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石瀟湘無限路
——代前言
? ? 對一個會給孩子們做玩具，還會陪著孩子做游戲的父親，我的記憶都是兒時那些美好的畫面:扛著大紗網帶著我們去公園捕蝴蝶，回家將蝴蝶描摹到畫紙上；到體育場放飛與我們等高的“孫悟空”大風箏，翻轉的雙眼居然能發出哨聲；元宵夜拖著他制作精美的兔子燈飛跑，引來孩子們歡呼追隨；在陰影里他牽扯絲線讓他做的那幾個滑稽的麥秸人上下左右的舞蹈，樂得孩子們前仰后合……
? ? “”的災難中斷了我們快樂的童年，也把一些人變成了鬼，他們抄走了父親的善本藏書，將他的日記、文稿和資料拖走并成為批斗他的罪證。他受到各種摧殘，當一根鐵棍從后腰將他打倒后，他就無法動彈了，他被抬到了一位當地有名望有血性的老中醫面前，老先生確診他腰椎錯位后，抱起他的雙腳突然把他整個人甩到先生自己的背后，這種頭朝下的拉伸使父親腰椎復位了!他在牛棚里躺了幾個月，每天，好人緣的媽媽弄到骨頭熬好湯，我牽著三姐的手去給他送湯。可他好了以后戴著高帽子游街時，仍然不忘幽上一默，踩著那幫家伙敲打得七零八落的鑼鼓聲，走上一段“跳加官”!后來，他結束七年放牛喂豬的生涯從干校回城后，每年暑期在武漢酷熱的夜晚，樓門前乘涼的竹椅陣中間總是有父親在講故事，講的是他在浙江天目山“受刑”“陪斬”“穿越封鎖線”和上海解放時“收回跑馬廳”“歡迎蘇聯代表團”等等，很多故事我都非常熟悉了，而且深深印在腦海中。那十年摧毀了他的健康，但他沒有停止過書寫，時常也涂抹幾張“命題作文”類的畫作，后來他越來越力不從心，于是很多文稿由我和妹妹幫助他謄抄了。到了他的晚年，他和全國各地的老同學老戰友的往來信件也都由我幫助他回復，因此我和他的許多老友們也熟悉起來，也聽過許多他們談及父親的故事，我去北京、上海等地出差也會去看望他的一些老同學老戰友。
? ? 1992年家父仙逝后，我很難過，其中一個原因是小弟剛剛上大學一年級，他的突然離世，使他無法看到他的幺兒成家立業了！當時他的好幾位戰友寄錢來資助弟弟讀書，他們說當年在天目山你爸爸有錢時，大家都花他的錢!我寫了一組文章紀念他：《風箏?6?1蝴蝶?6?1兔子燈》《鼻煙?6?1老酒?6?1線裝書》《“家具”?6?1桃核?6?1麥秸人》《靈芝?6?1劍蘭?6?1紅珊瑚》《爸爸的夏日工程》和《發亮的竹尺板》等等，發表在《武漢晚報》、《長江日報》等報刊，那是對一個好父親特別是一個生動的人來紀念他的。其實我更多的是惋惜，知道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完成，他計劃要畫的畫，許多他覺得需要書寫的文字，還有他一生為之努力的老友又是義兄的賈起（日記中的賈松鶴）烈士稱號的認定(他去世幾年后，1995年賈起事件女主人公之女、作家張抗抗根據該故事創作的小說《非紅》的發表引起重視，經山東省民政廳的調查和多位老戰友的證明，賈家終于獲得了追認賈起為革命烈士的證書)，還有他記錄的一位西路軍老戰士的口述歷史尚在整理等等，好多好多沒有做完的事情，卻從來沒有想到過整理發表他的日記，雖然他直到老年也始終堅持寫日記。而在整理他的日記后我才發現父親的文筆原來是那么生動美好!
? ? 此后，結束歸還的一箱家父日記靜靜的躺在武漢的家里十多年，只有母親守護著它們。2005年，本人隨夫調入上海5年后，開始出任上海市群眾藝術館活動部主任。在策劃設計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活動的時候，對于上海這座二戰時期早在正面戰場抗擊入侵日軍的中國城市，公共文化單位如何紀念這段歷史，進行了思考。作為策劃者，對那段歷史的了解和聽過太多父親講述的故事，我首先考慮到那座六十多年前中國軍隊頑強阻擊日軍的戰場——四行倉庫。地點找到了，但是如何從普通百姓的角度展現當年淞滬抗戰中充滿正義的上海市民和戰爭對他們生活的影響，筆者想到了家父日記，我要從他的日記中去尋找策劃設計的線索!
? ? 在父親過去講述的故事中，我依稀記得他說過武昌藝專的校長唐義精和他尊敬的老師唐一禾在學校撤退四川時所乘船只被炸毀的故事（后來證實是唐氏兩兄弟乘坐的船只觸礁翻沉而雙雙罹難），便回家尋找那些日記。沒想到竟發現其中記錄1937年淞滬抗戰的內容那么完整，這些輾轉大江南北半個多世紀的珍貴日記，記錄了當時在法租界邁爾西愛路（今茂名南路）普恩濟世路（今進賢路）232號的一幢小樓里的上海一家人和親屬在百日戰事中表現出的正義感、同仇敵愾的義憤、戰時生活狀態等等，如：戰爭初期全家男丁分若干組輪流守夜以應對突發事件；買防毒面具，做防毒準備；家長不許青少年外出等。且那段時間他的日記每天開篇都是當日戰況的描述。這位一向信奉“藝術至上”的唯美主義青年在路過先施公司被炸后、死傷很多平民而臨時搭建在“華界”的收尸站時，目睹成堆的殘肢斷臂深受刺激，終走上了抗日的道路。
? ? 通過查閱家父日記受到了很大啟發，要從市民的視角紀念抗戰勝利，就從留存在市民手中的抗戰物件入手！那些藏于民間普通人手中的抗戰時期的物品不僅本身就是歷史見證，還能有別于政府的角度，從老百姓的視角反映重大的歷史題材！筆者通過老館長張堅介紹找到上海市收藏協會會長吳少華先生，希望聯合發起主辦抗戰主題展覽，雙方一拍即合。之后又走訪了四行倉庫當時的承租人，當年那位承租人的作為很令人感動，當他聽說抗戰主題展要借用他承租的場地時，他表示作為中國人他積極支持，并將對外每日3萬元的租金全部免除，一個月共計免除了90萬元，他說這是他對紀念抗戰勝利的貢獻！后來又聯系了新民晚報，那時他們正在做上海籍勞工的尋找和口述歷史的記錄，非常認可我們的展覽主題，并加入了主辦單位的行列。經多方走訪、協商，后確立展覽題目為“抗戰珍存——上海市民抗日戰爭時期圖文資料藏品展覽”。十年后的2015年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時，我們以此為題又一次舉辦的主題展，同樣受到媒體的追蹤和市民的廣泛參與，這是后話。
? ? 2005年首次展出的家父“八一三”抗戰期間的日記引起大家關注，本人在選取錄入這百日日記過程中也發現其生動再現歷史的價值，特別是對戰時上海的市民生活和當年上海美專的教學現場的生動記述，于是就從這次展覽發端，開始了家父日記的整理，多次分批將父親的日記從武漢帶到上海，對日記按年代進行電腦輸入工作。
? ? 剛剛開始整理的那幾年，本人調到上海不久，正值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齡，不僅有關照老人和撫育孩子的辛勞，而且承擔著上海全市大型群眾文化活動的策劃組織工作，生活的壓力和工作的繁忙，使我整整花了十年業余時間，將一本本70多年前很多用鉛筆、全部是繁體漢字書寫的家父日記按年代排列，擠出一切可能的時間斷斷續續但持續的敲擊鍵盤錄入電腦，并采用鑷子翻頁的方法，以保護已經相當脆弱的紙張，也僅僅完成了艱難的前半部分。其間真的有一段曾有放棄整理的想法，因為有好幾本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日記全部是用鉛筆書寫的，字跡細小模糊，日期排列紛亂，一些生僻字、繁體字查找困難等等，都使輸入速度極其緩慢，如果不是爸爸的老戰友肖峰叔叔一再強調這批日記和文稿的珍貴，并鼓勵我抓緊整理，可能我拖延的時間會更久或者終放棄整理。
? ? 說實在的，艱難的錄入過程真的也是感動的過程，而且隨著輸入的深入，我覺得其中蘊藏著好多珍貴的史料和極具現場感的歷史記錄，如：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北京、天津、武漢、杭州、上海幾大城市以及南京、九江和蘇北、山東的一些城鎮街區景觀和市民生活場景；以他對光、色的極度敏感描繪的天空、陽光、月色、浮云、江水、草木、人物、建筑、街道等等不同時段瞬息變化的豐富色彩隨處可見；他對北京西山、武昌蛇山和東湖、杭州西湖和山林、上海的法公園和夜燈光等等景色進行了活靈活現的描摹；武昌藝專、杭州藝專、上海美專生動的美術教學現場和學校生活的生動實錄；唐一禾、沈士莊（高莊，國徽設計者之一）、林風眠、潘天壽、劉海粟、劉獅、王個簃、關良等老一代美術教育家、著名畫家的教學過程，與其中一些先生亦師亦友的親密關系的記錄；他親歷的孤島時期、國統區、特別是上海淪陷區和蘇北解放區的斗爭與生活的對照；記錄的蘇北解放區的文化宣傳工作和戰斗；經歷解放鹽城、淮安、淮陰的戰斗，并在解放的各城城墻上架起多個攻城云梯繪制巨幅領袖像的過程；1949年他隨部隊渡江，任職于上海軍管會美術工場，參加解放上海的宣傳文化工作，曾執陳毅市長的手令帶領工作人員收回跑馬廳，并首次在跑馬廳（現人民廣場）為上海解放慶祝大會繪制了十公尺高的巨幅領袖畫像等等，當然其中生動真切的是他個人的成長史，思想的成長史，他的戀愛婚姻和感情生活，他以個人的點點細微的感受和筆觸，反映了社會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和他經歷的中國歷史的重大事件的進程和發展。
? ? 本次出版的是家父1933年至1950年間的日記和記錄其間生活的文稿，文稿的順序以他記錄事件發生的時間排列，而不是按記錄時間排列，包括一些未完成或遺失的文稿也進行了收錄；一些零散的隨筆，按地域進行了集合。因為在整理過程中發現有日記的缺失，目前缺１９４０年至１９４３年的日記，那正是他在天目山國民政府浙江行署參加抗日救亡工作期間的紀錄，從其他文稿中可以發現他這段時間是有日記的，原以為是在擺脫天目山國民黨特務的監視追捕逃回上海的途中遺失了，此文完成后筆者的大姐潛美讀后告訴我，曾在批判父親的大字報中看到將那段他們在天目山的生活用連環畫形式繪制并張貼的大字報，記得其中有他們結婚排場鋪張、宴請國民黨要員等的場景，因為內容很多很詳盡，猜測是中有人將他此段日記拿走作為藍本繪制成漫畫后沒有歸還，造成缺失。因此便將他從１９５０年代初到１９８０年代的一些文稿納入本書，以作為日記的追記或補充。如：1951年他補記的“救救我”、“陪斬”等，本人在輸入此類文稿時都是含著淚完成的，為當年那些熱血青年在國民政府中的反動勢力的迫害和殺戮的威脅下堅持抗日救亡工作而感動，也為那段塵封的歷史被父親現場感般的記錄而感到欣慰。
? ? 還有一些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也通過父親后期的文稿中進行了再現，如武漢“一二?6?1九”、蘇北解放區的美術工作、陳毅市長的二三事等等。
? ? 此外本書還收錄了家父年輕時期以“莞爾”為筆名撰寫的幾篇文稿和回憶錄，不僅讓我們了解他的兒童和青少年時代的生活狀態，也從側面反映他對當時社會現象的認知和感悟；他寫信習慣打信稿，這些信稿生動反應了他與通信人的關系和事件，好多也標注了日期，因此也部分的收入了本書；還有一些他在各個年代的思想匯報，很多都是帶有檢討和自我批判色彩的，也進行了收錄，讓我們能夠了解他的缺陷、弱點和一些思想認識，了解這樣一個被同學、同事稱為“傻吳”和“玻璃人”、“透明人”的天真和坦蕩。上述文稿也都以其所記錄、描述、反映的事件或內容的年代排列，而不是以其記錄或撰寫的時間先后進行排列。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日記記錄的都是真實姓名的人，敘述的也都是作者個人的感受、認識和看法，為了保護作者和他人的隱私，也避免引起誤會和麻煩，包括作者在內，日記中涉及到的所有人的隱私或易產生誤解的內容及對話都刪節了，刪節處都用方括號予以說明，敬請諒解。
? ? 另外為了反映日記的本原形態，其中的錯別字、異體字和缺失的需要補充的文字，都沒有直接修改，而是在字句后用中括號標注正確的用字或詞；模糊或無法辨認的字以方框代替。
本書還收錄了百余張老照片，其中大多是反映山東土改和上海解放場景的，距今都已超過65年或70年以上，很珍貴。作為美術工作者，家父曾搜集保存了大量照片和印刷品資料，但中基本被抄走遺失，這些后隨日記返還的是其中極少的一部分。而家庭和個人照片當時都被撕光和燒光了，書中所收入的家父和家族老照片都是全國各地的吳氏宗族的親戚們提供的。都按年代或與日記、文稿內容相吻合的附在正文中。
? ? 作為整理者，本人希望此部分家父日記和反映他前半生的文稿能夠成為那個年代各大城市市民生活的印記，成為上世紀前期和中期各大城市景觀的生動再現，成為中國現代美術教育史和許多著名藝術家教學研究的補充，成為天目山抗日救亡工作及其中不和諧乃至殘忍迫害、抓捕殺戮中共黨員和進步青年的歷史資料，成為蘇北抗日根據地宣傳美術工作和土改工作的研究史料，成為南下渡江和上海解放時文化工作者工作狀態現場實錄的檔案……
? ? 《烏扎拉日記六十年》中的“烏扎拉”是日記作者的祖姓。他的父母（我們的祖父母）或許是后一代滿漢（原配）不能通婚的人。他沒有繼承滿族貴族家庭的什么遺產，除了吸食鼻煙外（不過那也只是為了緩解遺傳性的萎縮性鼻炎引起的水腫而能夠安然入睡不得已而為之吧），卻延續了善良、正直、真誠、率性的家族性格。
? ? 父親有六個孩子，女孩兒和男孩兒名字的尾字分別采用了家族此輩分的“美”和“芳”，中間的字都代表了孩子們的出生地：潛(於潛)、淮（淮安）、淞（上海吳淞江）、榕（福州）、青（武漢青山）、鋼（青山紅鋼城），也勾勒了他追尋光明的曲折悠遠的漫漫征途和豐富跌宕的人生軌跡，也以此作為本文題記吧。
? ? 今年重陽節是家父誕辰100周年，以此書的出版表達我們對一位好父親的懷念。在此要感謝 ?家父的老戰友、中國美術學院老院長肖峰叔叔和上海歌劇院老院長陳強叔叔的鼓勵和推薦，上海收藏協會主席吳少華先生的關心和撰文，感謝上海文化基金會，感謝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感謝出版社的編審郁金豹先生和編輯易文娟小姐，感謝軍械專家吳健為老照片呈現的武器裝備所做的鑒別和注釋，特別要感謝給予本書出版以幫助的我的各個方面的領導，感謝上海的堂兄吳貴芳（日記中大排行三哥即同胞長兄仲豪之子，生前為上海博物館研究員）的女兒吳薇明和南京的堂兄吳泠及北京、蘭州、銀川等全國各地吳氏宗族后代提供的家族信息和親屬照片，我代表我的全家謝謝大家！
吳榕美
2016年2月11日起草于深圳福田
3月13日修改于上海徐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