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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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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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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一切存在著的都傷害了我。
我和你都是等待被虎撲的羊。

 收錄2015年梁實秋文學獎首獎作品<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 收錄2013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作品<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廖梅璇在寫「痛」,那些細微、難以言喻、來自現實的,卻迴避不了的各種疼痛。這些痛,透過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揭露,一絲一絲地剝離,直至赤裸裸地展露在讀者眼前。在時代的陰影下,她洞察而誠實,不向讀者應允冀望與陽光,她只專注地剖開自己,再一筆一劃地,把這些細微的震顫刻成文字,直至成書。


散文集分成五個部分:「沿途荒涼」、「慾望咬開所有」、「記憶迴路」、「女人標本」和「異城人」。她寫同性戀愛關係中的孤獨與悵惘;寫父女間的愛恨交織;寫都市生活的無助與空虛;她寫她自己;她寫的,也是生活,最真實的模樣。

她是坐在女友外公追思禮拜上的纖細女生,想要以微小力量撼動異性戀體制。
她是躺在租屋處地板竹蓆上的絕望靈魂,看著天花板的風扇轉成一個渾濁的圓圈。
她是公車上的乘客,手心緊捏著硬幣而攥出了汗。
她是父親病床前的女兒,遺囑那張紙上寫滿了媽媽和弟弟的名字,而她不存在。

陳栢青、鍾文音熱呼呼推薦序文
胡淑雯、簡媜、郝譽翔動容推薦

「廖梅璇的文章是通風良好格局方正的現代主義建築,很簡明,結語總在收束,吶喊的時候少,不過分延伸,只是將觀察作一番妥貼的收納,窗明几淨。她把自己訓練成思考機器,文章有邏輯性。理性昌明,也能引用傅柯,談規訓,講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彷彿光天化日下無任何驚詫之事。一切都可以攤開來檢視。」 ———陳栢青

本書特色:
◎ 台灣新生代備受矚目的創作者。
◎ 收錄2015年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作品<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 收錄2013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作品<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 收錄2012年時報文學獎小品文組台灣山水優選作品<風中東埔>。
◎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因婚姻平權議題發酵,在網絡上廣為流傳。
◎ 文字乾淨透明,却鏗鏘有力,準確擊中核心,易引起共鳴。
陳栢青、鍾文音專文推薦。

作者簡介

廖梅璇
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

目次

推薦序一 後玻璃年代/陳栢青
推薦序二 荊棘裡的哀謐花園/鍾文音
代自序

輯一 沿途荒涼
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 父親
 黑眼珠的日子
 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 北遷的壁虎
輯二 慾望咬開所有
 恥骨
 雙
 女裝女肉
 眾女神
 當時你在做什麼?
 蕭條時代的愛情
輯三 記憶迴路
 必然的起始
 羞恥
 直到世界末日
 濱崎步時光
 熊人
 補遺四帖
 之一 孰非孤獨
 之二 花事
 之三 說話
 之四 前兆不會是瘋狂
 銀生命
 後玻璃時代
 櫃中幽明
 笑的,漂亮的
輯四 女人標本
 胖女人
 破女人
 瘦女人
 血女人
輯五 異城人
 貓流
 之一 宛若貓步
 之二 面對面,眼對眼
 之三 生存游擊戰
 之四 傷毀
 之五 遍地無常

 三個人的戀愛
 夏日幸福考
 風中東埔

書摘/試閱

【推薦序】後玻璃年代 / 陳栢青
窗才是鏡子。多少次就著玻璃餘光撥自己的髮,那裡面的自己有一種模糊。臉頰顏線簡陋了不少,疏理起來很克難,卻感覺自己在偷。趁所有人不設防的時候,仍然得以把眼光緊緊鎖著自己,不打算留給外人一點破綻。
很多年後我都記得這一刻,頭髮撥著撥著,那裡頭的自己,忽然走開了。
或是鏡子終究是窗,只是自己的臉疊在另一頭某人身上。他終於走了。但留下一個乍明還暗的影像。會一直刻在我心上。
成為一則鬼故事。
廖梅璇所有的散文則是,鬼還留在那裡。
散文是讀者的窗,我們經過書寫者的人生。廖梅璇的文章是通風良好格局方正的現代主義建築,很簡明,結語總在收束,吶喊的時候少,不過分延伸,只是將觀察作一番妥貼的收納,窗明几淨。她把自己訓練成思考機器,文章有邏輯性。理性昌明,也能引用傅柯,談規訓,講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彷彿光天化日下無任何驚詫之事。一切都可以攤開來檢視。
這樣明亮透徹,筆尖探入卻是精神病患「四方樓梯以違反物理之姿擰扭相銜接」的封印結界。心智裡茫然四顧是被關冷凍庫一片霜白,生活卻移到瓦斯爐上,「失業」、「待業」一次又一次驚心打出藍燄煎著肉身皮囊。更別說還有性別愛欲的掙扎:「我和你都是等待被虎撲的羊」。有原生家庭裡與奉黨國如宗教神明的父母幾次寧靜革命……
父喪。出國唸書夢碎。待業。失業。憂鬱症。出入精神病院。職場性騷擾。生活壓逼。感情上男男女女誰控制誰操縱誰混亂關係……
廖梅璇的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裡頭不留一點活路。那不只是貼近自己,根本是逼了。她把自己逼到一種極限,不讓自己快活。也不讓讀者活,我們沒地方跑。她把一切都放出來,放得很開,卻又收的很好,因為再下去,就沒有了。
誰知道乾淨有一天可以作為一種恐怖,透徹則是一種殘酷。
主題和敘述口吻相悖反。輕快與黏膩。極明亮,卻又暗影幢幢。廖梅璇是用一種臨窗的姿態在照鏡子。以經過的方式書寫自己。遂成為一種風格。
但那還不足以成為廖梅璇。多看幾次,忽然發現文章裡有鬼。
書中收錄同名篇章〈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裡,廖梅璇回憶和女友去看久病的阿公,她描述女友「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
女友的臉中還有臉。
書中收錄〈父親〉一文全長一萬五千多字,佔全書六萬餘字的五分之一。幾乎當自傳在處理,裡頭的「我」和父親既攙扶又背對,其實是與父親背後黨國餘蔭拉出的長長陰影相抗拮,廖梅璇寫:「有一天洗臉,我望著鏡子,蒼白隆突的額頭,眼睛坑窪,底下青暈滲開來,我長得像父親,鏡裡驟見,彷彿與他狹路相逢,精神折磨對應著肉體的煎熬,無限交疊重複下去。」
連我的臉中都有另一張臉。
寫感情糾葛,〈雙〉裡頭既和男孩「阿遇」拗手把似彼此以身體和身世互憐互慰,相愛又傷害著,但仍對女孩不能忘情。她寫道父喪後:「望著冰櫃裡父親僵硬遺體,感覺阿遇和許多面目模糊的裸女身影圍繞在我們父女身旁,笑嘻嘻的……」
臉又疊上來了。
而另一篇寫精神病的篇章裡,去求職看著主管的臉是「我盯著他泛油浮粉的臉,與父親的枯槁臉容交疊……」
或她寫搭公車時遇到持刀的女人,「殺……殺……殺了你……」,她卻只是凝視著這名持刀紅玫瑰,「我混亂的頭腦變得異常清晰……渾身肌肉鬆開來……」,為什麼自己不怕呢?書寫者說很久以後她才想起來,「儘管當時我還沒有病識感,我已經擁有精神病患的特徵,能感受其他精神病患心理的顫動頻率,不但不畏怯他們如影隨身的黑洞,反而激起我靈魂的共振……」
一切都在疊印,臉中又有臉,關係還有另一段關係。前因後果,他者與自我,誰壓迫誰,誰和誰像,誰取代誰,理不開的。她帶我們去看。看得多清楚,這個清楚,其實是看透。透明不只是風格,更成為詛咒,連事物的背面都透穿了,一切都有關係,明明那麼清楚,可以畫出線條,卻又從哪裡開始不對勁,搭錯線了,當臉孔沿線接上另一張臉,開展出花朵橫切面無限相似又彼此相異的花瓣紋理,沒有盡頭了,那就是迷宮的誕生。
在我之中,總是有他人。
在他人之中,都有我。都有我的父親。
總有另外一個人。
而我將永遠被困在那裡面。
那不是我。
但那就是我。
我,也許是自己的地獄。
這是一座臉之迷宮。我不知道有什麼比這更恐怖。更令人燥狂欲死。
分明是那麼剛截清晰的線條。明與暗。一條條,一畫畫。乍回頭,什麼時候,交纏迴旋成白紙上無數黑色圈圈。力可透紙背。明晰的錯亂。清明的瘋狂。這是廖梅璇的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所以她書中寫了什麼?
她處理了性別。回首家庭。凝視精神疾病。那是一個吾/無父的城邦。爸爸媽媽投射出的影子裡有黨國的幽魂附體仍在、在感情世界裡則和異性戀男孩既引誘又互相傷害,在此世難存,「一切存在著的都傷害著我」,想逃,想離開故鄉,想去台北,想出國,想貼近女孩的懷中,但下一站不過是又一站,一切只是中途。旅程是這樣開始的。流放是在回頭後才驚覺已經踏出第一步。於是各篇散文中時而是面對吾父的城邦那巨大的銅像壓面,時而是乍然闖入無父的城邦,一時舒展羽毛卻不知道可以就此放鬆飛去,受驚動物似瞬間遲疑、驚詫回過頭,天寬地闊,卻在那個「/」斜線之間游移。好看在這裡,好像可以輕易的歸納,但又不是這麼簡單。好看在,當他是一本散文集的時候,單篇是切面,但多篇連著讀,事件連結,感情起伏,就成了故事。你知道她有女友了,你知道她們在一起十數年了,你知道她跟男孩交往過。你知道她曾經生病。你知道她在最艱困的時候,應該放棄了,但沒有。有個人陪著她……這樣一點一點組織起來,臉中還有臉,篇章之外連著篇章,這也是一種疊印,而記憶是這樣構成的。認識一個人也是。這就是所謂的厚度吧。這是用生命在寫的書啊。廖梅璇幾乎把人生攤開給你看了。無比裸露,這時,不是透了,而是一種近。你不只是靠近她,而是靠近自己。
(也許,那裡頭,有我的臉。)
(我懂,我真的懂。)
(真想親吻她,跟她說。你辛苦了。)
(像是親吻了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集中〈父親〉一文寫到離世父親的最後時光,寫鄰近死亡的側臉,寫那個患病的氣味,排泄物比愛的耳語還要直接且原封不動通過身體,同樣的場景與內容,廖梅璇曾經以小說處理過,〈咕咕〉獲得第三十四屆中國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該篇小說最後,父親死後的排遺幻化成一隻隻鴿子,它們輕盈而秩序的振翅飛走了。而在散文裡,鴿子退回魔術師的帽沿裡,你逃不掉的,高溫讓玻璃近乎液態與固態之間,生活裡沒有放鬆的一刻,連此刻經過的你都會被凝結下來。就算只是觀看。但廖梅璇卻堅決要去看,她要直面對決。就是這個直,毫不移開眼睛。散文之所以成散文。
讀這本書便像是火車迎面,讓平裝像精裝厚皮那樣高速砸向你。
我很少這樣痛過。
但廖梅璇挺過來了。
現在,她要帶我們翻過去。翻開下一頁,接下來這些,是為了未來書寫的。
祝福她。

荊棘裡的哀謐花園 / 鍾文音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環繞著女女感情書寫,將個體滲透進家族的地層,然後試圖撼動地表,抵達深處。作者以參加死亡儀式來揭露感情的「異質」身分,在同質化的喪禮儀式裡,「我」靜靜地成為喪禮上的某個如羅蘭巴特在攝影觀點上提出的「刺點」,感情的刺點,最後成為身分的認同。儀式的哀歡,親族往來的種種,描寫得深邃,且動感十足,尤具視覺畫面的催化效果。文字靈動,帶出阿公雖然不懂女女感情,但亡者阿公卻是最能全盤接納他們的對象。而這個住安養院的阿公,形象更是具體,「他像一袋骨骼,裝在皮囊裡晃動。」,又辛辣又心酸,「像一把老薑」,以「按呢好」作結,漂亮的弧度。一路寫來自然,在自然裡隱隱地淌著血與淚。如此的感情書寫,超越身上的血緣,超越歲月的扭曲變形,表面雖寫纏繞的血緣枝葉,卻將色身風景如刺繡般勾針而出。深刻寫出屬於自己感情的樂園與色身的墓園,雙重性的調度書寫,穿梭過去與未來,將女女的感情板塊重新寫一回,既定錨於家族譜系,又解離自家族的位階,航向堅定而廣闊的路徑,讓我們跟著走進這獨特「執子之手」的靜謐花園。


【內文試閱】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最初見到阿公,他是個寡言的高大老人,一身錚錚鐵骨撐起日式教育傳統大男人的威嚴,只對外孫女溫顏軟語。女友幼時跟阿公阿嬤住,獨佔老人的疼寵,與其說是外孫女,更像老來生的屘女。阿公中風後,家人把阿公安置在家附近的安養院,女友和我時常去看他。我看著阿公逐漸衰朽,直到某個深夜接到他過世的消息,享壽九十。
追思禮拜當天,女友舅舅開車載我們一行人到教會。女友母親打開車門,按住紛飛灰髮,眼角皺紋蝕進髮鬢。我知道她是緊張的。她出身南部仕紳家庭,上一輩在日本時代便紛紛前往日本留學,為家族注入進步氣息,並保留了本省家族的拘謹教養。到女友母親這一輩,形容舉止仍散發著舊日大家風範,像日光靜靜停駐在善本書上,雖然眼看就要翻頁了。
這些軼聞都是聽女友說的,我認識她父母弟弟舅舅舅媽表弟表妹,但沒出席過大家族親戚聚會,只見過姨婆舅公們的照片。畢竟要對親戚介紹我們的關係,太不方便。
不方便,儘管我們已經同居十一年,我和她的關係,仍是不方便公開的真相,脫離了倫理學範疇,踰越了對性別與愛情的想像,甚至沒有一個稱謂來界定歸類,嵌進親屬網絡,焊進家族樹圖譜。過去顧慮女友,我也迴避掉家族相聚的場合,獨自在兩人蝸居的公寓等女友回來,聽她描述親戚的精采人生。
然而,一種奇特的心理驅使我告訴女友,我想參加阿公的追思禮拜。我想親眼見識穿梭在女友早年生活中的身影,考掘我們愛情的史前史。同時,我覺得即使沒公開出櫃,光是在家族聚會現身,就是一種對抗沉默社會壓力的宣示。
女友於是跟母親說,阿公過世前幾年,我去探望他的次數比其他親戚多,理當擁有追悼的權力。她說,假使親戚問起我的身分,她打算說是朋友,他們能領略就領略,不懂也無所謂。我能理解女友性格裡缺少出櫃戲劇性的壯烈,對「朋友」的稱呼卻略有不滿。儘管我的性傾向讓我背離人群,潛意識還是渴望得到認同,尤其是女友家人的認同。
但我不想為此跟女友嘮叨。阿公阿嬤於她比父母更親。阿嬤幾年前先走了,留下阿公,如今阿公也離開了。有些深沉的哀傷是只能一個人浸沐,不容侵擾的。
我們魚貫走進教會,工作人員在每個人衣服貼上金色十字,一人發一本追思錄,裡頭集結了親人的追悼文章。女友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多年來努力在信仰與女兒同志身分的衝突間保持平衡,愛屋及烏極照顧我,但她所屬的教會有不少反同聲浪。我低頭瞅著被按到胸前的金十字,感覺自己像黑羊得了白化症,被誤標成上帝的純潔羔羊。
會堂有三排座椅,中間一排前兩列是家屬專區,女友的父母舅舅舅媽表弟表妹坐第一列。我坐第二列靠走道的位置,女友坐我身旁,另一邊坐著弟弟弟媳姪女。我將脖子縮進大衣裡,翻看追思錄,盡可能保持端凝姿勢,像一個宴會裡生疏面孔的客人,尷尬但不失莊重,讓人看了即使起疑,也覺得這人有坐在這裡的正當理由。
背後人聲漸嘈,我轉頭望去,門口湧進一波黑大衣,向座椅蔓延過來,擠在過道,握著女友母親和舅舅的手。前來弔唁的親友大半兩鬢灰白,多年不見,久久凝望著彼此溝壑崎嶇的臉面,比對記憶中的形象。有些稚嫩面孔混雜其中,那是女友表姨舅們的孩子,雖與女友同輩,年紀相差十多歲。家長拉著兒女向親友介紹,親戚們知曉身分後驚嘆聲四起,拉過手端詳年輕臉龐,搜索其間流逝的恆河時光。
寒風一直從門口灌進來,空氣卻微微稠密起來,親戚們克制的親密與關懷讓人有些窒息,但又不是不舒服,大約這就是女友形容的仕紳家族教養了。
突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讓出一條路,一位個頭大約只到我肩膀的老太太緩步走來,積霜白髮下,臉龐枯縮了仍然雍容,珍珠胸針扣住羊毛披肩。女友對我悄聲說:「是二妗婆。」二妗婆是阿公僅存的同輩人。親戚們簇擁著她,自報家門,提點老人自己是誰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二妗婆含笑頻頻點頭。冷空氣裡悲喜交融,近年不是晚輩婚禮,就是長輩喪禮,黏合家族團圓。
女友和弟弟弟媳表弟妹都起身去迎接二妗婆,剩下我一個人,夾在最前頭兩列長椅間,像凸起一顆疙瘩般觸目。有些人注意到我,低聲猜測我的身分,所有人都搖頭,表示不知道來歷。我想起一些廣為流傳的故事,比如告別式上出現一張可疑面容,事後家屬才得知是死者的私生子。這類家族儀式讓人分明感覺到空氣中無形繃著一條線,劃分內外區別。
拱肩坐到腰背僵痛時,我轉過頭窺看後頭。不巧二妗婆與我對上眼,她湊近一個親戚,瞇眼不確定地低語:「啊……這是啥人的查某仔?」親戚定睛看了我一會,搖搖頭。她們的對話雖輕,仍清晰傳入我耳中。我尋找女友的身影求援,看到人群中她和弟弟一同向親戚致意,臉上流露我所不熟悉的恭謹,瞬間拉遠了我們的距離,很明顯的,她是這家族的後裔,而我是冒失闖入的外人。二妗婆轉頭問其他人,對方似乎沒聽到,也就算了。我臉頰微微發燒。在寒流中,女友家族體內基因相似的血液蒸騰成熱氣,籠罩著這群人,而我陷在寒意裡,倚賴自身的羞窘取暖。之前跟著女友家人上車時,期待能搖撼異性戀體制的勇氣消癟了,我覺得自己渺小又可笑。
親友大致到齊,坐滿了教會。唱詩班上台唱了兩首詩歌後,換一位傳道上台,對台下諸親友講述阿公生平。親戚們逐漸對冗長的講詞感到不耐,皮鞋摩擦地板的嘎吱聲和輕咳竄了出來,下意識抗議傳道作為家族外人,壟斷追懷故人的寶貴時間。
耳邊刮著傳道的絮叨,我想起和女友一起去安養院看阿公的日子。阿公中風後,後半生記憶隨著腦血管爆裂坍塌,只餘下關於故鄉的斷垣殘瓦,伴他大半生上班通勤的腳踏車,和坐在腳踏車上揮舞著小胖胳膊的外孫女。他的短期記憶力趨近於零,話傳到耳畔還未成形便消散,我們得重複好幾遍,他才勉強吐出幾個破碎詞彙回應。女友想引阿公多開口,常提醒阿公,我上回來看過他。阿公總是面露困惑,抱歉地說:「按呢喔?」
有一陣子阿公血液鈉含量過低,常處在昏睡狀態,我們就坐在床邊,聽紗窗外收音機傳來哀愁的台語歌,等他醒來。點點老人斑從阿公稀疏白髮下的頭皮蔓延至浮腫臉頰,眼縫張闔間剩下一線。
去安養院的次數多了,負責照顧阿公的印尼看護認得女友和我,不避諱在我們面前掏出阿公的陰莖,替他排尿。澄黃液體潺潺流入尿袋,那陰莖不過是一截乾燥的肉,完全讓人無法聯想到性。我非常震動。阿公一生脾氣倔硬,臨老卻不得不馴順地任人擺弄。
看護常幫我們把阿公從床鋪移到輪椅上。他像一袋骨骼,裝在乾癟皮囊裡晃動,隨看護動作撞來撞去,卻又出乎意外沉重,看護一時扛不住,一截身軀便直直往下溜。然而她究竟年輕,棕褐手臂一使勁,就把阿公穩穩抱起,塞進輪椅。
臥病晚期,阿公喉嚨時時滾動著痰糊,他會伸出裹著手套的手,顫巍巍想扯落鼻胃管,女友趕忙按住他的手。阿公皺著眉,抖著下頷贅皮,嘴巴一抿一抿,上唇包著齙牙,像鼓鼓含著滿嘴的話,說不出口。
我望著女友拉著阿公的手,她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乾萎手掌蜷在我掌心,像一把老薑。我悚然意識到,我和女友一直游離於世俗的親屬網絡外,等我們老了,沒有子嗣,沒有親友的扶助支撐,是否四顧茫然,只有彼此可以依存?女友母親每天來安養院陪伴阿公,阿公尚且不能忍受無法自主行動的屈辱,頻頻萌生死念。當我和女友年邁,如何承受孤立無援的悽惶?我和她,我們都是多病的人,深知疾病會讓病人淹溺在感官痛癢,無暇回應愛,慢慢將相處變成煉獄,恐懼像一根粗茸貓尾,在我心上掃來掃去。
但某個陽光爽暖的日子,或許是空氣裡與南部故鄉早夏相仿的氣息,喚醒阿公沉睡的心智。那天阿公反覆詢問女友多少歲,又問我的年齡。三十幾啦?嫁了沒?還沒喔?阿公點點頭,立刻灑漏了記憶,繼續問同樣的問題。為了讓阿公能留住丁點訊息,我們一遍遍回答,直到阿公恍然大悟,反覆說,你沒嫁,你嘛沒嫁,你們住作夥?阿公的淺色眼珠一如晴空,沒有絲毫雲翳。好,好,按呢好。他點點頭。
回到家女友和我才會意過來,阿公是說,我們住在一起好。他不像某些偵測我們關係的長輩,說兩個人互相照顧也好,來緩和觸探到同志話題邊緣的尷尬。他只說,按呢好。
唱詩班歌聲靜下,終止了我的追想。女友母親上台,撫撫灰白捲髮,指示投影機放出阿公的照片,第一張年輕清俊的模樣在場誰都沒見過,認識這少年的人都不在世上了。歲月跳接到中年嚴肅剛直的阿公,抱著襁褓裡的嬰兒端詳,眼神透出對第一個孫輩,一個美麗新生命的驚奇。接連好幾張照片都是女友兩三歲時和阿公的合照。小女孩的肥嫩雙腿掛在阿公肩上,阿公仍板著眉眼,只有嘴角流露一絲笑意,與小女孩的咧嘴大笑相呼應,笑開三十多年前的湮黃時空。女友忍不住啜泣起來,我掏出一疊衛生紙給她。
一幅幅照片掠過投影幕,像是重新演練一遍歷來的家族聚會,照片中人正是女友跟我說過無數次,回憶中長輩風華正盛的樣貌。阿嬤姨婆穿著溫雅日式套裝掩嘴巧笑,舅公們神采奕奕,女友母親和表姨們彼時仍是時髦少婦,年幼的女友和表弟妹依偎大人腿邊。會堂嗚咽聲四起。老一輩身上流動的家風,一種矜持的自傲,已隨長輩先後過世流散,而浸淫在這氛圍中長大的女友母親與姨舅那輩人,正邁入黃昏餘暉。旁觀眾人的傷懷,我思索著,我與生於這家族的女友相戀,我喜歡她身上沾染的老式教養,但我究竟是個外人,我從未參與過他們的言笑晏晏。隔著距離,我體會到他們對舊日繁華的鄉愁,但也明白了女友作為一名女同志,如何溫和叛離了她所依戀的傳統,堅持踏出自己的人生途徑,而突破藩籬,恰是六十年前長輩從日本帶回的新思潮。
「我們終了,神的開始,我們有限,神無限……萬事都有定期定時,唯有父神知道。」最後一首聖歌響起,陣陣冷風彷彿被時間的壓力灌入會堂,掃過每處蒙塵的角落,撲滅生命種種可能。我的視線隨著歌聲拔升至穹頂,赫然見到上帝的雙眼凜凜俯瞰眾生,不分男女老幼人人侷限在各自的位置,無所遁逃。我閉上眼,感覺層層衣物底下的身軀驟然老去。
再睜開眼,阿公飽經病痛折磨後的寧靜眼神,取代了上帝的凌厲凝視。
唱詩班下台。親戚們再次擁上,圍著女友母親和舅舅握手擁抱,二妗婆的冷銀白髮埋在一堆大衣肩膊間,似乎斑駁了些。
三姨婆的兩個孫女來找女友致意,兩姐妹眼眶泛紅。去年她們的祖父和父親相繼過世,兩次告別式女友都去了,今年三人又在同樣場合碰面,下次相見可能又是喪親之際。我看著兩位表妹輪番擁抱女友,數算她們的年齡,也過三十了。我們這世代的人,似乎是在透支青春將盡,才在一次次葬禮中逐漸長大,認知到衰老與離別,時間不可抗逆的強大力量。
禮拜結束,女友母親與舅舅站在教會門口送客,親戚陸陸續續散去,撐傘走進綿綿細雨,泯然於灰濛街景,再也分不清誰是誰。我走出教會,撕下衣上的金色十字。雨絲被風斜刮進大衣領口,我把手插進女友大衣口袋取暖,摸到一團衛生紙,溼黏半乾。
走回家時,經過安養院巷口,我想起阿公的床位已經空了,看護或許正在為另一個老人導尿,床邊不知是否擺著同一張空椅?生命是不毛岩漠,我和女友在飛砂走石中結伴匍匐前進,望不見終點,前頭長輩背影一個個佝僂著走進煙塵,回首後方卻空無一人,只有影子忠誠尾隨。
還好現在我們要回家了,我們兩人的家。將來有天我們或許拐個彎,再走進安養院,躺臥在隔鄰兩張床上,在病痛的囹圄裡,凝視獄友親愛熟悉的臉。再後來,我們會同往那處。我和你一起,便不會太害怕。按呢好。
※(獲二○一五年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

恥骨
我已不記得是在哪本書初次讀到「恥骨」這個詞,但當時我立刻就知道是位於下身的骨骼。
在中文裡,脖子以上的部位名稱光明磊落,額頭是天庭,前額兩側叫太陽穴;肚臍以下卻幽溼神祕,生殖器官所在總稱私處,覆蓋體毛的三角地帶叫陰阜,陰阜下隱藏著恥骨。凡是向上都是可對人言的明亮,向下卻是需要噤聲的禁忌。
恥骨不是被借喻為堅毅品格的脊梁,也不是寫滿命運徵象的掌骨。對賜予我恥骨的,我父母那一輩人,它是羞恥的骨骼。女兒的身體不同於兒子,兒子的身體是坦蕩驕傲的,女兒的身體需要遮蔽,乳房、陰部與大腿,所有具有性意味的部位都是羞於啟齒的祕密,恥骨也不例外。少女時期,我厭惡我的童身發育成女體,為我招致屈辱,總是感覺身體滿滿滲黏著滾燙的羞赧。
長大後我才明白,正因女體柔軟,女陰更是幼嫩之最,恥骨成了我身上最重要的骨骼。當我張開大腿,敞開陰道,袒露靈魂脆弱的核心,恥骨抵禦著交媾時猛烈的撞擊,保護我的性器與心不受傷害,即便我與對方再怎麼親暱,恥骨為我隔出界限,提醒我在體液交融中,我仍是獨立的個體,不能縱容對方以愛為名越界操控我。
因而對我來說,恥骨是我全身唯一稱得上是錚錚鐵骨的骨骼。恥骨撐起陰阜的脂肪,保護女陰,無論這世界有多少鄙夷女身的辭彙湧向陰道,因為有恥骨支撐,我敢於岔開雙腿,面對外界的惡意。
然後我試著邁開步伐,飛跑起來,愈跑愈快,掙脫了我曾浸泡其中的稠厚羞恥。現在我解衣入浴時,對著自己逐漸鬆浮的肉體,偶爾少女時期不快的記憶仍滋滋燒上身,但我知道雙腿間有一根骨頭,以恥為名,卻強悍而堅韌,悖逆著固有的指涉,一直在我體內,嘹亮地靜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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