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北大老學長陳顧遠曾經在他大著的序言開頭,寫了這樣兩句話:「文人無以為寶,寫作以為寶」,我雖然不是什麼文人,卻還能夠領略出他這兩句名言的三昧。因為文章在臺灣雖然很不值錢,文人拿到手的稿費,雖然常會使他羞於告人;不過一個人所寫的文字,能夠被人用鉛字照排,印在紙上,發表出來;又能夠結成集子,出現於書攤;縱使不一定會叫他感到「文章是自己的好」的驕傲,也還可以「敝帚自珍」,向出版家索取幾冊,挾於腋下,「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如此這般,雖不為人所「寶」,卻也仍然夠供作者自我陶醉,可以自以為「寶」了。
本年六月底七月初,第六屆亞洲廣告會議,在吉隆坡和新嘉坡兩地召開,來函邀請參加,我想趁這個便,前往馬來西亞和新嘉坡,看看這兩個由許多華僑參加構成的新興國家,對於「華語」教育的實情和該兩政府所採取的措施,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狀態,了解一番,好供將來遇到參加討論僑教問題的時候,可以有切實的根據,不致憑空亂說,於是乎決定應邀前往。新馬兩地的「華僑」,和泰國一樣,人數都在三四百萬之間,各占散在全球各國華僑總數的三分之一弱,是推行僑教最必須貫注精神、苦下工夫的重點,所以我很想抽出一點時間,仔細考察一下。可惜期間過短,每國只能逗留四天,而會議節目,從早到晚,又排得十分緊湊,不容多所勻用,所以在出發之前,我就估計到這一點,於是乎就想到在馬大和南大教書的幾位老朋友,可以拜託他們協助調查,那麼,「拜碼頭」的禮節就省不掉了。要拜碼頭,就必須帶去一點贄見禮品,可是新嘉坡和香港一樣,是世界物資薈聚的埠頭,被稱為買物者的天堂,帶什麼去也不希奇,想來想去,就想起我的「寶」來了。
我決定把這兩年來被迫搾出的文章,再湊上過去所寫有關教育的幾篇作品,編成一冊,命名為「教育老兵談教育」,做為「三民文庫」中的一種,趕印出來,拿去當贄見禮品。這個贄見禮品雖然是我自己「寶其所寶,非他人所謂寶」,幸而俗諺有言:「千里送鵝毛,物輕情意重」,又說:「瓜子不飽是人心」,這份秀才人情,收到的人,想必不會見怪,於是乎說做就做,馬上交付剞劂了。沒有想到排完了後,書局來電話說:「全書比預定的頁數,多出了五六十頁,可不可以再找出一點東西,湊成兩冊,免得白費排版工資?」這真是成了俗語所謂「棺材抬上山,不埋也得燒」了。這樣一來,只得把手上所有的「剩餘物資」,全部拿去給他們湊數。經過印刷廠的計算,「過猶不及」,卻又短少了五六十頁,於是乎搯指一算,計從心來,就想起向國語日報的「日日談」去打主意了。日日談是前年年末開始創立的,意思是要配合報上所刊的記事,提出一點批評,由幾位同仁分擔執筆,不署姓名,做為共同的意見發表,主筆先生派我每週也寫一篇。這類有時間性,有固定字數的文章,我本來是不會寫的,不過一來不願意在主筆先生的頭上澆冷水,二來也記起白居易「文章合為時而作」這句古訓,就答應下來,只是附了一個條件,忙了要由他代寫。這樣東寫西寫,一年多也寫了五六十篇,廢物利用,恰恰足夠補白,於是乎就拿起剪刀,從舊報堆中,找出剪下。
在剪貼當中,因為沒有署名,自己的自然難免滄海遺珠,漏掉幾篇,卻也因為忙中有錯,誤把別人寫的,據為己有。例如五十六年十一月四日登的「婚禮改革」,因為意見和我所懷抱的差不了多少,竟誤認為自己所寫,也把它加進去,等到校對時發見了後,生米已成熟飯,把它去掉,會帶給印刷廠很大的困擾,只好仍由它去;這是無心的錯誤,不是有意的偷盜,希望作者恕我則個。
這本小書,原是「教育老兵談教育」的副產物,因為所收文章,流品很雜,不能算做它的續集,只好另起一名,叫做「忙人閑話」,這完全是根據實際情形而起的,並沒有絲毫言外之意含於其中,自然用不著再加詮釋了。至於我個人的文章,已經在「教育老兵談教育」的序文中交代過了,由於自己本人既無專長,又乏創見,所寫文字,自然不夠資格去替天行道,去代聖立言,只能依照自己的常識,把個人的淺見,老老實實向讀者傾訴一番,就感到滿足了。記得江盈科,為袁中郎解脫集做的序文,曾經這樣說:「一言一字,皆心所欲言,信筆直書,種種入妙。……蓋其情真而境實,揭肺肝示人,人人見之,無不感動。」林語堂在論文篇中,也有幾句話,可以做為它的補充,他說:「文無新舊之分,惟有真偽之別,凡出於個人之真知灼見,親感至誠,皆可傳不朽。因為人類感情,有所同然,誠於己者,自能引動他人。……凡人作文,只怕表情不誠,敘物不忠,能忠能誠,自可使千古讀者墮同情之淚。」宋代張耒的東山詞序,一開頭也這樣說:「文章之于人,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性情之至道也。」這些話我認為學習寫作的人,都是應該奉為圭臬的,雖不能至,心嚮往焉。
本來肚子裏面還有好些閑言閑語,打算繼續發揮下去,不意寫到這裏,忽然起了一陣劇烈的暈眩,感到天旋地轉,好像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來似的,這和十年前在巴黎旅邸所遭遇的,完全一樣。當時羈身異國,人地生疏,語言不通,找到醫生,想來也無濟於事,只好自出主意,吞服幾片安眠藥,躺下大睡,一覺醒來,竟爾霍然痊癒,仍照預定,出去應酬遊覽。今天遵照舊日驗方,如法泡製,雖然照樣生效,卻因年齡已大,不敢冒險,君子自重,老命要緊,只好就此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