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讀埃斯庫羅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講稿

普羅米修斯之罪

古希臘的神族是個大家庭，成員眾多，但深遠影響整個西方思想史的神，莫過於普羅米修斯。我第一次聽説普羅米修斯，是在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1973年），當時「批林批孔」運動已經相當深入——政治課老師有一次在課堂上説：古希臘有個了不起的神，名叫普羅米修斯，因反抗宙斯的專制統治，他被縛在寒冷的高加索山，渾身赤裸，忍受饑寒交迫，天上還飛來老鷹叼食他的肝臟……直到近代啟蒙運動興起，普羅米修斯才終於獲得解放，偉大的英國詩人雪萊寫了長詩謳歌「被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我們的革命導師馬克思年輕時非常崇拜普羅米修斯……政治課老師最後説，普羅米修斯雖然是個古希臘的神，今天我們仍然應該好好學習並繼承和發揚他反抗專制、爭取民主的……大無畏精神——他差點兒説的是「革命精神」。

這番話讓我深受感染，雖然也心生疑問：神不都是專制的嗎？為甚麼偏偏這個神反專制……剛冒出這個疑問，就聽見老師給我們唸了一段「經典作家」的語錄：

世界歷史形式的最後一個階段是喜劇。在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裏，希臘之神已經悲劇式地受到致命一擊，在路吉阿諾斯的對話《普羅米修斯》中，希臘之神卻還要喜劇式地重死一次。歷史為甚麽是這樣？因為這樣人類才能夠愉快地和自己的過去訣別。¹

我第一次聽説「世界歷史」這樣的語詞，感覺很新奇，但更多是好奇：為甚麼「世界歷史」就是「希臘神」之死，為甚麼希臘神之死就構成了世界歷史的「形式」？至於「希臘神」為甚麼得死兩次，語錄巳經講得很清楚：吿別難免會依依不捨，人類與自己的過去吿別要輕快而非沉重，就得讓神死兩次——但我的疑問是：希臘的神並非中國的神，希臘的神死了與我們中國人有何相干？

我大起膽子舉手向老師提出這個問題。政治課老師笑眯眯地看着我、走近我，對我的提問非常滿意的樣子，然後對着全班同學説：從前，各個民族有自己的歷史，但我們的「經典作家」誕生以後，歷史就是普遍的了一當然，首先得歸功於偉大的德國哲學家黑格爾，但他的腦袋太大太大，以至於頭足倒立，革命導師挽救了這個哲神式的人物，幫他把頭足重新顛倒過來，「世界歷史」才開始走路……

我當時以為自己是在聽神話，十年之後——也就是上大學唸到碩士二年級的時候，我才知道，的確有部非常著名的古希臘戲劇名叫《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而且很早就有了中譯本：1922年，楊晦在北平人文書局出版的《被幽囚的普羅社修士》想必對當時正在興起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作出過貢獻——我的政治課老師的老師沒準就是因此得知，反專制是古已有之的事情。抗戰初期（1939年），羅念生先生完成了第一個具有古典語文學風範的譯本，依據的希臘文底本交待得清清楚楚，還附有幾則解讀文獻，對閲讀非常有用我還得知，「悲劇」、「喜劇」一類名稱不對，應該叫做「肅劇」、「諧劇」……不過，羅先生的譯本在抗戰初期問世，當時民族危急，恐怕沒誰關心希臘神之死以及反專制一類的事情——救亡壓倒了啟蒙據説就是我們現代中國的歷史形式。

當時我沒有找到羅先生四十多年前出版的譯作，手裏拿着的是繆靈珠先生剛剛出版的譯本（埃斯庫羅斯，《奧瑞斯忒亞》，上海譯文出版社版1983）。繆先生的譯本行文比較古雅，但也因此比較難懂，又沒有註解，反覆閲讀之後，十年前的困惑不僅沒有減少，反倒增多了……普羅米修斯被縛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至少並非像當年政治課老師講的那樣簡單，案情相當複雜。比如，我在劇中沒有看到有哪個希臘的神死了；再有，普羅米修斯「被縛」——按今天的理解就是用手銬銬起來一的直接原因是他盜火給凡人，啟蒙時期的「經典作家」的語錄沒有提到這一點，那麼，普羅米修斯盜火給凡人會不會是語錄所説的「世界歷史」的內容？倘若如此，普羅米修斯盜火這一犯罪違法行為就是「世界歷史」的開端，但這個開端怎麼會與伊娥這個女人有關係？説到底，還是十年前的老問題：神不都是搞專制的嗎？為甚麼偏偏普羅米修斯這個神是反專制的？我生發出這樣的疑問：普羅米修斯被縛究竟是不是一樁真正的冤案？如果是，解放他就是歷史的偉大功績，如果不是呢……普羅米修斯有沒有可能是個名副其實的罪犯？

失踪的肅劇詩人與普羅米修斯

長期以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都被歸在詩人埃斯庫羅斯（Αίσχύλος，公元前525-前456）名下——古希臘最早的知名肅劇詩人名叫忒斯匹斯，可惜他的作品沒有流傳下來，埃斯庫羅斯有七部作品傳世，自然成了具有文學典範意義的肅劇的始祖，在文學史、宗教史乃至政治思想史上都地位顯赫。作為文學形式的肅劇的始袓，埃斯庫羅斯當之無愧，他使用詞語節奏感強，表現力豐富，18世紀的古典學者説他具有巴洛克式的風骨，傳達超乎尋常的悲痛、不幸和厄運時，言辭恰如其分。當然，這位偉大的戲劇詩人並非無所依憑，他善於吸取當時已相當豐富的古風抒情詩、尤其荷馬敘事詩中的精華——埃斯庫羅斯稱自己的劇作不過是荷馬桌上的麵包屑，但在保持古風的同時，這位詩人刻意追求言辭的莊嚴、凝練的新音色據古典語文學家考訂，埃斯庫羅斯的劇作中有幾百種表達是在其他現存古希臘文學作品中都很少見到或根本就沒見過的。

埃斯庫羅斯的劇作大氣磅礴，高邁的思想激情與宏大的言辭形式兼得，據説《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就是一個例證。這部劇作是一出三連劇中的第二部，前後兩部都已失傳——可是到了近代，這部劇作是否真的出自埃斯庫羅斯手筆，出現了爭議：在18世紀，有古典學家大起膽子説，《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簡直是部爛戲，結構粗糙，不過是些戲段子（episodic）的拼湊，戲中主角普羅米修斯言辭放肆、粗鄙甚至野俗，根本不像出自大詩人手筆。²到了19世紀，浪漫派的古典學興起，《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身價才又顛倒過來，被稱頌為偉大的杰作——不過，獲得稱頌的是這部劇作的主題，換言之，這部劇作在詩藝方面顯得比較遜色，看來也很難否認。《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主題相當「宏偉」、「崇高」，但就戲劇而言卻顯得過於靜態。在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甚至歐里庇得斯的劇作中，人物與戲劇情節結合得非常緊密：情節的展開來自劇中角色的性格，人物性格是情節的推動力——可是，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情節相當簡單，以至於根本談不上有甚麼發展。這意味着，《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在設計或刻畫人物性格方面並不成功或力不從心。俄狄甫斯的性格對於他的講辭和行動具有決定性作用，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普羅米修斯的性格對於他的講辭和行動固然也具有决定性作用，但由於情節過於簡單，性格的展示也就顯得單薄。憑靠風格鑒定和語義鑒定，再細究戲劇要素、舞臺場景，如今古典學界的權威學者韋斯特斬釘截鐵地斷言：這部劇作絕非出自埃斯庫羅斯手筆。³

同樣重要的是，據説《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所呈現的神學，也不是埃斯庫羅斯式的。可是，亞里士多德提到過埃斯庫羅斯的題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劇作（《詩學》1456a2），這該如何解釋？——解釋並不困難：埃斯庫羅斯的確寫過以普羅米修斯為題材的詩劇，但流傳迄今的這個劇作則非他的原作，而是後來演出時經某位詩人改寫過的本子……更有可能的是，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早就失傳，今存的這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乃是另一位肅劇詩人的作品——據考索，這位詩人與索福克勒斯大致同時，輩分不算晚，因為該劇的好些手法與現存索福克勒斯的作品相似（尤其與《埃阿斯》和《安提戈涅》的言辭風格相似），但究竟是誰，已經無從查考。不過，這位詩人的名字雖然消失了，他的品格卻通過《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這部傳世劇作留存下來——劇作表明，這位詩人相當有學識，不僅非常熟悉赫西俄德的詩作一類古老經書和當時的紀事作家（比如公元前5世紀中期雅典紀事作家菲瑞塞德斯[Pherecydes]）的作品，尤其重要的是，他還顯得是個自然學家，對如今所謂的地理學、民誌學造詣也很深——換言之，這位詩人顯得像個哲學家。

古希臘肅劇詩人寫同一題材的情形並不乏見，埃斯庫羅斯寫過《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不等於後來沒人再敢寫。古希臘肅劇的題材，大多取自流傳的神話故事，從這一意義上講，肅劇詩人並不編造故事——然而，詩人取材於習傳神話，不等於照本宣科，而是重新編織故事，因此，在古希臘肅劇中，我們經常見到相同題材的劇作，但詩人的寫法各顯神通，看誰能重新編述出點名堂一有的題材到了古羅馬時期甚至近代還有戲劇詩人重新編織。因此，究竟誰寫的這部傳世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其實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這部詩劇重新塑造了怎樣的普羅米修斯形象？寫作《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這部劇作的詩人為甚麼要重新編述普羅米修斯的故事？他要告訴人們甚麼？

可以推想：這位無名詩人熟知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在新的時代處境中，他有感而發，擬作一部同名劇作，結果後世流傳的不是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而是詩藝上顯得比較笨拙但以學識淵博見長的無名詩人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古希臘肅劇雖然多以傳統神話為題材，着眼點卻是當下政治現實——比如，埃斯庫羅斯的《奧瑞斯忒亞》三部曲就與公元前462至前461年伯利克利斯在雅典推行「徹底」民主的舉措引發的城邦動亂有關。肅劇通過展現古老傳説來表達當下的政治爭論，「觀眾觀看着過去的行為，思考着當下的判決，他們也才有機會把眼光轉變為洞察」。⁴因此，我們應該問，是否有甚麼現實政治因素促使這位名字失踪的詩人寫下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很可能與著名的民主思想家普羅塔戈拉的新技術文明論有關——大約在公元前452至前442年期間，普羅塔戈拉第一次到雅典，提出了一套新的技術文明論，對此，柏拉圖的名作《普羅塔戈拉》中有活靈活現的記敘。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普羅米修斯炫耀自己因盜火給凡人帶來技術文明而受苦受難，好些言辭與柏拉圖筆下的普羅塔戈拉所講的普羅米修斯神話中的要點若合符節。以至於古典學者推斷，無名詩人很熟悉普羅塔戈拉通過重述普羅米修斯神話提出的新技術文明論。柏拉圖筆下的普羅塔戈拉所講的普羅米修斯神話儘管不一定就是普羅塔戈拉的原作，但也絕非柏拉圖的向壁虛造，因為普羅塔戈拉的確寫過《論性質的本原》。在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第一肅立歌中，普羅塔戈拉的技術文明論的輪廓鮮明可見——在埃斯庫羅斯的劇作中，技術文明問題雖然已見端倪，比如大流士抱怨兒子「竟然妄圖給屬神的赫勒海峽像奴隸般套上枷鎖，……辟水造橋，拋出鐵制的腳繚，替大隊人馬築起通道」（《波斯人》，行745-748），但的確未見涉及人類靠技術發明擺脱野獸般生存狀況的技術文明觀念，除非把今存《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視為埃斯庫羅斯的作品。普羅塔戈拉提出的技術文明論在當時的雅典不僅相當新穎，而且相當時髦，倘若今存《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不是埃斯庫羅斯的作品，而是與索福克勒斯同時代的某位詩人的作品，那麼，這部作品與普羅塔戈拉的新技術文明理論的關係就明顯非常直接。

普羅米修斯本是傳統神話中的諸神之一，諸神個個有特色，普羅米修斯有自己的特色也不算甚麼特別。無獨有偶的是，普羅塔戈拉在雅典宣揚自己的新技術文明論的十年期間，普羅米修斯在雅典的政治地位大為提升，受到專門祭拜，為他建起祭壇，普羅米修斯祭拜節成為阿提卡的法定節日，祭拜時有男童肅立歌的演出和火炬傳遞賽跑：在普羅米修斯祭壇（位於Akademos一帶外牆）點燃火把，賽跑者把聖火帶到城中的某個目的地，賽跑經過的路線大多是工場，那裏的工藝製造都離不開火。後來（據説在公元前449年），雅典人還給赫淮斯托斯建起祭壇，祭拜這位普羅米修斯的同宗兄弟，祭拜儀式同樣是火炬賽跑：在赫淮斯托斯祭壇上點燃火把，賽跑者把聖火帶到普羅米修斯祭壇——顯然，祭拜這兩位神，為的就是祭拜普羅米修斯從赫淮斯托斯那裏盜來火種，讓人間有了技術文明。普羅米修斯祭拜節未見在其他希臘城邦推廣，原因當然很可能是，民主的雅典有發達的工藝製造業，用今天的話來講，是個技術發達的城邦，雅典人對此感到自豪。但普羅米修斯祭拜節與普羅塔戈拉在雅典宣揚的新技術文明論是否也有某種關聯呢？

普羅米修斯從赫淮斯托斯那裏盜來火種的故事已見於古傳神話，並非普羅塔戈拉的發明。在柏拉圖的《普羅塔戈拉》中，普羅塔戈拉借用普羅米修斯神話來發揮自己的新技術文明論而已，不過，從普羅塔戈拉所講的普羅米修斯神話來看，新技術文明論的重點並非人類技術文明的起源，而是民主政治的起源。倘若今存《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確與普羅塔戈拉的新技術文明論有瓜葛，這部詩劇的真正主題就應該與民主政治相關，而非與人類技術文明的起源相關……無論如何，詩人之名的失踪，反倒為我們閱讀這部詩劇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我們被迫切斷與埃斯庫羅斯的直接關聯，僅僅從這部詩劇自身提供的言辭來琢磨詩人的寫作意圖。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