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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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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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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夢想的子嗣,會比生育的子嗣活得更久長。
窮究世界盡頭的征戰,跨越族群性別的愛戀
──屬於亞歷山大大帝,最磅礡大氣的情深傳奇。

☆ 當代歷史文學大師──瑪麗‧瑞瑙特畢生巨作,「亞歷山大三部曲」之一。全球繁體中文版首度發行!
☆ 《阿基里斯之歌》作者 瑪德琳‧米勒、《荊棘之城》作者 莎拉‧華特絲、《房間》作者 愛瑪‧唐納修、英國曼布克文學獎得主,《狼廳》作者 希拉蕊‧曼特爾一致推薦的必讀經典!
☆ 將深邃的人性與史料、知識完美結合;以豐沛的想像,重現亞歷山大的豪情與愛戀。

「我的愛你會一直有,這是我神聖的承諾。」

亞歷山大,原意為「人類的守護者」。
三十歲便以馬其頓之王的豪氣風發,建立難望項背的遼闊帝國。
一生未嘗敗績,成為後世敬畏、傳頌,近神的大帝。

「他知道自己天生的使命;神對他說過。對一切幫助他的人,他會待為親人。如果他受阻擋,他會做任何必要的事來克服,然後繼續前行,眼睛只盯著他追隨的火。」

據聞,他以禁欲維持肉體的強壯;又說,比起女人他更樂意與同性為伴。
他的情感如此節制、神祕:
流言稱,赫菲斯提昂是他的愛人,那位從小一起長大的馬其頓將軍;
正史裡則寫道,來自波斯的巴勾鄂斯,是亞歷山大的「所愛」(eromenos)。

「他像海棗樹需要水一樣終生需要愛:軍隊的愛、城市的愛、被征服的敵人的愛,從不停歇。他不能理解背叛,因為他一向不會利用全心給予他的愛,也絕不輕視給予的人。他感謝地接受愛,並會記掛隨之而來的責任。」

《波斯少年》規模宏大、考據翔實,以巴勾鄂斯為第一人稱的觀點敘事:
亂世長征的煙塵、異族相悖的風情、遼遠無邊的古域,
亞歷山大最精采的盛世,藉作者的豐沛想像於眼前鋪展、重現。
彷彿我們也成為這位王者的戀人、崇拜者,
懷抱勇氣,願意一路跟隨那壯闊無敵的背影,朝世界的邊界遠征。

「我找到了一位王者,我會不惜生命來獲得他。」

作者簡介

瑪麗‧瑞瑙特 Mary Renault(1905-1983)

英國小說家。出生於倫敦,曾從事傷兵護理,二戰後移居南非。畢業於牛津大學聖休斯學院(St Hugh’s College),主修英語。在牛津,她遇到影響其一生的兩位老師:希臘學教授吉爾伯特.默雷(Gilbert Murray),和後來以《魔戒》成為一代文豪的語言學教授托爾金(J. R. R. Tolkien)。
瑪麗.瑞瑙特在世界各地廣受崇敬,最主要是因為她對古希臘社會的精湛重現,以及她對同性愛情的動人鋪陳。兩者在她的全部著作中綿密交織,不可拆分,就像同一幅錦毯上的圖案。在生命的最後十餘年,她寫出著名的「亞歷山大三部曲」——《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葬禮競技會》(Funeral Games),至今被公認為亞歷山大題材的最佳文學作品。

譯者簡介
鄭遠濤

自由譯者,大學主修英美文學,為聯合國機構、法國傳媒及許多畫展做過筆譯或口譯工作。
近年主要致力於翻譯古希臘背景的歷史小說。
生長於廣州,曾在北京生活七年,現居雲南大理。

名人/編輯推薦

朱偉誠 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
李桐豪 作家 
但唐謨 影評人 
張惠菁 作家 
張廉 作家 
畢恆達 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 
葛大為 音樂與文字工作者 
摸摸 作家 
管罄 創作歌手 
謝哲青 作家、廣播與電視節目主持人 
──感動推薦

張惠菁:
《波斯少年》是從愛人眼中看見的亞歷山大大帝與帝國成形的歷史。被放在敍事中心的,不是制度,戰略,或任何的宏圖。而只是那一個人——被敍事者所愛的亞歷山大,他作為一個人想要窮究世界盡頭的渴望;他在空間上穿越歐亞大陸,在性和愛上超越性別;他不斷往前走,他強大而又極其單純有時脆弱。瑞瑙特在史料的基礎上創作,將亞歷山大塑造成一個日益複雜的世界裡非常純粹的角色。這是一部很棒的歷史小説。 

摸摸:
建立在歷史與寫實之上,它依然是個薔薇色的世界。

管罄:
最困難的一種愛的方式,就是無限給予,然後強迫自己不求回報。

謝哲青:
揉合美索不達米亞的華麗與泛希臘文明的工整嚴謹,剪裁出一部扣人心弦的歷史傳奇!

作者識 瑪麗‧瑞瑙特
本書所述亞歷山大在公開場合的事蹟都以史料為依據,最戲劇化的事件,最為真實。亞歷山大經歷豐富,不可能將所有大事寫進來,也無法展示他全部的天才。此書只嘗試從一個斜角的視點來寫,突出某些部分。
史料一致稱讚他「節制」性生活,並沒有說他禁欲。如果他禁欲,當時的人一定會認為他性無能—基督教追求貞潔的理想那時還沒有。大致說來,他的性生活是相對較低的肉體欲望(他把無限精力放在其他事務上,所以不足為奇),結合強烈的感情需要。我們對他的韻事所知甚少,一來因為本來就不多,二來他擇人慎重,愛人都沒有使他捲入醜聞。
赫菲斯提昂是他的愛人,這一點從證據看來疑問不大,幾乎可以斷定,但是史料裡並沒有道明。據普魯塔克記載,大馬士革城破之後,邁農的遺孀為亞歷山大生了一個孩子。對這個故事,現代歷史學家持有理由充足的質疑。其他記載沒提到亞歷山大有情婦。巴勾鄂斯是史料裡唯一明確指出的亞歷山大的eromenos。
他最早的露面是在庫爾提烏斯的書中:納巴贊內斯得到安全保證後,攜厚禮覲見亞歷山大,禮物中有美貌過人的閹者巴勾鄂斯,他正值青春年少,曾為大流士所寵,將來又為亞歷山大所愛。亞歷山大赦免納巴贊內斯,主要是這個少年說情的緣故。末句是典型的庫爾提烏斯筆法,添油加醋。亞歷山大的安全保證說明他願意聽納巴贊內斯自辯,無疑這才是問題解決的關鍵。大流士被脅持以後,僕從被禁止跟隨,其後納巴贊內斯只帶著六百騎兵逃走,為什麼巴勾鄂斯會落到他手裡? 書中沒有解釋。
現代人普遍誤以為閹人肯定會發福鬆弛。匡正這個誤解不必遠溯,只需回顧十八世紀著名的歌劇閹人歌手,他們迷人的風采引起時髦淑女競相追逐。最傑出的閹人歌手法里內利(Farinelli)有一幅中青年時期的肖像,畫中人面貌英俊,神情敏銳,其身材也會使許多現代男高音羡慕。又過了些年,本尼博士在日記裡這樣描寫法里內利:「他又高又瘦,但是跟同齡人相比樣子非常健康,性情活潑,舉止高貴。」只有庫爾提烏斯記載了大流士最後的日子。故事生動細膩,沒有庫爾提烏斯慣有的偏見,很可能是史實。倘若這樣,最後那幾幕只可能是大流士的其中一個宦官向某位早期記史者提供的—他們是唯一的見證人。這人估計就是巴勾鄂斯。以他在朝廷裡受寵的地位,亞歷山大時代的史家一定都認識他。
大約六年後,歷史再次與巴勾鄂斯打了照面。普魯塔克和阿特納奧斯(Athenaeus)都記載了劇場之吻的故事。發生地卡曼尼亞非常重要:當時亞歷山大仍只帶著跟他走過印度和沙漠的人。歷盡變故,巴勾鄂斯不但保有亞歷山大的濃情,而且顯然深受馬其頓將士喜愛,在仇外的馬其頓軍隊可謂驚人。對於個人的奉獻,亞歷山大總是用畢生的忠誠來報答,他對巴勾鄂斯不減眷戀似乎也最應當這樣解釋。
這位年輕宦官的身世不為人知。我推斷他生於士族之家,並不是胡亂揣測。這種少年有條件保養,沒有因為營養不良或生活艱辛而毀容,一旦淪為奴隸,轉賣為娼的概率永遠是最高的。蘇格拉底的弟子斐多就是最著名的一例。
巴勾鄂斯最後一次露面被庫爾提烏斯歪曲了,真相無法復原,我只能儘量彌補。幸好,為亞歷山大修復居魯士陵的建築師阿瑞斯托布拉斯留下了第一等級的證據,有助於挽回巴勾鄂斯的聲譽。據阿瑞斯托布拉斯說,亞歷山大第一次到達波斯波利斯就瞻仰過居魯士陵,親自察看了貴重的陪葬品,並且讓他列出清單。阿里安書中除了記載陵墓遭褻瀆的情況,還保存著清單的描述。庫爾提烏斯則寫道,亞歷山大是從印度歸來才去謁陵的,因為居魯士只以簡樸的武器隨葬,他覺得裡面空空蕩蕩—薄葬之說無疑迎合了羅馬人的觀念,但不能使考古學家信服—巴勾鄂斯因為奧克西涅斯沒有賄賂他而懷恨,謊稱墓室原本有財寶,指控奧克西涅斯行竊。至於奧克西涅斯以哪些罪名受罰,庫爾提烏斯隻字不提,把他當成無辜的受害者。
剔除荒唐的成分以後,這故事所剩無幾。我在書裡假定巴勾鄂斯確實參預此事,他對這位總督有怨憤,得到亞歷山大的同情。在奧克西涅斯的行兇史方面,我構想出古代世界最常見的仇怨──血債血償的家仇。
混雜不清的渲染是庫爾提烏斯的典型作風,這個愚蠢不堪的人能接觸現已亡佚的珍貴史料,卻為了宣傳關於幸運女神的喋喋不休的文學觀,展現羅馬人青睞的修辭技巧,而糟蹋資源。(亞歷山大懇請朋友們把卡在他肺部的箭取出時,竟然說了一番流利動人的話。)由於幸運女神的眷顧導向僭妄和報應,亞歷山大的故事便朝著這個方向失去平衡,雅典的反馬其頓宣傳被大量襲用—這些謗書的作者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他,其內容的客觀程度,就好比由阿道夫.希特勒委託撰寫一部《猶太人史》那樣遠離事實。這一條路子,在奧古斯都時代的特羅古斯(Trogus)和狄奧多羅斯(Diodorus)筆下再度復興,兩位作者發現鞭撻一個死去三百年的國王是安全的,藉以諷喻當世統治者自我神化的做作。對於故事與不爭的事實之間的鴻溝,作者絲毫不事填補。假如亞歷山大真是腐化的暴君,在歐皮斯激憤鼓噪的士卒面前,他一走下講臺就會被眾人殺死(這是不止一個羅馬皇帝的命運)。他們完全可以這樣做而免罪,隨後行使他們固有的權利,選舉一位新國王。然而他們向亞歷山大抱怨的卻是不能親吻他—這並非小說,而是歷史。
就古代世界而論,這些企圖表現亞歷山大被成功所腐化的缺乏說服力的嘗試,其政治動機都相當清楚。較費解的是當今一股可以稱為抹黑的潮流,因為它遠遠超出對事實的片面解釋,而達到強詞奪理的地步。最近有一本通俗傳記談到菲洛塔斯被處死,只說那是「根據偽造的指控」,雖然他隱瞞刺殺陰謀這一點是史料公認的。(現代安保人員接到王室專機上有炸彈的報告卻按下不表,會陷於什麼處境? )赫菲斯提昂「根本上是愚蠢的」,雖然他多次獨立執行必須擔負高度責任的軍事和外交任務,無一不成功。亞歷山大被惡劣地指控為行刺他父親的主謀,雖然不但證據全無,而且腓力甚至沒有另一位合格的繼嗣來構成弒父的動機。書中說「嚴重的酗酒」加快了亞歷山大的死亡,任何行醫的人都能解釋嚴重酗酒者的工作能力怎樣,以及這種人經歷肺部穿孔、不施麻醉的戰地手術和沙漠行軍以後,存活概率有多大。敍述完歷史上獨一無二的事件—士兵們怎樣來到將死的亞歷山大床前與他永訣,作者竟說哀悼他的人很少,讀來令人詫異。景仰和貶斥難免會交替流行,但是總不該為了達到目的而犧牲真實。
受同樣的精神驅使,有人尋求最歹毒的動機來解釋他的種族融合政策,其實亞歷山大自己曾經對此有毫不掩飾的反感。顯而易見,他一旦與波斯人相處下來,就發現自己喜歡他們。在我們的時代,當然只有頗為狹隘的心靈才會認為這一點不光彩或是奇怪。
雖然認為亞歷山大日漸墮落的敍述站不住腳,但是他在赫菲斯提昂死後精神受到某種嚴重的困擾,似乎沒有疑問。無從知道這場精神崩潰有沒有復發的可能。亞歷山大的本性有如自動縮緊的彈簧(selfwinding spring),他童年的張力要求用成就來補償;成就累積起責任,同時呼喚進一步的成就;螺旋不可逆轉地上升,假如他壽滿天年,這個過程發展下去會否造成災難,沒有人能確定。也許卡蘭納斯的訣別之詞是承諾多於警告。
巴瑞(Bury)等歷史學者已經指出水源不潔與軍隊加重飲酒的關聯。亞歷山大統治時始終在朝廷的阿瑞斯托布拉斯說,他習慣對酒談到夜深,但並不喝醉。根據普魯塔克記載,宴飲之末他會接近狂喜;這現象也見於不濫飲的當代人。偶爾鬥酒確是典型的馬其頓作風,然而亞歷山大即位前已經是那樣了。
他身後千百年來盛行的謠傳說他是被毒死的,這與他最後的疾病的詳盡記載並不相符。他的失聲指向發明抗生素以前最普通的致命併發症—肺炎。他在馬利亞受傷的後果之一,肯定是引發了肋膜炎。阿瑞斯托布拉斯說他在高燒時喝了酒,變得神志不清。記載沒有顯示他當時要求飲酒。假如酒是有人惡意傳遞給他的,那麼從道德意義上說,他確實是被毒死的,而且不應該忽視他的宿敵卡桑德羅斯就在左近。
庫爾提烏斯書裡有這麼一段故事:亞歷山大死後的混亂延誤了召來防腐工的時間,雖然正值高溫的夏季,遺體卻沒有腐爛。所謂六天的延誤期當然不可信,但是有可能他在醫學意義上的死亡前的許多小時陷入深度昏迷,守候病榻的人誤認為他已經去世。防腐工技藝高超,三百年後,奧古斯都•凱撒到亞力山卓謁陵,對其五官之美仍讚歎不已。
關於赫菲斯提昂臨終的記載顯示他可能有傷寒症。患此病的人經常在腸胃裡的損傷痊癒之前恢復食欲,這時進食固體卻會造成穿孔,並迅速虛脫。在我們的世紀,不少傷寒病人由於無知的親戚私送食物而死在醫院裡。赫菲斯提昂的燉雉大小相當於一隻現代矮腳雞,已經超過致命的份量了。
我按照阿里安的記載寫了侍從的合謀叛變,僅有一點是我自己的猜測:亞里斯多德的來信從卡利斯提尼的文件裡被發現。亞歷山大和導師的友好通信自此中斷。
在塑造浪漫化的人物羅克薩妮時,我沒有加上無端的懷疑。不必把那段情緣貶低為政治婚姻:她的地位只是中等,而她的美貌是有名的。但是大約兩個月後,侍從們已經摸清亞歷山大不與她同床的規律。我們也知道他去世時她做了什麼。她完全不浪費時間舉哀,而僭用他的名義,搶在死訊送達前給他的正妻斯塔苔拉寫信,召她立即來巴比倫,剛一抵達就殺了她。
波斯太后西西岡比斯聽說亞歷山大的死訊後,告別家人,閉門絕食,五天後去世。
此書容納不下的或是巴勾鄂斯不會知道的事件,在構思亞歷山大的形象時都有兼顧。今天我們應該記得,要到亞歷山大死後一百多年,才有幾位哲學家開始質疑戰爭的道德性。在他的時代,問題不在於戰爭與否,而在於如何打仗。值得注意的是最同情他的史家—托勒密和阿瑞斯托布拉斯,都是親身認識他的人。他們在他死後撰書,沒有別的動機,只是想對他公平。
當考量過他的缺點(他的時代不視為美德的那些)以後,我們應該面對以下的事實:沒有其他人在有生之年曾經吸引這麼多人,來這麼熱烈地奉獻。值得研究其中的緣故。

普通讀者可參考的史料
阿里安的書最好。他根據托勒密和阿瑞斯托布拉斯佚失的回憶錄,以極其負責的態度撰寫成書,其《亞歷山大遠征記》( Life of Alexander)是企鵝古典叢書之一;亦見於洛布(Loeb)古典叢書,以希臘文和譯文對照,有注釋。人人(Everyman)出版社刊行的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Lives)多姿多彩,但是對證據鮮有甄別,因此不宜囫圇通讀。

專有名詞
讓一個波斯人使用希臘語形式的波斯名字,當然是不逼真的。然而這些名字的波斯語形式會讓絕大多數普通讀者無從辨認和發音(例如大流士Darius,按波斯語應拼寫為Darayavaush),因此,我保留了約定俗成的寫法。
Roxane(羅克薩妮)的重音落在第一個音節上。

譯者導讀

瑪麗.瑞瑙特的創作人生—導讀《波斯少年》文/鄭遠濤
兩個原因令英國小說家瑪麗.瑞瑙特(Mary Renault, 1905-1983)在世界各地廣受崇敬:一是她對古希臘社會的精湛重現,二是她對同性愛情的動人鋪陳。兩者在她的全部著作中綿密交織,不可拆分,就像同一幅錦毯上的圖案。
二〇一三年初,美國《紐約客》雜誌刊出一篇題為〈美國少年〉(The American Boy)的散文,編輯導語謂:「一位著名作家,一個年輕讀者,與一段改變終生的通信。」1作家即是瑞瑙特,而明眼人也不難看出那題目是對《波斯少年》的致敬。文章作者自述他在十幾歲同性情慾萌芽時讀到瑞瑙特的作品;亞歷山大大帝與赫菲斯提昂,與巴勾鄂斯的高貴的同性之愛,令寂寞少年心感到震撼和慰籍,也令他對古希臘深深著迷。從紐約,他試探地給心目中「聖書」的創造者、遠在南非的作家寄去一信。最終他們通信七年,直到瑞瑙特病逝。
故事到此並沒有完:時隔廿五年,瑞瑙特仍健在的一位女性友人,偶然發現了作家當年的通信對象、被親切稱呼為「美國少年」的,就是當今卓有成就的古典學家丹尼爾.門德爾松(Daniel Mendelsohn)。
自從成了瑞瑙特的讀者兼私淑弟子,這位「美國少年」熱愛古典,數十年如一日,令人不禁想起《波斯少年》男主角巴勾鄂斯告訴亞歷山大的話:
「夢想的子嗣,會比生育的子嗣活得更久長。」
在精神血統上,瑞瑙特的萬千書迷無論性別、族裔或性傾向,都是她的「夢想的子嗣」。一位作家的「遺傳」,莫過於此。
斯威特曼(David Sweetman, 1943-2002)在他的《瑞瑙特傳》前言中寫道:「一個書卷氣的郊區女孩如何成了二十世紀的性革命的關鍵人物……從她第一部歷史小說到她在一九八三年去世之間,西方世界經歷了關於人類性象(human sexuality)的一場思維革命,以及一場同樣非凡的性行為革命。在此期間,瑪麗.瑞瑙特的小說幫助數以百萬計的人接受了自己性象(sexuality)—他們是從未『出櫃』或公開抗議的人,但沒有她的書,他們會以為自己是孤獨或異常的。她最偉大的成就之一,是給予同性戀者一個歷史位置,而帶領非同性戀者進入一個喚起同理心的世界,內中異性戀既不是唯一的,亦不是主導的性模式。」這位卓爾不群的作家本名瑪麗.查倫斯(Mary Challans),瑞瑙特(Renault)是成年後的筆名。
一九〇五年生於倫敦醫生之家,父母個性扞格帶來的家庭張力日後在她的作品留下烙印。孩提時,她嗜好牛仔故事,也給她書寫古希臘英雄的冒險埋了伏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火,延誤了她的中學教育,十五歲才入讀一所著名女校。在學校圖書館,她被柏拉圖《對話錄》的英譯本迷住,畢業前全部看完。因成績優異,她抱著將來教書的想法,被當時專收女生的牛津大學聖休斯學院(St Hugh's College)錄取,主修英語。
「牛津造就了我,」後來瑞瑙特喜歡說。然而在彼時那保守年代,男女分隔的牛津大學也不免給她帶來揮之不去的邊緣感。無論如何,她在牛津遇到影響她一生的兩位老師:希臘學教授吉爾伯特.默雷(Gilbert Murray),和後來以《魔戒》成為一代文豪的語言學教授托爾金(J. R. R. Tolkien)。
默雷的講課令她重燃對柏拉圖的熱情;在柏拉圖的熏陶下,她建立起對個人的信仰,對「賢能政制」(meritocracy)的嚮往,當然更少不了對靈魂之愛的追求。它們均貫穿在她重構的古希臘世界中。
大學時瑪麗決定畢業後從事寫作,並不顧父母反對,獨立過了幾年一邊打工、一邊筆耕的生活,終因營養不良而病倒,被迫回家休養。一九三三年夏,將滿廿八歲的瑪麗徒步旅行重訪牛津,在離母校不遠的拉德克利夫醫院(Radcliffe Infirmary)門外歇息時,做了一個影響命運的決定。她省悟到沒有人生體驗的作家不會是好作家,而在那古老的醫院中,生老病死永恆地上演著。她當即謁見院長,說服讓她留下學習護理,從此步入艱苦的學員生涯。
她在拉德克利夫邂逅見習護士朱莉.穆拉德(Julie Mullard),兩人情投意合,後成為五十年的終身伴侶。晚年在訪談中,穆拉德女士說她們倆都是雙性戀,也受男性的吸引,但最終選定與彼此生活。 瑞瑙特的歷史小說,敍述者「我」總是男性(包括同性戀、雙性戀、異性戀的男性)而令人信服;《波斯少年》的敍述者則是一位「跨性別」的宦官 。作者自由扮演各種性別身分的能力,與她對「性別流動」(sexual fluidity)的切身體認大概是息息相關的。她說過:「我從來不是女性主義者,因為這些年來我的內在自我都不加區分地佔據著兩種性別,以至於不可能參與性別之戰。」
完成學業後,瑪麗從事護理,利用工餘和假期寫小說,處女作《愛的意義》(Purposes of Love)出版於一九三九年戰雲密佈的倫敦。二戰爆發,瑪麗和朱莉響應政府動員令,先後在多地醫院照料傷兵,並一度返回拉德克利夫醫院服務。醫院中擔任勤雜工的「良心反戰者」(conscientious objectors)予瑪麗以不可磨滅的印象,後來終於被她寫入《御者》(The Charioteer)中。
戰後她離開護理行業,專心創作。直到離開英國遠赴南非定居前,瑞瑙特共出版五部小說,皆以當代為題材,背景多少涉及她所熟悉的醫院與醫務人員,致力於刻畫他們的內心世界,尤其是感情生活。同性情慾(homoeroticism)或女同性情慾(lesbianism)在這些書中或隱隱若現,或呼之欲出。半自傳性的《相好的姑娘》(The Friendly Young Ladies, 1944)題目就蘊含女同性愛的意味。齊布爾格(Caroline Zilboorg)認為它「迎頭面對了雙性戀女子要在異性戀世界中劃定一種女同性戀關係的困境。」並指出「瑞瑙特最初五部小說的笨拙結尾(註:指主角投向異性戀的生活方式)證明了她故事的駭俗本質。」
一九四八年定居南非是瑪麗.瑞瑙特寫作生涯的轉捩點。在這個新國度,她和伴侶朱莉結識了不少年輕的演員和舞蹈家,多數是男同志,他們的聚散離合激發了瑪麗的靈感,寫出《御者》(1953)。小說設定為二戰烽煙下的三角戀愛故事,主人公羅瑞是傷兵,他要在純真懵懂的「良心反戰者」安竹和他從前的學長、如今世故甚深的拉爾夫之間抉擇—不願面對性傾向的安竹,不可能與之經營幸福;而拉爾夫流連於地下同志圈的習性,也似乎無法給羅瑞帶來安穩的愛情。作者暗示,在一九四〇年代的英國,一個同性戀屬於非法的社會,尋求性與愛的羅瑞除了妥協別無他途。「御者」是柏拉圖《斐德羅篇》(Phaedrus)的一個意象,象徵靈魂的駕馭力。此書大膽寫實,以至瑞瑙特的美國出版商退還手稿,六年後才得以在美國推出。時至今日,此書已被公認為現代同志文學的里程碑之一,與維達爾的《城市與鹽柱》(The Cityand the Pillar)和伊薛伍德的《柏林故事集》(Berlin Stories)相提並論。
大段徵引柏拉圖、古典意象豐富的《御者》是瑞瑙特創作的分水嶺;此後她沿著歷史長河繼續上溯,直接踏上那早已消逝的古希臘世界,最終寫出八部考據嚴謹、栩栩如生的歷史小說,步入歷史文學大師之列。轉型滿足了她長久以來的抱負和興趣,更解放了她的想像力。齊布爾格說,藉著古代背景,瑞瑙特得以自由書寫她最感興趣的主題—「戰爭、和平、英雄主義、職業生涯、女性的角色、性表達,還有男男女女的同性愛和雙性愛。」
一九五六年的《殘酒》(The Last of the Wine) 以伯羅奔尼撒戰爭(431–404BC)為背景,講述在柏拉圖老師蘇格拉底門下的一對雅典情侶十三年的流離。呂西斯與阿列克西亞的關係,再現了雅典所崇尚的男同性戀習俗:較年長的「愛者」(erastes)要擔當他傾慕的少年「所愛」(eromenos)的精神導師。
兩人彷彿是另一時空的拉爾夫與羅瑞,因生活在一個推崇男風的英雄主義時代,而能更加高貴而長久地相愛。戰爭與和平交替消長,暴民與寡頭輪換上台,雅典由盛而衰的歷程如長卷一樣徐徐鋪展。瑞瑙特並非古典學家出身,她的拉丁文頗有功底,希臘文卻全憑自學,常讀的是希臘文與英文對照的洛布(Loeb)古典叢書。但她一絲不苟,研究整整兩年方才動筆,初稿寫就後去希臘實地旅行,以求一切細節無誤,最終做到了「將想像力,將一種深邃的人性,徹底地與史料知識結合以至它融為本能,令作者真實代入了往昔的生活方式。」小說受到專家的推薦和讀者的熱愛,一舉奠定了瑞瑙特作為歷史小說大師的地位,也確立了她用得爐火純青的敍事手法—第一人稱回憶體的成長小說。
瑞瑙特在希臘之旅中參觀了阿瑟.伊文思修復的希臘史前文明遺蹟—克諾索斯王宮,相傳是雅典王子特修斯(Theseus)勇闖迷宮,殺死牛頭怪的地點。回到南非後,她根據歷史學者的理論與考古學的新近發現,剝離傳統神話中可信的元素與混雜的附會,將特修斯一生的傳奇演繹為兩部小說──《國王必須死去》(The King Must Die, 1958)和《海裡來的公牛》(The Bull from the Sea,1962)。喜愛遠古文明和人類學的張愛玲十分賞識《國王必須死去》,曾對採訪她的作家水晶說她「看得津津有味」。古典學泰斗哈達斯(Moses Hadas)則認為瑞瑙特的敍述「並不是歷史也沒有宣稱是歷史,卻是一種關於諸事如何發生的深思熟慮的推斷。」拿它來評論瑞瑙特其他歷史小說的許多情節安排,也是恰當的。
在南非,瑪麗和伴侶朱莉在一座臨海獨棟木屋住了多年。帶鹽味的輕風,滑翔的海鷗和遠遠的航船,勇敢的泳者和衝浪少年,與她筆下的另一個海洋文化──古希臘世界一樣充滿生機。但「外面的世界」並不如此自由。一九六〇年代伊始,隨著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深化,反隔離的瑞瑙特愈來愈捲入政治生活中。她上街示威,參加抗議團體,到社區為政黨拉票。然而政治講求集體行動,處處需要妥協,與這位藝術家對「個人」的信念格格不入。因此,她雖然在一九六四年同意出任國際筆會(P.E.N.)開普敦分會的會長,並與圖書審查作長期鬥爭,但年事的增長、對政治的失望,令她淡出了運動,重投想像世界。她相信作家的道德責任首先在於喚起個人的良知與覺醒,筆才是她自己最好的武器。一九六六年的《阿波羅面具》(The Mask of Apollo)以一個周遊列邦的演員為敍述者,以劇場黃金時代的一件遺物—阿波羅神的面具—為良知象徵,寫出柏拉圖輔弼敍拉古僭主做「哲人王」,最終慘淡收場的史事。但瑞瑙特從不同意別人簡化地說她以古希臘政治影射當代。她在這小說的作者按語中闡明:「敍拉古歷史上的這段插曲,與當今任何國家的狀況之間並沒有真正的可比性。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已經不可逆地改變了世界的道德條件反射(moral reflexes)。哲學家赫拉克利特那句話含有深刻的真理: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永遠奔流的人性之河,由於所經過的土地而不斷改變,成為淺水、漩渦、瀑布和湖泊。或許歷史唯一具有的真正價值,就在於考量這種本質與個案之間的永恆變化的互動。」
亞歷山大大帝(356–323BC)就是歷史上一個矚目的個案。瑞瑙特長久以來被他深深吸引。在生命的最後十餘年,她將大部份光陰獻給這位兩千多年前的馬其頓人,寫出著名的「亞歷山大三部曲」──《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 1969)、《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 1972)、《葬禮競技會》(Funeral Games, 1981),以及一部傳記《亞歷山大的本性》(The Nature of Alexander, 1975)。
亞歷山大是希臘世界邊緣上馬其頓王國的王子,其父腓力武功赫赫,使馬其頓成了希臘霸主。他早熟驚人,少年時得到希臘大哲亞里斯多德的親身教導,愛好文藝,興趣廣博。十六歲攝政國內,十八歲任騎兵的將軍,擊敗由男同性戀人組成的「忒拜(又譯「底比斯」)神聖軍團」(Sacred Band of Thebes),廿歲時因父王遇刺而繼位。他將戰爭當作藝術,兵不厭詐,戰鬥時身先士卒,早早透支自己的身體,不滿卅三歲便駕崩。其時,他已征服了橫跨半個亞洲的波斯帝國,將希臘文明傳播到印度河畔。關於其複雜的性格,史學家福克斯(Robin Lane Fox)做過鏗鏘有力的評述:

大多數歷史學家有自己的亞歷山大,而對他懷著單面向的看法註定會錯過真相。有一些特點是無可置疑的;這個身披九創,踝骨折斷,胸部被箭矢刺穿,肩膀被飛彈擊中而繼續堅持的人,極其剛強。石塊兩次打到他的頭頸,一次令他失明。幾近愚頑的勇敢,讓他永遠處於戰陣的最前線,後世極少有將軍以此位置為恰當;他要證明自己是英雄,而從格拉尼卡斯到木爾坦,他留下一連串從未被超越,且由於他的整體成就而太容易被低估的英雄事蹟。領導眾人有兩種方式,要麼是任用權力代理人,減輕領袖的負擔,要麼是分擔每個困難、每次決定,被眾人看見在做最為艱鉅的工作,直到每個人都完成方才停止。亞歷山大的方式是第二種,而只有為第一種方式所苦的人,能理解亞歷山大的將士為什麼熱愛他;他們也會記得,儘管大家輕談「領袖的榜樣」,但意志與身體須付出多少才能使之維持。
(中略)
他有熱情洋溢的壯志,從未知之中看見激動人心的冒險。他不信有什麼不可能;人能做到任何事,而他幾乎證明了這點。生於一個希臘已衰,歐洲未現的世界,他首先為了一個古昔的理想(註:指荷馬史詩中英雄的功業)而活著,努力去實現一個因他太晚降生而沒有趕上的時代。

福克斯這部享譽至今的亞歷山大傳出版於一九七四年,其時瑞瑙特已經完成她涵蓋亞歷山大一生的兩部小說《天堂之火》和《波斯少年》(《葬禮競技會》的題材是大帝歿後分裂帝國的逐鹿之爭)。將福克斯的亞歷山大和瑞瑙特的亞歷山大一比,會發現史學家與文學家每每所見略同。但面對歷史,文學家的自由度遠超過史學家;「在史料沉默處加以推測」是小說的特權。亞歷山大極重感情,一生至愛是他的將軍赫菲斯提昂,後者的猝死幾乎令他瘋狂。《天堂之火》再現了亞歷山大與赫菲斯提昂荷馬式(Homeric)的手足同袍之愛,史詩般的《波斯少年》則重建了一代大帝對波斯宦官巴勾鄂斯的不渝依戀。這兩段愛情故事的大部份細節是虛構的,但和史實交融得不落斧痕。
《天堂之火》從亞歷山大五歲寫到廿歲,而他在續篇《波斯少年》直接出場時已經廿六,中間跳過了幾年。瑞瑙特無意寫「連續劇」,只捕捉她認為最有意義的素材。《波斯少年》最逆轉常規的一點是從被征服者波斯人的角度來看亞歷山大,而這個波斯敍述者巴勾鄂斯,同時還是亞歷山大的床伴兼僕人。瑞瑙特說:「我希望亞歷山大透過波斯人的目光展現,而非透過對波斯人充滿偏見的馬其頓人的目光。我希望容納一些波斯人對馬其頓人懷有的偏見,看看亞歷山大如何克服它們,因為他做到的極其驚人。我意思是,在他死後,波斯有一大群人寫他的傳奇,這正是亞歷山大吸引我的地方:他留下的傳奇、他激起的愛慕和景仰的浪潮。我不知道有別人在他征服的土地上留下過這樣的傳奇。」
令人意外的是,亞歷山大在書中遲遲未露面。前面的故事屬於「波斯少年」巴勾鄂斯:他是貴族之子,十歲時因家族捲入政變而被賣為奴,慘遭閹割。由於外貌俊俏,輾轉進入波斯國王大流士的內廷,以色事主。他年紀輕輕就學會了取悅君上、周旋宮闈,但身邊沒有人值得他去愛,情心無處可寄。作者關注這個過早被迫進入成年人世界的男孩子,細繪他的情夢,相對於亞歷山大的故事並非離題。斯威特曼說《波斯少年》的敍事進程「本身就是一場引誘—前三分之一用於鋪陳亞歷山大慢慢的接近,起初是流言,後來變成危機,最後作為拯救者現身,其間他從希臘推進到波斯,與此同時,大流士帶著男寵巴勾鄂斯為了躲他而逃亡。亞歷山大在進攻中像愛人一樣接近,追逐著他渴慕的對象。」
大流士敗亡後,巴勾鄂斯被邀寵的大臣獻給亞歷山大。他以外來者身分進入馬其頓軍隊侍奉新主,目光裡一切都怪異陌生、危險四伏。從這個角度寫馬其頓軍營,讀者與巴勾鄂斯知識相等,跟隨他「以身入險」而能份外投入,盡顯作者手法的高明。由於習俗迥異,巴勾鄂斯起初對亞歷山大並不以為然,後來才發現他的卓越,決心終身侍奉他,以此善用自己殘缺的男性人生。瑞瑙特和福克斯都認為亞歷山大之所以會在大流士敗亡後短短數月內就採取東方化政策,背後起關鍵作用的人應該是這位波斯男寵。小說將這一點概括在亞歷山大對巴勾鄂斯講的一句深情話語裡:「從愛你開始,我學會了愛你的民族。」(第二十六章)
從作者識,我們知道巴勾鄂斯的故事除了「劇場之吻」等少數幾個插曲有史可證之外,其餘皆是虛構的。但絕不可因此抹殺這位少年的歷史重要性。「我們研究過往,有時並不自知我們所研究的僅僅是那尚未湮滅的一點點經歷。」巴勾鄂斯也許寫過自己的回憶錄,後來失傳了。而在瑞瑙特這本「偽回憶錄」裡,她不僅依據情理而作推測,對於亞歷山大與巴勾鄂斯的互動,更有妙筆生花的想像。她所補充的細節符合史載的亞歷山大形象,且令故事豐盈生動。《瑪麗.瑞瑙特的希臘精神》(The Hellenism of Mary Renault)作者迪克(Bernard F. Dick)說:「雖然亞歷山大從未實現將希臘人和非希臘人聯合在一個帝國之內的夢想,在作者筆下,他與巴勾鄂斯的相伴其實具體而微地做到了這一點。從兩人以文化交流為形式的關係裡,讀者可想像倘若希臘人、波斯人都能拋開各自的偏見,亞歷山大還會取得多麼巨大的成就。亞歷山大向巴勾鄂斯推薦荷馬,巴勾鄂斯教他講波斯語。他們的依戀超出了情慾範疇。《波斯少年》裡亞歷山大、巴勾鄂斯努力理解彼此的語言和文化的幾幕,感人至深。」在給筆者的信中,迪克教授指出瑞瑙特寫愛情的手法「作風含蓄,情慾描寫不著痕跡,將激情提升至靈性高度」,並舉出小說第十二章結尾亞歷山大和巴勾鄂斯首次做愛後的場面為例,「她以這些詞句描畫了這一對共躺的戀人,毋庸增一分,想像力能補足其餘。」
多位論者留意到護士出身的瑞瑙特注重小說中的「身體」,其全部小說都對身體的健康與傷病描寫入微。事實上,巴勾鄂斯在亞歷山大的生命中常扮演的就是護士角色。當他無限憐惜地細看亞歷山大佈滿傷疤的身體,或在戰場外遙遙注視亞歷山大的受傷時,作者筆力千鈞。小說的主題之一是愛情,其實稱之為「奉獻」亦同樣貼切。巴勾鄂斯對亞歷山大,亞歷山大對自己的英雄理想,亞歷山大和其軍隊彼此的關係,都可稱之為奉獻,或者說,是出於愛而甘願隨時作自我犧牲。
瑞瑙特在構思她的亞歷山大小說時,很清楚它們屬於反潮流。在當時西方,二戰陰影猶存,核武器與越南戰爭的威脅也籠罩在大眾心頭,和平主義呼聲高漲,英雄主義早已不時興了。征服者亞歷山大,經常被熟知希特勒、史達林的現代史學家塗抹上獨裁武夫的色彩。瑞瑙特認為,現代人用古代世界所沒有的準繩來衡量亞歷山大,有失公平。作為有尚武傳統的馬其頓的王子,亞歷山大自幼以荷馬史詩中的阿基里斯為楷模,他深信自己的天命就是以戰鬥贏得光榮。他是否相信自己是神裔,史學界爭論不一,瑞瑙特也並未坐實。但對於信奉瑣羅亞斯德教的波斯人而言,國王確是天神之子,因此巴勾鄂斯對他的愛也「幾近偶像崇拜」。然而巴勾鄂斯並不盲目(他自己在童年便成為暴力的犧牲者,對別人的苦難有敏銳的感受力),《波斯少年》多次借他的眼睛凸顯戰爭的殘酷。在這些地方,他的良知與現代人毫無隔閡,因此平衡了主題,令小說不至於陷入對鐵蹄的歌頌。
從古典時代起,談論亞歷山大的文字常出現一個希臘文單詞pothos,意為「渴求」,「熱望」。亞歷山大有探險家的心性。小說第十五章巴勾鄂斯講述:「他有渴求。裏海關在望之際,我有過一瞬間熱切的喜悅,而他的熱情深入遠方,憧憬著行旅人傳說的奇觀。渴求太強的人遲早會有巨大的痛苦。」第二十二章在印度,軍隊不願繼續前進,亞歷山大對巴勾鄂斯說道:「我一定要看到世界盡頭,不是為了佔有,甚至不是為了威名,就是為了到那裡看看......很接近了啊!」他試圖振奮軍心,對大夥兒說:「勇敢地活著,死後留名百世,不美好嗎?」最終他像自己的楷模阿基里斯一樣,「在光榮和長壽間抉擇」(語出《天堂之火》),以短短一生換取了永垂的英名。最打動瑞瑙特的,不是亞歷山大如何攻城略地,而是這種不倦渴求的精神。因此作者讓亞歷山大告訴巴勾鄂斯:「什麼是快樂?......當人把整個心智和身體伸展到極限,當人把思慮全部用於下一瞬間要做的事,這樣的時候,回想起來就是快樂。」(第二十七章)
在同性戀恐懼彌漫的年代,景仰亞歷山大的學者們曾經竭力淡化他與赫菲斯提昂的關係,說那只是「友誼」;面對巴勾鄂斯,史料裡明確指出的亞歷山大的「所愛」(eromenos),他們甚至否認他的存在。瑞瑙特讓一個「陰柔」的宦官來敍述最「陽剛」的戰士的正傳,而且這宦官還是戰士七年的床伴,其顛覆性可想而知。但巴勾鄂斯身為閹人而與「世界的征服者」亞歷山大纏綿繾綣,究竟算不算同性戀? 酷兒理論家朱蒂絲.巴特勒(Judith Butler)就曾詰問:「說到底什麼是性別?它是自然的、解剖學的、染色體的,還是荷爾蒙的?」巴勾鄂斯性別的曖昧,偶爾會吸引論者思考他亦男亦女、非男非女的身分,與瑞瑙特本人的性別認同有何聯繫。因為作者從不吝惜將自己對亞歷山大的心理洞察通過巴勾鄂斯之口說出,巴勾鄂斯對國王的理解,往往等同於她的理解。因此甚至有人提出:「可不可能瑞瑙特把自己看成接近於一個閹者,非男亦非女?」然而,如果說性別本質上是一種扮演,演員或作家因認同於角色而不斷衍出自己的分身、化身,其實是極自然的事。我們不妨說,巴勾鄂斯是瑞瑙特最動人心魄的分身之一;當肉體衰頹的她戴著這位俊美少年的面具而演繹時,必然體驗過偉大演員才會有的心靈悸動與難言滿足。
到了亞歷山大三部曲的終結篇《葬禮競技會》,作者改以編年史般的體裁敍述偉人死後的混亂。各懷私利的將軍與王室女眷們爾虞我詐,爭戰數十年,大多落得悲慘下場,只有盜走亞歷山大金棺並割據埃及的托勒密將軍能慎始善終。他供養了護棺有功的巴勾鄂斯,讓這位誘惑者在亞力山卓終老。《波斯少年》中印度哲人卡蘭納斯告訴巴勾鄂斯的預言,終於兌現:
「你一定會把酒喝到最後,而且誰也不會奪走你的杯子。」
韓松落在他的《波斯少年》書評中讚賞作者賦予那個時代的「充沛元氣」:「那並不是個讓人產生安全感的時代,人的壽命很短,不潔的飲水總在威脅健康,即便亞歷山大也不能倖免,到處都是動亂,人們信奉血債血償,放火、下毒,貴族動輒成為奴隸被販賣。但在瑞瑙特筆下,那又是人類元氣最充沛的時代,混沌初開,大局始定,人們有種對人世的相信,有種天真的喜悅……難的是在支離破碎的二十世紀,遙想這種人類元氣豐沛的時刻,還原這種充沛如江河的相信。」書評者講的「元氣」,思其內涵,其實相當接近於pothos,可見是作家的知音人。
瑞瑙特晚年在一篇隨筆中寫道:「我們走向過往,也許是為了尋回自己,也許是為了解放自己。必然的是,直到掙脫大都市的脆弱包裹,久久回望那將我們帶到今天此處的崎嶇長路之後,我們才可能理解自己。」光榮,自尊,卓越,適度;阿波羅的理性與狄奧尼索斯的沉醉。這些詞語能代表西方古典時代一部份的理想,亦是所謂希臘精神,它們在瑪麗.瑞瑙特的作品中無處不在。儘管我們是東方文明的兒女,儘管「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但作者著力刻劃的古希臘人乃至現代人的掣肘與自由、掙扎和奮鬥,確有一股飽滿元氣,如果我們大口地呼吸它,沉浸地體會它,或許終將實現人性中更遼闊的可能。

二〇一四年六月八日書於雲南大理

書摘/試閱

節錄自《波斯少年》第十章
我們波斯人有句老話,遇大事應當酒醉時考量,酒醒後決斷。
翌晨,我在納巴贊內斯房裡的地鋪上醒來。整夜他待我以親戚之禮,不曾對我輕薄。我的頭幾乎沒有痛感,好酒不會使人宿醉。清早的鳥鳴響徹森林。我努力回憶身在何處,霎時看見招待我的主人還在對面沉睡,才逐漸想起來,同時感到大難將臨。
昨晚我們聊了又喝,喝了又聊。我記得我問:「他們果真把自己塗成藍色嗎? 」也彷彿記得夜更深的時候,他溫情而無邪地擁抱我,祈求神明給我護佑,還親了我。我一定是願意的。
一隻獵犬在兵營裡長吠,士卒們開始走動了,我必須趁他未醒時想個清楚。有些話又回來了:「怎樣選擇由你決定,我沒有拿話哄騙你。我走後你會發現實情,而且如果你得到寵幸,可以變成我危險的敵人。但是在我這個殺死大流士的人面前,你表現出對他的忠誠,相信你對我也會同樣守信的。你會由衷而中肯地評價我。」
他還說:「我受命治軍之初,就費了一番工夫瞭解亞歷山大。知己知彼嘛。除了其他更實用的收穫,我還發現他把驕傲感帶進了寢室。他從來不跟奴隸或俘虜上床,我擔保他一開始就會問你是否自由人、是否自願來的。」
我的回答是:「那我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一隻小鳥踏著木窗臺放聲歌唱,喉嚨像心臟一樣搏動。納巴贊內斯還在安睡,似乎不擔心自己價值連城的首級落地。我也記得他說:「據我所知,兩次有邀寵之人提出給他買有名的希臘美少年,他都憤然拒絕。不過,我親愛的巴勾鄂斯,看來從來沒有阿諛者費心送他女人。」
我依稀記得,他將我浴後仍濕潤的一綹頭髮纏在指間,當時我們都已經半醉了。他說:「拒絕書信上的一個名字,美麗的某某,並不需要很大毅力。但是看見真人──哈! 那就可不一樣。」
我思忖自從國王死後,我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子。除了悅人的藝術,我不懂任何營生。我被人索求的東西只有一樣,連納巴贊內斯也想要,雖然他是為另一個人而索求的。如果我繼續一無所靠地闖蕩,無須多久,就會淪落到十二歲時開始的境地。
然而離開我熟悉的一切去蠻人堆裡討生活,是不堪多想的前途。誰知道這馬其頓人進了內室是怎麼一副模樣? 我從蘇薩的經歷知道,一個外表平平的人關起門來可以是恐怖的。再說如果我不討他喜歡怎麼辦?
無論如何,未知的危險總好過緩慢的煎熬,那種折磨會像麻瘋病一樣侵蝕,最終令人從不屑苟活變得逆來順受。骰子只能擲一次,是贏是輸,來吧。
納巴贊內斯醒過來,挪動了一下,打個呵欠,向我微笑。早餐時,他終於問道:「酣醉時的決定,清醒的人贊成嗎?」
「嗯,大人,我決定去。不過你要給我一匹馬。我已經走了太多的路,而且,如果你準備把我獻給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應該顯得我有點身價。」
他大笑。「好開始!記住,永遠不要在亞歷山大面前貶低自己。你還會有衣服,不能是這些權宜的貨色,我會派人去扎德拉卡塔訂做。反正我們也要等這些刮痕消了才行。現在日光下我才看清楚,你一路上是挺艱苦的。」他扳著我的臉驗看。「皮外傷,幾天就能好的。」
四日後,我們的馬隊向亞歷山大的軍營出發。
納巴贊內斯十分慷慨。我騎的栗色馬鬃毛和尾巴均淡黃,比我可憐的老虎還要漂亮。兩套精美的衣服,更好的一套我穿在身上,有純金的鈕扣和刺繡的袖管。「親愛的小夥子,對不起了,匕首我不能還給你,」臨行前他說,「免得亞歷山大以為你是我獻來的刺客。」
我們後面就是那一隊尼賽亞馬,鞍布金穗離披,籠頭和玫瑰花腮飾熠熠生輝。納巴贊內斯和我並排騎行,像請願的貴族般衣色深沉而優雅,與他的馬匹一樣顯得血統高貴。我祈求密特拉寬宥我對他的好感。
為首的嚮導是個馬其頓軍官,會說幾句波斯話,他指出平原上的軍營,在山腳邊,一條河附近。占地不大,因為亞歷山大分了兵搜山把險,身邊只留直屬部隊。我們能看見他的帳篷,異常宏偉,屬於波斯風格。
納巴贊內斯說道:「那本來是大流士的帳篷,他在伊索斯截獲的。到了哪裡我都認得出來。」他說起伊索斯總是忿忿不平。我想起他的部屬在巴比倫說過,國王逃走前,他一直打得很出色。
在馬其頓人的眾目睽睽中,我們騎馬入營,一直來到御帳前的空地。馬夫牽去我們的馬匹,納巴贊內斯的名字報上之後,很快亞歷山大便走了出來。
至今我還清楚記得初見時的陌生感。他沒有我預想的那麼矮小,但是如果和大流士並肩,他當然會像是未成年的孩子,那個跟隨他出來的馬其頓青年也比他個子高。他身材中等,不過世人大概總期望他的高度與戰績相齊。
阿塔巴扎斯說過,他在波斯也稱得上漂亮。連日戴頭盔馳騁而沒有帽子遮擋,陽光已經灼傷他的皮膚,將白皙曬成發紅,近於北方蠻族的膚色,在波斯人眼裡並不值得羡慕;然而與北方蠻人黃褐的髮色不同,他的頭髮呈亮金色,髮腳參差,長度介於頸項和肩膀之間,不平直也不捲曲,倒是有馬鬃般閃耀的質感。
他向通譯轉過臉去的時候,我看見他五官標緻,只是顴骨上有個劍傷的疤痕。
少頃,納巴贊內斯鞠了躬,指指那一列送作禮物的馬匹,然後朝我看著。離得太遠,我聽不見他說什麼。亞歷山大卻也望了過來,我便第一次和他對上目光。他的眼睛像昨日一樣歷歷在我心頭,我自己的心緒倒記得不那麼清楚:是某種震動,是感到自己準備不足。
我凝目低眉,上前行了跪拜禮。他用波斯話說道:「請起。」那時他並不會波斯話,只學了問候語和這一句,他顯然受不慣跪拜禮,看得出這使他不自在。行跪拜禮無須命令便可自行起身,但是沒有人樂意告訴他這一點。
我站在他面前,按照覲見國王的禮節眉目低垂。他突然說道:「巴勾鄂斯! 」我吃驚地抬眼,他正中下懷。
他朝我微笑,像是面對受驚的陌生人的孩子,又對通譯說:「問這小夥子他可是自願來的。」
我說:「陛下,我會說一點希臘語。」
「說得很不錯。」他面露詫異。「那麼,大流士也會說了? 」
「陛下,他會說。」
「那你知道我問了什麼。」
我回答,我是希望有幸侍奉他而自願前來的。
「可是你跟隨這個殺死你主人的人過來,是怎麼回事? 」他的眼神變得冷淡,雖然不是為了威懾我,卻也夠了。
納巴贊內斯已經退到合宜的距離之外。亞歷山大瞥了他一眼,使我想起他不懂希臘語。
「陛下,」我說道,「大流士待我恩重如山,我會永遠悼念他。不過納巴贊內斯大人是軍人,他當時認為沒有別的選擇。」只見他眼神變了,若有所動。我說:「他真的後悔,這我知道。」
他沉吟片刻,然後突兀地說:「他是你愛人?」
「陛下,他不是,只是招待我的主人。」
「那麼你替他求情,不是因為對他有私情?」
「陛下,我對他沒有私情。」我想是他的眼睛而不是納巴贊內斯的告誡,提醒我不要貶低自己。我說道:「如果他是我愛人,我不會離開他的。」
他揚起眉毛,然後含笑轉向身後的青年。「赫菲斯提昂你聽見了?雄辯家,值得留下。」
那青年既不躬身也不用尊稱,徑直說道:「不管怎麼說,他們至少應該讓他死得痛快些。」
我驚異亞歷山大並沒有察覺那種不敬。「那時候我們快要踩著他們尾巴了,他們來不及的,」 他說。「想不到他會講希臘語,可惜我沒趕上!」
他看過馬匹,借助通譯稱讚一番,邀請納巴贊內斯進了御帳。
我在踧踖不安的馬隊旁等候,馬其頓人都看著我。在波斯人中間,閹者知道自己因為沒有鬍子而分外顯眼,但是這些青年全都沒有鬍子,置身其中使我深感怪誕。亞歷山大向來剃鬚,也喜歡大家效法。如果有人要求波斯士卒把自己弄成閹者一樣,他們一定會跟他拚命,不過我猜馬其頓人從來沒有這種聯想。他們沒有閹者,我是唯一的。
沒有人輕薄我。他們有紀律,但是缺乏在國王身邊應有的穩重,只站在旁邊貪看,而且不知道我能聽懂,把我當成馬匹一樣評頭品足。下級軍士說的是和希臘語差別甚大的馬其頓語,我聽不明白,但也猜得出。我強忍著委屈的淚水,心想,在這幫人中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御帳簾子一掀,亞歷山大帶著通譯和納巴贊內斯走了出來。國王說了幾句,向他伸出右手,我從納巴贊內斯的神情裡看出,這是表示他被寬恕了。
他說了一席得體的話表忠,然後被准許離去。臨走時,他轉向我鄭重地說(通譯聽得見):「巴勾鄂斯,你要像從前侍奉舊主人一樣,好好侍奉新主人。」他去取馬之前還對我眨眼。
他回到祖先的封地,和女眷團聚,並且一定是如願過上了平靜的生活。我再沒有見到他。
亞歷山大命人牽走馬匹,又彷彿才想起似的,轉身向我。我想,我見過比你裝得自然的人。有一瞬間,我好像覺察到他用某種眼光看我,那眼光如果神色嚴峻就是不祥;但也可以是溫柔的前兆。我來不及分辨,它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軍人的乾脆。
「唔,巴勾鄂斯,歡迎你來效力。去見見我的管家卡瑞斯吧,他會給你安排住處。稍後再見了。」
我想,那還用說嗎?
太陽西沉,我的心情也直往下沉。不知他什麼時候就寢?
我和替他記事的文書共餐,他們看上去有些吃驚。沒有別處可安插我,除非是和士兵或僕人一起。食物粗糙得很,然而他們似乎習慣了這樣的伙食。過了一會,有個文書問我在蘇薩怎樣保存檔案,我說了我知道的,他們便友善了些,但是沒有人向我解說我的職責。我不願詢問如果國王要某個人在別人退出時留下來,會怎樣示意。任何地方的宦官都會對我幫助更大。
國王已經在和主將們共進晚餐了。我去找管家卡瑞斯,他是地位頗高的馬其頓人,我認為他工作得不怎麼樣,在波斯人看來,此地即使作為軍營也太簡陋了。到了他那裡,他好像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我,瞧了瞧我的好衣裳(多虧了納巴贊內斯),交給我乾濕兩條毛巾讓國王擦手。我走到國王的椅邊站著,他用了毛巾,但是我覺得連他也沒想到我會來。
我早已聽說他們喝酒如何粗野,將酒和肉食同時上桌,卻萬萬想不到這國王能容忍肆無忌憚的言談。他們直接叫他亞歷山大,好像他也只是個將領,又當著他大笑,他不但不加叱責,還跟他們笑成一片。最大的尊重只是他說話時沒有人插嘴。他們會像士兵和官長一樣辯論戰事的細節,其間居然有人說:「你錯了,亞歷山大,是前一天。」就連這個人也沒有受罰,他們只是爭論出結果為止。我想,打仗的時候,這些人聽他號令嗎?
他們吃的像是農人過節的食物,沒有甜點。餐後,侍候的人除了司酒都離去,我便走進國王的寢室,預備床鋪。我詫異這裡不比普通官長的臥房好多少,將就能住兩個人,室內擺著幾件上等金器(大概是從波斯波利斯擄來的),家具卻只有床、擱衣服的衣凳、臉盆架、書桌和椅子、放滿卷宗的架子,還有一個上好的鑲銀浴缸,想必曾經屬於大流士,是與御帳一並截獲的。
我找來找去,不見灑香水的瓶子,這時有個與我年紀相仿的馬其頓少年走進來,質問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
他用抓賊的口氣說話,我並不以粗魯回敬,只答我這天剛來,是侍候國王的人。「沒聽說過!」他說道,「你是什麼人,竟敢擅自潛進來?我是這裡的衛兵,我看你多半是來毒害他的。」
他向另一個少年呼喊,那人走進御帳,兩人正要捉我,一個青年來了。他未曾說話兩人就洩了氣。那青年道:「安提克利斯! 看在宙斯份上,規矩點!你不像集市上叫賣的那樣嚷嚷就不能站崗嗎?我在外頭都聽到了,國王要是沒聽到算你運氣。這是幹什麼?」
那少年用拇指朝我一伸。「我發現他在這裡擺弄國王的東西。」
青年挑起眉毛。「你應該先問問我們再叫喚。我們煩透了管教你們這幫小毛孩。真不明白國王怎麼受得了身邊一群笨蛋。」
那少年突然暴怒起來,說道:「你怎麼不依不饒啊,你是因為沒做夠貼身侍從嗎?現在是我當班,蠻人撇下的沒蛋蛋的孌童,我應該隨便放進來? 」
青年盯著他,直到他臉紅。「首先第一,不要說粗話,亞歷山大不喜歡。第二,聽著,這小夥子是可以進來的,我聽見亞歷山大跟他說話。別的我不多說,說了你也不明白。死神作證,要是我有你一半那麼笨,早上吊了。」
少年嘟嘟囔囔地走了。那青年從頭到腳看了我一會,和藹地笑笑,也走了出去。我一點也不明白。
其實是,最近才從馬其頓來增援的新軍隊,給國王帶來了新的貼身侍從。照馬其頓風俗,貴族之子可以在國王身邊當侍從,職責之一是保護他夜間的安全,通常要做兩三年。然而亞歷山大在外征戰滿四年了,隨同他離鄉的侍從已經長大成人。他們是亞歷山大在馬其頓親自選定的,每人都熟悉他的習慣,早已將他的生活安排得一切妥當。現在他們升任騎兵,有義務調教這些新來的、令他們極其不屑的少年。我是後來才發現這一切的。
御帳裡只剩我一個了。好像沒有人在預備國王回來時替他解衣,但是他們一定很快會來的。我從吊燈裡借火,點燃夜明燈,擱在床邊,然後走到一個角落,在陰影裡盤腿坐下,揣想自己的命運。
外面有人聲,國王和兩位軍官走了進來,兩人顯然是為了把話談完才過來的,不會侍候他就寢。真難辦,他也許不願他們知道召了我來。於是我繼續在陰暗的角落靜坐。
他們剛走,我正要站起來去替他解衣,他卻獨處一般踱起步來,似乎希望思緒不受打擾。我識趣地等下去。
他來回踱步,側著頭,眼睛似乎望穿帳篷而遠眺。少頃他在桌邊坐下,展開蠟板寫起來。這對於國王是件奇怪的工作,他有文書可以口授一切。在大流士身邊,我從未見過他握筆。
有個青年忽然走了進來,既不與外面的衛兵對答,也不在入口略微停步,更沒有向國王請示。我認得他,就是納巴贊內斯帶我來時站在國王身邊的人。國王背對入口,繼續書寫,那青年徑直上前,握住他的頭髮。
我嚇得喊都喊不出來,霎時想到一千種恐怖。我要在屍體被發現前逃進森林。兇手知道國王召我來,打算入罪於我。我會受刑三日而死。
我正要起身衝出去,卻發現沒有發生暴力。來者未帶武器,身手敏捷的國王也並未抵抗,他的頭沒有被拉扯而仰起,喉嚨也沒有割開。那人只像男子對少年那樣,撫弄著他的頭髮。
我震驚得一動不動,隨即想明白了。我記起這人叫赫菲斯提昂。他並頭靠著國王,看他寫下的字。我略定了定神,輕輕向後挪回暗處。他們同時轉過頭來,發現了我。
我幾乎心跳停止,忙跪下行禮,親吻了地面。我起身之際,赫菲斯提昂忍住笑,揚眉看著國王。國王卻緊盯著我,沒有笑容。
他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但是我一句希臘語都不會說了。他招手讓我上前,有力的手把我周身摸了一遍。「沒帶武器。你在這裡待了多久?」
「大王,晚餐後我一直在這裡。」是他召我過來的,然而我不敢提醒他,他肯定是不願記得。「大王,我真的很抱歉。我──我以為您要我侍候。」
「我不是說過嗎,我稍後會告訴你你的職責。」
聽見這句話,我感到一陣羞恥從身上沖過,燒紅了臉。我無言以對,只情願被某個地穴吞噬。
他看出我的困惑,不再強硬,頗溫和地說:「不要擔心,我知道你是誤會了。巴勾鄂斯,我沒有對你生氣。你可以走了。」
我行過禮出去,夜間的守衛們臉朝外站著。我在御帳背光的一面停步。這裡我沒有朋友,沒有可請教的人,必須抓住一切機會學習。
國王在說:「晚餐後一直在這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像貓一樣潛行。」
「剛才他嚇得身體都僵硬了。」 赫菲斯提昂回答,「你把他怎麼啦,亞歷山大,呃?」他發出笑聲。
國王說:「我猜他是以為你要殺我。別忘了,他熟悉的是波斯習俗,而且是宮廷的習俗。可憐的小東西! 他從前是大流士的男寵,我跟他說稍後再見,他當然以為我要他侍寢。都怪我不好,讓他蒙羞了。本來我應該叫人翻譯的,但是他希臘語似乎不錯。也該學點波斯語了,好應付這類事情。」
「那可能更糟。你花了好長時間才學會希臘語(註:原文『It took you long enough to learn Greek』一語雙關,既指學語言,又暗示『你花了好長時間才學會希臘之愛呢。』係指男同性愛這種在古希臘經常是制度化的風尚。)呢。也好,你有現成的老師了,不如給他派個用場。
他給你帶來的閒話已經不少了。」
有個守衛動了一動。我不能再聽了,得趕緊溜走才行。
我的床鋪在文書的帳篷裡,外面的火炬從入口透進一點光亮。有兩個人已經睡了,另一個看上去睡了,我脫衣的時候卻在窺視。這可怕的一天這樣結束,真貼切。我用毯子蓋住臉,咬著枕頭,靜靜地讓淚水浸濕了一大片。
我想起信誓旦旦的納巴贊內斯,他真會騙人!他知道那麼多,這怎麼可能不知道? 馬其頓人一定全軍皆知。他倆是多少年的戀人,才會這樣舉止,這樣說話? 「你花了好長時間才學會希臘語呢」!十年嗎?
王后的大宦官對我們說過他倆如何雙雙走進御帳,使太后不知應當向誰躬身。「老媽媽別擔心,您差得不遠,他也是亞歷山大。」他在太后面前也根本不掩飾。
我想,他何必接受我來侍奉呢?他要一個男孩做什麼? 他自己就是另一個人的男孩。他至少二十五歲了吧。
有個文書在打鼾。儘管我對納巴贊內斯生氣,卻懷念起他的地方來。明天,那裡就丟荒了;明年,朽敗的廢墟會重新成為森林的一部分。我在這支蠻人的大軍裡勞役,在異邦的土地上跋涉,漸漸地,波斯的一切也會從我身上朽敗、消逝。
我想起在朦朧的酒色燈影裡,納巴贊內斯說道:「可以送這樣的人什麼呢?只能是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東西......」原來他像欺騙大流士一樣欺騙了我,我早該預料到的。然而,他帶我來這裡是為了給他自己邀寵,這他可是從未隱瞞。看來我錯怪了他。他獻上我的時候一定不知內情。
我心神交瘁,很快睡著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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