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謝謝友好輩的慫恿,他們深以為:像我這樣歷經世變、睥睨世情、而又少受世俗牽纏,並能擺脫利名韁鎖、況復慣愛舞弄文墨、更加上一付不曉事、不長進、不淨觀、不媚權貴、不今不古、不合時宜、且又難得是有一付「死生達觀」之頭腦的自了漢;何妨趁此既無須聞達諸侯、也無須計較錙銖之身閒、心淨、媮息人間的當兒,儘可任意逞興的憑思索之所及:或追說天寶當年,或漫談長安往事;或寄情於邊徼蠻荒,或託蹟於高山流水;或搜尋宮闔掌故,或摭拾湖海傳聞;或拊掌以論天下之大,或絮語以遣閒情之私;天下之奇聞、名物、異事,人世間之詭變、榮辱、炎涼;一鼓腦兒收入腕底筆下。當風清月白之良夜,助談鬼說玄之餘興;能飲者飲辣酒,即充做下酒物;能吟者吟酸詩,即以之備詩料;莫務正經,聊資嘲謔;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在我,不得不「謹承命」;然而不然,用什麼文筆來寫?直、曲、實、虛,何所取從?何所舍棄?天下滔滔,我思悠悠;又怎能心情安定的輕易思索!無已,姑且雜湊一些個「記憶」所及;當然,也許並不全是躬親經歷;從而,其人、其地、其時、其物、其事,自不免小有出入?其實,縱然是身臨其役或目擊其事,在時光輪轉裏,備忘無錄;自難一一的絕無折扣的失當或不經?不過,在我卻是戒慎恐懼的希望不致出入太大。這是願望讀者諸君子,多予曲亮,萬幸萬幸!
這些個雜憶,打算從年代遠的憶起:雖說不免有些恍兮惚兮的難盡真切;可比眼前事、對面會的「人事」煩擾,總會多些「避免」餘地?徼幸:天假我年,神明無疚,留點「餘地」備「後;有期」的「等著瞧」;豈不更「回味」!何況,老實說,人各有其自我的抱負、願望與見解人我絕不敢強人人苟同我,可是我也絕不肯更不屑譁眾邀寵的媚人人;假定,我所雜憶的,牽涉到某一人、某一地、某一物、某一事,在我原是「臣心無他」;或許,有些人讀來,顯現得未免「駕遞」難安、或愧赧無地?儘可,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我又有「鳥」的干連;大大方方的打幾個哈哈了事。這,在我便不勝感幸之至;特該予以「預先申明」,萬望原諒則個!
還有:每一個憶的寫出,是興之所至的任意「憶」起的任意寫出;並沒有時之先後或後先的「順次」安排:也許?這一憶較其後一憶的時距十年或更多年,那一憶比其前一憶的又提早若干年;這一憶所寫的或超過一萬字數,那一憶寫來的卻祗一兩千字;既沒有寫「故事」小說那樣的章回分明,也沒有去著意內容的線索連貫。或且,更有此一憶彼一憶間,顯出人與事之相互抵觸,時與地之相互矛盾與相互出入之處;馬頭或生角,駱駝不腫背,父子不同鄉里,山頂卻能行舟,甚而張冠李戴、糖酸、醋甜什麼的;這些之不經、無稽、荒謬而至絕倫的有所失措,自不敢認為絕對烏有,但決不是蓄意犯「罪」;也該請就「事過境遷」,姑予寬恕、免予苛貴。
再次:在芸芸人海中,我之為我,我之所相與的人、所相關的地、所相預的事、所相及的物、以至旁之所敲、側之所搫;天可憐見,祗是大圈圈兒裏一個小而極小的戔丁點兒的微而不足計數,自亦無足稱「值」的;幹嗎又災梨禍棗的或者該說殃及鉛槧的將一張淨白紙弄上些墨黑汙點?「世事已如鴻印爪」,撫時感事,懷舊心情之積鬱無奈罷了!加上,人可不是擁有「感情的動物」這個稱號?其實,同一是人,又不免有其先天秉賦之遺傳的、後天感染之模擬的差異而有不同;是以故:忘情、矯情、熱情、濫情、以至於苦情、病情、而殉情;甚矣哉,情之難以捉摸也至於此極!從而,我在構思、追憶、鋪紙把筆、寫將下去時;情之作用,忘、矯、熱、濫、苦、病或殉?當然,我擠不上太上之至人的行列,也就難以達成忘情的境界。從而,憶之所及,思之所感,筆之所出;自不免有其所私或偏?囿限?拘牽?何況,彼一是非,此一是非?當其時,實在是莫由自主的說不出一個真正的所以然來。同時,情思澎湃,更是不能自已的寫將出來;這也許由於「結念」所蓄與「積習」所累之或所難免吧!可是,我得鄭重,鄭重於字句的結構;於人,「人皆可以為堯舜」、「桀紂之惡不如是甚」!褒之?貶之?與其貶之失,寧可褒之濫。於事,毋求全以責備,尤忌偏以概全、強人就我的武斷與曲斷。總之,千萬別「故入人罪」,「人之欲善,誰不如我」?更不容那種人濁我清或眾醉獨醒的衡事推理;如此不厭繁亂瑣碎的表白我寫此一份雜憶的態度,歸根到柢,仍然是,無非希望少開罪人,多結些善緣罷了?不過,我也時在警惕的「千萬別過分的師心自用」;因之,以羊易牛,容或出於不忍;將人比畜,敢信絕無此心;皇天后土,神明昭臨!
還有,我所憶中的某些個人:或於其「生平」不免出入?或於其「事功」不甚的確?該得聲明:我這祗是「不盡正經」的「閒情遣興」的「信手拈來」的;既不是修「國史」、「家譜」、「方志」什麼的,更不是敘述某一人的生平行狀,也不是寫墓誌銘之諛墓文字;而且又沒有左圖右史的資料供我蒐集或采擇。再,更應捕充附白的:所有這些個憶,有的是在十多二十年前,就已散見於報章雜誌;有的是積壓很久而重新加以髹飾「出籠」的;前後所用標題和署名,也各各的不盡一致。因此,特鄭重覶縷籲請於讀者諸君子:千萬別耗費神思以「考證」、「辨正」、或甚而說「挑剔」什麼的。更請:寫文章引掌故的女士們和男士們,別把這些個雜憶的冊子,當做a reference book;君為我累,人為君累,累累不已,在下我百身難當矣!前人便說過:畫魔鬼易、畫犬馬難,畫固如此;寫掌故、說部,又何嘗不是如此。尤其寫掌故,猶如畫犬馬,是不能事太離譜;不能和寫說部那是猶如畫魔鬼相等量,充其量至多含有一星半點兒「假借」與「影射」而已;這就是畫犬馬之難于畫魔鬼的寓意:犬馬在人人得而見之,肖、不肖?一眼就能分別無誤;魔鬼者無人得而見之,儘可就「凶煞來兮」著筆,決不會給人指責對不對。本來呢,寫掌故類的書冊,祗宜「印」行於至少要在一百年以後,潛意識裏我記取「寶瓶旁蹲著一隻該打的耗子,可得高抬貴手、莫打」的勸世警言;又怎能秉筆直書?何況,這些個雜憶;一言以蔽之,不務正業時、不幹正經事的一些「遊戲」文章;其實,不配稱之曰文章,祗是一張張白紙面塗抹著斑斑點一點的墨沱沱罷了;那是值不得一本「正經」的將小哈叭狗當做大獅子看待,以至於對它作深度的窺測與計較。楔而出之,無非免得麈封於記憶間;何況,人生無常住,任是錦心繡口,倒將下來終不免是隨著臭皮囊兒一同化為蟲沙!如是云爾,嘮撈叨叨個則甚!
謹此表白,伏維亮察!
民國丙午歲重九日於指南山麓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