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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原名《繁簡》,“公路文”代表作品,萬千讀者口碑相傳的暖心力作

◆沉穩深情的編外消防員VS愛撩人的失聰漫畫家

◆經久不衰的青梅竹馬愛情,別樣浪漫溫情的久別重逢

 

他帶你出深潭,他引你渡孤海。

他令你瘋狂,也令你理智;令你放肆,也令你克制。

這是不是無可救藥的愛?

他叫陸繁。他差三個月滿三十歲。他是個普通的男人。他長得不錯,甚至可以說有點小帥,但仍是平凡到不起眼的普通男人。他拿著微薄的工資,做著一份很多人不會去做的工作。他沉穩、堅定,從不迷茫,從不傷惘。
也許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他過著安靜的日子,認識一個溫柔的姑娘,娶她,有自己的孩子。也許是男孩,也許是女孩,也許是一男一女。
他的一生,平凡卻幸福。但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在這裏,沒有什麼溫柔的姑娘。和他相愛相守的是小聾子倪簡。
她乖戾囂張、特立獨行。她矯情惡劣、屢教不改。
但——
她會在深夜等他。
她會跨越千里見他一面。
她會在始終寂靜的世界給他講電話。
她會對他說:“你去愛世界,我來愛你。”

作者簡介

君約
南方人,死宅一枚,內心裏刀光劍影,偏愛簡單溫暖的治癒系故事。
代表作《你去愛世界,我來愛你》(網路原名《繁簡》)《將醒》。
微博:@君約哇

目次

目錄
第一章 重逢
第二章 繁簡
第三章 領證
第四章 招惹
第五章 糾纏
第六章 嫌隙
第七章 誤會
第八章 瘋了
第九章 受傷
第十章 過年
第十一章 交心
第十二章 春暖
第十三章 千里
第十四章 團聚
第十五章 你我
尾聲
番外一 哥哥
番外二 我的家

書摘/試閱

第一章 重逢

進機場前,倪簡放在風衣口袋裏的手機一直貼著她的大腿振動。
程虹大概要氣爆了。
倪簡這樣想著,摸出手機,等它不振動了,飛快地按了關機丟進包裏。收件箱裏幾十條未讀資訊被徹底無視。
下午四點,航班抵達北京。
睡了近十個小時,倪簡頭昏腦漲,從T2樓走到T1樓,半小時後坐上飛往C市的班機。沒過多久,機組廣播通知發生機械故障,飛機要返回停機坪進行檢查。倪簡問了身邊人才知道發生什麼事。
這一折騰就耽擱了兩個小時,這趟班機取消,倪簡被安排乘坐八點半的航班。
夜裏十一點,到達C市雲林機場。外頭在下雨,風也有些大。
在倪簡的記憶裏,5月的南方是溫暖的時節,但現在她冷得打了兩個哆嗦。
她扣上風衣的扣子,左手拉小拖箱,右手提著一隻米白色布袋,一路小跑到高架橋下。就這麼一會兒,臉上全是雨水,風衣濕了一半,只有緊抱在懷裏的布袋倖免於難。
倪簡拿下小背包找手機,摸了幾圈沒摸到,她又仔細翻了兩遍,確定手機真的不在。
她回想了一下,上次看到手機還是在西雅圖機場,這之後她沒碰過背包——
不對,轉機後她從包裏拿過一本書……
倪簡站了幾秒,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開始找車。
這個時間,這種天氣,別說計程車難找,連黑車都供不應求。倪簡一連鎖定了兩輛出租,都是她還沒走過去,就有人鑽進去了。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到黑車上。
不遠處並排停著幾輛車,司機站在車外拉客,熱情得嚇人。
倪簡猶豫了一會兒,朝最角落的一輛黑色車走過去。她先繞到後面,看了下車牌,默默記下。這是她的習慣,可是這次記完後她才想起手機丟了。
那車停的位置不顯眼。倪簡過去敲車門時,駕駛座上的男人正在打電話。
“嗯,她沒回資訊,還是關機……倪叔,你不要急,可能改簽了……嗯,好,我先回去。”
倪簡敲了好一會兒,車窗開了,她看到裏頭是一個男人。光線偏暗,倪簡看不清他的臉,也沒仔細看,反正能看到嘴唇就夠了。她張口問:“你好,信甯區去嗎?”
男人愣了一下。
倪簡站在那等他點頭,她有很大的把握他會答應。像這種天氣還跑機場來拉客,必定是很想掙錢的人。可是等了好幾秒,男人還是沒作聲。
橋下雖然淋不到雨,但倪簡頭髮和衣服都是濕的,風吹過來很不好受。她又打了個哆嗦。
“我會多給你車費。”她說。
男人看了她一會兒說:“你上來吧。”
倪簡看見他嘴唇動了幾下,松了口氣,趕緊打開後車門,把小拖箱提進去,然後把手裏的布袋放到後座上,人跟著坐進去。
“到七樹路經緯公寓。”說完她想起這是黑車,而他也並非專業的計程車司機。
“你會走吧?”倪簡問。
男人嗯了一聲。
倪簡見他沒反應,直起身子又問了一遍:“你認識路嗎?”
男人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我住在信甯區。”他說完發動了車子。
他剛才轉過臉時,後面的車燈恰好打過來,倪簡不僅看清了他說的話,也看清了他整張臉。
長得挺周正的。尤其是眼睛,深黑清亮,不是那種憨厚老實的模樣,但也沒讓人覺得像壞人,挺可靠的樣子。
倪簡放心地靠著後座,望著黑漆漆的窗外。
後來,倪簡是被拍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著的,明明在飛機上睡了那麼久。
“到了。”面前的男人對她說。
倪簡沒看清他說話,發現車停了,揉了揉眼睛:“到了嗎?”
男人點點頭。
倪簡轉頭看看外面,雨好像停了,路燈照得地面透亮。她從車裏鑽出來,看著他的嘴唇,問:“幾點了?”
“十二點半了。”
“哦。”倪簡把箱子拿出來,又拿起被自己壓成枕頭的背包。
“謝謝你。”她從包裏拿出三張,遞給他,“夠嗎?”
“一百就夠了。”
倪簡覺得她沒看錯,這男人的確挺老實的。她說:“我說了要多給你車費的。”
“不用。”他從倪簡手裏抽了一張,轉身往駕駛座走。
男人關好車門開車走了,倪簡仍然站在那裏沒動。
差不多過了半分鐘,她回過神,腦子裏仍記得剛剛那男人的背影。
蘇欽。
這個名字在倪簡的齒縫裏碾了一遍。倪簡使勁咬了一下嘴唇,痛感讓她迅速清醒。
只是個相似的背影罷了。
倪簡拖著箱子往社區裏走,走了兩步,發現了不對——她的袋子呢?
倪簡進了社區,上樓,按了門鈴,過了幾秒,門開了。
穿著鱷魚睡衣的人站在門裏,膚色白皙,短髮,偏瘦,身材高挑,雌雄難辨。
倪簡籲了口氣:“小天。”
“怎麼搞成這鬼樣?”被稱作“小天”的人一張口,嗓音就出賣了她。
她是個女人,全名梅映天,圈裏人喊她小天。
“短信不回,電話不通,不是說有人接你?”
梅映天看起來很生氣,但還是立刻伸手把倪簡的拖箱拎進去。
十二公斤的箱子在她手裏像一袋麵包似的。倪簡跟在她後頭進門,踩過泥水的短靴在乾淨的地板上留下腳印。她蹬掉靴子,穿著襪子踩在地板上。
“作什麼作?”梅映天從玄關的鞋櫃裏拿出一雙灰白色拖鞋,“穿上。”
倪簡很聽話,穿上鞋走到沙發邊,脫了風衣靠上去。
梅映天倒了杯熱水遞給她。
倪簡搖頭:“不想喝。”
梅映天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坐到沙發上:“怎麼回事?”
“我畫稿丟了。”
梅映天皺眉:“哪兒丟的?”
倪簡把這一路上的糟心事跟梅映天倒了一遍。
梅映天聽完就問了一句:“車牌號記不記得?”
倪簡一頓,猛點頭。
事情一下子變得很簡單。
倪簡知道梅映天很厲害,但沒想到這麼厲害,第二天一早,她剛起床就在冰箱上看到便箋,上面寫了個地址。
倪簡心情甚好地吃完了梅映天給她留的早餐漢堡,換上衣服就出門了。她要去找那個陽光汽車維修服務中心。
倪簡雖然在C市出生,但她幼時一直住在城東,對城西這一片不熟,四年前倒是跟著梅映天偷偷回來過一次,但只待了三天就被程虹派過來的人逮回去了。
那三天裏,她只來得及見倪振平一面。
想起倪振平,倪簡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昨天她的手機丟了,她到現在還沒跟倪振平聯繫上。
也許,他會擔心的。
她在社區門口想了一會兒,走到旁邊的小超市借了電話,撥出一串數位。
倪振平的手機號換過好幾個,她記不清楚,只有這個號碼她從來沒有忘記。
那是家裏的座機號,仍然和十八年前一樣,沒有變過。
倪簡七歲離開那個家,之後兩年她偷偷往家裏打過很多次電話,雖然每一次都要讓胖胖的便利店老闆娘幫她聽電話,但她很滿足。
這樣的事持續到十歲。
那年6月1日,程虹給她生了個弟弟,全家都很高興,她在被窩裏哭了一晚,第二天放學給倪振平打電話。電話是打通了,但老闆娘告訴她那頭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從那以後,倪簡再也沒有打過。
直到四年前,倪簡回C市,她讓梅映天幫她打電話叫倪振平出來,那次見面後,倪振平把手機號留給她,自此他們恢復了聯繫,父女倆偶爾會發幾條短信。
倪簡耳朵聽不見,發短信已經是最方便的遠端聯絡方式了。
但現在這種情況就不行。
倪簡撥完號碼就請旁邊結完賬的一個年輕女孩子幫她聽電話。女孩瞭解情況後,既詫異又同情地看了她兩眼,倒是很樂意幫忙。
電話接通後,女孩兒用唇語告訴倪簡是個女人。
倪簡說:“我是倪簡,我找倪振平。”
女孩對著話筒轉述:“這邊是倪簡,她要找倪振平。”
那頭的女人似乎愣了一下,隔了一會兒才回話:“他不在,閨女生病了,他在醫院陪著,有什麼事嗎?”
女孩如實告訴倪簡。
倪簡頓了一下說:“我沒什麼事,就是告訴他一聲,我已經回來了,也安頓好了,昨天手機丟了,沒聯繫上他,讓他別擔心。”
話傳過去後,那頭的女人說了聲“知道了”。
倪簡把電話掛了,跟好心的女孩道謝,付了電話費就離開了。
陽光汽車維修服務中心在林浦路,其實就是個修車鋪,屬於老城區,這兩年正在改建,所以環境很糟糕,到處都能看到拆遷隊的半成品。倪簡繞了兩圈才找對地方。
她抬頭看著頂上掉了幾塊漆的藍色招牌,跟便箋上的店名比照了一下,然後往店裏看了看,發現這招牌好像有些高大上了。
她走近,看到了昨天晚上那輛黑色車。
旁邊一個在洗車的年輕人看到她,過來問:“小姐,洗車還是修車?”說完往她身後掃了一眼,發現沒有車,他撓了撓腦袋說,“還是您要租車?買二手車?”
倪簡搖搖頭:“這車是誰的?”
那人愣了一下,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說:“哦,這是我們老闆的,您看中這輛啦,這輛不賣的。”
倪簡說:“我不買車,我找你們老闆。”
那人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眼:“我們老闆不在。”
倪簡皺了皺眉:“那我能看看車裏嗎?”
“這……您想看什麼啊?”年輕人有點為難,“我們老闆很寶貝這車的,平時除了陸哥,我們都摸不得。”
“我昨晚坐過這車。”倪簡說,“我落了東西,想看看在不在裏面。”
話一說完,她就看到那人張大了嘴巴,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您昨晚坐這車啦?您跟我們老闆是……是……”
“我能看嗎?”倪簡打斷他。
那人上下打量著她,幾秒後,仍是為難地說:“那個……您等會兒,我問問陸哥。”說完轉身跑了兩步,沖著不遠處的棚子喊了一聲,“陸哥,這邊有事兒,你來一下!”
倪簡遠遠看到那邊大卡車下爬出一個人,他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大步走過來,離她越來越近。倪簡看清了他的樣子,眼皮抬了抬。
陸繁一路走來,也認出了倪簡。他很快走到近前。
倪簡看到他臉上都是汗。在日光下,倪簡發現他的膚色其實是有點偏黑的。但這並不讓他顯得難看。那雙眼睛比夜裏更吸引人,烏黑,深邃。他很高,腿也長,看得出身材應該不錯,肩是肩,腰是腰。從背後看,應該更好。
倪簡莫名想起昨夜的背影,她眼皮一跳,陡然回神。
小羅看到陸繁過來,湊近了說:“陸哥,她要看老闆的車。”
陸繁抬眼朝倪簡看過來。
倪簡說:“你記得吧,我昨晚坐你車的,我有個袋子落了。”
陸繁沒有說話。
倪簡急於拿回那袋畫稿,走近一步,又問:“還在車上嗎?”
陸繁搖頭。
“那在哪兒?”
陸繁看了她一眼,沉默兩秒,轉身往剛才的棚子裏走,返回時黑乎乎的手套不見了,他手裏多了個米白色布袋,正是倪簡丟的那一個。
倪簡走過去,臉上的表情松下來,竟有了一絲笑意:“就是它。”
她伸手要接,陸繁沒給。倪簡不明所以。
陸繁抬眼,看著她的眼睛說:“壞了。”
倪簡眼皮跳了一下:“什麼壞了?”
陸繁遞來布袋,倪簡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這是誰幹的?”她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一旁的小羅嚇了一跳。
“啥東西壞了?”小羅湊過來,抻著脖子朝倪簡的袋子看,“咦,這不是早上兜兜玩的畫兒嗎?是你的啊。”
倪簡盯著陸繁,整張臉都是冷厲的:“兜兜是誰?你兒子?”
陸繁沒答,小羅搶著說:“是我們老闆的兒子!小孩不懂事,瞎玩,跟陸哥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倪簡腦袋裏轟隆隆的,肺裏一股火往外竄,“車是他開的,開黑車就能隨意處置乘客遺失的物品?我不知道有這樣的道理。”
她低頭又看了一眼那袋紙片,更覺得煩悶:“你有什麼權利把我的東西給小孩玩?”
陸繁沒說話。
小羅看她說話這麼沖,有些聽不過去。他覺得這姑娘人長得挺好,但心有些小了。多大事兒啊,這麼大火氣。
“又不是陸哥撕的,放在那裏被小娃娃看見了,不就玩起來了嗎?就是幾張紙,沒這麼嚴重吧?再畫一遍嘛,大不了賠紙給你。”小羅嘟囔著,“再說,陸哥什麼時候開黑車了。”
倪簡冷笑一聲:“怎麼賠?我畫了三個月的原畫,就是照著摹都不能讓每個分鏡、每個表情一樣,更不用說毀成這個樣子,我連臺詞都還原不了,他拿什麼賠?”
小羅張了張嘴,像是沒怎麼聽懂,怔怔地看著她。
倪簡突然泄了氣。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
小羅扭頭看陸繁:“陸哥,你看這……”
話說一半,看到倪簡走了。
“哎,小姐——”
小羅喊了一聲就打住,看到陸繁跟過去了。
倪簡走到馬路上,想攔車,高大的身影追上她。他站在她面前,日光都被擋住。
他說:“如果粘回去,你能摹嗎?”
倪簡仰頭,眯眼看他的臉。他說完話就抿緊了唇,薄唇平平的,線一樣。
倪簡扯著唇:“粘回去?”
陸繁點點頭:“你給我點時間,我粘好這些。”
要不是倪簡現在心裏極度沮喪,她幾乎真的要笑了。
她覺得這男人真有意思。糟蹋成這樣,他說粘回去?
“你要多少時間?”她勾著唇問他,明明心裏覺得好笑,口氣卻是認真的。
她對這個開黑車的男人有點興趣了。
陸繁認真地想了一下,回答:“五天。”
倪簡眨了眨眼:“好。”她從包裏掏出一支筆遞給他,左手掌在他面前攤開。
陸繁看著眼前白皙的掌心,頓了一下。
倪簡淡淡地說:“你的號碼寫下來。”
陸繁看了她一秒,接過筆,從工作服褲袋裏摸出一個癟癟的煙盒。裏頭還有一根煙,他抽出來咬在嘴裏,低頭在煙盒上寫下號碼。
陸繁把煙盒遞給倪簡。倪簡看著他,不接。
陸繁把嘴裏的煙拿下來:“號碼。”
倪簡皺著鼻子:“我討厭煙味,不要這個。你寫這裏。”她白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了下,仍將掌心對著他。
陸繁盯著她看了幾秒,她的表情很嚴肅,眼神認真,不似故意調笑的模樣。
他握著筆,低頭在她白皙的掌心寫下十一個數字。
圓珠筆在皮膚上劃過,有些疼,有些癢。
倪簡一下沒動,直到他寫完。她從陸繁手裏接過筆,把懷裏的布袋給他。
“時間到了我找你。”她說完轉身就走了。
看到陸繁拎著袋子回來,小羅走過來:“陸哥,她怎麼把這碎畫兒給你了,不是挺寶貝的嗎?”
陸繁站在那兒,手裏那根煙放進嘴裏,點著了。
小羅心裏咯噔了下:“她不會真讓你賠錢吧。”
陸繁沒說話,小羅當他默認了,有些急了:“這姑娘怎麼這麼小氣,幾張畫嘛。”說完一拍大腿,“對了,石頭哥那個弟弟不也是畫畫的嗎,要不咱們找他畫幾張賠她算了。”
“不一樣。”陸繁吐了口煙,“她畫漫畫。”還是恐怖漫畫。
“漫畫?”小羅撓撓頭,“很難?”
陸繁嗯一聲,沒再多說,筆直地朝著車棚走去——修了一半的卡車還在那兒等著他。

梅映天深夜回來,倪簡早就洗完澡窩床上了。梅映天喊她起來吃夜宵。
倪簡穿著吊帶睡裙走出來,頭髮跟雞窩沒兩樣。梅映天從褲兜裏摸出個手機丟她面前,倪簡拿起來劃拉兩下,裏頭已經裝了SIM卡,只有梅映天一個聯繫人。
倪簡想起什麼,跑冰箱旁看了眼便利貼上的號碼,存進手機裏。輸完數字,到聯繫人姓名那欄,她頓了一下——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想了想,她點了幾下,存儲完成。聯繫人裏多了一個:開黑車的。
倪簡存好電話,轉身,撞上梅映天一馬平川的胸膛。
“誰的號碼?”梅映天仰了仰下巴。
倪簡說:“就是那個開黑車的。”
梅映天問:“畫稿拿回來了?”
“還沒。”倪簡說,“我過幾天找他拿。”
梅映天點點頭,沒多問。
倪簡說:“你什麼時候去比賽?”
“21號。”
“所以最近都不陪我?不給我做飯?”
梅映天嗤聲:“倪三歲。”
“我以為這是做你女朋友的福利。”
梅映天挑眉:“我什麼時候有女朋友的,我怎麼不知道。”
“是嗎?”倪簡笑了一聲,把桌上的平板拿過來遞給她。
梅映天剛看了標題就皺眉,是個豆瓣的八卦帖——
“818犀利怪咖小天和她的漫畫家女朋友……”
倪簡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著梅映天糾結的表情:“看到沒,他們說你挺愛我的。”
梅映天額角直跳:“你沒事看這種東西?”說完,把平板丟回給她。
倪簡不以為然地說:“你別說,當故事看還挺有意思。”
梅映天白了她一眼:“這要是呈到你母上面前,你還覺得有意思嗎?”
這句戳得真狠。倪簡嘴巴嚅了嚅,想說什麼,最後只是哼了一聲,像不屑,更像無奈。
自從梅映天兩年前公開出櫃,在程虹嘴裏,倪簡跟梅映天的關係除了“變態”,沒有別的形容詞,即使梅映天曾經救過倪簡的命,即使倪簡跟梅映天之間是十分純潔的友情。
程虹不管這些。她像個固執霸道的女王,一廂情願地要救自己的女兒。
倪簡曾經一天之內見了十二個男人,都是程虹為她找的。當時的架勢,似乎只要她點頭,程虹就能立刻為她和其中某一個男人舉行婚禮。
那天,倪簡氣笑了。
倪簡想,程虹或許不在乎她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也並非真的關心她幸福與否,程虹大概只是單純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是個同性戀罷了。畢竟,程虹是個非常自負的女人。
意識到這一點,倪簡再也不想跟程虹解釋。當然,她也不聽程虹的話。
梅映天提起這事,倪簡才有些意外地發現這次程虹竟然沒派人追過來。算一算,她已經一周沒跟程虹聯繫了,所有煩人的短信隨著那個丟掉的手機不見了。
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比想像中要好。
梅映天出去集訓的幾天裏,倪簡一個人過日子。她不做飯,不出門,只叫外賣,畫稿毀了,她什麼正事也不做。
第四天晚上,她想起該給那個開黑車的發短信了。她的短信很簡單,開門見山。
——我明天去找你拿畫稿。
半分鐘後,手機振動了一下。
——我不在。
倪簡:你跑了?
陸繁看到倪簡回的三個字,有些好笑,他點了呼叫,覺得還是打電話方便一點。
他很少發短信,也不喜歡發,因為浪費時間。
電話裏嘟了三聲,沒有人接,過了一會兒,冰冷的女聲提示:“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陸繁知道是對方把電話掛了。
這時,短信提示音響了——我接不了電話。
陸繁想想也覺得他剛剛貿然打電話過去確實不妥,也許她所在的場合現在不方便講電話,也許跟她一起住的人已經睡著了。
他編輯短信:我沒有跑,明天不去那兒修車,明天晚上我拿給你。頓了一下,加了一句,你還住經緯公寓吧?
發過去沒幾秒,收到回音——對,經緯公寓4-502。
陸繁覺得她回短信的速度快得有些離譜。
看完短信內容,他又覺得這女人有點沒腦子。就這麼把門牌號告訴陌生人,連起碼的警戒心都沒有,可這確實是她能做出的事,那天晚上她也是毫不畏懼地鑽進他開的“黑車”裏,還特別放心地睡著了。
第二天的天氣很糟糕,風從傍晚開始刮,到八點多,電閃雷鳴,下起了大暴雨。
倪簡站在窗戶邊,貼著玻璃看外面黑魆魆的天。
八點五十分了。
她低頭劃了兩下手機,停在短信記錄上。昨晚最後一條資訊來自“開黑車的”:我大概九點到。
整座城市都能看海了,她想他大概不會出門的。她發了條短信過去:你什麼時候方便再來吧,我都在這兒。
誰知,手機還沒放到口袋裏就振動起來。
——我在保安室了,不讓上去,你方便下來嗎?
倪簡驚訝了一下,收起手機去儲物室拿了把傘出門。
社區門口的保安室離四號樓不遠,下樓就能看見。
雨勢絲毫沒有減小。
倪簡穿著長裙,腳上一雙涼拖,剛走出去腳和小腿全濕了,走到保安室時,裙擺濕了一大片,滴的水都能看見。
保安室的屋簷下站著一個人。他身上套著墨綠色雨衣,但因為個子高,雨衣沒罩住全身,倪簡看到他大腿以下濕透了,深青色長褲緊貼著腿。
看到倪簡來了,陸繁把手上的黑色塑膠袋遞給她。
那是倪簡的畫稿,外頭套了好幾層塑膠袋。
倪簡看了陸繁一眼,低頭檢查他為畫稿做的防水措施。
倪簡穿的長裙是奶白色的,家居樣式,寬鬆簡單,一直到小腿。她沒化妝,甚至連頭髮都沒梳,淩亂得很自然。
她應該是看到短信就立刻下來了。
陸繁的目光落到她的腳上。
倪簡的腳很小,運動鞋穿36碼,涼拖、單鞋35的都能穿。倪簡的皮膚白、細,腳也是一樣,瘦瘦的腳趾粉白的,她今天穿的涼拖是黑色的,軟牛皮質地,顯得腳更加白,但這會兒是濕的,還有水珠。
倪簡抬起頭時,陸繁的目光已經回到她的臉上了。
“你保護得挺好。”她說。
陸繁:“你要不要打開檢查看看?”
倪簡打量了一下他,問:“你怎麼來的?雨這麼大。”
陸繁愣了一下。
“騎車。”
倪簡往四周看,門口的燈很亮,她透過重重雨霧看到社區門口停著一輛摩托車。
這麼大的雨,摩托車居然能騎過來。倪簡有點不相信。
她盯著他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頭髮也是濕的,臉龐上的雨水還沒幹。她懷疑他雨衣下麵也全都濕了。
陸繁被她看得有點尷尬。
“你不檢查嗎?”他又問。
倪簡沒說話,她還在低著頭看他的褲子。
“不檢查的話,我得走了。”陸繁把雨衣的帽子戴上,轉過身往雨霧裏走。
倪簡莫名其妙,不明白他怎麼一聲不吭就往雨裏走。
陸繁走在雨幕中,倪簡看到了他的背影,人就又糊塗了。
跟蘇欽太像了。肩、背、腰、腿,還有他的身高,甚至是走路的姿勢。
倪簡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腦子。她甚至忘了撐傘。
雨聲太大,陸繁沒有聽見身後的聲音,他停下來,純粹是因為手被拉住了。
路燈的光是暖的,但這瓢潑大雨又是冷的。
倪簡甚至不清楚自己拉住的是誰。她站在雨裏,幾秒之間渾身透濕,雨從頭上澆下,她的頭髮貼在臉上。
陸繁的表情明顯是震驚的。他看著手腕上那只小手,觸感冰涼,比這雨的溫度還要低。
陸繁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倪簡松了手,往後退了半步。雨水沖得她眼睛都睜不開,她仰著頭,抹了一把臉,說:“雨停了再走吧。”
陸繁回過神,拽住她的胳膊,幾步把她拉回屋簷下。
倪簡的裙子濕得很徹底,緊緊貼著身體,將她胸前勾勒得很顯眼,連裏頭那一件的顏色都能分辨。
陸繁把她的傘遞過來:“回去。”
“走吧。”倪簡抹了抹從頭髮滑到臉上的水。
陸繁反應了一會兒,意識到她在說什麼。他說:“你回去,我得走了。”
倪簡眯了眯眼,很自然地說:“可我還沒檢查畫稿,你裏面亂粘的我怎麼辦。”她晃了晃手裏濕漉漉的袋子。
“……”
倪簡說:“我得一張張看,需要點時間,你跟我過去等會兒,雨這麼大,你也不好走,不是嗎?”
倪簡說完拿過他手上的傘,撐開,就那麼淡淡地看著他。她其實有點冷了,唇色都白了。
陸繁看了她兩眼,低聲說:“走吧。”
看到他嘴唇動了,倪簡笑了笑,撐傘走進雨裏。陸繁跟在她後頭,倪簡走了兩步,等他跟上,將傘舉高。
“我不用。”陸繁推了推傘柄,倪簡又把傘歪過來。
他轉過頭看她,倪簡像沒聽見一樣,專心地舉著傘,為了照顧他的身高,胳膊抬得老高。
他突然不知道說什麼了。
“我來拿吧。”他捏住傘柄中間。
倪簡有些詫異地轉頭看他,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鬆開手。
路不遠,很快就到了,他們坐電梯上樓。
到了門口,倪簡才發現她走時居然沒鎖門。
陸繁也注意到門是開的。他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把雨衣脫在門外。
倪簡放了雙拖鞋在他面前。一雙人字拖,男士的。
陸繁看了一眼說:“我不進去了,在這兒等你看完畫稿。”
“你要我現在立刻看畫稿嗎?”
陸繁一愣。
倪簡安靜地站在他面前,從頭到腳全是濕的,仿佛剛在水裏溺過一遭。
她現在確實不該看畫稿,她應該先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再擦幹頭髮。
陸繁不說話了,彎腰換鞋子。
倪簡轉身進了洗手間,出來時給陸繁帶了條幹毛巾。
“謝謝。”陸繁接過來,擦完臉再擦頭髮。
倪簡去房間換了身衣服,白襯衫加黑色鉛筆褲,襯得她的腿又直又細。
她一邊擦頭髮一邊走,到沙發邊,把毛巾扔下,開始看畫稿。
看了幾張,她抬起頭:“你站著幹什麼?”
陸繁低頭看了看褲子,上面的濕印特別明顯。
“你看吧,我站一會兒。”
倪簡沒說話,但她也沒繼續看稿子,她目光平靜地盯著他看,隨心所欲,肆無忌憚。
陸繁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他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
看到他走到沙發邊坐下,倪簡滿意地收回了視線。
陸繁把畫稿粘得很好,看得出他做得很認真,除了有兩處臺詞弄亂了,其他都沒什麼問題。
倪簡花了半個小時檢查完,陸繁看她籲了口氣,低聲問:“有錯的嗎?”
“嗯?”倪簡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唇。
陸繁以為她還沒回過神。他指指畫稿,說:“有沒有粘錯的?”
倪簡搖頭:“沒有,你弄得挺好。”頓了一下,她問,“你英文很好?”
陸繁愣了愣,沒料到她會問這個。
倪簡的漫畫在國外發行,臺詞都是英語,她畫的是恐漫,很多生僻詞,如果看不懂是不可能還原得那麼準確的。
隔了一會兒,陸繁說:“不怎麼好,還是很早學的,差不多都忘了。”
倪簡眼裏有一絲驚訝:“那……”
陸繁:“那裏面……我翻詞典的。”
“哦。”倪簡點點頭,沒再問。
陸繁站起來:“沒問題吧,我該走了。”
倪簡也站起來,看了看外面:“還在下。”
“沒關係。”陸繁說,“雨小多了。”
“等雨停吧。”
“太晚了,我得在十點半之前回去。”陸繁把手裏的毛巾遞給她,“謝謝。”
倪簡注意到他說的話。
“為什麼要在十點半之前回去?”她沒接毛巾,淡淡問,“你老婆管你?”
陸繁一怔。
兩秒後,他說:“沒。”
倪簡:“沒有管你?”
陸繁:“沒有老婆。”
陸繁走時,雨已經很小了。倪簡在窗邊看了一會兒,收拾好畫稿走回屋裏。
第二天就是21號,梅映天帶隊參加國際華語辯論邀請賽,倪簡早上給她發了條短信加油打氣,毫無意外地被高冷的犀利小天無視了。
下午,倪簡難得出了一趟門。她去了長海區的元奧購物中心,那裏有家店賣她想要的漫畫原稿紙。
倪簡不喜歡逛街,買好東西就下了樓,從大廈的側門出去,剛走幾十米,就停住了腳步。
在她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男的穿著暗灰色的翻領T恤,典型的中老年樣式。他身上背著一個黃藍格的學生書包,一看就知道走在他身邊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兒,十五六歲的模樣,穿著米色連衣裙,腳上是白色的帆布鞋,走路時馬尾辮一蹦一蹦的,很青春。
男人不時跟自己的閨女說話,他扭頭時,倪簡看到了他側臉上的笑容。
倪簡不由自主地放緩腳步,走在他們後面。
走了沒多久,男人對閨女說了句話,然後獨自朝左面的停車區走去,回來時推了一輛電動車。他把書包放在前面的車筐裏,招手喊閨女過去。
年輕的女孩小跑著奔過去,靈活得像只兔子,很快跑到電動車旁,坐到車後。
男人就在這時看到了倪簡。因為太過驚訝,他甚至來不及控制自己的表情。
倪簡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僵掉了。倪簡有點難過,但她還是立刻走了過去。她喊了聲“爸爸”,臉上帶著些笑容。
倪振平這會兒剛剛反應過來,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倪簡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嘴唇有些顫:“小簡?”
倪振平已經五十二歲了,他看上去比四年前更老,眼角和額上的皺紋多了好幾道,頭頂也有了白髮。看著倪簡時,他的眼睛有些許泛紅。
倪簡望著他,眼睛發酸,她扯扯唇,笑容擴大:“嗯,是我。”
倪振平從電動車上下來,把車停穩,對身後的女孩說:“珊珊,先下來。”
倪珊將視線從倪簡身上移開,看著倪振平,嚅了嚅唇:“爸爸……”
倪振平說:“珊珊,這是你姐姐。”
倪珊下了車走到倪振平身邊,抬頭,目光跟倪簡碰上,怯生生的。
倪簡是知道倪珊的存在的,四年前她就聽倪振平說起過。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會跟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有什麼交集,當然也沒有想到今天會在這裏見面。
以前聽倪振平說到倪珊,她心裏會泛些酸楚的滋味,這是人之常情。倪簡並不會因為那點兒嫉妒而對倪珊有什麼壞印象。相反,倪珊看起來是個很討喜的女孩,在長相上和倪簡一樣遺傳了倪振平的某些特點,比如雙眼皮特別明顯,皮膚偏白。
最關鍵的是,她看起來很乖巧,並沒有像某些孩子那樣對異母姐姐有著天生的仇恨。至少,倪簡沒有在她眼中看到明顯的敵意。
倪珊抿了抿唇,朝倪簡喊了一聲“姐姐”,倪簡對她笑了笑。
倪振平也笑起來,對倪簡說:“那天怎麼都聯繫不上你,還以為你又不回來了。你打電話回家我又不在,小簡,怎麼回來這麼多天也不找爸爸?”
倪簡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心裏其實想說“我不想打電話打擾你的家人”,但她不會真的這麼說的。
沉默了一會兒,她對倪振平說:“手機丟了,昨天才買了新的,還沒來得及。”
倪振平點了下頭。他心裏知道應該不是這樣,但沒有再多說這個。他看了看倪簡手裏的袋子,說:“今天……是來買東西嗎?你現在住在哪里?”
倪簡說:“就來逛逛,我和朋友住在信甯區那邊。”
倪振平點點頭,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倪簡輕吸了口氣,語氣輕鬆地問:“爸爸,你們呢?也來買東西嗎?”
“不是,珊珊在這兒補課,我來接她。”
倪簡想起剛剛經過一樓時看到的外語培訓廣告,猜測倪珊應該是在那兒學英語。
她哦了一聲,沒問什麼。倪振平看了看四周,說:“小簡,一塊兒吃個中飯吧。”
倪簡沒拒絕。
她知道倪振平本來是要騎車載倪珊回家的,但她私心裏也想跟自己的爸爸多待一會兒。畢竟,他們已經太久沒見了。
餐廳是倪振平選的。他先問了倪簡,倪簡說隨便,然後他又問了倪珊,倪珊指著對面說:“我同學說那裏有家自助,很好吃。”
他們就來了這家據說很好吃的自助。
倪珊跟倪振平坐在一邊,倪簡坐在他們對面。
倪珊主動說:“你們想吃什麼,我去拿。”
倪簡說:“一起去拿吧。”
“讓珊珊去吧,她嘴饞,就喜歡挑吃的。”
倪簡聽倪振平這麼說,就沒再堅持。
倪珊離開了座位,就只剩下倪簡和倪振平。
倪振平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女兒,有些心疼地說:“怎麼比上次還瘦了?這麼大了,還挑食?”
倪簡喉嚨裏一哽,感覺眼淚擠到了眼眶裏。
她咬著嘴唇沒說話,等那陣情緒過去了才開口:“女人瘦點好看,爸爸你不知道嗎?”
“我的小簡已經很好看了,要那麼瘦幹什麼?”倪振平說。
這回倪簡再也沒忍住,濕漉漉的水珠從眼睛裏滑了下來。
她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倪振平竟然還會說“我的小簡”。
“我的小簡最聰明了,都會騎車啦!”
“我的小簡長大了,會孝順爸爸了,不過這糖太甜了,爸爸的牙要壞了……”
“我的小簡最乖了,別哭,跟你媽媽走吧,要聽話……”
倪簡捂著嘴巴,眼淚一顆顆往外冒。
倪振平嚇壞了。
“這……怎麼了?小簡,你……”
“沒事。”倪簡別開臉,飛快地抽出餐巾紙抹眼淚。
倪振平看著她,心裏被扯得生痛。
這是他的女兒,他曾放在手心裏捧著的女兒。她小時候在他面前哭,他會費盡心思哄她,給她買玩具,給她買糖,這一刻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這些年,他沒能陪她長大,他甚至沒怎麼見過她。
雖然當年他已經竭盡全力爭取倪簡的撫養權,但說到底都是因為他沒用,才會讓倪簡跟著程虹走。
倪振平心裏對倪簡有著深深的愧疚。
倪簡很用力地把眼淚都擦掉。她吸了吸鼻子,轉回臉時已經穩定了情緒。
“我挺高興的。”她說,“因為今天看到爸爸了。”
倪振平眼睛也有些濕潤。
他低聲說:“小簡,這些年是爸爸對不住你。”
倪簡用力地搖頭:“跟你沒關係。”
倪振平抹了把眼睛:“小簡,你能回來,爸爸很高興,你要是願意就回家住,倪珊媽媽那邊爸爸會跟她說好的。”
倪簡一頓。倪振平會說這樣的話還是很讓她意外的。
這是倪振平的心意,她懂,但這絕對不是什麼好的提議。她的確跟倪振平有很深的父女感情,但他已經和別人組成了新的家庭,那不是她應該加入的地方。她也沒那個心思去接受兩個沒有關係的人。
倪簡搖搖頭:“不用了,我現在住得挺好,爸爸你不用為我操心。”
倪振平還想說什麼,倪簡打斷了他:“我們不說這個了。對了,我的手機丟了,你的號碼都沒了。”說著掏出手機遞給倪振平。
倪振平沒辦法,只能接過手機先把號碼輸進去,末了想起什麼,問她:“那天手機怎麼丟的?陸繁說下午給你發短信就沒回應了。”
倪簡一愣,眉間有些疑惑:“陸繁?”
倪振平說:“那天珊珊突然不舒服,我帶她去醫院,就讓陸繁去接你。你不記得陸繁了?”
看倪簡沒什麼反應,倪振平說:“不應該吧,原來住咱們家對門的,你的名字還是他爸爸起的呢。”
倪簡說:“我記得他。”頓了頓,說,“他們不是搬走了嗎?”
“後來又搬回來了。”
“什麼時候?”倪簡挺驚訝。
倪振平說:“回來挺久了,有十幾年了吧。”
倪簡哦了一聲,想了想,覺得有些奇怪:“他爸爸又調回來了?”
“不是。”倪振平搖搖頭,臉色有點沉重,“他爸沒了。”


第二章 繁簡
倪振平跟陸繁的父親陸雲是高中同學,陸雲讀書比倪振平好,上的大學也好,一畢業就進電廠做管理工作,倪振平當時能進電廠還是托了他的關係。兩家最開始都住在電廠宿舍,後來分了房子,又選在一棟,門對門,一直走得很近。
後來陸繁出生了,倪振平那一年剛好結婚。陸雲在喜宴上喝高了,拍著倪振平的肩膀說要跟他做兒女親家,讓他抓緊生個閨女。倪振平和程虹當時還因此被大夥兒起哄“早生貴女”,鬧了個大紅臉。
沒想到三年後倪家果然添了個閨女,倪振平起名字時向陸雲取經,陸雲張口就起了個“簡”字,說是跟他家小陸繁恰好湊一對。
倪振平當時覺得真能做親家也挺好,知根知底的,於是歡歡喜喜地採用了。
這事整個大院都知道,難免有嘴長的人嚼舌根說倪振平會巴結,但他們也只能說說,陸雲當時在電廠已經坐到挺高的位置,沒幾個人敢明著說什麼。
在倪簡還是個小嬰兒時,大院裏的鄰居看她就像看陸繁的小媳婦了。
陸繁那時才四五歲,什麼也不懂,只知道聽陸雲的話,知道要對小簡妹妹好。
這些事倪簡當然沒有什麼印象,她能記清的都是四五歲之後的事。
因為程虹的疏忽,倪簡三歲時因為高燒和藥物中毒失聰,換了很多醫院都沒治好,她幾乎沒有殘餘聽力,助聽器也用不了。所以,她四歲之後的生活重心就是學說話和讀唇。
程虹不計代價地為她找了最好的特教老師,專門進行語言康復訓練。
倪簡聾了之後,大院裏的人再也不說她是陸繁的小媳婦了。他們都覺得這事兒大概黃了。
倪簡沒有上幼稚園,六歲時直接讀一年級,和陸繁一個學校。
上學第一周,一年級所有人都知道一(3)班有個聾子,兩周後,整個小學部都知道了。
那是倪簡人生中挺灰暗的一段日子,那時程虹和倪振平已經在吵架了,他們幾乎顧不上她,而學校裏的人總是用怪怪的眼光看她。整整一個學期,倪簡幾乎沒有在班裏說過話。
那時倪簡最喜歡放學,一年級放學最早,老師出門後她總是第一個收好東西,飛快地出門,去五(2)班門口等陸繁。
五(2)班所有人都知道一(3)班的小聾子是陸繁的鄰居。
陸繁從來不會嘲笑倪簡是聾子。他跟倪簡說話時總是面對著她,讓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
那半年,倪簡異常沉默,程虹和倪振平吵架時,她就去對面敲陸繁家的門,然後和陸繁待在他的房間裏。除了陸繁,她拒絕跟任何人說話。
陸繁家是那年冬天搬走的。倪簡並不知道,她被程虹帶到蘇州過年去了。她也是在那一年見到了她後來的繼父。
第二年,程虹就跟倪振平離婚了,倪簡被判給程虹撫養。倪簡跟程虹去了北京,四年後又跟程虹移民美國。
她再也沒有見過陸繁。
陸家的遭遇,倪振平幾句話就說完了,倪簡聽完沒作聲,倒是倪振平想到陸家的事總忍不住歎息。
“陸繁那孩子從小就乖,樣樣拔尖兒,咱們大院裏沒幾個男小子比得過他。他現在這樣真是被家裏給拖的,那工作說白了也是臨時工,沒什麼好處,就是辛苦,還有些危險。我勸他也沒用,挺倔的。”
倪振平說著搖了搖頭,想起以前,忍不住感慨:“真挺不容易的,他媽媽最後那幾年住在醫院裏,裏裏外外都靠他,我們也只能稍微幫襯著點。說起來,他那時也就是個半大的孩子……”
他說到這裏,聽到倪簡問:“他搬到哪兒去了?”
倪振平說:“到城西去了。那地方我去過一回,在老城區那兒的銀杏路,不怎麼好,治安挺差的。”
倪簡點點頭。
倪振平想了想,說:“你們也好多年沒見了,什麼時候得空,你到家裏來,我叫陸繁也來。”
倪簡還沒應聲,倪珊就端著託盤回來了。他們沒再說這個話題。
吃飯時,倪珊安安靜靜的,有時抬頭看倪簡一眼,倪簡低著頭吃東西,沒有說話,也沒有關注別的。倪珊抿了抿嘴,低下頭,握緊手中的叉子攪了攪盤子裏的義大利面。
吃完飯,倪簡跟他們道別,坐計程車先走了。
後面兩天,倪簡窩在屋裏畫了幾張稿,從頭到尾看了幾十遍,然後一張張撕掉。
完全不能用。
倪簡知道人煩躁的時候弄不出好東西。所以她扔了畫筆,把自己摔進被子裏,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她煮了一杯牛奶,喝完後就出了門。
昨晚臨睡前,她想起倪振平說的話。她決定去看看陸繁。
倪簡找到了倪振平說的那條銀杏路。那附近的確很舊,有一個小型的農貿市場,賣肉賣魚,倪簡經過那裏,聞到了魚腥味。她問了人,得知這附近只有一片住宅區沒被拆遷。
倪簡找到了紫林社區。社區裏只有四棟樓,房子很老舊,大門口有一個簡陋的保安室,倪簡沒在裏頭找到人。她站在大門口猶豫。過了一會兒,還是摸出手機給倪振平發了條短信。
“爸爸,陸繁的地址給我一下。”
倪振平很快給她回了。他不但把地址給了她,還告訴了別的資訊。
倪簡看完有點沮喪。
原來陸繁沒有周假,只放月假。
她這趟白跑了。
26號早晨,梅映天回來了,但她只待一天就要去香港集訓。倪簡打著給她慶功的名義敲了一頓大餐。
吃完飯,她們去逛懷恩路的K11購物藝術中心,前後待了一下午,拎了幾個手工瓷杯回來。看起來也算過了充實的一天。
等到第二天,倪簡才知道這種充實是有代價的。
不知道是哪個閑得沒事幹的狗仔盯上了梅映天,把她們昨天吃飯逛街的照片拍到了,一夜之間網上多了很多帖子,“梅映天女朋友”這個話題居然被頂到微博熱搜榜第十六。
倪簡很吃驚。她不能理解為什麼像梅映天這樣的辯論咖也會有這麼多人關注,明明辯論圈跟娛樂圈隔著不止一條街的距離。
倪簡想了很久,覺得有可能是因為梅映天太帥了,而這個帥咖又公開表示自己喜歡女人。別說,聽起來還真挺有爆點的。
倪簡對於被誤傷的事已經習以為常,但這次似乎有些過了。她擔心會引起程虹的注意,如果程虹再發瘋,又找來一打男人,倪簡覺得自己會死掉——被煩死的。
倪簡的預感沒錯。5月的最後一天,程虹來了。
倪簡正開著門等外賣,沒想到等來了她。倪簡知道程虹神通廣大,所以當她看到程虹從電梯裏走出來時,驚訝只維持了一秒,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復自然。
程虹很會保養打扮,五十歲的人看起來不到四十歲。
母女倆上一次見面是三個月前,在西雅圖。程虹兩個月前跟著她的丈夫回了北京。臨走前,她交代倪簡要趕快回去,可是倪簡沒聽她的,獨自跑來這裏。
程虹原本不知道她來這邊是跟梅映天住一塊兒,是網上那幾張照片讓她起了警戒心,趕緊找人查了一下。這一查,她氣得胃痛,立刻放下手邊的事趕了過來。
倪簡淡淡喊了聲“媽”,並沒有讓程虹進屋。
程虹臉上蒙了冰霜,眼神令人心寒,她將倪簡上下看了一遍,隨後棕黑色高跟鞋踏進門:“進屋說話。”
倪簡完全沒有說“不”的權利,程虹已經捉著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屋裏。
“媽,你放開。”倪簡掙脫。
門一關上,程虹的火氣就毫不掩飾地發洩出來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多大人了,還玩離家出走?”
倪簡皺著眉:“我不是離家出走,我是回家。”
程虹冷笑:“回哪個家?你說說,哪兒有你的家?”
倪簡睨著她,針鋒相對:“我想把哪兒當家,哪兒就是,我有選擇的權利。”
程虹說:“不只翅膀硬了,嘴也硬了,你是我生的,我有糾正你的錯誤的權利。”
倪簡心很累:“我到底有什麼錯?”
“你心裏很清楚。這屋子是誰的,你這些天跟誰在一起,我清清楚楚。”程虹說,“你現在去收拾東西,立刻跟我回北京。”
“我不去北京。”
“你試試看。”程虹說,“你一天不走,我就在這裏陪你一天,恰好,我還有些話要跟那位梅小姐說,就在這兒等她回來。”
“媽!”倪簡氣得想哭。
程虹淡淡地說:“小簡,你要是聽話一點,我又何必這樣,你太不讓人省心了。”
“你為什麼總是要管我?”倪簡很無奈,“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能不能給我點自由?我要做什麼,我要在哪里生活,這都是我的事。”
“成年人?”程虹冷笑,“你有臉說?你看看你,你做的哪件事是成年人應該做的?你腦子不清楚,我不管你,還有誰管你?”
倪簡硬聲道:“總之,我不會去北京。”
“你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做主。”程虹說,“我就在這兒等你醒悟。”
“你願意待就待著吧。”倪簡放出話,摔門而出。
天黑之後,倪簡仍在街上走著。
她出來時什麼都沒帶,沒有錢,沒有手機,她披頭散髮,身上穿著黑色的長裙子,腳上是拖鞋。
她走到一個公車站,跟著人群擠上去,一直坐到底站。人走光了,她才下車。
公車站對面有一個酒吧。倪簡站了一會兒,走過去。
倪簡只是想找個地方待一會兒。她知道這種迪吧女人是可以免費進去的,只要不點東西,跳跳舞是可以的。
倪簡去酒吧的次數屈指可數。她不怎麼喝酒,也不喜歡玩,如果在一群人中,她總顯得不合群。就像此刻,她獨自坐在二樓大廳最角落的沙發上,看一群男男女女在眼前晃動。
這種時候,她會覺得做個聾子挺幸福。
所有嘈雜瘋狂的熱鬧都跟她沒關係,她耳朵裏的世界始終是寂靜無聲的,倪簡甚至覺得可以在這兒睡上一覺。
這麼想著,她把頭歪在了沙發靠背上。在她要閉眼時,一個男人端著酒坐到了對面位子上。
“喝一杯?”男人把酒杯推到倪簡面前。
倪簡看了他一眼,沒碰那酒。
男人盯著她,然後笑了笑:“第一次來?”
倪簡說:“不是。”
男人哦了一聲,眼睛裏的笑緩緩蔓延,他看倪簡的眼神像在看獵物。
“一起玩吧。”他說。
倪簡說:“不想玩。”
“那你想幹什麼?”
“想睡。”
“想睡?”男人勾著唇站起來,雙手撐在矮桌上,傾身湊近她,“好啊。”
他身上的酒味兒漫過來,倪簡突然有點噁心。
“我現在想吐。”她說完起身往洗手間走,臨走時碰倒了桌上那杯雞尾酒。
紅色的液體潑得男人兩手都是。
倪簡跑進了洗手間,把馬桶蓋放下來坐著。她知道那男人跟過來了,就在外面堵著。
倪簡坐著不想動。她把腦袋靠在牆上,想著就這麼睡一覺吧,雖然空氣差了點,但至少是個單間,有門,安全,比露宿街頭強,還能防蒼蠅。
倪簡走了大半天,很累了,她真的在這個狹窄逼仄的廁所間裏睡著了。
倪簡是後半夜被煙嗆醒的。
睜開眼,廁所裏是黑的,倪簡覺得頭暈,脖子酸,兩條腿麻得不能動。她吸吸鼻子,聞到了濃重的煙味,嗓子嗆得難受。
她覺出不對,動了動腿,打開門往外跑。走廊裏也是黑的,煙味比裏頭更重,倪簡喘不過氣,捂著嘴不斷咳嗽。
看起來像起火了。
倪簡摸黑跑到迪廳,那裏濃煙滾滾,溫度明顯比廁所高很多,完全不能待。
窗外很亮,好像突然多了很多盞燈,但廳裏彌漫的煙霧遮住了一切,看不清外頭是什麼情況。
她估計火災發生有一段時間了,否則不可能整個二樓都沒有人了。
吸入的煙霧越來越多,倪簡身體很難受。
二樓沒看到明火,她猜測煙是從樓下上來的,這裏不能再待下去。倪簡捂著口鼻往樓梯的方向跑,其間踩空了臺階,摔得爬不起來,她隱約覺得今天可能走不出這裏了。
倪簡趴在臺階上,意識漸漸模糊,恍惚中似乎看到一個身影朝她跑來。
“小陸,樓上怎麼樣?”一道聲音穿過濃煙。
“找到一個人,女的!”陸繁沒有時間多看,抱起昏在樓梯上的人迅速往下跑。
外頭救護車在等著,一看到消防員救出了人,立刻有人抬擔架接應,氧氣罩也送來了。
陸繁把人放到擔架上,臨走時瞥見她的臉,目光一頓,整個人都怔了一下。
這時,消防車那頭有人喊了聲“小陸”。
陸繁轉身,大步跑過去。車裏的人遞來氧氣瓶,他接過,扭頭又沖進酒吧。
一切結束時,天快亮了。
五點半,湛北中隊收隊,消防車開回湛北路大院。
折騰了半夜,大家都有些疲倦。換衣服時,陳班長過來跟陸繁說:“吃了早飯回去吧。假期歇幾天,別總去修車了。”
陸繁點點頭。
六點,陸繁走出消防大院。他沒帶多少東西,手裏就拎著個黑布袋。他走到公車站等最早的那趟332路。
六點十分,車來了,他上了車,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
這趟車的終點站就是銀杏路。但陸繁沒有坐到底站,他在中間下了車,換乘11路。
11路到區醫院。昨晚火災的傷者都送到區醫院了。
陸繁到急診中心問情況,見到的恰好是昨晚救護車上的護士。她認出陸繁是救人的消防員,告訴他昨晚送來的人都沒有生命危險,大部分人是輕傷,已經出院了,只有一個女孩因為吸入過多的刺激性煙霧,昏得久點。現在人是醒了,也沒大事,但人家不肯出院,醫院這邊又聯繫不上家屬。
小護士說起這個忍不住吐槽:“那個病人也是奇怪,手機沒帶,證件沒有,什麼都不知道。問她叫什麼名字也不說,家裏人電話一個都記不上來,問她家庭住址,她說沒家……”
陸繁皺了皺眉:“我認識她。”
小護士很詫異。
陸繁說:“我去看看她,行不行?”
“行啊。”小護士點頭,指了指病房的方向,“303。”
倪簡正靠在床頭數被子上的暗紋,沒有感覺到有人進來。
陸繁走到床邊,倪簡視線裏多了一雙鞋。她抬起頭,與一雙漆黑的眼睛撞上。
倪簡眼裏的驚訝一閃而過,她說:“你也在這裏?好巧。”
陸繁沒說話,走近一步,垂眸看她。她的臉色很蒼白,頭髮沒梳,有些淩亂地垂在肩上。
陸繁想到似乎每次看到她,她的頭髮都是亂亂的。
他又想起昨晚:她昏在樓梯那兒,穿著黑裙子,瘦瘦小小的一團,不仔細看,甚至都注意不到。
“你昨晚怎麼在那兒?”
“在哪兒?”倪簡露出茫然的表情。
“酒吧。”
倪簡想起來了,覺得有點奇怪,緊接著哦了一聲,說:“你也是從那兒被送過來的?”
“不是。”
“那……”
“我在樓梯上看到你,你昏過去了。”
倪簡張了張嘴,眼睛睜大了。
半晌,她問陸繁:“你是消防員?”
陸繁點頭。
倪簡望著他,過了會兒,說:“上次那個洗車的喊你陸哥,你姓……陸?”
陸繁又點了下頭:“嗯。”
倪簡不說話了,怔怔地看著他,眼神有點恍惚。不會這麼巧吧?
她突然沉默,讓陸繁有些奇怪。但他也沒有說什麼,最後還是倪簡說了下去,她問他:“那你來是要做什麼?”
她這麼一問,倒把陸繁問蒙了。
他來做什麼?來看看他救的人活了沒?不是,他以前沒做過這樣的事。
想了想,他說:“就看看。”
“看什麼?”
“……”
“看我嗎?”
陸繁:“看看傷者都怎麼樣了。”
“哦,那他們都怎麼樣了?”
“都沒什麼事,出院了。”
倪簡望著他,嘴邊掛了笑:“那你還是看我啊。”
“……”
陸繁不想跟她繼續這個話題,說:“護士說你也能出院了。”
“我不想出院。”
“為什麼不想?”
“沒地方去。”
“你家不是在經緯公寓?”
倪簡搖頭:“不是,那是別人的屋子,現在不能回去了。”
陸繁皺眉,還沒說話,聽到倪簡說:“要不……你收留我幾天?”
她彎著眼睛,臉上的笑清清淡淡的,看得人心裏莫名發悶。
陸繁認真地判斷她是在說真的還是開玩笑。這時,倪簡的肚子叫了兩聲,咕嚕咕嚕,聲音格外響。
倪簡感覺到肚子裏在動,她知道陸繁聽到了。陸繁的眼睛朝她的肚子看過來時,倪簡莫名有點臉紅。她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下,拉完以後覺得這個動作毫無意義。
她抬頭,果然看到陸繁嘴角有點笑意。在她的目光掃過去時,他收住了笑。
倪簡嘴角挑了一下,索性坦白:“我從昨天中午就沒吃過飯。”
陸繁的表情嚴肅起來:“為什麼不吃?”
“沒錢。”倪簡說,“所以我才想請你收留幾天。”
陸繁沒再問,他說了聲“等著”,轉身出了門。十分鐘後,陸繁回來了,手裏拿著粥和包子。
倪簡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全部解決掉了。
陸繁說:“你真沒地方去?”
倪簡嗯了一聲。
陸繁低著頭沉默一會兒,說:“我可以借你錢。”
倪簡說:“我不喜歡欠錢。”
陸繁看了她一眼,倪簡回看過去,說:“就是借宿幾天,你家裏又沒老婆,怕什麼?”
她說得坦坦蕩蕩,陸繁卻更加覺得這女人的腦子跟別人不一樣。
可他最終還是把倪簡帶回去了。
他們沒坐公車,陸繁叫了計程車,一直把他們送到銀杏路,路費花了八十。下車時,倪簡說:“車錢你先墊著啊。”
陸繁轉頭看她:“不是不喜歡欠錢嗎?”
“……”
倪簡直接無視了這個問題,指著前面說:“三號樓吧?”
陸繁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
倪簡:“啊,我猜得真准。”
陸繁住在四樓,老房子沒有電梯,倪簡爬上去後有點喘氣。她扶牆站著,陸繁看了她一眼,說:“你體力太差了。”
倪簡仰著頭吸進一口氣:“你是不是忘了,我剛出院。”
陸繁沒說話了,找出鑰匙開門。
陸繁住的屋子不大,是裝修過的,但年代太久,已經很舊了,地上的瓷磚有很多裂紋和缺角。
倪簡走進屋轉了兩圈,這房子只有一個房間,衛生間和廚房的門開著,一眼就能看到裏頭挺狹窄。這麼看下來,也就只有客廳稍微寬敞點。
倪簡再一看,又覺得也不是真的寬敞,而是因為東西少,看起來空,除了一張吃飯的桌子,一張灰色的舊沙發,就沒有別的了。
哦,還有一個小電視,放在角落的矮桌上,上面搭了塊布,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
她沒進臥室,但她猜那裏面應該也沒什麼東西。
倪簡想到陸繁小時候的房間。
他有一張小床,被子不是藍色就是綠色的。兩個床頭櫃上全是玩具,他喜歡擺弄小車,所以有一個櫃子裏放滿了玩具車。他還有一個書櫥,裏面的書除了一些連環畫,還有很多,都是她看不懂的。後來,他的房間裏多了兩個毛絨玩具,一隻熊,一隻海豚。那是給她玩的。
陸繁看到倪簡站著沒動,走過去說:“你先坐吧,我燒點水。”
倪簡回過神,哦了一聲。
陸繁去了廚房,倪簡坐到沙發上。她不再想以前的事。
廚房裏傳來燒水的聲音,倪簡聽不見,她靠在沙發上側著腦袋望著陽臺的方向,陽光從那兒照進來,落在瓷磚地上,一大片光,是個好晴天。
陸繁給倪簡倒了杯開水,問她要吃點什麼。
倪簡說:“我能點?”
陸繁點頭:“有米、面,還有幾個雞蛋。”
倪簡說:“雞蛋面你會做吧?”
陸繁認真地想了一下,問:“你說的……就是把雞蛋打到面裏吧。”
“對啊。”
陸繁點了下頭,又進了廚房。
倪簡在小沙發上懶懶地靠著,什麼都不想去想了,也不想動。
十多分鐘後,他端著一碗面出來,上面有兩個雞蛋。
“吃飯了。”他對倪簡說。
倪簡起身走到餐桌旁,看到面,愣了愣。
“這麼多?”倪簡吃了一驚。
陸繁看了一下:“不多吧。”
倪簡說:“不行,太多了,我不可能吃完,分點給你吧。”
陸繁去廚房拿了碗,倪簡分出去一半,又把雞蛋夾過去一個。
他們面對面坐在餐桌邊。陸繁吃得很快,倪簡才吃了一小半,他碗裏已經沒了。
他把筷子放下,抬頭看到倪簡似乎刻意加快了速度,愣了一下說:“你慢點吃。”
倪簡沒什麼反應,低著頭吃面,臉都快埋進碗裏了。
“不用急。”陸繁又說了一遍,看到倪簡還是不理他,有點奇怪。
不過,她這個人本來就奇奇怪怪的,隨便她吧。
陸繁拿著碗筷進了廚房,出來時倪簡剛好吃完了。
“我來洗碗吧。”倪簡端著空碗走來。
“不用,給我吧。”
倪簡說:“我來洗,我經常洗碗,有經驗。”
陸繁聽到這話抬了抬眼,沒說什麼,但倪簡看出他不怎麼相信。
“我不做飯,所以洗碗都歸我。”她解釋完,從他身邊繞過去,進了廚房。
廚房很小,但收拾得很乾淨,倪簡把水池裏的碗筷都洗了,又把臺子上的鍋刷乾淨。做完這些只花了幾分鐘,她把抹布擠幹,晾在水龍頭上,一轉身,看到陸繁站在門口看她。
“怎麼樣?”
他點頭:“不錯。”
倪簡眼皮抬了抬,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你今天沒事做嗎?”
陸繁說:“我放假。”
倪簡想起他是休月假的。
她淡淡哦了一聲,想起陸繁的工作,也記起倪振平說的話,臨時工、沒好處、累、危險……
倪簡問:“你做這個多久了?”
陸繁愣了一下,回答:“七八年了。”
“消防員都做什麼,每天都救火嗎?”
她的表情異常認真,陸繁不知怎麼的,有點想笑。他低聲笑了一下,對上倪簡疑惑的目光,收了收表情,低聲說:“沒那麼多火救。”
“那做什麼?”
“不出警的時候在隊裏訓練,出警的話有時救火,有時搶險、救援還有社會救助。”
看到倪簡還是挺疑惑的樣子,他解釋:“就是有意外事故、有人受傷、遇到困難,通知了,我們也去。”
倪簡說:“都有些什麼事?”
“車禍、跳樓、溺水……”陸繁想了想,說,“有時候也有些小事,開門鎖、掏馬蜂窩之類的。”
“掏馬蜂窩?”
“嗯。”陸繁點頭,看她不相信的樣子,認真地說,“馬蜂窩挺多的。”
倪簡沒再問這個,說:“有多少假?”
“九天。”
“其他時候都在隊裏?”
陸繁點頭。
“那你放假做什麼?”
“修車。”
倪簡想起那個修車鋪,說:“今天也去嗎?”
陸繁沒回答,看了看她,倪簡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聳聳肩:“你要去就去,我只是借宿,沒想耽誤你工作。”
陸繁說:“你中午吃什麼?”
倪簡愣了愣:“不是吃過了?”
“現在還沒到十點。”
“我很飽了,中午不吃。”倪簡說,“我要睡覺了,你去修車吧,我幫你看門。”
說完,她轉頭看了看,說:“我睡沙發行嗎?”
陸繁說:“去房裏睡。”他去了臥室,打開唯一的櫃子,從最底層抽出床單被套,灰色的,洗得有點發白了。
倪簡站在門口看著他換床單。陸繁在隊裏訓練過,他們整理內務都很快,倪簡還沒怎麼看清楚,他已經弄好了。
陸繁又從櫃子裏拿出個舊電扇,對倪簡說:“空調壞的,熱就用這個。”
“嗯。”
倪簡很聽話地應了一聲,說:“我知道了,你走吧。”
陸繁看了看,沒有別的要交代了,就出門了。
倪簡靠在臥室門口看著他的背影,入了迷似的。
陸繁走到門邊,突然轉身,倪簡恍似從夢裏驚醒。她舔了舔唇,問:“怎麼了?”
陸繁說:“你晚上要吃什麼,我帶晚飯回來。”
“隨便。”
陸繁走後,倪簡把裙子脫下來,在洗手間裏洗了一把,拿到陽臺上晾了。她昨天在廁所裏睡了一覺,又遇上火災,沒洗澡就算了,衣服還髒兮兮的,她已經忍不下去了。
倪簡洗了裙子覺得還不夠,低頭看看身上,除了一件打底的吊帶衫和安全褲,裏頭就是胸罩和內褲了。
乾脆洗個澡,把這些全洗一遍吧。
她出去把陽臺的簾子拉上,脫了個精光,赤著腳去了衛生間。
衛生間很簡陋,一眼看過去,很空蕩,洗手池邊放著一塊肥皂、一袋洗衣粉,倪簡沒找到沐浴露,倒是在角落裏看到一瓶洗髮露。
她進了浴室,把水龍頭打開。
冷水澆下來,倪簡冷得一激靈。她趕緊避開,調熱水,但折騰半天也沒弄出來。
倪簡有點煩躁,又試了幾次,還是沒有用。她最後不想弄了,直接從架子上拿了條毛巾就著冷水胡亂洗了一遍。
洗完澡,她又找到一條幹毛巾裹了頭髮,就這麼裸著身子進了臥室,在陸繁的衣櫃裏翻出一件圓領的短袖衫套在身上,一直遮到臀下。倪簡低頭看了看,笑起來:真合適。
倪簡把衣服洗完晾好就爬到床上,想著,這麼大的太陽,睡兩三個小時衣服就該幹了,等她睡個覺醒來就能換衣服了。
新換過的床單很乾淨,似乎還有洗衣粉的味道。
倪簡很享受地躺著,把頭上的毛巾拉下來,也不管頭髮幹沒幹,什麼也不想,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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