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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水一年:行住坐臥永平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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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水一年:行住坐臥永平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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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攝心,為了自由;
結束,為了開始。
一年來去,
一無所求的練習。
在永平寺,學習肯定過去的勇氣,以及珍惜當下的喜悅。

三十歲,出家修行
「那,我等你可以嗎?」
「咦,等?到底要等什麼呢?是說想要躲在哪裡等我剃光頭後跳出來大聲笑我嗎?與其這樣,不如像我以前告訴你的,找個善良又老實的上班族談一場大戀愛,然後到無人島舉行婚禮吧。我一定會在永平寺誦經迴向給你們,祝願兩個人永浴愛河的。」
「…………」
峰子八成是哭了。兩個人認識以來,第一次陷入如此漫長的沉默。
三十歲那年,對社會、生活倦怠,對身邊一切感到厭煩,為了逃離,他決定離開穩定的工作、告別感情,出家修行。可一旦社會開始慢慢離自己遠去,卻不禁有些落寞,一天比一天傷感。何況他選擇的是紀律森嚴的永平寺,人稱「將近八百年時間傳承不斷,仿佛宗教與文化的活化石」。

自我崩解的場所
「你為何而來?」
「為修行而來!」
「是嗎,那麼所謂修行到底是什麼?」
「…………」
「我在問你那是什麼?」
「…………」
「你剛剛不是說為了修行而來嗎?那是什麼?你其實不知道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嗎?」
「不是!」
「這種胡言亂語的傢伙沒有資格進這個門!還不快給我滾回去!」
「叫你回去聽不懂嗎?」
他再一次狼狽地跌落石階。之後客行將試圖爬上來的他又推落好幾次;儘管他踉踉蹌蹌、舉步維艱,還是拚了命爬上石階。
草鞋袈裟網代笠, 龍門山門伽藍,行住坐臥,甚至進食、如廁,一連串儀節做法重頭學起,以往慣習瞬間消滅殆盡,做為一個人的尊嚴,在此被徹底抹去。而想要逃離,這個世界上也已經沒有可以若無其事回去的地方。

與真實的我相見
仿佛到今天為止一路所背負的失望與沮喪、後悔與眷戀等等念頭,決堤一樣與淚水一起從雙眼流了出來。真想大聲號泣,直到將心中累積的那些糾結的情緒全部流得一乾二淨為止。
直到今天,我仍忘不了當時滾落臉頰的淚水之灼熱。
那些記憶如果能夠繼續存在身體某個角落,或許在將來一次號哭或是絕望想死的時候突然被呼喚出來就好了。那時,我應該就會懂得永平寺一年對我的意義了。
朝課晚課諷經面壁打坐,到底能不能好好坐到最後,其實心裡充滿了不安。但這時充分感受到嶄新的人生帶來的刺激,懷抱著從此時此地出發讓自己再一次面對試煉的決心,整個人激動不已。自己真實的高度與深度,即使終於清楚自己的極限在哪裡都值得。

一位年輕僧侶在永平寺行住坐臥一年,寫下古寺的四季和三百六十餘天的日常,以及體悟「肯定過去一切事物、珍惜活在當下」的勇氣和喜悅。藉著他的經歷,我們也將身上的一切清除一空,並繼續向著自己提問。去年、來年,結束,也是開始。

作者簡介

野々村馨 Nonomura Kaoru
一九五九年生於神奈川縣,在學中曾前往中國、西藏等亞洲各國旅行,畢業後進設計事務所工作,三十歲那年突然辭職出家,在嚴厲著名的曹洞宗大本山永平寺度過一年雲水修行生活;之後再次回到設計事務所上班,在上下班的通勤電車上,開始執筆寫下修行記,最後成為本書,也是作者到目前為止唯一的著作。

目次

第一章 結束,以及開始
遍 參
地藏院
龍 門
山 門
旦過寮
東 司
面 壁
應量器
晚課諷經
藥 石
夜 坐

第二章 作法即禪
朝課諷經
行 粥
迴廊掃除
威 儀
洗 面
偈 文
午 時
警 策

第三章 在黑暗中凍結的孤獨
入 堂
僧 堂
鐘 灑
振 司
鐘 點
反省會
淨 人
僧 食
淨 髪
大 鑒
饑 渴

第四章 隨流而行時在乎的事
逃 亡
新到掛搭式
開 浴
結 制
作 務
罰 油
眼藏會
轉 役

第五章 微溫生命的所在
副行兼瑞雲閣接頭
便 用
拜 請
瑞雲閣
點 檢
雜 巾
解 制

第六章 峰之色、谷之響
監 行
相 見
行 者
朝 參
侍 香
開 爐
臘八攝心
掃 煤
歲 朝
開旦過
打 坐
行履調查
乞 暇

書摘/試閱

地藏院
登上斜坡後,我依照預先收到的指示,把門口旁邊掛著的木版拉過來,以木槌用力敲打了三下。每打一下,木版乾硬的聲音也在身體深處回響。
這座地藏院是永平寺的塔頭(Tattsyu,大寺所屬的分院)之一,志願上山的人於正式上山前一天在此暫住一宿,接受各種上山的點檢與指示。簡單說地藏院就是建在娑婆5與佛界的境界線前面一步之處。
打過木版,從正面進入地藏院境內,看到先來的兩位正默默地閉目佇立。我沒說什麼,也學他們朝地藏院大門站著。
到底從現在開始會發生什麼事,我一概不知。唯有用力深呼吸一口氣,當閉上雙眼,即聽到雨滴從屋簷滑落石板地迸散的聲音,在背後廣闊的寂寥當中引起輕微的回音。
不久又陸陸續續有人敲打木版,總計八名上山者都到齊了。每個人都因為前程未定而難掩不安,鎖緊雙唇,一動也不動。

上空低垂的雨雲不知何時散去,地藏院的屋簷下開始沐浴在溫和的春陽中,突然緊閉的大門打開了。
眼前出現的,彷彿是個獨自承擔世上所有不滿、表情苦澀嚴峻的一名雲水。
我們聽從他以兇惡口吻發出的命令,從最邊邊開始一個一個大聲報上自己的名字。大家卯足全身力氣,幾乎是叫出來的。
「聽不到!」
立刻被罵了回來。
「只能發出這種聲音的傢伙,休想修行啦!」
「像你這樣的傢伙,不如給我滾回家去算了!」
我們的聲音夠大,不可能聽不到。但是像這樣不合理的回應,首先是在考驗上山者願心的強弱。
每個人一次又一次聲嘶力竭,感覺全身血液都要逆流從喉嚨噴出來似的拚命喊叫。在交錯的吶喊聲中,只有獲得允許的人才可以脫下草鞋,走進沉重的木門裡面。
結果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外面。每次用力吶喊,聲音就變得沙啞一些,更加難以發出想要的音量。天曉得我還要像這樣待多久。
早春的殘陽逐漸暗淡,當最後一道陽光自地藏院屋簷底下隱去時,四周立刻被山間的冷冽空氣所包圍。

終於獲得允許脫下草鞋的時候,整個山區都已經被夜色籠罩了。我從凍僵失去感覺的腳上脫下濕濡而堅硬的草鞋和足袋,總算可以走進屋裡。
進去一看,裡面不是別的,是小而美的寺院本堂。走上去之後,首先得到的指示是以準備好的紙、硯,寫下自己的姓名與來歷。紙上面已經依照脫草鞋的先後順序寫好了名字。
此時此刻,一旦在這張紙上寫下姓名,就要與之前和社會的各種關係完全斷絕。當墨水開始要滲入紙上的剎那,手上的筆輕輕顫抖著。
看到我填好所有資料以後,負責的雲水只留下「接到下一個指示之前給我正坐6等待」一句話,即轉身離去。
比我先脫草鞋的同伴已經面朝裡面默默端坐。我也依照指示,將硬梆梆的腳打彎,坐在他們後面。

時間的確分秒前進。但即使地藏院牆上掛了鐘,也沒有那個心情去看一眼。另有別的東西讓我們明確感知時間的流動。那就是逐漸發疼的腳。
隨著時間流逝,榻榻米變得像石板一樣堅硬,慢慢地兩腳除了疼痛以外完全失去其他知覺。那種痛就像腳要被折斷一樣,教人突然一陣恍惚,這時睜眼一看,其他七個人也正為腳的疼痛所苦。
這麼說一直不被允許脫下草鞋、最後才開始正坐的我,比起他們,我的疼痛想必輕多了。他們的疼痛肯定比我嚴重好幾倍。我對自己的鬆弛渙散感到羞愧,趕忙抖擻精神端正坐好。

突然天井的電燈被點亮。在我們與腳痛格鬥期間,不知不覺天就黑了。只有在大放光明時,才驚覺到時間無形無影卻分秒流轉不息,我們已經被夜色所包圍。
電燈亮了以後,剛才的雲水再度現身,以明快的指示帶領著我們。看來晚餐已經開始了。
本堂的側邊有排列成ㄇ字形的長桌,一湯一菜裝在朱紅色食器中整齊擺放桌上。一個最大的食器裝的是米飯,次大的裝著味噌湯,最小的裡面放著少少一點青菜。最後傳過來一盆醬菜,每個人拿筷子挾了幾片放在飯碗的邊上。
負責的雲水確認一切都分配好之後,即簡單加以說明,然後教我們應和名為戒尺的拍子木7打出的節拍聲,一起唱誦〈五觀之偈〉8,接著他舉起戒尺開始緩慢地互相擊打。同伴們跟著唱誦起〈五觀之偈〉,唯一不會的就我一個,只能錯愕地站著。
由於身心都處於緊張僵硬的狀態,根本忘了餓肚子這回事,等到食物像這樣在眼前一一排好,肚子立刻餓了起來。麥飯也好,油炸豆皮煮的味噌湯也好,還有煮得幾乎變成透明的白蘿蔔切片,每一樣看起來都比平常好吃很多。
但是並沒有慢慢咀嚼品味的時間。裝在大藥罐9裡面的茶湯已經傳過來了。鄰座同伴接過藥罐,將茶湯注入裝麥飯的碗時,我心裡叫了聲「完蛋」。
我把醬菜吃得一乾二淨了。開始用齋前,我們接到的指示,是不要把醬菜全部吃光,留個一兩片,最後茶湯倒進飯碗時,可以用醬菜來刮洗容器,再把洗過碗的湯水喝光。
不過已經吃進肚子的東西後悔也來不及了。我裝作用筷子挾著醬菜,在碗裡面刮了幾下,然後若無其事地將茶湯喝光。滿嘴都是焙茶10的清香與甘味。

吃過晚餐後,又加入三、四名雲水,開始做行李點檢。我們面對面排成兩列坐下,前面擺著今天各自帶上山來的袈裟行李和後附行李。接著依照指示順序解開行李。裡面的持參品,都是上山之前通知單上詳細規定的東西。
當天攜帶上山的,就是裝了指定物品的袈裟行李與後附行李,加上一具坐蒲團而已。
袈裟行李中放的是:袈裟、血脈11、龍天善神軸12、《正法眼藏》13、上山許可狀、印鑑、保險證、應量器14一式;此外還有修行期間本人因故死亡時,作為弔唁用的涅槃金一千圓。
後附行李之中則有:盥洗用的牙刷、牙粉,淨髮用的單刃安全剃刀,襪子與足袋,以及針線盒。
這些物品依照一定的摺疊、收納方式分別裝在兩個行李袋中。
每個人都接受詳細的行李檢查,規定外的東西一律沒收。我的手帕被沒收了,看看其他人,有的是現金、手錶、肥皂、成藥,還有一個因為花粉症過敏而帶了一大堆衛生紙,這些全都遭到沒收。沒收物品被放到寫了各自姓名的塑膠袋裡面統一保管。
這項作業完成後,接著是將解開的行李再度回復原狀包好。兩只行李都是用數枚鼠灰色的棉布包覆的。這幾枚棉布不單用來包裹行李,同時也是洗面手巾、服紗15、護膝布等修行生活中不時會使用到的布巾。行李就是將這些布巾以儀禮般繁複的手法加以包裹。
等我終於包好之後,看一下其他人的情況,發現有人完全呆在那裡什麼都沒做。
「嘿,為什麼不會包?這麼重要的行李竟然不是自己打包的,你哪根筋不對啊!」
雲水一邊還在怒罵,一邊就狠狠甩他巴掌,我們都被那慘烈的聲響嚇到,一起轉過頭去看。
被打的同伴由於事出突然,眼睛睜得大大的在那邊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當然我們其他人也因為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而狼狽不已。
今天到此前為止表面上看似尋常的光景,瞬間被撕裂得支離破碎,露出可怕的、暗黑的實態。會不會我們來錯地方了。

行李的點檢告一段落之後,我們從原地站起來,開始進行衣服的點檢。衣服的部分也和行李中的物品一樣,都是在上山通知裡面做了詳細規定。
當天全身的裝束是這樣的:純黑無花紋的直裰、純黑的絡子16、白色以外素色的袍子、黑色手巾、角帶17、白腳絆、白足袋、網代笠。內衣為白色,如太長則必須自手肘、膝蓋以下剪斷。眼鏡必須是黑框的。
當確認全員排好隊後,由一名雲水負責指揮,首先一起將身上穿的衣服一件件順序脫下。每脫下一件,即教導我們正確的摺疊方法。最後身上只剩下內衣,內衣也一一點檢。這一部分的點檢結束,接著則是以相反順序,教我們將剛才脫下來的衣服一件件以正確方法穿回去。
在永平寺,依照規定作法正確而優雅地莊嚴自己的外表,也是修行的要素之一,受到特別的著重。問題是,我們這些人直到昨天為止,都是一路穿著西式服裝生活、工作過來的。和依照身體線條立體剪裁的西式服裝不同,直線裁剪的傳統衣袍,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穿得慣。又有好幾個同伴被大聲斥責。
好不容易大家都穿戴好了,接著是教我們永平寺舉行種種法要或儀禮時必須知道的各式基本進退。
首先是合掌與叉手的正確姿勢。雙手合掌時,指尖高度要與鼻齊。叉手則是左手握拳,拇指置於拳心,然後再以右手掌包覆之,放在胸口的位置。基本上除了坐著還有合掌之外,兩手都要這樣叉手交握。如此一來,不管是站著或走路,手才不會搖來晃去。
此外合掌或叉手時,我們的手肘都必須撐開舉高,而手肘位置的高低,也是用來判斷古參18或新到尊卑序列的方法。
「你們這些傢伙是怎樣,只會這樣合掌嗎?」
或許是緊張和害怕的緣故,身體僵硬到反應遲緩的同伴,馬上就被搧耳光。他們在被搧的瞬間反射式地舉手來擋。
「喂,你的手在幹嘛?怎麼教你的,混蛋!」
連罵帶打,巴掌一次比一次用力。肉打在肉上遲滯卻刺耳的聲音響徹堂內。同伴的臉頰很快又紅又腫。
「你們給我聽好了,絕對不許反抗,知道嗎?」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有人對一個毫無抵抗的人施暴的場面。
之後還是簡潔地教我們學各式各樣的進退儀節,對做不好的人照樣毫不留情地拳打腳踢。大家錯愕依舊,一方面覺悟無法反抗可能的後果,一方面拚了命記牢雲水前輩的教導。
對古參的絕對服從。不管任何場合,都不許直視古參的眼睛。和古參說話,唯一可以用的字就是「是」和「不是」。
我們毫無例外都是接受近代教育,從小就被教導平等乃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還有就是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要注視對方的眼睛,並且以適當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見,這樣才是待人接物應有的態度。然而這一切在一夜之間全部被否定,平生所知所學,以及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在此簡單地被徹底抹殺。

在責罵、踢打中硬著頭皮學習一連串的儀節作法告一段落後,取出靠裡邊的櫥櫃中收納的棉被在堂內鋪好,就寢時間到了。
內心很想早一點休息,卻怎麼樣也無法入睡,只能不斷地翻來覆去。可即使能夠安穩地入睡,明天早上醒來以後將要面臨的種種狀況還是教人非常不安。單單用想的都快喘不過氣來,胸部覺得悶悶的很不舒服。
在完全看不到一點光明的幽闇之中,突然有掉進水裡的感覺。不管往哪個方向看過去,既沒有可以爬上去的岸,也沒有可以抓的木片。為了呼吸拚命用手腳划水,只能勉強讓臉浮出水面。不知道像這樣窒息般的痛苦,我到底還可以撐多久。
可是一旦來到了這裡,就已經沒有退路。入口和出口都被重重地堵死,如今要做什麼都不可能了。這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感覺。
腦海裡盡想著這些負面的東西,不經意轉頭看看兩旁,其他人也是一樣睡不著,眼神呆滯地看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這時我不禁想道,是啊,受苦的不僅是我一個人而已。身旁的同伴正在和我一起分攤痛苦。這念頭是那個晚上心中唯一的安慰。
閉上眼睛注意傾聽,分不清是雨水滴落還是激流撞擊岩石發出的水聲,在地藏院外面的漆黑之境轟轟作響。

龍門
「聽清楚了,這生薑湯是前輩們一大早起來為你們準備的。喝生薑湯可以讓身體暖和。大家趁熱喝了暖一暖身,接著就要進永平寺的山門了。」
厚厚的白色湯碗,注入淡琥珀色的薑湯,熱蒸汽靜靜地畫著曲線裊裊上升。捧近嘴邊時,生薑的清爽香氣刺激著嗅覺,突然覺得昨晚的一切已經忘卻在遙遠的彼方。
溫熱的甘露般口感緩緩流進喉嚨深處,並蔓延到全身上下每個角落,使得體溫立刻微幅地上升。

地藏院的一夜,其實極度短暫。腦子裡面盡是些無謂的胡思亂想,對當下處境一點幫助也沒有。還記得最後一個念頭是「大概今天晚上是別想睡著了」,突然天花板的電燈大放光明,已經是起床時間。
窗外依然被漆黑的夜色所籠罩,完全沒有任何天亮的跡象。我們依序快速地完成盥洗、簡單的早課勤行、早餐、清掃,然後再度穿戴成昨天站在地藏院前面的模樣。
喝下一碗熱騰騰的生薑湯後,昨天傍晚以來即緊閉的沉重木門重新開啟,我們提著行李排隊走出去。踏出大門瞬間,清晨的寒氣有如針刺上身,讓我們清楚認知這就是我們身處的現實,不禁一陣抖索。
帶著一顆黯然的心開始穿上依舊飽含昨天雨水的冰冷草鞋;穿好起身時,不經意地回頭一望。
話說昨天在這裡站了許久,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能夠順利地被允許脫下草鞋,充滿日暮途窮之感。
最終還是脫了草鞋,走進了門裡面。現在眼前所見光景和昨天完全一樣,但我已經不是昨日的我了。僅僅昨晚在那裡面住過一宿,卻感覺自己所熟悉的那個原來的我已然不存。如今回頭一看,自己的身影、足跡,一切的一切都消失無蹤了。
最後我們各自背上自己的行李,在下顎繫好網代笠的緒繩,由地藏院負責的雲水帶領,離開了地藏院。

在林間濃濃的黎明霧靄中,飄蕩著我們草鞋的步履聲。周圍的草木彷彿為了靜待即將來臨的天亮瞬間而屏氣凝神。森羅萬象都靜止了。
我們告別灌木叢底下有點淡藍的殘雪沒多久,路徑彎向左側,開始變成鋪了長方形石板的參道,兩旁是鬱鬱蒼蒼的高聳杉木。在石板路就要高出一段的地方,領隊的雲水停下了腳步。
左右立著一對石柱,上面深深鏤刻的文字,典出道元禪師19故事—即使對長柄杓中僅存的一點水也要說法,讓它回歸谷中溪流:「杓底一殘水,汲流千億人」。從這裡往前一望,寬闊的參道穿過微暗的成排老杉,一直線滑向永平寺的伽藍。心跳突然加速。
「此處是永平寺的總門,稱為龍門。所謂龍門,意指『只要躍入佛法的大海,再小的魚也會即刻化為龍』。因此有志修行的人一旦通過這道門,馬上化龍,待永平寺的修行終了,再度走出這道門歸返外界時,又會回復成一條魚。」
在一對石柱包夾下的龍門,位於我們現在所站立的石板與前面稍稍高出數公分的石板之間,如果不知道,看起來也就是前進時不小心會踢到的一個小小石階罷了。但是對我而言,這個不起眼的小階,感覺卻高得超乎想像。
我們一個接著一個越過此一結界,開始踏入永平寺的淨域。
「啊啊,這樣一來我也變成龍了是嗎……」
一邊想著,一邊將笠沿抬高仰望上空,藍色的冷空氣從遮天蔽地的老杉枝椏間降落在臉頰上。
在據聞樹齡七百年的巨木底下,我們的網代笠連成一條小小的線,朝山門前進。這些老杉想必也在超乎想像的漫長星霜之間,像今天這樣俯視著走向山門的雲水之步履。
隨著腳步的前進,我們也離外界越來越遠,接近永平寺山門時,心臟的鼓動也越來越快。
沒多久石板路在豥使門20前告一段落,我們自豥使門向右轉了個大彎,沿著高牆旁邊的小徑走去。這裡稱之為作事場,一間間屋舍,是過去負責永平寺伽藍修復、整建的木工居住區的遺跡。
小路來到一座小矮丘前,我們從它前面所建的圓通門旁邊繞道過去,突然視野寬廣了起來。
「啊,到得這裡再也沒有退路了。」
被眼前拔地而起、高聳入雲的巨木五代杉所圍繞的永平寺山門近了。心臟越跳越快,每走一步,山門就更加顯得高大。我們的腳步沒有遲疑,也沒有餘裕處理心中不斷湧現的一個又一個疑惑,待得回過神來,我們已經站立在山門之前。

這座巨大的唐樣重層造21山門,從外形即充分教人感受其歷經風霜雨雪卻仍屹立不搖的絕對性存在感。
樓上正面安置著據傳是後圓融(Go-Enyu)天皇在應安五年(一三七二年)所賜「日本曹洞第一道場」非常有分量的一塊匾額,門左右則有四大天王22造像,嚴厲而沉靜的眼神帶給接近山門的人一種威壓之感。
帶隊的前輩雲水讓我們面向山門排成一列,交代我們在懸掛於門側的木版上輪流各敲打三下,然後靜待下一個負責的雲水;說完即回頭離去。
木版依序敲打,最後輪到我。我有樣學樣,來到木版前面。
儘管山門掛的木版是堅硬的櫸木厚板所做,中間卻幾乎要被洞穿似的深深凹了一塊。不禁想像到底前後共有多少雲水、帶著什麼樣的心情敲響過這塊木版。
話說我曾經不知多少次夢見自己站在山門之前。有時是船隻沐浴在金色大海航行的瑞夢,有時則是無處可逃的自己登上斷頭台的噩夢。
無數的迂迴曲折造成無數的希望與失望,最後就是像這樣站在永平寺山門,此刻正要敲打木版。至於自己的選擇正確與否,我相信時間將會給我答案。
我抓住吊繩,將木版拉近,右手盡可能高舉撞木,然後以渾身的力氣敲打下去。
木版那堅硬卻又清脆的敲擊聲,打破微暗的山谷黎明之靜寂,在七堂伽藍23間回響。

山門
等待已經不再是件辛苦的事。不管是沉積在樹林底部的刺骨冷氣,或是冰凍般的石板從腳底將體溫吸走,對這時的我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了。真正嚴重的,是如今的自己被超乎想像的洪流所吞噬、載沉載浮,讓我的心完全失去平靜。
然而亂了節奏的心跳,一旦過了振幅的高峰,之前複雜地糾纏不清的絲線,在某一點上猶如虛脫般突然一一化解。這是來到山門多少時間後才發生的,我不太清楚,與此同時,稱之為客行24的雲水出現了。
客行不發一語,在嚴肅的氣氛中繞著我們巡檢了一遍。他每踏出一步,鋪在石板上的木條踏板都會發出「喀塔」一聲。此外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要一感覺到客行接近,我馬上身體僵直、憋住呼吸。
過沒多久,客行毫無預兆地快速趨近一個同伴,以低沉的聲音問道:「你為何而來?」
同伴由於事發突然,瞬間愣了一下,但很快即大聲答道:「為修行而來!」
「是嗎,那麼所謂修行到底是什麼?」
「……」
「我在問你那是什麼?」
「……」
「你剛剛不是說為了修行而來嗎?那是什麼?你其實不知道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嗎?」
「不是!」
「那就趕快告訴我!」
突發的狀況教人根本沒有餘裕可以將心裡的話完整表達;就算有餘裕來摸索可能的解答,但這問題也未免太大了些。
「這種胡言亂語的傢伙沒有資格進這個門!還不快給我滾回去!」
原本刻意壓低的聲音,一轉而變成怒罵聲,突然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從山門的石階推出去。他一個站不穩,就從石階滾了下去。當他慌忙起身爬上來,客行又毫不留情地把他推下去。
「叫你回去聽不懂嗎?」
他再一次狼狽地跌落石階。之後客行將試圖爬上來的他又推落好幾次;儘管他踉踉蹌蹌、舉步維艱,還是拚了命爬上石階。
事實上,即使他現在很想逃走,但背上還是背負著一個無論如何也要爬上來的沉重理由。

永平寺作為曹洞宗的大本山,上山來修行的雲水中,出身家傳寺院的人佔了絕大多數。此外他們不久之前也都還在多半是所屬宗門創辦的大學中,和其他學生一樣,謳歌著青春這閃亮季節的年輕人。
像這樣還帶著學生生活習慣的他們,剃光頭、穿墨染衣、來到永平寺山門前。相信裡面也有幾個同伴,是在扮演好老師角色的父親薰陶下,發願自己的人生也同樣要做個僧侶,接受修行的挑戰,於是穿上了草鞋吧。另外想必也有幾個是對自己與原生家庭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因果抱著複雜的心情上山來的。這位被整得很慘的年輕同伴就是後者之一。
話說如果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已經被某個未知的什麼鋪排好生命之路,生下以後即心無旁騖地沿著軌道前進,就某種意義而言是比較容易的吧。但是接受強調「自由」的現代教育洗禮之人,如果不被允許以自己的方式經營自己的人生,只能選擇將一切奉獻給自己的家庭,因而對自己的處境產生一個大大的問號,也是極為理所當然的結果。
「發菩提心」—發起為求開悟而走上佛法修行之路的願心。來到永平寺的年輕雲水們,肯定都是以這幾個字為出發點而穿上草鞋的。此外當然也有一些人,由於痛恨自己面臨的境遇,於是含淚抹消從小懷抱的未來之夢,帶著一顆斷腸之心上山來。
不管背後的理由是什麼,這些年輕人毅然告別多年來的自由生活,背負家族或施主的熱切期待,在喜悅的祝福之語餞別下,一個人出發前往福井(Fukui)的深山25。對此刻的同伴們而言,即使想要逃離,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可以若無其事地回去的地方。因此儘管一次又一次地被推下去,也還是要爬上來。
之後,類似這樣逼問、詈罵、搧耳光、踢下石階的情節還是一再上演。
比起這座山門之巨大,跌倒的我們的身體簡直小得不成比例;相較於這裡綿長的歲月之流,我們這二、三十年的生命,也是短暫得微不足道。在這座巨大而威嚴的山門前面,我們有如微塵般被抖落。儘管如此,任何狀況下我們都徹底放棄抵抗,並且盡一切可能讓自己留在原地。

如此這般,每個人的問答都輪過一遍後,客行徐徐走到山門中央站定,指著左右兩邊的柱子。
「你們中間,有人會讀這山門的對聯嗎?」
所謂「聯」就是左右成對吊掛在牆壁或柱子上,雕刻了書法或繪畫的細長木版。永平寺山門的對聯乃文政三年(一八二○年)當時的住持博容卍海(Hakuyo Mankai)所作,從朽壞的程度可以感覺其歷史的久長,但另一方面,師父的精神與氣魄直到今天看起來,好像那些字還會化為溫熱的墨滴在我們眼前飛散,可以教人充分感受到強大能量的一副精彩對聯。
「首先右邊的聯是『家庭嚴峻不容陸老26從真門入』,意思是永平寺的家風非常嚴格,即使是擁有財富、位高權重或聰明絕頂的人,如果不是真正發大心的話,任何人都不許踏入這道門一步。
「其次左邊的聯是『鎖鑰放閑遮莫善財進一步來』,意思是說永平寺的山門就像這樣沒有門扉,永遠都是對外開放的,如果懷抱求道之心前來,隨時都可以走進這道門。
「因此可以踏進永平寺山門的,僅限於那些抱著必死的覺悟以生命挑戰修行的人。你們再問自己一次,確定已經抱持這樣覺悟的人請脫下草鞋。」
我們的周遭瞬間陷入一陣深沉的靜默。過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是誰開始的,同伴們陸續脫下了草鞋。
當所有人都脫下草鞋後,我們再度排成一列,將行李與網代笠擺在自己面前,然後朝正前方的佛殿行到達之拜。
每一拜都要額頭著地,將自己的身心毫無保留地交出去。這時整個人不知為何精神一陣抖擻,彷彿籠罩樹林的霧靄在晨光照射下突然消失般,感到身心都輕快了起來。
到達之拜結束後,終於能夠跟隨客行踏進山門之內。我們在迴廊中左彎右繞,逐漸進入永平寺的核心地帶,並且朝更深處移動。微暗的伽藍內部,不管走到哪裡都寂靜得教人感到不安,觸目所及的一切都發出沉鬱的幽光,以莊嚴簡潔之姿各安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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