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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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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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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如果能自己選擇,你會想成為什麼樣的動物?
《動物農莊》將動物擬人化以展現人性,
《動物們》反將人寫成動物,觀看人性中的動物性。

廖輝英、張耀升、林宜澐
黃麗群、孫梓評、陳栢青、甘耀明 一致推薦

「小說寫男身女心『雞婆』一生情欲、人倫、定位乃至安身立命的幽暗無奈轉折。明明寂寞飲泣、軌道之外踽踽彳亍;偏偏行文用字活跳生鮮、節奏拿捏得像款步而來、眉眼生春的幻情女秦可卿。獨子孽子?!作者文字細膩到位、影像一幀緊接一幀,在目不暇給中淚光隱然乍現。」 ──廖輝英

「這本小說的文字精準如手術刀,來得快,去時令人痛癢,將人性的陰霾狠狠劃開,攤在陽光下審視,值得細細咀嚼。」
──甘耀明

新銳小說家方清純前年以〈雞婆要出嫁〉這篇作品,榮獲競爭激烈的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梅家玲教授也盛讚該篇是「很能夠把文化感覺置入的小說。比方『雞婆不是雞,也不是婆,個性確實有點雞,模樣幾乎像個婆』,乍看像玩文字遊戲,但若對照最末段所寫,就會知道作者對於文字的嘲弄或名實之間的思辨,都在小說中呈現。」事實上,不只〈雞婆要出嫁〉這篇,以動物喻指人的處境,正是方清純這幾年來創作的主題。《動物們》以六種動物為主題,分別是:狗/〈兩口犬〉、豬/〈家〉、雞/〈雞婆要出嫁〉、魚/〈守鰥〉、羊/〈善的故事〉、牛/〈犁族大進擊!〉,結合文字、詞彙、成語、俗諺甚至諧音的動物意涵,例如〈兩口犬〉的「哭」字,以動物為喻、為意象,描繪出人的各種生活樣態,男女老少,鰥寡孤獨,是非與善惡,異性戀和同性愛……。
作者將人寫成狗,寫成豬,寫成各形各類的動物,並非貶抑,也不單是諷刺,而是把人的姿態拉低,拉到跟其他動物相等的地位,以此來觀看人自身的境況。對作者來說,這是一個自省、反思的動作。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將動物擬人化,藉動物展現各種人性,而《動物們》則是反過來,將人寫成動物,以此觀看人性中的動物性。不論是〈兩口犬〉裡命運多舛的寡婦養了兩隻狗,被人說是瘋狗、痟婆,或者〈家〉裡渴望成家的養豬阿榮,最後躺在豬圈把自己活成一隻豕,結局看似哀傷的故事,其實正是《動物們》深具特色的「負面書寫」,寫出卑劣的人性,醜惡的人事,以及各種殘酷的、不堪的、低俗的面向。「負面書寫」反而可能帶出正面的力量,讀者若能心有所悟,會發現卑劣的不再卑劣,醜惡的不再醜惡,能直視人心的黑暗與罪惡,才有可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當一隻更好的「動物」……

本書特色 

★ 新銳作家方清純首部短篇小說創作
★ 文學獎大獎得主,以「負面書寫」帶出正面力量的小說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 方清純
本名方瑞楊,一九八四年生,水瓶座,雲林虎尾人,大學在陽明山待了四年,研究所在木柵又待了四年,熱愛占星學,此生至今只做過三件事:種田、讀書、寫小說。小說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桃園縣文藝創作獎。

目次

雞婆要出嫁

犁族大進擊!

善的故事

兩口犬

守鰥

後記 你想成為什麼樣的動物? 

專訪 我的命在鍵盤上,在字字句句裡 孫梓評

書摘/試閱

雞婆要出嫁

雞婆一輩子都想著嫁人。白紗不要,要鳳冠霞帔,最好還有八人大轎來扛,長鞭炮竹劈哩啪啦響,搞得風風光光。
雞婆不是雞,也不是婆,個性確實有點雞,模樣幾乎像個婆,拉開褲襠一看,不折不扣是帶把的。唉呦~~他尖叫著死不承認,把那玩意兒藏得緊緊的,想讓它就這麼不成一回事。
雞婆不想當雞,只想當個真正的婆,六十年老蓄著一頭長髮,蔓過腰際,不免招搖過市,他卻光明坦蕩,不怕礙了別人的眼,彷彿他天生就該是這個樣子。
「披頭散髮活像個女鬼!」人家罵他也不發怒,反倒喜孜孜,只因那個女字。
雞婆叫阿良,加上個女字,變成個阿娘,年歲日漸長,就成了老娘。老娘老想著嫁人,肖想了大半輩子,可惜這世註定無望,誰叫他偏是該娶人的那個。
阿良一輩子沒想過娶人,除非登徒子開竅,除非豬八戒附身,除非他鑽回娘胎再輪迴一次。輪迴啊輪迴,誰知又會輪迴成啥樣?真輪迴成女人,只怕又想娶人!我說倒不如輪迴成一隻雞,總比當個半人樣的雞婆強。
阿良當不成女人也不當雞,做雞做鴨無了時,做人較快活自在;就算真要當雞,也要當李家雞窩裡的,喔不,他羞赧地擺擺手,細聲改口說,他只想當李家阿財被窩裡的,伴,同枕眠,共偕老,生相依,死相隨,說完呵呵笑,笑成一隻三八雞。

雞婆滿頭烏髮,像隻黑鳳雞,儘管已屆耳順,猶然墨黑得恍若少年。有人說鐵定是用墨水染的,另一人反駁說墨水再怎麼染,總不會連髮根剛冒生出來的也全是黑的吧,難不成用喝的嗎?
阿良才不喝墨哩,他只吃墨……魚,渾身濃濃墨味,不是墨魚的墨,而是墨硯的墨。他寫得一手好字,書法隨手便成一帖,拿過國內外不少獎項,在地方上頗富名聲,順勢就開起了書法班。
阿良的絕活是用他那頭長髮揮墨,將髮尾束成一支大筆,蘸墨水在六尺全開宣紙上寫大字。有人碎嘴說阿良根本不必蘸墨,那頭烏髮沾沾水便能在紙上塗出墨來,我說他的髮囊異於常人能源源不絕分泌墨液,那人驚訝地張大嘴問是真的?!我說難道你以為只有你會鬼扯嗎?那人白我一眼,跟白目一樣白,白不過阿良手上那張白紙。
每當阿良一握筆,便像換了個人,這時他不是雞婆,而是個真正的漢子,出筆如出拳,剛柔並濟,虎虎生風,在紙上打出一道又一道太極,見識過這紙上功夫的莫不讚嘆折服。
阿良的書法是自學的,頭髮留了多長,學的日子就有多長,嗯不,比他那頭長髮還要長得多呢。阿良打出生沒剪過幾次髮,把頂上三千煩惱絲看得比命還重要,要剪他髮不如直接剪斷他喉嚨。「剪掉命根子好了,正合他意!」多嘴的來一句,我立馬頂回去:「你舌頭怎麼不剪一剪!」
阿良的脾氣不算壞,就壞在一個倔字,從小就這麼倔,多半是對自己,對旁人倒還不至於,畢竟生為雞婆,顧慮都來不及了,哪敢胡亂招惹別人呢?
阿良自幼就是一頭及肩長髮,加上那清秀標緻的五官,模樣比他六個姊姊還漂亮,整村子的女孩包含我在內全都相形失色。阿良只跟女孩相好,男孩都把他當異類,玩他鬧他罵他查某體噁心死了扯他褲襠說要幫他割掉雞巴讓他當個真正的雞掰,這一胡鬧起來沒人插得了手,除了家裡開養雞場的阿財以外。
阿財長得不像雞,比較像牛頭馬面,一臉凶惡相,不過稍長阿良兩三歲,塊頭卻超齡地又高又魁,活像個鍾馗,每次一顯靈,就把小鬼們嚇得鳥獸散,我猜多半是靠他那一身陳年雞屎味。
「阿財娶阿良,阿良嫁阿財,」一群男孩起鬨著亂湊合:「嫁給養雞的當老婆,變成個雞婆!」這下清楚了吧,雞婆就是這麼來的,既是他天生的本性,亦是旁人後起的名份。阿財根本沒當一回事,但阿良卻當真了,此後一輩子都惦掛著這個人。
雞婆啊雞婆,也不是真正的婆,帶把的終究賴不掉。阿良這頭髮留得再長,上中學也得理成顆平頭,但他寧死不屈,誰都拿他沒轍,不理也不上,後來還是買通人關說,才准了阿良帶髮就學。我說幸虧他生在富裕人家,否則哪容得下他這般執拗?
日子一天一天過,頭髮一寸一寸長,加上他身體病弱免役,躲過入伍那兩三年的斷髮劫,一路就這麼留到長得幾乎能用來上吊,呸呸,這話我收回,長得幾乎能曬衣被掛肉腸給孩子當跳繩玩才對。阿良的長髮漂亮得教人羨妒,每個女人都想剪一把來添在頭上,只是可惜啊,若不是好幾年前為他父親裁過那麼一次,他那頭長髮現在都不知道長到什麼地步了呢!

村派出所對面是小學,小學後門隔條路建了一排透天厝,透天厝最底有間新式紅瓦平房,阿良的書法班就在那裡。
屋子是他修建的,二十坪大小,湊合湊合;土地是向人租賃的,一個月三千塊,意思意思。一進門,便見兩張長方桌,每桌各配六張椅,角落有個木櫃,放置文房四寶,牆上則掛滿了阿良的字畫。這裡既是學堂,也是住家,再往裡走,就是他的臥房,房內雅潔有序,滿溢女人家生活氣息。
自阿良五十歲那年返鄉,便在這裡落戶成家至今。老家明明近在咫尺,他卻執意一人,怎麼也不肯回去。真是怪哉!阿良他家可是望族呢,光田產就有十幾甲,鎮上還有數爿店面出租,行庫裡的積蓄就不消多說了,全都歸在他這獨子的名下,但他卻一副毫不貪戀的模樣。
「有錢才能裝清高啊!」有人酸溜溜道。「反正富也富不過三代!」貧嘴總是酸溜溜。有時怕的倒非富不過,而是不過三代,傳宗接代的代。雞婆只想著嫁人,傳不了宗,也接不了代。
外人不明就裡,大概誤以為阿良與雙親因香火之事有了嫌隙,才使他返家不得。我得說他父母可從未嫌過他,雖說按照一般通俗劇裡的發展,他父親理當大發雷霆,將這雞婆兒子趕出家門就此斷絕關係才是,但人生的劇本哪可能真照你的意思走,他父母非但不嫌棄,還分外的疼惜他呢,只因四個字,心懷愧疚,愧於把他生成個雞婆,疚於讓他一輩子受委屈。
阿良一輩子都不委屈,倒是怕家人因他而委屈。「所以你才逃得那麼遠?」我說。他笑著答道:「也不是逃,只是不知不覺就走遠了。」「繞了一大圈,還不是又回到這裡。」「是呀,不然是要去哪?」「天涯,海角。」「好一個天涯海角,改日咱結伴作夥去。」「哼,和我去?你是想跟心上人逗陣去吧!」「哎呀,恁祖媽的心思都讓妳看了了啦!」阿良掩面裝害臊,只是不知那手心裡捧著的,是笑臉還是苦臉?儘管他滿心盼望,一輩子終究走不到這條路上去,畢竟,他跟阿財又不是同路人。

阿良的書法班多在周末授課,好配合學生們的時間。平日裡,除了晚上幾堂零散的長青班,白天幾乎無人光顧;其時若有人路經此處,常常只見屋內兩張大桌合併,上面鋪展一張兩人長的宣紙,屋裡的人倚牆或站或坐,凝神專注於潔白的紙面,彷彿那裡頭藏著什麼天大的玄機,往往看著看著,一天便這麼過去了。
十年如一日,一日卻始終未得一筆,紙上空白依舊。「你到底想寫什麼?」這話我問了上百次,大概在第幾百不知哪次的時候,他終於回答了:「寫……人生。」「那怎麼不下筆?」「不知道要寫什麼。」「拜託哩,琢磨十年了吶,還不知道!」「再過幾個十年都一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就算過完一輩子也不見得知道。」
我不知道他在不知道什麼,他的不知道讓我更加不知道起來。「你是想寫個大字呢?還是想寫串句子?或者,造首詩詞?」「嗯……不知道。」「你再給我不知道試試看!」「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你就一輩子這樣不知道下去吧!」我沒來由地怒火中燒,搞得他莫名其妙,我也摸不著頭腦,大概更年期作祟,二話不說,直接回小學上課去。
我任教的小學沒書法課,一堂也沒有,這年代的教育不時興這種老古董,多數父母也不想讓孩子走回頭路。「都已經是原子筆的時代了,還拿什麼毛筆?連原子筆也快淘汰了,現在都用電腦打字哪,學什麼老掉牙書法!」因此,會到阿良那裡學書法的,真的是少數中的少數,少到連餬口飯都快餬不下去了。
「時代變了,變得愈來愈快,再也慢不下來了。」阿良悵惘地說,說得那樣慢,慢到彷彿整個世界都把他拋在後頭了。他慢悠悠地將紙攤開,慢騰騰地把墨磨好,再慢條斯理地下筆書寫,一筆一劃竟那麼艱難,那麼猶豫,愈寫,愈,慢,再慢下去,一輩子都要過完了。
「一輩子,用一張紙寫,算少還是算多?」阿良自言自語地說。他時常說些教人不知該如何應答的話。我叫他別一直鑽牛角尖,還是來學校幫忙指導學生吧,挑一、兩個書法寫得不差的,加強訓練一下,好參加全縣中小學書法比賽。
「比賽?沒有書法課,卻有書法比賽?」「別問我,上面的人搞的。」「搞?搞什麼!?」「大概書法課礙事,書法比賽不礙事吧?」「不教不學,是要比什麼賽?」「說是比賽,其實不過就是湊個數,好有個交代罷了。」「湊數?揀學生去湊數?」阿良輕撥臉上的髮綹,微慍地哼了一聲說:「真不像話!」他嗅聞髮上的墨味,似笑非笑,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阿良的生活是黑白的,墨水的黑,宣紙的白,身上的服裝同樣黑白分明,像是要襯托身分似的,一身改良式的唐裝,素色內衫,緇色外衣,加上一條黑長褲,連鞋子也是一款的。
阿良的黑白人生只在晝日,一到夜晚便綴滿繽紛色彩。他的衣櫃裡掛滿各式女裝:紫色短熱褲,靛藍色旗袍,青綠色洋裝,橙黃色連身裙……還有,一件大紅色的嫁衣。每夜就寢前,他總要將嫁衣穿在身上,讓鏡子映照出一個待嫁紅娘,一個只活在他妄想裡的女人的形貌。
那女人面塗紅妝,一臉羞澀樣,恍若未經人事,嬌嫩如蓓蕾。他緊盯著女人的面容,看得心馳神往,真是難得啊,在外頭打滾了那麼多年,一路上也跟不少人廝混過一段,沒想到竟還能保有貞潔的一面,胸口不禁一陣沸騰,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感慨。她眼中漾起水光,他伸手揩去淚痕;他為她心疼,她為他心酸。
「藍色的街燈,明滅在街頭。獨自對窗,凝望月色,星星在閃耀,」阿良輕輕吟唱老歌,歌聲寂寥淒切,正如他此刻的心聲:「我在流淚,我在流淚,沒人知道我……」
阿良只在人後哭,人前總是笑吟吟,就連老父過世時,也沒讓外人窺見一滴淚。我說何必那麼倔?他說這是骨氣,不讓人看輕的骨氣。阿良外表娘聲娘氣,內底倒是男子氣概十足,跟他的書法風格一樣,遒勁不纖弱。
「沒人會看輕你的。」我真想這麼對他說,話卻鯁在喉頭,讓我一時啞口。雞婆怎可能不被看輕呢?一言一行都落人話柄。口氣太媚,步伐太騷,模樣太雞,怎樣都有話說,說得好似他是人頭雞身的怪物一樣,一旦他跟哪家男人走太近,便開始胡亂謠傳哪戶要得雞瘟啦!「講吧,隨他們去講吧。」阿良神情淡然,無畏人言。不管誰人笑話他,他都不嗔不怒,學聲母雞咯咯叫,自娛娛人也愚人。「要造口業隨他們造,下輩子換他們去當雞!」
阿財的養雞場就有一大群,恐怕全是上輩子造業作孽的下場。阿財養的是白肉雞,羽毛潔白如紙,彷彿隨時等著阿良來題字似的。養雞場藏在村落平房堆裡,外地人若欲尋門路,只消引耳探聽,雞啼最響亮處便是。阿良三天兩頭往養雞場跑,不是把自己當雞,而是為了那養雞的人。
阿良和阿財天差地別,個性一柔一剛,長相一白一黑,彷彿陰陽兩極。「天曉得這兩人怎會搭在一塊?」老有人這麼說,說了幾十年了,還是照說。兩人身家背景相殊,人生際遇各異,本該搭都搭不上,有緣搭上了,情誼便維繫數十年,從不為他人訛語所挑撥。阿財三十歲娶妻時,阿良幫忙備事迎親;阿良五十歲失怙時,阿財幫忙治喪送終,一路相挺互扶持,親愛得好比同血同脈的骨肉。
「換帖兄弟嘛,又不是當假的!」阿財總說得篤定,阿良卻悵然低語:「換帖,兄,弟……」說得聲聲慢,一聲慢過一生。在阿財眼中,阿良不過這般關係,但在阿良心裡,阿財可不只四字如此。

雞婆沒嫁也沒娶,一輩子註定沒兒沒女。無後亦無礙,反正此生無望,索性無牽無掛。
阿良到底心存想望,閒來沒事就佇在圍牆旁,觀看操場上學童玩耍嬉鬧,看得兩眼生羨,滿臉泛愛,心肝寶貝似的,彷彿其中一個是從他跨下爬出來的。
「生孩子是什麼感覺?」「很痛,」我說:「痛到不想再做人的痛。」「是嗎?嗯,真想痛一次看看。」「別說傻話了你。」「一輩子傻一次我也甘願。」
阿良不必自己傻,六個姐姐搶著替他傻,說是這麼說,也得看夫家允不允,再說,有的只生一子,有的甚至連個子也沒,想過繼也有心無力。姊妹們為了娘家香火費盡心思,不忍把阿良逼上絕路,早些年曾打算讓老五或老六招贅,只是家裡明明有個兒子,還來搞這一套,總顯得不太成體統,顧慮多了便拖沓,久了就不了了之。
碰,碰,碰,聲音在耳孔內彈跳,反覆落地再躍起,穿過阻擋,掠過目光,入籃,得分。幾個小六生在球場張牙舞爪,像極了鬥雞場上爭鋒角力的公雞。占上風的是那個子最高的,幾乎把其他人壓著玩,一挪腳再一伸手,球就落入他掌握。
「李志杰你不要撞我!」「我才沒撞你。」「你有。」「我沒有。」「明明就有,說謊鬼!」「你說誰說謊?!」「就是你!」「幹,你找死是不是!」兩人吵得快打起來,另外四個有的勸和,有的煽風點火,搞得鬧哄哄一團。阿良見情況不對,快步趕到籃球場那側圍牆邊,大喊:「囝仔兄,不要打架呦!」
「我們沒打架,我們是在打球,他們兩個是在吵架,但沒打架。」「是嗎?感覺像快要打起來了。」「關你屁事!」高個子滿臉不悅吼道。「我只是怕你們打起來。」「打起來也不關你的事。」「好吧,算我多管閒事,」阿良裝出一臉委屈說:「誰叫我雞婆!」孩子們一聽都笑了,除了那高個子,依舊板著一張臉。
阿良只管自己雞婆,對別人可不敢太雞婆,畢竟雞婆對人雞婆,人家也不見得甩你雞婆。「沒想到連小孩也嫌我雞婆。」他一臉失落地說。「是那小鬼沒禮貌,你別跟他計較。」我安慰道,但根本沒必要,他六十年可不是白活的,早就已經看開了。
「那男孩……」他欲言又止。「怎麼了?覺得面生嗎?他是這學期剛轉來的。」「不,不是這個。」「那是什麼?」「只是覺得,他眼裡……」「嗯?」「有刺。」「刺?玫瑰的刺還是仙人掌的刺?」我開玩笑地說。「都不是,」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是老成世故的那種刺。」
阿良的雞婆心比誰都細膩,兩隻眼睛機靈得彷彿能看透因果造化。若不是我早知悉內情,大概也察覺不出什麼端倪,以為那名叫李志杰的男孩不過就是個性情乖張的屁孩罷了,誰曉得他父母鬧成那樣,非得把他丟來爺奶家不可。
「離婚嗎?」「離婚倒還好,不至於這種下場,讓孩子活受罪。」「怎麼了?」「男的搞外遇,女的搞人命。」「搞誰的命?」「她自己的。」

一張白紙鋪展於前,兩手執三寸雞毛,左右開弓,先撇復橫後一豎,同墨一串字: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兩行字跡如出一轍,分毫未差。
「哪來的詩句?」「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還是青青河畔草?」「是今日良宴會。」「呵,有個良字,倒挺合你的!」他瞟我一眼,帶著幾許媚意,又瞬間收斂下去,直盯著紙上的墨跡。「這就是你一直想寫的嗎?」「不是,練練字罷了。」隨即將紙揉成團,扔進紙簍內。簍子裡滿堆的遺字殘句,如他心底壓抑的盼望,無法訴之於口,只能任其夭亡。
阿良惜字如金,下筆多番斟酌不說,寫壞的亦不忍隨意棄之,一律拿至惜字亭焚渡;要他賣字畫更是萬分不捨,寫寫春聯倒是願意,不做交易,只給人情,阿財家的門聯就是出自他手筆,年年皆如此;總說阿良惜字,誰不知他更惜人。
人字兩筆劃,成雙才得人。阿良獨佔一撇,缺一捺,人何在?阿財終究湊不上,隨便找個人湊合嘛,阿良倒也沒想,直言都這把年紀了,哪還敢奢望什麼!「以前那位五金廠老闆呢?真的沒聯絡了?」「沒,都那麼久了,人家早找到伴了吧。」阿良說罷一陣沉思,彷彿返回了十年前,他剛歸鄉那年,一個大腹便便,長相福態的男子,穿著一身彆扭的西裝,從北部追了下來。
「那時看著還以為是要求婚呢!」我笑著說。阿良跟著笑答:「呿,吃喜酒倒是像,求婚就免了。」「你啊你,真不惜福,難得有情郎哪!」「的確,難得,真難得。」「後悔不後悔?」阿良默不作聲,提筆蘸墨,在紙面寫上一個偌大的人字,一撇下筆深且重,另一捺則又輕又淡,尾梢近乎無痕。成人,固然可喜,不成人,倒也無妨,他澹然地說。
成不成人事小,成不成家事大,我暗自忖想,沒敢說出口,阿良心裡大概也有數。他父親生前總巴望著這雞婆兒子轉性,娶妻成家生子,莫要孤家寡人一輩子才好。阿良早抱定自成一家,不只筆墨功夫如此,往後餘生亦然。
「你這頭髮總算留得跟原先一樣長了。」我說。「還沒呢,還不到六尺呢!」阿良說著伸起手,順了順頭髮。我腦海驀地浮現他理平頭的樣子,就在他父親過世那時,他斷然將整頭長髮裁掉,不顧守喪禁剪髮剃鬚之忌。
親友鄰人一個個罵他不孝,該剪的時候不剪,不該剪的時候倒剪了,存心跟你父親作對是不是!?我猶記得當時他一臉淒慘,冷冷地低聲自語:「對,我不孝,我就是不孝了一輩子,才想好好孝他一回,為他當個真正的孝子……」
「枉然啊,生這款雞婆兒子來忤逆!」旁人一個個再添幾句罵:「實在是真不孝啊!還有良心嗎?」罵聲連連,哭聲滔滔;孝女哭孝,阿良不哭不孝,默默把淚吞,自己哭,自己孝。
轉眼十年過,阿良一顱髮絲留了多長,人也為他父親留了多久,說是給良心絆住了,當初未能趕上父親最後一面,便不敢再走。「我虧欠他們太多了!」他語重心長地嘆道。「誰不是呢?」我寬慰他說:「人活著,總免不了虧欠哪!」話音未了,他又嘆了一聲。

阿良好,阿良妙,阿良阿良咯咯叫。阿良老想當阿娘,娘裡娘外,良知良能,阿良娘猶在,輪不到他來娘。阿良他娘雖是娘,常常忘了是個娘,忘天忘地,忘爹忘娘,平生幾近忘光光。「阿良娶新娘了,咱阿良娶某了!」老身老眼老糊塗,將阿財看成阿良,把阿良看作新娘。「娘,這是阿良,不是伊的某啦!」「亂講,阿良哪是查某人!」阿良聽得臉兒笑,心兒酸,盤起長髮給髻上,端出兒子樣。「娘,我是阿良,有認出來否?」「你是……阿良?對對對,你是阿良啦!」阿良歸阿良,阿娘歸阿娘;良人終究不成娘,娘人只能當阿良。
順口溜易謅,人生路難走。阿良走了出去,又走了回來,走過燈紅酒綠,走不過夜半鄉愁。「真幸福哪,這些年輕人!」阿良看著電視說。新聞裡一列遊行隊伍,男男女女手執虹旗,對著鏡頭咧嘴歡笑。「真走運啊,活在這樣的時代,再也不必走得那麼遠了。」
「你也活在這樣的時代了呀。」我說。他苦笑著答:「活是活了,可惜晚了一步。」「你不是晚了,是早了,早沒顧忌了不是?」「嗯,說的也是。」他半遮臉佯裝害臊,像個三八阿花。「不必躲躲藏藏真好。」他欣羨地說。螢幕放映出城裡的光景,彷彿也重現他待過的時光。「那條路,我也走過……」話說到一半,旋即落入虛空。每次一提起過往,阿良就面露慚愧,難免的,年少難免荒唐,而那荒唐我也曾見識幾分。
我跟阿良同年上大學,都在北部,但兩校隔得甚遠,平常難得見面,僅靠電話聯繫。阿良大二那年就休學,嘴裡說是不想讀了,其實是待不下了,他那副雞婆樣太惹人眼,多少受了些欺侮。我勸他撐下去,彼時大學哪那麼好考,村裡大學生極少,十根手指頭算都還嫌多,讀著終究是個面子。他不聽勸,也不願回家去,更不想向家裡伸手,就隨便找個差事過日子。閒暇時他都在圈子裡遊蕩,公園、酒吧、三溫暖,釣人也被人釣,陸陸續續跟了幾個人,有的瞎混一段,有的認真一場,來來去去住所換過不下十處。
「不下十處說得保守,有時一天換一個呢!呵,年輕氣盛嘛,整天想著那檔事,現在哪敢呀,也沒這氣力啦,一把老骨頭快散了還胡搞亂搞,老命都沒了!」阿良說到胡搞亂搞四字時,臉色忽黯下來,約莫憶起不愉快的往事了吧。
在那保守的年代,好多事都得偷偷摸摸地做,偏就是有人欺你見不得光,硬要把你從暗處揪出來。阿良曾被押上警局;警方突襲三溫暖臨檢,一夥人全被強扣上妨礙風化罪名。掃蕩行動鬧了幾天,報紙版面也炒了幾日。我猶記得當時報上那張照片,所有人都遮頭蓋臉,只有阿良面對鏡頭,坦然自若,毫不掩藏。
「哼,我又沒錯!」日後談起那事,阿良總這話。彼時阿良遲遲找不到人來交保,我因有事亦漏接了電話,後來竟是阿財搭六、七個小時野雞車,連夜趕上來贖他的。「真是有情有義。」阿良說。情義何止這一樁,十根手指頭算也算不完。有情有義這話阿良老掛在嘴邊,掛了十幾二十年了,再掛個二、三十年也值得。
事隔多年,再回首,阿良對那段過去仍感到不堪,所幸在這不堪之中,尚有一絲欣慰。「還是自家人好啊。」他說。「誰家?」我明知故問。他瞅我一眼,不作聲,光是笑。好吧,心照不宣,我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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