紀的英國 人，他皺了一下眉頭，就裝著很高興的樣子遵命走在我們的左前側。 首先到地下室參觀了龐大的健身房，這時她已經告訴了我，她的名字叫蓮蓮。 蓮花的蓮，是爺爺給她取的。她有一個很和睦的家，家中只有三個人，一個是她自 己，一個是她的爺爺，一個是卷毛小黑狗刺蝟。 她把狗也當一個人，可見那條狗和她的親密關係。蓮蓮對每一種器械都感興趣 ，都要試一試。可憐的老皮特不得不一一為她示範，再由她自己做。參觀完了健身 房，皮特就滿身大汗了。 接著又是保齡球場，這項遊戲使得蓮蓮大為開心。她是一個天生的投擲手，命 中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後來我才知道，她在河灘上，為了趕鴨子，投擲過成千上 萬顆石子。整個球場全都是她的笑聲和滾球聲。皮特很禮貌地問我： 「董事長！您剛下飛機，不累嗎？」 「NO！」我只能給他這麼一個最簡短的回答。 擲了幾十個球以後她才捨得離開，又轉向迪斯科舞廳。當旋轉燈光打開的時候 ，她咯咯笑著去捕捉那些雪花般的光斑。等到音樂聲轟地一聲響起來，嚇得她尖叫 著撲到我的懷裡，索索發抖。她可能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樣響亮、這樣怪誕的音樂 。我拍拍她的背，她有些羞怯地仰望著我： 「我還以為是老天打雷哩！」 可憐的老皮特為了示範給她看，扭著肥胖的屁股，氣喘噓噓地滿場子旋轉。蓮 蓮幾乎在第四小節就會跳了。她那小母鹿似的身子無師自通地扭得花樣百出，使得 老皮特大為驚奇。後來，又參觀了商場、酒吧、七個中餐廳──其中分川、粵、京 、魯、潮、湘、晉七個菜系。西餐廳、韓國燒烤廳、日本餐廳、泰國餐廳、越南餐 廳......她對那些奇奇怪怪的廚具和玻璃器皿特別感興趣。最後參觀各種客房，有標 準間、套房、豪華套房、總統套房...在參觀的過程中，她越來越沉靜。當她剛剛 走進總統套房的時候，她像是很冷似的，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只小聲說了一句話 ： 「這樣好的房子給誰住呀！」 「給你，給你好嗎？」 「給我？」她搖搖頭，不信任地看著我。「真的？」 「真的！」我十分肯定地告訴她：「真正的！」

 白　樺

 自　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